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27771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3 19:16
策行三國 第1881章 潤物細無聲

  一輩子的心血得到承認,建議又被採納,蔡邕心情極佳,談興更濃。他說起外孫——周瑜的長子週循,贊不絕口,眉飛色舞。說起女兒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學問,既感慨又得意。這是一門全新的學問,可惜自己年紀大了,手頭事情又多,沒時間研究。又說起管寧的爭論文章,連連搖頭,說管寧偏居遼東,還在用舊式治學方法,無視新出現的證據,實在是未老先衰,讓人失望。

  孫策對學問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歡蔡邕這種與時俱進的心態。他雖然一把年紀了,卻不守舊,能夠正​​視新出土的碑誌、古物,好學不倦,每天讀的書多而且雜,就連楊修整理的豫章逸聞都讀得津津有味,還與古史記載相驗證,時有新見,讓人不得不佩服他那驚人的記憶力和學問的通達。

  他就像一個行走的圖書館,而且配備了最高效的檢索系統,難怪學問做得如魚得水。

  蔡邕說到興奮處,不可避免地談到了最近的輿情。孫策稱王,襄陽書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過襄陽書院的學生大多沒做過官,對朝廷的眷念只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孫策新政的澤惠,反對的聲音也不激烈。這幾年新事務也見得多,有些見怪不怪,加上孫策並非自立為王,而是朝廷封賞,絕大部分並不覺得孫策稱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變,既然能遷都關中,推行新政,違背的祖制多了去了,為什麼不能打破異姓不能封王的規矩。

  但他們討論到了一個問題:孫策會不會再進一步,鼎立新朝?

  對這個問題,討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大漢是不是氣數已盡,還有沒有中興的可能?二是孫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終說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歸的那個人?前一個問題暫且不說,後一個問題與孫策的標誌有關。浴火鳳凰有重生之義,究竟是指誰重生,眾說紛紜,有人說,孫策以小霸王為號,那就是項羽重生。也有人說,鳳凰與朱雀相似,為南方神獸,南方屬火,浴火鳳凰也有火,這應該是指大漢的火德,換句話說,孫策不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幫助大漢中興的人。

  孫策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陽書院的讀書人整天就談這個?簡直是浪費我的錢啊。他正準備說話,張紘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孫策會意,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見?”張紘不動聲色的問道。

  蔡邕撫著花白的鬍鬚,眼神狡黠,露出與他年齡不相襯的靈動。“首相,我一時也無決斷,但我卻想起一件故事來,依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首相能猜到是什麼嗎?”

  張紘搖搖頭,笑而不語。

  “孝景帝時,齊博士轅固生曾與黃生爭湯武革命於御前,引孟子之言,論湯武得民心,當受命。可見儒門『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點一以貫之,如果大漢真的已經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語速,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問題不是別的,而應該是大漢是不是已經失了民心。”

  孫策恍然大悟。蔡邕說了那麼多,最後落在這一點上。其實意思很清楚,他們不反對孫策鼎立新朝,他們只在乎他是強取還是順取。如果大漢失了民心,他順應天命,天經地義,他們就擁護。如果大漢沒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奪取,那就是禍亂天下,他們就反對。

  固守君臣本份,認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變更的觀念是迂腐,可以無視。事實證明那樣的人也畢竟是少數,掀不起太大的風浪。可是蔡邕這個觀點卻是邏輯自洽的,即使孫策本人也無法反對,相信也是天下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不能視而不見,否則就算成功也是一時煙雲,後患無窮。

  曹魏代漢為什麼國祚不久,僅僅是因為司馬懿父子陰險嗎?並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讓人反感。也許不是所有人都會起來反抗,可是當他們陷入困境的時候,也沒幾個人同情他們。即使是司馬氏建立晉朝,同樣沒有真正的民心基礎,這才會窮凶惡極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說話。

  他們壞了規矩,必然也會受到規矩的懲罰。

  “蔡公所言有理。”張紘淡淡地說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歸,這一點,我吳國君臣也堅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孫策。孫策笑著點點頭。“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聲。”

  蔡邕點點頭。“如此,邕此生無悔矣。當拭目以待太平。”

  孫策笑道:“還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趙公一樣長壽,太平可期。到時候,還要請你再寫一部史書,見證這五百年之變。”

  蔡邕打量著孫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幾年。”

  張紘與孫策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而笑。

  ——

  長安的二月乍暖還寒,天子在溫室殿接見了楊修。

  楊修穿著整齊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禮。

  “大將軍長史,臣修,拜見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雙手虛扶。“楊卿請起,數年不見,楊卿儼然已是一方牧守,弘農楊家後繼有人,可喜可賀。楊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麼?”

  楊修躬身再拜。“謝陛下關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閒居太湖,爬梳典籍,欲釐清官制源流,尋證長治久安之道,為天下蒼生盡綿薄之力。”

  天子興趣盎然,命人賜座。有侍者取來坐席,楊修拜謝入座。天子問起楊彪近況,對楊彪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沒有楊彪提供的三億錢,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對楊彪整理的官制也非常感興趣,詢問進展。

  楊修奉上一部官制的文稿,這是楊彪早就準備好的。孫策決定派楊修入朝之後,楊彪就將寫好的文稿抄錄一份,讓楊修帶給天子。他已經將自己賣給了孫策,不能再回朝廷,這算是他獻給天子的一份禮物。

  天子歡喜不禁,愛不釋手。“吳侯可曾讀過楊公的大作?”

  楊修心知肚明,天子問的不僅是孫策有沒有讀過這部書稿,更關心孫策是不是知道楊彪將這份書稿帶到長安。“吳王對這份書稿的進展非常關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吳王閱覽。細說起來,家父之所以有此宏願,也是吳侯所託。”

  天子會意,連連點頭。“容朕仔細拜讀,再向楊卿請教。楊卿博學多識,想必已經將這部書稿熟記於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問,臣必竭誠以對。”楊修拱拱手。“臣奉大將軍之命入朝主政,正當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輕挑。“以楊卿之見,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進之處?”

  楊修再次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雙手奉上。侍者立刻趕來,取過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開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標題簡潔而直接:議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壓制不住心中的怒氣。荒悖?難道朕這幾年的辛苦一無是處,只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你這態度也太囂張了吧,連一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沒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情緒,與楊修第一次見面就發生爭執。楊修不僅是孫策的代言人,還是楊修的兒子。楊彪對朝廷有功,可以說,朝廷今天能有這樣的局面都是托楊彪那三億錢之恩。不給孫策面子,總要給楊彪留幾分面子。要懟楊修也不能由他這個天子親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難看了。

  “看來朕的缺失不少啊,當仔細拜讀楊卿之奏,再與群臣商議。”天子壓制著怒氣,不動聲色地說道,隨即轉換了話題,說起弘農楊家的往事,感慨於楊家世代忠貞,不愧朝廷恩寵,又表示對楊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勵,實現五世三公的榮耀。

  楊修也不爭辯,一一叩謝,禮節周全,無一絲可指摘之處。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起身告辭,迳去大將軍府就職。

  天子隨即召來荀彧,將楊修的奏疏給他看。新政是荀彧主持的,楊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應該讓荀彧先了解情況。在荀彧到之前,他已經將奏疏看了一遍,見這幾年的努力被楊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淚都被氣得在眼眶裡打轉。

  荀彧看完,良久無語。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覺得他所言有理?”

  荀彧想了想,離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過錯,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著荀彧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來。聽荀彧這口氣,怎麼像是要辭職的意思?他新政是荀彧一手主持的,還指望著荀彧領頭與楊修對陣呢,荀彧要是不戰而退,誰能頂上去?

  “令君,你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吳侯之政,推行於關中。可是現在看來,臣領悟錯了,而且大錯特錯,根本就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4 16:58
策行三國 第1881章 時不再來

  天子驚駭莫名,與看到楊修的奏疏還要震驚。他瞪著荀彧,張了幾次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心臟卻跳得激烈,幾乎隨時可能從腔子裡蹦出來。

  “令……令君,你……”天子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麼多年的辛苦……怎麼就……就錯了?我們……我們現在不是有進步嗎,如果不是……”

  荀彧低下了頭。“陛下,是臣愚昧,買櫝還珠,畫虎不成反類犬,連累陛下。”他起身,扶著天子回到御座上,將天子輕輕按著坐下。天子有些慌了,緊緊的拽著荀彧的手臂,眼神惶恐。

  “陛下,吳王最大的優勢是什麼?”

  “是……什麼?”

  “是南陽鐵官,還是印書坊?是講武堂,還是木學堂?是屯田,還是練兵?”

  “是……”天子用力的眨眨眼睛,勉強讓自己恢復了一些。“是……”他轉著眼珠,仔細想著荀彧的問題,卻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孫策的優勢,要說哪個最強,卻不太好分辨。南陽鐵官生產最好的軍械,可是只有軍械,沒有精銳將士也不行,所以講武堂看起來更重要。光有人,沒糧食也不行,屯田也很重要。這些因素都很重要,哪一項最重要?

  “陛下,是人。”荀彧一字一句地說道:“是讀書識字的人。”

  “讀書人?朕也很重視讀書人啊。”

  “陛下天資聰慧,英武過人,不亞於吳王,但陛下為臣所累,未曾知曉吳王用人之道。吳王有諸多創見,但他最大的創見是用人。他用人不是授予官爵,付以治民之任,而是讓他們成為各行各業的佼佼者。”

  天子似懂非懂。

  “陛下,南陽鐵官的祭酒是誰?黃承彥。樓船的改造者是誰?黃月英。改進織機的人是誰?以秦敷為首的幾個女子。這些人雖然識文斷字,卻不是通曉經學的儒者,也沒有為一郡之守,一縣之令,而是精通百工之技的人。這些人不是工匠,但他們比工匠聰明,能做到工匠做不到的事,所以黃承彥能打造出最好的軍械,幾年內的進步超過工匠的的百年。黃月英能改造樓船,讓樓船行於大海之上。秦敷等人能夠改造織機,將效率提高數倍。”

  天子終於明白了。他們在關中建工坊,但他們沒有木學堂,工坊裡的工匠是從南陽騁來的,這些工匠有一定的技術,但是離開了南陽木學堂,他們就失去了源頭,掌握的技術停滯不前,無法像南陽工坊一樣不斷改進,最新最好的產品永遠是南陽出產。

  “我們……也可以這麼做。”

  “來不及了。”荀彧搖搖頭,自責不已。“培養這樣的人才需要時間,更需要錢糧。關中供養朝廷和軍隊已經捉襟見肘,不得不施行士家制,哪有多餘的錢糧來供養這些人?就算陛下能厲行節儉,又如何能趕上戶口遠超關中的中原?陛下,是臣……臣錯過了最好的機會。如今吳王羽翼已豐,朝廷……”

