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847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8:17
策行三國 第1670章 天意人心

  楊修走到小院前,剛進前院,就聽到兩個高亢的嗓門。

  “學而優則仕,優而仕則學,則學與仕一也,不學無術,焉能牧民?你這能從政者簡直是廢話。”

  “不然,政有高下,三公九卿為從政,亭長裡正亦為從政,只不過管轄範圍有廣狹而已,皆是上秉君主之仁義,下為百姓謀福利,未必皆是飽學之士。如今亭長、裡正皆是退役將士,能識文斷字已經難得,有幾人通曉聖人之學?不設科條以繩之,久而久之,必為惡吏。”

  “這只是權宜之計,不足為經。子琰,我們要為百年計。”

  “不為眼前,焉有百年?”

  楊修快步走進中庭。楊彪手裡拿著一卷書,正怒視著黃琬。黃琬據案而坐,一手執書,一手執筆,侃侃而談。聽到楊修的笑聲,他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翻看手中的書卷。

  楊修走上前,躬身施禮。楊彪哼了一聲,撫著鬍鬚。“德祖,你來得正好,評評理,看看誰說得有理。”

  黃琬笑道:“德祖,你站得遠些,免得你父親一時火氣,噴你一臉。”

  楊彪怒道:“聽你這意思,德祖一定支持你?”

  “你在汝南走得匆忙,想必不知道德祖的事蹟,否則就不是會不會噴他一臉的事了,動手都是輕的。”

  楊彪狐疑起來。“德祖,你在汝南都做什麼了?”

  楊修很尷尬,拱手道:“父親,黃公,我剛回來,可什麼都沒說呢。”

  黃琰笑而不語,楊彪怒道:“別敷衍,快說,究竟什麼事?”

  袁夫人從中門後轉了出來,臉色很難看。“你們倆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說話能不能平和些,有無道理難道是看聲音高低嗎?德祖,快過來,讓阿母看看,這麼快就趕回來了,路上一定很匆忙吧?”

  楊修正中下懷,匆匆對楊彪、黃琰拱拱致歉,跟著袁夫人進了後院,身後很快又傳來楊彪的怒喝,楊修好奇不已。“阿母,他們在幹什麼?黃公什麼時候來的?”

  袁夫人沒好氣的說道:“別理他們,兩個老夫子,自從見了面,沒客氣半個時辰就開始吵,我都習慣了。等什麼時候方便了,我讓阿權另外準備一個院子,讓他們吵得盡興,別來煩我就行。”

  “究竟是什麼事?”

  袁夫人無奈,只得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楊彪答應了孫策的邀請,決定留在吳郡,擔任政務堂祭酒,培養官吏。政務堂還在籌備,孫策希望楊彪能先梳理一下秦漢以來的官制變化,從中吸引經驗教訓。正好黃琬也來了,兩人就共同承擔這項任務。設想挺好,但很快就發生了分歧。問題很多,不一而足,今天這個主要是關於官員考核的。

  楊彪認為官員必須德才兼備,必須有儒學修養,秉承聖人教誨,心懷仁義,否則根本就不能入仕,所以經學水平是首先應該考慮的標準。黃琬卻認為經學水平固然很重要,但不等於施政能力。有很多大儒拘泥於書本,卻沒有實際操作能力,也有很多人頭腦靈活,實踐能力很強,卻未必有機會學習經議,所以考核標準不應該以經學水平為首要,而應該以施政能力為先。

  楊修聽了,忍不住笑了一聲:“是不是又說到儒家選士和文法吏的故事上去了?”

  “可不是嘛。”袁夫人搖搖頭。“德祖啊,你這次回來多住幾天,和你父親說道說道。以前覺得他還是個很務實的人,沒想到這一做學問就迂了。依我看,他如果不把這觀念轉過來,這政務堂祭酒還不如讓給黃子琰算了。要不是那三萬金,那倒也沒什麼,可是收了伯符錢不辦事,那阿權姊妹的面子往哪兒擱?”

  “什麼三萬金?”

  “啊?”袁夫人一愣。“你……不知道?”

  “阿母,你究竟說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

  楊修一頭霧水,催促袁夫人快說。袁夫人無奈,只得把楊彪兩難之下,向孫策開出三萬金的天價,以求心安,沒想到孫策一口答應了,又請楊彪出任政務堂祭酒的事說了一遍。楊修聽完,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沒說話。袁夫人有些緊張,連催了幾句,楊修才恢復了鎮定。

  “三萬金,父親真是敢開口啊。”楊修咂咂嘴,咋舌不已。

  “是啊,他本來也是想讓伯符知難而退的,沒曾想伯符一口就答應了。”

  楊修驚訝地看著袁夫人。“阿母,伯符伯符的,你叫得挺順口啊。就因為這三萬金?不過說得也是,一下子拿出三萬金的物資,又是給朝廷,若非父親開口,換了其他人,孫將軍肯定不會答應。你可能不知道,現在又是屯田,又是興學,還要給官吏加俸,開銷很大,豫章今年上計贏餘不足五百金。”

  袁夫人也感慨不已。她已經看過五州上計的結果,知道五州總計贏餘不過千金左右。孫策根本拿不出三萬金,只能借債。雖說這些債也是孫策自己的,但孫策對楊彪的尊重還是讓她非常感動,也因此對楊彪的固執、保守非常不滿。

  楊修思索片刻,說道:“阿母,官制演變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不僅僅是列一些條目就能解決的,要搞清這個問題不僅要從經學入手,更要從史學入手,至少要把這四百多年的史事梳理一遍,才能搞清楚官制變化的來龍去脈。這麼大的事,不是父親和黃公兩個人就能解決的,恐怕還要更多的人協助。你找機會和父親提一提,看看我們楊家的門生門故吏中有哪些有史學、經學方面有研究的,邀他們來共襄大計。”

  袁夫人笑了。“阿權也這麼說,不過這事不能急,否則會有結黨之嫌。慢慢來吧,等消息傳出去,該來的自然會來。至於襄陽那邊,你父親已經寫了書信去,蔡伯喈會協助的。”

  楊修放了心,在堂上入座。“家裡有《鹽鐵論考釋》嗎?”

  “有的,不過最近忙,你父親看得少了。你是說參考這部書的作法?”

  “嗯,孫將軍不是附庸風雅之人,他命人著書更多是吸引經驗教訓,與實踐相較,而不是空談仁義,《鹽鐵論》講的是經濟民生,義利之辨中偏於利,官制偏於義,但義也不能離開利,否則難免矯枉過正。畢竟做官的也是人,不能餐風飲露。桓靈朝弊端叢生和財政不能自給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百官俸祿不能正常發放,朝廷只能賣官售爵,還指望做官的人堅守道德,不為利所誘,實在過於天真了。”

  袁夫人驚訝地看著楊修。“德祖,你說得太對了,和伯符的口吻幾乎一模一樣。”

  楊修笑笑。他明白孫策讓他來省親的目的了。沒有人比他熟悉父親楊彪,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說服楊彪改變觀念。在孫策身邊幾年,他已經把這條路先走了一遍,哪裡好走,哪裡比較困難,他一清二楚。

  ——

  孫策設宴為楊修接風。張紘、虞翻兩個長史都有任務在身,不在吳郡,孫策只叫來了郭嘉和軍謀處的一些人。楊修和這些人大多認識,久別重逢,相談甚歡。楊彪、黃琬也來了。從黃琬口中,楊彪已經知道了楊彪在孫策身邊做主簿時的劣跡,心情有些低落,話不多,吃完就拉著黃琬走了,說是邀他去夜游太湖,散散心。

  席上只剩下孫策、郭嘉、楊修和幾個軍謀,都是年輕人,說話沒有太多顧忌。孫策把剛剛收到朝廷要和親的消息對楊修說了,問楊修的意見。

  楊修幾乎不假思索。“這是好事。當年堯欲禪位於舜,乃嫁娥皇、女英,這太湖本是舜避丹朱時垂釣之處,正應了三代禪讓的故事,是天命在將軍的徵兆,不宜拒絕。”

  郭嘉笑道:“德祖,你覺得天子有禪讓之意嗎?”

  “重要的不是天子有沒有這個意思,而是天下人會怎麼想。”楊修放下酒杯,用布巾抹了抹嘴。“其實禪讓這種事究竟是什麼樣子,恐怕沒幾個人說得清楚,至少我在豫章聽到的故老傳說就與史書所載出入很大。不過有一點不會變,舜能得天下,與其說是堯讓賢,不如說舜執宰天下的能力,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換句話說也就是人心所向。當他得天下人心時,堯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其實並不重要。”

  楊修笑笑。“將軍,我說句略嫌自矜的話,公主為妾對天下人心的影響不亞於袁楊二家齊集將軍麾下,袁楊代表人心,公主下嫁代表天意,而朝廷秘書的意義僅次於國鼎。不管朝廷有沒有其他目的,天下人都會清楚大漢餘日無多。”

  孫策已經和郭嘉商量過這個問題,郭嘉的態度和楊修如出一轍,此刻聽到楊修的意見,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甚至可以說早在預料之中。既然楊彪都半推半就的留下了,楊家不太可能還有其他選擇。再說了,這是朝廷有求於他,不是他向朝廷求親。

  “可是公主出嫁,又以朝廷秘書為婄嫁,這聘禮怕不是不會少。如果朝廷用這些聘禮裝備人馬,反過來攻擊我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要恭賀將軍了。”楊修哈哈大笑。“將軍,巧得很,豫章的傳說中丹朱也曾發兵攻擊舜,但是他不得人心,一戰而敗,自取其辱。”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8:23
策行三國 第1671章 楊修獻計

  楊修神采飛揚,為孫策解說形勢。

  孫策擊敗袁紹,獨據五州,已經是當之無愧是的諸侯之霸。但他離一統天下還有不小的距離,主要概括起來是兩個問題:一是名分,二是騎兵。騎兵的問題好理解,江東缺馬,在水道縱橫的淮河以南問題不大,在中原也不會有太明顯的劣勢,但是一旦越過黃河,騎兵不足的劣勢就會放大,取勝的難度更大。

  但名分的問題比騎兵的問題更難。騎兵不足,還可以通過其他的優勢彌補,甚至可以通過繳獲敵人的戰馬來壯大自己,只要足夠耐心,足夠謹慎,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但名分是人心,這是虛的,很難通過說服、辯論來解決,唯一的辦法就是時間。

  漢高祖亡秦敗楚,一統天下,但真正解決人心問題還是到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這已經是立國七十年之後的事情了。為什麼?因為漢高祖劉邦出身平民,他既沒有貴族血統,也沒有過人的學問、道德,他憑什麼能夠成為天下之主?憑什麼六國之後淪為臣隸,其他功臣血戰才來掙來的爵位幾世而絕,劉氏子氏卻能世襲?這個問題不解決,人心不一,皇帝之位也坐不安穩。

  即使董仲舒之後,質疑劉氏為帝的疑問也一直沒有停息。董仲舒的五德說在劉氏找到了證據的同時,也埋下了禍根。因為根據五德說,劉氏只是五德之一,江山遲早要是易姓的。土德當代火德,黃色當替代赤色,這個說法從孝宣帝朝就開始氾濫,直到王莽篡漢。

  王莽奢談復古,結果搞得一團糟,天下大亂,新朝和秦朝一樣只有短短的十幾年,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其失敗固然有很多原因,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禪讓這種不流血的革命是有可能成功的,比暴力革命更有優勢,損失更小。王莽的失敗在於他治國理政能力的低下,而不是禪讓有問題。

  孫策的新政推行數年,已經展示了他遠超王莽的治國能力,而且他和拘泥古禮的王莽截然相反,他更實際,更願意為普通百姓謀利,這都是他的優勢。但他的劣勢也很明顯,他出身寒微,沒有名望,也沒什麼學問。王莽能夠禪讓成功,是因為王氏是外戚,王莽的姑母王政君是孝元皇帝的皇后,而且王莽本學問深厚,是一個博學之士,更符合儒生的標準。孫策在這一點上不能和王莽相提並論。

  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注定孫策只能武力奪取。即使以武力奪取天下,也無法以武力奪取人心,可以想像,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孫策都會面臨這個問題。

  迎娶公主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迎娶公主,再加上舜避丹朱的故事,可以效仿堯舜故事,行禪讓之禮,不僅少流血,還可以解決人心問題,縮短過渡時間,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推行新政上。

