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27710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6 09:56
策行三國 第2150章 新征程

  “自作聰明!”郭嘉“噗嗤”一聲笑,晃著酒杯,看著搖晃的酒液,神情不屑。

  荀彧面紅耳赤,歪著頭,佯作欣賞窗外的景色,一言不發。一輪新月懸掛在空中,倒映在湖面,波光粼粼,一片清冷,似乎也在嘲笑天子的異想天開和他的不知進退。

  向孫策請教治國之道?荀彧一聽就覺得兒戲,也預料到了郭嘉的反應,只是看天子持續高燒不退,隨時可能一睡不醒,不忍見他心有遺憾,這才硬著頭皮,趁著郭嘉宴請他的機會試探的提出請示,結果不出所料,被郭嘉一口拒絕。

  他無地自容,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只能沉默。

  郭嘉放下酒杯,長身而起,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夜景,嘴角微挑。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身,打量著荀彧。“醫匠怎麼說?”

  “生死難料。”荀彧幽幽地說道:“天子雖然強壯,終究還是歷練不多。受了傷,又受了風寒,就算是扁鵲重生,也沒有必治的把握。”

  “他給劉曄、趙雲的詔書究竟說了些什麼?”

  荀彧起身,走到郭嘉面前,盯著郭嘉看了片刻。“奉孝,天子已然退位,也沒有活著離開的打算,只是想問個明白,解心中疑惑。我知道,這個要求強人所難,只是……”他一聲長嘆,搖了搖頭,有些心酸,說不下去了。

  “原來你們還知道強人所難。”郭嘉冷笑。“如果我不答應,你們是不是還要長公主出面堅請?”

  “沒有,陛下沒有告訴長公主來意。從一開始,他就不願意長公主牽扯其中。”

  “算你們識相。”郭嘉轉過身,打量著荀彧,嘴角輕挑。“你不用白費心思了,就算吳王肯說,我也會堅決反對。治道聖人所秘,豈能輕與?另外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劉曄被俘了。正在來定陶的路上,估計明後天就能到。”

  荀彧愕然片刻,隨即又苦笑了一聲,搖搖頭。他走到案前,端起酒杯,向郭嘉示意。“奉孝,初平三年一別,我們有七八年沒見了吧?且飲酒,休問世事。”

  “這還差不多,不枉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向吳王申請解酒令。”郭嘉笑了起來,舉杯與荀彧示意。

  “吳王真的禁止你飲酒?”

  “非是吳王禁止,是我自願。不過今日與文若久別重逢,殊為難得,不醉不歸。”

  “善!不醉不歸。”

  ——

  “天子退位了?”孫策歪著頭,打量著郭嘉,有些意外。

  郭嘉喝得不少,臉色泛紅,卻沒有醉,只是有些興奮難抑。拒絕了荀彧的請求,他非常有成就感,宴會結束時已經不早,還是跑來向孫策匯報見面的經過,再三囑咐孫策不要答應荀彧或者長公主,不要說任何與治道有關的事。

  他非常反感天子這種做法,這簡直比關中效仿新政,仿製馬車還要惡劣。

  “依臣之見,劉協也好,劉曄也罷,都是自知必敗,無再戰之意。只是劉曄認賭服輸,劉協卻心有不甘,還想問個明白,這才以不治之軀,博大王同情,換取不傳之秘。”

  孫策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郭嘉真夠壞的。作為這個時代最清楚他底細的人,這麼多年一起走下來,郭嘉對他所謂的治道一清二楚,哪有什麼不傳之秘,他就是故意要劉協死不瞑目。

  當然,不排除他有故意在荀彧面前顯擺的意思。郭嘉自負,卻對荀彧一向佩服有加,如今有機會在荀彧面前故作神秘,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他對劉協的做法可以理解,卻也不能接受。看起來磊落,什麼朝聞道,夕可死,其實還是不死心,明知沒什麼希望,還是想堅持下去,不希望就此結束大漢四百年的基業。就算一定要結束,也不能在自己手裡結束。傳位給還在襁褓中的皇長子,真虧他想得出來。說白了,還是不敢承擔責任,不願背負亡國之君的惡名,最終選擇了自欺欺人。

  捨得捨得,有捨方有得,道理很簡單,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那麼灑脫。比起歷史上與曹氏父子纏鬥了二十多年,最終不得不禪位的漢獻帝,現在的劉協終究是個少年,還沒有到認命的時候,即使輸得鼻青眼腫,一敗塗地,心裡還是不服。

  那就讓你不服到死吧,我可沒什麼義務為你傳道授業解惑。

  “奉孝,這麼說來,趙雲帶走的應該就是傳位詔書。天子病重,荀彧、劉曄都在這兒,關中朝廷怕是要由關中人和涼州人說了算,接下來的戰事還有硬骨頭要啃。張相、虞相還有幾天才能到,你利用這段時間多做些準備,制定一個長期計劃,看看先取何處為佳。”

  “大王,臣以為,還是先取冀州、幽州為佳。關中、益州都是易守難攻,唯有冀州、幽州可取,尤其是冀州。拿下兗州之後,冀州就是嘴邊上的肉。形勢若此,袁譚怕是也無再戰之意,若能軟硬兼施,冀州唾手可得。縱使袁譚不降,我軍亦可南北夾擊,水陸並進,盡取太行以東。”

  “話雖如此,計劃還是要有的。奉孝,由守轉攻,很多事都有所不同,不再不多加權衡,以平眾人之意。就拿朱桓為將,負責兗州戰事來說,雖說僥倖取勝,卻也不能說完美,總有不如意處,難免會有非議。你說呢?”

  孫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郭嘉有些尷尬,好在他喝了不少酒,臉本來就紅,此刻倒也看不分明。“大王思慮深遠,非臣所及。臣一定多做準備,盡可能照顧諸將的平衡,使君臣並力,不生嫌隙。”

  孫策點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郭嘉是聰明人,忠誠也是可以信任的,就算有些小心思,也不會影響到大局,稍微提醒一下就可以了。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如果不認真考慮各方的利益,引起內部分歧,進攻冀州很可能會造成意想不到的結果。

  實力壯大了是好事,但人多了關係也複雜,就和企業一樣,如果處理不好內部關係,快速發展的結果不一定是壯大,也可能是崩潰。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6 19:02
策行三國 第2151章 別來無恙

  臘月二十三,定陶。

  董越站在階下,躬身俯首,神情窘迫。反倒是站在他身後的張繡還算平靜,好奇的四處張望著。

  孫策負手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董越。數年不見,董越老了很多,原本就不多的豪氣消失殆盡,唯唯諾諾,像一條脫毛的老狗,連張嘴咬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董將軍,別來無恙?”

  “見過大王。”董越擠出一臉假笑,結結巴巴的說道:“董某荒悖,為人所愚,天怒人怨,所欠唯一死耳。”

  “你可不能死。”孫策笑了。“令嬡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你很快就要有外孫了。含飴弄孫,人間之樂,豈能錯過?”

  “我……我女兒要生了?”董越很驚訝。他離開河東的時候,女兒還在安邑,還沒有懷孕的事,怎麼突然就要生了?“她在哪兒?”

  “在九江,蔣氏老宅。你隨關西天子出鎮河內的時候,她潛行千里,到了九江。說起來,不愧是涼州女子,英氣過人,敢做敢當,不讓鬚眉。”

  董越一頭細汗。怪不得這麼久沒女兒的消息,她居然跑到九江去了。不過轉念一想,他又高興起來。既然女兒到了九江蔣家,想來這門親事還沒黃,自己還能有幾天好日子可過。

  “新年將至,當與家人團聚。我就不留你了,有什麼事,年後再說,你先收拾一下,去九江與女兒、女婿團聚吧。辛苦了這麼多年,也該休息休息了。 ”

  董越嘴裡犯苦,卻無可奈何,只得躬身領命。孫策一句話,就奪了他的軍權,他雖然不願意,卻不敢反抗。人都站在這兒了,還能說什麼呢。要怨也只能怨自己當初犯糊塗,為了河東和賈詡生份了。如果有賈詡出謀劃策,何至於此。

  “你便是張濟從子張繡?”孫策轉向張繡。張繡三十出頭,相貌堂堂,一部短鬚,身材高大矯健,眼中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勇武之輩。

  “正是,見過大王。”張繡咧嘴一笑。他打量了孫策片刻,又道:“久聞大王英武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孫策笑了。早就聽蔣幹說張繡有勇無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歷史上的他能在宛城站穩腳跟,全賴賈詡出謀劃策,如今他跟著董越,這欠缺的腦子怕是沒什麼機會長全了。

  “聽蔣子翼說,你武藝高強,尤其精於矛法?”

  “不敢,略通一二。”張繡揚揚眉,得意洋洋。

  “正好,我身邊也有幾個勇士,武藝還說得過去。待會兒你們比試一番,如何?若能勝了他們,便隨你所願,統兵或者隨侍,都可以。”

  “當真?”張繡又驚又喜。

  “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孫策招了招手,叫過郭武,讓他領張繡去校場。郭武會意,與張繡打了個招呼,引著他去了。董越在一旁看得真切,氣得鼻子都歪了。這張繡真是個沒腦子的,這麼輕易就被人帶走了。毌丘興也有些不屑,只是臉上沒有露出半分。

  孫策將目光轉向毌丘興。”毌丘這個姓不多見,有甚淵源嗎?”

  毌丘興很意外,躬身答道:“回大王,毌丘本是地名,春秋時屬衛國,就在定陶之南。後以地為姓,故有毌丘氏,兩世前方遷至河東。”

  “我聽說何大將軍府中曾有一都尉,姓毌丘,名毅,曾奉命到丹陽募兵,可是你的族人?”

  “正是先父。”

  “原來如此。這麼說,你毌丘家倒是與丹陽有緣。”孫策沉吟片刻。“你是賈文和的弟子,自有才氣,如今又勸董將軍迷途知返,是有功這人。有才當用,有功當賞,令尊又與丹陽有緣,曾到丹陽募兵。你是願意到丹陽做官,還是想從軍征伐?”

  毌丘興大喜,略作思索,隨即說道:“興不才,雖蒙文和先生教誨,卻歷練不足,為人所誤,險些犯下大錯,辜負了文和先生的教誨。承大王不棄,願在大王麾下為什伍,將功贖罪,以期有所寸進。”

  “那你是願意將騎,還是願意將步?”