  荀彧張著嘴,把湧到嘴邊的那個詞又咽了回去。天子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他怕他說出那個詞來,天子會當場崩潰。

  天子轉過頭,拿起楊修的奏疏,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眼神一會兒絕望一會兒凶狠。他知道楊修為什麼說朝廷政務荒悖了,其實荀彧沒什麼責任,真正的責任在他自己。楊修指責的重點是諸如士家制這類新制度,罪名就是暴秦覆轍,而不是荀彧模仿孫策所建的工坊、屯田之類。

  “令君,這不是你的錯。”天子手一揚,將楊修的奏疏輕輕的扔在案上,臉色迅速沉靜下來,眼神中多了幾分決絕。“關中、關東情況並不相同,不能強求一致。既然不能學,索性就不學了。”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斷了荀彧。“你說得對,孫策羽翼已豐,我們的機會不多了,只能速戰速決,險中求勝。唉……”天子一聲長嘆。“本以為西征大捷能夠緩解危機,示天下人以形勢,沒想到還是遠水難救近火。令君,你去見見楊修,弄清他的來意,看看孫策究竟在想什麼。 ”

  荀彧看看天子鐵青的臉,心中不安。“陛下,臣以為……”

  “令君……”天子搖搖頭,示意荀彧不用再勸。“讓朕想想,讓朕想想。”說完起身,向後殿去了。

  荀彧坐在殿中,看著天子消失在門後,悵然若失,心裡空落落的。

  ——

  大將軍府就在未央宮北門的甲第,曾經是霍光的住宅。霍光死後,滿門被誅,這座宅子又經過幾個貴戚之手,直到赤眉入長安,此宅被搶劫一空,只剩下一些殘牆斷壁。

  決定封孫策為王,徵孫策入朝主政,天子便決定安排孫策住在這兒,並派人進行了整修。這兒緊靠未央宮,方便隨時傳喚,大將軍霍光的住宅也足以表示對孫策的器重和……警告。工程進行到一半時,得知孫策本人不肯來,只派長史楊修來代理政務,荀彧知道計劃落空,便把工程停了。

  楊修站在收拾得還算整潔的院子裡,微微一笑。

  身後響起腳步聲,馬超快步走了進來,興趣盎然的打量著四周,又看看楊修。“楊長史,別來無恙?”

  楊修看看馬超。“馬將軍,我還是老樣子,不過是為吳王管管賬而已。你卻是青雲直上啊,以前侍衛吳王,現在侍衛天子,還尚了公主。你到這兒來看我,就不怕人說閒話?”

  馬超哈哈一笑,拱拱手。“行了,行了,德祖兄,你別說拿我開玩笑了。尚公主有什麼了不起,只要手裡有點兵,誰都可以尚公主。說句不怕得罪吳王的話,我現在和那些羌人沒什麼區別。”

  “這和吳王有什麼關係?吳王尚的可是長公主。”

  “要不要這樣?要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走了啊。”馬超佯作不快,轉身擺出一副要翻臉的樣子。

  楊修也不理他,背著手,來迴轉了兩圈。“孟起,去年令尊與曹益州交戰,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年?”馬超轉了回來,眼珠轉了轉。“吳王不知道?”

  楊修不置可否。馬超就他口風緊,撓撓頭。“也沒什麼,曹操殺良冒功,屠了好幾個羌人部落。羌人氣不過,去找家父請願。家父不是奉詔節制武都、隴西漢羌嘛,自然不能不理。不過他也沒攻擊曹操,是曹操主動攻擊他的,結果一戰之下,曹純戰死了。後來又打了幾天,不分勝負,不了了之。”

  “令尊為什麼離開關中?”

  “陛下要推行士家制,不發錢糧了,只給土地。我馬家部曲有一大半是羌人,不會種地,關中又沒有牧場,對戰馬餵養不利,不如去武都、隴西,可以牧羊放馬。”

  “沒有令尊和他率領的部曲,你在長安過得如何?”

  馬超緊閉著嘴唇,半天沒說話。馬騰退出關中,有羌人的支持,在武都、隴西站穩了腳跟,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他在關中就沒那麼自在了。關中的兵力主要有兩部分:一部是呂布率領的并州騎兵,一部是實行士家制的涼州兵,那些人都支持楊阜等人,和他馬超沒什麼關係。他除了身邊的一些馬家部曲,其他人都搭不上話。好在天子還信任他,倒也沒人敢欺負他。

  見馬超不說話,楊修也沒有再問。“你今天來找我,不會是空手來的吧?這可不像我認識的錦馬超。”

  聽到這個曾經很熟悉的外號,馬超哈哈一笑,連連搖手。“德祖兄,我怎麼能空手來呢?這不,我知道這宅子空蕩蕩的,連奴婢都沒配全,一時半會的肯定不能住人,所以我來請德祖兄先到我那兒委屈幾天,挑一些服侍的人,然後再搬過來。走吧,我為你接風,你可千萬要賞臉。”

  “錦馬超請客,我當然不能拒絕。不過我先要看看這院子究竟有多大,也好回報吳王,讓吳王知道朝廷的誠意。孟起,隨我走一圈?有你這個高手在一旁,就算有人想對我不利,也好有個擋刀的。”

  馬超大笑,豪氣干雲。“走,我陪你走一遭。別說沒人會對你不利,就算有,看到我馬超也要躲得遠遠的。唉,我跟你說,這兩年我這拳法、矛法可大有長進,就算是和吳王放對,估計也能撐上十幾個回合。德祖兄,吳王現在還堅持習武嗎?他那麼忙,肯定沒時間了吧?”

  “放心,就算吳王沒時間習武,打敗你還是綽綽有餘的。”楊修走了兩步,又不經意地說道:“我怎麼聽人說,你被溫侯呂奉先給揍了?”

  “誰胡說八道,壞我名聲?”馬超有些心虛,故意變了臉色。“我是和他交過手,沒分勝負。”

  “是嗎?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你可曾是吳王的義從騎督,經常陪吳王習武的,就連吳王都夸你有天賦。怎麼可能被人揍呢,這可是往吳侯臉上抹黑啊。”楊修頓了頓,轉頭看了馬超一眼。“要不哪天約溫侯再戰一場,我親眼見證,如何?”

  馬超尷尬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4 17:05
策行三國 第1882章 縱橫

  兩人出了門,楊修的馬車已經進了院子,還沒來得及再拉出來,門前只有馬超的親衛和戰馬。楊修向馬超要了一匹馬,手按著馬鞍,縱身一躍,便上了馬。

  “好久沒騎馬了,孟起,我們賽一回?”

  馬超大喜,也跟著翻身上馬,抖抖韁繩,和楊修並肩跑了起來。兩人沿著藳街向西,出直城門。羽林騎的營地在城外的建章宮,與未央宮之間有飛閣復道可通,無須出宮繞行。楊修和馬超出了城,沿著充作護城河的泬水向南,由建章宮東門入宮。

  建章宮東門北側原本有雙圓闕,闕頂有銅鳳,故又稱鳳闕,是漢武帝時所建。如今銅鳳早就不見了,只剩下石闕,聳立在大道旁,遠遠便能看見,可以想見當初新建時是何等輝煌。

  見楊修仰頭望闕,馬超忽然有些後悔不該引楊修從此經過。孫策以浴火鳳凰自號,他引著楊修從沒有銅鳳的鳳闕經過,很容易引起誤會。這些讀書人最會胡思亂想,攀扯附會了。

  “孟起,你知道這上面的鳳凰去哪兒了嗎?”

  “不清楚,有人說是被赤眉毀了,有人說是被董卓毀了,反正我進長安的時候就沒見過上面的鳳凰。”

  “鳳凰東南飛。”

  馬超似懂非懂。“為什麼?”

  “東南有梧桐。”

  馬超一臉懵逼。楊修哈哈大笑,踢馬前行。馬超有些鬱悶,無奈的聳聳肩,也跟了上去。

  建章宮規模甚大,建成之後就是漢武帝常年居住的地方。也正因為規模太大,修復起來非常困難,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天子西遷長安時選擇了未央宮落腳,建章宮因地利之便,成了南北軍的駐地。馬超有自己的府邸,但他還是喜歡住在軍營裡練兵演武。

  雖說是比賽,畢竟不是真正的比賽,馬超讓了半個馬身,直誇楊修騎術不減當年,又送了楊修兩匹好馬代步,殷勤倍至。他們倆同年,楊修大幾個月,馬超以兄呼之,頗有套近乎的意思。楊修倒也給面子,沒有拒絕,兩人談笑風生,暢聊分別之後的情景。

  楊修說起孫策封王後的舉動,尤其是文武官員的調整,提到了閻行和龐德。閻行如今在洛陽,不在九督之列,但他是魯肅的副手,掌管騎兵,一旦發生戰事,以他對騎兵戰術的精通,面對的又是并州、關中,大有用武之地。如果魯肅立功升遷,閻行繼任都督的可能性比較大。

  龐德就更好了。他跟著孫策征遼東,立了戰功。如今孫策封王,他水漲船高,身份與馬超對等,實力也與馬超所領的羽林騎不相上下。平定遼東之後,戰馬來源有了保證,白毦士已經增加到千騎,還有了自己特有的裝備。最新式的明光鎧,裝飾有白毦的精鋼長矛,百煉戰刀,騎盾、手弩,一應俱全,還配備了大量的白馬,雖然不到千騎之數,卻也有百餘匹,出行時煞是好看,極是養眼。

  馬超的妹妹馬雲祿如今也不錯。隨著孫尚香一天天長大,羽林衛也擴大了規模,影響很大,不少官員百姓的女兒都想入羽林衛,即使不能成為正式的騎士,也想學習騎射。如今中原風氣開放,女子騎馬射箭的很多,馬雲祿和韓少英既是騎督又是教官,極受歡迎,沒人敢得罪。

  馬超聽得眼饞不已,頗是後悔。如果他不離開孫策,龐德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說完了閻行、龐德,楊修又問起了馬騰的情況。

  馬超頓時來了精神。楊修剛到長安,他就趕去迎接,又設宴為楊修接風,可不僅僅是交情,更是利益。馬騰到武都、隴西後,為了得到羌人的支持,急需軍械、糧草等物資,但蔣幹一直沒有給他答覆,對之前的約定既不否定,也不執行。馬騰得不到物資,無法滿足羌人的要求,心裡慌得很。

  但他又不能和楊修說得太明白。如果孫策知道馬騰實力有限,很可能就更不把他們父子當回事了。

  “如今涼州大概分為四部:家父,韓叔,涼州刺史張則,還有就是武威太守牛輔。韓叔控制著湟中道,牛輔也正在謀求四郡商路,張則就不用說了,商旅從關中西行,必要冀縣,所有的油水都要從他手裡過一圈。相對來說,家父沒有那麼多的油水,好在羌人支持,從益州來的商人進出涼州也要經過武都。只是涼州產出少,上邽、冀縣又控制在張則手中,糧食有些緊張。加上與曹操交惡,曹操一直想奪武都,解決戰馬不足的窘境,恐怕遲早會有一戰。”

  楊修點點頭。“令尊有把握嗎?”

