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敗家子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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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8-5-11 00:24: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0 1648304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47
第四百二十六章:師祖

“師公……”

一大清早。

方繼藩被吵醒。

劉杰來了。

一見到了方繼藩,劉杰納頭便拜。

“徒孫見過師公……”

方繼藩很無言。

大清早來坑人,讓不讓人睡覺啊。

可他還是驅散了自己的瞌睡。

在這廳中,翹著腳,等小香香給自己上了一道香茶,抿了一口。

他雖然沒有去看小香香,卻幾乎可以感受到,小香香目中投射來的崇拜。

本少爺就是這么給力,年紀輕輕,就是無數人的爹和爺爺了。

方繼藩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噢,回來了啊。”

“回來了。”

再見師公,感慨萬千,在朝鮮國,他面臨了無數次的生與死,而每一次,都憑著師公的智慧,靠著那錦囊,奇跡一般的咸魚翻身。

師公……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是……回來了,恩師,自回了京師,徒孫連家都沒回,就來見師公了。”

真是孝順啊。

方繼藩終于知道,為何是大清早來了。

看著劉杰,雖然很想斥責他為啥不帶點高麗參回來,可隨即,方繼藩還是將這句話憋回了肚子里,做人要厚道,不能總談錢,這是很俗的事,方繼藩不屑做這樣的事,丟人。

他頷首點頭:“你的父親,一直都在盼你回家,你卻先來見師公,誒,我是個耿直的人,在這里,就不得不罵你幾句了,以后不要做這樣的事,雖說師公比你父親要高那么一輩,可爹就是爹啊。”

“師公教誨的是。”劉杰抬頭,感激的看著方繼藩,師公這個人,沒說的,太靠譜了,無論是人品還是智慧,這一點,劉杰是真服了。

“徒孫有一事……想要稟告。”

“你說罷。”

劉杰期期艾艾的道:“徒孫和那朝鮮王講解了一些關于新學的事,這李懌,極是好學,他聆聽了師公和恩師的大道,心向往之,咳咳……因而,拜了徒孫為師……”

“啥?”方繼藩豁然而起,接著開始掰起了手指頭,低聲喃喃道:“門生、徒孫,接下來該是啥?啥來著,曾徒孫?”

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啊。

這些徒子徒孫們,還真是放飛自我了啊。

這輩分,有點亂了。

劉杰哭笑不得的道:“師公,這個……這個不排輩的,直呼其名即可,而李懌,該稱師公為師祖。”

一聽這祖字,方繼藩有點刺耳,這祖不是罵人的話嗎?

方繼藩抬頭看著房梁,老半天緩不過神來。

“此番他來,既是想來朝見陛下,也是希望,能夠來拜訪師公,只不過,他現在在鴻臚寺等待陛下的朝見,不便來見師公。”

方繼藩頷首點頭。

這是禮節,藩國王或者使者來京,在得到皇帝召見之前,是不得拜會任何人的。

方繼藩嘆了口氣:“此人……品性如何?”

劉杰心里一凜。

師公就是師公啊。

收納徒子徒孫,先不問對方出身,先看品行。

“此人年紀還小,性子還算溫和。”

“噢。”方繼藩淡淡點頭:“知道了,你既收了門生,師公能說什么?”

方繼藩撇撇嘴,天色不早,該吃早飯了,咋,還留在這,想蹭飯不成:“回去見你爹吧。”

“還有一事。”劉杰支支吾吾道:“此事,若是傳出去,只怕………只怕有礙觀瞻,因而,學生在想……學生在想……”

方繼藩淡淡道:“知道了。”

藩屬國的國王,你劉杰何德何能,也敢做人家的老師,劉杰臉皮薄,怕人嘲笑。

方繼藩心里搖搖頭,這個劉杰,不像將來有什么大前途的樣子,臉皮不夠厚啊。

哪里像太子殿下,那臉皮,杠杠的。那湊不要臉的東西,最近吃了自己不少的蛋糕啊。

送走了劉杰,方繼藩吁了口氣。

天氣漸漸炎熱,方繼藩也是百無聊賴,那朝鮮國的國王,早已忘到了爪哇國。

方繼藩覺得自己近來有些健忘,除了對自己的銀子記的比較清楚之外,居然總是丟三落四。

為了防止自己最重要的門生,都忘了干凈,尤其是唐寅,自去了浙江,便暫時沒了消息,可不能將他忘了才是,于是,特意讓人掛了五幅畫像,掛在了寢臥里,如此一來,一二三四五,簡單明了,偶爾看看五個門生,心情頗為愉快。

這一日,到了午時,宮里卻來了人,請方繼藩入宮覲見。

方繼藩匆匆到了暖閣。

便見弘治皇帝端坐著,劉健、謝遷等人都在,連馬文升也在。

李東陽一臉郁悶的樣子,看到了方繼藩來,先朝方繼藩微笑。

這笑容……如沐春風。

方繼藩還從來沒見過,李東陽對自己如此好過。

還真是奇了怪了。

方繼藩心里一凜,不會有事吧。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著方繼藩,李東陽咳嗽了一聲:“新建伯,有事問你。”

“問,李公隨便問。”方繼藩也笑。

李東陽依舊保持著微笑:“戶部撥發了錢糧給鎮國府,對不對?”

“對。”方繼藩頷首點頭。

李東陽又道:“數目沒錯吧。”

“沒錯。”方繼藩撥浪鼓似得搖頭。

這一點,朝廷還是很有誠信的,方繼藩幾乎將錢糧算到了小數點的后幾位數了,一粒米都沒少。

李東陽便微笑:“可是聽說,唐寅在浙江,只招募了三百人。”

“噢,正常的,兵貴精不貴多。”

李東陽依舊捋須,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方繼藩的身上。

李東陽隨即道:“可撥發的錢糧,卻可供三千人所需。”

方繼藩汗顏:“能否開門見山一些,我聽不明百。”

李東陽深呼吸,依舊微笑:“多出了兩千七百人的錢糧,去哪兒了?”

方繼藩不由道:“精兵啊,當然要多發錢糧,何況……這是水師,再者,李公,帳不是這樣算的……”

李東陽終于拉下了臉來。

其實他很希望和平解決的。

可是……現在朝廷處處都要錢糧啊。

下西洋是個無底洞。

兵部抽調了精兵強將,預備平倭,這也是無底洞。

還有去歲的災害頻繁。

說實話,戶部幾乎已經被搬空了,現在完全靠著虧空在支撐著,他兼任戶部尚書,頭發都急的白了,你方繼藩不要臉啊,打著鎮國府平倭的名義,就這么拿著銀子不辦事,招募三百人,花了三千人的錢糧。

現在戶部要節衣縮食,從京營到親軍,甚至邊軍和備倭衛的錢糧,都打算先賒欠著,暫時不能足額發放,這都是老規矩,各部兵馬,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可這一次,忍不了了啊,先發難的是遼東巡撫,上了一道奏疏來,先是哭窮,此后說邊軍們可憐,要餓死了。接下來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這沒錯,可是聽說,有個鎮國府平倭衛,招募三百人,實發錢糧三千,奢侈浪費到了極致……

意思很明白,節衣縮食可以,可你總得讓人服氣吧,人家一個人,吃十個人的錢糧,我們卻是揭不開鍋,這像話嗎?

接下來,馬文升也不服氣了,備倭衛的精兵強將都抽調了,要賒欠錢糧,不成,兵部處處都需錢,沒有錢糧,怎么平倭?你看那方繼藩……

李東陽覺得有道理,于是上奏天子,弘治皇帝也覺得太子和方繼藩有點不夠厚道。

于是乎,方繼藩便被請來了。

接受批判。

李東陽說話,不似謝遷,他很是委婉,依舊還是笑吟吟的道:“國家有國家的法度,鎮國府若是特殊,戶部就無法服眾了,若是往年,錢糧沒有虧空,倒也無妨,可是今年……哎……何況,你不知道,寧波府遭了蝗災嗎?朝廷連賑濟的錢糧都撥不出啊,新建伯……”

“寧波府的蝗災我知道。”方繼藩很干脆的頷首點頭。

李東陽板起臉來:“所以老夫的意思……”

“賑濟?”

李東陽頷首點頭:“不錯,將鎮國府的糧……”

他還沒說完,方繼藩道:“寧波府不會缺糧。”

“什么意思?”李東陽皺眉。

方繼藩道:“不需要賑濟,鎮國府那兒,已經讓備倭衛想辦法賑濟了。”

李東陽一愣。

你方繼藩私下里賑濟了。

他頓時眉開眼笑起來:“若能如此,鎮國府就算是做出表率了。新建伯為國分憂,實是佩服啊。”

“該當的。”方繼藩也笑起來。

李東陽心里松了口氣,像是了了一樁心事。

鎮國府的三百人馬,就駐守在寧波府,倘若撥發的錢糧,能用來賑濟百姓,那么災情就可緩解了。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既如此,就不必削了鎮國府的錢糧了。”

李東陽深深的看了方繼藩:“那么,這十萬寧波軍民,可都在新建伯身上了。”

“放心便是。”方繼藩信誓旦旦。

李東陽心里還是有些不放心,不過,方繼藩是當著陛下的面作保的,也就沒有繼續糾纏下去,可他還是忍不住提出了疑問:“就算靠這兩千七百份口糧,只怕也難以賑濟吧……”

方繼藩抿著嘴:“餓死了一個,找我!”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48
第四百二十七章:王霸之道

得了方繼藩的保證,大家心定下來。

方繼藩這個人,還算靠譜的。

弘治皇帝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面容也放松了幾分,道:“這么說來,寧波府的賑濟錢糧就不必發放了,這樣也好……”

這事既然說明了,自也沒方繼藩什么事了,說著,方繼藩便告退了。

等方繼藩一走,頓了頓,弘治皇帝又道:“朝鮮王請見,諸卿怎么看?”

別看后世的影視劇里,似乎但凡是開朝的時候,君臣們都是正式無比,往往都是數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有板有眼的商討著國家大事。

可實際上,君臣也是人,只有在廷議的場合才會如此,而且幾乎廷議之上,數百上千人湊在一起,其實屁事都議不出來。

任何的權力運作,都會在小圈子里運行!

“臣有一事想奏。”說話的,乃是禮部尚書張升道:“近來有大儒文素臣……”

文素臣……

弘治皇帝似乎覺得有些印象:“是寫《蘇河賦》的文素臣?”

“正是!”

劉健等人俱都沉默。

這個人是個名士,在江南一帶很有聲望。

據說前幾年來了京,在京里講授承程朱理學,他指斥朝綱、力排佛老,名聲顯赫。

禮部尚書張升繼續道:“近來他抨擊新學,說是要和方繼藩一論高下。”

“噢。”弘治皇帝點頭,似乎也沒太在意。

“方繼藩提都沒提,料來方繼藩只是將其當做笑話看待吧。”

“方繼藩理應是不知道的。”劉健笑了笑道:“說起來,那文素臣還真未必敢和方繼藩辯論。”

“為何?”弘治皇帝一臉驚奇:“難道方繼藩會吃人嗎?”