  “隨董將軍數月,略通騎戰,願將騎。”

  孫策轉向董越。“董將軍,你看呢?”

  董越很無語。原本以為張繡沒腦子,現在看來毌丘興也好不到哪兒去,被孫策三言兩語就收買了。孫策這意思很清楚啊,就是要分我的兵權。不過這樣也好,交給毌丘興總比交給別人好。

  “大王英明,一切聽從大王安排。”

  孫策哈哈一笑,又和牛蓋交談了幾句,便分董越軍為三部,各千人左右,董越、毌丘興、牛蓋各領一部,其他人則該退役的退役,該轉營的轉營,分作幾處,各有管束。董越雖然有些失望,見牛蓋、毌丘興滿口答應,也只好應了。

  安排好了董越等人,張遼、馬超走了進來。馬超很窘迫,手足無措。張遼倒是很淡定,面色平靜,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禮。

  “敗軍之將張遼,見過吳王。”

  孫策笑盈盈地說道:“文遠兄,別來無恙?”

  張遼微怔,有些莫名的耳熟,略作思索後以,又窘迫不已。當年他與孫策第一次見面,孫策說的這句話,因此引起了楊整、段煨等人的猜疑。沒想到多年不​​見,孫策又用這句話開場。他苦笑道:“大王好記性。不過當年便已割袍,如今更無義可言,遼只是敗軍之將,生死操於大王之手……”

  “我還說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孫策起身,來到張遼面前,一手握著張遼的手,一手拍拍張遼的肩膀。“現在你終於上岸了,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他的都不必說了。且將養些日子,我們再戰一場,看看你的武藝可有進展。”

  張遼感激不盡,躬身領命。他沒想到孫策將當年的事記得這麼清楚,而且一點也不嫌棄他的身份。文醜說得沒錯,吳王性情豁達,胸襟廣闊,非等閒人可比。為他效勞,毋須有太多顧忌。

  “謝大王。”

  孫策輕拍張遼的肩膀,便人領張遼去更換衣甲。他轉身看著馬超,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馬君侯,別來無恙?”

  馬超臉皮發燙,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拱手請罪。孫策打量著他,臉色很不好。“聽說數日前,你曾到定陶城下挑戰,要與閻行決一死戰?”

  馬超汗如雨下。“大王恕罪,超愚昧,為人所欺,犯下大錯,虧得彥明寬宏大量,沒有……親者痛,仇者快……”

  “你可知道,因為你,我損失了多少精銳騎士?又要多付出多少撫卹?”

  “呃……”馬超轉著眼珠,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孫策要和他算賬,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孫策轉身,將一份戰報甩在馬超面前。“你好好看看吧,想好了怎麼補償我的損失,再來和我說話。還有……”孫策厲聲說道:“你應該感到慶幸,閻行雖然受了傷,卻沒什麼大礙。若非如此,你今天怕是沒機會站在這兒和我說話。其他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去見令明和你妹妹,他們有話和你說。”

  想到妹妹馬雲祿,馬超更覺得頭皮發麻,一句也不敢多說,縮著脖子,灰溜溜的走了。

  董越在一旁看得清楚,一直很鬱悶的心情終於好了些。雖然都是涼州人,當年馬騰和董卓的關係也不差,但他對馬超的印像一直不好,覺得此人太善變。如今看到馬超被孫策訓斥,他心裡舒服多了。

  相比之下,孫策對他至少還給他留了面子。

  這時,張繡與郭武一起回來了。張繡的臉色不太好看,身上也有些灰塵,胸甲上多了一道擦痕,腿甲更是被掀去一塊,看樣子是吃了虧。董越大吃一驚。張繡的武藝他是清楚的,堪稱西涼軍中第一勇士,即使遇上呂布、馬超也不示弱,今天怎麼吃了這麼大的虧?

  郭武上前,在孫策耳邊低語了幾句。張繡的武藝不弱,謝廣隆、劉磐等人都沒能戰勝他。他與張繡交手數合,兩次重傷張繡,但此戰並不公平,張繡還沒有適應有馬鐙的戰法,用的長矛也只有一丈二尺,如果給他一段時間,熟悉了馬鐙和新長矛,他想勝張繡並不容易。

  孫策點點頭,打量了張繡片刻。“想好了沒有?是統兵征戰,還是做我的侍從騎士?”

  張繡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郭武。“郭君武藝高強,我願和他多盤桓些日子,再比一回。”

  “可以,正好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這個任務完成得好,我收你做侍從騎士,隨侍左右。如果完成得不好,怕是無法讓你如願。”

  “請大王吩咐。”

  “你與郭武一起,護送蔣子翼去一趟冀州。”

  得知與郭武一起執行任務,又是護送蔣幹,張繡心中歡喜,一口答應。孫策轉向董越,笑道:“董將軍,令嬡與蔣典客有緣,結成夫妻,這是喜事。蔣家的聘禮很豐厚,你這嫁妝可不能薄了。我跟你說,九江人可有點勢利眼,嫁妝薄了,你女兒沒面子。”

  董越心領神會,拱手道:“越身無長物,願以精騎五百,為小女作嫁。”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6 19:07
策行三國 第2152章 折服

  馬超磨蹭著出了中庭,經過前庭時,一眼看到了站在庭中看風景的劉曄,頓時無名火起。他咬咬牙,大步走到劉曄面前,相距不足半步才突然停住,低頭打量著劉曄,擠出一絲獰笑。

  “劉令君,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四個字出口的時候,馬超說不出的痛快。剛才聽到孫策連問三個“別來無恙”,尤其是最後問到他的時候,感覺太強烈了。如今有機會對劉曄說這四個字,他非常得意。

  劉曄抬起頭,淡淡地瞥了馬超一眼,又低下頭,看著馬超摩挲著刀環的手,不緊不慢地說道:“尚好。”

  馬超皺了皺眉,得意不翼而飛,心裡更加鬱悶。他落到現在這個地步,都是劉曄害的,劉曄居然還能如此雲淡風輕,和沒事人似的,實在是忍無可忍。他不自覺的握住了刀柄,手指躍躍欲試。

  “令君智計百出,不是護著天子突出重圍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哦,對了,我聽說天子不見了,你到定陶來,是尋天子?”

  劉曄靜靜地看著馬超。“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故友魯子敬力邀,盛情難卻。”

  馬超一愣,隨即氣短了三分。魯肅位列九督之一,影響力非閻行、龐德可比。有他推薦,再加上劉曄自身的才華,得到孫策重用的可能性極大。他不能得罪劉曄,否則以後日子會很難過。他下意識地想向後退,卻又覺得丟臉,一時進退兩難,原本白晳的臉漲得通紅。

  劉曄也不動,只是沉默地看著馬超,眼神譏誚,嘴角微挑,一聲冷哼就在嘴邊,將出未出。

  這時,陸績從裡面走了出來,向劉曄拱手施禮。“劉君,吳王召見。”

  劉曄點點頭,轉身跟著陸績向中庭走去,再也沒有看馬超一眼。馬超氣得七竅生煙,五內俱焚,卻又無可奈何,恨恨的一跺腳,轉身就走。鋪在地上的方磚“喀嚓”一聲,裂為幾塊。已經走到中庭的陸績回頭看了一眼,眉頭微蹙。馬超頓時後背發涼,加快腳步,飛也似的跑了。

  劉曄聽得清楚,卻沒有回頭,他跟著陸績進了中庭,見董越、張遼等人坐在堂上,張遼已經換了新衣甲,雖然臉色平靜,看不到什麼喜色,但整個人卻面貌一新,劉曄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見劉曄看過去,張遼躬身行禮。“見過令君。”

  劉曄還禮,轉身看向孫策。孫策歪靠在憑几上,肘支扶手,手支額頭,靜靜地打量著劉曄,沒有見禮的意思。劉曄長揖不拜,目不斜視,迎著孫策的目光。堂上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董越坐立不安,牛蓋、張繡也有些不太自然,只有張遼依舊平靜如古井無波。

  過了片刻,孫策坐正了身子,淡淡地說道:“董將軍,就這麼說定了,你先去九江過年,正月之後,我們再聚,看看如何安排。”

  “喏。”董越如釋重負,躬身領命。

  “別怪我多嘴,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江人勢利得很,對涼州人也沒什麼好印象,你要慎言慎行。”

  “呃……”董越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九江人劉曄,唯唯諾諾地應了,與牛蓋、張繡一起退下。下了台階,出了中庭,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

  張遼也直起身,準備告退。孫策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文遠且坐,稍候還有話說。”

  張遼無奈,只得重新坐好。劉曄聽得清楚,心中暗自嘆息。看來魯肅的好意要白費了,這次來純屬多餘,孫策根本沒有留用他的意思。對這一點,他倒是無所謂,本來也沒打算為孫策效勞,只是沒想到所受的禮遇還不如董越等人,這一點讓他很意外。

  看來魯肅在孫策心目中也沒什麼份量啊。劉曄正準備主動開口請辭,孫策說道:“劉子揚,你可知劉協至此,所為何事?”

  劉曄湧到嘴邊的話堵在喉嚨裡,說不出的難受。他當然知道天子為什麼非要來見孫策。苦心經營十年,一朝慘敗,而且不是敗在孫策本人手裡,是敗在朱桓、陸議的手裡。朱桓只是孫策一將,初次執掌大軍,主持一州戰事,卻打得天子一敗塗地,天子自信崩潰,不來問個明白,死不瞑目。

  這是對他最大的羞辱。身為天子智囊,不僅打了敗仗,而且連怎麼敗的都不知道,還要天子枉尊紆貴,來向對手請教。天下還有什麼事比這個更丟臉?正因為如此,他才無顏回關中輔政,哪怕是死在孫策刀下,也比回關中好。

  “知……道。”劉曄忍了很久,才將屈辱咽了回去。

  “說來聽聽。”

  劉曄籲了一口氣,抗聲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誤君之臣,不敢言智。大王若欲殺人,曄俯首就戮。大王若欲羞辱在下,大可不必。曄雖愚笨,卻不願苟且偷生,更不會委屈求全。”

  張遼垂下了眼皮,一言不發。

  孫策盯著劉曄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他捻了捻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無殺人之意,你也不必有求死之心。死於沙場為勇,死於君前為忠,既然你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沒有死在與天子面前,現在求死,是自以為威武不能屈,還是想栽我一個殺賢的罪名?”

