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5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3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五章 夜戰八方

荊裂隱身在一棵釘滿了邪惡符布和人偶的大樹之後,悄悄遠望數十尺外那「清蓮禪寺」山門。

早在山路更遠之處,荊裂已察覺前方燃著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離更看得清楚:那座慘被污毀的木柱山門,裡外的空地上燃燒著幾堆猛烈柴火。眾多波龍術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圍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裡喧鬧叫嚷,聲音響徹了谷口。

術王眾圍在火焰四周,一個個狀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荊裂細看,他們有的在輪流服藥喝酒;有的則脫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著反射火光的刀子,瘋狂似地跳舞,狀如鬼魅上身。

圍坐的人不斷合唱著一首歌謠:

人生此間 凝之為物

滅化無常 死何足畏

盡我百欲 物滅靈歸

事神以誠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輝

這首物移教的《物滅還真歌》,波龍術王弟子在黑暗裡唱來,淒如夜鬼叫號,教人心寒。

赤著上身的那些術王眾,跳舞動作越來越快,有的用刀尖劃在自己胸膛上,破開一條條血痕,他們面上卻無痛苦之色,還用手指沾血在臉頰上畫符,神情興奮。

荊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門的術王眾,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這麼多……」他低聲咒罵著,再藉火光仔細看那山門四周的地勢。

左邊門柱外十數尺處,就是深谷的北崖,右邊則是甚陡斜的峭壁,兩者皆難爬越。如此險隘的半山中,術王眾卻能聚集這許多人,皆因山門內正好有一片開闊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門前,山路就極狹窄,成瓶頸之勢。

如此地形,別說要隱匿潛行過去,就算是強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數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並要有前仆後繼地犧牲人命破關的覺悟。

——難怪那妖人會選這地方結寨,確實是易守難攻……

這山門扼住入「清蓮寺」的唯一要口,荊裂眺望門內遠處,只見一片漆黑,夜霧圍繞,沒能看得見禪寺的燈火。

面對這關卡,荊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潛入去,仔細偵察「清蓮寺」的地貌形勢,否則難言向敵陣主動進攻。

荊裂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來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殺了三個術王的戒哨。雖然他已將屍首拋下山去,但對方隨時換班看守,一旦發現同伴不見,必然生疑。

本來荊裂今夜沒有開殺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清蓮寺」偵察;但登龍村殺敵救人後,他改變了計畫,用上這手段快速強闖。

他的盤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還未逃遠,假如術王眾馬上下山,隨時可能追及。荊裂殺了幾個山路上的戒哨,如給對方發現,就認定來者是要入侵「清蓮寺」,只會在山上搜捕,不會去追薛九牛他們。

——荊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時自己要故意現身,引開術王眾的注意,以掩護那些虛弱的女人逃得更遠。

可是這個策略,同時亦令他黑夜偵察的時間更緊迫。

眼前這座嚴密防守的山門,如何潛得過去?

荊裂其實已經想到一個從前用過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險。此刻他下定決心進行。

他將頭頂的其中幾條辮子割開,散到臉上遮掩,又將草鞋脫了塞在腰帶上,藉著夜色和山霧,在樹間向前潛行。

直到山門前的人群外不足兩丈處,荊裂眼看已再難走得更近,開始往左去,輕輕爬到北面的山崖邊上。

荊裂極謹慎地用雙手和足尖探索著,逐點逐點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處,確定腳下有突出的石頭,能夠站穩之後,他將纏在腰間的長鐵鏈連著烏鐵槍頭取下來。

本來要慢慢在這崖壁上橫爬,越過敵人關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個時辰。荊裂沒有這樣的時間,他只能用另一個更快的方法。

荊裂先豎起耳朵仔細聽上方。歌聲和各種叫鬧聲仍然鼎沸。他確定不會給發現後,就猛力將鐵槍頭朝著前方的山崖擲出!

槍頭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荊裂先靜下來一陣子。上面的人歌聲依然,沒有聽見槍頭插進泥土的聲音。他用力拉了拉鐵鏈,確定槍頭插得夠深後,就將鐵鏈末端繞在右腕,左手則反拔出狩獵小刀。

——這樣的事情,他在佔城國的叢林裡也試過一次。但那時拿的是樹藤,而且是在白天。

荊裂不去多想。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也就從石上躍下。

以深入泥土的槍頭為軸,荊裂拉著鐵鏈,身體貼著崖壁往前擺盪過去!

