[異世大陸] 道緣浮圖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mk2258 2018-3-20 21:23:0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1 478326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08:53
章五十得手





    燕開庭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聽到夏平生也被伏擊,臉色頓時變了,立刻轉頭望向夏平生,目光將他上下連著掃了幾個來回。

    燕開庭親身經歷了為封意之而設的殺局,那是何等凶險,若夏平生也被當做必殺目標,他們會使出什麼手段!

    夏平生倒是神色自若,緩緩道:“那人之前就窺伺在側,我原本以為他是在尋機而動,要保更大的利益,也沒想到,他一直跟到塗家都不肯出手。”

    付明軒疑惑道:“城主府難道還不是玉京的最大利益嗎?他們謀劃多年,一朝發動,怎都不該輕易放棄才是。”

    燕開庭突然靈光一閃,道:“公舉聯盟!”

    另兩人目光全落到他身上,付明軒緊皺的眉尖忽然略松,像是也開始摸到頭緒。

    燕開庭道:“他們退得這麼輕易,恐怕不是要放棄,而是已經得手。”在場三人中,只有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才會最先想到另外一個層面。

    他隨即解釋道:“控制了公舉聯盟,也就等於控制了玉京。如果火拼過頭,把玉京殺成一座廢城又有什麼價值?”

    付明軒已經明白燕開庭的意思,點頭贊同道:“不錯,玉京並無修道資源,城市繁榮得益於商貿和貨運,這一行最需要穩定環境,而本城已經有百餘年沒出過什麼大亂子了。”

    付明軒略一思索,又道:“真要靠強攻打下玉京,那得調集多少人手,偌大玉京幾十個家族,怎麼都事先沒發現半點端倪,沒聽到半點風聲?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他們這套內鬼外敵模式裡,內鬼才是主,是可以出面掌權的,而非一般臥底眼線,外敵反而是拿來遮掩的,定向殺死一些重要人物,為新人上位掃清障礙。就不知道,今天玉京有多少家換了主事之人。”

    燕開庭雖然能看到大局的根本,可一聽付明軒深入分析,就有些犯暈,問道:“那塗家究竟誰哪一邊有問題?塗玉成還是城主夫人?”

    付明軒道: “看塗城主眼下這個昏迷卻不死的狀態,還是塗夫人嫌疑大些。”

    燕開庭恍然道:“是啊,她那龍鳳胎的兒子年紀太小,要說繼承可是有塗家兄弟在,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付明軒道:“就算能先殺了塗家兄弟,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在呢!五、六歲的小屁孩做一家之主是他們塗家的私事,也就罷了,城主可是輪不到他。”

    說到這裡,付明軒衝著燕開庭笑了笑道:“你剛才幹嘛裝暈給封意之解圍?在夏真人面前,塗家手上能拿來交賬的籌碼可不多,城主之位是其一,聯盟投票權重是其二。”

    燕開庭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矢口否認,旁邊傳來一聲冷哼。

    夏平生清冷的聲音入耳,道:“既然你對大局看得這麼清楚,不妨先管一管府里內務。”

    燕開庭奇道:“夏師竟沒把人當場宰了嗎?”

    夏平生緩緩道:“燕主想讓屬下殺誰?”

    燕開庭見夏平生口風不對,頓時不敢再出聲,將求救投向目光付明軒。後者實在不忍見他繼續犯蠢,便將自己從夏平生那裡得到的消息和盤托出。

    “燕府裡並沒有爆發全面戰鬥,只有夏真人和向瑤打了一場。那些自行暴露身份的細作跟著黑衣人退走了,其餘大小管事至少面上沒有什麼異動。”

    也就是說,燕府這邊在夏平生的威懾下,內鬼連跳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夏平生忽然道:“罷了,你先把自己傷勢收拾好,再論其它。”說完,袍袖一卷,白光一閃,將燕開庭向屋里扔去。

    燕開庭眼前一花,就置身於一間四壁連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玉石的屋子裡,呆呆地坐在檜木地板上,懷裡還抱著個芥子袋。

    這個地方他不陌生,是夏平生法器洞府裡的一間靜室。

    燕開庭撓撓頭,打開芥子袋看了看,裡面分門別類放著一些內外傷藥。他呆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老老實實給自己上了藥,然後靜心入定,運轉法門療傷。

    雪域院中,付明軒露出個無奈笑容,和聲道:“前輩不要動氣,庭哥兒其實心裡比誰都明白。”

    夏平生面上並看不出多少情緒,淡淡道:“重情不是壞事,逃避卻是軟弱。”

    付明軒沉默了一下,道:“實際上,我覺得庭哥兒是不想讓前輩為了他太過扎眼。您向來低調內斂,想來原本是不願意展露鋒芒的。”

    夏平生看了看他,並不說話。

    付明軒識趣地躬身道:“既然庭哥兒要養傷,晚輩就先告辭。”

    他頓了頓,又道:“如果方才我們的猜測能夠坐實,那玉京這場變亂大概就此告一段落了。晚輩估計公舉聯盟將在這幾天召開,屆時有些事情自然就不得不擺到檯面上來。”

    夏平生緩緩道:“有一種花名為'菟絲子',花形極為美麗動人,纏繞寄主而生,吸取寄主的汁液做自己的養分和水分,繁茂過頭即會反噬寄主。這花,燕府裡就種了一些。”

    付明軒點頭會意,道:“晚輩已經派人去往冀州,查一查'花神殿'的底細。”

    如此就再無話,付明軒告辭離去。夏平生則站在雪域的院子裡,靜靜凝視著冰凌鬆的濛濛霧氣。

    也不知道多久之後,這個夜晚終於過去,天邊曙光微曦。

    “雪域”院牆外傳來有人輕輕落地的聲音。

    夏平生道:“進來吧。”

    封意之越牆而入,他看見夏平生髮梢、肩頭浮了一層薄薄碎冰般的凝晶,不由一怔,這是長時間站在冰凌松下才會沾上。

    “怎麼?你這裡也有麻煩?”封意之拿出一個扁扁的銀酒瓶,道:“要不要來一口烈的?”

    夏平生看他一眼,並沒伸手去接,只道:“你有心思管閒事,是已將麻煩擺平?”

    封意之抹了一把麵孔,仔細看去,他眼底佈滿血絲。

    “我哪有本事給別人斷家務。”封意之道:“三天之後召開公舉聯盟大會,待會天亮了,城主府就會發出通知。”

    夏平生並不驚訝,“塗家老大和他後母暫時和解了?也對,塗家再內訌下去,就算產業和勢力範圍都不受影響,城主之位是別想要了。”

    封意之苦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對手,沒那個本事幫他們保住這位子。”

    公舉聯盟推選城主的結果,反映的是玉京格局,可不是什麼名望和人心。塗家之所以能坐穩這個位置,一是“塗半城”的影響力,二是玉京第一高手“陌刀”的武力威懾。

    然而在絕對武力面前,什麼權謀和平衡都是假的,有武力就有影響力。封意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夏平生的差距。

    夏平生淡淡道:“怎麼?暗算燕主的那件事情,他們準備拋些什麼人出來交代?”

    封意之說了幾個名字。

    夏平生也不用知道那幾人是誰,他和封意之都心知肚明,只要其中沒有塗夫人或塗家兄妹,就不是元兇,當然塗城主的可能性也不是一點皆無。

    “就這樣?”

    封意之嘆了口氣道:“還有就是增加燕主的投票權重,另外,有形的產業之類,都可以賠贈,就看你們的需要了。”

    交不出真正的指使人,賠償再少,這事就沒法談了,塗家在賠償上出手大方,顯然還是很迫切抹平此事。

    夏平生卻道:“燕家這幾年的投票權重被削了不少,增加也不過是拉回原有水準罷。”

    封意之愣了愣,他從不管庶務,倒是沒想過這一層,於是道:“具體多少權重應該可以再談。”

    夏平生道:“讓他們自己去談吧!”

    封意之聽出夏平生有和平解決之意,不由鬆了口氣,他這一趟也算是沒有白來,便要向夏平生行禮。

    夏平生閃身讓開道:“一切定奪之權皆在燕主,你我就都別管那麼多了。”

    封意之一愣,道:“你對那孩子還真不錯。我看他在戰鬥之時用了無數多的人偶,不像燕家手法,這是承了你的煉器衣缽?”

    夏平生抬抬眉道:“封意之,你不說此事,我還沒想起來,堂堂真人被上師救了,就沒點表示?”

    封意之卻像是早有準備,拿出一個芥子袋道:“普通材料也入不了你的眼,這是我在絕域戰場得來的一些零碎,都是九州沒有的東西,你挑著給他玩好了。”

    夏平生當著封意之的面打開,往裡面掃了一遍,才將東西收起來。

    封意之摸了摸鼻子,對於自己不知道怎麼就激發了此人許久未見的小心眼,感到幾分心虛。不過他還有一事,不得不說,“你那裡還有沒有'玉生丹'?”

    夏平生眼神一沉,“塗辛乙不是中毒?”

    封意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能肯定。 ”

    夏平生也不再多問,將一個拇指大小的瓶子扔給他,“你就準備陷在他們那個泥潭里了?”

    封意之搖頭道:“小乙哥還活著,我不試著救他,總不能心安。”

    說著,他聲音沉了下來,“其他人,不是我的責任。”

    最後一句話,封意之說得極為冷靜,近乎冷淡,又恢復了“陌刀”的從容氣度。

    夏平生送走了封意之,抬頭望向東方天空,天已經亮了,陽光爬上冰凌鬆的針葉,反射出七彩斑斕的光芒。

    無論昨夜的玉京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淚,今天太陽照樣升起。而在同一方天空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都有自己的堅守和堅持,無論好或是壞。

    而這時,靜室裡的燕開庭卻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

    他的神智一直處於恍惚中,完全意識不到這是從何時開始的,更意識不到要向誰呼救。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08:53
章五十一識障開悟





    燕開庭感覺自己像是置身於鼎爐中,又像是站在工坊火龍里。

    火焰從腳下熊熊燃燒,低頭看時,下方竟是無底深淵,堆滿彷彿永遠不會減少的燃料,愈燒愈旺。就連身邊的空氣都燃燒起來,化作流火竄入全身經脈。

    那股流火經行脈絡之處,就是在一路灼燒向前,道路盡頭是一團無比躁動明亮的氣息,熾烈如驕陽。

    這霸道無比的陽勁,看上去極似火屬道種的本源氣息。

    然而燕開庭恍惚模糊的靈智中,始終保持著一點清明,他記得十分清楚,那不是自己的五行屬性,並且本能告訴他,絕不能就此被這點火屬氣息同化!