“不會吃人。”張升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可是會揍人……”

一下子,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這就不奇怪了。

難怪新學出現之后,竟是沒有鬧出什么大事來!

按理來說,這有點不太符合往常現象呀!這么多程朱理學的大儒,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對方繼藩破口大罵!

若是在從前,關于這樣的爭議,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學說一較高下了。

大儒們畢竟還是靠講道理吃飯的,可若是沒來由,胸中的滿腹經綸還沒開口,就直接的一個大耳刮子打過來,雖說對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喪盡了。

“想來他們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辯高下,所以暗中誹譽方繼藩是假,讓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釁是真。”

弘治皇帝頓時就明白了。

張升接著道:“王守仁乃方繼藩最得意的弟子,這一點,方繼藩在許多場合都說過,這王守仁可謂盡得方繼藩真傳,若是能使王守仁啞口無言,那么文素臣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王守仁既為方繼藩的門生,豈會使師門受辱?定當與他一辯雌雄。可文素臣乃是當世大儒,王守仁年輕,定不會是他的對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對此有些興趣了,可與此同時,對于文素臣的算計,頗有些不喜。

不過大儒歷來如此,若能借著辯倒王守仁的東風,這文素臣的名聲,也就越發的顯赫了。

“還有一事……”說到這里,張升看了一眼劉健:“文素臣似乎還抨擊了舉人劉杰。”

這次說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劉健倒是依舊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擊過了,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不過自己的兒子好端端居然被人罵了,他雖沒有什么表情變化,心里卻也略有不滿。

“劉杰雖立大功,可聽人說,來天津衛時,劉杰對朝鮮國王李懌甚為倨傲,李懌乃一國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認為,新學舉人劉杰為欽使,對李懌不恭,是霸道,而背離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傳出去,只恐為四方萬國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經在漢朝時,儒生們就已有過討論,甚至有過激烈的交鋒。

文素臣的切入點極好,他以劉杰傲慢的對待朝鮮國王李懌為切入點,指責劉杰自向王守仁學習之后,沒有了待客的禮儀,這其實本身,就是在質疑新學似乎又想要重蹈當初公羊學說的覆轍。

漢時的公羊學,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號,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種,并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應’,認為若是上天降下災禍,與天子的行為息息相關,譬如地崩,則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緣故。

此后,又有‘大一統’、‘夷夏之辯’等等。

當然,還有一樣,便是‘大復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當時《公羊傳》在解讀《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稱頌復仇的思想,如齊國滅紀國時,當時許多人認為齊國的做法不對,其理由是,齊國和紀國之間,雖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你總不能因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殺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傳》里卻是這般的解釋,問:九世猶可復仇乎。答曰:雖百世可也。

齊滅紀國,本身就是霸道的體現,卻得到了公羊學派極力的支持,有仇必報,而且極為提倡公仇必報,這是他們的特點。

后世總結下來,其實就是霸道。

當然,最終公羊學徹底的沒落。

因而‘大一統’等思想流傳了下來,‘天人感應’說,雖已不為人提倡,卻還在儒家之中留有殘余。這‘大復仇’的霸道思想,則徹底的被后世的儒生丟進了垃圾堆里。

至于‘天子一爵’,自是深惡痛絕,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學的特點。

這就是為何文素臣以霸道來攻訐劉杰,借此來批評新學了。

這擺明著,是想將新學往公羊學那兒靠啊。

而公羊學其實早已衰弱了上千年,這時候還被拉出來鞭尸,倒也怪可憐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確實有不少為當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復仇且不說了,天人感應什么鬼,今天來了一個地崩,就說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后日旱災,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來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與方繼藩這個新建伯一樣,都是爵位的一種,只是這個爵位比較高級,弘治皇帝脾氣好,就算看著不喜歡,也不會做聲,若是太祖高皇帝還活著,肯定提了刀片將瞎比比的人統統殺個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公羊學,自然不喜大復仇的霸道思想,當然,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天人感應’或者是‘天子一爵’。

劉健正色道:“胡言亂語。”

張升和氣的道:“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過是據實稟奏。”

暖閣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劉杰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當真居功自傲嗎?”

“這……”張升猶豫著,不知該怎么回答好,顯然,從禮部迎客主事那兒帶來的回報來看,劉杰確實有許多失禮之處。

一看他猶豫著沒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劉健一眼,淡淡道:“他還年輕……”

其實已經不年輕了,比弘治皇帝年紀還大一些呢。

可弘治皇帝卻還是咬死了劉杰年輕,其實就是為劉健遮羞,于是他又道:“誰都有犯糊涂的時候,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朝鮮國王李懌,要好生招待,其為客,朕行王道,以德治天下,以禮而交外邦,讓他不必有所顧慮。”

說罷,沉吟了一下,又道:“至于這個文素臣,不過是一個嘩眾取寵之徒而已,不必理會。”

明擺著,是想讓新學往公羊學上頭靠。

而公羊學,早被人摒棄,是不可能死灰復燃的。

且不說現在的讀書人們已經無法接受其觀點,便是朝廷也斷然無法接受。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新學的主張,因而對文素臣這個人,很是不喜。

劉健卻是沒有因為弘治皇帝的袒護,而松懈下來。

陛下固然可以體諒自己的兒子,可讀書人們的嘴太厲害啊。

這樣一想,他心里一沉,果然是樹大招風了。

想了想,劉健道:“此中原委,老臣一定回家之后,向臣子問明。”

弘治皇帝頷首道:“他一路在朝鮮國,甚是辛苦,剛剛回來,你不必苛責他,否則朕可是要苛責你的。”

劉健自是明白在這件事上,弘治皇帝對他是維護之意的,感激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微微一笑道:“說點高興的事吧,而今,倭寇平的如何?”

兵部尚書馬文升一直都在細細咀嚼著方才的奏對,對這士林中的事,作為弘治朝的君子,歷來是比較關注的!

此時,陛下突然問起平倭之事,馬文升才回過神,眼眸一下子的明亮了幾分,精神奕奕地道:“陛下,兵部挑選了精兵強將,又使其駕馭最新的六艘海船,而今養精蓄銳,只要倭寇敢來,便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49
第四百二十八章:厚顏無恥

章節名:可憐天下父母心

誠如太祖高皇帝當初的遺言一般。

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因而,弘治朝對于肆虐江南的倭寇,其實是很不看重的。

深知,有一些瞧不起。

這其實可以理解,畢竟相較于韃靼人,倭寇不夠是一群游寇罷了。

從前朝廷對此,不夠重視,認為只要繼續嚴厲的封鎖海疆,倭寇無法立足,永遠不可能成為大明的心腹大患。

可如今,陛下突然重視起了倭寇,兵部上下,瞬間的開始忙碌起來。

馬文升是君子,不像方繼藩臭不要臉,雖然經常會有疏漏,可至少,他還是靠譜的,他說能讓倭寇死無葬身之地,那么……想來……至少馬文升還是有所本的。

現在朝廷重視,抽調了精銳,又有新的海船,那倭寇,不過是談笑之間,灰飛煙滅而已。

馬文升笑吟吟的道:“此次帶兵的,乃是登州衛指揮僉事戚宣之子,叫戚景通,曾任漕運把總,去歲開始,調任山東總督備倭之事,他出身于登州衛,善水戰,且弓馬嫻熟,治軍嚴明,又在山東,有備倭的經驗,有此良將,區區倭寇,不足掛齒。”

弘治皇帝對于戚景通沒什么印象。

不過馬文升看人還是很準的。

抽調了這么多精銳,又拿出了這么多海船,兵部現在是砸鍋賣鐵啊,這兵若是給其他人帶,他還真不太放心,只有這戚景通,算是入了他的法眼,各沿海備倭衛里,也只有這位才年過三旬,卻有別于其他世襲武職的戚景通,給了他不少的好印象。

當然,這個好印象來自于前些年青州發生了叛亂,這戚景通趁此機會嶄露頭角,大破青州賊李琪人等。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卿家認為此人乃可用,那么,就放心的用吧。”

馬文升道:“多謝陛下。”

心里不由感慨,前些日子去算命,算命的說,自己前兩年時運不濟,必有波折,到了今年,就不同了,仕途中的一道坎已過去,接下來,便是萬事順利,官運亨通,心想事成。

這算命之人,倒也有幾分本事啊,前兩年確實是做啥啥不順,今年改運了,想不一飛沖天都難。

因而,對于備倭之事,他格外看重,即便是改了運,那也該來個開門紅才好。

見弘治皇帝如釋重負,馬文升也不由如釋重負起來。

劉健急匆匆的回府。

自己的兒子被人非議了。

他當然很氣惱,當值的時候,他連茶點都沒心思吃,心里琢磨著,那文素臣實是卑鄙,為詆毀新學,竟來摸老虎屁股。

現在兒子好不容易有了前途,可不能在這個時候,惹來什么議論,需知,人的名聲,是最緊要的,這不只是虛名那般的簡單,而是涉及到了兒子的前途。

可一回府,得到的消息卻是:“少爺不在,清早的時候,就說去西山書院繼續讀書了,他說拉下了許多的功課,一日都不能耽擱。”

劉健搖搖頭。

兒子變了。

劉健心里不由感慨,從前是躲在書齋里,不敢見人,而如今,即便是從朝鮮國回來,那也幾乎是不著家,就如西山書院,給了他一雙翅膀,劉健眼睜睜的看著劉杰展翅高飛,小小的劉府,再也困不住他。

劉健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知道了。”劉健顯得很平靜,頷首……點頭。

方家有人來拜訪。

拜訪的人……有點奇怪。

方繼藩看著拜帖,在考慮見還是不見。

上頭寫著少詹師王華,王守仁他爹來了。

是來鬧事的……還是……

“叫進來吧。”

王華走了進來,見到了方繼藩,便笑了。

雖然方繼藩明顯的看得出,這笑容有點矯揉造作的成分。

而且……這笑容背后,分明有一種深深的憂慮。

方繼藩也朝他笑。

雙方落座,王華先嘆了口氣:“哎,老夫有三個兒子。”

方繼藩心里說,我還有五個門生呢。

王華說著,又搖頭:“最聰明的,就是伯安,打小啊,他就聰明伶俐,這一點……像老夫……”

方繼藩忍著,沒有吐槽。

突然之間,王華的眼眶紅了:“老夫一直希望,他能安安生生的做官,就如我們王家的先祖,還有老夫一樣,讀半輩子書,為朝廷效半輩子力,循規蹈矩,這樣……很好。”

“可是啊……”王華搖頭,唏噓道:“伯安打小,就不是這樣的人啊,老夫在他身上,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多少次暴跳如雷,當初,他拜你為師,老夫就咬牙切齒,將他打發出了家門。”

方繼藩尷尬的抱起茶盞,呷了口茶,這話沒法接啊,該咋說,說你做的對,又或者說,你兒子拜我為師,關你屁事?