黑暗中不見一物。急風迎耳目掃來,荊裂在這短暫的瞬間,只祈求途中沒有橫生的樹木。

蕩過那半圓軌跡的一半時,槍頭因為角度和受力而鬆脫,離開壁面的泥土,但荊裂的身體仍乘著蕩力向前衝。

在這樣的黑暗裡,向著目不能見之處凌空飛蕩,那巨大的恐怖感實在難以想像。但對荊裂來說,這不過像是另一次遊戲。

當感覺蕩飛的力量減退時,荊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勢將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進土裡。荊裂的左手從指到肩,整條繃緊如鋼鐵,牢牢抓著刀柄;右手和雙足卻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擊的反向力度。身體四肢能夠如此各自軟硬自如,全靠平日嚴格武道修練得來的超凡協調能力。

荊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確定全身都定住後,才籲出一口氣來。

他一邊把小刀輕輕上下撬動拔出來,一邊傾聽上方。人聲還很吵。這一蕩只到了對方陣營的下面。還得再「飛」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飛蕩,剛剛才平安完成,松過一口氣後卻又馬上要來第二次,需要鋼鐵似的神經。

——但是對於十五歲就獨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荊裂而言,早就習慣這種極端的刺激。

他將垂在深谷下的鐵鏈槍頭拉回來,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擲出去。

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老天才不會讓我死在這種事情上。

第二次飛蕩比第一次還要輕鬆些,到最後那槍頭還半插著山壁。荊裂鬆去繞在右腕的鐵鏈,將左手小刀回鞘,開始沿崖壁往上爬去,這倒比剛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荊裂先在崖邊探頭看看,確定已經到了敵人營地的最後頭。似乎沒有人向這邊瞧過來,才從崖邊攀上去。

這時卻有一條身影在左前方的暗處移動。荊裂身體一時僵住。原來是一名術王弟子,正在樹底下解完手,剛好轉過臉來。雖然四周很暗,但可見他的眼睛視線,明顯正停留在荊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幹什麼?……」那術王弟子喃喃說著走來,顯然喝了酒,腳步有些輕浮。

荊裂故意垂著頭,讓頭髮掩著臉,身體縮在那襲五色彩袍裡,儘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樣子。

對方卻沒有就此離開,還是走過來:「你怎麼睡在這兒啊?小心滾下山崖啦……我好像沒見過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時,荊裂身體突然彈起衝前,右手一記「五雷虎拳」,指節自下向上勾擊在這術王弟子的胸腹之間氣門處,那術王弟子馬上無法呼吸發聲!

趁對方呼叫不出,荊裂左臂一絞,將術王弟子的頭頸挾在腋下,腰身往後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對方頸骨上。只聽見那後頸處發出沉沉一記斷骨聲,術王弟子即時氣絕。

荊裂順勢一轉腰,就把那屍體朝左橫摔出去,瞬間飛墮入深谷。

荊裂緊張地回頭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並沒有往這邊看過來。

他這才寬心,赤腳踏著甚輕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處進入。

荊裂走著時,想到剛殺掉那人說了句「好像沒見過你」。看來這伙術王眾頗為緊密,互相都認得樣子,單靠這套五色袍不足以騙過敵人。荊裂遂竄入山路邊的樹木間,寧可依靠夜色作掩護。

另方面荊裂又感到慶幸:術王眾的守備並不嚴謹,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藥,唱歌跳舞,意態非常輕率。

荊裂知道原因:長年都在欺負別人的傢伙,漸漸就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被人欺到頭上來。這些傢伙已經橫行無忌多時,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許他們還不知道今天折損了數十人的事情吧?……波龍術王說不定隱瞞著,以免影響軍心。

剛才聽術王弟子唱的歌謠,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內容說什麼「宣教大威」的,荊裂斷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詞裡又說「盡我百欲」,荊裂猜想:他們這等縱慾行徑,當是物移教義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龍術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長期下來已成為他們的習性,因此即使有守衛任務在身,也是無法克制。

荊裂將這點牢記在心——日後的戰鬥說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進了好一段路,那「清蓮寺」終於在望。只見前頭橫著河溪,獨有一條木橋可越過,再隔一片空地後就是兩層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滿了火把,照得禪寺前後亮如白晝。荊裂遠遠都看得見寺院外塗滿了紅漆符咒,妖氣逼人。

這寺前的河溪橋樑,又是繼那山門後另一個關卡;再看寺院所在,位於山谷最深處,後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連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見頂。