    燕開庭如果此刻還能看見自己的模樣,會發現他的衣物和大部分飾品已經變成飛灰,只剩那件外袍式樣的法衣還完好,但也色澤黯淡,像是被灼燒過後表面黯淡的金屬。

    他嘴唇枯裂,肌膚上滲出一團團帶血點的青紫痕跡,呼氣之時,猶如身處嚴冬,口鼻冒出的全是白霧,到後來甚至像是長時間煮沸開水噴出的熾烈水蒸氣。

    燕開庭的識海中正處於一半模糊,一半清醒的奇異狀態。

    模糊的那一半,已經瀕臨崩潰。好似下一刻就將被這灼熱可怕的火流摧毀,徹底融入那團熾如驕陽的氣息中,就像五行之中所有的火終將全部回歸世界本源。

    清醒的那一半,卻彷彿在旁觀。那道火流的灼熱明亮如真猶假,不夠純粹,總會在行進之中,帶出真幻難辨的陰影,看上去就如鏡中之像。

    迷糊中,有人在他身邊走動、停下,有什麼東西帶著涼意敷上額頭,然後是臉頰、軀幹。

    其實對於現在的燕開庭來說,一塊沾濕的手巾根本無濟於事,水分幾乎瞬間就被高熱蒸發,但是那點涼意的感覺卻留了下來。

    而那人一直在鍥而不捨地用水滋潤他的唇,用重新過水後的手巾擦拭他的身體。

    於是雖然燕開庭仍在高熱煎迫中,可清醒的那一半漸漸有了更豐富的感覺。

    他記起了那道火流,也記起了那道火流曾帶來的,噩夢般難忘的滋味。

    那就是他始終無法突破的“障”,在識海中的具象。

    因為他是火屬道種,所以橫在道途上的瓶頸也以火流的模樣出現。如果神識不穩,道心被惑,就會被那道“假火”吞噬,輕則永無寸進,重則修為倒退。

    自從燕開庭在祠堂之夜結契“泰初”後,這道“障”就出現了,並且常常成為他噩夢的一部分。

    但是,在過去的六年中,就算燕開庭一直沒能突破,可那噩夢也好、心障也好,也不能將他擊潰。

    既然有了這個意識,燕開庭漸漸平靜下來,謹守識海空明,等待已經無數次出現的凌亂幻象再現。

    果然,流火的熊熊焰尾緩緩發生變化,各種明滅的光點和線條,漸漸組合出了彷彿可以分辨意義的圖像。

    仍舊是無盡的戰鬥,許許多多生物在相互攻擊,彷彿略一凝神,就能聽見殺伐的聲音。

    看著這雖然每一次景像都不同,但主題都相同的場面,燕開庭的心中已經沒有絲毫波瀾。

    然而,“噗通”一聲巨響如雷音,在整個識海中炸開,那是燕開庭的心臟重重搏動了一記。他在飛快變幻的碎片圖像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無比的面孔。

    就在這時,一股清涼的氣息,從識海上空的虛無中撒下。

    燕開庭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剎那,原來是外界那人將一方新的手巾輕輕放在他額頭上。於是他劇跳一記,像要炸裂開來的心臟,又恢復了原本脈動的節奏。

    燕開庭靜靜注視著那張和父親一樣的面孔,拿著熟悉的武器,使出熟悉的招式。而當能夠看清與他對戰之人,長著一張和自己相同的臉的時候,燕開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震撼感覺。

    這是一個和以前都不同的噩夢。或許在潛意識中,也確實會有這樣一場戰鬥存在。只不過向駿生在一次遠足中身亡之後,已經使得這個噩夢永遠不會再實現。

    火焰猶如永燃般獵獵奔騰,交手之人的身形也在不斷跳動、變幻著。忽然燕開庭發現那兩個人的面貌變了,而當他有了這個意識的時候,隨即看到兩人手上的武器也跟著發生變化。

    他們是,塗城主和塗玉成!

    燕開庭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另一場父子相殘,突然一柄刀從兩人中間砍下,刀身略窄且長,霜花飄飄,在火流之中也透出莫名寒意。

    是“冰玄”!

    燕開庭驀然打了個哆嗦,終於,他完全清醒了。

    眼前的景物還有點模糊,不過不是因為高燒影響了神智,而是靜室瀰漫著熾熱水蒸氣,尚未完全散去。

    燕開庭看到一雙清冷的眼睛,眼神卻是關切而柔軟的。

    是夏平生,他的袍袖折了兩折,翻捲起來,手中還拿著一塊已經半乾的手巾。

    “唔……夏師……”燕開庭的聲音嘶啞得讓自己也有點吃驚。

    “呵,幸好沒被燒傻,通常人發了這種熱症後,十個里九個半都傻了。”夏平生冷淡的話語裡夾槍帶棒,與尚未完全收起的柔軟眼神簡直是兩個極端。“誰教你重傷脫力之後還入定的?”

    燕開庭這才明白過來,為何自己這次碰到“障”的反應特別嚴重。

    他從未受過這麼嚴重的內外傷,也從未戰鬥到近乎脫力的地步,所以一時間沒想到,在身體已經透支的情況下,就應該老老實實運轉法門,循序漸進地恢復元氣,而不是直接入定。

    燕開庭抓了抓頭,衝著夏平生傻笑一下,希望能夠蒙混過關。

    夏平生直接把手巾扔到了他臉上。

    燕開庭抓下手巾,強忍著渾身經脈劇痛過後的失力感,掙扎著坐起來。“多謝夏師幫我渡過難關。”

    夏平生冷笑道:“我可幫不上你的忙。你真火暴走,而我是木屬,外加木中火成就的火屬,若給你疏導經脈,你只有死得更快!”

    燕開庭尷尬地咧嘴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煩您疏導。其實也不算真火暴走,還是撞上了離位的瓶頸而已。”

    真火暴走,是對火屬而言,實際上就是修士的真氣失控。輕則經脈受損,重則氣血逆流,最可怕的是如果失控原因是修道法門出偏,修士還處於入定狀態,就會直接攪翻識海,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而道種五行之屬各有生剋,尤其在和識海相關聯的情況下,即使境界再高都無法輕易下手疏導,屬性不合的話,一個不好反而會催發失控的程度。

    燕開庭是火屬變異雷種,若不能確切知道暴走原因,就連普通水屬強者都不敢出手。雷息入水,可是會循氣擴散的。

    聽他這麼說了,夏平生的冷臉稍緩。修煉遇到瓶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夏平生自己都在離位上卡過十年,也知道識障開悟的這個過程是急不來的。

    這時靜室裡的蒸汽完全消散,但是燕開庭的模樣就十分狼狽了,頭髮濕亂、衣冠不整。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嫌棄地道:“去收拾一下,最近兩天都不許再入定,等傷勢好徹底了。”說著揮手把人扔去洞府的另一頭。

    燕開庭眼前一花,已經趴在了池子的台階邊。他伸手下去摸摸清澈池水的溫度,然後苦笑,這涼的可以冬泳了。

    當然對於修士來說,洗澡水的溫度只關乎舒適和享受,只要不是萬年玄冰那種冷法,都沒太大差別。

    燕開庭將自己挪進水里,然後摸了摸下巴。夏平生向來性情端肅得近乎古板,可是越熟悉就覺得反差越大啊。

    等燕開庭收拾好出來,發現外面已經是晚間了,他這次高燒竟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才醒來。

    若不是夏平生一直在照顧他,為他減輕高熱的煎迫,燒傻了可能還不至於,但或許清醒得不會這麼快。

    而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噩夢破碎的殘片中,看到清晰並且醒來之後還有完整記憶的影像。只是這影像的內容未免太過嘲諷。燕開庭也不知道,這種並無事實依據的幻象具現,能不能算作修煉瓶頸的鬆動。

    他本能地不願意將這個問題拿出來和夏平生討論,在洞府裡蹭了一頓晚飯後,就告辭出來回自己院落。

    夏平生也沒多管他,眼前的燕府裡雖然各懷異心者眾,但燕開庭的安全當是不成問題。

    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城亂的幕後策劃者,對於利益和投入算得很清楚,也明顯沒有在玉京城多加投入的打算。那麼至少在聯盟大會召開前,他們不會來招惹夏平生。

    燕開庭剛走出雪域的院門,就接了一道傳訊符。他略一沉吟,回了訊息,然後跑到客院與外街的接壤處,趴在牆頭上等著。

    附近的崗哨對此已經見怪不怪,出來露個面,就回去各自蹲好。

    片刻後,一道身影在街外出現。

    燕開庭接到塗玉永後,兩人也不說話,一路跑進園子裡。這個時候的客院並無客人,除了夏平生長住的“雪域”外,所有院落都關閉著。

    燕開庭領了塗玉永來到一棵老榕樹前,那樹身緊靠著牆外,樹冠如蓋,向一側傾斜,伸進了旁邊的院子裡,還幾乎覆蓋了小半個院落的天空。

    兩人利落地跳上樹梢,沿著分枝往前走,躍到院落主屋屋頂上。

    這裡差不多可以算客院比較靠近中心地帶的位置,極目四望,視野十分開闊。由於佈局關係,視線越過各色花木梢尖,看得最清楚的不是燕府裡的虛實,反倒是玉京街區的動靜。

    燕開庭和塗玉永沒有說話,卻不約而同地背靠背坐下,兩人接著又都一起沉默了一會兒。

    “我殺過人了。”塗玉永道。

    “我也殺過人了。”燕開庭道。
mk2258 發表於 2018-5-19 14:36
章五十二因果應循





    若將兩人話中所指對象換上一換,其實這副場景往日里出現過許多次,幾乎伴隨著兩人的整個少年時期。

    從第一次動刀劍,到第一次開葷,以及第一次殺凶獸,似乎不管什麼都可以拿來比上一比,再成為打上一架的理由。

    只是這一次兩人的心情徹底不同,再無半點炫耀攀比之意。說完後,他們又都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塗玉永繼續開口,“那人是一個族老的表侄孫,我小時候去他們住的那條街玩,他還抱過我。”

    燕開庭沒有說話,他心裡在回想那個被雷火之息將半邊身體焦灼成炭的黑衣人,不過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那人的高矮胖瘦,只有一個印象,原來雷火殺人和殺凶獸也沒什麼兩樣。

    “我記得那時他有一個女兒,應該還差兩年才成年,也不知道後來有沒有生過兒子。”

    燕開庭並不轉身,依然和塗玉永背靠背坐著,靜靜聽他說。

    所謂族老表侄孫這種人物,平時也不會在塗玉永眼中。而塗家二郎君雖然還不到撩貓逗狗、欺男霸女的程度,但也不算什麼好性子。只不過他們這些再怎麼妄為的世家子,究竟不曾親手害過人命。

    燕開庭一隻耳朵聽著,又想到兩人在更年少的時候,有段時間很喜歡呼朋喚友去聽說書人講江湖事,一群半大小子十分嚮往快意恩仇、殺伐果斷的江湖。

    玉京平靜太久了,而如今的城亂,外來勢力的滲透和入侵,不正是江湖?