  如果天子反悔了,率兵攻擊怎麼辦?這也沒關係。孫策有愛民之心,天下人只是不希望他做逆臣,攻擊朝廷,卻也不會希望朝廷把他當逆臣,予以誅殺。當年王莽被免官,隱居新都,天下人為他鳴不平。如今朝廷發兵攻擊孫策,他們難道就能贊同?這時候孫策予以反擊,名正言順。

  也就是說,天下人不希望孫策攻擊朝廷,但他們不會反對孫策自保。如果朝廷來攻,正好給他戰而勝之,以武力奪取天下的機會。與禪讓相比,這自然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可是比起沒有名分,全憑武力奪取已經好上很多了。

  從兵法角度而言,據境而守也比主動進攻有利。就西線而言,不論是攻擊關中還是攻擊益州都不是易事,不如調虎離山,在荊州境內決戰。就北線而言,孫策騎兵不足,在中原決戰也好過在河北決戰。主動進攻不如防守反擊。人心思定,為了建功而戰之人畢竟是少數,但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和家人,幾乎所有人都會拿起武器。

  楊修侃侃而談,郭嘉也贊同楊修的意見,不時附和一兩句,幾個軍謀更是如醍醐灌頂,欽佩不已。果然是弘農楊家子孫,見識不凡。孫策雖然臉上沒什麼反應,心裡卻樂開了花。楊修這個態度好啊,這弘農楊家算是綁在我的戰車上了。相比於袁家的實力分裂和道德詬病,弘農楊家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擔心,他們的取捨具有更強大的號召力。當然楊修的個人能力也是槓槓的,能超過他的人不多,即使是郭嘉在這種大是大非上也未必比楊修出色,最多是伯仲之間。

  有楊修這個表態,納長公主為妾就不僅可行,而且必須。

  楊修越說越興奮,用漆匕舀了一口湯,“吱溜”一聲喝了,又道:“奉孝兄,不管朝廷是什麼想法,最後能不能禪讓,將軍迎娶公主都會影響天下形勢,你們軍謀處做好準備了嗎?”

  郭嘉笑嘻嘻地說道:“正想聽聽德祖的高見。”

  楊修又夾了一塊鱸魚腹部的肉,蘸了些魚湯,塞進嘴裡,讚了一聲:“還是這鱸魚的味道好,堪稱太湖一絕,鄱陽湖的魚就沒有這麼鮮美。”他大聲叫道:“姊姊,我這次回來,你要多做幾次鱸魚請我啊。”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袁權在後面應了一聲。

  “小子,食不語,寢不言!”袁夫人的聲音傳來,雖然不大,卻透著威嚴。緊接著又傳來袁權相勸的聲音,袁夫人也沒再說什麼。楊修縮了縮脖子,伸手掩住嘴,自我解嘲道:“慚愧,慚愧。”

  “無妨,這兒又沒長輩,沒那麼多規矩。”郭嘉催促道:“德祖,你快說,形勢會有什麼變化?”

  “冀州。”楊修說道。

  “冀州如何?”

  “朝廷既然決定將公主嫁給將軍,必然要宣布袁紹矯詔之罪。袁譚曾期望以向朝廷貢賦為條件,換取朝廷赦免袁紹之罪,但赦免袁紹必然與將軍交惡,朝廷不能不權衡利害。強弱懸殊,朝廷維繫與將軍的關係自然更有利。在得到將軍的效忠之後,朝廷不會坐視袁譚自立,必然會迫使袁譚俯首。否則幽州兵南下,攻取冀州,袁譚必敗無疑。於今之計,袁譚唯有請求朝廷赦免,不再追究其他人,至於袁紹死後的名聲,他無論如何都是保不住的。”

  “德祖說得有理。”郭嘉附和道:“那你說,朝廷會讓將軍出兵冀州,夾擊袁譚嗎?”

  “不會。”

  “為何?”

  “冀州新敗,袁紹受傷而死,麴義、審配兩員大將戰歿,十萬大軍僅有萬餘殘兵渡河,冀州正是虛弱之時,幽州軍足以應付,取冀州而自給,朝廷又何必讓將軍分一杯羹?只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劉和。劉和與公孫瓚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把他調離幽州,張則很難集結力量攻擊冀州。”

  “調他去哪兒?”

  “長安。劉和是宗室,最近那麼多宗室齊聚長安,他又豈能例外?劉和有征戰經驗,尤其是統領騎兵,將來可以大用。”楊修頓了頓,吃了兩口菜,又道:“將軍,奉孝兄,我想你們應該很清楚,雖說天子只有一個親姊姊,但長安的宗室卻不少,和親之策絕不限於將軍一人。”

  郭嘉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孫策。他已經收到相關的情況,大量宗室齊聚長安,天子接連封了幾個公主,和親應該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天子雖然年輕,卻雄心勃勃,絕不是願意俯首認命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孫策才會擔心長公主出嫁明的是籠絡人心,暗的是換取聘禮,積極備戰。他們很可能是從楊彪的事上嚐到了甜頭,想用一個真正的公主再換一些軍械、糧食之類。

  即使如此,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聘禮給多少,怎麼給,主動權在他手裡,又不是天子想要多少他就一定要給他多少,天子想要什麼他就一定要能給什麼。他們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現在向楊修問計,一是多聽聽意見總是好的,二是想看看楊修的態度。

  結果讓他很滿意。從現在開始,楊修可以作為心腹了,合適的時候可以把他調到身邊來,擔任更重要的職務。孫策心情大好,舉起酒杯,向楊修示意。

  聽著外面的說笑聲,袁夫人和袁權交換了一個眼神,又看了一眼兩側屏氣息聲的甄宓等人,露出心領神會的淺笑。外面孫策等人的聲音不小,這兒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楊修的聲音。讓她們聽聽孫策迎娶長公主的意義,明白孫策的志向,對這些小人精有好處。連長公主都只能做妾,你們還能有什麼好遺憾的?至於皇后嘛,你們就不要想太多了,只有背後站著袁楊兩個大世家的袁衡受得起。

  黃月英站了起來,摸摸肚子,笑嘻嘻地說道:“袁夫人,姊姊,我吃飽了,就不陪你們了,先行告退。”不等袁夫人和袁權說話,她又拉起同座的馮宛。“你也別吃了,跟我回去吧,我覺得那艘樓船的模型還要改一改。”

  馮宛一愣。“什麼模型……”轉頭看到黃月英衝著她擠眼睛,隨即會意,連忙跟著起身。

  袁夫人眼神一冷,剛要說話,袁權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和聲說道:“阿楚,你們先走,待會兒我會讓送點夜宵過去,順便請祭酒夫婦嘗一嚐。將軍他們今天可能會談得很晚,你就不用等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8:34
策行三國 第1672章 知天命

  黃月英拉著馮宛出了門,沿著青石山路一路飛奔,像輕盈的小鹿。

  馮宛有點跟不上了,連聲央求。“阿楚,阿楚,你慢點,剛吃了那麼多東西,跑得太快了難受。”

  黃月英放慢了腳步,調侃道:“我說你還真是心大,這時候你還吃得下。”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你們……”馮宛囁嚅道,剛說了兩句,忽然胸中煩悶欲吐,連忙用手按住胸口,順勢抹了幾下。黃月英樂不可支,又調笑了幾句,馮宛皺著眉,也沒心情理黃月英,走了兩步,還是覺得不舒服,蹲下路邊,“哇哇”地吐了起來。

  酸臭之味四散,黃月英用手掩著口鼻,有點不好意思,遞過自己的手帕。馮宛吐得涕淚橫流,險些連心肝都吐出來,好半天才緩過來,用手巾擦了嘴,慢慢地站起來。“阿楚,我不去你那家了,這樣子太丟臉了。我回自己的院子去,明天再去找你吧。”

  見馮宛說話有氣無力,黃月英不放心。“我陪你去。”不容馮宛推辭,扶著馮宛向她的小院走去。兩人並肩慢慢地走著,過了一會兒,遇到一隊當值巡邏的虎士,見馮宛情況不佳,領隊的隊率連忙上前詢問,得知馮宛身體不佳,便派兩名虎士去取竹輦來,要抬著馮宛回院。黃月英想起自己院子裡便有竹輦,便領他們去取。

  來到門前,剛準備敲門,黃承彥夫婦剛剛散步歸來,見此情景,連忙上前詢問。蔡珏聽黃月英說完經過,又看看馮宛臉色,眉頭微皺,將馮宛拉到一旁。

  “阿宛,你的月事什麼時候來?”

  馮宛愣了一下,忽然驚叫一聲,眼睛瞪得溜圓。“不會吧?我忘了。”

  “遲了好久?”

  “嗯嗯。”馮宛歡喜地連連點頭。

  蔡珏白了她一眼,揮手示意虎士們不用費事了,馮宛就住在這裡,不回她自己的小院了。虎士退下,追趕隊伍去了。黃月英還沒明白過來,蔡珏敲了她一下。“你這糊塗蟲,阿宛有身孕了,你怎麼還拉著她到處跑。這要是出了事可就麻煩了,她可是第一胎。”

  黃月英又驚又喜,還有些後怕,連忙將馮宛扶到屋裡,前後忙碌,格外殷勤。蔡珏也一旁指揮,讓人打來水供馮宛漱口。得知她們在宴上吃得不少,又準備茶水消食去膩。趁著這功夫,黃月英將席間的事說了一遍。蔡珏聽了,對袁氏姑侄的作派頗不以為然,但是聽說朝廷可能與孫策聯姻,要將長公主嫁來作妾,也不免有些唏噓。

  大漢果然是日薄西山,時日無多。公主為妾,這分明是氣數已盡的徵兆。

  楊彪和黃琬並肩站在湖邊的看台上,湖面無風,平整如鏡,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一輪明月落在湖面,在雙月之間,幾星漁火點綴其間,水天一色,靜謐安祥。

  兩人拱著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夜景。

  過了一會兒,楊彪回頭看了看山坡上的小院。雖然聽不到院子裡的聲音,就連院子裡的燈光都被院牆擋住,朦朧難辨,可是他卻能想像到孫策等人正在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而楊修必然是最熱情的那一個。

  “子琰啊,你我都老了。不管在哪兒,都只能向隅而泣。”

  黃琬無聲地笑了。“雖說如此,畢竟還是有區別的,至少現在有事可做。”他慢慢轉過身來,向山上走去。“再不濟也不比士孫君榮強一些吧?他真是可惜了,文武雙全,如今卻成了階下囚。皇甫義真身體不好,我不知道在他之後,還有誰能統御并州軍、涼州軍。”

  楊彪跟了上來,看看黃琬,欲言又止。他知道士孫瑞有統兵經驗,當年曾是蓋勳麾下五都尉之一,弘農楊家的楊儒當時任鳥擊都尉,與士孫瑞多有接觸。不過黃琬一向自負,他如此推崇士孫瑞,看來士孫瑞的能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強一些。

  “那孫策留下士孫瑞會不會是刻意為之,並非只為袁氏?”