  “家父沒什麼問題,就是那些羌人戰力不足。去年那一戰,家父大破曹操,但羌人卻被曹操擊敗,勝負相當,最後只能罷手。”馬超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道:“羌人作戰沒經驗,平時散在各處牧馬放羊,也沒時間訓練陣法。不過他們作戰還是勇猛的,只是裝備太差,如果能增加一些軍械,戰力會有所提高。”

  “我聽說那個氐王楊騰去年戰死了,可有此事?”

  馬超有些臉紅。他一直說是羌人損失不大,但楊騰是武都羌人的首領,他的陣亡足以說明羌人的損失很大,最後的結果絕非不分勝負,實際上還是曹操佔了優勢的,馬騰只是佔了曹操輕敵的便宜,搶了先機,後面的戰事其實並不理想。

  “楊騰以前沒什麼戰場經驗,指揮不靈。不過羌人還是支持他的,他兒子楊駒還是氐王,對家父極是尊敬,隔三岔五的還送些禮物到長安來。剛才那兩匹馬,就是他送來的,是雪山裡的龍馬種。不僅身強力壯,能負重,而且擅長長途行軍,爬山涉水,如履平地。”馬超嘿嘿笑了幾聲。“用作甲騎可是絕佳。”

  “是嗎?價格怎麼樣,合適的話,搞個幾百匹試試。”

  馬超大喜,說了半天,他就等楊修這句話呢。他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德祖,你放心,我馬上就給家父寫信,挑一千匹上好的戰馬給吳侯送去。我跟你說,這些馬不要錢,就當是我父子送給吳王的賀禮。說起來,去年吳王封王大典,我應該去的,可是脫不了身啊,遺憾得很。”

  楊修也不戳破,笑著舉杯。他孤身來到長安,要想保證人身安全,馬超無疑是最好的盾牌。晾了馬家父子近一年,現在也該給他們一點甜頭了。真讓曹操取了武都,對孫策絕非幸事。

  ——

  鮑出走進尚書台官廨,來到荀彧面前,躬身施禮。

  “令君,楊長史還沒回來,怕是要住在那兒了,大將軍府裡冷清得很。”

  荀彧應了一聲,示意鮑出可以退下了。他奉天子之意想和楊修聊聊,結果去遲了一步,撲了個空。楊修被馬超接走了。他不好去打擾,只好讓鮑出在大將軍府門口守著,看楊修什麼時候回來。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楊修回來的可能性不大,鮑出只好回來禀告。

  馬超主動去找楊修恐怕不僅僅是敘舊這麼簡單。馬騰離開長安,在武都與曹操發生衝突,雙方損失都不小,曹純犧牲,楊騰戰死。據劉曄得到的情報,楊騰與馬騰很早就有交情,楊騰曾打算將女兒許給馬超為妻,只是馬超去了關東,後來又尚了公主,楊騰捨不得女兒做妾,這才作罷,將女兒嫁給馬超的弟弟馬休。有這層關係在,馬騰才會不遺餘力的支持楊騰的兒子楊駒繼承氐王。

  馬騰與曹操遲早還有一戰。楊修這時候來到長安,馬超主動找上門,自然有求援的意思。曹操是朝廷的右臂。如果曹操被馬騰打殘了,對朝廷的計劃影響很大。

  每次想到曹操,荀彧的心情就會很複雜。孔融、禰衡告訴他的那件事讓他且喜且憂。如果說在曹昂出生的那一年黃龍見譙真的預示著曹家才是代漢的土德,那孫策就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脅,他要嘛會止步於權臣,要嘛會被曹操擊敗。如果考慮到曹昂被困在兗州,暫時無能為力,那據有益州的曹操才是最可能擊敗孫策的人。

  可是這樣一來,讓曹操崛起是不是飲鴆止渴?如果拋除立場分歧,荀彧還是讚同孫策的。他效仿孫策,在關中推行新政,遇到了不少問題,更能體會孫策的深謀遠慮和洞見卓識。他相信孫策的做法才是正途,而他和曹操都不過是東施效顰、邯鄲學步,徒有其形,不得其神,一不小心就會滑向耕戰的暴秦覆轍。

  事實上,他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如此,曹操也在益州推行士家制度。不過被他充作士家的不是涼州百姓,而是天師道眾。有天師夫人協助,曹操的進展遠比朝廷順利,那些被天師道義蠱惑的百姓可比涼州百姓聽話多了。

  荀彧很擔心,如果天子不肯放棄,孤注一擲,與孫策決戰,很可能是為曹操提供了機會。

  荀彧起身,想再去和天子談談。他剛剛走到門口,尚書僕射衛覬走了過來。“令君是準備休息嗎?”

  “不,我想去見見陛下。”荀彧看了一眼天空的殘月,有些猶豫。“也不知道陛下休息了沒有。”

  “陛下還沒休息。”衛覬說道:“他正和劉令君等人議事,說明天再與令君商討。”

  荀彧微怔,回頭看了衛覬一眼。衛覬苦笑著拱了拱手。荀彧深吸一口氣,屏住片刻,又緩緩吐出來。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衛覬看著荀彧微弓的背影,一聲輕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4 20:34
策行三國 第1883章 內鬥

  溫室殿,天子背著手,站在巨大的地圖前,一動不動。

  劉曄、劉巴、楊阜等人圍在一旁,拱手而立,靜默無語。

  楊修的那份奏疏躺在案上,原本挺刮平整的紙經過了不知多少隻手,變得皺巴巴的,有一些地方還沾了水,字跡有些暈開,像一個個污點。

  “時辰不早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天子轉過身,掐了掐眉心。他今天皺眉的時間太久,眉心酸脹。“諸卿回去再想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解決之道。”

  “唯。”劉曄等人躬施禮。

  “令君留一下。”天子擺了擺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了。楊阜等人緩緩退後幾步,轉身離開。劉曄站在原地不動,等著天子的吩咐。他神情疲憊,但身體卻還是站得挺直。

  天子回來踱了幾步,見楊阜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這才說道:“子揚,你今天一直沒怎麼說話,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劉曄搖搖頭。“臣支持陛下的決斷,孫策絕不可能止步於吳王,他遲早會謀求鼎革。之所以派楊修來長安主政,不過是掩人耳目,虛應故事罷了。”

  天子點點頭,示意劉曄接著說。他和劉曄相處這麼久,聽得懂劉曄的言外之意。劉曄支持他對孫策的判斷,卻不提現在什麼時候出兵征討,顯然是不同意。

  “只是……臣以為現在出兵並非最佳時機。”劉曄躬身一拜,聲音柔軟了些。“陛下剛剛封孫策為王,不期年便發兵征伐,那究竟是封王錯了,還是征伐錯了?孫策雖有反意,尚需以新政掩飾,派楊修入朝。陛下何不虛以委蛇,待機而動?”

  “子揚,不是我心急,我是擔心時間拖得久了,等孫策勢力已成,錯失時機。荀令君雖說沮喪,有一點說得卻是不錯,孫策羽翼已豐,接下來的發展會越來越快,我們……”

  “陛下恐怕誤會了荀令君的意思。”

  天子驚訝地看著劉曄,頓了頓,才說道:“子揚,說來聽聽。”

  “唯!”劉曄拱拱手。“陛下,荀令君是荀卿之後,服膺荀卿之學,一心崇禮法,佐陛下行王道,為堯舜。但王道難行,霸道易就,存亡之際,自然還是霸道見效快些,所以陛下推行士家之法,與秦之耕戰近似,這是形勢所然,無可厚非,卻與令君志向背道而馳。臣斗膽臆測,令君還是希望陛下以柔道治之,行王道,與孫策爭民心,而不是決勝於戰場。”

  “行王道就能爭民心?”天子冷笑道,聲音有些沙啞。

  劉曄躬身再拜。“陛下,臣不能說令君有把握,但臣也不得不說這未嘗不是一種選擇。周有天下八百年,武王至幽王不過兩百七十餘年,平王東遷至洛邑卻有五百餘年,即使田氏代齊之後,猶有一百三十餘年。若陛下願意垂拱而治,漢祚未必不能再延續百年。陛下春秋正盛,還有很多機會,若決意征伐,倒有可能一戰而敗,徹底斷絕了中興的希望。”

  天子眉心緊皺,眼角不住的抽搐,死死的盯著劉曄。

  劉曄不緊不慢。“敢問陛下,與孫策決勝疆場,勝率幾何?”

  天子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劉曄又道:“就算陛下有列位先帝相佑,擊殺孫策,孫策還有四個弟弟,兩個兒子,尤其是他的父親孫堅正當壯年,孫家不會分崩離析。可是陛下萬一有所不諱,誰來繼承你的事業?是伏貴人剛剛誕下的皇子,還是宗室中的哪位支系?恕臣冒昧,宗室中唯一堪與孫堅匹敵的就是陳王,而他要比孫堅年長近二十歲,已是花甲之年,他那幾個兒女也不是孫堅的對手。”

  天子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變了幾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鎮靜。“這麼說,子揚也如荀令君一般,建議我垂拱而治。”

  劉曄搖搖頭。“臣只是說荀令君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並不是讚同他的看法。在臣看來,出擊固然倉促,坐等也未免消極,可取其中。”

  天子大感興趣,催促劉曄快說。劉曄走到地圖前,指指交州和幽州。“陛下,孫策封王,曹操、劉備、袁譚難道就不想?驅狼搏虎,使其自鬥,不論孰勝孰負,皆對朝廷有利,何樂而不為?幽州關係到戰馬,交州關係到海外之貨,皆不可失,孫策縱有財力,兩線作戰,又能堅持多久?彼消此漲,數年之後,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天子揚了揚眉,看看劉曄,又看看地圖,忽然笑了。“子揚,你是不是對涼州人也有些想法?”