既然沒法接茬,只好認慫,裝孫子了。

王華低頭,擦拭眼淚:“這一年多來,其實伯安承蒙了你的教誨,老夫將他趕出家門,他也寄居在此,其實……他一直偷偷修書回家,那些書信,老夫都看過。”

感人至深。

方繼藩腦海里,頓時浮想那一幕場景,王華在書齋里偷偷的看著書信,一臉猶豫的樣子。

“其實他不知道……”王華抬頭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被他眼睛看的有些無措,忙是咧嘴,擠出笑容。

王華道:“老夫早就原諒他了,他是老夫的兒子,是老夫的骨肉啊。”

“原諒了就好,家和萬事興。”方繼藩笑吟吟的勸解。

王華道:“是啊,老夫一直是這樣想的,莫說他拜你為師,就算他去做了乞兒,去行竊,那還不是我兒子嗎?”’

方繼藩的笑容逐漸消失,只剩下最后一點,勉強的僵在臉上。

啥意思?

拜我方繼藩為師,都和行竊、行乞等同了?

方繼藩是個講道理的人,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時候,他愿意和人講道理,可這話說的,有點想提刀啊。

王華卻沒注意到方繼藩復雜的心情,搖搖頭:“事已至此,還有什么說的,老夫一直沒有給他回音,只是因為……因為……說來慚愧啊,只是面子拉不下而已。”

“可今日……”王華抬眼:“今日在詹事府,和幾個同僚說了一些閑話,聽人說,外頭有個叫文素臣的儒生,對伯安甚為不滿,說伯安所學的學問,乃公羊之學,甚至有人,當著老夫地面譏諷……”

“且慢著,王詹事說的這個同僚是楊廷和吧?”

方繼藩又不傻,詹事府里,主官是楊廷和,副官是王華,其他人都是佐官,誰敢在王華面前說王華兒子的是非。

也只有楊廷和,作為王華的頂頭上司,可以揶揄王華幾句。

不過是楊廷和,這可以理解,他是太子的老師,結果呢,成了詹事,太子卻跑了,成日在西山鬼混,天天說王守仁的學問好,換誰都受不了啊,借著有大儒挑釁王守仁,諷刺幾句,再正常不過。

王華擺擺手,眼角里噙淚:“且不說此人是誰,總而言之,當時老夫怒火中燒,突然掀翻了桌子,捋起袖子,竟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和人……”

方繼藩一臉震驚。

王詹事威武啊,不但考試考得好,那是狀元公,居然還有如此血性:“王詹事將他打了?”

王華沉默了很久。

似乎不愿提起這等有辱斯文的事。

可想來,他今日來拜訪,是來交心的,便苦笑:“起初,老夫是想打他的,可后來打著打著,其實是被他按著打。”

“……”方繼藩覺得有些尷尬,忙垂頭,假裝喝茶,結果發現茶盞里只剩下了茶渣,便故意允著茶盞沿兒,依舊在呷茶水的模樣,喉結還故意的滾動幾下,以示茶盞里真的有茶水。

王華低垂著頭,如斗敗的公雞,一臉沮喪:“伯安現在過的還好嗎?”

“還好,能吃能睡。”方繼藩下意識的抬頭,方才還沒注意,此時一端詳,果然發現王華的脖子上有幾道抓痕,胡子好像也稀疏了不少,想來,是被人扯走了。

做官的打架,真高級,居然用爪子撓,扯人胡子。

方繼藩下意識的看了看王華的身下,心里嘀咕,會有撩陰腿嗎?

王華嗯了一聲,道:“文素臣的事……”

讀書人就是如此,繞了老半天的彎子,才開始點到正題。

“文素臣的事,定要好生解決,任由他這般挑撥是非,不是一個事,新建伯,你認為呢?”

“王詹事以為,該如何解決?”方繼藩道:“都聽王詹事的,是殺是剮,你一句話。”

王華無言的看著方繼藩。

他發現,兩個人確實是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沒辦法溝通。

他凝視著的看著方繼藩:“新學,是你鼓搗出來的。”

方繼藩忙道:“不,是令子鼓搗出來的,我不敢成人之美。”

“你……”

王華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到了如今,還想要推諉責任:“老夫從未見過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49
第四百二十九章:一論高下

方繼藩很是無語。

明明自己真的不想奪王守仁的功勞啊,怎么到了王華口里,就成了抽不要臉。

這真是一個光怪陸離、荒誕無比的世界啊。

方繼藩有唾面自干的本領,自然也不以為意。

“那么,王詹事的意思是?”

“必須澄清,名聲若是壞了,于新建伯無礙……”

“且慢,為何于我無礙。”

王華有點急,道:“不要關注這些細節。可于一個翰林而言,卻是關系重大,你既設了西山書院,這書院里的門生你就得負責,你希望他們走出書院,就背負罵名嗎?”

方繼藩搖頭。

王華豁然而起,凜然正色道:“那就辯,邀他去西山,將他駁倒,讓天下人知道,何為新學!”

說的好。

方繼藩熱血沸騰。

王華從袖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簿子:“新學和公羊學的區別,老夫昨天夜里,搜腸刮肚的想了一夜,你看看,按著這方子,保準讓那文素臣啞口無言。”

方繼藩接過了簿子。

厚厚的足足上萬言。

細細的翻閱了一下,竟發現王華對新學的理念理解甚深,他是狀元出身,理論水平超群,從同理之心說起,再到大道至簡,到知行合一,這蠅頭小子,翔實無比。接著,再以此,與公羊學相區分,處處都是和公羊學的比對……

方繼藩驚愕的道:“想不到,王詹事竟對新學有如此獨到的見解。”

這水平,都可以去書院做副院長了,很了不起了。

王華紅著臉,冷哼一聲:“偶爾會看一些關于新學的文章罷了。”

“佩服,佩服。”方繼藩拿著簿子,來不及細看。

王華瞪著方繼藩:“辯論時,萬萬不可落入對方的圈套,文素臣此人,乃蘇州鴻儒,學富五車,千萬別小看了他,你要知道,現在很多人想看西山書院的笑話,落人口實,用不了多久,這些便要傳遍天下,為人所笑。”

方繼藩將簿子收了:“明白了,多謝王詹事,明日,我就讓伯安給那文素臣下帖子,約定佳期,與他一決雌雄。”

“怎么是伯安去?”王華愣了。

你方繼藩才是新學創始啊,咋啥事都讓我兒當槍使?

方繼藩道:“伯安的水平高超一些,我不及他。”

“你……”王華已經覺得此人的臉皮,已經超越了人的極限了,嘆了口氣,知道事情無法挽回,依著伯安的性子,就算是被當槍,不也還會興沖沖的去吧,吃了湯了啊:“叫他小心吧,老夫……告辭。”

他轉過身,方繼藩道:“且慢。”

王華回眸:“何事?”

方繼藩尷尬的看著王華的后背,在那貼合著臀部的衣裙上,是一個清晰無比的鞋印,那楊廷和鞋子挺大的啊,真是一對大腳:“王公,你的股上……”

王華瞪他一眼:“呸,不要臉!”

王華走出了廳中的時候,面上還帶著一股狀元公應有的傲然。

可到了門前,卻發現一個人影。

是王守仁。

也不知他何時下值回來,只愣愣的站在那兒,看著王華。

王華老臉拉了下來。

“父親。”王守仁拜下。

“噢。”王華抬頭看天,天色很暗淡了,那一抹夕陽,灑下了余暉,落在他孤傲的臉上,王華只輕描淡寫的輕松的應和了一聲。

“父親不多坐一坐嗎?”王守仁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爹,里頭的話,他聽到了一些,眼眶里盡是淚水。

“不坐了。”王華搖頭,頓了頓,覺得不吐不快:“你這恩師,還好男風?”

“沒……沒有吧。”

王華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似乎覺得自己兒子的長相,令他有些放心,這才懶得理會,背著手:“走了。”

“孩兒……恭送父親。”

王守仁起身,默默的跟在王華身后。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俱是沉默不言,到了中門,王華回頭,欲言又止,接著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造的什么孽啊。”

屈身上了門前等候的轎子,那臀上,一個碩大的鞋印格外的觸目,落轎,走了。

次日,王守仁親自向文素臣下了拜帖。

恭請文素臣賜教。

文素臣似乎早等這一日,隨即回帖,向王守仁約定了佳期請益。

讀書人就是如此,社會人拔出殺豬刀一刀兩斷的事,他們偏偏需相互做足了姿態。

至五月二十九,西山已是人山人海,無數人在等候了。

文素臣乃理學大儒,今次向翰林編修王守仁討教,擺明著是一次新學和理學之間隱忍不發所積聚下來的矛盾徹底的明面化。

這位自蘇州來的大儒,在弟子們的侍奉下,沐浴更衣,隨即動身,前往西山。

文素臣早年就中了舉人,此后,就買有繼續參加會試了,而是在鄉中教授子弟們讀書,一面修撰程朱理學的經典,他歷來尊奉程朱,而反對王陸,在江南,也是名聲大噪,而今,京里出現了新學,此番來京,顯然就有對其警惕的意思在。

新學已經開始展露了鋒芒,從前沒有大儒出來批評,不過是因為新學不夠分量而已。

而如今,這新學漸漸露出了鋒芒,文素臣,便以大儒的姿態,站了出來。

滿京的讀書人,此時統統來了。

方繼藩很不要臉的將地點選在了農家樂里的一處茶館,那兒占地大,可以容納很多人。

不過……入門的票券三兩銀子,茶館里,最低消費是一盞茶,誠惠銅錢三十。

這價錢,已經堪稱不要臉了。

偏偏文素臣不是一個人來,畢竟西山是新建伯的地頭,他當然不會給西山書院圍攻他的機會,此次帶來的門生故舊,還有京里的一些親友,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當這售票員撥打著算盤,看著前頭烏壓壓的人群,而后面無表情的報出:“五百零四兩銀子,謝謝誠惠。”

這猶如當頭來的殺威棒。

一下子,讓氣勢洶洶的人個個啞口無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懵逼。

五百多兩銀子,不客氣的說,對于尋常的讀書人而言,是一比很大的數目,即便是大富之家,那也未必出的起。

文素臣剛剛風淡云輕的自轎里鉆出來,一聽著數目,臉有點僵。

他是大儒,不事生產,家里又幾千畝地是真的,可五百多兩銀子,怎么掏錢?讓門生們自己付自己的帳?說出去,不好聽啊。

可門下弟子,還有親朋故舊,怕也一次掏不出這些銀兩來。

于是,沒有人肯做聲,大家都假裝沒有聽到。

這么僵持下去不是辦法。

文素臣上前:“五百零四兩,不如去搶。”

“從前都是這個價,怎么說是搶?”售票員不開心了,他是一名光榮的售票人員,是讀了一些書,且還精通算數,這才被選拔來此的。

文素臣臉微微一紅:“我們是讀書人。”

“讀書人就可以不花錢?”