  “說不准啊。”黃琬遲疑了片刻,又道:“那要看孫策會不會殺他。”

  楊彪忍不住“嗤”了一聲,覺得黃琬這話太荒唐。士孫瑞有沒有能力,和孫策殺不殺他有什麼關係?不過他很快又明白了黃琬的意思。黃琬是被孫策俘虜的,孫策沒有殺他,反而將他調到吳郡來協助他釐清官制,自然是看中了他對官制弊病的了解和改革的志向。孫策很少用老臣,但不等於排擠老臣,只要老臣的確有能力,又願意做事,他還是很歡迎的。

  尹端,蔡邕,朱儁,黃琬,自己,這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們或是被朝廷罷免,或是被朝廷放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出現在孫策身邊,卻意外得到了用武之地。天子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不知會怎麼想。他以為老臣是阻攔他前進的障礙,在孫策這裡卻成了有用之人,究竟是他錯了,還是老臣錯了,答案昭然若揭。

  兩人緩緩上了山,沿著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路漫步向前,經過一段斜坡時,有兩個虎士正打著燈籠清掃路邊。楊彪有些奇怪,停下來問了兩句,虎士說馮宛有了身孕,剛剛在這邊吐了,他們奉命將穢物清除乾淨,免得影響環境。

  楊彪很驚訝。這孫策還真是能生啊,幾個妾接二連三的生孩子,將來子嗣一定很旺。子嗣興旺也是家族興旺的標誌之一,朝廷政局多變,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連續幾代皇帝因無子絕嗣,只能從旁支過繼,外戚得以從中左右,以私利而害公義。天子成年之後又依靠閹豎奪權,外戚、閹黨反复爭鬥,朝政大壞。

  宮裡當然不缺女人,但皇帝身體不行,再多女人也沒用啊。天子今年十五,從小就習武強身,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逆轉這個頹勢。不過就算他身體好,比孫策還是略遜一籌。

  楊彪和黃琬對視了一眼,不由自主的嘆了一聲,搖搖頭,繼續向前走去,只是腳步有些沉重。

  黃琬剛來不久,名義上還沒擺脫俘虜的身份,沒有自己的住處,就住在楊彪的小院客房。兩人本打算繼續商量一下官制的事,被中途一攪和,興趣缺缺,決定早點休息,明天再說。楊彪和黃琬告了別,回到後院,張鈞不在,有侍女打來水,楊彪洗漱一番,鑽進被子,卻怎麼也睡不著,便又翻身坐起,拿起《鹽鐵論考釋》翻看。

  他這一路走來收集了很多文章,《鹽鐵論考釋》是其中一部,只是沒有太重視。今天楊修回來,提醒他依照這部書的作法來研究官制,他嘴上不屑,心裡卻還是非常重視,便命人將這部書又找了出來,放在案頭,隨時翻看。

  鹽鐵會議是漢昭帝朝的一次很重要的會議,雖以鹽鐵政策為論題,但背後還有各方勢力的角逐,並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政務討論。作者桓寬就是汝南人,習《公羊春秋》,是一個儒者,所以記載看似不偏不倚,其實桓寬本人的態度還是很明顯的,“大夫嘿然”、“大夫默然”之類的表述隨處可見,給人一種桑弘羊被賢良文學辯得啞口無言的感覺。

  龐山民、棗祇的考釋著重於實際政策的利弊,卻很少論及義利之辨。他們有意無意的避開了對賢良文學的批評,但結論卻明顯偏向桑弘羊,並不時為桑弘羊鳴不平。楊彪很不喜歡這種態度,所以幾次閱讀都沒有讀完。這部書也的確不適合普通人閱讀,大量數據計算增加了門檻,沒有執政經驗的人很難看得懂。

  現在,楊彪本著揣摩其研究手法的目的沉下心來看書,在經過了初期的不適應之後,很快找到了狀態,越讀越覺得有理,甚至覺得有些地方還講得不夠透徹。龐山民原本沒有仕宦經驗,他做潁川太守也是第一次,棗祗同樣如此,他們能夠著眼於經濟,了解一郡的財政收支,卻對國家層面的財政不甚了了,楊彪從小耳濡目染,後來又身歷數職,位至公卿,他對整個國家財政的熟悉超出龐山民、棗祗太多。很多龐棗二人說不清楚的問題,到他這兒一目了然。

  楊彪看得興起,披衣而起,來到隔壁的書房,命人準備紙筆,開始做批註。書房、臥室的地板下面都鋪了管道,屋子外面雖冷,屋子裡面卻溫暖如春,楊彪也不覺得冷,越讀越入迷,一時竟忘了時辰,直到袁夫人回來,見臥室裡亮著燈卻沒人,書房裡卻有人影,趕來一看,見楊彪穿著單衣,正寫得忘我。

  “寫什麼呢?”

  “哦,沒什麼,改正一些小兒輩的錯誤。”楊彪樂呵呵地說道。他翻了翻書,發現已經批註了大半卷。“新年之前,我就可以把這部書修訂一遍,正好趁著德祖在,讓他也看一看,幫著出出主意。”

  袁夫人坐在一旁,看著神采飛揚的楊彪,想了一會兒,還是把朝廷送消息來,有意與孫策聯姻的消息說了一遍。她原本以為楊彪會大發雷霆,甚至沒敢提楊修為孫策謀劃的方略,不料楊彪只是愣了一會兒,點點頭,淡淡地說道:“若能善始善終,亦是幸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8:45
策行三國 第1673章 破釜沉舟

  易水河畔,白雪皚皚,河面凍得結結實實,覆蓋著厚厚的白雪,只有依靠岸邊被雪覆蓋的蘆葦叢才能看出河道的走向。

  袁譚裹緊了大氅,依然擋不住刺骨的寒風,風捲著雪沫,刮得臉生疼,兩隻腳也像針扎似的,一點熱度也沒有。身上的鐵甲結了冰,越發沉重,即使隔著厚厚的戰袍也能感覺到寒意。

  “這兒真冷。”袁譚跺了跺腳,對一旁的何顒說道:“何公,你就別在這兒受凍了,回車裡坐著吧。”

  何顒若無其事的笑笑。“無妨,我雖然老了,卻還扛得住凍。這點冷算什麼,草原上才是真的冷,據那些鮮卑人說,寒冬臘月,解手都能凍上。”

  袁譚“噗嗤”一聲笑了,隨即又自覺得不妥,連忙收起笑容,一聲長嘆。“辛苦那些袁氏女子了,從小嬌生慣養,現在卻要受此奇苦,離家萬里,與蠻夷為伍。”

  “知道她們苦,你就更不能放棄。”何顒抖了抖肩膀。“顯思,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但壓力大的不是你一個,長安的天子也差不多。你想奪取天下,他想守住天下,都不容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袁譚一聲長嘆。“我只怕鷸蚌相爭,卻讓孫伯符做了漁翁。他現在在太湖垂釣,想必自在得很。”他頓了頓,又道:“甄家的人應該到了太湖了吧?”

  何顒苦笑。“你不用擔心顯奕,他會理解你的苦衷的。”

  袁譚笑笑,轉身往回走。張鴻一路南行,五六十匹馬,二十三人,目標這麼大,當然不可能悄無聲息的經過,況且張鴻也沒打算掩飾行踪。他早就收到消息了,可是他有什麼辦法?甄儼被俘,至今關押在汝南,甄家幾次請求袁譚、袁熙出現贖回甄儼。甄家沒有成年男子,甄儼不可或缺,這一點他們也清楚,但他們是真的拿不出錢來贖甄儼,只能由甄家自行解決問題。

  這等於放棄了甄家,放棄了冀北,後果有多嚴重,他們都非常清楚。袁熙的憤怒反倒成了不怎麼重要的問題。這麼做唯一的好處就是安撫了冀南世家,重新獲得了他們的支持。否則數万將士的撫卹就足以讓袁譚破產,更別說重新招募人馬布防了。

  負責與冀北世家聯絡的郭圖遭到了冀南世家的排擠,袁譚無奈,只得安排他充當使者,去草原上走一圈,聯絡匈奴人、鮮卑人、烏桓人,希望他們還能支持袁家。爭霸河北,尤其是面對虎視眈眈的幽州刺史張則,沒有足夠的騎兵是無法實現的。

  胡人貪婪,郭圖幾乎帶走了每一枚金餅,還不知道夠不夠用,能不能打動那些胡人首領。官渡之戰,胡騎損失慘重,於扶羅、蹋頓兩人陣亡,讓所有的騎士首領談孫色變,返回冀州後不久就匆匆離開,返回各自的駐地。還能不能再將他們請回來,袁譚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不久前,匈奴人就傳來消息,說牛輔率部北上,有攻擊美稷王庭的可能,匈奴人自顧不暇,不能派兵助陣了。

  匈奴人如此,烏桓人、鮮卑人也可能如此。袁譚早就收到消息,張則對這些胡人威逼利誘,下了不少功夫。有胡市在手,胡人都不敢拒絕他的要求,要不然這冬天就難熬了。沒有中原的物產,草原上的生存異常艱難。

  現在他能指望的只有劉和。劉和是劉虞之子,幽州有不少人還支持他,包括胡人在內。他約了劉和在這裡見面,可是等了半天還沒看到劉和的影子,也不知道劉和是有事耽擱了,還是不想見他。

  何顒忽然扯了扯袁譚的大氅,示意他看遠處。袁譚轉頭一看,見遠處茫茫雪地中,數十騎飛奔而來,馬蹄踢起積雪,像一大團迅速移動的雪球。袁譚心中一喜,停住腳步,重新整理了一下儀容。

  張郃策馬迎了上去,將來人引到袁譚面前。劉和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先向何顒施了一禮,然後才和袁譚打招呼,連聲致歉。“昨天剛剛收到詔書,耽擱了,要不然中午就能趕到了。”

  袁譚表示無妨。他更關心詔書的內容。“詔書裡說什麼?”

  劉和呲著牙,搓著手。“馬車裡說?外面太冷了。”

  袁譚恍然大悟,連忙請劉和上車,又取出溫好的酒。雖然馬車寬敞,但三個人還是有點擠,劉和脫了熊皮大氅才寬鬆了了些。他連喝了兩杯酒才咂了咂嘴。“顯思,情況可能還有不太好,你要有心理準備。”

  袁譚心中一緊,臉上卻保持著鎮定。“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兒去?你直說無妨。”

  “朝廷可能要和孫策聯姻。”

  “聯姻?”袁譚沉吟片刻。“是娶孫策的妹妹為后,還是嫁公主與孫策為妻?”

  “都不是,是將長公主嫁給孫策為妾。”

  袁譚眼皮一抬,眼角抽了兩下,想笑兩聲,卻沒笑出來。他想過朝廷會向孫策低頭,但他沒想到朝廷會用這種方式低頭,堂堂長公主居然要嫁給孫策做妾。這意味著朝廷根本沒有和孫策較量的勇氣,也就意味著朝廷很快做出決定,袁紹的罪名是無法赦免了。

  對冀州來說,這無疑是當頭一棒,詔書一旦到達,將會有更多的人放棄他。

  “使者是誰?”何顒說道:“這不是詔書內容吧?”

  “使者是太常種拂,何公應該聽過。這個消息就是他告訴我的,不在詔書之內。現在還是推測,但朝廷的意願甚是堅決,能不能成,就看孫策願不願意給錢了。”

  何顒有些不耐煩。“詔書究竟講了些什麼?”

  劉和看看袁譚,又看看何顒,眼神陰冷。“天子召宗室朝京師,要重修宗籍,可能要留我在長安任職。”

  袁譚皺起了眉,將頭扭向窗外。目光一轉,看到了窗琉璃中自己的臉,看到了自己眼中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絕望。雖然劉和依約來見,但他清楚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朝廷調劉和入京絕不僅僅是修宗籍這麼簡單,這是要逼他俯首認命,否則張則將率領幽州精騎發起進攻——調走劉和,正是為撫公孫瓚,換取公孫瓚的效力。

  何顒不動聲色地踢了踢袁譚的腳。“公衡,你什麼時候走?”

  劉和的目光在袁譚、何顒的臉上掃來掃去,遲疑了好一會。“何公覺得……我該去嗎?”

  何顒笑了。“該不該去,該由你自己決定,怎麼反倒問我?公衡,你是不是有顧慮?”

  劉和咬咬牙。“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朝廷如今只問利害,不問是非,召我去長安,無非是為安撫公孫瓚。不殺公孫瓚,我就算建再大的功業又能如何?可是顯思… …”劉和轉向袁譚,一字一句地說道:“朝廷如果不肯赦免令尊,你怎麼辦?”

  袁譚在窗琉璃中看到了劉和的眼神,他有些驚訝,轉頭看著劉和。“公衡,你打算……孤注一擲?”

  “是的,你呢,敢不敢搏一把?”

  袁譚的眼角抽動了兩下,慢慢地坐了起來。“怎麼搏?”

  “幹掉張則和公孫瓚,我做幽州刺史,你我聯手,與孫策再較一回高下。”

  袁譚和何顒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笑了。“甚善!”袁譚抓住劉和的手,用力搖了搖。“公衡,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了兩個月了。”

  劉和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顯思兄,不是我猶豫,實在是寄希望於朝廷主持公道,可是朝廷已然如此,怕是指望不上了,我不得不破釜沉舟,背後一戰。不瞞你說,我已經聯繫了先父的故吏,即使你不方便,我也要和公孫瓚一決高下。有你助陣,我就更有把握了。”

  袁譚喜出望外,心跳加速。八月秋收之後,糧食得到補充,他移兵北上,屯兵於河間,就是為了防備幽州兵南下。他一直鼓動劉和和他聯手,攻擊公孫瓚,劉和卻再三推辭,如今朝廷召劉和入京,劉和總算下了決心。如果能順利擊殺張則和公孫瓚,讓劉和占領幽州,形勢將大為改觀,至少他不會四面受敵了。

  袁譚立刻邀劉和回營,一起共商大計。劉和欣然從命。回到大營之後,袁譚請來了沮授,將劉和的決定告訴他,並請他謀劃方略。沮授問清劉和的部署,問了一個問題。

  “你準備如何處置劉備?”