  劉曄語塞,熱血湧上了頭,臉漲得通紅,隨即又變得煞白,滿腔的勇氣頓時化為烏有,羞愧得無地自容。兩軍交戰時,他沒能戰死沙場。天子絕望時,他也沒能死於君前。現在死,算什麼?聽起來倒像是以死求官。唉,我劉曄自以為有大勇,實則是個懦夫。該死的時候沒死,不該死的時候又輕生。

  “天子至此,為求道,求治天下之道。”劉曄強抑心中悲憤,緩緩說道:“曄無能,既不能致天子為堯舜,又不能為天子解惑,愧對天子,愧對劉氏列祖列宗,所欠唯一死爾,豈敢污大王之名。”

  “真心話?”孫策眉梢輕揚。

  “字字發自肺腑,不敢有一言虛飾。”劉曄慘然一笑。“若大王垂憐,能為曄解惑一二,曄感激不盡。”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孫策直起身。“這樣吧,我給你三年時間,慢慢參悟,什麼時候有所得,什麼時候再來見我,看看你還有沒有進步的餘地,有沒有得聞大道的機緣。”

  劉曄的臉抽搐了兩下,嗓子有些甜。他盯著孫策看了半天,幾次欲言又止,滿腔的鬱悶最後化作一聲長嘆,拱手長揖。

  “謝大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7 08:33
策行三國 第2153章 執念

  荀彧匆匆趕來,看到拱著手,低著頭,神情落寞的站在路邊的劉曄,愣了一下,隨即嘆了一口氣。

  他與劉曄相識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劉曄如此沮喪。

  “子揚,見過吳王了?”

  劉曄苦笑著點點頭,卻沒有解釋。他不知道怎麼向荀彧開口。荀彧見了,心中更是古怪,卻不好多問。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馬車。“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回家讀書。家裡還有幾畝田,家兄還經營了一個印書坊,生活無虞。”

  荀彧眉心微蹙,多少有些意外。劉曄的才華毋庸置疑,他又與魯肅交情深厚,孫策怎麼會不用他?若說劉曄堅辭不就,他又何必到定陶來?

  劉曄心是明白,卻不好解釋。他拱手,施了一禮。“令君,共事多年,多蒙教誨。時有唐突之處,還請令君見諒。”

  荀彧連忙還禮。“不敢。”

  “臨別在即,有幾句話,想請令君轉告陛下。”

  “為何不當面對陛下說?”

  劉曄苦笑了一聲。“臨難而懼,中途而走,無顏再見陛下。陛下……還好嗎?”

  荀彧長嘆,搖搖頭。“高燒不退,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劉曄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此皆我之罪也。年少輕狂,總想著險中求勝,卻不知敵我懸殊,有如天地,致有此敗。”

  荀彧眉頭緊皺,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劉曄。此戰受挫,劉曄的確有責任。鼓動天子以騎兵孤軍深入,奔襲定陶,錯失戰機後又沒有迅速撤退,致使被魯肅截住退路,進退狼狽。經受重創之後,又遇到了魯肅,劉曄想必對雙方實力有了一定了解,後悔在所難免,但他自承敵我懸殊有如天地,這實在太誇張了。以他對劉曄的了解,應該不是為了推卸責任故作驚人之語,而是有所發現,覺得難以挽回,這才心灰意冷,鬥誌全無。

  “子揚,你都知道些什麼?”

  “令君有王佐之才,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問?令君,關中、益州雖有地利,終究難敵天下大勢。不出十年,天下可安,江山易姓已是必然。只恨我當時心盲計短,未能看清大勢,以致陛下錯過了一個機會。如今趙雲帶著詔書趕往關中,悔之晚矣。”

  荀彧震驚不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聽劉曄這意思,是要勸天子禪讓嗎?他知道劉曄對引涼州人入關中一向持反對意見,也不喜歡和涼州士人共事,但劉曄身為宗室,對天子、對大漢的忠誠逾於常人,對禪讓之說從來不假以顏色。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究竟受了什麼樣的刺激,以至於沮喪如斯?

  “我知道,陛下無計,不得不屈尊來見吳王,以求解心中所惑。不過治道聖人所秘,豈能輕傳?是以我當時極力反對。如今陛下身在定陶,多言無益,但我還是希望令君能夠轉告陛下,不要自取其辱,吳王是不會告訴他一個字的。求人不如求己,若悟大道,還是要自己多讀書,多思考。”

  荀彧深有同感。郭嘉已經當面拒絕了他,天子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劉曄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實有令君在側,本不必我饒舌,只是君臣一場,不得不說。好了,言盡於此,請令君代我向陛下辭行。負罪之臣,就不陛辭了。 ”說完,他向荀彧深施一禮,向後退了兩步,站起身,登上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荀彧一動不動,看著劉曄的馬車漸漸遠處,說裡空落落的。

  ——

  天子幽幽地醒來,睜開了眼睛,輕輕的喊了一聲。

  荀彧正坐在榻邊想著心思,一時未曾察覺,直到天子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見天子醒了,他又驚又喜,一邊命人準備吃食,一邊用手指摸了摸天子的額頭。

  “我又睡了幾日?”天子啞著嗓子說道。

  “哦,沒多久,沒多久。”荀彧心中酸楚,卻強擠出一絲笑容。“陛下剛剛睡了一會兒,精神便已大好,想必是快要痊癒了。”

  天子咧了咧嘴,沒有戳穿荀彧的謊言。他渾身無力,但頭腦卻格外的清楚,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姊姊呢?”

  “長公主在為陛下祈福。”荀彧端來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試了試。“陛下,這是長公主為陛下請來的符水,是活神仙于吉所賜,你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

  天子也不說話,就著荀彧的手,將一碗符水喝了。荀彧用布巾為天子擦了擦嘴角,又端來粥,餵天子吃了幾口。天子順從的吃完,打了個飽嗝,這才問道:“吳王什麼時候能見我?”

  “陛下……”荀彧低下頭,擺弄著布巾。“劉曄來過了。”

  “子揚啊,他在哪兒?”

  “他回家隱居讀書去了。”

  天子沉默良久。“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向陛下請罪辭行,還說道在心,不在言,言不盡意,更不能盡道。吳王雖天生聰慧,畢竟讀書不多,縱使知道,怕是也難以解說。陛下與其問道於吳王,不如沉下心來讀書。”

  天子轉頭看著荀彧。“令君也這麼以為?”

  “是,臣也這麼想。”

  “讀書……該讀什麼書?六經還是諸子?儒經還是道經,又或者是西域的浮屠經?不如令君幫我問問,吳王平時讀什麼書?”

  荀彧聽說了天子的嘲諷之意,卻只能佯作不知。天子亦覺得自己語氣太硬,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握住荀彧的手,喘息了片刻,又道:“令君,我雖不知吳王之道究竟是什麼,卻清楚一點,吳王的治道不在書中,欲讀書而知道,無異於緣木求魚。你我君臣之所以敗,也許就敗在了這一點上。你說得對,言不盡意,六經者,聖人之言也,不能盡聖人之意,又焉能盡道?皓首窮經,所得亦不過聖人唾餘,有什麼治道可言?”

  荀彧驚訝地看著天子,不知道天子是清醒還是糊塗,怎麼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居然質疑起聖人和經籍。不過仔細想想,他又覺得天子所言不無道理。要說讀書,這些年天子讀過的書真的不少,不僅儒家經典幾乎通讀了一遍,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著作更是反復复研究,有不少篇章甚至能背誦如流,不亞於博士,但結果又如何呢?還是一敗塗地。

  相比之下,孫策的確不怎麼讀書,至少沒有天子讀的書多。這一點長公主可以證明,郭嘉也沒有否認。

  是讀書無用,還是孫策天生聰明,已經不需要讀書了?荀彧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這個問題。現在突然被天子提出來,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令君,為我準備一枚名刺吧。要求見請教,不是要先投名刺嗎?”

  荀彧怔怔地看著天子,半晌才道:“唯,臣為陛下準備。”說著,低下了頭,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天子出了一會兒神,又喃喃說道:“我無字,於禮不合。令君,你為我起一個字吧。還有啊,你說我的籍貫是哪兒,河南還是中山?”

  荀彧握著天子又濕又冷的手,泣不成聲。

  ——

  孫策看看手中嶄新的名刺,又看看拜倒在面前的荀彧,一時無語。

  這劉協還真是執念啊,非要見一面不可,為此不惜放棄所有的尊嚴,以普通士子的身份求見,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字:叔同。

  這字……真好,你也打算去做和尚嗎?

  孫策將名刺輕輕的放在案上。“這麼執著,又是何苦呢?”

  “陛下……叔同從小好學,一事不明,寢食不安,必百方求解。如今他餘日無多,心無他念,只是想見大王,問一問致敗之由,求一心安。彧荒唐,請大王垂憐。”荀彧說著,又忍不住落下淚來,伏地不起。

  “請夫君垂憐。”劉和也伏在地上,額頭抵地,連連苦請。

  孫策心中一軟,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刺。“好吧,我見他一面。不過有話在先,能不能讓他滿意,我不保證。”

  “謝大王。”荀彧如釋重負,幾乎癱在地上。

  “謝夫君。”劉和哭出聲來,連連叩頭,呯呯有聲。孫策連忙起身,將她拉了起來。這傻公主,本來就不聰明,別再把腦子磕壞了。

  孫策拉起劉和,一起來到劉和住的院子。許褚已經收到通知,安排了警衛,將小院圍得水洩不通。越舞等幾個宮裡帶出來的侍女跪在院子裡,劉協也強撐著起身,穿著盛裝,站在階下,拱手施禮,像一個士子。幾天不見,他瘦了一圈,雙頰都凹了進去,雖然抹了胭脂,還是看不出一點生氣,只有一雙眼睛出奇的亮,亮得讓人不安。

  見孫策走近,劉協向前走了一步,雙手重疊,舉過頭頂,深施一禮。“中山劉協,字叔同,問吳王安好,謝吳王撥冗賜見。”

  孫策在劉協面前站定,仔細打量了劉協片刻,輕聲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為末,道為本。君子以不知為恥,聞道而死,幸甚。”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7 17:46
策行三國 第2154章 道不遠人

  孫策靜靜地看著劉協,眼神中有幾分憐憫,還有幾分惋惜。

  是個聰明人,可惜貪多嚼不爛,最後還是一個糊塗蛋。不是他一個人如此,這個時代的精英都是如此,只不過絕大多數人沒他聰明,還沒摸到天花板。摸到天花板的都死得早。這種玄思讓人著迷,也極耗心神,一旦沉迷其中,大多英年早逝。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老子這句話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兩千年後還有人孜孜不倦的企圖從中尋找能破解一切迷思的大道,可惜永遠是霧裡看花。沒有科學的支撐,哲學不可避免的會成為玄學。

  “我……說得不對?”劉協被孫策看得不安,氣勢一弱,喃喃地說道。

  “你準備站在這兒說?”孫策哼了一聲。“我是無所謂,可以陪你站一天。你能堅持多久?”