  劉曄無聲地笑了笑,淡淡地說道:“陛下,涼州士庶深受朝廷恩寵,立功心切,臣以為其志可嘉,但他們入朝不久,更沒有與孫策對陣的經驗,初生牛犢不怕虎,倉促上陣怕是會重蹈徐榮覆轍,正中孫策下懷。這是陛下最後的倚仗和希望,不宜孟浪。臣是關東人,貿然反對,難免會有非議。陛下不如問問皇甫太傅父子,皇甫堅壽在太湖住了那麼久,就算足不出帳,天天聽戰鼓聲,對孫策的了解也要比我們多得多。陛下,孫策是朝廷勁敵,陛下要想戰勝他,需要利用每一點機會,即使是楊修也不例外。”

  天子豁然開朗,虛握起拳頭,輕輕地敲擊著掌心。“還是子揚有見地,我未免意氣用事了,被楊修一封奏疏激得方寸大亂,險些中了他的計。對了,士孫瑞到哪兒了?他這一路走得真夠慢的啊,去年十一月就起程了,三個月還沒到長安。”

  “士孫瑞走得慢,是不知道陛下心情。如果知道陛下心情,他會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天子瞥了劉曄一眼,“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他趕回來不是為了出謀劃策,而是阻止我犯蠢,對吧?”

  劉曄一本正經地說道:“臣不敢妄言。”

  天子擺了擺手。“皇甫太傅年高,身體又不好。太尉久缺的確不合適。等士孫瑞回來,看看他的收穫,如果可用,就讓他任太尉,你覺得如何?”

  “陛下聖明,非秦穆公可比,必能成一代聖君。”

  天子沒有再說什麼,示意劉曄可以退下了。劉曄退了出去,天子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淡了,多了幾分無奈。劉曄的建策的確很高明,但是他對楊阜等人的排斥也非常明顯,隨著涼州士人大量入朝,關東、關西的矛盾有激化的趨勢。委任士孫瑞這個關中人為太尉,居中調和也是一個辦法。

  如果士孫瑞對朝廷還有忠心的話。

  可是人心隔肚皮啊,誰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荀彧這樣的親信說話都拐著彎,讓他險些誤會,更何況其他人。

  天子暗自撓頭,說不出的疲憊。他轉身入室,眼睛餘光一掃,看到曹丕站在一旁,忽然想起剛才劉曄的建議,不禁暗自後悔。

  怎麼沒想到曹丕今天當值?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5 09:17
策行三國 第1884章 琉璃杯

  劉曄出了溫室殿,下了台階,正準備向秘書台去,一旁忽然有人說道:“令君請留步。”

  劉曄停住腳步,緩緩轉身,藉著殿中的燈光凝神細看。閻溫正站在階下,拱著手,神情恭敬,笑容滿面。劉曄看看四周,見沒有其他人,當值的郎官也都站得比較遠,閻溫顯然是刻意找了這麼一個位置等他,絕非偶遇。

  “將軍有什麼指教?”

  “豈敢,豈敢。”閻溫再拜。“夜色已深,本不該打擾令君休息。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請令君指點幾句,免得徹夜無眠。”

  劉曄的眼角抽了抽,似笑非笑。他明明知道閻溫想問什麼,卻不點破。“那將軍可能會失望的。”

  “令君奇計無雙,陛下倚為心腹,我這點小困惑,令君必能迎刃而解。”

  “不敢,請將軍指教,我盡力而為。”

  “那就先謝過令君了。”閻溫很客氣,再次拱了拱手。“陛下為天下萬民求太平,徵吳王入朝主政,吳王婉拒,派長史楊修來代理,令君以為合適否?”

  劉曄略作思索。“既合適,又不合適。”

  “此話怎講?”

  “說合適,是因為楊修是故太尉楊彪之子,名門之後,對朝廷向來忠心,家學淵源。他先在大將軍身邊,後又主豫章之政數年,通曉大將軍施政之妙,又有實踐經驗,兼年富力強,的確是個施政的人才。”

  閻溫不動聲色,佯裝聽不出劉曄的嘲諷,接著又問。“那不合適又是為何?”

  “關東、關西地理不同,風土人情各異,關東之政未必能行於關西。勉強行之,難免方鑿圓枘,齟齬而難入。別的不說,若由他行大將軍之政,這士家之法恐怕首當其衝,無法倖免。”

  閻溫立刻追問了一句。“那令君以為士家之政當行與否?”

  劉曄笑了,眼神譏諷。“當行不當行,全看能不能經世濟用。士家之法在耕戰二字,耕有其食,戰有其卒,如果士家之法能提供足夠的錢糧和戰士,佐陛下平定天下,那就當行。如果不能,那就不當行。諸君倡士家之法,又已經在關中推行,就應當證明士家之法當行,而不是問我當行不當行。難道我說不當行,你們就能廢除此法?”

  “這麼說,令君不反對陛下出征?”

  劉曄停頓了片刻,然後笑了笑。“恕我淺薄,對商君故事不太熟悉,將軍能否告訴我商君是哪一個變法,又是哪一年建功的?”

  閻溫愣了一下,正準備回答,劉曄又道:“有一點要提醒將軍,楊修是大將軍長史,不是吳王長史,千萬不要搞混了。”說完拱拱手,揚長而去。閻溫不及阻攔,只能苦笑著目送劉曄離去。楊阜從拐角處轉了出來,看著劉曄昂揚的背影,讚了一聲:“不愧是關東英才,一語中的。”

  閻溫回頭看看楊阜。“既然義山也覺得不宜操之過急,剛才又何必向陛下進言出師征伐?”

  楊阜拍拍閻溫的肩膀,低聲說道:“說說有什麼關係,反正又不會真的出師。你沒看到劉子初也沒說話嗎?荀令君不與席,劉令君反對,司徒掾沒錢,天子連長安城都出不了,更別說出武關了。既然如此,鼓舞一下士氣有何不可?有左有右,陛下才能執其中嘛。”

  閻溫恍然,莞爾一笑。

  楊阜拱拱手,出宮而去。

——

  荀彧等了兩天,看著馬超往大將軍府送了兩天的傢俱,又送了幾十個奴婢,楊修回到大將軍府,他才登門拜訪。

  有了馬超送的人和物,大將軍府終於有了幾分人氣,至少看起來能住了。不過沒有掾屬,大將軍府只有楊修這個長史一人,治事是不可能的,終究只是一個空殼。

  荀彧來的時候,楊修還沒起。通報後又過了一陣子,楊修才披著衣服,散著頭髮,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還沒說話,先打了兩個哈欠,眼圈發黑,身帶脂香,一看就是剛從脂粉堆裡爬起來。

  “德祖,你這是墮落了啊。”荀彧忍不住開了個玩笑。他和楊修早就相識,比楊修大十二歲,關係在師友之間。“難道楊家的家風要毀在你手裡?”

  “我這是保命。”楊修滿不在乎,大袖一甩,在荀彧面前坐下。一邊招呼人上茶,一邊眉飛色舞的說道:“今天請你嘗點好東西,謝你第一次來看我。”

  荀彧滿不在乎。“什麼東西?”

  楊修故作神秘,荀彧也不好追問。看著幾個相貌俊俏的婢女來回忙碌,在堂上備好茶爐、茶壺,又擺上幾隻琉璃杯,拿出一隻粗大竹筒做成的罐子。楊修抱著罐子,來到荀彧面前,獻寶似的打開蓋子,湊到荀彧面前。

  “聞聞。”

  荀彧嗅了嗅,也不禁眼前一亮。“是茶,好濃郁的香氣。”

  “嘿嘿,這是廬山山頂的野茶,產量極少,一年不過三五罐。我跟你說,也就是你來,換個人,別說喝,連看都不讓他看。”

  “廬山也有茶?”

  “意外發現的。”楊修撫腿大笑。“我不是在廬山建了個書院嘛,閒來無事,便到書院小住,偶爾喝茶,有書院的學生對我說山頂也有類似的樹,我便不辭辛苦的爬了上去,發現了幾棵茶樹。命茶工採來,按袁夫人的新法炮製,滋味絕佳。再配上這琉璃杯,就連吳王都說好。待會兒你仔細看,觀其色,聞其香,品其味,保證你贊不絕口。”

  看著神采飛揚的楊修,荀彧有些哭笑不得。這哪裡來長安主政的,這是來長安度假的啊。他幾次想開口詢問楊修的真實想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雖說與楊修關係親近,畢竟分屬不同陣營,楊修從出仕起就跟著孫策,又被孫策付以重任,不能將他與楊彪一樣看待,不能輕易推心置腹了。

  等著水開的時候,楊修問起荀彧的近況,尤其是對荀彧娶了唐夫人的事比較好奇。唐夫人可是少帝的未亡人,按照舊制,就算不是皇太后,也不是普通人能娶的,只能在宮裡度過餘生。

  荀彧很無奈,應付著答了幾句,想將話題扯開去。楊修卻不打算放過,嘿嘿笑道。

  “文若兄,我聽說,這是天子的主意?”

  荀彧苦笑。不用說,這肯定是長公主說的。“是又如何?”

  “天子少年失怙,又逢大亂,沒有那麼多陳規陋習,敢為人不敢為,非常難得。”

  荀彧心中一動,隨即附和道:“德祖所言甚是,陛下天資聰穎,的確有英主之相。等些日子,陛下召見你時,你親眼見到他,必知我所言不虛。”

  “我相信。”楊修點點頭,又詭異地笑道:“你看到吳王也一樣。”

  荀彧笑得有些勉強。“聽德祖這口氣,似乎對吳王更有信心?”

  “這一點,我覺得文若應該有同感。”

  “我……”荀彧咂了咂嘴,笑著搖搖頭,卻不說話。

  楊修也不追問,轉了個話題,聊了幾句閒話。水開了,楊修親自提壺,將琉璃杯洗了一遍,然後放入一些茶葉,澆入小半杯水。水一入杯,茶葉浮起,舒展開來,香氣瀰漫,沁人心脾。楊修等了一會,將新茶濾去,又加入大半杯水,這才端到荀彧面前。

  荀彧低著頭,打量著杯中的茶葉升騰而起,在水中沉浮。他盯著看了半晌,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德祖,不加鹽、薑嗎?”

  “不加,就這麼喝最好。雖然初入口有些苦澀,卻有回甘。”

  荀彧眨眨眼睛,又道:“這琉璃杯是哪個工坊生產的?”

  楊修撫掌而笑。“不愧是令君,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令君,你覺得這一隻琉璃杯值多少錢?”

  荀彧不答反問。“怎麼,你這個大將軍長史是來做生意的?”