    當江湖不再是傳說,原來年少的嚮往也不過是對外面世界的想像而已。

    “我也沒想到大哥會豁出命來救我。”

    燕開庭動了動,終於回頭去看塗玉永。

    少年抱膝而坐,那其實是一個和他往日性情並不相符合的,彷彿在隨時拒絕外來威脅,很沒安全感的姿態。

    “他如果不停下來救我,本來是可以逃掉的。”塗玉永根本不在意燕開庭有沒有在聽,他只是想要傾訴而已。

    “大哥在外面有自己的人手,如果當時他跑了出去,應該能夠反擊那女人吧,也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只好憋屈地與她講和了。”

    實際上是不能的。

    燕開庭可是親歷了閔洪和羅勁對封意之的伏擊,若當時被他們得手,塗家沒了中立的強者坐鎮,除非塗家老大另行招攬到真人級高手相抗衡,否則也只能逃亡了。

    當然塗家肯定會因此分裂,直到一方被徹底消滅。

    但是在當時變故突生,事態不明的情況下,塗玉成會冒險救自己的異母弟弟,也挺讓人意外的。

    燕開庭想了想,覺得有些話他不需要再在塗玉永面前提起了。

    塗家的家務事就是一筆糊塗賬,塗夫人行止詭異,塗家老大也不是善茬。

    燕開庭當時曾嗆了塗家三娘子一句,說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那可不是隨口一說的。到了塗家主院,看過周邊環境,就會發現塗玉成的自述裡,並非完全沒有漏洞。

    而這一點,封意之不會看不出來,塗玉永也不見得看不出來。但是只看他今晚一句都沒提他父親,就知道真相已經不重要。

    況且也不是不能理解,這兩年塗家頻頻傳出那對龍鳳胎天資如何驚艷,一應事蹟說得活靈活現,到後來就差說那剛剛五、六歲的小男孩堪當大任了。這裡頭就當真沒有塗城主的半點意思?

    有人年紀越大,就越偏愛幼子。但看在失恃的長子和次子眼中,是否會覺得父親、繼母和異母弟妹才更像一家人呢?

    這時,塗玉永撞了燕開庭一記,道:“後天就開聯盟大會了,你這邊要增加多少權重?”

    燕開庭立時明白了塗玉永的來意,也不拿喬,道:“恢復原樣吧。”

    塗玉永倒是覺得有點驚訝,“就這樣?”

    燕開庭懶洋洋地笑道:“我又不想當城主,要那麼多投票權重干什麼?”

    對於這個解釋,塗玉永倒不意外,點點頭道:“實物賠贈方面,挨著你家'天工峰'的那個鎮子怎麼樣?雖然不算最大,可是位置好,通往黑水有現成的官道,很適合擴建坊場。”

    燕開庭挑起眉,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驚奇地道:“你這是替塗老大來講數的嗎?他倒也放心?”

    塗玉永卻沒像以往那樣被一激就跳起來,面上表情都沒多大變化,“往後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跟著大哥了。大哥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兄弟,放不放心也只能做了再說唄!”

    燕開庭愣了愣,就沒再多說題外話,他略一思索,道:“我不要固定產業,折成煉器材料吧,至少要能煉製寶器的品級。”

    塗玉永 終很正經,想了一想,道:“要達到這個品級的話,現成材料可能不多。”

    “沒關係,有的先拿來。”

    塗玉永告辭離去後,燕開庭坐在原地沒動,半晌他突然自嘲一笑。

    終究是不一樣了。所有人都會長大,有的循序漸進,有的突如其來。只不過就連塗玉永都看開了,他反倒在這裡鬱悶個啥。

    身邊傳來夜風吹起衣袂的聲音。

    燕開庭盤膝而坐,只略轉了轉頭,星月淡淡清輝下,映出一張清俊溫潤的面孔。

    付明軒道:“夏前輩傳訊給我,說你從靜室出來了。”

    燕開庭突然跳起來,急急道:“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付明軒微笑靜立,看著燕開庭的身影幾個閃爍,沒入猶如迷霧般的冰凌松間。

    “年輕真好。”有個聲音極為突兀地響起來,聽上去離付明軒的位置還有段距離,但是十分清晰,顯然是使用了傳音術。

    沈伯嚴站在十多丈開外的半空中,等付明軒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才緩緩走來。對他們這樣的強者來說,在出現方式上,最好不要給彼此“驚喜”,否則幾乎都會變成驚嚇。

    付明軒看見是沈伯嚴,意外地道:“沈首座?”

    沈伯嚴一笑,主動解釋,“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返回北雍州了。恰好有個舊友在周邊,託了我過來幫他完成一個承諾。”

    付明軒注意到他說的是北雍州而不是玉京,於是也就不多問,沈伯嚴在這道修不盛的地方來來回回,多半是有什麼師門任務。不過舊友、承諾,這兩個詞語的份量也不輕,怎麼又和玉京相關了?

    沈伯嚴左右看了看,道:“聽說這座府邸某處有時間之法的氣息?”

    付明軒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你和韓鳳來什麼時候是朋友了?”

    擁有四神器的門派,全都是競爭關係,核心弟子之間不說是敵人吧,至少也是對手。大家常年在競技場、祕境等各處場所碰面,除了爭奪資源還是爭奪資源。

    沈伯嚴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道:“其實是我欠了他一個人情。”

    付明軒怔了怔,揶揄地笑起來,“你竟然敢欠他的人情?”

    沈伯嚴嘆了口氣,道:“人有旦夕禍福,我也有倒霉的時候,有什麼好說的。不過這次只是讓我過來看一個廢墟法陣,就將這個人情還了,不得不說,你的這位兄弟真是我的福星。”

    付明軒卻是沉吟了一下,道:“韓鳳來走了沒有?”

    沈伯嚴道:“肯定不在玉京,但好像還沒離開雍州。”

    燕開庭跑進“雪域”院落,在正屋台階下收住腳步,老老實實地發了一道傳訊符進去。

    洞府的大門幾乎立刻就打開了。

    燕開庭在偏殿見到夏平生的時候,後者已經是準備休息的模樣,解散了頭髮,穿著一件白色軟袍,看過去有一種堆雪般的涼意。

    夏平生靠在塌上,手裡拿著一卷玉冊,等燕開庭站到他面前,才從文字中抬起頭來,“塗家的老二剛來過吧?怎麼了?”

    燕開庭正想說話,卻被夏平生打斷,道:“如果是賠償的事,就不用對我說了,你自己處理。”

    燕開庭只好剎住原本打算徐徐切入正題的話頭,他想了想,一時也想不到婉轉的開場,索性直接問:“胡東來不是計夫人的侄子吧?”

    夏平生很爽快地回答道:“不是。”

    “他是我父親的兒子嗎?”

    夏平生更加爽快地回答道: “不知道。”

    燕開庭一下子蔫了,他沉默片刻,道:“夏師曾為我講解了何謂因果,究其根本是對道種的保護。那麼若是得享此善因之果,該如何因果應循,方為不負呢?”

    夏平生合上玉冊,抬頭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好像有什麼地方理解錯了。我記得當日說起此事,是先說起了通過血脈繼承的靈魄之契。”

    “ 謂因果應循有一個很粗俗的說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管世人願不願意承認,事實上,這是人的本性。先祖想要蔭庇自己的骨血,強者想要維護親密之人,世界想要保護沒有成長的道種,這無非是期望他們的道途走得順暢一點的私心。”

    “世人畏懼因果,只是承受不起代價。所以蔭庇也好,維護也好,都是有限的。雖說愈強者上限越高,可誰又能夠將大道都一手奉上呢?”

    “所以說,你糾結了這麼多年,都在糾結些什麼?”
mk2258 發表於 2018-6-14 21:33
道緣浮圖正文章五十三地下洞府

    燕開庭神色有些茫然,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夏平生手動了動,像是又想將人掃出門去,不過終究還是忍住了,“呵”的一聲道:“不要以為有靈魄之契的約束在,本命仙兵就真的無人可奪。這世上有邪門旁道,也有不要臉的強者。自己實力不夠,哪怕大道親自給你保護,也逃不過當他人盤中一道菜。何況你現在連個離位都過不去,有能力負誰?”

    燕開庭頓時尷尬起來,撓了撓頭。他頂著夏平生的目光,道:“增強實力的話,不都說要遊歷以漲見聞嗎?若我意單步負笈,求道於外,夏師還會留在這裡嗎?”

    夏平生迎上一雙赤子般純澈、還帶些許隱秘希冀的眼睛,忽的默然,片刻後方道:“想必城主府的那些事情,讓你不免念及自身。但是,唯有此事我沒法給你任何意見。”

    夏平生的這句話有些答非所問,不過燕開庭似乎已有預料,也沒現出太大的失望之色,反倒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夏師早些休息。”

    燕開庭邁出大殿,踏入“雪域”的院子,深吸一口夜晚偏涼氣息,鼻端中滿是松針的清香。他忍不住回過頭,看看身後的建築,即使明知道那門窗,包括透出來的昏黃燈光都是假的。

    燕開庭回到老榕樹覆蓋的那個院子,看到等待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到了沈伯嚴。

    而當沈伯嚴親口說明來意後,燕開庭才知道韓鳳來口中的朋友居然是這位“元會門”首徒,也只能腹誹名門正道的圈子太小,來來去去都是這幾人了。

    三院交匯處的小廣場仍如往常般靜謐,已經絲毫看不到夏平生和向瑤鬥法的痕跡,就連地面上曾有的血跡也被沖洗得乾乾淨淨。

    沈伯嚴在燕家祠堂前略一駐足,就徑自走向旁邊的廢墟。他在行走中自然浮空,踏入焦黑的斷垣殘壁中,然後佔據了中央位置,開始轉頭四顧。

    燕開庭和付明軒都沒有往裡面去,站在邊緣處,看著沈伯嚴動作。然而沈伯嚴只是向周圍看了一圈,就什麼都沒做地走了出來。

    “這個位置下方另有天地,不是普通的地下建築,應該是安放了一個洞府類的空間法器,當作地下建築來用。”沈伯嚴道:“所以開挖之類的辦法都不好使,只能通過傳送法陣進去。”

    燕開庭突然感覺額角有絲絲抽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付明軒看了他一眼,向沈伯嚴問道:“那麼時間之法的氣息又是怎麼回事?”