  “我……”劉協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還是緊張,身體也跟著晃了一下。

  荀彧見狀,連忙上前扶住。“吳王說得對,坐而論道,還是坐著說比較好。來人,備茶,請陛下與吳王論道……”

  “嗯?”孫策眉頭微蹙,神情不悅地看著荀彧。荀彧一怔,有些尷尬。劉和眼珠一轉,上前扶著孫策的手臂。“荀君,這裡只有姊夫與內弟,哪有什麼天子與吳王。”又對孫策說道:“夫君,我弟弟有傷在身,不能久立,還是到堂上坐吧。他有什麼不對的,你教導教導他。”

  “平時悶悶的,一提到弟弟就聰明起來了,你夠有心機的啊。”孫策摸摸劉和紅腫的額頭。“找醫匠來,用點藥,別破了相。再準備點參湯、蜜茶,免得他精力不濟,又說不痛快。”

  劉和吐吐舌頭,乖巧地應了一聲,轉身去安排。孫策負手,自顧自地上了堂,在主席落座。荀彧看在眼裡,卻無可奈何,扶著天子上堂,在客席入座。劉協倒是安之若素,慢慢坐好,又示意荀彧入座,這才再次向孫策行禮。

  “請姊夫指教。”

  聽得姊夫二字,孫策點點頭,臉色稍緩。“剛才我對荀君和你姊姊說,我可以與你見一面,但我不能保證讓你滿意。這並非推脫之辭,而是因為我不知道這天地之間有沒有一以貫之的大道。你如果想問這樣的道,就不必開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然無可奉告。”

  天子眉頭微皺,沉吟片刻,點點頭。“既如此,那就說些具體的,比如這治國之道。姊夫初平二年起於襄陽,不到十年而半有天下,於治國之道想必有心得。協不才,敢請教一二。”

  越舞奉上茶,孫策端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不緊不慢的說道:“治國當然有道,不過,我理解的治國之道可能與你想像的治國之道又有所不同。”

  劉協苦笑。“是,姊夫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霸道,有雲泥之別,自然不同。”

  “我說的不同,不是指王道、霸道的不同。”孫策放下茶杯,提起茶壺,往劉協的杯子裡倒水。劉協的茶杯本來就有不少茶,孫策倒了一些便滿了,但孫策卻繼續倒,一直到茶水漫了出來,在漆案上蜿蜒流淌,又順著案緣滴了下來,浸濕了劉協的衣擺。

  “大王,你這是……”荀彧吃了一驚,連忙過來阻止。劉協盯著已經滿的茶杯,忽然若有所悟,欠身向孫策行了一禮。“慚愧,請大王指教。協當盡捐舊學,以納新知。”

  孫策目光一閃,心中說不出的驚訝。這小子還真有幾分慧根,不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荀彧也反應過來,詫異地看看劉協,又看看孫策,自嘲地搖了搖頭。他自詡聰明,可是在這兩個年輕人面前,他的反應有點跟不上。他招了招手,命人過來擦拭水跡。

  “荀君,我能否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不敢。”荀彧躬身施禮。

  “你覺得治國之道在六經、諸子以內,還是以外?”

  荀彧沉吟片刻。“不內不外。聖賢所言,便是治國之道,別無他義。只是旨約意深,我等領悟不足,便有偏差,難免得一漏十。”

  孫策轉頭看著劉協。“你覺得呢?”

  劉協很認真的想了想。“聖賢亦人,生於天地之間,所見所思雖逾於常人,畢竟不能遍覽。且治國之道當因時而變,三代不同於上古,春秋不同於三代,於今有漢,又不同於春秋。聖人因時而作,想必也會受限於時代,有所不足吧。”

  “陛下……”荀彧變了臉色,語氣嚴厲起來。

  劉協笑笑,有些疲憊,卻異常堅決。“荀君,這裡沒有陛下,只有一個上下而求索的問道之人。”

  荀彧不忍,一聲輕嘆,欲言又止。劉和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個侍女,捧著一些參湯、蜜茶,見劉協神情疲憊,連忙餵了劉協一些參湯。荀彧也喝了一些蜜茶,卻壓制不住嘴裡的苦澀,只得低了頭,將不安和嘆息藏在心裡。

  孫策靜靜地看著,等劉協喝了參湯,精神復振了些,這才接著說道:“聖賢是不是人,且不去問他,反正孔子為漢制法這種事,我是不信的。盡信書不如無書,與其尋章摘句,一心想從聖人經籍中尋求治國之道,不如老老實實地做些實事,從最基本的問題解決起。於我而言,最基本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吃飯,二是安全。想吃飯,就要讓百姓安居樂業,生產出足夠的糧食。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說什麼都是白費功夫。求安全,就要讓自己有足夠的武力,不懼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強取豪奪。”

  劉協思索良久,點點頭。“土地兼併和兵制荒廢的確是本朝痼疾。從光武皇帝起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但始終沒能解決,反倒越演越烈,終於不可收拾。時至今日,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荀彧忍不住說道:“大王的雷霆手段的確是立竿見影,卻非長治久安之策。世家亦非天生巧取豪奪而來,亦是歷代積德所致。舊的世家雖去,新的世家又生,大王阻止得了嗎?”

  “天下有一成不變,就能長治久安的治國之策嗎?”孫策搖搖頭。“我不認為有,也不奢求,我只能先解決眼前的問題,然後再考慮以後的問題。如果眼前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卻痴心妄想什麼長治久安,豈不可笑?”

  荀彧語塞,張了幾次嘴,卻無言應對。現在可不就是這種情況,孫策的治國之道也許不能長治久安,但他至少眼下沒有對手。你可以說他沒有遠見,只顧著眼前,但他至少顧了眼前。

  “我讀書少,不相信什麼天不變,道亦不變。新問題總是會有的,而且肯定會有。可以以史為鑑,卻不能照搬,人畢竟還是要向前走。與其相信古人有什麼萬世不變的治國之道,不如相信後人有能力解決他們需要面對的問題。我不是聖人,沒有能力創建什麼萬世太平,我只想做好眼前事,解決我現在面對的問題,讓更多的人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有尊嚴的活著。”

  孫策頓了頓,又道:“道很遠,人很近。你不讓別人有尊嚴的活,他就會讓你沒尊嚴的死,即使是螻蟻也能毀滅殿堂。百姓國之本,你把百姓當螻蟻,肆意踐踏他們的尊嚴,還指望他用血汗來供養你?”

  孫策轉向荀彧。“荀君,你在關中效仿新政,為什麼收效甚微?為什麼你從南陽工坊挖走的工匠又陸續回到南陽?”

  “敢請教。”

  “你以君子自居,以牧民自許。在你的眼裡,民是什麼,是與你一樣的人,還是與牛羊一樣的牲畜?那些從南陽返回關中的工匠,你可曾真正視他們為拯救朝廷的希望,敬之信之?”

  荀彧臉色變了變,一聲輕嘆。“原來大王致勝的秘密一直就在眼前,我卻有眼無珠,視而不見。”

  劉協黯然。“道不遠人,人自遠道。易臣為民,易民為士,看似毫釐之差,高下相去千里。大王雖不讀書,卻暗合聖人之道,稱雄天下固其然也。我敗得不冤。”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孫策行了一禮。“多謝大王點撥,感激不盡。”

  孫策直起身,欠身還禮。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29 08:14
策行三國 第2155章 風雨欲來

  建安六年,正月初一。長安,大將軍府。

  下了兩天的大雪終於停了,萬里晴空如洗,連一點雜色都沒有。藍天之下,長安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銀裝素裹,往日的破敗和雜亂變成了一片聖潔。明媚的陽光照在潔白的積雪上,亮得晃眼。

  楊修瞇起眼睛,裹緊貂裘,看了一眼大街對面的金馬門。

  金馬門前一片寂靜,幾個執戟的郎官也正朝這邊看過來,見楊修看過去,他們都下意識的轉過頭,腰桿挺得更直。只有一個郎官猶豫了一下,微微欠身,向楊修致意。

  楊修笑笑,上了馬車。謝煚鑽了進來,順手帶上了車門,坐在楊修對面。楊修見他眉頭緊蹙,眼睛中帶著血絲,不由得笑了一聲。

  “讓你早些回去,你偏不肯,現在後悔了吧?”

  謝煚苦笑道:“長史,我不是後悔,我是擔心你的安全。天子大敗,生死不明,如今這城裡想要你命的人比比皆是。馬超不在,我又是個書生,保護不了你的安全。萬一……”

  楊修搖搖手。“大年初一,你說點吉利話行不行?”

  謝煚無奈地拱拱手。“那我就祝長史新年如意,遇難成祥,長命百歲。”

  “唉,這就對了。”楊修哈哈一笑。見謝煚還是苦著臉,又用腳踢了踢他。“我們打個賭吧。”

  “賭?”