  “舉手之勞而已,如果有生意可做,我是不反對的。”楊修笑了一聲:“你們總不會像布匹一樣,也行專榷吧?”

  荀彧尷尬地笑了笑,無法回應。南陽來的布匹價格便宜,打壓得關中的作坊無錢可賺,劉巴不得已,行專賣制度,不准南陽商人自由出售布匹,既解決了關中作坊的困難,又獲得了大量的布匹,讓朝廷手裡有了可用的資源,唯一受苦的就是百姓,明明有更便宜的布卻買不到。他不是主導者,但這件事他是知情的,現在被楊修當面嘲諷,未免慚愧。

  但他更多的是不安。這樣的琉璃杯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用得起的都是達官貴人,如今長安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達官貴人,宗室、大臣,比比皆是,即使是兵荒馬亂之際,這些人對奇珍異貨也沒什麼抗拒力,反倒更容易攀比。如果這樣的琉璃杯進入長安市場,不知道會有多少錢被孫策賺走。

  楊修入朝不是主政,而是摧毀關中的經濟來了。他那個豫章太守本來也不管軍事,只管民生。他轉任大將軍長史,負責的也不是軍事,而是經濟。

  荀彧感到一陣絕望。連四世三公的楊家都徹底拋棄大漢了?

  楊修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從容自若的打量著荀彧,笑容滿面。“文若兄,茶可以喝了,小心燙嘴。”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6 10:28
策行三國 第1885章 飲茶

  茶很香。正如楊修所說,初入口有些苦澀,細品卻有些甘甜。尤其是不加薑鹽,更能品味到茶葉特有的味道,讓人神清氣爽。

  荀彧喝了幾口茶,心中的焦躁莫名淡了許多。他讚了兩聲:“好茶,的確是好茶。沒想到茶還可以這麼喝,以前都是糟蹋了。”

  “喜歡的話,回頭帶一罐走。”

  荀彧也不拒絕,笑道:“最好再送幾隻琉璃杯,看著茶葉在水中升騰起浮,自有出塵之感。”

  “幾隻?”

  “是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如此好茶,當與夫人對飲。”

  楊修瞪了荀彧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這才對嘛。令君,不要整天愁眉苦臉的。凡事盡力即可,不一定要追求結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有時間,不如喝茶。”

  荀彧品味了片刻,忽然又想起『黃龍見譙』的事來,再看眼前的楊修,不免心生戲謔。“是啊,誰知道最後是什麼結果呢,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就是了。”

  楊修見荀彧說得輕鬆,反倒有些不安。只不過眼神一瞬,並沒有追問。他相信大勢如此,就算朝廷有什麼陰謀詭計,也扭轉不了局面。

  逐鹿天下,最後靠的還是實力。

  兩人默契的沒有再談朝政,說起了楊修帶來的那份官制史稿。天子派人抄了幾份,分賜幾個重要的官員,荀彧自然也拿到了一份。他已經通讀了兩遍,感觸很深,一直想和楊修探討探討。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楊彪的這份官制史稿重心在演變,而不僅僅是羅列列朝的官制名稱,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去分析官制變化背後的原因。這件事說起簡單,做起來卻很難,尤其是有一個困難幾乎無法克服。

  秦以前的官制資料缺失,幾乎無從談起。

  楊彪的資料來源是經史,經是五經——《詩》、《書》、《禮》、《易》、《春秋》,史是三史——《太史公書》、《漢書》 、《東觀漢紀》。《漢書》和《東觀漢紀》是本朝史,記載很詳細,《太史公》書雖然記載了大量的秦漢以前的事,但沒有專門的百官志,借鑒的意義有限,反不如五經中的《禮》。所以楊彪有所側重,先秦官制以《周禮》為本,比較簡略,本朝官制以《漢書》、《東觀漢紀》為本,再加上在襄陽著史的蔡邕提供了新版的《百官志》,比較詳細。

  《周禮》記載的官制雖然詳細,卻沒有演變過程,借鑒意義有限。就本朝的官制演變而言,有一個特點非常明顯:皇權在不斷的加強,而臣權卻在不斷的削弱,尤其是光武中興以來,更是如此,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丞相這個官職沒有了。楊彪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字裡行間透出深深的擔憂,將本朝衰落的原因歸結於此,認為是君權過強才造成了外戚和閹豎兩大惡疾,想長治久安,就要恢復抑制君權,恢復相權。

  荀彧對此很好奇,他想知道孫策對這個結論是怎麼想的。據他所知,天子對這個結論有些不以為然。這也可以理解,天子現在大權旁落,自然不肯承認現狀。如果不是這部書是楊彪主​​導,只是黃琬這個黨人所著,天子根本不會理會。

  “吳王有沒有想過,他這很可能是作繭自縛?”

  楊修笑笑。“文若兄,你自己對這個結論怎麼看?是讚同,還是反對?”

  荀彧沉吟了片刻,在楊修的逼視下,無法逃避,只得說道:“我是黨人,黨人那麼多先賢奮起抗爭,甚至不惜家破人亡,為的就是抑制皇權,你覺得我會反對嗎? ”

  “你現在還是黨人嗎?”楊修似笑非笑,眼神戲謔。

  荀彧有點尷尬。他現在的確不能再算黨人,至少不是原先意義上的黨人,否則也不會一心維護天子。

  “說實話,你自己有沒有想過,大漢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們黨人也有責任?”

  荀彧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這些年,他自己也在反思,覺得當年黨人的做法有些偏激,但這樣的話他絕不會當著楊修的面承認。這不僅關係到他本人的榮辱,更關係到那些先賢的身後名。楊家父子不是黨人,他們毋須顧忌,他做不到。

  “不肯承認?”楊修笑得更加得意,重新泡茶。“你還不如黃公敢於揚棄。”

  荀彧強作鎮靜,淡淡地說道:“我豈敢和黃公相提並論。”

  “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都影響不了大局。這部書會印行天下,是非對錯,自會有天下人評斷,也會有這幾百年的歷史來證,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更是如此。你以為你不承認,對的就能變成錯的,錯的就能變成對的?”

  荀彧不想再說自己,反問道:“聽德祖之意,吳王贊同此說?”

  “這正是吳王的過人之處,也是天子所不及之處。”

  荀彧沉默片刻,又道:“所以,吳王設首相,是想恢復丞相制?”

  “至少有這個意思。”楊修將新倒的茶輕輕放在荀彧面前,難得的嚴肅,甚至還有幾分惋惜。“文若兄,你和張子綱的賭約已經輸啦,而且輸得一敗塗地。”

  荀彧正襟危坐,眼皮低垂,一言不發。

  “張開手。”楊修說道。荀彧不解地看著楊修,楊修連聲催促,荀彧無奈,只得伸出手。楊修打開竹筒,從裡面倒出一些茶葉在荀彧手心裡。

  “握住。”

  荀彧依言據住。茶葉很脆,手指接觸到茶葉,稍一用力,茶葉便碎了。荀彧不敢太用力,只能虛握著。

  “將手翻過來。”

  荀彧皺了皺眉,卻還是將手翻了過來,掌心朝下。有茶葉從指縫裡漏了出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只聽得一連串的脆響,不用張開手看,僅憑觸覺,他也知道那些茶葉全碎了。看著從指縫裡漏下的茶末,他大為惋惜。雖說通常喝茶都要研成茶末,可是他看過那些茶葉在水中沉浮之美,茶末是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的。

  楊修坐了回去,靠在憑几上,神情慵懶地說道:“治國也是如此。不能太緊,太緊就會碎。也不能太鬆,太鬆就會落。一旦碎了,你就算用再大的力氣也無法全盤掌握了。”

  荀彧翻過手掌,看著指掌上的茶末,沉吟良久,輕笑一聲,帶著幾分苦澀。“道理是沒錯,但世上的事從來不會這麼簡單。革故鼎新、移風易俗絕非易事,欲速則不達。你說歷史會證明對錯,而我看到的歷史就是王莽以得民心始,以失民心終,毀了大漢,也害了他自己。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又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德祖,你不覺得你太輕忽了嗎?”

  楊修嘴角微撇。“文若兄,你還真是固執啊。也罷,空言無益,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

  荀彧出了大將軍府,沒有上車,沿著藳街往前走,鮑出見狀,將楊修送的禮盒交給同伴,放進車裡,自己快步趕上荀彧。

  荀彧聽到腳步聲,笑道:“天子腳下,不用這麼緊張。”

  “喏。”鮑出應了一聲,卻還是寸步不離,按著腰間的長刀,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經過未央宮北門時,荀彧停了片刻。“文才,你知道這座門前站過多少英雄才俊嗎?”

  鮑出搖搖頭。“屬下心中,天下才俊無過令君者。”

  荀彧笑笑。“那是你讀書少,只看到眼前事。此門原本叫金馬門,孝武帝時,天下英才進京都在此門待詔,東方朔便在其中。可惜,一代奇人,未有用武之地,反倒落了個滑稽之名。如今人不見了,金馬也不見了,空餘其門,令人感傷。”

  他轉過身,慢慢地向前走,轉過宮牆角,走上章台街。鮑出跟在後面,看著荀彧微躬的背影,心中酸楚。他跟了荀彧幾年,眼看著荀彧由一個英氣勃勃,自信昂揚的名士變成了一個憂心忡忡的儒者,滿頭的烏髮不知不覺的花白,猛然看去,就像一個年過耳順的老人,誰能知道他正當壯年。

  今天與楊修一見,他彷彿又老了幾歲,背又駝了三分,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就像背負了一座看不見的大山。

  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

  荀彧沿著街道緩緩地向前走。皇宮附近,路上行人不多,倒是遇到一隊緹騎。執金吾司馬張遼帶隊,見到荀彧,張遼下馬問侯,寒喧了幾句。呂布曾向荀彧請計,呂小環在宮裡也多得唐夫人指點,呂布與荀彧的關係也因此親近,張遼等人也因此對荀彧非常客氣,禮節周到。

  兩人分別,張遼重新上馬,帶著緹騎遠去了。荀彧繼續向前走,鮑出忽然說道:“令君,我覺得張司馬看你的眼神不太對。”

  荀彧顧自想著心思。“有什麼不對?”