荊裂不禁皺眉:這「清蓮寺」地勢,果真有如難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雖然也有術王眾巡視守備,但並不密集,要潛過去倒比剛才山門前容易得多。

可是荊裂也未忘記後面那山門的關卡。現在自己已經有如偷偷走進瓶子裡的老鼠,一旦敵人警覺,無路可逃。

——被一百人圍攻,這可不是好玩的……

荊裂自己也奇怪,今夜為何甘願如此履險。

像這樣討伐匪賊,他以往不是沒有參加過。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時,荊裂就曾經好幾次幫助當地土著跟海盜打仗。他那時目的不外是為了測試自己的武功,累積實戰經驗,有時甚至為賺錢吃飯,並沒有想過是否行俠仗義。

可是這次很不一樣。就像在登龍村冒進救人,或者剛才在黑夜山壁飛蕩,這等事情,換在從前的戰場裡,他才不會做。

是因為這次的敵人波龍術王,是仇敵武當派的嗎?多少也有一點。是因為給王守仁的不凡氣魄感動嗎?也是。

可荊裂一直想著的,是在九江城的時候,寧王親信李君元說過的那句話。

——就算練得天下無敵,卻自絕於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這麼一個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謀士,在荊裂心中的價值其實比一條狗還不如,本來不應該把這句話放在心裡。但他卻到今天都記著。

他不服氣。只因心底裡感覺給李君元說中了些什麼。

——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這場仗的原因嗎?……

——現在不是多想的時候,等待勝利之後再說吧。也許以後可以請教王大人……

荊裂總覺得,這個王守仁既有智慧,為人行事看來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帶他瞭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荊裂儘量往那「因果橋」接近去,同時小心隱藏著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將「清蓮寺」前後左右的地形,默默記成心裡一幅圖畫,同時也在思考有什麼弱點漏洞能夠攻進來。他並數算寺院外可見的守備人數,加上之前在山門那些人,兵力果然甚眾,跟廬陵百姓所說的數字大概相符。

「清蓮寺」的地勢和守備情形,荊裂已經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滿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還未想離去。

荊裂一直走到這禪寺前,別說是那波龍術王本人,就連其座下頭目,仍是一個未見。

這亦是荊裂前來打探的重要目標。部眾多寡還在次要,敵方主將是何人物才更關鍵。日間他曾跟那鄂兒罕交手,對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極雙劍」,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兩個頭目是什麼貨色。

能夠親眼看看波龍術王的真面目,當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術王眾就像在山門處的同伴一樣地喧鬧,圍著火堆盡情吃喝歌舞。他們更把那「清蓮寺」住持覺恩大師的屍體搬到中央來,輪流在上面撒尿取樂。

「阿彌陀……你的佛!」一個術王弟子在腐屍上撒完尿後高聲狂叫,不穿回褲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來,光禿禿的屁股左搖右擺。同伴也都哄笑。

此時「清蓮寺」的大門打開,一人踏出門檻,冷冽的目光盯視空地上眾人。術王眾登時噤聲,停止了歌舞。

荊裂仔細看過去,只見那是個身材寬壯不下於他的中年男子,右額一道大大的傷疤幾乎蓋住眼睛,顯得兩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發著其他術王座下所無的克制與精悍。

——此人遠比這裡任何一個危險。如果這些人是狼,這傢伙就是老虎。

荊裂心中判斷。雖然根本沒有看見對方出手,但他估計這男子比鄂兒罕更強。

身穿黑衣的梅心樹,就只是這樣站在佛寺門前,一句話都不用說,術王眾即從跡近瘋狂的狀態下清醒過來,沒有一個敢張聲。

——只因他們都深知,此人在術王跟前擁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樹就地把他們全都殺光,術王亦不會皺一皺眉頭。

「一半給我去睡覺。另一半靜靜看著。」梅心樹的號令毋須大聲叫出,術王眾就慌忙執行,將覺恩的屍體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樹似要回寺院內,卻又突然止步,朝著寺外前方的黑暗處遠眺過去。