  “如果這次平安無事,你把你家二丫頭送給我做妾。我聽伯陽說,你家二丫頭是個美人胚子,再過幾年長開了,不亞於你家大丫頭。怎麼樣,捨得嗎?我呢,名份給不了她,但一定不虧待她。”

  謝煚瞥了楊修一眼,忍俊不禁。“行,能做你楊長史的妾,也是她的福分。”

  “那就這麼說定了。”楊修伸長了腿,擱在謝煚邊上。“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有些話原本不能說,現在可以說了。大王英明,他的很多舉措我都是讚同的,唯獨這男女平等有點倉促。江東人原本就不重禮數,多有悍婦,如今再提倡男女平等,只怕是矯枉過正,以後家室不定。”

  謝煚又好氣又好笑。楊修批評孫策,他卻不敢,只好裝沒聽見。不過看楊修這麼放鬆,他心裡的擔心也消散了些,覺得這次也許是博對了。年前收到消息,得知天子與朱桓大戰於定陶,孫策率領主力增援,有與天子對陣的可能,謝煚一度很擔心。楊修讓他先回去,他又捨不得,再三權衡後,決定留下來陪楊修賭一把。如果這次能化險為夷,立了功,謝家富貴可期。就算不幸,楊修死了,他與楊修一同殉職,謝家也會得到孫策的格外關照。

  如今天子全軍盡墨,生死不明,只有趙雲間行回到潼關,長安暗流湧動,殺機四伏。可謝煚也清楚,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闖過這一關,謝家就會像這雪後初霽的長安一樣,陽光普照。他希望楊修能闖過這一關,尤其是現在答應了將二女兒嫁給楊修作妾。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他願意用生命來掩護楊修。

  比起袁耀,楊修的前程更加廣大。

  “長史,如今城裡西涼人做主,皇甫氏在西涼威名卓著,舉足輕重,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不能去,去了反而長別人威風。”楊修搖搖頭,嘴角微挑,露出幾分得意。“皇甫堅壽雖未曾參戰,但他曾被吳王軟禁在太湖年餘,清楚吳王的手段。如今朝廷騎兵盡墨,急切間從涼州徵兵也難,一旦有風吹草動,馬騰、韓遂必然趁虛而入。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敢對我不利。”

  謝煚點點頭。涼州人內部矛盾也多,韓遂、馬騰是一系,董卓舊部是一系,皇甫堅壽等安定、北地人又是一系,互相牽制,誰也奈何不了誰。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走訪那些關東老臣。涼州人只會耍狠,楊阜、趙昂太年輕,遇到這種事,不如關東老臣有經驗。他們再狠,難道還能狠過董卓?”

  謝煚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道:“萬一賈詡為他們出謀劃策呢?”

  “賈詡?”楊修哈哈一笑。“如果他們向賈詡請教,那就更好辦了。”他笑了片刻,收起笑容,一時出神。“我有些好奇,現在這個結果在他預料之中嗎?”

  ——

  伏完匆匆走下台階,看著緩步走來的楊修,神色變了幾變,有些窘迫。

  “不知楊長史光臨,有失遠迎,恕罪。”

  楊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禮。“國丈毋須如此。小子今天來賀新年,可不是以大將軍長史的身份。我弘農楊氏家傳歐陽尚書,歐陽尚書出自伏氏,說起來,我也是伏公再傳弟子呢。”

  伏完乾笑了兩聲,不以為然。他才不相信楊修登門是為了說學問。天子與孫策在兗州交戰大敗,生死不明,朝廷和孫策隨時可能撕破臉皮,楊修身為大將軍長史,頭上可是懸了無數把刀。他這時候登門,應該是求援的。天子如果死了,女兒伏壽所生的皇長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他作為皇太后之父,對朝政還是有些影響力的。

  “長公主可方便?丹陽長公主有幾句口信要我轉告長公主。”

  “是嗎?”伏完不置可否。“長公主正在會見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轉告。”

  楊修哈哈一笑。“也好。既然有女眷在,我就不去了,免得又脫不了身。”

  “長史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修搖搖手。“嘿嘿,說來慚愧。小子今年二十有七,忙於公務,一直未婚。到長安之後,上門提親的絡繹不絕,簡直是不勝其煩。尤其是前幾天,這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伏完心中一動,狐疑地打量著楊修。楊修名門之後,又少年英俊,年紀輕輕就官居太守,如今又代孫策坐鎮長安。孫策勢大,如果他取了天下,楊修必然是心腹重臣,有人想與他結親太正常了,尤其是關東那些老臣。天子重用關西人,關東人已經沒什麼前程可言,與楊修結親,不僅能攀上一門好婚姻,還能拉近與孫策的關係,將來新朝鼎立,他們也好謀進身之階。

  “長史少年多金,求婚姻的自然多。”伏完擠出一絲笑容。“說起來,還沒謝過長史年賜,那些長沙的柑橘可真是甜,長公主喜歡得很,還特地讓我向你道謝呢。”

  “唉,那可不是我的禮,是丹陽長公主送的禮,我不過是代勞而已。長安最近民生凋弊,即使是朝中重臣,這年也過得緊巴巴的,丹陽長公主擔心姑姑受苦,不遠千里的派人送來,這份孝心實在令人欽佩。對了,丹陽長公主來信說,她離得遠,怕是照顧不周,如果長公主有什麼需要,讓我酌情處理。”

  伏完聽了,雖然很想婉拒,卻怎麼也開不了口。長安的民生的確不樂觀,天子出征在外,年前的年賜都沒發——司徒府根本拿不出錢——如果不是楊修派人送了一些錢糧、水果來,這個年都沒法過。現在長安最闊綽的就是這位大將軍長史了,有很多物資市場上買不到,楊修卻應有盡有。民間傳言說渭水上每天都有裝滿物資的大船進入長安,送到大將軍府,一船一船的全是好東西。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伏完知道這個道理,但讓他拒絕楊修的禮物,他也做不到。大過年的,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如果家裡連點果品都沒有,酒宴也辦不起來,成何體統?

  既然是丹陽長公主送給她姑姑的禮物,那就收了吧。

  伏完擠出一絲笑容。“難得丹陽長公主有這樣的孝心,那我就代長公主謝過了。長史,請。”

  楊修謝過,與伏完一起上了堂,分賓主落座。伏完派人奉上茶酒、果品。楊修一看,臉色不變,心中卻暗自發笑。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他年前派人送來的,據說當時伏完還不肯收,聽說是劉和送給長公主的才勉強收下,現在看來伏完也是嘴硬手短,死要面子活受罪。說來也是,他一生富貴,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吳王說得對,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事,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還能使磨推鬼,只要錢夠多。

  說了幾句閒話,討論了幾句經義,楊修轉入正題。“國丈想必聽說陛下傳位皇長子的詔書了?”

  伏完不說話。趙雲雖然沒到長安,還在潼關,但風聲已經傳到長安,據說天子受傷,擔心不治,傳位於皇長子。但詔書沒到,誰也不知道真假,只能私下裡傳說,沒人敢在檯面上說。且不說他和楊修還是明面上的政敵,就算私下裡,他們的關係也沒那麼好,自然不會和楊修討論這個問題。

  楊修清楚伏完的心思,呷了一口茶,又拈起一枚堅果,用手指捏破果殼,取出果仁放進嘴裡,慢慢的嚼著。“那國丈有沒有想過,皇長子能不能安然繼位?”

  伏完一本正經的說道。“長史,恕完直言,皇位關乎國體,在看到詔書之前,不宜輕言。”

  楊修暗自發笑。這伏完就是個書呆子,都這時候了,還裝。他瞥了伏完一眼。“國丈,其實這事與我無關,我也是為國丈擔心,若李斯、趙高之事重演,對皇長子可是不利得很。國丈磊落持正,卻不能不防小人作祟啊。”

  楊修話音未落,伏完便變了臉色。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30 02:11
策行三國 第2156章 縱橫

  論經學世家,瑯琊伏氏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從伏勝到伏湛,再到伏完,累世傳經,以讀書為業,是名符其實的讀書人。

  但書讀得好不代表就有才幹,甚至可能適得其反。伏完就是典型。他出身高貴,修養氣度都無可挑剔,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不能辦事——以他的身世,也不需要他有什麼辦事的能力,只要安穩度日就好了。

  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承擔起責任。他也許對富貴沒什麼追求,但他不能不為女兒、外孫的安全考慮。皇長子還在襁褓之中,女兒伏壽也只是一個貴人,並沒有皇后的身份,而朝中掌握實權的大多是關西人,伏家既不掌權,也沒有實力強大的盟友,如果有人想矯詔篡位,殺了伏壽和皇長子,簡直易如反掌。

  宗室齊聚長安,有資格繼位的人選比比皆是。一旦這樣的事發生,得失的不僅是皇位,還有女兒和外孫的性命,甚至有可能牽連到伏氏一門。

  伏完亂了方寸,僅有的理智讓他沒有輕易向楊修問計。他雖然不諳世務,這一點常識還是有的。孫策這個大將軍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朝廷有今天,都是拜孫策所賜,楊修身為大將軍長史,也不會是為他伏完著想,他不過是這些梟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楊修看得真切,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起了最近的報紙。從天子率騎兵突入兗州開始,他就授意禰衡寫系列文章,主要在兩個方面落墨,一是從道義上,一是從戰術上。從道義上而言,這場戰事是袁譚惹出來的,袁譚率部入兗州,趕走了曹昂,劍指豫州,引起了孫策的反擊。這是兩個諸侯王之間的衝突,天子介入於理不合。從戰術而言,天子孤軍深入,不夠持重,萬一受挫,不僅會損兵折將,更有損朝廷尊嚴,主動挑釁卻不能戰而勝之,只會讓人輕視朝廷。

  禰衡的文章以敢言著稱,雖然沒有直接指責天子冒進,卻將劉曄罵了個狗血淋頭。劉曄在朝中聲譽一向很好,擁躉甚多,禰衡的文章一出,不僅秘書台群起而攻之,就連不少大臣都表示了憤慨,有人只是私下裡議論,有人卻是當面發作,有文的——寫文章對罵,有武的——直接找禰衡決鬥,不過他們都沒占到便宜,寫文章對罵,禰衡笑傲天下,就沒怕過誰,比武決鬥,禰衡有全套南陽軍械,一對一的單挑,想傷他可沒那麼容易,一不小心反倒可能被他手中削鐵如泥的長劍捅個窟窿。

  當然,穿著全套甲胄與人決鬥也成了長安笑談。然而笑歸笑,卻沒人能把他怎麼樣。

  伏完對時局很關注,當然會看禰衡的文章。現在形勢正如禰衡當初所料,他也很懊惱,不自覺的將責任推到了劉曄身上。他不能當著楊修的面非議劉曄,反而問起了孫策的責任。

  “吳王身為藩臣,與天子對陣,難道就合適嗎?”

  楊修笑笑。“國丈聽錯了吧,吳王什麼時候與天子對陣了?”

  伏完惱羞成怒。“吳王雖未親臨前線,朱桓難道不是他的大將?”