  “他好像有話說。”

  荀彧轉過頭,看了看遠處張遼的背影,正好看到張遼轉過路口,也回頭看,見荀彧看他,揮手告別,消失在宮牆之後。荀彧回想了一下,覺得鮑出說得有理,剛才張遼的眼神的確有些不太對勁,只是他心裡還想著楊修的事,沒有留神。

  “派人去問問他哪天休沐,我請他飲茶。”

  “喏。”鮑出應了一聲,叫過一個侍從,交待了一下。侍從領命,追張遼去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6 10:33
策行三國 第1886章 身不由己

  荀彧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司徒府。長安城原本只有丞相府,沒有司徒府,天子遷都之後,就將司徒府安置在未央宮的東門裡,便於傳喚。司徒士孫瑞被孫策扣在江東幾年,天子也一直沒有再安排司徒,司徒掾劉巴就成了司徒府的負責人,實際上是有實無名的司徒。之所以沒有委任他做司徒,是因為他的資歷實在太淺了,難以服眾。

  士孫瑞要回來了,天子有心升他為太尉,主掌兵事,這司徒之位不能再空著,按例,司空趙溫應該接任司徒。想到趙溫,荀彧心裡就隱隱的不安。趙溫曾經和他提過一件事,郭嘉向趙溫打聽過種茶的事,現在楊修又在廬山發現野茶,袁夫人還發明了新的製茶法,這中間有沒有聯繫?

  荀彧一邊想著,一邊走進未央宮,來到司徒府。劉巴正在忙,看到荀彧進來,倒也不意外,讓他且到後堂小座。荀彧是經常來的,也不拘禮,自到後堂坐下,找屬吏燒水泡茶。水差不多沸騰的時候,劉巴進來了,捲著沾滿墨漬的袖子,在一旁的水盆裡洗手。

  “這琉璃杯是哪來的?”劉巴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琉璃杯,上前拿了起來,對著陽光細看。“好杯,很潔淨,氣泡也少。”他曲指輕彈,聲音清脆如磬,久久不絕。“大秦珍品?”

  荀彧搖搖頭。“汝南工坊新品。”

  劉巴目光閃動。“楊修送的?”

  荀彧點點頭,把剛剛與楊修見面的經過說了一遍。劉巴仔細地聽完,笑道:“這是衝著我來的啊。”

  “有辦法應對嗎?”

  “容我想想。”劉巴說道。荀彧讓人用開水洗了杯子,取出竹罐,倒入一些茶葉,又澆入半杯開水,茶葉在熱水中翻騰,舒展開來,上下沉浮。劉巴靜靜地看著,眼神微閃,卻什麼也沒說。荀彧泡好茶,拿人將其中一杯送到劉巴面前。劉巴嗅了嗅,又淺淺的呷了一口,閉上眼睛,品味了一番,點了點頭。

  荀彧看著劉巴,一言不發。

  劉巴放下杯子。“令君,從去年起,荊州的江南四郡已經有不少地方開始種茶了。目前還在試種階段,但從他們選擇的地點來看,所圖不小。三五年內,只怕能種茶的地方都會種上茶。”

  “這麼多?”

  “是的,所以我在想,也許孫策發現了茶的商機,需要大量的茶葉。”

  “你有什麼打算?”

  “種茶需要時間,在江南能大量產出茶葉之前,我們至少還有三到五年時間。關中天氣寒冷,益州卻適合種茶,原本基礎就不錯。如果從益州大量收茶,再找到孫策打算銷茶的地點,我們可以拔得頭籌。”

  荀彧點點頭,又道:“計是好計,只可惜終非長久之計。”心裡卻又想起『黃龍見譙』的事,更添三分焦慮。各種跡像都不約而同的指向益州,難道曹操真的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孫策卻如他的小霸王名號一樣,只不過重演項羽的故事?

  劉巴苦笑。“如今哪裡還談得上長久之計,關中行士家法,本就是竭澤而漁,三五年內如果還不能分出勝負,朝廷就只能閉關自守,待關東自亂,主動求勝是不太可能了。”

  “你覺得關東會自亂?”

  “不敢斷言,只能說希望如此。”劉巴舉起琉璃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人心苦不足,關東那些世家有多貪婪,你我都清楚。孫策若處置不當,自亂陣腳的可能並非沒有。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荀彧詫異地看了一眼劉巴。“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這句話出自《韓非子》,劉巴引用得這麼自然,看來最近對法家學問很是上心啊。不過從劉巴理財的手段來看,應該說原本就是法家的影子,他那一套基本就是桑弘羊的延續。

  不過劉巴說的雖然直白,卻也是實情。孫策實力雄厚,正面對抗,朝廷沒什麼取勝的希望,卻也並非無路可走。孫策內部隱患不少,一旦處理不當,崩潰比崛起更快。當年項羽就是如此。

  荀彧喜憂參半。

  “子初,這琉璃杯的事,你要多費心,盡快想出辦法應對。”荀彧收回心神,提醒道:“關中錢本來就不多,關中值錢的只有糧錢,一旦糧食外流,對我們不是好事。”

  劉巴笑了一聲:“所以我說,這士家之法行得不徹底,終究是個隱患。”

  荀彧苦笑。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天子在關中推行士家之法,近似於秦的耕戰,卻不徹底,宗室、關中豪強被保留了下來,他們手中有大量的土地不受控制,楊修很可能看到了這個破綻,要用琉璃杯這樣的奢侈品將宗室、豪強手中的糧食換走,逼著他們侵占士家的土地,讓士家制度無疾而終。

  如果讓他們得逞,則關中不戰自潰。

  是繼續推行士家法,將耕戰之策進行到底,沿著秦國的老路再走一遍,還是懸崖勒馬,迷途知返?荀彧進退兩難。看起來,耕戰幾乎是朝廷自救的唯一機會,秦國因此戰勝六國,統一天下,便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可那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不想先祖荀卿的悲劇再來一遍。

  可是他也清楚,這件事不由他說了算,甚至不由天子說了算,天子未必沒有看到這一點,但他身不由己,已經回不了頭了。總不能就這麼放棄中興的希望,坐視大漢四百年的基業毀在自己手中。只要有一線機會,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可是他知不知道真正的威脅也許不是孫策,而是曹操?他為拯救大漢付出的所有努力,很可能只是為曹操的崛起提供機會?

  難道說,大漢注定要亡,無論天子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

  荀彧很絕望。他想了很久,抬起手輕輕的揮了揮,示意鮑出等人退下。劉巴會意,也讓從吏退下,堂上只剩下他們二人。荀彧把『黃龍見譙』的事情說了一遍。劉巴也很驚訝,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幽幽地說道:“如果這真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如果不是天命,令君又何必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令君,且解燃眉之急,再思將來。”

  荀彧皺眉,反問道:“難道你我也只顧眼前苟且,不顧將來?既然如此,何必救漢?”

  劉巴搖搖頭。“陸生有言,湯武逆取而順守,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以秦而言,若扶蘇繼位,改秦法,行仁政,秦也未必二世而亡。陛下英武,從少受令君教導,仁義為本,並非天生刻薄,行秦法是權宜之計,未必是本意。以史為鑑,焉知他成功後不能行仁政?令君,你是關心則亂,未免拘泥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6 10:47
策行三國 第1887章 爭以道

  荀彧很矛盾。

  他不贊成劉巴的建議。將勝利寄希望於孫策的內亂,將仁政寄希望於天子更化,都過於一廂情願。

  孫策在細節上或許有不足,但他在全局掌控上展現出來的能力令人驚嘆。這樣一個人會坐視內部分裂而無動於衷?他強調刺史的監察職能,剝離太守的兵權,足以說明他明白平衡的重要性。新朝鼎立,可以造就一批軍功權貴,這些人不亂,天下不會亂。孫策設首相、計相,放民權、財權,唯獨將兵權掌握在手中不放,都表明他清楚什麼可以放,什麼不可以放。

  至於後者,長安城南的博望苑可以證明此路不通。孝武帝當初也曾說三十年治亂,三十年昇平,可惜終他一生,這個願望都沒能達成,反而親手毀掉了培養的接班人。蔣幹約他在博望苑見面,孫策請楊彪梳理官制演變,這些可能有為眼前政局服務的用意,但也表明孫策對此有所認識,寄希望於天子自我約束、自我更化,遠不如希望孫策來得實際一些。

  但他不能和劉巴說這些。劉巴的思路和天子更接近,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議。況且這些話,他只能對天子說,不宜到處宣揚,免得讓人覺得他和天子離心。

  天子已經很難了,他不能再給天子找麻煩。

  荀彧和劉巴商量了一些應對經濟困難的事,便起身告辭了。他先到尚書台坐了一會,梳理一下思路。剛坐下不久,衛覬便匆匆走了進來,見荀彧在座,他喜出望外,連忙上前施禮。他剛剛見過天子,天子召集大臣議事,派人來請荀彧,正好荀彧不在,衛覬便代替他去了。

  “陛下說,令君一回來,就請令君去一趟。”

  “什麼事,這麼急?”

  “令君,明天是朝會啊,大將軍長史入朝,明天肯定要出席朝會。”

  荀彧一拍額頭,如夢初醒。他這兩天一直在找楊修,連時間都忘了。天子勤政,五日一朝,從不缺省,明天便是常朝之日,楊修以大將軍長史的身份入朝,不管他最後能不能真的執掌朝政,按理說,朝會都要參加的。天子讓他事先和楊修見一面,為的也是摸清楊修的底細,好有所準備。

  荀彧起身欲走,衛覬連忙攔住。“令君,那份官制史稿你帶了嗎?你要是沒帶,我拿給你。對了,還有一份楊長史的奏疏抄本,這次議事的主要內容就是這兩項。”

  荀彧眼神微閃。“有勞伯儒。”

  衛覬轉身入室,取來兩份文稿,又將剛才眾人的意見簡略的說了一遍。荀彧聽完,又向衛覬拱拱手,轉身出門。衛覬看著荀彧離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撫了撫心口。手還沒放下,門口一暗,荀彧又走了進來,見衛覬這副模樣,笑了笑。

  “我拿點東西。”匆匆進屋,從楊修送的琉璃杯中取出一隻。衛覬正自尷尬,見到這琉璃杯,立刻讚了一句。“好琉璃。”

  “好嗎?”荀彧停住腳步,將琉璃杯遞給衛覬。衛覬接在手中,舉起來,對著光,仔細查看。“令君,這隻琉璃杯是上品,顏色純淨,氣泡小而少,很難得啊。”

  “你覺得這隻琉璃杯能值多少錢?”