    沈伯嚴搖頭道:“不好說,既然存在空間法器,就有很多種可能性。但是有一點可以暫時放心,這氣息不是來源於世界壁壘破裂。”

    付明軒神色略松,道:“那就好。”

    玉京的“逢魔時刻”剛過,還有外來勢力趁機入侵,接下來的聯盟大會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局面,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適合再來一場魔物攻擊。

    沈伯嚴道:“我應該可以強行破開空間,帶你們進去,不過會對洞府造成什麼程度的破壞就不好說了。”

    這時,一直沒有出聲的燕開庭突然向前走去。付明軒和沈伯嚴全都停住話頭,看著他的背影。

    燕開庭走到廢墟的一個角落,彎下腰,一塊一塊翻開磚石,間中還有被煙撩得發黑的木頭。一道微光忽閃了下,燕開庭的身影陡然消失。

    付明軒吃了一驚,跨出兩步,眼前人影一晃,燕開庭又出現在原地。

    沈伯嚴的聲音從後方悠然傳來,“燕兄弟這是找到洞府開啟之法了?”

    燕開庭站立的方位,在月色下面孔正好掩在陰影中,只能看出他的神態比往常沉靜得多,棱角甚至顯得有些凌厲。

    付明軒走到他身邊,伸手搭在燕開庭肩上,道:“你想起什麼了?”

    燕開庭這才有了反應,轉過頭來,向兩人問道:“是否隨我一起下去看看?”

    這類外圍明顯遭到破壞的洞府,也不知道裡面情況會怎樣,而半壞不壞的空間法器,其實是相當危險的,所以燕開庭才有此一問。

    付明軒只說了一句,“走。”

    沈伯嚴施施然走過來,微笑道:“我對時間之法氣息的來源還是挺好奇的。”

    三人聚在一處後,微光再次閃爍。而三人眼前視界,全被流離的主色調為白色的光幕充滿,這個過程很短,只是一個呼吸之間,就站在了一處大殿中。

    沈伯嚴還有閒暇評說道:“這個傳送法陣沒有繪製在地板或牆壁之類的實體上,直接架在虛空中,倒真是大手筆。難怪外圍建築全塌了,也沒有絲毫損壞。唔……”

    說到這裡,沈伯嚴看清了周圍殿堂的佈置,不由陡然收聲。他這個沒有絲毫損壞的結論似乎下得早了點,誰家的洞府入口會放在一間育兒室裡?

    很抱歉,最近永夜正在收尾,想要全力寫出一個圓滿的大結局,影響了道緣的更新。俺會盡快調整過來的。
mk2258 發表於 2018-7-8 11:36
章五十四慈母之心





    大殿內所有陳設都不會讓人錯認,這就是一間不折不扣的育兒室。

    殿中央擺著一張看上去就十分舒適的嬰兒床,帳篷狀的紗幔從四角垂落,隱約可以看到裡面懸浮了一些撥浪鼓、竹蜻蜓、布偶之類逗弄孩子的玩物。

    一縷月光不知從何而來,投射在床前地面上,抬頭只能看見大殿頂上精雕細琢的承塵。若這縷月光不是虛假的話,可以想像,白天這個位置,同樣會有陽光照射進來。

    嬰兒床邊是一張搖椅,上面除了靠墊外,還斜斜搭著一條薄毯。幾乎就此在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午後陽光投入的一片燦爛中,將愛兒哄入夢鄉的年輕母親膝上搭著薄毯,也沉入了難得悠閒的小寐。這一刻,韶華燦爛,歲月靜好。

    兩邊牆沿的長桌、櫃子、地面上,還有更多嬰兒到幼兒所需用的物甚,甚至包括一架之字型水車。

    這個玩器一人多高,等比還原了從山野高處向地處送水的構造。水鬥、輪輻、葉板,每一個部件都極為精緻,除了大小之外,和真的沒有任何區別。而醒目的是,在這個大傢伙離地兩尺以下的部分,突出的邊角都用細膩棉布包裹起來,當調皮的孩子被水聲吸引而來的時候,可以保護他不受傷害。

    如此這般的細節還有很多。

    許多玩具都和那架水車一樣,一看就知道是法器,雖說並不是如何高深複雜的東西,可也讓人忍不住驚嘆如此手筆實在稱得上奢侈了。

    然而這樣精心準備的一應物件,全是未曾使用過的,洞府隔絕了外界的塵埃,讓它們保持在當初被安置好的那一刻,靜靜等待它們的小主人。

    燕開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環視著大殿,他的目光移動得很慢,很專注,從每一件物品上掃過,像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與此同時,他的神情格外平靜,平靜得有些非同尋常。

    沈伯嚴經過最初的驚訝之後,就不再關注那些用品,這座大殿和通常洞府的殿堂格局差不多,前方是主殿門,兩側是兩個小門,只有頂上看不出來源的光線投射,可以算是一個巧思,不過在真正的道門中,也有很多種手段可以達成。

    而時間氣息就是從主殿門的方向隱約飄來的。

    沈伯嚴向付明軒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付明軒搖了搖頭。

    沈伯嚴的傳音在付明軒意識中響起,“挺讓我意外的,親緣在凡人感情中最普通最平淡,想不到你竟有閒心和耐心看這個?”

    付明軒回望的眼神中帶上了一絲警告。

    沈伯嚴聳聳肩,轉頭重新打量周圍環境,不再試圖說什麼。

    付明軒望著燕開庭沉默的背影,心中也感到有些惻然。

    燕開庭的生母在生產之際大出血,雖然當時勉強救了過來,可產後連一天都沒能下地,就一直臥床,最終也沒有捱過燕開庭周歲。

    如果這間育嬰室是燕夫人所佈置,那就連一天都沒能用上。

    這時,燕開庭轉過頭來,問道:“沈上師,可有發現時間之息的來源方向?”

    沈伯嚴指了指前方大殿正門。

    燕開庭點點頭,大步走過去,伸手摸上那兩扇雕刻古樸大門的拉環。

    “小心!”付明軒忽然叫道,一個瞬移出現在燕開庭身邊,將他一把拉離。

    沈伯嚴也同時出現在他們身邊,手指劃過,一道屏障擋在三人和大門之間。

    燕開庭方才碰到拉環的動作像是觸動了某個機關,雖然無人去拉,可大門仍在徐徐打開。

    一股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歲月的沉朽,又像是深山從無人氣的幽寂。唯一感覺得到點生意的,卻彷彿煙熏火藥、海風腥羶,不過仔細一分辨,卻又感覺不到了。

    出現在門後的是一團深不見底的黑暗,可以看見,門檻外有兩三尺向外延伸的石頭路面,然而這就是全部清晰的實物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混沌。

    即使視覺和感知都無法探查出去多一尺,可來自修道人的敏銳,加上不斷鑽入鼻端的氣息,卻能想像出那片黑暗混沌中存在何等狂暴、凌亂和足以撕碎一切的無序。

    沈伯嚴的屏障擋住了門外吹來的大部分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他道:“這是一個斷裂的空間通道,原本應該通向某個地方的,現在已經是一團無序虛空。至於時間氣息,可能就是從虛空飄進來的。”

    無論是天然還是人工的空間通道,斷裂之後都會變成這個樣子。雖然無序虛空極度危險,就連真人都沒法在裡面行走,但是眼前門戶完好,只要沒人作死自己往裡面去,就基本上沒有什麼妨礙了。

    付明軒沉吟道:“只是空間通道?”

    沈伯嚴很肯定地道:“只可能是空間通道,這個世界上,唯有神器可以斬開時間屏障。”

    付明軒道:“這麼說的話,就是那點時間氣息來自無序虛空,並沒有世界壁壘破裂之憂?”

    沈伯嚴摸摸下巴,道:“大致如此,若不放心,此殿還有兩個側門,一起看一看好了。”

    旁邊,燕開庭伸手摸了摸門環,敞開的大門重又自行活動,緩緩合攏起來。他在懷裡掏了掏,摸出一個精緻的長條形銷子鎖,往門上一拍,淡淡光芒閃過,鎖頭就浮在了門環上方。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法器,鎮門鎖。如果被打開,鎖的主人會得到警報。燕開庭能鎖上此門,也印證了這個洞府確實是燕家之物。

    燕開庭聽兩人交談,也沒有其它意見,只點頭道:“有勞沈首座。”

    兩邊側門並無多少花巧,一邊側門機關完好,但是門後通道走出十多米,就全崩塌了。不過通道上有觀察窗,這點距離已足以推測通道去向和另一邊的情況。

    那一頭才是燕家老祠堂本該有的地下建築,只是毀掉整個地面殿堂的天火能量也深入了地下,從通道崩塌情況看,地下的設施也毀得差不多了。除非是如他們現在所置身大殿一樣的洞府空間,才有可能被保存下來。

    而大殿另一邊的側門機關似乎壞掉了,無法開啟。沈伯嚴用了幾個小型探測法術,都被門後的屏障彈了回來,一般來說,那就是密室的通常設置,主人用來商議事情,防止外界或強者探聽。

    沈伯嚴並不建議強行破開側門,因為從這個洞府的結構看,可能就是一個單體大殿,也就是說三扇門外的部分和洞府並非一體。若燕開庭能找到收起洞府的辦法,自然有其他途徑進入門後空間。從殿內強行破入,會傷到洞府本體,實在是最下策了。

    解決了時間氣息的隱患,今晚此行目的已經達成,對於沈伯嚴的建議,燕開庭自然也無二話。燕開庭不免要說些感謝之詞,當下兩人互相客氣了一番,沈伯嚴就此告辭。

    目送沈伯嚴的身影消失在小廣場院牆後,燕開庭轉頭對付明軒道:“我想起來了,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付明軒微微動容。