  劉和早有考慮。“劉備見利忘義,雖然和公孫瓚同門,卻沒什麼交情。他屢次改換門庭,公孫瓚也不信任他。不過此人善於籠絡人心,沽名釣譽,又是涿郡人,頗有些人緣。麾下諸將驍勇,不宜樹敵。我想以利誘之,盡可能使其中立。等擊破張則和公孫瓚以後再視形勢而定。”

  “這麼說,你打算突襲?”

  “是的,我打算誘擊公孫瓚。”劉和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朝廷詔書到幽州,他按照詔書要求離職,離開幽州之前去州治向張則辭行,劉虞的故吏屆時將配合他,一舉控制張則,再以張則的名義召公孫瓚前來議事。如果公孫瓚來了,那最好不過,伏兵一起,公孫瓚再勇猛也難逃一死。如果公孫瓚不來,那就以張則的名義發兵攻擊公孫瓚。與此同時,袁譚率領冀州軍奔襲,爭取一戰擊殺公孫瓚。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8:53
策行三國 第1674章 不祥之兆

  沮授看看袁譚,點了點頭。“主公,臣以為可行。”

  袁譚拱手道:“請別駕詳言。”

  沮授又向劉和施禮,劉和也拱手還禮,請沮授指點。他清楚沮授的能力,也清楚袁譚對沮授的器重,在潁川係受挫的情況下,沮授和田豐已經成了袁譚的心腹、智囊,尤其是沮授,袁譚對他非常信任,而沮授也的確有過人的才華,有他幫助謀劃,成功的可能性大增。他來找袁譚聯手,借助沮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沮授解說了一番當前的形勢。袁譚率冀州軍三萬人駐紮在鄚縣一帶,這些兵有近一半是新兵,是官渡之戰後補充的,以​​前是各家族的部曲,也就是守守莊園之類的,這次秋防可能是他們第一次真正遠征,所以張則、公孫瓚並沒有太關注袁譚,相比之下,他們更關注涿郡的劉和和渤海郡的臧洪。

  劉和與公孫瓚有殺之仇,這一點劉和不會忘,公孫瓚同樣不會忘,劉和在惦記公孫瓚的時候,公孫瓚想必也在惦記劉和。所以劉和有什麼風吹草動,公孫瓚都會高度警惕。劉和決定先取張則,然後再用張則的名義誘公孫瓚入伏,這一點非常高明。

  受到沮授誇獎,劉和有些自得。他冥思苦想才想出這麼一個計策,可是沒有袁譚的配合,僅憑鮮于輔等人的幫助,他依然沒有必勝的信心。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輕易向袁譚求援。請袁譚出手是要有代價的,至少涿郡要交給袁譚控制。涿郡是幽州實力最強的郡,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願意交給袁譚。

  沮授接著說道,公孫瓚一直覬覦涿郡,為此不惜移駐安次,但張則不會將涿郡交給他,如今劉和離職赴京,他一定會想辦法據涿郡而有。公孫瓚一向自負,他真正畏懼的人就是劉和。劉和本人年富力強,有豐富的統兵經驗,又身負劉虞的舊恩,深得幽州世家、豪強擁護,雖是一郡太守,實際上的影響力超過刺史張則,更非劉備可以比擬。沒有了劉和製衡,僅憑張則和劉備,公孫瓚是不會安分守己的,搶占涿郡是第一步,很可能劉和前腳離開涿縣,公孫瓚就要趕來接管。等張則知道的時候,公孫瓚也許已經進城了。

  這種情況無疑對劉和最有利。一來公孫瓚有挑起戰事的嫌疑,劉和可以名正言順的起兵攻擊,二來劉和以逸待勞,可以在城下迎戰公孫瓚,再加上袁譚,勝算較大。等張則、劉備收到消息,也許勝負已定。殺死公孫瓚,朝廷調劉和入京的目的就無法實現了,到時候會不會變卦,同意劉和留在幽州,誰也說不准。就算劉和還是要進京,關係也不大,只有劉備協助的張則根本不敢拿袁譚怎麼樣。而袁譚安穩了,劉和也就安穩了。

  為了能讓這個計劃實現的可能性最大化,沮授建議劉和返回涿郡後散佈消息,就說袁譚膽怯,不敢起兵響應,他要去薊縣找張則說理,並帶走一部分人馬,讓公孫瓚以為有機可趁。他相信,公孫瓚在涿縣肯定有探子,劉和出城來見袁譚的事瞞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

  劉和連聲應和,表示贊同。

  如果公孫瓚沒有來,那就按照劉和的計劃執行,唯一需要補充的就是命渤海太守臧洪率領兩萬人北上,隨時準備進入幽州,協助作戰。公孫瓚驍勇善戰,這幾年有孫策接濟,界橋、龍湊的損失恢復得七七八八,尤其是白馬義眾,裝備了孫策提供的軍械後,戰力更強。劉虞故吏如鮮于輔等人雖然兵力不少,但裝備不行,未必能攔住住公孫瓚。萬一需要攻城,臧洪的人馬能發揮作用。在上半年的青州戰事中,臧洪曾經幫袁熙擋住了沈友的進攻。

  考慮到公孫瓚突圍的最大可能就是白馬義從,沮授建議袁譚安排張郃率領大戟士作為勝負手,配合一些強弩手,半路截殺公孫瓚。為了保證成功率,沮授還建議袁譚與袁熙聯絡,將顏良借調過來。這是關係冀州命運的一戰,想必袁熙能夠理解。

  何顒自高奮勇,願意親自趕去平原與袁熙商量。袁譚非常感到。三百里的路程,對何顒來說絕非一件簡單的任務,但現在能讓袁熙俯首聽命的也就是何顒了,其他人都沒這影響力。

  一切安排妥當,劉和和何顒同時起身,一個向南,一個向北。

  ——

  安次。

  公孫瓚站在城樓上,看著遠處的地平線。凜冽的北風吹在青白的臉上,他卻無動於衷,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睛,透著幾分狠厲。

  長史關靖站在一旁,縮著脖子,用貂裘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雙手攏在袖中,捏著一枚紙條,是半天前收到的消息:劉和出城南下,可能是與袁譚會面。劉和和袁譚會面能商量什麼?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和公孫瓚有關。劉和被袁紹從徐州調到涿郡來就是為了防公孫瓚。官渡之戰袁紹慘敗,袁譚繼位,向南發展的可能性斷絕,向北奪取幽州成了最實際的選擇,而最合適的理由無疑就是報仇。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任何人都無法指責劉和。

  但關靖知道公孫瓚擔心的不是劉和,甚至不是袁譚——他從來沒有把這兩個人放在眼裡。他甚至不是擔心,他只是鬱悶。劉和、袁譚,甚至包括劉備都是孫策的手下敗將,甚至被孫策俘虜過,現在這三個人卻圍著他,讓他動彈不得。兩相比較,他簡直無法和孫策相提並論,可實際上他是和孫策的父親孫堅平輩的名將。區別可能只在於孫堅有一個好兒子,而他沒有。孫堅的兒子可以青出於藍,早早當家,他的兒子只能到孫策身邊做人質,以換取孫策的支援。

  關靖知道公孫瓚的性格,非常擔心公孫瓚一時衝動,犯下大錯。幽州的形勢複雜,幾方勢力犬牙交錯,犯一點錯都有可能招致滅頂之災,偏偏公孫瓚以為袁紹已死,大河以北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只等一個出擊的機會。他從薊縣移駐到安次來,與其說是不想看到張則,不如說是想找機會襲擊劉和,挑起一場大戰。

  “有人來了。”公孫瓚突然說了一句。

  關靖舉頭看去,只見地平線上一個黑點越來越大,從移動速度來看,應該是騎士。看到騎士如此不惜馬力的狂奔,關靖心頭隱隱不安,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之感。

  “你擔心什麼?”公孫瓚斜睨著關靖,有些不屑。“怕我一敗塗地?”

  關靖苦笑。“將軍,兵者,死生之地,任何人都有可能一敗塗地。如今將軍處處是敵,自然是謹慎一點好。猛虎也怕群狼,敗在這些人手上,實在有損將軍的威名。”

  公孫瓚冷笑一聲,拍拍腰間的白馬戰刀。“他們想打敗我,可沒那麼容易。白馬義從雖不足三千之數,可是有孫策支援的軍械,在幽州尚無敵手。”他想了想,又有些不滿。“若不是張則從中作梗,讓我多買一些軍械,我早把劉和滅了。”

  關靖很無語。孫策怎麼可能無限量供應軍械,國之利器,不可輕與,就算孫策再傻也會知道這個道理。別的不說,孫策先送了一口白馬刀,後來公孫續又託人帶回幾柄百折鋼矛,都比孫策出售的批量軍械優良,這說明孫策一直有所保留,最好的軍械絕不輕易出手,更別說不限量供應了。

  等了一會兒,騎士來到城下,翻身下馬,快步上了城,向公孫瓚、關靖行了禮,取出一份最新密報。公孫瓚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一挑,轉手交給關靖。關靖看了,也有些驚訝。朝廷來了詔書,要調劉和回京,劉和出城與袁譚會面後,回府大發無名之火,接連因為小事鞭撻了幾個衛士。

  “看來沒談攏啊。”公孫瓚笑道:“說到底,這豎子和劉虞一般慣會空談,言過其實。真想報仇,何必拖延至今。既然他不敢來,那我就去,免得他千里迢迢地跑去長安丟臉。”

  關靖眉頭皺得更緊。“將軍,還是等一等吧,兵不厭詐,誰知道劉和是不是在和袁譚故意作偽?他們……”

  “放心吧,我不會輕舉妄動的,派斥候注意袁譚動靜,看他會不會進幽州境。如果他敢越過易水,那我就先擊破他,回頭再收拾劉和。”

  關靖鬆了一口氣。“還是聯絡劉備,讓他出兵配合一下吧。”

  “他?”公孫瓚“嗤”的一聲冷笑,一甩袖子。“那大耳賊最不可信,我邀他助陣豈不是與虎謀皮,萬萬不可。他若是來了,涿郡就不是我的了。”公孫瓚想了想,又有些好笑。“他到中原走了一圈,倒也不是一無所得,這滿口仁義道德的倒有點名士風度,和讀書的時候大不一樣。看來他家那株桑樹砍了還是有用的。等我拿下涿郡,一定要在他們家院子裡再種一株。”

  公孫瓚轉身下城,大聲下達命令,安排斥候打探消息,聲音高亢。關靖聽了,一聲輕嘆,抬頭看了看天色,暗自祈禱,最好能下一場大雪,阻一阻公孫瓚的行程。

  現在能勸住公孫瓚的大概也只有老天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4 19:00
策行三國 第1675章 幽州形勢

  薊城,刺史府。

  張則坐在堂上,看著搖曳的火苗出神,眼中充滿血絲,還有一絲無奈。額頭皺紋深如刀刻,雙頰濃陷,顴骨高聳,被凍壞的皮膚像兩團陰影。他伸出雙手,烤著火,一動不動,就像被凍住了一般。

  種劭坐在對面,裹緊了皮裘,低著眉,不看張則,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他從涿縣趕來,向張則通報了朝廷的詔書,張則接完詔之後就沒有說一句話,長時間的沉默讓他非常不安。臥虎的威勢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好一會兒,張則收回手,攏在袖中,抬起頭看了種劭一眼。“申甫,朝廷究竟有什麼打算,就這麼放棄了?”