  衛覬想了想。“這個不好說,我沒見過這麼好的琉璃杯。年前我回鄉省親,在安邑見過類似的,但品質沒有這個好,大概賣三千一隻,而且不好買,據說要預定。”他笑了笑。“有人說這是賈牧囤積居奇,故意哄抬物價,說不定在豫州只賣幾百錢。要說這賈牧不愧姓賈,生意做得真是精明。價格抬上去了,市面上也買不到,然後新年時送了一兩隻,花費不多,卻極有面子,得者無不視之如寶。”

  “為什麼這麼說?”荀彧很驚訝。

  衛覬也很驚訝。“令君,你不知道嗎?琉璃在豫州並不是什麼稀罕之物,我聽說豫州諸郡學堂都用琉璃為窗,白天不用點燈。雖說郡學是聚才之地,可是能用來做窗戶,這琉璃就算貴又能貴到哪兒去?這只琉璃杯的品質是好一些,可是與普通琉璃相比,本質上並沒有太多區別,很可能只是製作工藝又有了提高,解決了某個困難而已,成本上並沒有什麼變化。物以稀為貴,安邑離中原太遠,關禁重重,除了商人,很多人根本不清楚中原的情況,這才當作珍寶。”

  “你覺得這隻琉璃杯和窗琉璃沒什麼區別?”

  “我覺得區別不大。我敢說,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有品質更好、式樣不同的琉璃杯出現。吳王好奇技淫巧,重視工匠,新品層出不窮,其實都是捨本逐末…… ”

  荀彧緩緩的搖了搖頭。衛凱見狀,拱手施禮。“請令君指正。”

  荀彧接過琉璃杯,語重心長的說道:“伯儒,南陽軍械與關中軍械有什麼區別?”

  “呃……”衛覬神情窘迫。荀彧說完,轉身抱著琉璃杯匆匆去了。衛覬眉頭微皺,看著荀彧的背影沉吟不語。他覺得今天的荀彧與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荀彧來到溫室殿,天子正在殿前踱步,見荀彧快步走來,他停住腳步,看了片刻,主動迎了上來。

  “令君見過楊修了?”

  “見過了。本該立刻來向陛下回報,有些事比較緊,去了一趟司徒府,與劉巴交接一下。”

  天子看到了荀彧手中的琉璃杯。“和這個有關?”

  “是的,這是楊修所贈。”

  荀彧將琉璃杯遞了過去,隨即將與楊修、劉巴見過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連他與劉巴的分歧都沒有漏過,尤其是『黃龍見譙』。他雖然沒有明言『黃龍見譙』與曹操有聯繫,但提醒的意思卻非常明顯。

  天子把玩著琉璃杯,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荀彧很意外,天子對『黃龍見譙』的反應過於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可他從來沒有聽天子提過。荀彧張了張嘴,覺得喉嚨有些乾澀。

  天子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挑。“三年前,我就翻看過宮裡的《五行志》,所有與黃龍有關的記載,我都知道,豈止譙有黃龍見,天下十三州,州州有黃龍見世的記載,除了黃龍還有鳳凰,數不勝數。”

  荀彧驚愕不已。“那陛下……”

  “關於天命,我贊同劉巴的看法。”

  荀彧沒有再說。天子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他就不必再強諫了。天子不願意入蜀,又將長公主嫁給孫策,說明他不肯聽從天命的安排,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將孫策作為最主要的對手。天子等了片刻,不緊不慢地說道:“令君,博望苑可有適合做新居的地方?”

  荀彧倒也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蹤肯定會傳到天子耳中,而他剛才的意見也很容易和博望苑聯繫起來。“博望苑已經荒蕪了,修繕難度不小。”

  “修一修吧。”天子將琉璃杯遞還給荀彧。“父子相殘這種皇家悲劇最好不要重演,重建博望苑,引以為鑑,花點錢也值。等伏貴人的孩子長大些,我就將他安置在博望苑,到時候請令君教導他為政之本。不管他將來是繼承帝位,還是封王,又或者……做個普通人,都希望他能不失仁義之心,做個好人。”

  “那……陛下呢?”

  天子嘴角微挑,笑容苦澀。“令君,逆天而行總要有犧牲,大漢欲中興,我不為犧牲,誰為犧牲?孟子云:天將大任於斯人,這個人也許是我,也許是吳王。不管是誰,這都是我們的命。他說,士不僅要知道,更要行道,所以究竟是舜避丹朱,還是丹朱避舜,是荀卿的禮法勝,還是孟子的仁義勝,不較量一下怎麼知道?”

  荀彧看著天子,就像第一天認識天子一般。他真的覺得,自己雖然輔佐了天子幾年,朝夕相處,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天子。

  “令君,如果你……”

  “不,陛下,沒有如果。”荀彧血往上湧,抗聲道:“既然陛下已經做了決定,臣自然要陪陛下走一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頓了頓,也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天子激動不已,握著荀彧的手,用力的搖了搖。荀彧覺得天子的手很大,很有力。他抬起頭,赫然發現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比他高了,五官有幾分先帝的影子,身材卻不像先帝那樣文弱,勻稱健壯,英氣勃勃。

  天子原本意氣昂揚,被荀彧看了一會,卻有些羞怯起來。他抽出手,摸摸臉。“令君,怎麼了?”

  “沒什麼。”荀彧也回過神來,拍拍天子強壯的手臂,欣慰地笑道:“陛下長大了,是個大丈夫了,堪為吳王之敵。”

  天子雀躍不已。“還請令君教我。”

  荀彧點點頭,略加思索。“既然爭的是道,那就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勝要勝得堂堂正正,敗也要敗得光明磊落。”

  “對對對,我也是這麼想。”天子連連點頭。他眼珠一轉,又道:“令君,吳王可能也是這麼想。”

  “是嗎?”

  “姊姊有家書來,說吳王曾言,他助我西征,就是希望能與我一戰。”

  荀彧無語。他瞅瞅天子,一聲長嘆。“你們……還真是命中註定的對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6 19:31
策行三國 第1888章 經與權

  天子引荀彧入殿,促膝而坐。荀彧侃侃而談,為天子分析當前的形勢。

  如果承認孫策並非梁冀、何進那樣的無知之輩,那他與天子之間最大的分歧其實就是治道之爭。簡而言之,就是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禮法之爭。

  孟子、荀子都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目標也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實現王道,區別在於實現手段。孟子希望王者施仁政,行王道,以德為先,德正則合乎禮。荀子希望王者先行霸道,再行王道,先講禮,再講德。

  就這兩者而言,孟子更理想化,荀子則更務實一些。正因為如此,孟子遊說諸王都沒能成功,荀子雖然自己沒能有實踐的機會,但他的兩個弟子卻分別得到了秦王的賞識,一個從實踐上,一個從理論上,為秦王統一天下奠定了基礎。

  這也說明,由孟子而荀子是符合歷史的發展趨勢的,荀子對儒學的發展並非無中生有,而是順應了形勢,既保留了孔孟的仁義為經,又強化了禮法從權,是一種進步,而非退步。

  對於當前的形勢來說,荀子的禮法也比孟子的仁政更切乎實際,尤其是對天子而言。

  天子是君,孫策是臣,既定身份的不同讓天子擁有更多的主動權,對孫策來說則多了一個無形的限制。不管他是有高遠的目標,還是顧忌到將來君臣相處,他都不能肆無忌憚的亂來,以免落人話柄,將來被人效仿,危及自己的地位。

  孫策讀書不多,但他顯然不是梁冀那樣的魯莽之人。他看到了這一點,選擇爭奪民心,堂堂正正的取勝。從發展趨勢來看,他也有這個實力,而且時間不會太久。

  但他現在還沒有。

  為什麼沒有?原因很多。其中有一點不可忽視:那就是孟子的仁政雖好,卻並非完美無缺。最明顯的弱點就是不能應急,無法面對亂世。行仁政要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外患,這也是孟子一生未能得到認可的原因。孫策為爭奪民心不得不勉強行之,自然也逃不過這個困境。

  孫策的確愛護百姓。他愛護百姓不是嘴上說說,而是身體力行。他奪取世家的土地,讓百姓有地可耕;減免賦稅,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開設工坊,讓百姓可以做工補貼家用。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定,家家富給,的確是仁政。

  但他本人卻欠了一大筆債。

  這些債從何而來?征戰。戰爭不僅需要數以萬計的青壯勞力,更會消耗大量的錢糧。十萬之師,一日千金。運糧千里,數十鐘而致一石。戰場越遠,戰線越長,他的消耗越大。孫策開辦工坊、提倡商業可以解決錢的問題,但他解決不了糧的問題,反倒因為寄食人口的增多加劇了糧食消耗的短缺。

  相反,天子固守關中,沒有這樣的壓力。士家制的推行讓關中有足夠的兵力自守,也足夠的糧食自食,剩下的就是與孫策對峙。

  如果說關中自強的武器是法,那與孫策對峙的武器就是禮。以禮法約束孫策,要求孫策向朝廷繳納賦稅,要求孫策親自入朝主政,並按朝廷禮法送子弟為質,一步步的約束孫策。孫策如果遵從,那就再好不過。如果不遵從,那他就違背了禮法,朝廷可以正光光明的討伐他。

  孫策居於臣位,又有所顧忌,不能逾禮。他既不能主動進攻關中,又不能不防,只能維持十餘萬大軍,保持戒備。這是一個巨大的消耗,一旦發生戰事,消耗更加驚人,遲早會拖垮孫策,讓他難以為繼。

  亂世之中,孟子仁政不及荀子禮法能救急,這是歷史已經證明的。好戰必亡也是常識,大漢被羌亂拖得精疲力竭也是眼前的事。

  歸根結底,只要朝廷能守住關中,以靜制動,持續的施加壓力,讓孫策被十幾萬大軍的開支不斷侵蝕,無法積攢實力,總可以等到反擊的那一天。輕率出擊,反而容易給孫策迅速擊破的機會。

  天子聽得如痴如醉,連聲附和。他將劉曄、劉巴等人的計劃轉述給荀彧。從根本上說,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以靜制動,以守代攻,在具體方案上,荀彧著眼於全局,劉曄、劉巴則著眼於具體的戰術。他們提議以封王為允諾,使曹操、劉備、袁譚、賈詡等人持續施加壓力,迫使孫策就範。

  荀彧原則上不反對,但他強調先禮後兵,不能授人以柄,失了民心。

  天子點頭答應。

  ——

  三月初一,朝會。

  大將軍長史楊修第一次參加朝會,與三公九卿及各官署的一些官員見面。

  楊修滿眼看去,朝堂上有一大半面孔不認識,都是一些涼州籍的少壯派,雖然他們的官職並不算高,未必有資格在朝會上發言,精氣神卻非常旺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楊修泰然自若,進退有禮,沒有半點可讓人指摘的地方。

  大將軍掌內外事,是當之無愧的朝臣之首,孫策又有吳王的身份,兩者綜合,便在天子御座之下擁有一席之地,其他文武只能在他下面設座,先是以陳王劉寵為首的宗室,後是以太傅皇甫嵩為首的大臣,各府寺的掾吏則在本署長官後面或坐或立。

  楊修是大將軍長史,所以在孫策的座席後面就坐。孫策的座席空著,向人們無聲的彰顯存在。

  例行公事的討論了幾件事務,天子轉向楊修。“楊卿,你代大將軍入朝主政,第一次與諸公卿見面,有不少人未曾謀面,不如先互相認識一下,然後再就相關事務討論各抒己見,相互琢磨,如何?”