“能不能講一講價錢。”文素臣無語,滿肚子的理學大道理說不出口,憋得厲害:“我們是來訪友,并非來此花銷。”

“你若是進去摘了瓜,刨了紅薯,誰知道你有沒有消費?”

文素臣凜然正氣道:“真是豈有此理,可笑,老夫來此,是為了論圣人之道長短,誰和你一山野樵夫,在此吵鬧,你記我的賬,我叫文素臣,你記下了,我不是那種賒欠人銀錢不還的人。吾輩……”

“好。”

這售票員居然很痛快,刷刷幾筆,開始寫下一份欠條,擺在了文素臣面前:“請文相公簽字畫押。”

文素臣心在淌血啊。

其實他想拂袖而去的。

可細細一想,來都來了,還搬了這么多人來,轉身就走,如此盛會,怎么好走,五百多兩銀子,真不是小數目,他畢竟是在家養望的人,既不事生產,又沒有朝廷俸祿,咬咬牙,還是提筆簽了字,沾了紅泥,畫了押。”

其他門生故吏們才松一口氣,方才都不敢做聲,現在卻又眉飛色舞起來:“真是可笑,到處都要銀子,俗不可耐。”

“是啊,是啊,錙銖必較,虧得還自稱書院。”

文素臣勉強笑了笑,卻還是捋須,昂首闊步,進了農家樂的莊園,接著,到了茶館,還未落座,便聽到遠處有人啪的一下丟了銅錢:“一副茶。”

看那樣子,也是讀書人,面如冠玉,很是不凡。

店小二笑嘻嘻的道:“沈公子今日來的遭早。”

這人是沈傲,沈傲笑呵呵的道:“恩師要與文先生一論高下,豈可不來?”

文素臣懵逼了,因為他看著一個小二,滿臉笑容的朝自己走過來。

這……也要錢?

問題就在于,人家西山書院的人,居然都付了茶水錢,這就說明,這個茶館,是童叟無欺,并無區分的,人家付錢,自己能在此,和店小二扯皮嗎?

來的時候,只想著,那新建伯傳聞不是東西,所以多帶著人來,既可助威,又可有備無患,聲勢越大越好,可萬萬想不到,自己只料到了對方可能埋有刀斧手,可能會摔杯為號,結果……卻還是防不勝防,沒想到這一茬啊。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0
第四百三十章:亞圣

今日抱病請求在家歇養的大臣不少。

弘治皇帝看著一份份告假的奏疏,有點懵。

劉健舊疾復發。

謝遷身體不爽。

禮部尚書張升昨夜崴腳。

翰林大學士……

理由不一而足。

當然,人家用的還是春秋筆法,雖說抱病,話卻沒說死,留有了一絲余地,大致的意思是,可能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嗯……歇一歇。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蕭敬。

蕭敬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盛會,新學近來流行,而那理學大儒……”

弘治皇帝頷首。

這是士林中的大事啊,難怪有人要告病了,多半是心癢難耐,實在是想去看看,因而他們用了春秋筆法,畢竟,直接說皇上,我想去湊湊熱鬧,弘治皇帝寬宏,想來是會恩準的,可奏疏是會存檔的啊,若是送去了翰林院,或是記錄了下來,傳出去,對朝廷的聲譽有影響。

而告病,不是給皇帝看的,其實是給天下人看的;大明朝的大臣,斷然是不會因為湊熱鬧就告假的,開玩笑,不病的喘不過氣,敢休息嗎?

奏疏的背后,則是暗示了皇帝,他們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另有隱情。

弘治皇帝笑道:“還真是適逢其會啊,朕……竟也好奇起來。”

正在這時,外頭有小宦官進來,道:“陛下,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兵部尚書馬文升求見。”

弘治皇帝剛剛起心動念,聞言,愣了一下。

還真是沒法兒休息啊。

想了想,低頭看了告假的奏疏。弘治皇帝道:“告訴他們,今日不必奏事。”

“陛下,他們都到……”

弘治皇帝風淡云輕的道:“就說朕略染風寒,身子,有些不適,打發他們回去。”

“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看了一眼蕭敬。

蕭敬已明白了什么。

弘治皇帝交代道:“不要大張旗鼓。”

“奴婢知道。”

“太子人呢?”

“太子殿下肯定會去湊熱鬧的,想來,早就在西山了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齒:“有熱鬧他便去湊,一點威嚴都沒有。”

“是呢。”蕭敬心里在琢磨,陛下……不也要去湊熱鬧嗎?當然,他不敢說:“殿下年紀還小,自然……頑皮一些。”

“準備去吧。”

鴻臚寺里,一群人匆匆的走出來。

走在前頭,乃朝鮮國王李懌。

其后,乃是兩個朝鮮國的使臣。

他們都穿著綸巾儒杉,顯得英姿勃發,因為是便裝出行,不好勞煩鴻臚寺的官吏,因而帶了銀子,便出來了。于是其中有使臣先行去雇轎,鴻臚寺外,還真有轎夫,與這使臣討價還價:“西山,遠著呢,三百錢。”

“嫩個鱉孫。”使臣急了,操著流利的漢話便開始咕噥起來:“日他嘚,俺嫩朝鮮國這點點的樓,五十大錢,嫩要三八?去球!糊弄哩。“

李懌一聽,覺得自己的家臣有辱朝鮮國的威嚴,便在后頭拍拍他的肩,對轎夫道:“中,三八大錢便三八大錢。”

轎夫聽了,便喜滋滋的請李懌入轎。

李懌也是聽鴻臚寺里的官吏,才得知西山那兒,將會有異常辯論的,他對漢學,極為向往,何況還拜了劉杰為師,其中辯論的一人,竟是自己的師公王守仁,據說他的儒學精深,深不可測。

此番,自然要去湊湊熱鬧才好。

畢竟這不是正式的拜訪,所以也并不擔心,觸犯了什么禮制。

他上了轎子,雖為藩國王,可畢竟還得擺出一點架子,免得被人看輕。

可即便如此,三百大錢……心疼。

朝鮮國十分貧瘠,貧瘠到什么程度呢,便是大院君,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是數十兩紋銀而已,在這大明,好在還有鴻臚寺供奉著吃喝,否則……真的會想死啊。

劉健穿著一身布衣,遇到了很多熟人,然后大家尷尬一笑,便各自假裝沒有認識,又分道揚鑣。

在這茶館里,上下三層,竟是人山人海。

劉健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劉杰,他沒有上前,只依舊躲在角落里,不料腳步稍稍移動了一下,不知踩了誰的腳,他下意識看過去:“抱……”

歉字沒出口,臉有點僵硬了。

陛……陛下……

弘治皇帝在他身后,背著手,笑吟吟的看著,蕭敬則是努力的擠開身邊的人,想要給陛下騰出地方。

弘治皇帝也看到了劉健,二人四目相對,俱都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

劉健苦笑,想解釋一下什么,可弘治皇帝只朝他輕輕點頭,便又挪騰到其他地方去了。

劉健吁了口氣,看著陛下似乎樂在其中,就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鉆,可急壞了蕭敬,只怕外頭的不少暗衛,也都急的滿頭大汗了吧。

劉健笑了笑,便沒繼續理會下去了。

朱厚照坐在了正中,大刀闊斧,很有幾分院長的氣勢。

方繼藩坐在他的下側,面帶微笑,今兒算是大賺了一筆,不虧。

四個門生,一字排開,站在了朱厚照和方繼藩的身后。

這四人,猶如四大護法一般,個個精神奕奕。

尤其是歐陽志,面對這熱火朝天的場景,面上竟無一絲波動,這份氣度,令所有人折服。

坐在對面的文素臣,卻顯得有些焦慮,他仿佛看到,對面的方繼藩,那笑容里,似乎在說,哈哈,這群送銀子來的傻瓜。

文素臣是個讀書人,讀書人都敏感,一想到這個,他就想嘔血。

王守仁笑吟吟的上前,作揖:“學生見過文先生。”

落落大方,面上含笑。

文素臣起身,拱手作揖還禮:“王編修,久仰。請………”

茶肆里,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看著文素臣舉止淡定,眾人紛紛暗中點頭。

再看王守仁,道:“請文先生先請。”

語氣平和,亦有儒者風范。

文素臣捋須,微笑:“那么,冒昧了。”

他頓了頓,道:“程朱理學興盛數百年,王編修亦曾讀程朱,否則,如何金榜題名,卻何以反程朱?”

第一個問題,使沉默的看客們,都屏住呼吸了。

這是一個要命的題,天下的程朱門生千千萬,你王編修何德何能,敢反亞圣?

背后的意思是,你憑啥,如此自不量力!

王守仁搖頭:“學生不曾反程朱。”

文素臣笑吟吟的道:“那么,格物致知,深格其物,便可知自然之理,這些,王編修認同嗎?”

王守仁搖頭:“不認同。”

許多人暗暗搖頭,這才剛開始,就中陷阱了。

王守仁,看來不過如此。

人群中某處,某個人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王守仁,眼里不由的掠過了些許失望,就恨不得他親自來登場了,可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做聲。

文素臣笑了:“你既不認同格物致知,自然是反程朱。”

“不對。”王守仁搖頭:“學生不認同格物致知,是因為學生在格物之中,沒有明白到自然之理。”

“什么?”

“學生曾格過竹,格了三天三夜,也沒格出什么來。”

“……”文素臣皺眉。

王守仁反問道:“文先生格過竹嗎?”

文素臣搖頭:“沒有。”

“那么,文先生格過什么?”

“這……”文素臣覺得這家伙腦子秀逗了,格物……怎么就成了格竹了呢。

“竹不是物?”似乎王守仁料到文素臣可能會鉆空子,直接將文素臣的退路封死。

文素臣微微笑道:“萬物皆可格,這話沒錯。”

“那么,何以學生格竹,卻并沒有了解自然之理呢?”

文素臣深吸一口氣,這王守仁,還真是會糾纏啊,咬著一個格竹,死死的追打自己,明明大家研究的是理論,你老提竹子干嘛。

“其實……老夫以為,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誠,意誠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理,國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參天地者也……”

文素臣一口氣,直接放出自己的大殺器。

許多來助威的人,紛紛暗中叫好,文先生果然是大儒,引經據典,張口即來。

王守仁則是一臉不解的樣子:“可是……何以格竹,不曾格出萬物之理?”