  “使君何出此言?”種劭暗自鬆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略顯勉強的笑容。

  “公主為妾,朝廷威嚴何在?形勢若此,之所以沒有崩潰,就是因為朝廷遷都關中,有自守之力,天下人知正朔所在,心中有漢,期盼著朝廷能中興,重現太平。如果朝廷自己先放棄了四百年基業,將這天下拱手相讓,那還能指望天下人心中有朝廷嗎?人心崩壞甚易,再想收回來可就難了。”

  種劭攏在袖子裡的雙手用力握在一起,手指發麻發脹。他瞟了瞟四周,又看看張則。張則會意,揮揮手,示意一旁侍候的衛士、侍者退下,堂上只剩下他和種劭兩人。種劭向張則挪了挪,離火堆也近了一些,雙眼被火光照得發亮。

  “使君,愚意妄測,陛下是欲行尺蠖之變。幽州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地,非使君不能籌措。”

  張則瞅瞅種劭,示意他繼續說。種劭掏出手巾,擦了擦鼻子,擤去被凍出的鼻涕。這幽州的天氣實在太冷了,就連火都被凍住了一樣,沒有一點熱氣。“陛下召劉和回京,是一舉兩得之計。一是劉和才兼文武,是可用之人。二是調走劉和,公孫瓚才能安心,則使君麾師南下,逼袁譚俯首,輸賦長安。冀州、益州,再加上公主出嫁得到的聘禮,陛下便能籌措起兩萬大軍出征的輜重。”

  張則大怒,打斷了種劭。“兩萬大軍?這幾乎是關中所有的兵力了吧?陛下要以這兩萬大軍和孫策決戰?這是誰的方略,簡直是亂來。我怕大軍未出關而先亂,陛下危矣。”

  “所以幽冀大軍南下才是重中之重。”種劭連忙示意張則小聲點。“朝廷尚無明示,這只是我揣測。”

  張則更加驚訝。“你身為使者,千里迢迢地趕到幽州來宣詔,卻不知道朝廷方略?”

  種劭苦笑。“不瞞使君說,如今陛下信任的是荀彧、劉曄等人,但凡有事,三公九卿都是最後知道的。我這個諫議大夫雖在陛下左右,卻難得有機會進諫。使君,此言非臣所當言,只是幽州的得失關乎成敗,我才斗膽直言,還請使者見諒。至於陛下方略,只是我的推測,僅供使君參詳。”

  張則吸了一口氣,緩了神色,露出一絲無奈。“那就請申甫言說長安形勢。”

  種劭又向前湊了湊。他和張則以前就有過交往。他比張則小十來歲,張則又比他的父親種拂小十來歲,關係在師友之間,相互之間有一定的信任。他主動申請來幽州傳詔,就是想趁這個機會和張則溝通,既讓張則了解一些長安的情況,也讓自己有個立功的機會。留在長安,他什麼機會也沒有,連吃飯都是問題。

  種劭將長安的形勢說了一遍。關中去年一場旱災,百姓出逃就食,回來的不足十一,如今關中人口不足,墾荒、屯田都受到了影響,收穫勉強能供應朝廷和駐軍。官渡之戰後,袁紹傷重而死,王允接著也死了,朝廷鑑於孫策勢大,成了新的威脅,企圖拉攏袁譚制衡孫策,但反復考量之後,還是決定維繫與孫策的關係,放棄袁譚。

  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韓遂、馬騰與孫策關係密切,韓遂的兒子韓銀死在官渡,馬騰的兒子馬超力戰有功,是官渡之戰的功臣,如果和孫策翻臉,關中很可能不戰自亂。天子希望張則能率幽州軍南下,用武力鎮服袁譚拿下冀州。有了冀州的錢糧,不僅幽州的供應可以得到緩解,朝廷也能有收入。

  “若此策成功,使君飲馬黃河,即使不渡河,孫策也能感受到壓力,天下事尚可為。”種劭說完,目光殷切地看著張則。“我奉詔而來,若使君有所驅使,在所不辭。”

  張則看了種劭一眼,嘴角挑了挑。他明白了種劭的意思。種劭雖是文官,但種家卻有武人的血統,種劭的祖父種暠做過度遼將軍,還做過遼東太守,鎮邊有功,種劭的父親種拂也是性情慷慨之人,種劭正當壯年,又當天下大亂之際,自然不甘於平庸,想要做一番事業。可惜他空有一腔熱血,卻連幽州的寒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能適應殘酷的戰場。種暠能做鎮邊有功,那是因為大漢餘威仍在,現在朝廷苟延殘喘,匈奴人、烏桓人、鮮卑人根本不會把朝廷當回事,建功立業哪裡還有那麼容易。

  不過種劭也有一個優勢,他是朝廷使者,代表著朝廷,他本人又不是單純的儒生,縱使不能衝鋒陷陣,出謀劃策還是可以的,多個人多個主意。

  “那申甫說說,劉和會如何應對?”

  見張則允了,種劭大喜,連忙將準備好的計劃和盤托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劉和絕不會輕易離開幽州,他很可能會聯絡袁譚,攻擊公孫瓚。但袁紹敗亡,大軍十不餘一,袁譚所領大多是新兵,未必敢與公孫瓚正面對敵。如果袁譚拒絕了劉和,劉和很可能會向使君求援。”種劭頓了頓,讓張則有個反應的時間。“劉虞在幽州頗有恩信,他的故吏願意支持劉和的人不少,縱使使君不肯出兵,那些人也會支持劉和,使君不可不防。”

  張則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那我當如何應對?”

  “使君覺得公孫瓚心有朝廷嗎?”

  張則哼了一聲:“你不知道公孫瓚的兒子在孫策身邊嗎?”

  種劭笑了。“那你覺得劉和心裡還有朝廷嗎?”

  張則沉默良久,搖搖頭。“不好說。按說他是宗室,應該心有朝廷,可是他們父子與袁紹走得那麼近,心裡究竟想什麼,我也無法判斷。”

  “使君所言甚是,公孫瓚桀驁不馴,劉和忠奸難辨,有他們在,使君都難以掌握幽州。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張則目光一閃。“然後呢?”

  “然……後?”種劭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張則是什麼意思。

  張則直起腰,扯了扯半舊的皮氅,瞅了種劭一眼,露出一抹淺笑。“申甫有所不知,幽州之所以能穩定,有賴兩個因素:一是劉虞對胡人的安撫,一是公孫瓚對胡人的殺戮。胡人唯利是圖,不知仁義,唯有恩威並施才能壓制他們。劉虞和公孫瓚一文一武,本是相輔相成,奈何他們視對方如仇寇,自相殘殺,結果兩敗俱傷。”

  種劭的臉上有些發燒。張則把這兩句話奉還,這是否定了他的建議啊。他尷尬不已,長身欲起。張則伸手按住了他。“申甫莫急,等我說完。”種劭強笑了兩聲,勉強坐了回去。

  張則接著說道:“公孫瓚殺了劉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劉和再和公孫瓚和解不過是磨磚作鏡,但坐視他們爭鬥也不是辦法。劉和如果死了,幽州世家必亂。公孫瓚如果死了,劉備必然坐大。”

  “劉備?”

  張則點點頭。“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朝廷既然召宗室朝會,重修宗籍,為何不召劉備去?他不是中山靖王之後嗎。”

  種劭很驚訝。“是嗎?可是我聽宗正劉寵說,劉備當著他的面親口說過,他並非皇族。”

  “有這回事?”張則很是意外。

  “劉備說他是宗室?”

  “嗯,劉備在幽州一直以宗室自居,說他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後人。他能在幽州站穩腳根,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張則撥弄了一下火塘,又飲了一口酒。“朝廷可能不清楚,劉備雖然不如劉和、公孫瓚那麼顯眼,其實他的實力比這二人有過之而遠不及。如果劉和、公孫瓚兩敗俱傷,最後做漁翁的必然是劉備。”張則搓了搓手,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幽州就不是朝廷的幽州了。”

  種劭將信將疑。他知道劉備,當年劉備曾在長安滯留了一段時間,他身邊的張飛扛著一柄奇形怪狀的長矛到處找人挑戰,一時名聲大噪。劉備回幽州之後就沒什麼消息了,如果張則不提,他還真沒想到劉備現在有這麼強的實力,讓張則如此忌憚。

  “那……使君打算怎麼辦?”種劭提醒道:“劉和也許已經在來薊縣的路上了。”

  張則苦笑。“我還能怎麼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能勸則勸,不能勸……”他咂了咂嘴。“就只好殺了。申甫,我馬上請田疇來商議,然後可能要麻煩你去見見劉備,到時候你自己看。”

  “喏。”

  張則拍拍手,叫來侍者。“請田子泰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5 05:14
策行三國 第1676章 義與利

  聽說朝廷有詔書召劉和赴長安,田疇當即變了臉色。

  “幽州危矣。”

  張則不動聲色,種劭心裡卻咯噔一下。他了解田疇是什麼樣的人。幾年前,田疇以劉焉使者的身份去長安時,他與田疇有過接觸,知道這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他又是幽州人,張則接任幽州刺史,穩定幽州,田疇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正是他查證了劉虞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這才說服鮮于輔、鮮于銀等人控制情緒,沒有立即和公孫瓚開戰。若非田疇,幽州早亂了。

  現在田疇說幽州危險,說明朝廷這個決定是真的錯了。荀彧、劉曄等人遠在千里之外,他們對幽州的了解有限,不可能超過張則,更不可能超過田疇。

  種劭不死心,追問田疇的理由。田疇大致解說了一番,基本和張則所言相同。劉和不可能不報殺父之仇,之所以拖到現在,是因為他實力不足,寄希望於外力,開始是袁紹,袁紹死了又寄希望於朝廷,現在朝廷召他去長安,他沒有指望了,只有鋌而走險。不管最後誰勝誰負,都會打破平衡,導致幽州大亂。

  劉虞的確不是一個聖人,他做了很多錯事,但這並不影響幽州世家以及胡人首領對他的支持,他們之間本來就是利益關係,不僅僅是因為道義。對朝廷,他們沒有太多的牽掛,與劉虞的君臣之義更重要。他們不可能看著劉和孤軍奮戰,只要劉和開口,他們肯定會出手相助。

  也許他們現在已經商量好了,就等著劉和發兵。

  種劭聽得後背全是冷汗,有點後悔。這些幽州人太野蠻了,和他的期望相去太遠。即使是讀書人如田疇,與中原讀書人的觀念也大不相同。

  “子泰,依你之見,現在我該如何應對?”

  田疇眉頭緊蹙,苦思良久。“於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

  “說吧。”

  “殺掉公孫瓚,安撫劉和,然後勸他離開幽州。”

  種劭剛想說話,被張則用眼神制止了。張則不緊不慢地說道:“公孫瓚善戰,你們有把握嗎?劉和會不會與袁譚聯絡?報殺父之仇情有可原,引袁譚入幽州可不行。”

  “我去見劉和,轉達使君的意見。”田疇躬身施禮。“請使君以大局為重,幽州不能亂。”

  張則淡淡地說道:“子泰,幽州會不會亂,取決於你們幽州人。”

  田疇匍匐在地,再拜。張則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田疇出了門,抹抹額頭的冷汗,轉身就找到兵曹公廨。兵曹從事鮮于輔正在屋裡擦拭盔甲、戰刀,見田疇匆匆走來,臉色鐵青,有些驚訝,連忙起身迎接。田疇站在階下,一聲不吭。鮮于輔見狀,知道不妙,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一邊讓部下退出去,一邊將田疇引到內室,順手關上了門。

  “子泰,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田疇冷笑道:“這句話似乎該我問你吧。”

  鮮于輔撫著短鬚,乾笑著不說話。田疇揚揚眉。“你們是不是都得了劉備的好處?”

  鮮于輔一愣,隨即大怒。“子泰,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再不濟,至於和劉備為伍嗎?”

  “你不肯與劉備為伍?只怕此事過後,劉備未必瞧得上你吧。”田疇冷笑連連。“你們以為行事機密,連我都不肯通氣,卻不知道這件事早就傳到了使君耳中。使君的使者只怕已經去了漁陽。公衡想以郡兵迎戰公孫瓚,不過是孤注一擲。為父報仇,不計生死,這是他為人子的本分,你們身為劉使君故吏,為劉使君報仇,也是君臣之義,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此戰過後,誰將是幽州之主?”

  鮮于輔沉默了片刻,收起了一看就知道的笑容。“這還用說,自然是公衡。”

  “公衡?他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難說,還想做幽州刺史。你們有沒有問過劉備和袁譚答不答應?”