    燕開庭六年前在燕家祠堂與“泰初錘”結契,外人所知,和他本人所知的全部,只有這麼一句話,實際上聽起來就不太正常。

    雖說人們都以為那是與仙兵結契的後遺症,也有人以此嘲諷燕開庭,憑空一段力量砸在頭上,終究能拿出來說的只有運氣兩字。

    然而付明軒在與燕開庭重逢後,兩人說起此事,都隱約覺得或許是燕開庭當時受到力量衝擊太大,失去了一部分記憶。

    燕開庭面容沉靜,一雙眼睛卻在月下流動熠熠,流露出懷戀之色,細看的話,還有幾分感念釋然,“那晚我在祠堂,從寒氣中醒來,就在殿內隨意走動,碰到了洞府入口機關,就落入傳送法陣中。”

    “母親在洞府裡留下了一段影像。那時她應是剛剛完成大半佈置,尚不知這個地方今後未曾派上一天用場,所以還是欣悅不已,就像個小少女那樣,忍不住要炫耀一下愉快的時光。”

    “洞府裡所有法器玩具都是她一手所製,織物也大多由她一針一線做成。”燕開庭輕輕道:“原來母親曾經那麼期待我的到來。”

    或許每個缺愛的孩子都會有一個疑問,既然我是不被期待的,那麼我又為何要成長?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5:46
章五十五整頓內務





    付明軒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世人吟誦生恩詩句多矣,若要出言相勸,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說,然而在付明軒看來,這就像是修道之人的領悟,唯一己之心是真,再多語言都是蒼白。

    況且對付明軒來說,他並不能理解凡人的感情。既然無法共情,那麼所有虛言安撫都是虛偽的,他不想把這種虛偽用在此時此地。

    “我在殿中摸索之時,無意間打開了右邊側門,就是通向地下建築的那個通道。地下共有三層,兩層的佈局是倉儲和臨時居室,放著些尋常物資和兵器,當是先人以備不時之需。”

    “最後一層……也是個祭祀的殿堂,格局與地面祠堂差不多,只是祠堂內擺放'泰初'的地方是空著的。我因好奇,踏入那方高台,然後原本應該在地面上的'泰初'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與我結契。”

    “契成之時,整個地下建築就開始崩塌,我循原通道跑回洞府,一時找不到返回地面的辦法。不知怎的,我打開了洞府的那扇殿門。”

    說到這裡,燕開庭頓了頓,像是在努力思索,可最終只能露出個無奈笑容,道:“後面我就不記得了,殿門外應該是有什麼東西的。這些年來我常常在夢中看到殺戮和死亡,蒼茫遼闊的荒野,相互廝殺的人魔抑或獸群?真實得彷彿曾經親身經歷。”

    “然而時間上卻又說不通,夏師在祠堂天火燃起的時候就趕到了現場,雖說被失控的法陣和法力之火阻了一阻,可前後也只有一兩個時辰。如果我曾走出過那扇門,這一個來回時間也太短了些。而且夏師是在地面祠堂的廢墟里找到我的。”

    付明軒想了想,道:“據沈容照說,殿門外是一個空間通道,那你不小心掉到異地,也是有可能的。或許你一直不曾離開傳送法陣範圍,所有事物只是你所見而已,只是衝擊太大,錯覺自己曾經親身參與。有些雙向傳送法陣,會有定時啟動功能,時間到了,就又將你帶了回來。”

    這個說法有許多細節上的紕漏,可也沒有更好的解釋。

    燕開庭長出一口氣,道:“罷了,能想起關於母親的記憶,就已經很好。”

    他望向付明軒頑笑道:“唉,小時候總搶你玩具,如今長大了,想想真是汗顏,來來來,那一屋子的器物,看中哪件?給你賠禮。”

    付明軒奇道:“你還懂汗顏兩字用法?看來這幾年頗看了幾本書。既然如此,我見那架水車頗新巧,就那個吧!”

    燕開庭頓時臉色一僵。

    付明軒看了他一眼,“呵”的一聲。

    燕開庭苦著臉道:“別,我可沒有反悔,但是那架水車是個未完品啊!”

    事情就有那麼巧,燕母留下的那段影像裡,就有在抱怨無根之水引流容易回流難。大殿洞府內並無水源,水車的活水,要么架設一個小空間法陣,從附近哪個湖河裡引流,要么直接攫取五行之水。燕母用的是後一種方法,但還做不到與五行之水循環溝通。

    這種制器技巧遠超對普通匠師的要求,燕母當時懷胎身重,已是力不從心,她本打算愛兒出生後再繼續,如今卻是永遠留下遺憾了。

    燕開庭從付明軒表情上實在看不出他信了還是不信,不過為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的臉面,於是硬著頭皮道:“待我研究一下,將來製出成品送你就是。”

    付明軒微微一笑,道:“好吧,我等著收貨。”

    兩人相視一笑,一人戲謔多一點,另一人認真多一點。不過在這一刻,那些從地下泛起的往事,終究是亮色壓倒了陰霾。

    燕開庭與付明軒分手之時,已是後半夜。

    高懸的明月散發著幽幽冷光,整個城市也都沉睡,仍然有些料峭的夜風並沒讓人更清醒,這幾天的困倦似乎集中爆發了出來,燕開庭回到自己院子,便是倒頭大睡,而這次一夜無夢。

    當燕開庭從深眠中醒來時,竟已是翌日正午。他在門上設置了禁制,吩咐無大事不得驚擾,這府裡院中一干人等倒也讓他睡了個清淨覺。

    燕開庭開了房門,卻看見李梁坐在院中石凳上,面朝院門,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不由笑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門外有老虎嗎?”

    李梁一轉頭,跳起來行禮道:“爺,您起啦?小人這不是給您看門麼,免得那一干不省心的丫頭擾了您好覺。”

    原來李梁一早就來聽班待命,見了門上禁制意思,就坐在這裡防止不速之客闖入。

    至於何為不速之客,正說著,就見院門外探進來一張芙蓉面孔,是內院一個有些品級的侍女,專門負責內外走動的。

    只聽她似嗔似怪地道:“李梁,府主起了罷,現在總該放我進來了?奴家也是為的公事。”說著,那侍女才像是剛看見站在房門裡的燕開庭,婷婷裊裊行了個屈膝禮,道:“哎,燕爺早!”

    燕開庭還沒說話,李梁嘟噥道:“公事個頭,匠府要什麼時間開會,不該聽爺的嗎?哪有定了時間,來通知的道理。”

    李梁抱怨得雖長,不過聲音夠小,而且他已經走到正屋廊簷下,將準備好的早食開始往屋子裡搬。門口的侍女距離太遠,聽不清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這個有名的狗腿又在府主面前說什麼小話。

    燕開庭瞇起眼睛看了那侍女一眼,道:“你有什麼公事要說?”說著,攔了攔李梁,指指食盒邊上一方手巾。李梁會意,立刻將手巾盒捧上。

    燕開庭屋裡自有齊全洗漱用具,不過他懶得再召那侍女進房間,索性就把就餐的手巾拿來用,擦了把臉,醒醒神。

    侍女走進院子,彎了彎腰道:“大管事們說今天下午有例會,特別吩咐奴家來給燕爺提個醒,時間是……”

    燕開庭擦了手臉,就著李梁所託食盒,在裡面挑了幾件點心,也不講究儀態,一口一個吞了下去,一邊吃,一邊道:“往後推一個時辰。”

    侍女被堵得一愣,她還沒說具體時間呢,不由道:“定的時間已是未時三刻,並不早的。”

    燕開庭淡淡道:“往後推一個時辰。”

    侍女不解,可她對上燕開庭的眼神,沒由來地心頭一顫,連忙道:“是,奴家立刻去回了大管事們。”

    燕開庭道:“這個月管我院子的也是你吧?把進出記錄和發月錢的冊子拿來看看。”

    侍女明顯一呆,不知道這位爺怎麼突然關心起這種瑣事了,就算將冊子遞上來,難道他還能將掃地的婦人和撣灰的丫頭與那些名字對起來不成?

    侍女小心翼翼地問道:“爺,是否有什麼差池?”

    燕開庭並不給她留面子,點頭道:“是的,有人以假充真,把我一件貴重配飾掉包了。”

    侍女的小臉頓時煞白,盜竊主家財物,丟失的還是家主貼身之物,那放在哪裡可都是重罪!

    李梁也是臉色一變,頓時嚷了起來,“什麼!這是出了家賊了!這院子的丫頭們就是太鬆快了,偷懶的偷懶,沒規矩的沒規矩,現在都敢偷東西了,下次是不是就敢賣主!”

    燕開庭聽得倒有些意思,李梁這也算是歪打正著。他的如意佩被做了手腳,專門吸引魔物來攻擊,若非他道行不差,又有付明軒和韓鳳來兩人援手,否則還真有可能飲恨當場。

    侍女聲音都有些哆嗦了,“李……李哥,話可不能亂說。爺的衣飾每月我和蝶沁都會親手整理,待會我就叫她過來查找。”

    這侍女和她口中的蝶沁品級相同,管著內院一應丫頭和僕婦。燕開庭雖然花名在外,可都在章台柳榭玩耍,從不把人抬進府中,也不招惹家裡丫頭,所以燕府裡竟連半個稱得上是女主人的都沒有。燕開庭院子裡的一應事務,也就由她和蝶沁輪流管理,如今出了這種大事,不由得她不慌亂。

    燕開庭懶洋洋地道:“查什麼?找什麼?我都說了配飾是被掉包的,自然是有一件假的在手上,真的還能在我院子裡找出來?”他對李梁道:“你跟著她去檢查名冊,看有什麼不該安排的人進了這院子,如果查不出個名堂,就把所有班頭的人全部換了。”

    李梁立刻應了一聲,摩拳擦掌,道: “是,爺您不和她們計較,她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一個一個架子都比人家的正頭娘子都大,這次得叫內總管好好換幾個手腳麻利的進來。”

    燕開庭笑笑道:“不用麻煩她們,你直接幫我挑人就行。”

    丟了這句話下去,燕開庭拔腿就走,而身後李梁陡然得此重任,呆了一瞬,都沒來得及再表達一下忠誠之意,他家府主就已經走遠了。

    燕開庭也不管自己這道命令,會使得內院如何雞飛狗跳,徑自向外院走去。

    內院裡管事級職位上全是些老府主時代提拔的老人,燕開庭在府裡時間少,又不沾府中女人,所以他的院子活計清閒,月錢又高,就連拉門的小丫頭都是某個管事拐彎抹角的親戚。

    燕開庭知道此事多半是查不出什麼結果的,不過讓李梁過去,以他的性子能給那些老貨們找出一堆麻煩,也算稍稍出了一口氣。

    燕開庭直奔外院最靠西邊的一排平房,那裡是給小管事們臨時休息的院子。現在正值午飯時間,路上人不多,一進平房門前的甬道,路上就都是正趕去飯堂,或是剛領了午飯想在自己屋里安靜歇一歇的小管事了。

    眾人看見燕開庭,都流露出詫異之色,紛紛行禮後,又不知該不該問一句府主為何大駕光臨此地。不等他們犯難,燕開庭已經揮揮手,一陣風般擦肩而過。

    小管事們休息的院子是很擁擠的,因為孟爾雅所在的這個院子格外清淨,左右屋舍都沒人活動,就顯得有些不太尋常。或許是這個院子的管事都喜歡在飯堂吃了省事,也或許是院子裡來了什麼大人物。

    燕開庭站在房間外略聽了聽,果然是齊雄大管事那把拿腔拿調的嗓子,“小孟啊,你也不小了,可曾婚配?”