“我們且先將竹子放一邊。”文素臣沒有這么無聊,不曾格過竹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不能在格竹上,有啥心得體會:“我們先從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開始……”

“若格竹不知其意,那么,格竹有何用?格物又有何用呢?”王守仁突然聲若洪鐘一聲,大喝道:“格物不能致知,無知如何正心,心不正,又如何誠意,意不誠,如何修身,身不修,何以齊家,家不齊,如何治國,國不大治,天下難平!”

文素臣紅著臉。

這王守仁……還利的口舌啊。

他明明年輕,嘴上無毛,自己的兒子,都比他大,怎的嘴巴這么厲害。

文素臣深吸一口氣:“狡辯!”先聲奪人的呵斥了一聲,文素臣同樣厲聲道:“一個格竹,就可以否認格物致知嗎?”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1
第四百三十一章:這就是圣人之道

“是的。”王守仁很干脆的回答。

是……的!

這沒錯。

你自己說的,窮究萬物,皆可得到自然之理。

那竹子呢?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著這一場辯論,才一開始,就已充滿了火藥味,這令他更加期待起來。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依舊沉默。

朝鮮國王李懌也已悄然的到了,在人群之中,他遠遠的看到了王守仁,根據劉杰無數次的描述,他幾乎一眼認出了他,這個人……是師公。

那么……師祖是……

他看到了方繼藩。

師祖的樣貌和年紀,劉杰也描述了無數次。

他一直驚嘆于,師祖居然和自己一樣大。

接下來,文素臣淡淡道:“格竹,非正道。”

“錯了!”

王守仁很不客氣的道:“格竹是大道!”

“好,我倒想聽聽,格竹是什么大道。”

王守仁徐徐道:“不格竹,如何知道格竹無法推究自然之理。因而,格物致知,并沒有錯,有些東西,你不去嘗試,如何知道好壞呢?就如文先生,文先生讀程朱,滿口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敢問。文先生所格何物?”

“先生學程朱,卻不格物,卻是號稱滿腹經綸,自稱自己學富五車,已尋求到了圣人之道,那么敢問,這圣人之道,從何而來?程朱教先生格物,而先生卻不去格物,卻只從程朱的書中,學到了所謂知識,那么,先生又如何對得住自己程朱門下的身份呢?”

一下子,所有人嘩然起來。

這一句,真是直指要害。

你不是說程朱格物致知嗎?好嘛,你格物了嗎?你既沒有格物,卻只鸚鵡學舌,滿口程朱,那么,這是程朱嗎?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先生說學生反程朱,這是不對的,程朱之學,學生不但讀過,而且了然于心。學生不但了然于心,而且按著程朱的方法,去窮究自然之理。因而,學生格過物,不但格竹,而且還曾今日格一物,明日在格一物,想盡了辦法,去貫徹程朱之理。”

“那么,學生再敢問,學生與先生,誰才是程朱真正的門人。”

這一句,真是痛快。

抓到了一點,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瘋狂的吊打。

其實在來之前,文素臣早已預備了許多的宏論,為的,就是利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吊打這個讀書人。

可實際上呢,卻被王守仁用一種奇怪的理論,打的措手不及。

通過觀察事物,去研究萬物之理,這話沒錯,可太絕對了。

因為這句話本身是很有逼格的,理學能昌盛數百年,絕不是浪得虛名。

可問題就在于,這些話,太空泛,聽著,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有道理,句句都是經典,可事實上呢,沒有意義,除了在哲學方面提供思考之外,拉到了現實之中,嚇,這種話還用你說?

譬如王守仁,就真的抱著程朱的理論去實踐,他真的去格竹了,結果啥都沒格出來。

當然,有人大可以說,格物致知,這個物,并非只是格竹,可不格竹,那格啥呢?你說格啥吧,總要拿出點東西來在實踐中去研究吧。

最終的結果,其實就是,有人格物,確實研究出了點東西,有人卻一無所獲,可實際上呢,人走上了社會,就算不去格物,誰不研究出點道理出來呢?

因而,所謂的格物,本質上,只是泛泛空談,可能對于某些勤于思考的人有用,因而無數的讀書人,抱著格物致知的道理,都在搜腸刮肚的思考,可實際上,卻又無用,因為人本身就是思考性的動物,你就算沒學過格物致知的人,看到了事物,他同樣會思考,思考出來的東西,到底好不好,不在于這個人是不是學過格物致知,而在于,誰更具思考的能力。

王守仁道:“所以,至始至終,學生不曾反程朱,程朱能格物致知,所以他們為大賢,可這世上,又有幾人,可以通過格物而致知呢?學生敢問先生,先生乃當世大儒,名動天下,先生是否已經參悟了圣人大道,已經窮究出了自然之理?”

這是一個陷阱。

你說你沒有參悟,那么,連你這樣的大儒,都不曾做到格物致知,還想不明白圣人之道和程朱之理,那么其他人,就更無法做到了。

可你說,不瞎比比,我就知道了,咋地吧。

這時候,你就不太謙虛了,那么一個致命的問題又出現了,程朱之學,亦道德亦宗教,乃道德與宗教合一的學說。所追求的,乃是人內在的道德圓滿,因而才有了存天理滅人欲。

單從哲學而言,其實讓一個人學習這樣的學問,不是壞事,每一個人,畢竟都追求道德上的圓滿,即人人都可成為圣人。

坑人的卻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圣的啊,從前學習理學的人,是想要約束自己的行為,使自己盡力的去做一個圣賢。可多數人,卻要吃飯,要穿衣,這本身就是欲,而天下的讀書人,所謂的讀書,所謂的學程朱,本身就是為了功名,從一開始,他們的目的,就已和這種道德之學相背離了。

道學先生文素臣倘若一點都不謙虛,直接說,圣人之道我已參悟了,程朱的學問,我都懂,這本身,就違反了理學之說里,對道德的標準。

文素臣不能這樣回答,他只淡淡道:“此言大謬,圣人之道于自然之理,豈是吾輩可以輕易參悟。”

王守仁笑了:“既無法參悟,為何要求人人都學,又為何文先生認為程朱之學,乃是正理呢?”

“歷來都是如此。”文素臣這句話,有耍流之嫌了。

王守仁搖頭:“其實,圣人之道,已經在文先生的心中了。”王守仁嘆息道:“圣人之道,說穿了,其實就是治世之道而已,治世之道,在于心,你心里既已有了圣人之道,有自己對萬物之理的認知,為何,卻不敢相信自己,卻定要認為程朱一定是對的呢?”

“誠如你有你的眼睛,有你的耳朵,你的眼鼻耳口,都在格物啊,你的所見,所聞、所識、所學,俱都和程朱所見、所聞、所學、所識不同,那么同樣的格物,所致的知,卻也是不一樣的。”

“學生曾格過物,所看到聽到的,也和程朱不同。既如此,人人都不同,那么理自然不同了。理之所以不同,在于你我心不同啊。”

“因而,萬物在心,不在理,就如學生心中所念,也是治國平天下,敢問,這治國平天下,不就是圣人之道嗎?還有他……”

王守仁手指著一旁的張信:“此乃英國公之子,他心中所想的,乃是讓天下的百姓,都有飯吃。那么,這算不算圣人之道呢?”

“在座之人心中,人人都有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其實就是良知啊,有了良知,不就是正心,是誠意了嗎?既已正心誠意,那么接下來,就如這位張副千戶一般,他心里想著讓人有飯吃,便去耕種,去開墾,通過一次次的育種,從而提高糧產,他的良知,在推動著他做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此知結合于行,豈不就是圣人所說的仁政嗎?”

文素臣瞥了一眼張信。

見張信如一個老農一般,忍不住道:“這樣的人,就算是推行仁政?那么天下佃農千萬,人人都是圣人了。”

他眼中裸的都是張信的鄙夷。

可這一下子……許多人懵了。

其實……很多的看客,都是支持文素臣的,畢竟理學枝繁葉茂,大家不喜歡王守仁的新觀念。可經常來這里的看客,都認得張信,對于張信,朝野內外,無人不佩服,道理很簡單……他奉方繼藩只命,種植和培育出來的土豆和紅薯,將救活千千萬萬的人,大家雖都讀書,卻都抱持一個最樸實的觀念,一個人,若能讓人人吃飽飯,這個人……定是受人敬仰。

文素臣從蘇州來,哪里知道,這個皮膚黝黑,雙手滿是老繭的人,乃是京師里無數人敬仰的神農。

于是,許多人都不吭聲,卻開始對文素臣的態度,不同起來。

王守仁面帶微笑:“這有何不可呢?圣人的道理,簡單明了,人人可學,人人都知道,何謂良知,不過是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而已,圣人之道,即為美好事物啊,天下之人,除了作奸犯科之人之外,誰不希望天下太平,不喜歡仁政廣布天下呢?可問題在于,這人人都知的良知,如何去實現,如何通過行動和實踐,去達成了這圣人之道而已。求知容易,可是實踐卻難啊。吾輩定當努力……”

所有人心中不凜。

其實新學的學問,已經開始流傳了,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這一次,從王守仁口中親耳聽來,許多人卻不禁陷入了思考。

一個讀書人忍不住道:“我若是見了乞兒,生出了惻隱之心,這是良知嗎?”

“是。”王守仁回答。

那人便道:“那我給他一碗飯吃,使他免于饑餓,這便是知行合一?”

“是。”王守仁笑吟吟的道:“這就是圣人之道!”8)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1
第四百三十二章:方氏物理辯論法

文素臣其實一開始,就不可能是王守仁的對手。

一個成日在書齋里夸夸其談的人,可以打敗一百個書齋里清談的對手,卻永遠打敗不了一個上山下海,誠如王守仁自己所言的那樣,他真的去格過物的人。

“格物致知,這句話我深以為然。”王守仁其實并非是一個反叛者,而是一個繼承者:“通過觀察事物,去窮究萬物之理,學生也極贊同。”

“可既要格物,那么朱夫子所格之物,與你我不同。朱夫人所見所聞,也于你我不同。因而,朱夫子通過他的所見所聞,他的思考,自然能學到他的自然之理,他的圣人之道。這一切,都是朱夫子對萬物的理解,朱夫子對于自然之理的理解,極為深刻,學生佩服。”

“那么,敢問,文先生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也有自己的所見所聞,朱夫子提倡格物致知,那么,文先生在生活中,可格何物,又領會了什么自然之理?”

文素臣勉強打起了精神:“吾通讀《四書章句集注》、《太極圖說解》、《通書解說》……”

王守仁搖頭:“這都是朱子先生的書,是朱子先生,通過對事物的觀察,也即是我們所言的格物,從而學到的道理。文先生,學生想問的是,先生自己,對圣人之道和萬物之理,有什么領會?”