  鮮于輔不說話了。他自己也清楚,論戰鬥力,公孫瓚和他的白馬義從絕對是幽州首屈一指的精銳,除了敗在袁紹和麴義手中之外,罕有敗績。如今袁紹死了,麴義陣亡,就連袁譚都不敢輕易挑戰公孫瓚。劉和雖然有用兵經驗,他們也有數量優勢,卻沒有必勝的把握。只是為劉虞為仇的大義驅使,他們不得不從。

  為了報仇,劉和可以不惜生死,但他們卻不能不考慮成功的可能性。算來算去,勝負在五五之間,即使用計,殺死公孫瓚的把握依然不大,更可能是重創他。如果讓公孫瓚跑了,或者雖然殺死公孫瓚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那幽州的形勢就不由他們說了算了,要么是劉備,要么是袁譚。

  這自然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結果。

  袁譚雖然是袁紹的兒子,但他的根基是冀州世家,而且是冀南世家。冀南世家眼高於頂,連冀北世家都不肯共存,更何況是幽州人。袁譚如果控制了幽州,他們這些幽州人都會靠邊站,比冀北世家還不如。

  劉備雖然是幽州人,但他人品太差了,短短的幾年時間,輾轉於公孫瓚、陶謙、袁紹和孫策之間,現在又回到幽州,以宗室自居,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普通百姓不知道他在中原的醜事,也許會被他騙,他們卻深知劉備的底細,才不肯為劉備效力呢。況且劉備學孫策屯田,對世家並不友好,衝突在所難免。

  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一點,劉備從孫策那兒學來的練兵之法的確有用,他麾下的關羽、張飛等人也的確是萬里挑一的勇士,眼下幽州真正有實力和公孫瓚一較高下的也就是劉備。如果劉和與公孫瓚交戰,最後得利的很可能就是劉備。

  鮮于輔左思右想,沒有解決之道,只以向田疇請計。田疇說,我要去見劉和,和他約定只限於殺公孫瓚,殺了公孫瓚,他就離開幽州去長安,從此恩怨兩清。幽州人可以幫他報仇,但不會支持他做幽州刺史,更不會同意袁譚進入幽州。如果劉和答應這個條件,那他就說服張則配合劉和,盡可能的將公孫瓚誘到薊縣來,避免兩軍對壘。否則,張則會引劉備為助力,誰敢亂動就殺誰。

  鮮于輔反復權衡後,同意了。他隨即叫來了鮮于銀、閻柔、齊周等人,共同盟誓,然後由田疇寫了一份盟約,他們在上面簽了名,由田豫帶著去見劉和。

  ——

  劉備一手持鉤鑲,一手持青雲劍,與趙雲戰在一處。青雲劍舞動之間,寒氣森森,似有青色雲霞流動。趙雲手持長矛,左撥右擋,間隙還上兩招,趁勢調整一下自己的防守,卻不緊逼。劉備久戰不下,心裡有些焦躁,突然一聲暴喝,長劍砍向矛頭。

  “噹!”一聲脆響,矛頭被削下一截,火星四濺。

  趙雲收矛後退,笑了笑。“府君這勁道越來越順暢了,足以躋身一流劍士。”

  劉備很尷尬。“子龍,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境,達不到身劍合一的境界。若是真的與敵對陣,只怕又要受挫。子龍,最近與你對練,受益匪淺,感激不盡。”

  趙雲笑道:“府君客氣了。習武既是修身養性,也是疆場自保之道。府君武藝高強,戰場上能多幾分取勝的機會,也是我等所期盼的。只是佳兵不祥,匹夫之勇不可恃,還望府君銘記。”

  劉備連連點頭,還劍入鞘。青雲劍雖是黃承彥打造的利劍,畢竟不是環首刀,還是不太適合這種大力劈砍,每一次硬砍都會傷及劍刃甚至劍身。趙云隨時可以換一柄長矛,他卻很難再找到類似的寶劍。

  兩人上了堂,說些劍法、矛法的要訣。這幾年在漁陽做太守,生活安定,又有趙雲這樣的陪練,劉備的武藝有了明顯的提升。關羽、張飛都是高手,但關羽傲氣,三合就要分勝負,動手不留情,張飛性子急,沒耐心做陪練,而且他們力量驚人,和他們對練有生命危險。趙雲則不同,他不僅武藝好,而且有耐心,能夠根據劉備的實力做調整,既能讓劉備感到壓力,全力以赴,又不會受傷。有他陪練,劉備收穫很多,進步也非常大。

  “子龍,你說我是用單劍,使孫伯符的破鋒七殺好,還是用雙劍,用公孫伯珪的雙頭矛法?”

  趙雲道:“府君既不必學孫伯符,也不必學公孫伯珪,既可以用破鋒七殺,也可以用雙頭矛。只要能殺敵,哪種順手用哪種,不必拘於一法。”

  劉備點點頭,在堂上坐定,用布巾擦了汗,披上皮氅。“我自己試了幾次,感覺還是破鋒七殺比較適合我。如果用雙頭矛法,這劍太長了,容易傷著自己。”

  趙雲笑笑。劉備的青雲、赤霞雙劍可以接上一截鐵柄,接單劍就是孫策軍用的千軍破,接上雙劍就是公孫瓚的雙頭鐵矛,但使用的難度更大,不小心就會傷著自己。劉備一心想兼而有之,卻一直不能如願。

  “府君不用急,武藝就如同做文章,講究自然,不能勉強。”

  “是啊,我只是覺得我要辜負黃大匠的精心之作了。”

  正說著,簡雍快步走了進來。“府君,朝廷有使者到。”

  劉備吃了一驚,連忙起身,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問簡雍情況。簡雍還沒說完,種劭就走了進來,朗聲笑道:“劉府君,故人遠道而來,你還要讓我吃閉門羹,喝西北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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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國 第1677章 虛情假義

  劉備很驚訝,他認識種劭,但也僅限於認識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種劭這麼熱情,實在大出他的意料。不過他隨即趕了上去,拱手施禮。

  “申甫兄,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長安一別,申甫兄風采依舊啊。”

  種劭的臉頰抽了抽,暗自佩服。還是劉備的臉皮厚,他醞釀了半天的情緒,結果還是不如劉備真誠自然,連他都有一種錯覺,就像他們真是好朋友似的。

  兩人互相施了禮,劉備熱情地托著種劭手臂,將他引上堂,分賓主落座,又吩咐人上酒,大談當年在長安的事,卻絕口不問種劭的來意。兩人說了半天,劉備還是滔滔不絕,熱情洋溢地追昔憶往,種劭卻有些沉不住氣,只好主動轉換話題。

  “聽說府君在漁陽屯田、練兵,成效斐然,張使君提及府君,可是讚不絕口啊。”

  “慚愧慚愧。”劉備連忙謙虛了幾句。“備德淺才薄,不堪重任,奈何國家多事,既委我以重任,我不敢不竭駑鈍,效犬馬之勞。能有微功,既蒙陛下信任,也是張使君支持,更離開漁陽百姓的配合。”

  種劭連連點頭,故作不解。“有一件事,我很是不解,還想請府君為我解惑。”

  “申甫兄直言無妨。”

  “你和陳王可有交往?”

  “陳王?”劉備想了想。“有的,有的,當初在浚儀時,我與陳王見過面。”

  “你們之間……”種劭故意頓了頓,扮出一副難以啟齒的神情。“可有什麼過節?”

  “沒有啊。”劉備哈哈大笑。“慚愧慚愧,不瞞申甫兄說,當時我接戰不利,被孫將軍襲營,成了孫將軍的俘虜,陳王卻是孫將軍的座上賓,我哪裡敢和他有過節。”

  種劭心中恍然。他當然不懷疑陳王的品行。陳王到長安數年,人品是出了名的好。再說了,那麼多宗室到長安,天子求賢若渴,如果劉備真是宗室,陳王絕不會從中作梗。十有八九,劉備這中山靖王之後的身份是假的。中山靖王劉勝是孝武帝的兄弟,以多子著稱,而且他的中山國在王莽篡漢前就絕嗣了,宗籍流失散亂,根本無法證明誰是他的子孫。就算他真是中山靖王之後,恐怕也排不上宗籍了。

  “申甫兄,怎麼了?”

  種劭笑著擺擺手。“我可能誤會了,無妨,無妨。”

  劉備心中狐疑,追問道:“究竟什麼事?申甫兄不必有顧慮,直言無妨。”

  種劭再三推卻不過,只好將陳王說劉備曾親口否定是宗室的事說了一遍。他給劉備留了一點面子,只說他否定是宗室,沒有說他否認中山靖王之後,否則就等於直接打劉備的臉了。

  劉備一聽,頓時像吃了狗屎似的難受,當日所受的屈辱也一起浮上心頭,險些控制不住情緒,破口大罵。這些年日子過得安穩,他的心態已經好了很多,甚至有些自鳴得意,一心想著獨占幽州,現在想起往事,想起自己被孫策俘虜、羞辱的經歷,大為沮喪。

  就算獨占了幽州又如何?孫策已經拿下了五州,而且他能有今天,還是靠著和孫策的交易,獲得來自中原的物資,才擁有了一定的優勢。這點優勢足以讓他在幽州立足,可是出了幽州,他什麼也不是。

  見劉備臉色不對,簡雍連忙接過話題。“種君,長安這幾年如何?”

  種劭心領神會,說起了長安的形勢。“遷都之後,朝廷雖然坎坷,卻有中興之兆,荀令君實乃當今智者,以遷都而應再受命,堪稱絕妙。”種劭拍著大腿,神采飛揚,興奮溢於言表。“府君,你與荀令君見過面吧?他對你可是印象深刻,我這次來幽州,他特地託我向你問候。”

  “是嗎?”劉備驚喜不已,又有些遺憾。當初荀彧曾經邀他去長安,可惜他被兗州刺史迷了眼,沒有接受荀彧的邀請。沒想到荀彧還記得他,倒是讓他很意外。

  “豈止荀令君,孔文舉也掛念你呢。他不久前也到了長安,深得陛下信任。”

  “哈哈……”劉備再次興奮起來,謙虛了幾句。能被孔融這樣的名士記住,他又有了吹噓的本錢了。

  種劭道:“長安雖苦,百廢待興,但君明臣賢,中興有望,實乃天下百姓之幸。官渡一戰,袁紹授首,河北半安,如今朝廷掛念的就是幽州。劉和乃宗室子弟,才兼文武,公孫瓚乃是威鎮北疆的英雄,胡虜聞風喪膽,他們齊聚幽州,本是鎮邊揚威的好機會,奈何他們之間有私仇難解,實在是可惜。”

  劉備上了心,附和了幾句,豎起大耳朵細聽。幽州形勢複雜,劉和和公孫瓚的死結無法解開,張則也束手無策,三人都想拉攏他,他可謂是三面逢源。朝廷要來解決這個問題,他自然要關心。當他聽說朝廷要調劉和回長安時,頓時緊張起來。

  他和劉和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有合作的可能,但他和公孫瓚卻沒什麼合作的可能。別看他們是同門,別看他們都和孫策有聯絡,但他們之間卻有芥蒂,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聯盟。如果劉和走了,公孫瓚不僅不需要他的幫助,還有可能把他當成對手。

  劉備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簡雍。簡雍會意,笑道:“朝廷用心良苦,只怕劉和不肯答應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況且劉使君恩信昭著,幽州人至今追思,若不是張使君以大局為重,恐怕早就起兵相鬥了。就算劉和肯回長安,恐怕也要殺了公孫將軍再走。”

  種劭心知肚明,卻佯作不知。“是嗎?公孫將軍威鎮北疆,白馬義從天下聞名,劉和雖然善戰,只怕未必是公孫將軍的對手吧?且朝廷有詔書,他這麼做殊為不智,甚至有可能連累幽州啊。”

  簡雍也覺得以劉和的實力不足以擊敗公孫瓚,即使加上劉虞的故吏也不行。鮮于輔那些人雖說人多勢眾,但是論用兵能力顯然和公孫瓚差得太遠,若非如此,劉虞也不會被公孫瓚殺得大敗。他隨即想到了袁譚。“劉和本人實力不足,但是他和袁譚聯手,足以擊敗公孫將軍。”

  種劭眉頭緊皺。“這麼說,劉和與公孫瓚一旦交兵,袁譚卻成了受益者?”

  劉備也覺得不妥。幽州人內訌,卻被冀州人佔了便宜,這算怎麼回事?他曾經是袁譚下屬,後來又投降了孫策,如今再被袁譚擊敗,那臉面可就丟光了。袁譚也不可能重用他,他剛剛有點起色的事業恐怕又要受挫,這漁陽的屯田也全便宜了袁譚。

  “張使君總不會坐視他們爭鬥吧?”