    燕開庭一笑,抬腳就將門踢開,道:“原來小孟是齊大管事的得用之人,難怪爺來了,都當看不見,還得爺親自踹門。”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5:46
章五十六釜底抽薪





    屋裡兩人都被唬了一跳。

    齊雄眼神閃爍,驚疑不定,霎那間心中轉過七八個念頭,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姿態來。

    親信這兩個字可不是能夠亂認的,屬下的言行會被視為上位者的意志,當然是否要承擔責任則是另外一回事。

    孟爾雅在天工開物諸多低級管事中,碌碌而不顯,並不是那派勢力的核心人物,連外圍都算不上,否則那天也不會被隨手派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找一個不相干的、不會連累到幾位大管事的人,去府主那裡做點不太厚道的事情,若今後夏總管問起,也顯得是公事公辦,不那麼針對。這手段,幾位大管事可謂使得嫻熟。而像這種半路出了岔子的,更應該把小卒果斷棄之,免得將來理論起來,被拿捏了話頭。

    齊雄這個時候來找孟爾雅,並不是為了探聽消息,更不是要拉攏他。

    在東屯鎮事件當日,齊雄、胡東來和另外一名參與此事的大管事,已經招了孟爾雅,將事情經過反复、詳細詢問,又與他們自己稍後趕到東屯得知的消息印證,並沒抓住孟爾雅什麼馬腳。

    今天下午匠府要議事,這個例會的規模比平時要大,因著不久將召開的珍貨會,一些常年駐外的,等級比大管事們略低一頭,但在玉京之外各管一方的外派管事們都會來主府參加。所以,即使東屯鎮事件失敗了,也還是可以拿出來給燕開庭添個堵的嘛!

    齊雄來找孟爾雅本是物盡其用,通知他在會上報告方南恩出匠府的過程,至於怎麼個說法,那也簡單,說盡真話卻引導出一個假結論的話術對於商人們來說,本就不陌生。

    原本這話就是說給願意信的人聽的。

    而孟爾雅會不會就範,並不在齊雄他們的考慮範圍內。一則報告本就是他的職責,哪怕夏平生在場也說不出什麼錯來,二則齊雄是做老了的管事,可沒留下把柄,讓孟爾雅說的每句都是事實,不過到時候被幾位大管事一插話,就不知道聽在他人耳中是個什麼意思了。

    至於兩人相談甚歡,以致燕開庭囂張破門而入時,好巧不巧地聽了一耳朵做媒之類,顯得關係親密的話語,那就純粹是孟爾雅口才之功。

    齊雄經驗老道,自然不會被三言兩語打動,何況孟爾雅這種已算是半個棄子。若事後燕開庭遷怒,齊雄他們才不會保人。不過正要用人之際,上下皆歡,總比非要弄到威逼的地步好看。

    這點上,齊雄覺得孟爾雅挺上道的。以往怎麼沒看出來,這個年輕不起眼的小伙子,說話很中聽,只可惜已經不能收為己用。給孟爾雅介紹個勤勞持家小娘子的事,就是這麼話趕話說出來的。

    就這麼一句,說者不當真,聽者也未必信的場面話,落在了燕開庭耳朵裡。

    說來話長,實際上也不過是燕開庭跨過門檻的一步時間,齊雄已經心有定論。

    齊雄調整面部表情,不卑不亢地道:“府主早,我這不是為了下午的例會,過來白吩咐小孟兩句。小孟這年紀和我家那小子差不多,孩子小的時候,愁著長大,孩子長大了,又愁中饋。”說到這裡,齊雄頓了頓,像模像樣地搖頭一笑,“可不就拉起家常來了。您有事,您先忙!”說著打算就這麼離開了。

    燕開庭卻道:“匠府例會有他什麼事,我這裡還有差使要吩咐他去做呢!”說著,又像想起什麼道:“對了,例會推一個時辰。”

    燕開庭口氣極為理所當然,也沒有解釋前因後果的意思。

    難為齊雄近來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整習慣了,臉皮抽動一下,並不問會議推遲原因,略一思索,就斷然道:“那當然是府主的事情重要,小孟就听府主差遣,會上的事,我另安排人做。”

    孟爾雅在一旁表情迷茫,應聲道:“可是齊大管事,東屯鎮的事還有能報告啊?”

    齊雄此刻打斷他已經來不及了,又不能怪應該不知道內情的孟爾雅如此發問,硬撐著表情,嚴肅地道:“與東屯分行的最後交接是胡管事親理,有他在,沒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齊雄不等孟爾雅再問出,諸如前期交涉過程怎麼報告諸如此類的話,衝著孟爾雅一使眼色,也不管後者表情更迷茫,就衝燕開庭拱拱手,行色倉促地離開了。

    等齊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排屋轉角後,燕開庭突然笑出聲來,轉頭看著孟爾雅道:“這老貨沖你使什麼眼色?”

    孟爾雅收起迷茫表情,一派老實地道:“估計是想對小人說,不能把和他的談話內容全部告知您。也有可能是,不管有用沒用,讓燕爺您生個疑心,以為我是他的人?”

    燕開庭上下一打量孟爾雅,又笑道:“可惜齊雄不知道,想把你收為已用,介紹小娘子是沒用的,介紹個小郎君才是正道。”

    孟爾雅面上一紅,但仍落落大方,道:“燕爺您就別說笑了。”說著,她也有些疑惑,“您已經知道大管事們要在下午例會上,借東屯鎮的由頭生些風浪?”

    燕開庭這一記釜底抽薪用得真好,而齊雄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掙扎都不掙扎一下,就直接放棄了借孟爾雅報告引出事端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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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七威逼利誘





    燕開庭卻搖頭道:“我不知道,只不過他一說你會參加例會,想也知道他們的套路是什麼了。”

    孟爾雅心中暗自嘆息,燕爺竟是如此玲瓏剔透之人,她這兩次接觸,每一次都有全新的感受。可是對於僕大壓主的“天工開物”來說,主人有能力反而會造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太平。這內政不靖的爭端只怕一時半會平息不了,只苦了她一個被意外捲入的小人物。

    這時,外沿下房那邊,有個小廝輕手輕腳過來,遠遠地就行禮,得燕開庭招呼後,方規規矩矩走進,小聲問道:“燕爺,可要小的倒壺茶水來?”

    燕開庭朝他笑笑道:“你倒是眼神不錯,有沒有老普洱?”

    小廝忙道:“小的份內事。”便躬身下去,一轉身功夫,就拖著茶盤,拎了茶壺過來,給燕開庭奉了茶之後,也斟了一杯茶水放在孟爾雅面前。

    燕開庭見小廝把著個茶壺侍立一旁不敢走,便揮揮手,說道:“把壺留下,孟管事倒個水還是會的。你自去罷。”

    小廝就在房裡找出暖爐,把茶壺放上去,悄聲退下,還順手帶上房門。

    此刻,燕開庭示意孟爾雅安坐下首,又將茶水拿來喝一口,確實唇齒留香,道:“外院一個茶水房小廝的禮數,都比我那內院的大侍女強得多。 ”

    孟爾雅聽著這話頭有點不好接,想了想,謹慎地道:“小人曾聽家鄉老人說過一句話,遠者矜,近者狎,大概就是這樣吧?”

    燕開庭望了她一眼,失笑道:“這句話是這麼用的嗎?”

    孟爾雅微赧。

    燕開庭道:“既然在齊雄面前說了,你下午還是出去走一趟。”他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數下,道:“聽說荊州之南,有蠻荒之族,與我們面貌習俗都有很大差異。他們出產的香料並非提煉自香草植物,而是來自異獸,嗯,就找些那種香料來吧。”

    孟爾雅點頭應是,這種極南之地的特產,在北方的雍州價比黃金,若非最近有珍貨會,說不定還有市無價,的確像是燕開庭會去搜羅的東西。

    但是聽話聽音,孟爾雅注意到燕開庭話中另外一層意思,“燕爺原本找小人有什麼事呢?”

    燕開庭眨眨眼道:“原本想著該如何威逼利誘,讓你為我所用。不過有齊雄橫插這麼一手,你也知道形勢了,想必不用我再多費口舌?”

    為何會有人將威逼利誘四字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和禮賢下士一個感覺?

    “小人讀書少,您還是費一費口舌。”脫口而出後,孟爾雅就想捂臉,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會說出來的話,在燕開庭面前不知怎地就放鬆下來,然後被帶歪了……

    燕開庭笑道:“你已是擺在檯面上的棄子,無論有什麼價值,對齊雄他們來說都等同於無,他們不會保你的,若肯任你自生自滅反而是最好結果,可從眼前來看,他們想的是榨乾你最後價值。唯有我這裡才是一線生機。”

    孟爾雅明白,從自己倒霉地被指派去給燕開庭送信的時候起,就注定了要背這口黑鍋,只是她還有一點想不通,“那麼我對燕爺您有什麼價值呢?”

    “本來確實沒什麼價值……”燕開庭摸了摸下巴,道:“你拿掉修飾面容的秘法之器後,就有點價值了。”

    這話說的,不就是直指孟爾雅的女子身份才有價值嗎?然而燕開庭的口吻和神態,卻讓孟爾雅絲毫沒有興起被冒犯之意,反而努力思索,燕開庭今天出現的原本來意。

    孟爾雅忽然若有所思,抬頭望向燕開庭道:“看來,燕爺您真打算下功夫整頓府中人事了?內院……”

    聰明人之間說話就是省心,聞弦歌即知雅意。

    燕開庭點頭,大大方方地道:“燕府沒有主母,短期內也不會有主母。我需要有人給我看著內院,最近她們折騰得也太不像話了。”

    鐘鳴鼎食之家的內院可不僅僅是女眷居住之所,有能力的主母能撐起半邊天,家族內務、故舊通家、人情往來,無一不重。事實上,很多時候所謂門楣家風的風傳,也都是出自於此。

    燕開庭要在內院放自己人,說容易很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首當其衝就是人选和身份。如此一來,恢復女兒身的孟爾雅倒是都合適。

    而且這種做法對孟爾雅也有好處,徹底拋棄掉燕府小管事的身份,就能將自己的寡母弟弟一併隔絕在風波之外,不用擔心為燕開庭辦事會殃及家人了。

    孟爾雅格外平靜地道:“想必燕爺已經給我找好身份來歷了,那我母親弟弟如何安置?”