  “朱桓當然是吳王的大將,但朱桓入兗州卻不是為了迎戰天子,而是驅逐董昭和他率領的冀州軍。”

  伏完語塞。楊修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不是孫策想找天子麻煩,是天子把臉湊上去讓孫策打的,更丟臉的是他全力一擊,卻連孫策的面都沒見著,直接被孫策麾下的大將擊敗了。孫策遠遠地看著,連汗都沒流一滴。

  孫策的實力真的這麼強?朱桓可不是周瑜、魯肅這樣的戰區都督,他名不見經傳,以前並沒有統兵作戰的經歷,怎麼一出手也這麼強悍?

  伏完更加不安。孫策兵強馬壯,他如果趁勢進攻關中,那可怎麼辦?天子大敗,出擊的騎兵全軍覆沒,眼下潼關只有步卒,騎兵數量奇缺,面對江東軍,可是一點優勢也沒有。伏完還清楚的記得,半年前魯肅是怎麼輕鬆拿下弘農的。如果他捲土重來,兵臨潼關,關中必然震動。

  內憂外患啊。伏完有些喘不上氣來,汗濕重衣。

  ——

  辭別了心神不屬的伏完,楊修上了馬車,閉上眼睛,靠著車壁沉思了半晌,對謝煚說道:“你準備一下,寫篇文章,說一說王霸之道。”

  謝煚不假思索的應了。禰衡才華橫溢,但為人桀驁不馴,寫文章很多時候都是自由發揮,楊修最多給他一個方向,命題文章卻不多。這種有意引導輿論的文章要嘛是楊修自己寫,要嘛由他來寫。這幾天楊修事務多,自然要由他代勞。

  “是將陛下與吳王之戰轉為王霸之爭?”

  “嗯,不管天子是死是活,又做了多少錯事,他畢竟是天子。萬一死了,這射中王肩的惡名是逃不掉的,淡化漢吳之一家一姓之爭,強調治理天下之道,為天子保留一絲體面,也是為吳王分謗。”楊修放鬆了身體,轉過頭,看著車窗外向外飛馳的樹木。“若能減少傷亡,不流血而江山鼎替,更是你我的功德。”

  謝煚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楊修不走,就是想趁勢取關中,如果能促成朝廷俯首,免去一場血戰,不僅是大功一件,那可是無上陰德,足以蔭及子孫。

  “長史,若是天子被俘,吳王會如何處置?”

  “不知道。吳王不是好殺之人,但該殺的時候也不會手軟。天子少年意氣,讓他俯首稱臣也不太可能。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趙雲帶著詔書間行回到關中。他們如果見了面,會說什麼,我也很好奇。”

  “是啊,吳王行事異於常人,的確無法以常理揣度。”

  “那是因為他不僅站得高,看得遠,更知道什麼該堅持,什麼又不必拘泥。比如說殺人這種事,對他來說就沒那麼重要。他當年能救出袁譚,後來又容忍曹昂,現在如果再與天子成為好友,我也一點不奇怪。”楊修轉過頭,看了一眼謝煚,笑道:“很多人都把他當作對手,其實有資格做他對手的人屈指可數,甚至可以說,到目前為止,一個還沒有。”

  謝煚有些尷尬。他當年跟著郭異阻止孫策入境,結果自取其辱,被孫策擊敗,檻車徵送長安,也曾以孫策的敵人自居。現在看來,他們的確不夠資格做孫策的對手,孫策也從來沒在意他們的死活。

  “長史,荀令君家到了。”有虎士敲敲車窗,提醒道。

  楊修回過神來,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馬車穩穩停住,有虎士打開了車門,謝煚先下了車,楊修跟著下了車。唐夫人正從裡面迎出來,站在門口,欠身施禮。

  “不意楊長史大駕光臨,幸甚幸甚。”

  楊修難得的嚴肅,躬身行禮。“令君為國事操勞,遠在豫州,夫人辛苦。修奉令君之託,長公主之命,前來拜會夫人,問夫人新年安好。”

  唐夫人笑了,側身相讓。“長史請。多蒙長史照顧,這個年過得還算寬裕,感激不盡。”

  “那都是長公主的孝心,我只是奉命而為。”

  楊修與唐夫人一起進了門。這個院子不大,卻非常整潔,唐夫人收拾得很用心。兩人在堂上入座,互道新年安康,說了一些客氣話,楊修便開門見山,問起宮裡的情況。他提醒唐夫人,天子戰敗,生死不明,荀彧、劉曄都不在長安,如今掌握朝廷實權的是關西人,尤其是以西涼人為主。如果他們有什麼異心,廢立易如反掌,宮裡難免又會迎來一場大亂。萬一不測,天子絕後,孝靈帝一脈有可能因此絕嗣。

  唐夫人親身經歷過宮裡的那場大亂,也是董卓廢立的受害人之一,對此感受最深,楊修一開口,她的臉色就變了。她垂著眼皮,考慮了很久。

  “這是吳王的指示,還是長史自己的意思?”

  “夫人以為吳王是何等樣人?他和董卓一樣,是趕盡殺絕的屠夫嗎?”

  唐夫人眼神閃了閃,搖搖頭。“妾雖未見過吳王,卻常聽長公主說吳王是個行王道的英主,絕非董卓之流。這麼說,這是吳王的指示?”

  “是與不是,夫人不妨拭目以待,當務之急,是要保證宮中諸貴人與皇子皇女的安全。我剛從伏府出來,本想求見陽安長公主,但未能如願。夫人如果願出面,以你們二人在宮裡的影響力,至少可以護得諸貴人與皇子皇女的安全。”

  “那朝臣又該如何?”

  “宗室之中,以陳王寵為尊。外朝之中,以太尉士孫瑞、司徒周忠為首。若能得到他們的支持,長安可安。”

  “如何才能得到他們的支持?”

  “對陳王,當以退為進。對士孫瑞和周忠,當責以忠義。若是夫人信得過,我願為夫人使者,去見他們三位,夫人再與長公主聯手,穩住後宮。如此,內外可安。”

  唐夫人仔細想了想,點點頭。“事不宜遲,我這就命人準備禮物,去伏府拜見長公主,請她出面主持大局。至於陳王與太尉、司徒那邊,就拜託長史了。”

  楊修再拜。“敢不從命。”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30 02:25
策行三國 第2157章 識時務者為俊傑

  陳王寵的府中賓客盈門,來拜年的人一撥接著一撥。作為宗正,又是宗室中的長者,劉寵雖然不想攬事,卻還是成了宗室的核心。

  得知楊修來拜訪,陳王寵有些無奈,卻又不好拒人於千里之外,只好命人請進。

  楊修來到堂上,環顧四周,見一群或老或少、或平靜或憤怒的劉氏子弟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不禁咧嘴一笑。“看來我不太受歡迎啊。”

  “楊長史還算有自知之明。”人群中,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我們雖說無才無德,卻也沒做什麼不義之事,如今落得這步田地,形如乞丐,都是拜孫大將軍所賜呢。都說孫大將軍與王莽相似,依我看,他們的確差不多。”

  此言一出,頓時群情洶湧。去年山東傳來消息,孫策取消了所領諸州的全部藩國,所有劉氏子弟的封國都被取消,復國為郡,這些劉氏宗室一下子成了喪家之犬,對孫策自然是恨之入骨。雖說他們人在長安,不取消也拿不到租賦,可畢竟還有個名號,如今倒好,連封國都沒有了,豈能不一肚子怨氣。

  楊修咧著嘴樂了。“那你們聚在這兒,是想選一個光武出來嗎?”

  “楊長史,這個玩笑開不得。”劉寵連忙打斷了楊修,又喝住眾人。這個罪名他可擔不起,天子生死未卜,雖說有詔書到了潼關,但詔書具體是什麼內容,誰也不敢斷言。萬一天子化險為夷,又回來了,卻聽說一群宗室聚在他府中選光武,這事解釋不清楚。

  “大王,你也別謙虛。私以為,大王文武全才,又有治國經驗,就算不做光武,做個攝政也是綽綽有餘的。想當初,吳王與大王並肩作戰,可是對大王欽佩有加。 ”

  劉寵更加尷尬。楊修這時候提他和孫策的交情,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麼。果然,楊修話音未落,堂上的氣氛就冷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眼神中多了幾分疑惑,再也不像剛才那般熱烈了。不少人都意識到,他們一心擁作領袖的人和孫策有著深厚的交情,以前有,現在可能還有,只是他們不知道罷了。

  陳王的宴上的確看不到什麼中原的物產,可是誰知道是不是陳王明明收了,卻沒拿出來?

  僵持了片刻,有人起身告辭,三三兩兩,不一會兒,堂上就只剩下了陳王父子和楊修,冷冷清清。陳王倒是鬆了一口氣,他原本就沒什麼興趣做這些人的領袖,只是推辭不掉,現在楊修可算幫了忙。

  “多謝長史。”陳王半真半假的拱拱手。“耳根總算清靜了。”

  “耳根清靜還不夠,心裡能不能清靜,這才是根本。”

  “江山存亡之際,我身為劉氏子弟,這心裡怕是清靜不了。別說是楊長史,就是神仙來也無濟於事。”

  “無妨,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大王可曾見嬴氏子弟怨天尤人?”楊修微微一笑,又道:“至於王氏子弟嘛,他們也怨不得別人,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他們要怨也只能怨王莽本人,對吧?”

  陳王撫著鬍鬚,沉默不語。他的兩個兒子臉色也變了數遍,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他們很想喝斥楊修,但他們也清楚楊修說的是實話,江山易姓怕是難以避免,這時候得罪楊修絕非明智之舉。

  “洪王子,最近一期的南陽學報收到了嗎?”

  陳王的次子劉洪連忙拱手道:“還沒有,不知有什麼好文章?”他曾到南陽遊學,拜在邯鄲淳的門下,研習了一段時間古文字,初窺門徑,只是後來到了長安,這門學問也就放下了,偶爾看些南陽學報而已。此刻楊修見問,想必是又有什麼好文章印行了。

  “你還記得蜀人李仁李德賢嗎?”