  種劭推說不知,愁眉苦臉,起身便要告辭,要趕回去和張則答應。劉備連忙攔住,拉著簡雍到一旁商量。想來想去,這件事對他都弊大於利,不管公孫瓚和劉和誰勝誰敗,只要袁譚牽涉其中,對他都沒好處,維持現狀對他最有利。

  簡雍反復權衡了一番。“府君,朝廷要召劉和入京,劉和反正要離開的。他離開之後,幽州只剩下府君與公孫伯珪,形勢依然對你不利,也許讓劉和殺了公孫伯珪反而更好。”

  劉備摸著光溜溜的下巴,眼珠轉來轉去,卻沒吭聲,只是眼神有些變化。

  簡雍接著說道:“袁譚雖然有兵,但冀州精銳大部分都折在官渡,他領的都是新兵,未必敢和公孫將軍面對面。除非劉和與公孫瓚久戰不下,兩敗俱傷,他才有可能趁虛而入。如果劉和能智取,不用大動干戈,那袁譚就沒有可趁之機了。劉和報了仇,離開幽州,公孫瓚死了,張使君能依賴的就只有府君,到時候府君以同門之誼接管公孫瓚的部屬,即使與袁譚面對面也有一戰之力,再現當初擊退麴義的戰績,讓那些人看看府君的實力,以塞悠悠眾口。”

  劉備目光閃爍,心跳有些加快。

  簡雍接著分析。張則肯定也不希望幽州被袁譚佔據,當然,他也不希望劉備獨大,他應該會傾向於接管劉和的實力,做一個真正的幽州刺史,而不是活在劉虞的陰影之下。因此,他很可能會配合劉和,誘殺公孫瓚。在這時候,他會需要劉備的協助,至少不會希望劉備與公孫瓚結盟。

  這可能就是種劭的來意。種劭從薊縣而來,肯定和張則商量過,張則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估計不到嚴重的後果。種劭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敘舊,而是為了結盟。

  “憲和,我該怎麼辦?一邊是昔日同門,有兄弟之義,一邊是朝廷,是君臣之義,如何取捨?”

  簡雍微微一笑。“府君無須取捨,公孫伯珪自負,他不會向府君求助,既然如此,府君大可作壁上觀,準備好祭品就是。”

  劉備一聲長嘆,眼圈就紅了,眼淚隨即湧了出來,他一邊抹著淚,一邊說道:“我雖不殺伯珪,伯珪卻因我而死,我心何忍,雖說是為了朝廷,畢竟有負兄弟之義。唉,我只恨自己嘴笨,無法說服伯珪。憲和,我心中難受,怕是會失禮,你和種申甫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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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國 第1678章 遺憾

  簡雍對種劭說,劉備左右為難,既不能阻擋劉和為父報仇,又不能坐視公孫瓚身死,更不能破壞幽州的安定,所以他希望張則能主持大局,盡可能的避免損失,不及其餘。他相信張則的人品,全力支持張則的決定。

  種劭心領神會,滿意而去。

  簡雍將種劭送到城外,看著種劭的馬車消失在天地盡頭,翻身上馬,趕回城中。張飛帶著兩個騎士策馬飛奔,看到簡雍,連忙上前打招呼。

  “出了什麼事?”張飛大聲問道。

  “籲~”簡雍示意張飛閉嘴。劉備緊急召喚,自然是有事,張飛這麼大嗓門,豈不是廣而告之。

  張飛會意,連忙壓低了嗓門,又問了一次。簡雍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張飛的眼睛立刻亮了,瞪得溜圓,白晳的面皮都漲得通紅,和關羽一般。“要幹掉公孫瓚?”

  簡雍瞅了張飛一眼,哭笑不得。這人甚麼腦子?他知道關羽、張飛對公孫瓚都很不滿,公孫瓚這人的確也不招人喜歡,但實事求是而言,公孫瓚對劉備雖無大恩,卻也沒什麼虧欠之處,只是關羽、張飛立場不同,總覺得公孫瓚不顧同門之誼,沒有對劉備另眼相看。

  “益德,公孫瓚是一頭獨狼,處處皆敵,他遲早會死,唯獨不能死在玄德手上。”

  張飛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他們到到太守府前,翻身下馬,並肩進了門。劉備正在堂上轉圈,見簡雍和張飛回來,立刻停住。“種劭走了?”

  “走了。”簡雍上堂,伸手烤火。“他走得很急,連飯都不肯吃,看來事已迫在眉睫。府君,公孫瓚樹敵太多,這次怕是難逃一劫。”

  劉備點點頭。“我擔心的是袁譚。劉和與袁譚很親近,這麼大的事,必然要向袁譚通報求援。袁譚屯兵三萬於此,就是想找機會進入幽州,劉和若在幽州,他還不著急,劉和要走了,他不可能不抓住這最後一次機會。張則都已經收到了消息,雲長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會不會疏忽了?”

  簡雍沒吭聲,他也在擔心這個問題。關羽在泉州屯田,離安次、涿州都不遠,離渤海更近。袁譚有什麼動靜,關羽應該先有反應。現在消息都由張則傳到漁陽了,關羽卻沒有消息傳來,實在不合常理.

  兩人商量了幾句,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趙雲突然說道:“袁譚就算有什麼動作,未必就是全軍移動。冀州疲憊,眼下不適應發動大戰,朝廷召劉和入京又是意外情況,袁譚未必來得及準備。他如果要介入此事,應該是以精銳騎兵出擊,而不是新練的步卒。”

  劉備轉頭看著趙雲,示意他繼續說。

  趙雲欠了欠身,接著說道:“府君應該還記得官渡之戰的經過,袁紹雖敗,但他的近衛騎大戟士損失並不大,甲騎損失也有限,半年過去,肯定已經補充完畢。尤其是張郃曾擊殺韓銀,獲得了不少騎兵裝備,大戟士的實力可能比戰前更強,再加上甲騎輔助,戰力不亞於白馬義從。以騎兵對騎兵,半路截殺,大戟士是首選。千餘騎兵,又故意掩飾行踪,雲長的斥候是很難發現的。”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公孫瓚也很難發現。”

  劉備如夢初醒,一拍大腿。“子龍,你說得太對了,這張郃最擅長突擊了。你還記得他入潁川嗎?一千大戟士來去自如,孫策都沒發現他,還是後來才知道的。”他來回轉了兩圈。“現在怎麼辦?”

  “府君可以去提醒公孫瓚。”

  “提醒他?”劉備眨眨眼睛,隨即會意。“是的,理當如此。”

  劉備隨即下令,讓張飛、簡雍集結步卒,做好作戰準備,他和趙雲帶著親衛騎趕往安次,提醒公孫瓚可能有危險,同時命令關羽、田豫集結屯田兵,準備阻擊袁譚的進犯。這麼做雖然有悖於對張則的承諾,但他可以推說是勸解公孫瓚息事寧人,無可指摘。況且他也清楚,公孫瓚根本不會讓他進入郡界,更不會把他的話當回事,最多增加幾分警惕而已,對最後的結果影響不會太大。

  商量妥當,劉備隨即和趙雲率部出城。

  公孫瓚頂盔貫甲,坐在堂上,白馬戰刀橫在腿上。

  一個騎士站在堂下,大聲解說著涿縣的形勢。劉和返回之後,發了幾天無名火,也沒等到袁譚的援兵,他召回了輪休的郡兵,加強了涿縣的防守,又集結了一千多部曲騎兵,明天早晨離開涿縣,可能是去薊縣向刺史張則求援,也可能是聯絡劉虞的故吏鮮于輔等人,總之沒有放棄報仇的決心。

  公孫瓚冷笑不已。他這幾天派出大量斥候到易水一帶偵察,沒有發現袁譚有什麼動靜。這也符合他的分析,官渡之戰袁紹敗得太慘,冀州精銳幾乎損失殆盡,袁譚現在根本沒有力量攻擊幽州,否則他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劉和得不到袁譚的支持,剩下的選擇只有找鮮于輔等人助陣,甚至脅迫張則。不過這都沒關係,一群烏合之眾而已,不足為懼。

  他甚至不想給劉和與鮮于輔等人聯手的機會,他要在半路上截擊劉和。兩千多白馬義從已經集結完畢,隨時可以出發,對付劉和綽綽有餘。就算鮮于輔等人趕來接應也沒什麼關係,他還為他們準備了一萬步騎。除此之外,留守薊縣京觀的弟弟公孫範也做好了準備,只要張則出城,公孫範就會奪取薊縣的控制權。

  公孫瓚揮手示意騎士退下。關靖正要向前上說話,公孫瓚抬起手,直接打斷了關靖。“長史不用勸了,我意已決。劉和不會罷休,我也不會引頸受戮,索性殺個乾乾淨淨,免得夜長夢多。”

  關靖苦笑。“將軍,我不是勸你不要去,我只是建議將軍謹慎些。劉和的兵力雖然有限,卻非愚蠢之人,用兵能力比其父劉虞強太多了。他不會不提防將軍,甚至有可能布下陷阱,以待將軍……”

  “我又不是三歲小兒。”公孫瓚冷笑道:“我出征塞外,大破烏桓人的時候,劉和不過是個黃口孺子呢。他所謂的戰績不就是奔襲豫州嗎?我沒看出來他有什麼過人之處。”

  關靖無語,訕訕地正欲退下,有人來報,劉備派來了信使。關靖很驚訝,連忙停住腳步。公孫瓚也有些意外,思索片刻,讓人將使者叫進來。使者奉上一封書信,公孫瓚打開一看,劍眉微挑,轉頭看了關靖一眼,將書信遞了過來。關靖接過看了一遍,驚訝不已。

  劉備提醒公孫瓚小心袁譚麾下的大戟士,說大戟士是經歷過官渡之戰的精銳,張郃也是驍勇善戰之人,尤其擅長潛行,有可能會潛入幽州境。

  關靖不明白劉備這是什麼意思?他突然提醒公孫瓚小心張郃,和眼前這件事有關嗎?這話沒頭沒尾的,從何說起?

  關靖沉思良久,對使者說道:“劉漁陽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最近有什麼人去漁陽了嗎?”

  騎士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他就是來送信的。

  關靖又問:“劉漁陽現在何處?”

  “郡界。”

  “有多少人馬?”

  “親衛騎千餘人。”

  公孫瓚不屑一顧,將白馬戰刀拉出半截,舉到眼前,瞇著眼睛看了片刻,又“唰”的一聲推了回去,淡淡地說道:“你回去告訴劉漁陽,我知道了,不過不用他擔心,就算張郃來也無奈我何,我也不需要他的幫忙,讓他不要越界,以免引起誤會。”

  騎士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關靖看著手裡的書信,無奈地搖了搖頭,眉眼低垂。

  公孫瓚站了起來。“夜間寒冷,長史身體單薄,就留在城裡吧。我率部出發,快則明天正午,慢則日落,一定會有消息來。你守好城池,注意劉備的動向,若他敢越界,無須留情,痛擊之。”

  “喏。”

  劉備揮揮手,示意騎士退下,一聲輕嘆。“伯珪兄終究不肯原諒我啊。可惜了他這一身本領,因一時小憤而毀,於國於家無益。先賢有云,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以修身為本,真乃至理名言。”

  關羽哼了一聲,看著遠處的地平線,丹鳳眼微微瞇起,寒芒一閃而過。

  劉備拉緊大氅,轉身看向關羽。關羽收到劉備的消息之後,兼晝夜程,趕來和劉備會合,身邊只帶了周倉等十餘騎士。斥候深入渤海,打探到渤海太守臧洪率部兩萬,已經越過冰凍的漳河,正向北進發,他生怕泉州有失,不敢輕舉妄動。泉州倉裡放著大量的糧食,如果被臧洪奪取,對劉備將非常不利。只是這樣一來,他就無法參與對公孫瓚的戰鬥。

  這無疑是一個遺憾。

  從十年前見到公孫瓚的那一刻起,關羽對公孫瓚的印象就不佳,只是當時劉備寄人籬​​下,不得不忍氣吞氣。四年前再來幽州,情況已然不同,公孫瓚被袁紹重創,實力大損,劉備卻脫胎換骨,一躍而為漁陽太守,有了自己的地盤,與公孫瓚平起平坐,關羽看公孫瓚的心情也大不相同。

  但是有一點沒變,他不喜歡公孫瓚,期盼著有一天能用青龍偃月刀砍下公孫瓚那顆高傲的首級。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他卻可能被臧洪纏住,脫不了身。

  真是天意弄人。

  “雲長,公孫瓚自負其能,樹敵無數,此次怕是在劫難逃,涿縣已經是我囊中之物,但袁譚覬覦幽州已久,他不會坐視幽州易手,你能不能守住泉州至關重要,千萬不能有閃失。”

  “玄德放心,泉州萬無一失。”關羽悶悶地說道。他清楚泉州的重要性,這裡不僅是防禦冀州攻擊的第一道防線,還是劉備賴以生存的重要屯田區,更是中原的商船進出幽州的要道,不能有一點閃失。正因為控制了進出幽州的重要水道,壟斷了大部分的生意,劉備才能在漁陽迅速站穩腳跟,養活兩萬步騎。

  “那你就先回去吧,整兵備戰。如果要強攻涿縣,非你不可。”

  劉備對關羽的心思一清二楚,刻意拔高了關羽的重要性,並給他一個希望,以安撫他那顆躁動的心。實際上他們都清楚,除非發生大戰,這場戰事將以騎兵決戰為主,不太可能發生圍攻城池的事,所以關羽率領的步卒參戰的可能性並不大。他唯一擔心的是關羽求勝心切,主動挑戰。關羽有步卒七千餘人,訓練有素,守城綽綽有餘,但野戰就很難說了,畢竟袁譚、臧洪有著明顯的兵力優勢,冀州強弩兵又是出了名的精銳。

  “我知道了。”關羽怏怏地應了一聲,撥轉馬頭,向遠處馳去。周倉等人緊緊跟上。劉備看著關羽的身影,覺得精挑細選的烏桓馬還是有些不足,配不上關羽異於常人的魁梧身形,無法發揮關羽全部戰力,最好還是肩高七尺以上的西涼大馬。可惜幽州離西涼太遠,很難有機會買到那麼好的戰馬。

  與眾不同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啊。

  劉備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的趙雲。“子龍,公孫瓚不准我們入境,接下來該怎麼辦?”