    燕開庭看了孟爾雅一眼,也有些驚異孟爾雅對這個方案接受之快,道:“如果你不介意骨肉暫時分別,讓他們離開玉京是更安全的方法。”

    孟爾雅贊同。

    “近期付家會有遷移的隊伍向南邊去,你的母弟可以跟著他們走,離開玉京,找一個喜歡的城市暫居下來。至於你,一年後就可以去和他們團聚,我會送你一副嫁妝,足夠找一個過日子小郎君。”

    說到這裡,燕開庭微笑起來,孟爾雅耳尖發紅,臉上卻保持面不改色,道:“燕爺很有自信啊,您是覺得一年就足夠……整頓匠府了嗎?”

    燕開庭淡淡道:“一年都太長了。”

    孟爾雅微微皺了皺眉,嘴上不說,心裡難免覺得他仍有些少年意氣。

    燕開庭像是看透她的腹誹,道:“建設不易,破壞卻不難,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若要爭權奪利,那一年或許不夠擺平所有人。若只是破局,看清大勢就可以了。 ”

    孟爾雅一愣,道法中有破而後立之說,可燕開庭這是什麼意思?

    破壞原有秩序,而不以一個新秩序來替代,只能造成混亂,這位年輕的府主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那麼他對匠府的未來究竟有什麼樣的謀劃?

    燕開庭也不解釋,抬頭看一眼門外天色,道:“我要走了。你可以再想一想,也還有一次反悔機會。如果你不想趟這渾水,可以帶著母弟一起離開,我不會追究。”

    孟爾雅沒有急著表態,也不怕自己這時猶豫會不會給燕開庭留下壞印象。她慎重地應了聲,就起身將燕開庭恭送出去。

    目送燕開庭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院落外,孟爾雅在巷道上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屋。她此刻已經心中有數,自己將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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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八一屋不掃





    燕開庭離開外院這一角後,漫無目的似的在燕府裡到處溜達,期間有幾波小廝像在尋人,都被他避開。直到他定下開會推遲的一個時辰到了,才在主院正堂前現身。

    每年物貿會前的“天工開物”管事例會,規模僅次於新年年會。九州各地都有類似盛會,以便物流交通,傳遞珍貨信息。南方的物貿會大多在夏秋交際的時候舉辦,而因著氣候和船運豐水期的緣故,北雍州的物貿會則是在春夏交替。

    對於普通貿易的商行,更關心大宗物資產地產量、物價變化和流通動向。而對於各大匠府來說,頭緒更加繁多,既要關注原材料的供應,又要關注自家戰兵法器的銷路,還要看看對手有沒有拿出什麼獨門新品。

    一般來說,匠府較大的生意都是在本州的物貿會時期敲定,尤其是面向修士門派的那一部分採購,畢竟平時散修們的零碎需求很難撐起什麼規模來,而開拓的部分則是要去各地碰運氣找機會。當然對於那些早已在行業內立足已久的老字號來說,質量是立足根本。

    不過像“天工開物”這樣非修士的匠府,大額利潤是在普通器用上,相形之下倒是比修士匠府要輕鬆許多。

    主院正堂撤走了兩側的活動隔斷,全部空間都打開。除了上方府主寶座和一側專屬夏平生的位置不動,其餘陳設皆收起,密密麻麻地放滿了座位。

    正堂中已經滿座,眾人等得時間久了,又有許多駐紮玉京城外的管事難得碰頭,私語之聲就不曾停過。

    也有脾氣或耿直,或暴躁,或別有用心的,偶爾會冒出幾句高聲來,大多能聽見提到了府主。不過終究沒人敢把不滿直接說出來,因為夏平生坐在上面,和眾人一樣乾等了一個時辰,他不但不曾發問,最后索性閉目養神。

    能坐進這個正堂的管事,無論職位高低,權柄大小,都是人精。主府裡最近暗流湧動,早就站定一方的、騎牆的、觀望的,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賬。

    靠外圍的地方,一名分行管事正在與一名匠師小聲交談。正堂裡的這些座位擺放是和各分支的影響力和規模有關的,只看兩人的位置,應該來自邊遠城鎮。

    “聽說你那邊工坊今年利潤不錯啊,第三個小子要娶娘子了?”一臉羨慕的管事在“天工開物”待了有些年頭了,可他是外來人,能力算是中上游,也外派輾轉了數年,眼看著邊遠區域的一個掌櫃管事就是上限了。

    而那位匠師則和管事是同鄉人,有點獨門手藝,尤其在“塑形”上有獨到之處。如今開模之法推行正熱,他都不用花時間去一件件雕琢器物,僅做模具就忙不過來。

    那匠師聽到兒女經不由眉開眼笑,嘴上說著哪裡哪裡,實則語氣中滿是得意,但是他的喜色卻不完全,道:“今年的利潤確實不錯,但都是靠走量,明年就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好事。”

    管事有些不明所以,“銷量大還不好?雖說年成總會有些高低,但客戶既然招攬了,好好維護著,也不會說走就走的吧?”

    匠師搖頭道:“你不知道,我們今年的銷量增長全是給修士匠府提供法器胚胎。”

    “有修士匠府的單子還不好?”

    匠師嘆道:“只需要火候和細緻,誰家做還不一樣嗎?”

    管事究竟自己也有工匠的功底,隱約品出些味道來了,猶疑道:“若論異火之純,匠師之規模,不說北雍州,整個雍州乃至旁邊的西州都沒法和我們比。就是誰家都能做,那找我們做才保證質量保證工期啊,林哥你多慮了吧?”

    林匠師搖搖頭道:“這一年,工坊的資源和時間都在 擴大製胚能力上了,而受開模所限,成品幾乎就是專供的。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可是工坊裡的匠師數量雖然在增加,但能夠獨立把每個環節都做到中級以上水準的,一個都沒有,連初級的都在減少。”

    管事細細想了想,也有些說不出話來,最後道:“至少利潤只高不低,像你這樣的老師傅地位更穩。”

    林匠師苦笑,“也是,由我來說這話,好像矯情了。”

    管事搖搖頭道:“林哥你看事情向來比我有眼光,不過小弟心拙,只想得到這樣專注於一種產品,天長日久之後,或有容易受制於人的問題。但是既然這個市場歸我們了,再要同樣規模投入其實也不容易,至少'天工開物'的異火就不遜他人,所以,風險可能也沒那麼大。林哥可有教我?”

    林匠師看上去不太想深談,但管事態度誠懇,再三請問,兩人又是從小的鄉誼。

    於是林匠師湊過去附耳道:“你近些年轉向經營,自然感覺不到其中利害。可我自小就想衝擊一下真正的高級匠師境界,如今的匠府,不見得再需要我這樣的人了。”

    管事悚然一驚。他臉上從茫然到恍然,略有些掙扎,然後先是朝四周看了一眼,見大家小圈子抱團,都在各聊各的,這才向林匠師捱過去,悄悄言道:“小弟沒有哥哥的雄心,覺得當下狀況已經很好。不過……如果……聽說齊管事那裡有冶天工坊的門路。”

    林匠師聽完,卻是面色不變,反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欣慰地望著管事,道:“多謝倪弟仗言,亦不必過於擔憂,為兄自有計較。”

    他頓了頓,感慨地道:”想想你我還有鬍子他們從鄉里出來,到現在一十七年,孩子們都已經長到了當年我們離鄉的年紀,倪弟你還是純善如故啊。”

    倪管事也被勾起鄉愁,嘆了一聲,又道:“前幾天東屯鎮方……在前……林哥行事可要小心。”

    林匠師卻“嘿”笑道:“我和老方可不能比。”

    倪管事一愣,在他看來,方南恩只是直諫,而林匠師已有去意,若被主家看出,下場 是好不到哪裡去。

    林匠師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倪弟,你擅長經營,心眼卻不比某些人多。主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不是興風作浪的人,恪守本分,看個熱鬧,也算對得起'天工開物'這些年給我們的庇護。至於我合則留不合則去,不做那麼多手腳,自問是無愧的。”

    不等倪管事細品林匠師的話中含義,正堂月亮拱門外,有人行走生風,直入高堂,在正中那張空位上坐了下來。

    正堂陡然為之一靜。

    燕開庭若無其事地轉頭對夏平生道:“夏師已經過來了,平白讓我去雪域院撲了個空。”

    夏平生緩緩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這一來回用了整個時辰?”

    燕開庭“呵”的一聲,也不辯解,只道:“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夏平生道:“不解釋?”

    燕開庭懶洋洋地道:“令不出後院,連幾個婦人都挾制不住,難道還向你哭訴?”

    夏平生這次沒有任他糊弄過去,冷冷道:“你準備混到何時?”

    燕開庭見夏平生和他認真了,不由坐得端正一些,道:“早晨我剛下令清理後院,現在看來清理都沒必要,全部扔出去,換上新人就是了。”

    夏平生沒有接他的話,只挑了挑眉。

    燕開庭嬉笑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是時候接個能掌家的來打理一番了。夏師喜歡哪種佳釀?正好是物貿會,想必能搜羅到一些珍品。”

    這時,周邊離得近的管事們無不在豎起耳朵聽上面兩人說話。

    對某些有所謀劃的人來說,夏平生親自發話詰問,可比他們找人跳出來指責燕開庭讓一堂的人等了足足一個時辰要強得多。

    只是燕開庭一如既往不著調,將兩人的話風帶向一個奇怪的方向。為什麼說到最後,變成了燕開庭要納妾?是的,燕開庭用了個接字,既非娶,也不是迎,那進門的肯定不是正經主母。

    在座眾人一多半是知道府主近期心頭所好的,有鑑於燕開庭的前科,幾個年長重門風的管事頓時臉色有點發黑。

    夏平生看看燕開庭,問出了很多人的心聲,“良家?”

    燕開庭義正辭嚴地道:“當然!否則如何掌家!”