“……”自己領會,文素臣大義凜然道:“我等讀書人,乃代圣人立言。”

所謂代圣人立言,是理學的一種說法,即讀書人的要務,在于為圣人說話,正因為如此,所以讀書人總是滿口‘子曰’、‘孟子曰’、‘朱夫子曰’,總之,圣人不會有錯的,圣人的言論要流傳下去,讀書人就必須代圣人立言。

王守仁搖頭:“還是不對。”

文素臣道:“那么,還要請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可見,這天下處處都是學問,學問不必拘泥于四書五經;朱夫子也倡導,讀書人該格物致知,既自己去體悟萬物之理。文先生既乃當世大儒,若沒有自己的見解,不過是因為對理學研究的精深,便要代圣人、朱夫子說話,這樣是不對的。孔圣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東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是瞎子聾子,不曾看到這個世界,因而,卻需圣人們來告訴你,原來世界該是什么樣子的嗎?”

“讀書人不該如此!讀書人學圣人之道,是牢記圣人們的本心,圣人之道是什么?圣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愛自己的兄弟。是叫我們多去觀察事物。是叫我們崇尚禮儀。是叫我們為政以德,叫我們勤學、是教導我們君使臣該以之禮,臣事君當以之忠。諸如種種,都是圣人之道。”

“可如何去觀察事物,如何去窮究自然之理,卻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圣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于諸國,推行仁政之法,這些,在當今世道,有嗎?春秋時,井田制雖已崩壞,可依舊還有井田之殘余,因而,孔子認為井田崩壞,是天下動亂的原因。那么,當今的世道,井田之制,已經很久遠了。”

“還有,朱夫子在的時候,那時靖康之恥,南宋偏安,朱夫子請求抗金,不為采納。這些,而今有嗎?朱夫子作《四書章句集注》,更著有書冊無數,著作等身,天下人,無不敬仰,可這些書,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經歷,是他所見所聞,對世界的感悟。學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學生自以為,自己既是圣人門下,也是朱夫子的學生,正因為敬仰他,才學習他一樣,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觀察事物,又學習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識啊。”

“文先生說,讀書人應當為圣人立言,可這后一句,文先生似乎說漏了,后一句是:為往圣繼絕學啊。朱夫子在圣人之上,開啟了自己的思考,興盛了儒家,這就是為往圣繼絕學。而今日之你我,為何不敢學朱夫子,在此基礎上,針對圣人之道,去開啟思考呢,世道已變了,人也應當變,圣人之道不會變,可如何詮釋圣人之道,又如何在這已變化的人間,在圣人之道的基礎上,如朱夫子一般,去開啟新的思考,這不正是你我之輩應當做的嗎?”

“文先生乃是大儒,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為天下人做榜樣啊,若只是撿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話,反復的誦讀,那么,天下,何須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這豈不成了離經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當初,理學,也曾被斥為“偽學”,也是被指責為離經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還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搖頭:“不敢,學生亦是朱夫子門下,若不學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給學生開啟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聽著二人唇槍舌劍,不過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維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躍的多。

不少人以為,王守仁口里所講的新學,一切隨心,理應可能承襲至宋時的心學,定當會對朱夫子,進行大力的批判。

可誰也不曾想,王守仁依舊還是采納了不少朱熹的主張,并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圣人之學中,擁有極高的地位。最無恥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學生,我所學的,就是朱夫子,沒錯,我很正宗……

這…有點兒尷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話,雖然有人不認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開始就希望讓王守仁站在理學對立面來進行大力的批判,想來他也沒想過,這個新的學問,卻是死死的抱著理學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這令他有力氣無處使。

甚至……大家隱隱有一個感覺。

王守仁居然在爭奪朱夫子的話語權,自認為,自己是在朱夫子當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于只知鸚鵡學舌的文素臣,卻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面上帶笑,眼睛卻凝望方繼藩,似笑非笑。

那朝鮮國王李懌,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中!”

人群中的某個人,看著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卻是沉默了。

他一直覺得,王守仁該是一個古怪的人,打小,就稀里糊涂的樣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實是讓人誤以為這是假的王守仁。

“胡說!”文素臣心有些亂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話剛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著!”

文素臣臉色蒼白,卻見方繼藩站了出來:“朱夫子乃圣人,何以你說起朱夫子時,面上這樣的不恭敬?”

文素臣跟人辯論呢,臉色當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繼藩厲聲道:“簡直豈有此理,朱夫子亦為西山書院的祖師,西山書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誨,俱為圣人門下,也是朱夫子門下,你提及我們的祖師,居然如此不敬,這是何意?”

就怕流有文化啊。

文素臣還是沒明白過來,這人……他到底要不要臉,這些話說出來,你臉不會紅嗎?

方繼藩聽二人啰啰嗦嗦一大堆,實在有些生厭了,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方式,方繼藩又道:“祖師爺,是拿來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聲聲,說你讀朱子,那么,敢問,你當真敬佩朱夫子嗎?”

文素臣覺得方繼藩胡攪蠻纏,厲聲回擊:“吾學朱子三十二載……”

方繼藩卻從袖里一掏,一卷畫像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畫像一抖,打開:“你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你看這是誰?”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畫像。

雖然畫的是丑了一點,怪只怪唐寅已去了寧波府,否則方繼藩保證畫像里的人能英俊幾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這畫像,乃臨摹于孔廟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時刻帶有畫像嗎?”

“什么意思?”

“朱夫子乃我們西山書院的師祖,我等晚生后輩們,不但要將朱夫子放在心里,更要將其,時刻看在眼里,不多看幾眼,便吃不下飯,食不甘味,那么我來問你,你口口聲聲說我們離經叛道,西山書院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應諾:“在。”

方繼藩道:“快給祖師行禮。”

沈傲等人不敢遲疑,紛紛朝畫像拜倒:“門下見過祖師……”

方繼藩舉著畫,一臉神圣莫名之狀。

一下子,這茶肆里,頓時嘈雜起來。

許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這……這不是胡鬧嗎?

可胡鬧歸胡鬧,人家敬仰朱夫子,關你屁事,難道身上隨時帶著朱子畫像,將朱子視為偶像,其他生員們見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進行參拜,有錯嗎?有啥錯?8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2
第四百三十三章:大道至簡

其實……

任何一個學說,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間萬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

誠如王守仁,他從前所學,本就來自于理學,雖然某種程度,他質疑理學的某些理論基礎,可這并不代表,新學和理學是徹底割裂的。

誠如現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書五經,出自孔圣人,每一個人雖然都宣稱,自己才是儒學正宗,可實際上呢,卻各有觀點和闡述,難道就因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違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門生嗎?

理學和新學,之所以劍拔弩張,其實并不在于兩個學說之間,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實際而言,兩者之間,至少百分只八十對事物的理解,其實是不謀而合的,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罷了。

問題就在這里,沒有理學,自然,也就不會成就新學,因為新學,本身就在舊學的基礎上應運而生。

就好像地心說一樣,在出現時,也曾是人們奉為圭臬的真理,可沒有地心說,如何會誕生日心說,人們接受了日心說,總不能說當初提出地心說的克羅狄斯·托勒密乃是一個天字號大傻瓜,不是的,人們依舊將他奉為天文學和地理學的宗師,是開山鼻祖,甚至當初質疑地心說的哥白尼,也斷然不敢說,自己對天文的創造性思想,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其中,勢必也是受過克羅狄斯·托勒密天文學的熏陶。

同樣的道理,方繼藩兩世為人。

他更容易客觀的看待這一場爭議,新學和理學之間,真的勢同水火嗎?或許如地心說和日心說一樣,是的。可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響和傳承的關系。而之所以最終在歷史上,鬧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本質上不在于學問之間的爭議,更多的是——黨同伐異。

人是最政治性的動物,他們會用宗教、民族、學說、籍貫來區分出無數種敵我,而后,大家抱成團,相互進行攻訐。

歷史上,王學的出現,很快,照樣又衍生出了無數的學派,僅比較著名的學派就有浙中王門,南中王門、楚中王門、閩粵王門、北方王門、泰州學派等等。

而各個學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學,有的學派認為,王學的精髓在于動靜無心、內外兩忘,生生的將這王學,糅合了佛學之后,將王學變成了理學一樣,變成了以提高自身修養為目的的道學。

又有學派認為,所謂良知,與知識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識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惡者也。

更又即所謂心即為本體,因而,他們認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萬物皆源于心。

當然,以上更多的將心學當做了某種哲學。

而另一方面,影響力最大的,卻是泰州學派,泰州學派的觀點則認為,王守仁所追尋的,乃是治國安邦之道,王學不該和理學一般,只是單純的道學,更不該只是追求人內心精神世界的哲學,因而,他們提出了‘百姓即用既為道’,也就是說,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們的學生,大多來自于社會底層,有的是農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鐵匠,因而,他們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滿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觀念;同時提倡經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來,這學派提出了‘無父無君非弒父殺君’這等放在這個時代,足夠砍掉腦袋的觀點。

什么是新學,后世的人,有人將其視為哲學,甚至方繼藩在上一輩子,就曾遇到過許多號稱王陽明的擁護者,一提起王陽明,便立即搖頭晃腦,大談心性。

可實際如何呢?新學真是哲學嗎?

方繼藩捏著鼻子,認了,沒錯,新學確實脫胎于陸九淵的哲學。

可心學,又絕不是哲學,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尋找治國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練習弓馬,他前去邊鎮考察,他學習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著事物,一次次去嘗試著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謂的大治之世。

結果,他的學問,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學,所謂心即世界。

方繼藩更認同的泰州學派,雖然泰州學派這些龜孫居然提倡無君無父,要打倒可愛的弘治皇帝,還要和我方繼藩平等,可方繼藩至少還明白,那些躲在書齋里,無論他們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還是萬物皆心的家伙們,其實本質上,這些人都是一個路數,無非就是躲起來,自以為圣人的學說,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圓滿。

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質,在于入世,入世終究是脫不開治國平天下,沒有了這個追求,還是儒嗎?

方繼藩拿出了朱熹的畫像,理由很簡單,區分有用和無用的,是人,不是學說,理學之中,有一群滿口格物的書呆子,以后新學里,想來也會有一大群躲在書齋里,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跪賣君王的人渣。

方繼藩不在乎什么理學和新學,真的一點不在乎,與其讓這群讀書人,將學說當做攻訐對方的工具。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門下啊,新學是有傳承的,沒有理學,何來新學?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連王守仁都沒有料到,恩師轉過頭,把自己賣了。

不過……說賣,倒是夸張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經占了上風,鬧出這么一出……

好吧,習慣了。

王守仁面無表情,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這才是恩師啊。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噴出來。

沒見過這么玩的啊。

你方繼藩都自稱自己是理學傳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繼藩厲聲道:“文素臣,你還站在此做什么?”