  “記得,記得,他年紀最長,一向愛護我們幾個年輕同門,他那一口蜀地官話可是我們最喜歡學的。”

  “他最近做都講了,還出了一部書,專論才性,很是受歡迎,最近一期的學報上登了邯鄲子叔的推薦語,其中還提到了王子。邯鄲子叔對你沒有繼續學業可是惋惜得很,要不然這部書不會成於李仁之手。”

  “是嗎?這可是好消息,當為李德賢賀。”劉洪一拍大腿,興致高漲,卻又掩飾不住失落。他當然在南陽求學時,對才性這個話題可是最感興趣,也和李仁討論過多次,雖說還沒到著書立說的地步,卻也是小有研究,李仁當時的水平還不見得就比他高。現在李仁居然著書立說,而且得到了邯鄲淳的推薦,在學林留名,他多少有些羨慕。

  “李德賢不是最聰明的人,但他坐得住,數年如一日,一直在南陽郡學做學問,成就斐然。再過幾年,就算不能升任南陽郡學祭酒,回益州做一個郡學祭酒也是綽綽有餘的。”

  “是啊,是啊。”劉洪隨口應了兩聲,自覺失態,連忙收起笑容,看了父親劉寵一眼。劉寵卻不動聲色,恍若未見。

  賓主坐談了一會,楊修起身告辭。劉寵命長子劉浩送楊修出門。劉浩與楊修來到門外,正準備拱手作別,楊修突然問道:“世子,聽說年前有人為清翁主提親,可曾下聘?”

  劉浩苦笑了兩聲。“楊長史的消息真是靈通啊,連這都知道?”

  楊修笑笑。“怎麼說呢,雖然賢父子明哲保身,與大將軍府素無來往,可是吳王兄妹卻一直感激大王的授藝之恩。三將軍時常有消息來問,尤其是聽說清翁主未有佳偶,很是關心。恕某直言,清翁主可是去南陽染過新風的人,她在長安怕是難找到投契的夫婿。”

  劉浩眼神微動,欲言又止。他有兩個妹妹,長妹劉清當年隨他們兄弟去過南陽,見識過孫策的新政,對男女平等尤其中意,後來又讀蔡琰的《士論》,一心以女士自居,最討厭那些天天把男尊女卑掛在嘴邊上的人,多次與人發生爭論,以至於現在二十出頭還沒人上門求親,已經成了笑柄。楊修這句話提醒了他,劉清在長安怕是很難找到佳婿,要想找到讓她滿意的人,還是回中原更好。孫策麾下多有青年才俊,如果能在其中挑一個做妹婿,也是一個機會,將來新朝鼎立,他們也不愁富貴。

  楊修今天來拜訪,示好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劉浩拱拱手。“多謝長史提醒,請長史轉達我父子對吳王及三將軍的問候。”

  楊修拱手還禮,上了車。劉浩站在門前,看著楊修的馬車漸行漸遠,眼神閃了閃,轉身進門,匆匆來到堂上,劉寵與劉洪正在商議,母親陳王后和妹妹劉清也在。劉清上前拽著劉浩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楊修走了?他有沒有說要去誰家?”

  劉浩詫異地看著劉清。“你想做甚?”

  “我要找他討一面透光鏡。”劉清撅著嘴,一臉的失落。“我前些天和母后去宮裡,看到伏貴人有一面透光鏡,可好看了。伏貴人說,這是丹陽杜氏鏡坊的精品,袁夫人題了名的,整個長安都沒有賣的,只有大將軍府有贈。”

  “等等,你說什麼,透光鏡?”陳王吃了一驚。

  “是啊,真能透光的,我和母后親自試過,伏貴人那面鏡子裡有一隻鳳鳥。”

  陳王眼珠轉了轉,沉吟不語。劉清卻按捺不住,追著劉浩問楊修離開的方向。劉浩心中一動,說道:“妹妹,你如果只是想要透光鏡,寫封信向三將軍討幾面就是了。”

  “孫尚香?”

  “是啊,她一直掛念你呢,托楊修向你問好。”

  劉清喜笑顏開,轉身又去求陳王。當年孫尚香在陳王府學藝的時候還小,她常帶著孫尚香玩,也算是小閨蜜,只是多年不見,沒想到孫尚香還惦記著她。有了這樣的交情,只要陳王允許,幾面透光鏡又算得了什麼。

  陳王看著劉浩,一言不發。劉浩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陳王推開劉清,允她一定想辦法滿足她的願望,這才擺脫了劉清。等劉清和母親去了後堂,劉浩才將楊修的話轉述給陳王和劉洪。

  陳王反復權衡了良久,說道:“你們怎麼看?”

  劉浩說道:“父王,我覺得楊修說得對,妹妹這脾氣,在長安怕是找不到合適的夫婿。”

  “這麼說,你們也覺得劉氏當知天命,主動求退?”

  劉浩、劉洪互相看看,異口同聲的說道:“父王所言甚是。”劉浩接著說道:“父王,我們當年在南陽遊學,只知道孫策的新政與眾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尚不明其中深意。這幾年看下來,算是明白了,他那些新政絕不是拔新出奇這麼簡單,而是強國之道。天子是不多見的英主,一心求治,發奮圖強,遷都長安,西征大捷,但他與吳王相比,相去太遠,故而一戰敗北。長安宗室雖多,又有誰能超過天子?天子都不能力挽狂瀾,他們又如何能做到?此乃天意,不可強求。”

  劉洪也隨聲附和。

  陳王撫著鬍鬚,沉吟良久。“可惜長安這麼多人,真正見過新政的人卻沒幾個,他們不會輕易放手的。只有我父子,怕是遠遠不夠。”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30 02:30
策行三國 第2158章 不速之客

  楊修奔波了大半天,回到大將軍府時已經是下午。

  大將軍府照例清靜。楊修在長安沒什麼朋友,馬超幾乎是唯一一個經常上門的客人,大部分官員不是討厭他就是敬而遠之,盡可能的保持距離,以免為人非議。正因為如此,楊修才會在大年初一出門,而不是在家接待訪客。

  不過今天有些特殊,看門的老僕告訴楊修,今天有客來訪,得知楊修不在,也沒說什麼就走了,留了一個名刺。

  楊修很奇怪,讓老僕拿名刺來看。名刺看起來很普通,上面寫著黃猗的名字。楊修心中不安,黃猗是孫策安置在長安的暗椿,這麼久了,黃猗從來沒有和他直接聯繫過,突然在大年初一來訪,肯定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致使黃猗不得不冒險來見。

  楊修沉吟良久,叫來謝煚,讓他做好應變的準備,隨時撤離大將軍府。自己帶了幾個虎士,直奔戚里。

  戚里很熱鬧,里門外停滿了馬車,馬車旁大多站著健壯的青衣僕人,還有不少帶著武器的部曲。楊修遠遠地下了車,帶了一個虎士,步行入裡。經過里門時,裡監老遠就從裡面迎了出來,躬身一拜。

  “楊公子,新年安好。”

  楊修一邊拱手還禮,一邊不動聲色的掃視了一周,轉身從虎士手中接過錢袋,扔在裡監手中。“新年好,開門見喜,恭喜發財。”

  里監笑嘻嘻的收起錢袋,再三致謝,手指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手勢,眼神往下一瞥。楊修眼神一閃,向下一看,卻見里監的左腳角度有些大。藉著轉身的機會,楊修順著裡監腳尖的方向一看,只見遠處站著兩個正在閒聊的彪形大漢,看似熱絡,手卻不自覺地握著刀柄,頓時心裡一緊。

  戚里住了很多達官貴人,有侍從武士的很多,各家有各家的徽識,這兩人卻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徽識,說明他們要嘛是新來的,要嘛是故意掩人耳目,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楊修沒有多說,又有幾個里卒上前拜見問候,楊修一一派發了新年紅包,這才不緊不慢地向裡走去。楊彪在長安時就住在戚里,後來他去了江東,那套宅子一直閒著。楊修回來之後,命人修繕一新,偶爾回來看看,當作自己的私宅,後來還特地買了兩個美妾安置在這裡,給人一副金屋藏嬌的假象。其實他留著這座宅子最大的原因是黃猗也住在附近,這裡是一個情報中轉站,如果有什麼不便口頭轉達的消息,黃猗會將情報放在指定的地點,再想辦法通知他來取。

  楊修沿著主道向前走,拐了一個彎,經過卞夫人的宅子裡,又看到了幾個壯漢,服飾和剛才里門那兒看到的一模一樣,心裡便明白了三分。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進了自家的宅子。兩個美妾正在院子裡閒聊,見楊修來了,分外歡喜,連忙迎了上來,一左一右,摟著楊修的胳膊不放手。

  “今天客人多不多?”

  “不多,都沒有客人呢。”左側的趙姬朝雲撅著嘴。“準備了那麼多零食、禮物,卻沒人來拜年。長史,你這鄰里關係可有點冷清。”

  右側的胡姬暮雨笑了起來,用不太熟練的漢話說道:“姊姊,你這就不知道了。長史是何等樣人,哪會和那些老朽來往,相看兩厭。”

  “暮雨,你這漢話說得不錯啊,居然會說相看兩厭了。”

  “都是姊姊教的。”暮雨咯咯笑道,眉飛色舞,一對碧藍的眼珠靈動如貓。

  “沒有客人來,你們有沒有出去拜訪鄰居?我看卞夫人那裡很熱鬧啊。”

  “是啊,是啊,好像昨天晚上就熱鬧了,來了一群人,還帶著好多行李,像是要長住的。”

  “是嗎?知道是哪兒的嗎?”

  “不知道,那些人陰森森的,看起來好怕人。”朝雲撇著嘴,一臉不屑。

  楊修沒有再問,讓朝雲、暮雨去準備晚餐,他自己在院子轉了一圈,來到西北角,從約定的地點取到了情報,情報內容不少,沉甸甸的。楊修不敢怠慢,回到書房,點起油燈,展開細看。

  這是一份戚里進入臘月以來的訪客記錄,其中有一些被黃猗用特有的標記標了出來。記錄很多,有些地方標誌得也不是很清楚,似乎黃猗本人也不太確定。楊修注意到一點,在臘月二十四處,訪客的數量突然猛增,各家都有,而增加最明顯的就是卞夫人家。

  看來朝雲、暮雨了解的情況並不全面,她們只看到了眼前的事,卻不知道水面下的事更多。黃猗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的反應也慢了一拍,等他意識到不對勁,想辦法拿到了裡監的訪客記錄時,已經是昨天下午的事了。

  楊修看完記錄,將記錄扔進火盆,看著火苗舔噬著記錄,將記錄化為灰燼,他沉吟不語。這時,朝雲進來報告,有客人來訪。

  楊修愣了一下。“客人?”

  “是,一個士人,和長史年齡相仿,關中口音。”

  “姓甚名誰,可有名刺?”