  楊修躬身領命。“唯!”

  天子又轉向荀彧。“令君,你既與楊卿是故交,又與諸公君熟悉,不如勞煩你介紹一下?”

  荀彧躬身施禮,正準備說話,楊修又道:“陛下,臣斗膽,有一提議。”

  天子毫不介意。“楊卿直言無妨。”

  “夫子云: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臣與在朝諸君素不相知,所要討論的卻是關乎天下的大事,豈能不知其人而失言?夫子又云:吾於其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臣願聽諸君之言,觀諸君之行,詢以聖賢之道,核以生民之術,以知其人可否與言。”

  天子與荀彧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一笑。楊修還真是狂,一點也不謙虛,第一次見面就要考校君臣。

  “令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3-18 12:29
策行三國 第1889章 你們都不行

  得到天子許可,楊修轉身面向群臣,拱手施禮。

  “蒙陛下詔書,與諸君相見,某不甚榮幸。不揣妄陋,敢自某始。某,弘農華陰楊氏子,名修,字德祖。生於熹平四年二月初九。高祖父諱震,字伯起,曾祖父諱秉,字叔節,祖父諱賜,字伯獻,父諱彪,字文先,母袁氏女,出自汝南袁氏。蒙列代先帝恩寵,弘農楊氏幸得薄名,小有門戶,想來諸位有所耳聞,某就不一一介紹了。”

  殿上一片寂靜。四世三公的弘農楊氏小有門戶,那這殿上除了天子之外還有誰敢自稱高門大姓?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同樣四世三公的袁氏女為母。比門戶,比出身,此人無敵手啊。

  司空趙溫咳嗽一聲。“弘農楊氏名揚天下,我等知之甚悉,長史就不必介紹了,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楊修微微一笑。“喏,如趙公言。某少承家教,由祖父伯獻公啟蒙,傳《歐陽尚書》,旁及諸子,略通算術,初平三年至汝南,蒙孫將軍不棄,引為左右,先任文書,後任主簿,掌軍中輜重。初平五年,孫將軍平定劉繇、高幹之亂,某接任豫章太守,任職三年零四個月,於建安二年十月轉大將軍長史,奉大將軍之命,入朝佐政。”

  楊修說完自己的履歷,拱手環顧四周。“年少無知,能淺德薄,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堂上鴉雀無聲。楊修不僅出身好,這履歷也讓人艷羨,二十歲做太守,起點高得讓人絕望,二十四歲做大將軍長史,代大將軍入朝主政,一步跨過了三公九卿。

  楊修介紹完自己,拱手向陳王劉寵施禮。“大王別來無恙?吳王兄弟想念大王,尤其是小妹尚香,囑託某向大王致意。”

  劉寵含笑還禮。“多謝吳王關心,本王安好。”

  楊修又向看劉寵身邊的人,那人長身而起,向楊修致意,自我介紹了一番,卻是梁王劉彌。梁國也早就在孫策的控制之下,劉彌沒什麼存在感,也沒和孫策見過面,和陳王倒是有來往,天子遷都長安,徵宗室入朝,他也就來到了長安。

  劉彌之後,沛王劉曜等人紛紛自我介紹,楊修一一見禮。

  宗室介紹完,楊修轉向文武大臣。皇甫嵩撫著鬍鬚,剛要說話,楊修笑著拱拱手。“太傅請安坐。太傅名揚天下,修雖孤陋寡聞,對太傅還是熟悉的。”

  皇甫嵩淡淡一笑,眼神如刀。“犬子堅壽奉詔出使,承蒙吳王款待數年,頗有進益,本欲當面向吳王致意,可惜無緣得見。嵩老矣,怕是沒機會與吳王相見,還請長史代為轉達。”

  眾臣會心而笑,無數雙目光齊唰唰地落在楊修臉上。皇甫堅壽被孫策軟禁了兩年多,去年才放回來。皇甫堅壽正當壯年,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去年的西征必然有份。白白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皇甫嵩心裡這口惡氣憋得太久了,今天終於當著天子和眾人的面撒了出來,明嘲暗諷,只是不知道楊修會如何應付。

  楊修面不改色,從容應道:“太傅客氣了。吳王戎馬倥傯,沒什麼時間與令郎切磋,幫助有限。倒是故太尉黃公經常去看他,有所指導。太傅謝黃公即可,吳王為人灑脫率性,不太在意這些小事的。”

  皇甫嵩的臉色有些尷尬,只得沉默不語。眾人聽到黃公二字,想起被孫策軟禁的可不僅僅是皇甫堅壽,太尉黃琬,司徒士孫瑞,包括在朝堂上的司空趙溫在內,都有過類似的經歷,趙溫已經回來了,士孫瑞在路上,黃琬則根本不打算回來,區區一個皇甫堅壽,孫策根本不在意。

  再說了,你皇甫嵩不爽又怎麼樣,能奈吳王何?

  楊修隨即轉向劉巴。司徒士孫瑞還沒回來,司空掾劉巴代理整個司徒府的事務。對楊修的態度,劉巴很不爽,如果不是在朝堂上,又有天子口諭,他甚至不想理楊修。大將軍長史又能怎麼樣,大將軍府都是一個空殼,區區一個長史還真想接管朝政?

  “司空掾,零陵烝陽劉巴,字子初。”劉巴拱拱手,乾巴巴的自我介紹了兩句,便不吭聲了,不屑與言的意思幾乎擺在臉上。

  楊修說道:“劉掾祖父可是故蒼梧太守劉曜,令尊故江夏太守、蕩寇將軍劉祥?”

  “正是。”

  “令尊蕩寇將軍曾與驃騎將軍並肩作戰,討伐董卓,堪稱忠臣。”

  劉巴不咸不淡的客氣了兩句,並無感激之情。楊修也沒有再問,接著轉向趙溫。他和趙溫也很熟,寒喧了兩句,便找上了司空掾楊阜。楊阜自我介紹了一下籍貫、履歷,楊修問了他幾句學問師門,便轉向下一人。

  堂上官員近百人,楊修一一問過,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每個人只是三言兩語,並無出格之處。楊修禮節周到而克制,既不熱情,也不傲慢,卻自有世家子弟的矜持和自信。相比之下,群臣就有些遜色,尤其是新進的少壯派,有的傲慢,如劉巴,有的疏簡,如楊阜,更多的則是底氣不足,面對楊修這樣的高門子弟時有些色怯。

  天子耐心地聽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楊修與群臣。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楊修來之前,他也沒覺得朝中的官員有什麼不好,現在與楊修一比,差距就出來了。不論是氣度還是學識,甚至是相貌,都沒有幾個人能和楊修比肩,綜合而言,也就是荀彧與楊修相提並論,連劉曄、劉巴都要略遜一籌。

  “楊卿,能入卿眼者幾人?”

  楊修微微一笑。“陛下求賢若渴,唯才是舉,能振弱扶危,也是意料中事。”

  天子眨眨眼睛。楊修這句話大有深意,看似誇他能用人,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他唯才是舉,其實也可能是說他不重德行。

  “楊卿,你代大將軍入朝,當辟除掾吏,不知殿中可有人有資格應募?”

  楊修搖搖頭。“陛下言重了。天子之臣,豈能再入大將軍府為吏。”他頓了頓,又道:“況且大將軍用人雖不拘門第,卻極重真才實學,不是什麼人都能入幕的。”

  天子正中下懷。“如楊卿所言,這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能入大將軍府的?”

  楊修躬身施禮。“陛下有問,臣不敢不答。他們……都不行。”

  天子歪了歪嘴,暗自得意。楊修畢竟年輕,被他一激,還是說了狂話。此言一出,朝中的文臣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大概也知道大將軍府是空殼,不可能真的掌權,索性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即使如此,那也不能讓他輕輕揭過,要把這把火燒得更旺一些。

  “朕甚是不解,楊卿能否明言一二。”

  “唯!”楊修早有準備,躬身領命。“敢問陛下,可曾聽說過月旦評?”

  “自然。”天子笑笑。“朕還聽說許劭與吳王多有衝突,至今漂泊在外,有家難歸。”

  階下響起一片輕笑聲。楊修恍若未聞,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說得沒錯,許劭自恃名高,多次與吳王當眾激辯,只可惜不是敵手,屢戰屢敗,屢屢以吐血終,後自知不敵,遠走他鄉了。”

  天子早就知道這些事,卻故作驚訝。“哦,如此激烈卻是為何,居然吐了血?”

  “說來話長,今天且說其中一次。許劭以善辨才而著稱,月旦評每月一期,十餘年間,點評數百人。不少人為求成名,趨之若騖。”楊修笑了笑。“益州牧曹操也曾請許劭點評,許劭本不肯開口,曹操苦求不果,便以刀威脅,許劭無奈,這才批了『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十字。”

  天子很意外,看向荀彧。“還有這事?”

  荀彧倒是聽曹操說過這話,卻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表態,只得推說不知。楊修說道:“許劭兄許虔為南昌令,與臣共治一城,親口對臣提及此事。許虔字子政,與許劭並稱許氏二龍,當初曾得汝南名士謝甄評為幹國之器。”

  天子面色尷尬。他說許劭不為孫策效勞,楊修反手就還了一記,許劭不願意,他兄長許虔願意啊,而且是以乾國之器俯就南昌令。

  “幹國之器為南昌令,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真正的人才不會埋沒,如今許虔已經升任豫章太守了。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許虔一樣有真才實學,吳王曾派人統計過許劭評點的人才,其中不凡所謂千里之才之類,但是很可惜,名符其實的人屈指可數,沽名釣譽之輩倒是比比皆是。許劭吐血,正是為此。”

  天子心頭升起一絲不祥,沒敢輕易接話。

  楊修接著說道:“許劭也就罷了,比起太原人郭泰郭林宗,他還算是有些分寸的。據臣所知,天下人士被題為王佐的有兩位,其中一位便是故太傅王允王子師,題他之人便是郭泰。”

  楊修說著,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荀彧。“令人遺憾的是郭泰看走了眼,這位王佐雖在朝廷,卻和逆臣袁紹走得很近,所謂王佐之才,恕臣冒昧,實在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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