不能跪,絕對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請教一二。”

他決定不跟方繼藩糾纏。

這家伙擺明著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樣的層次,然后雙方撕逼。

他不要臉的,自己是大儒,還要臉呢,一旦和他計較起來,自己就輸了。

所以,他依舊死死的盯著王守仁:“這么說來,王編修,已經徹底的參悟了圣人之道。”

這句話厲害,就看你王守仁謙虛不謙虛了。

王守仁頷首:“圣人之道,不需參悟。”

“噢?在你這里,所謂的圣人之道,如此膚淺嗎?”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內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學,一定是淺顯易懂的,四書五經里的學問,其實并不難。所謂大道至簡,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都參悟了圣人之道,那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繁復呢?圣人之學,本就在于簡啊,若不從簡,生澀難懂,猶如佛經道經一般,那么敢問,圣人宣揚學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所以,我已參悟了圣人之道,在座的許多人,都參悟了圣人之道,人人都知道,圣人之道為何。”

文素臣大笑:“那么就請教,何為圣人之道。”

“百姓們安居樂業,便是圣人之道。”

“又是這樣簡單?”

“是的。”王守仁又點頭。

他娓娓動聽的道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圣人所追求的,不過是大治而已,這也是為何,我等敬仰圣人之處。因此,百姓吃用,即是道!吾輩一展平生所學,無非是為了讓百姓們有衣穿,有飯吃而已,吾輩畢生所求的,乃是國泰,是民安,是御胡虜,所謂的仁政和民為本,不正是此理嗎?”

王守仁表現的出奇的平靜:“從前,千千萬萬的賢者,都在追求教化天下,可他們一面教化天下,卻又一面,將這圣人之道,弄的生澀難懂,不但讀書人讀不明白,尋常百姓,更是一頭霧水。卻殊不知,圣人所謂的教化天下,本身就是將道理盡力的弄得簡單一些,越是簡單,方才可以推行下去。學生說了這么多,文先生肯定還是有些不明白,不過這不打緊,學生不妨請諸位移步,去看一樣東西,圣人之道,就蘊藏在其中。”

眾人奇怪起來。

圣人之道蘊藏在一個東西來?

于是紛紛隨王守仁出了茶肆。

步行了五百多步,眼前,一個巨大的水車,便出現在所有人眼簾。

王守仁朝那水車一指:“諸位,可看到了那水車嗎?這即是圣人之道啊。”

所有人都低聲議論紛紛起來。

這……就是圣人之道?

文素臣臉一紅,呵斥道:“王守仁,你竟這樣羞辱于我?”

“不。”王守仁搖搖頭道:“學生并非羞辱先生,而是……這水車之中,確實蘊含了圣人的大道。”

這一章啰嗦了,其實想裁剪,可想了想,還是得啰嗦。有讀者在罵,大談什么唯心主義,因此,老虎必須得把王守仁的心學,各個學派的觀點闡述出來,各個學派里,對王守仁的認知是不同的,有經世致用的泰山學派,也有心即是理,一切萬物隨心而動的偏哲學理論。

怎么說呢,任何一個學說,都有各自的理解,老虎所理解的,偏向于泰州學派,所以大道至簡,其實對應的是泰州學派的滿街都是圣人;同理之心,對應的是泰州學派的平等思想,更偏向于經世致用之學。

當然,許多所謂將王學,奉為哲學,認為心即是理的人,其實對泰州學派是十分厭惡的,認為這根本不是正宗。

好吧,一切隨你,老虎對心學的認知,就是泰州學派的觀點,這學派在心學各大學派里,是最沒逼格的,暴露出來的問題也不少,甚至許多觀點,和王守仁相異,可我認為,若是王守仁在世,那個自小懷有大抱負,上馬彎弓,下馬安民的王陽明,反而更偏向于這種主張。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2
第四百三十四章:拜見師祖

水車很巨大,恰好置于河邊,是齒輪的結構,一個個水箱被水流推動,而齒輪轉動,使整個水車,將一箱箱的水帶上河邊,接著,漏進了一旁的水槽里。

水槽直通遠處的一個玻璃作坊,大量的水,將用來冷卻之用。

王守仁道:“這水車,是一個叫黃銀的年輕人所改造的,你們看,許多地方,都十分精巧,每日能從河水里,汲取出一萬多桶水,學生想問文先生,黃銀的所為,如何呢?”

文素臣道:“匠人而已。”

王守仁搖頭:“不對。若是學生再告訴文先生,在此之前,沒有這水車的時候,為了汲水,需有五十個勞力,日夜不停,累死累活,在烈日之下,冒著嚴寒酷暑,來回提水,那么,文先生,又以為如何呢”

文素臣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說什么?”

王守仁道:“我所想說的,其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文先生想想看,五十個人,他們是我大明的子民,或許,他們的勞力廉價,可他們在此提水,是何其辛苦的事,先生可知道,他們的鞋子,半月就要磨去一雙,他們長年累月下來,氣喘吁吁,有時連腰都直不起?”

“其實,他們何嘗想要做勞力啊,誰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好的差遣,可沒有水車,就得有人去做,他們乃是大明最底層的蕓蕓眾生,而現在呢,他們就不需如此費心勞力了,只需有幾個人,在旁看著水車,其余的人,可以在作坊里做學徒,黃銀造了一個水車,節省了無數的氣力,甚至還使作坊里的生產提高了,那么,他是行為,是圣人之道嗎?”

不等文素臣回答,王守仁則先回答道:“是的,他的行為,就是圣人之道,你我都有圣人之心,也人人都在貫徹著圣人之道,天下處處都是道,我們不能因為,就如神農嘗百草,乃圣人之道,那么黃銀造水車,也是同理。神農大利天下,黃銀小利天下。”

文素臣沉默了很久。

他無法開口說,這個黃銀,只是個奇技淫巧之輩,畢竟,這水車出來,確實使人受益匪淺。

文素臣心里嘆了口氣,不得不說,其實自己已經輸了。

文素臣搖頭:“我不認同你的話。”可他還是看了一眼王守仁,辯論至此,是很難真正使對方心悅誠服的,不過文素臣想了想,嘆道:“可是老夫,也知道你的話,有其道理,受教了。”

他居然朝王守仁一拱手。

王守仁的許多話,令他深思,雖然他依然還是認為自己應當的對的。

可現在,繼續胡攪蠻纏下去,實是無禮,所以他選擇了給予王守仁應有的尊重。

王守仁則回禮:“先生之言,也令學生受益匪淺。”

其他人見此,其實心里已明白,還是王守仁技高一籌,這已不是誰的學問好壞的問題,而是至始至終,王守仁都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

人群中某個人松了口氣,似乎……一切還算圓滿,沒有讓自己繼續擔心下去。

文素臣隨即又道:“其實,老夫還有一事,想要請教,不知當講不當講。”

“新學剛剛興起,想來,弟子也是良莠不齊,聽說,有些新學的弟子,居功自傲,這事,可是有的嗎?”

果然,還是提起了這件事。

不過文素臣,已經委婉了許多。

王守仁道:“不知文先生所說的弟子,是何人?”

人群中,劉健有些惱火,這文素臣,倒還真大膽,這不等于直接罵自己兒子嗎?

不過大儒就是如此,逮著人就罵,人家又不打算做官,你拿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文素臣道:“舉人劉杰。”

王守仁頷首點頭,他想說什么。

卻是方繼藩厲聲道:“劉杰!”

一聲大喝,聲震瓦礫。

劉杰忙是出來。

許多人低聲議論,這件事,傳的很厲害,可謂人盡皆知,許多人在想,這劉杰好歹是劉健之子,今日,少不得要有一通教訓,才可保住西山書院的名聲吧。

劉杰到了方繼藩腳下,拜倒在地:“學生劉杰,見過師公。”

要動手了嗎?

鬧得這樣大,不動手毆打一番,怎么剛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其實弘治皇帝,還真沒見過方繼藩怎么打人的,心里……居然隱隱有些期待。

劉健在人群里,有點心疼,想要站出來,卻又知道,自己很是不便,還是不要親自出來的好。

其余人,各懷心事,很想看方繼藩清理門戶。

方繼藩道:“劉杰,你做了什么事?”

“弟子……”

劉杰道:“弟子不曾做過什么事?”

“是嗎?”方繼藩抬眸,看向文素臣:“文先生……你怎么看?”

文素臣道:“劉杰那當朝宰輔之子,又在朝鮮國立下大功,可……”

他話還說完。

人群之中,卻有人幾乎沖出來,接著,到了方繼藩面前。

這個人……長的有些奇怪。

是個年輕人。

他一臉激動的樣子。

看看方繼藩,看看王守仁,再看看劉杰。

倒吸了一口氣之后,他……噗通一下,跪了。

此人是誰?

所有人議論紛紛。

弘治皇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微微皺眉,凝目,越覺得不可思議。

“弟子李懌,見過師祖!”

李懌說罷,拜倒在地。

他當然清楚,若非是師祖運籌帷幄,自己或許早已慘死,而今,在師祖的安排之下,自己方有機會,逃脫生天,登基為王。

此番來京,除了要朝見大明皇帝,就是想來見師祖的,師祖這是大恩大德啊,學了他的本領,哪怕只是一丁點,都足以使自己受用終身。

李懌……

李懌是誰?

所有人都懵了。

有人想起了什么,朝鮮國宗室姓李,聽說,大明新冊立的李朝國王,叫李懌。

師……師祖……

那方才還面上含笑的文素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弘治皇帝開始伸出了手,掰著手指頭,心里默默起算。

不,他不是一個人。

劉健也哆哆嗦嗦的,取出了手,掰起手指頭。

師祖兩個字,輩分太高,一般人難以冷靜下來,不用手指頭,還真未必理出頭緒。

許多人掰著手指。

王守仁乃方繼藩的弟子。

劉杰拜在王守仁門下。

而李懌稱呼方繼藩為師祖………

這……

這堂堂朝鮮國王李懌,居然……居然拜入了劉杰的門下嗎?

太可怕了。

所有人看著這師門上下四代的關系,貴院的關系,真的好亂啊。

李懌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朝方繼藩又磕了一個頭,他用一口帶著某種地域口音的官話道:“弟子漂洋過海而來,一直都盼能聆聽師祖教誨,師祖是有大才學之人,弟子自拜入了恩師,門下,一直學習漢話和漢學,現在漢話已有長進,已能熟練掌握,唯獨漢學,浩瀚如煙,即便費盡才智,也學不到其萬一,學生身份不同,本早該來拜謁,只是礙于禮節,所以……遲遲不敢來見師祖……”

所有人,還在發懵。

像做夢一般,看著這一幕。

文素臣臉抽了抽。

這……這算咋回事呢?

李懌又道:“學生雖忝為朝鮮國王,可來此,便是希望,能在師祖、師公、恩師這兒,學習一年半載,師祖,你看……中不中?”

中啥?