    夏平生忽然眉眼中帶出笑意,點點頭道: “好,聽說極西之地產美酒名夜光,是用一種海中植物釀成,想必風味獨特。”說著,他站了起來,道:“你主持會議吧,我要閉關幾天,沒事不要來找我。”

    說完,夏平生徑自離去,留下一堂面面相覷的管事們。

    就連齊雄等幾個大管事都顯得表情茫然,甚至有點失措。夏平生雖然很少在府務上發話,但他坐在那裡就是定海神針,這麼一撒手,竟讓眾人一時都有失了主心骨的感覺。哪怕心中另有打算的幾人,也不例外。

    看戲的人已經走了,接下來這戲演不演、給誰看、如何收場?

    燕開庭像是對眾人臉色變化視而不見,笑吟吟地輕擊了一下手掌,喚回眾人注意力,道:“那就開會吧!”

    說著,燕開庭又環視了正堂一眼道:“大家說點新鮮的啊!每次都一種套路,你們不膩,夏師可看煩了。”他這一語雙關,再次使得全場鴉雀無聲。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5:47
章五十九得失之間





    此時,有一人站起,中規中矩地對著上座的燕開庭躬了躬身,道“屬下向府主報告物貿會的準備工作。”

    那人斯文俊雅,雖然年輕但骨子裡透出一股沉穩氣度,讓人和容易生出信服之感,正是胡東來。

    諸位大管事中,胡東來年齡最小,但他跟著老府主歷練數年,顯示出的辦事手腕也不俗。雖不比幾位年資深厚的大管事有名望,可也是頗有份量的存在。

    胡東來從座位邊抱起一疊厚度接近一尺的文案,放到上位寶座邊的案几上,然後就站在那裡侃侃而談。

    物貿會並非由固定組織舉辦,它有點類似地方性節日,在每個大州約定俗成的時間裡進行。各城、鎮、貿易點自發參與,也就是所謂分會場,而每年的主會場不定,哪家有能力拿出足夠數量的奇珍異寶舉辦“珍獲會”,就是當年的主會場。

    所謂奇珍異寶可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義,公認標準是至少有一件靈兵和一件靈器,以及“至”、“珍”兩級的兵、器若干,或者同等級別的資源。

    對於修士門派式微的北雍州,一般城鎮要達到“珍獲會”的標準很不容易。玉京如此規模大城,最近二十年裡,也才集全城之力舉辦過三次,甚至有些年份,整個區域都會輪空。

    而在南方則是另外一個樣子,主辦會場的爭奪可是十分激烈,尤其是四大門派所在地,“珍”級兵器數量甚至不被計入“珍獲會”標準。

    今年早就放風出來要舉辦“珍獲會”的是黑水對面的渭青城,正值老城主六十大壽,其子侄和徒弟徒孫們卯足了勁要風光大辦一場,周邊城鎮自然不會去搶這個風頭。

    渭青城為此下了血本,頂尖的靈兵靈器拿不出更多,就在資源和次一級的兵器上下功夫。從目前透露出來的信息看,僅各類貨物的來源地就比往年多了一倍,很多都是其它方向的極地特產,琳瑯滿目,即使沒有修煉價值,也是稀罕的玩器。

    主會場規模大、品質高,能夠吸引更多的行商來雍州,市面繁華,商路拓展,對整個物貿會的大環境都有好處。但是對於既想參與主會場,又要舉辦分會場的各大城鎮來說,就有些尷尬了,以往的常規貨色擺出來顯得寒酸,自家的主打產品可能會被壓低一個甚至兩三個檔次。

    “天工開物”也遇到了這個難題。

    胡東來手上的信息收集得很全,分析條理清晰,陳述直截了當,一眾管事均聽得面色凝重。口碑這東西本就是涓滴匯流,尤其在質價差異不明顯的情況下,風評就變得十分重要。

    將物貿會的大勢一一講過,胡東來接下來就提出“天工開物”的參會方案,他把一尺高的文案一本本翻開,一件一件分析產品的優勢劣勢和售賣預期。

    最後他的結論是,匠府應該利用有限展位,主推近期取得極大行業優勢的製胚產品,面向的客戶不是傳統的商戶,而是修士匠府,爭取拿下更多、更穩定的大批量訂單。

    這個方案,對於整個匠府來說,肯定是有的分行歡喜,有的分行憂慮。不過對於在場的所有管事來說,無論是否贊同胡東來的結論和提議,都不得不贊同他細緻詳盡有理有據的姿態。相比之下,上座的那位家主就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了。

    老府主在世時,這樣的比較不止一次出現在管事們心頭,如今主家和屬下當然不能再拿來比較,可還是有不少人往燕開庭那邊看去。

    燕開庭一手支腮,略略斜倚,倒是沒有聽得昏昏欲睡的樣子。

    他目視胡東來,問“說完了?”見胡東來點頭,於是掃了一眼正堂,道“誰有什麼要說的?”

    諸位管事已經私議了一輪,此刻再次交頭接耳,這時不同派系或同盟的分界線,就相當清晰了。

    燕開庭依然懶洋洋地望著眾人,但是眼神幽深,從某些角度看去,更像伺機出擊的凶獸。

    “屬下有話要說。”一名年長的管事站起來,他是在主府工坊擔任品控,“胡管事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最終方案裡,匠府推出的成品比例是否太少了。制胚固然利潤豐厚,但是胚器的買家只可能是那幾個大匠府,就算開拓新路也有限,我們也不能為此忽略老客戶啊。”

    坐在胡東來右側的大管事何啟安站起來,道“吳老此言差矣。無論財力和影響力普通商戶哪能和修士匠府相比,我們在北雍州說起來是牌子上的人物,放眼九州,可就算不上什麼了。能成為那幾家的固定供應商,利潤可不僅僅是豐厚,而是……翻倍!”

    年長管事皺眉道“胚器實際上品種有限,無需佔那麼多展位啊。而且歷來要拿那幾家的大單,可不僅僅是樣品就有用,功夫是在檯面下的。”

    胡東來站起,溫潤地道“正是因為爭取不易,所以第一印象才重要。與其讓特色不足的貨物分 了採購者的注意力,不如減少那些已經固定客源的貨品,突出我們要推出的貨品。”

    年長管事顯然並未並說服,眉間皺紋沒有展開,但是他像是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說辭,一時間沉默下來。

    下面諸管事的竊竊私語就沒停過,而會前就和同鄉匠師在說類似問題的倪管事聽到這裡,則方才恍然,悄悄對林匠師道“原來如此。”

    林匠師輕出一口氣道“你這下明白了吧?對家主來說,賺多賺少而已,不,眼前是賺更多。對你那樣的分行影響也不大,就是招新手換設備時候慢慢調整也行,可我們這樣的就要想一想,三五年後的出路了。”

    這時,上座的燕開庭淡淡道“這是要改變整個匠府的方向了?”

    此言一出,整個正堂都為之一默。有些管事是已經隱約覺察的,有些管事是之前還沒想到這一層,這一刻恍然大悟的。不管哪一種,都能意識到燕開庭這句話的份量,決定一府走向豈是小事?!

    胡東來神態自若,對著燕開庭略略躬身道“並無,匠府方向茲事體大,怎是屬下一介管事,做一兩件事就能左右的。屬下做事,向來謹遵老府主的教誨。”

    胡東來這番話綿里藏針,細細體會,能品出不少東西。

    可惜燕開庭根本沒有咬文嚼字的意思,依然神情淡淡,乍看上去都不知道他有沒有仔細聽胡東來說話,“行了,所有展位一半你來安排,一半我來安排,就這麼定了。”

    眾人聽得一愣,燕開庭這決定簡單粗暴,毫無章法可言,就像是鬥氣之下的結果。

    齊雄首先表示反對,“府主,胡管事的方案花了極大心血,您不同意的話,也可以提出來對不合適的地方修改,這麼直接否了……不太好吧。”

    燕開庭奇怪地看著他道“誰說我否了?這不是分他一半權力,便宜行事嗎?”他“嘿”了一聲道“還是齊管事認為,我分他一半權力不夠,需要全權拱手?”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可不好接。

    燕開庭忽然笑笑道“還是說,學一學玉京的公舉聯盟,來個投票表決?”

    胡東來這時插話道“府主說笑了,當然遵您所言。”

    胡東來此刻若還看不出燕開庭非同以往,就太過遲鈍了。以往能夠聯合幾名大管事,擠兌燕開庭,那是一方面欺他不懂商事不知府務,另一方面是聯合者找到了共同利益。

    如今燕開庭崢嶸隱現,幾次看似手段粗暴,實則恰好踩中要害,胡東來再不生疑也太託大了。無論燕開庭是扮豬吃虎,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胡東來他們在身份上有天然弱勢,硬碰硬肯定不是上策。

    況且胡東來心知肚明,自己那方案對在座的管事們來說,可不是人人受益。剛才出來質疑的管事是做傳統產品的,還有那些年輕一代的外鄉人匠師,資歷太淺沒有說話餘地,真給所有人機會暢所欲言,是變相削弱他們幾個大管事的話語權。

    胡東來都這麼說了,大管事們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可一時就失了發難的由頭,其餘管事們更沒反對的立場。

    這次例會結束得前所未有的快,甚至算得上潦草,眾管事散去之時,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事。有些頭腦靈活的,則在走出院門的時候,突然想通了,這不明擺著就兩條路嗎?一條在胡管事那邊,一條在府主那邊。

    待眾人全部散去,燕開庭還坐在位置上沒動,正堂裡只剩下胡東來還在收拾他那一大堆文案。小廝們在院子裡朝里張望,沒人敢進來。府會之時不得傳喚,僕役不能進屋。

    燕開庭首先打破沉寂,“有些錢賺了,容易受制於人。”

    胡東來近期已經開始習慣燕開庭的變化,不過聽了這樣一句開門見山的話,仍是手指抖了抖。他沒抬頭,將最後一冊打開的書頁合上,道“煉器之術都能變革,經營之道更不是固有的,當自己不夠強的時候,加入強者也是一條路。經營不是修煉,不必事事都非得自己去做。”

    燕開庭慢吞吞地道“你錯了,三千大道,殊途同歸。經營和修煉沒有區別,借勢者,就有被勢反噬的風險,當然會有損失的可能不是所有人而已。”

    胡東來道“這世界上,本來就是一部分人得利,一部分人失利。”

    燕開庭瞇眼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權力給你,你就做做看吧。”說罷,也不等胡東來回話,他身形一動,就從正堂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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