  “沒有,他說來得匆忙,沒有準備名刺。”

  楊修想了想,起身出了書房,來到中庭,又命人將來人請進來。時間不長,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士子快步走了進來,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侍從,步履穩健,一看就是武藝高強之士。年輕士人上了堂,侍從在階下站定,看似隨意,卻看住了左右的通道。

  楊修帶來的武士見此情景,舉步正欲上前,楊修不動聲色的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楊修打量著年輕人,微微一笑。

  “足下風塵僕僕,想是趕了很遠的山路而來。”

  “久聞長史聰明過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想來長史已經猜到我是誰了吧?”

  楊修笑容更盛。“足下意氣風發,少年得志,君臣相契,這樣的際遇並不多見。”

  “慚愧,這樣的話在別人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長史面前可不敢自炫。長史與吳王的君臣際遇更令人羨慕。”年輕人躬身一拜。“蜀國中軍師法正,字孝直,見過楊長史。”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9-7-30 13:11
策行三國 第2159章 反客為主

  楊修微微一笑。“久仰,久仰。中軍師千里而來,辛苦了。”

  法正眼中閃過一絲慍怒,隨即又恢復了從容。“長史這院子雖大,卻無我法正一席之地嗎?這是弘農楊氏的待客之道,還是大將軍長史的待客之道?”

  楊修不緊不慢地說道:“君子立於世,當公私分明。你若是想見大將軍長史,當去大將軍府,這裡是我楊氏私宅。弘農楊氏門戶雖小,卻不敢失禮,待客有待客之道,待不速之客有待不速之客之道。我倒是好奇,不請自來,不報而進,這​​是蜀國的為客之道,還是玄德先生的門風?修也有幸,曾與法左監有一面之緣,似乎並非如此。”

  法正臉色發燙,心中惱怒,笑容也變得不太自然。他咬了咬牙,拱手道:“本擬再過二三日,備齊禮物,去大將軍府拜見,忽聞長史蒞臨別院,心喜之下,匆匆趕來拜見,失禮之處,還請長史海涵。”

  楊修站在階下,攏著手,居高臨下的打量著法正,笑容淡淡,矜持而不失風度。“原來如此,倒是修以小人之心度中軍師君子之腹了。中軍師有何指教,不妨直言當面,修洗耳恭聽。”

  法正眉頭緊皺。“正雖無德,卻是蜀王座前中軍師,又渴慕長史風範,難道連和長史坐談的榮幸都沒有?長史雖門戶高貴,未必有違君子之道。”

  楊修咧嘴一笑。“中軍師可曾聽說過登門龍的故事?修雖學識淺陋,仰慕前賢風範,且東施效顰,邯鄲學步。願聞中軍師高見,登堂入室,無所不可。”

  法正眼神微閃,眉毛漸漸挑起,嘴角露出一絲淺笑。“久聞吳王重學興教,遍地庠序,白髮垂髫皆能侃侃而談,坐而論道,長史家學淵源,又習新風,想必是兼收並蓄,自成一家。正不敢奢求登堂入室,能登一階,便足以自誇,請長史賜教。”

  楊修笑容更盛。“有前賢,兼通百家,號為關西大儒,卻幽居淡泊,遁形逃名,學行相悖,可乎?”

  法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聖人云: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桓靈以來,主荒政悖,使聖人復起於地下,亦當遊於四方,何況先大父一鄉里之人。不能兼濟天下,只能獨善其身。”

  “善!請中軍師登一階。”

  法正從容一拜,上了一層台階,不卑不亢,舉頭平視,只是他還差楊修兩級台階,只能看到楊修胸口,無法與楊修對視。

  “有少年,承祖父之弊,接荒殘之業,勤而好學,文覽百家典籍,武征西羌北胡,遷都關中,行法家霸道,三封諸侯,行縱橫之策,是為智乎,是為愚乎?”

  “識時務者為俊傑,是以春秋亂,聖人周遊,老聃西行。逆天而行,縱有小智,於事無補。雖有桀紂之才,亦為愚夫,何智之有?”

  “甚善。請中軍師再登一階。”

  法正露出三分得意,再登一階。此時,他雖然還比楊修低半頭,卻可以與楊修對視了。按照論道的規矩,楊修還有一問,他答出這一問之後,就可以向楊修發問了。他已經準備好了問題,到時候看看這四世三公的貴族公子如何應答。

  “有父子,逢戰輒敗,幸有姻親之故,得以遁逃西南,又逢亂世,身列藩屏。今少年天子敗,其父子當勤王乎,當自守乎?”

  法正張口慾答,忽然覺得不妥。他剛剛回答的兩個問題中,第一個問題指責朝廷,第二個問題指責天子,自然都是為曹操自立張目,現在當然不會說曹操會忠於朝廷,勤王救駕,但如此一來,曹操的任何舉動都沒有道義支撐,他能做的似乎只有閉關自守。然而曹操又怎麼可能閉關自守呢,他潛行到長安來,不就是想趁亂取利嘛。

  可是這樣的話又怎麼能對楊修說?

  況且還有一個問題:曹操這個蜀王是天子封的,否定了天子,豈不是承認曹操這個蜀王德不配位,來路不正?

  法正一時窘住了。他擅長的是臨機決斷,爭勝於兩軍陣前,對這種唇舌之辯並不太擅長,一時不慎就著了楊修的道,現在再想圓回來可就有些難了。剛剛還以為楊修的前兩問很簡單,現在才知道那是坑,全是為這第三問埋的伏筆。

  三級台階,上了兩級,還剩最後一級,但他卻邁不上這一級台階,更別說登堂入室了。他反復想了想,拱手施禮。“秦失其鹿,霸王、漢王皆楚懷王將,漢王入關,亡秦興楚,霸王殺義帝,漢王興兵為義帝復仇,乃有大漢。敢問漢王所為是忠臣乎,是自守乎?”

  楊修看著法正滿頭的汗珠,忍不住放聲大笑,他甩了甩袖子,轉身回到堂上,自顧自的入座。“中軍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雖非堂堂之陣,卻能兵行險招,也無不可。請登堂賜教。”

  法正暗自慚愧,拱手再拜,上了堂,在客席入座。婢女送上茶飲,楊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中軍師,嚐嚐這會稽的茶,和蜀茶相比,如何?”

  法正低頭看茶,心裡很不是滋味。茶本是蜀中特產,也是稅賦的重要來源,如今江東種茶十倍於蜀,在整個茶業市場中,蜀茶根本沒什麼優勢可言。益州雖富,蜀王在益州推行新政,效果也不錯,可是拼經濟卻不是吳國的對手,形勢很嚴峻啊。

  “茶味雖佳,不能充飢。唇舌雖利,不能救危。”法正呷了一口茶,淡淡的說道:“蒙長史不棄,得以問道,願與長史盤桓數日,時時請教,可乎?”

  楊修不動聲色。“若中軍師言之有物,舉一反三,想必用不了數日,修所學便已傾囊。若中軍師心有所騖,心不在焉,便是在此院中了此餘生,怕是也難明大道。且修本書生,雖為長史,不​​過一代言而已。中軍師卻是蜀王心腹,如今周瑜、黃忠兩路並進,你不在蜀王身邊出謀劃策,在這裡陪我求學問道,我自然求之不得。”

  法正不為所動,躬身一拜。“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謝過長史了。”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叫罵聲,一個年輕漢子快步走了進來,在階下的一個侍從面前嘀咕了幾句,侍從快步上台,來到法正身後,低語了幾句。法正笑著點點頭,端起茶杯,向楊修致意。“長史,恕我冒昧,已經將長史留在外面的侍從請回來了。長史儘管安心在此小住,益州雖不能與中原相比,小有資財,必竭力盡心,不讓長史委屈。”說著,揮了揮手,楊修留在外面的幾個虎士被人帶了進來,武器都被解除了,幾個人身上都有傷,還有一個傷勢很重,是被抬進來的。

  楊修瞥了法正一眼,似笑非笑。“反客為主,中軍師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不過楊某要提醒你,你雖是關中人,卻還控制不了關中。惹出了麻煩,不僅會殃及蜀王,更會殃及扶風法家。玄德先生泉下有知,怕是要跳腳的。”

  “多謝長史提醒。事急從權,不得不有所冒犯。若有遺咎,正一肩當之。”

  楊修沒有再理會法正,自顧自地喝著茶,怡然自得。法正坐了片刻,自覺無趣,起身告辭。他剛回到卞夫人的宅中,有人來報,楊修派人來請曹植說話。法正眉頭緊皺,心頭無名火起。他剛剛離開的時候,楊修一句話也不說,現在卻派人來請曹植,擺明了就是看不起他,寧願和曹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閒聊也不想和他說話。他很想一刀砍了楊修,卻又沒這膽量,只好強忍著,請卞夫人安排曹植去了。

  回到側院,法正來迴轉了幾個圈,仔細回想著與楊修見面的經過,越想越不安。楊修過於鎮定了,完全沒有措手不及的感覺,是世家子弟的修養,還是他早有準備,處變不驚?

  法正回想著楊修的履歷,忐忑不已,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尤其是那個藏在戚里的暗椿到現在還沒有找到,讓他心裡說不出的焦慮。這個人會是誰?他以什麼方式和楊修取得聯繫?如果不揪出這個人,楊修和外界的聯繫就無法真正斷絕。

  半夜,法正派往大將軍府的人回來了。他們費了一番周折才摸進大將軍府,但大將軍府裡卻沒什麼異常,奴婢們照常生活,吃飯睡覺,禰衡還在寫文章,但謝煚不見了,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幾十個侍從,聽奴婢們說,謝煚吃過晚飯之後出去訪友了,一直沒回來。

  法正計算了一下時間,扼腕長嘆。他知道上楊修的當了。楊修和他閒扯,實際上是為了拖延時間,逾時不歸,謝煚很可能感覺到了異常,搶在他的人趕到之前離開了大將軍府。狡兔有三窟,楊修在長安肯定還有其他落腳的地方,戚里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這時,黃猗來了。法正皺皺眉。他對黃猗沒什麼好印象,但黃猗是曹操在長安的眼線之一,對他接下來的行動非常重要,他不能不保持最基本的客氣。他命人傳進,時間不長,黃猗進來了,穿著一身新衣,滿臉喜氣,一進門就衝著法正拱拱手。

  “賀喜中軍師,抓住了楊修,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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