依舊……還是鴉雀無聲。

現在大家算是接受了一個事實,跪下地下的,乃是朝鮮國王李懌。

這朝鮮國王,這樣年輕?

竟還想不到,朝鮮國王的漢話,居然這樣好。

似乎……還帶著幾分洛陽的腔調,呀,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雅言嗎?

不得了啊。

方繼藩看了看文素臣,文素臣顯然,還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

他提出這些,雖然委婉客氣,其實也有幾分,遏制新學的意思,劉杰乃是宰輔的兒子,想來,你們西山書院,一定將他當做寶貝是吧,那么這個人,失了禮,你們處置不處置,不處置,這就是放縱門生無禮,處置……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倒是很想來看一出好戲。

就算辯論辯不過,至少……看個樂子再走。

方繼藩與文素臣的四目相對,幾乎,文素臣的目中,顯然是絕望的。

有鑒于所有人都想看熱鬧,想知道西山書院治學的風氣如何嚴謹。

再加上確實隊伍大了,不給下頭的徒子徒孫們一點下馬威,以后隊伍不太好帶。

方繼藩深吸一口氣,提腿,便是一腳踹出去。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新建伯還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治學嚴厲啊!傳聞果然不虛。

這樣……都揍?

這一腳,踹向的不是劉杰,而是李懌,結結實實,將跪地的李懌踹翻在地。

方繼藩破口大罵:“中啥?中你個龜孫!你現在才冒出來,置你的恩師于不義。你還想在我門下學習,狗一樣的東西,學了半吊子的漢話,你還有臉說自己的漢話純熟,你要臉嗎?”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2:53
第四百三十五章:以德服人

一腳下去,專治各種不服。

李懌直接撲倒在地,卻二話沒說,又跪了個筆直。

朝鮮國深受漢學熏陶,乃至于禮儀和官職,甚至是文字,都承襲至中原王朝。

天地君親師。

方繼藩乃是他的師祖,何況,又非是他的臣子,揍他又如何?來啊,既然都已經拜了碼頭,不對,已拜了劉杰為師,那就是方繼藩門下,有本事,背叛師門,欺師滅祖啊。

這封建禮教害死人啊。

雖是被踹的肩窩處疼的厲害,李懌卻重新標準的跪下:“學生萬死。”

“萬死什么?”方繼藩呵斥道。

李懌戰戰兢兢:“學僧的韓話說滴不好,忘后一定跟著恩識好好削戲,師祖,尼侃中不中?”

方繼藩突然想把劉杰和李懌一起吊起來,狠狠的抽了。

一旁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這……該不該站出來批判一下呢。

畢竟……這個人是朝鮮國王啊。

遠來是客。

我大明,不該是禮儀之邦嗎?

可是……

許多人一臉吃了蒼蠅的模樣。

話雖如此。

卻又好像,有些不對。

人家這是師祖揍自己的徒孫,就好像曾祖父揍自己的孫子,一個愿打一愿挨,管你屁事?

方繼藩看了劉杰一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你這弟子,看上去不太聰明。”

劉杰無言,忙道:“徒孫萬死。”

“貿然收徒,罰你面壁思過三日。”

劉杰如蒙大赦:“徒孫遵命。”

方繼藩方才看向李懌:“師祖這個人,說話比較耿直,你不要見怪。”

李懌汗顏:“徒孫定當好好向師祖學習。”

方繼藩只輕描淡寫的點點頭:“噢。”

接著,目光一掃,落在了文素臣身上:“這個……”

雖然對待徒子徒孫們如秋風掃落葉,可是對待文素臣這樣飽讀詩書的大儒,方繼藩還是很客氣的,方繼藩眉微微一挑,笑了:“文先生,你方才說的是啥?”

“……”文素臣一臉吃了蒼蠅一般的看著方繼藩:“這……”

方繼藩道:“誒,劉杰這個人,是我徒孫中,脾氣最糟糕的一個,他可能對自己的門生,有那么點兒嚴厲,這個……沒啥問題吧?”

文素臣忙搖頭,如撥浪鼓似得:“沒,沒有!”

他哭笑不得:“此乃天理也。”

天地君親師,皇帝宰大臣,老子打兒子,師父抽徒弟,這不就是理所應當,是天理昭昭嗎?文素臣作為大儒,怎么敢離經叛道。

至于劉杰對李懌不恭敬,不恭敬咋了,就不該恭敬,朝鮮國王了不起?不還得拜人為師,向人學習嗎?劉杰乃大明舉人,既有藩國之人拜他為師,作為恩師,為啥要對自己的門生恭敬,不抽他,算好的了。

方繼藩想了想:“方才,有些氣過頭了,當面對人動手動腳,可能有辱了斯文,這……不會有礙我的清名吧?”

打都打了!

文素臣陰沉著臉,他是大儒,大儒是啥,就如上一世,廣告里做出的標簽一樣,一切解釋權,歸某某所有。文素臣就是做這個的,他深吸一口氣,作為一個理學大儒,他必須堅定自己的立場,決不能和新建伯同流合……,不,他振振有詞道:“此乃應有之義也,新建伯打的好,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墮也。新建伯治學嚴謹,西山書院優良,教人佩服。”

方繼藩感慨道:“文先生說話很好聽,以后有空,要常來西山坐坐啊。”

文素臣臉都綠了,五百多兩銀子啊,自己又不是京里的那些權貴,自己家底沒那么殷實,想到了那白花花的銀子流了出來,他心在淌血,還來……下輩子吧。

文素臣卻微笑:“定當時常來討教請益。”

方繼藩很喜歡讀書人。

讀書人畢竟是要臉的。

比某些臭不要臉的東西強的多了。

所以讀書人一旦認起慫來,往往不會破罐子破摔,這是方繼藩最為欣賞的地方。

方繼藩心里感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諸位遠來,不妨再回茶肆里坐一坐,待會兒的茶水,我方繼藩做東!”

許多人已經開始想死了。

下一盞茶,免費?

可是方才,我已經花錢點了茶水了啊。

文素臣要吐血,早知如此,方才那口茶,就不買了,又是錢。

即便是理學大儒,追求的自身內心道德的圓滿,對于錢財不甚看重,可文素臣窮啊,就來了這么一趟,他得回去喝三年粥了。

文素臣干笑:“新建伯真是……真是……”

心里有心事,客套時一時都忘了詞。

倒是有人插嘴道:“真是慷慨啊。”

弘治皇帝已趁人不備,悄然而去。

蕭敬齜著牙,小跑著追上來:“陛下……這方繼藩讓自己的徒孫,收了朝鮮國王為徒,是不是于禮法有礙。”

弘治皇帝背著手,一身布衣,像個老學究,邊走邊道:“太祖高皇帝,可曾定制不得收藩王王孫為徒的禮法?”

“這倒沒有。”蕭敬撥浪鼓似得搖頭:“不過想來,太祖高皇帝也沒有想到吧。”

是啊,說出去人家都不信,說書人敢講這樣的劇情,人家都會掀桌子揍你丫的,就你特么的會胡編亂造。

蕭敬想了想:“不過奴婢以為,想來,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有這么一日,一定會……一定會……”

“好了,啰嗦。”弘治皇帝不耐煩的搖搖頭:“任他們鬧騰吧。”

蕭敬再不敢說什么了,其實他心里挺難受的。

進來的時候,一人三兩銀子,陛下肯定是不會帶銀子的,其他的暗衛,足足有七十多人,他們當值,也都沒帶銀子,就算帶了,人家也絕不會敢拿出來。

蕭敬甚至想過,直接表明身份吧,你一個賣票的,還敢收陛下的錢。可若如此,那還叫私訪嗎?

最后,只能他自己掏銀子了,嗯,也不多,兩百多兩而已,掙錢不易啊,雖然蕭敬兒孫多,平時的孝敬不少,可這銀子,是大風吹來的嗎?還不是自己的徒子徒孫們在各地,辛辛苦苦的搶來的。

他幽怨的看著弘治皇帝,心里琢磨著,這筆錢,宮里肯定是不會報銷的吧,哎……

劉健心滿意足的走了,走路帶風,等他鉆入轎子的那一刻,心里很踏實。

自己的兒子,有長進了啊,此去朝鮮國,值了。

這方繼藩,倒還真有幾分本事。

劉健滿心的欣慰。

這下放心了,嗯……當值去。

嗯?陛下呢?陛下走了嗎?

王華在人群里,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王守仁,微微一笑,心里一塊大石落地。

也走了。

事實上,文素臣還是走了,雖然方繼藩一再請他坐會兒,要請他喝茶,可文素臣依舊還是不愿留下,這茶水,喝的傷心傷肺啊,他這一走,來助威的人,便立即走了個大半。

于是一下子,西山清冷了下來。

李懌似跟屁蟲一樣,跟在方繼藩身后。

在劉杰的吹捧之下,在他心里,方繼藩早已成了他心目中,諸葛孔明一樣的形象。

沒錯,朝鮮國人,也愛三國演義,三國演義流傳入朝鮮國之后,早就在朝鮮國流行,反正他們的貴族和士人,寫的也是漢字,所以讀起來,并沒有多少的妨礙。

這關圣人、諸葛孔明的形象,簡直就是深入人心,拿著一部三國演義當兵法書也很流行。

李懌,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心目中,一旦認定了誰比較厲害,自然也就容易滋生崇拜之心。

方繼藩看著李懌:“打算在此盤桓多久。”

“一年。”

方繼藩噢了一聲:“那就進西山書院吧。”

李懌點頭:“此學生所愿。”

方繼藩想了想,他大抵知道,李懌這樣年輕的國王,完全是靠朝鮮國內的兩班貴族們捧起來的,說穿了,他雖得到了朝廷的冊封,可在歷史上,卻一直受制于兩班貴族。

卻是不知,這一年在西山讀書的經歷,會不會讓朝鮮國的進程,帶向何方。

方繼藩其實不太喜歡留學生的,把自己的東西交給外國人,會不會算是資敵呢?

可看著李懌一臉崇拜的樣子。

方繼藩樂了:“我很喜歡吃人參。”

“有啊。”李懌道:“巧的很,朝鮮國盛產人參,恩師要多少。”

是啊,真的巧啊。

方繼藩想了想:“也不必太多,為師的壽命,大抵也就剩下七八十年,不能再多了,每日若是吃一斤,呃,我算算,來人,拿算盤來。”

“……”李懌的笑容,逐漸消失,其實……不必去算,他也大抵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天文數目了。

師祖的身子,這樣滋補,真的好嗎?

無論如何,這個留學生,算是收下了。

不過此時的朝鮮國,確實和大明同文同種,方繼藩看著李懌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的違和感,所以……不急,不急,以后慢慢灌輸一點東西吧。你就算直男,我都能將你掰彎,啊,不對,是一定要給你樹立正確的人生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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