  趙雲笑道:“府君不妨再派幾個使者去,以表誠意。”

  劉備眨眨眼睛,大笑起來。他伸手拍拍趙雲的肩膀。“子龍啊,如果不是找不到合適的親衛騎將,我真該讓你獨領一部。你有勇有謀,讓人放心。”他想了想,又道:“親衛騎的人你最熟悉,你挑幾個機靈的吧,務必要讓公孫伯珪感受到我的誠意,當然還有關靖。”

  趙雲領命,轉身叫了兩個騎士,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再去安次城,面見公孫瓚,但不要急,可以慢慢走,黎明前到達安次即可,可以在城外多待一段時間,看看公孫瓚什麼時候出城。如果公孫瓚出了城,查清楚留守的人是誰,向他表達劉備的誠意。

  騎士領命,飛奔而去。

  看著趙雲有條不紊的安排任務,劉備非常欣慰。趙雲,田豫,這兩個人雖然不如關羽、張飛親近,武藝也不如他們高強,但為人沉穩有謀,將來都是可用的大將。但只有這四個人是不夠的,要想掌握幽州,還要更多的人輔佐才行。這次公孫瓚和劉和決戰,如果兩敗俱傷,甚至同歸於命,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張則也在此戰中陣亡,那就最好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2-17 00:52
策行三國 第1679章 虛晃一招

  涿縣,太守府。

  火塘裡的木柴燒得正旺,發出呼呼的聲響,不時有火星爆發,搖晃的火焰照亮了劉和的眼睛,也烘得他臉龐發燙,眼中似乎有烈焰升騰。

  劉和喘了一口粗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伸手去取酒壺,卻被田疇攔住了。

  “公衡,大戰在即,不可多飲。”

  “再喝一杯。”劉和推開田疇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放心,我不會誤事,什麼事都可以耽誤,這件事不會耽誤。承蒙諸君顧念先父,助我一臂之力,讓我有機會報仇,我感激不盡。來,子泰,喝了這杯酒,算我提前謝你大恩。”

  劉和將田疇的酒杯添滿,又將酒杯塞到田疇手中。田疇不肯喝,劉和堅持相勸。“子泰,我答應你的,殺了公孫瓚就離開幽州,絕不再惹麻煩。此生也許都沒有機會見面,這杯酒,你必須喝。”

  田疇無奈。他知道劉和不願離開幽州,借酒使氣。“公衡,最後一杯?”

  “最後一杯。”劉和用力地點點頭,有些發紅的眼睛盯著田疇。田疇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將杯底亮給劉和看,然後將酒杯反過來放在案上,表示決不再飲。劉和眉毛挑了挑,輕哼一聲,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盡,隨手將酒杯扔進了火塘。漆杯在火焰的舔噬下迅速發黑變形,然後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田疇眼神縮了縮。劉和的態度很決絕,這幾乎就是斷交的意思了。

  劉和斜睨著田疇,眼中閃爍著瘋狂。

  田疇很快就恢復了從容。他站了起來。“公衡,睡一會兒吧,昨天會有一場惡戰,養精蓄銳很重要。”

  劉和點點頭。“你先休息吧,我再想一想,以防遺漏。”

  田疇沒有再說起什麼,起身出了門,徑回客舍。劉和一個人坐在堂上,他看著火塘中已經成灰燼的漆杯,再看看田疇反扣在案上的漆杯,冷笑一聲,拔出腰間戰刀,將漆杯挑起,也扔進了火塘裡。

  他本想奪取幽州自立,萬萬沒想到幽州世家會逼他報仇之後離開幽州,這讓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既然幽州世家都擔心他和袁譚的關係,那朝廷就不擔心嗎?去長安有什麼意思,不如鐵了心追隨袁譚,也許能博個前程。

  大不了我不親自奪幽州,這不算違背誓言了吧?

  張郃、顏良已經潛到良鄉附近,明日一戰,他們將是勝負手。不過計劃要稍微變化一下,先讓幽州世家和公孫瓚惡戰一場再說。

  劉和想了想,叫來衛士王嶺,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家裡還有什麼人?”

  王嶺知道明天會有大戰,卻一點也不緊張,拱手道:“府君不用擔心,我已經安頓好了,留了錢糧,就算我戰死了,他們也能生活。若非老使君,我早就成餓飲殍了,能有機會為老使君報仇,萬死不辭。”

  劉和點點頭。“你把我的甲胄取來,穿上試試。”

  王嶺不解其意,卻還是取來了劉和的甲胄,披掛起來。他的身體和劉和相近,這身甲胄倒是合身得很。劉和讓他轉了幾圈,又讓他走了幾步,背影、步態都看不出什麼破綻,除非從正面看,否則很難看區別。

  “明天你就穿著這身甲胄上陣。”

  “我?”王嶺一臉茫然。

  “我要你假扮我,吸引公孫瓚的注意,讓他去攻擊你,為我創造突襲的機會。”

  王嶺抬頭看著劉和,眼神驚訝。劉和靜靜地看著他。“不願意?”

  王嶺抱拳施禮,跪倒在地。“榮幸之至。”

  劉和點點頭,伸手拍拍親信的肩膀。“放心,我會照顧你的家人,將你的兒子視如己出,將來還他一個前程,保你王家富貴。”

  “多謝府君。”

  ——

  第二天天不亮,劉和就集結人馬出城。田疇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想和劉和一起。劉和卻沒等著,帶著千餘漢胡騎兵出城去了,一路向北急行。田疇只當劉和心裡有氣,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帶著百十名部曲緊緊跟隨。

  天很冷,夜裡下了一場雪,大地一片潔白。新下的雪將道路都蓋住了,雪下面是被踩實的舊雪,滑得厲害,一路上不斷有戰馬摔倒。劉和卻不管不顧,催著部下急行。田疇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幾次追到隊伍前,想讓劉和慢點走,節省體力,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劉和卻只是不聽。

  中午時分,他們到達良鄉城外。人馬都有些疲憊,呼出的白汽在鬍鬚上結成了冰,戰馬渾身是汗,北風一吹,有結冰的趨勢。劉和還要接著趕路,田疇心急如焚,不顧阻擾,趕到劉和麵前,大聲喊道:“公衡,這樣太危險了,停下來歇一歇吧,讓將士們吃點東西,戰馬也要餵點料,要不然體力……”

  劉和勒住坐騎,看著遠處的良鄉城,眉頭微蹙。“子泰,恐怕來不及了。”

  “為何?”

  劉和沒有說話,只是抬了抬下巴。田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良鄉城頭正緩緩升起一面大纛,大纛上一匹昂首長嘶的白馬。田疇心中一緊,雖然預料到公孫瓚可能會在半路截擊,卻沒想到公孫瓚會進入良鄉城。良鄉雖是縣城,但離廣陽、涿縣都很近,公孫瓚要想悄無聲息的拿下良鄉城並不是一件易事,只要有騎兵逃出來,最多一個時辰,劉和就能收到消息。

  這是怎麼回事?是公孫瓚早安排了細作在城裡,還是他帶了大量步卒?又或者良鄉縣沒有準備,被他偷襲成功?田疇一下子想了很多,卻無法判斷,也沒時間判斷。

  “公衡,我們急行而來,人馬疲憊,不宜接戰,立刻繞城而過,盡快與鮮于輔等人會合,再作計較。”

  劉和大聲答應,讓田疇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隨。田疇不虞有他,帶著部曲衝到了前面。劉和給王嶺使了個眼色,摘下頭盔,與王嶺交換,又解下自己的赤色大氅,交給王嶺,自己則披上王嶺的白色舊佈氅,大氅裡面只有一身札甲,看起來和一名普通校尉沒什麼區別。

  “拜託。”劉和向王嶺拱拱手,又向他身邊的騎士拱拱手。

  王嶺等人欠身施禮,踢馬向前衝去,一百餘騎緊緊跟隨。劉和本人則隱在騎士之中,慢慢落在後面。

  因為擔心公孫瓚的騎兵從城中出擊,田疇越過了冰凍的聖水,沿著西側的山地前行。那裡怪石嶙峋,適合步卒潛伏,卻不適合騎兵,公孫瓚在那裡埋伏人馬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公孫瓚從城裡出為截擊,在經過聖水的時候必然要減速,而田疇卻可以沿著河岸加速沖鋒,打公孫瓚一個措手不及。

  田疇過了聖水,回頭觀望,看到劉和帶著百餘騎士也過了河,其他人卻落在後面,不禁暗自著急。正在這時,良鄉城西門大開,一隊騎兵衝了出來,當頭數十騎全是白馬,正是聞名天下的白馬義從。當頭一人,手持鐵矛,身著鐵甲,正振臂高呼,身後一桿戰旗,上繡一匹白馬,又有公孫二字,一看就知道是公孫瓚無疑。

  見公孫瓚親自出擊,劉和似乎有些慌了,猛踢戰馬,從田疇的面前呼嘯而過。情急之下,田疇雖然覺得劉和的反應有些異常,卻沒多想,帶著部曲斷後。他大聲呼喚落後的騎兵,那些人卻似乎亂了陣腳,遲疑不前,還有人撥轉馬頭,有逃竄之意。田疇氣得大罵,卻顧不上太多,張弓搭箭,向衝到聖水東岸的公孫瓚等人射去。

  公孫瓚等人衝到聖水邊,放慢了速度。他在涿郡駐紮過很長時間,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知道這裡是冰凍的河面,行走沒什麼問題,但速度太快卻容易滑倒,因為明知田疇的用意也只能勒住坐騎。

  “射!”公孫瓚鐵矛一指,命令身邊的善射之士射擊田疇等人,掩護其他騎士渡河。白馬義從之所以得名,並不是因為所有的人都騎白馬,而是指公孫瓚和他身邊的數十騎白馬的勇士,這些人能騎善射,又能持矛衝鋒,向來是公孫瓚衝鋒陷陣的殺手鐧。他們一邊渡河一邊與田疇等人對射,實力猶勝一籌,幾輪箭過後,田疇身邊的部曲就被射倒數人。

  田疇看了一眼,見劉和已經逃得遠了,而身後那些騎士也指望不上,寡不敵眾,又見有騎士繞到前面,企圖截斷去路,便放棄了阻擊,追趕劉和去了。

  公孫瓚順利過了河,加速追趕,他對田疇沒什麼興趣,但他不能放過劉和,看到劉和與百餘騎在前面狂奔,其他大半騎士落在後面,怯懦不前,也沒把他們當回事,留下千騎監視,自己帶著一千餘追趕劉和。

  田疇等人雖然搶先百餘步,但急行了半日,馬力已衰,不如公孫瓚養精蓄銳,體力充足,沒過多久,公孫瓚就追上了田疇,田疇雖然接連射倒數人,但他的部曲卻不是公孫瓚等人的對手,接二連三的落馬,只有數人與田疇奮戰脫身,踢馬狂奔。

  公孫瓚不慌不忙。他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劉和等人已經是強弩之末,堅持不了多久。他更清楚,劉和拼命向北逃是因為那裡有人接應,他甚至能猜出接應的人藏在哪裡,但他不以為然,他本來就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因此,他控制著馬速,不緊不慢地向前追,同時揮舞鐵矛,將一個個落後的騎兵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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