——正就是荊裂所在的方向。

荊裂一動不動。他半跪隱身在樹林暗處,相信對方不可能看得見自己。

但梅心樹的視線卻凝止不動。

術王眾也都停下來,瞧著梅心樹這舉動。有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

在這極靜的環境下,梅心樹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覺。

他的眼睛確實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感覺不對勁。

——苦練武當派武功多年來,每天都在拚命提升磨練自己的反應和感覺,他對自己的直覺,無由地信任。

「把『人犬』帶出來。」梅心樹吩咐說。

兩名術王弟子馬上領命,奔入寺內。

荊裂開始感到不妥。梅心樹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遙遙看著自己。

他的身體緩緩逐寸向後退——就是這種危險的時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動。

荊裂退到黑暗更深處,猜算應該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雙腿漸漸站直。

卻在此時,他看見剛才進寺的兩個術王弟子,合力拖著一頭大狗走出來。

仔細看清,那條並非狗,而是一個手足著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著的同樣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條層層揚起,果真好像一塊獸皮。他毛髮異常旺盛,頭髮跟腮上的鬍鬚連成一大片,兩眼通紅,閃著不似人的光芒,喉頭發出嗚嗚怪叫聲,張開的上下兩排牙齒,被人用銼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動,在空氣中嗅了幾下,就開始向著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樹凝視的方向。

梅心樹示意部下放開「人犬」頸上的韁繩。

「人犬」四肢並用,往前狂奔起來,竟是迅疾不輸野獸,邊跑邊發出殺氣凌厲的叫聲!

——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幾種藥物,施於人身上「調養」而成,將人的感官和身體機能大大提升,尤其氣味嗅覺比狗還要靈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獸一樣,只餘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於藥物對身心摧殘極重,一般調養不過五年就會死亡。

波龍術王畜養這「人犬」,本來只是當作玩物——他跟部眾一向只有出動屠村劫掠的份兒,從來沒有防守的必要。

荊裂未想到敵人竟養著如此怪物,眼見那「人犬」已直向這邊奔來,他再無猶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來啦!」梅心樹遠遠看見黑暗林中跑動的身影,微笑帶同部下跟隨「人犬」窮追過去!

荊裂跑出路邊的樹林來,這時前面正有一個術王弟子在路上巡邏,看見一個同樣穿五色袍的同門如此狼狽奔出,不免驚愕地問:「你幹什麼——」

荊裂乘著奔勢,左手已然拔出鳥首短刀,微斜橫斬而出,那術王弟子還未知道什麼回事,喉頭已炸出一叢血雨!

荊裂躍過他屍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過去。他附近還有兩三個術王弟子,這刻卻都呆站著。

後頭已有足音接近。

荊裂略回頭,瞥見正是那「人犬」,用雙手雙足奔行極快,已及荊裂身後不夠五尺!

——這是什麼怪物?……這麼快!

「人犬」的兩排利齒,在月亮下彷彿發光。

◇◇◇◇

霍瑤花用袖間機簧發射的黑針,挾著「破竹刀」之勁風,已射到虎玲蘭面門前。

虎玲蘭只管架起刀去擋霍瑤花的鋸刀,似未看見那暗器到來。霍瑤花已能想像虎玲蘭一隻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樣。

針頭釘進物事的聲音。一抹東西自虎玲蘭臉旁飛射出。

霍瑤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進一步加勁,要順勢將虎玲蘭左臂齊肩砍斷!

然而星火大濺。

霍瑤花再次感受到強大的衝擊,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鋸刀被彈開。

野太刀從橫變直,襲取霍瑤花右耳!

霍瑤花受到「昭靈丹」的藥力刺激,反應和速度都極快,再次仰頭扳身閃過劈下的刀光。幾絲斷髮飄飛。

野太刀劈過後,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頓,瞬間再變為向前突刺!

霍瑤花沒想過對方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變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現出控刀的無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轉側閃,再次僅僅避過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時她已把鋸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後跳了兩步,脫出野太刀的攻擊圈。

虎玲蘭也收回刀來,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遙指霍瑤花眉心。

霍瑤花這時看見,虎玲蘭的臉巾已然不見——原來剛才中了黑針,從她臉上飛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塊布巾。

剛才那射來的飛針,虎玲蘭雖然看不見,但她察覺了霍瑤花劈擊時,左手離開刀柄的細小動作,還有左腕降下來對準她面門這一點——跟早上術王弟子發射袖箭時的舉動如出一轍。

於是虎玲蘭本能地將野太刀的長柄,朝著對方手腕指來方向迎擋過去。結果飛針被刀鐔撞偏了射線,只釘中她的臉巾飛去。

虎玲蘭擋過這一針,其實極險,但她此刻神情寧靜,一雙杏目全心貫注地監視霍瑤花每一舉動,架式定如止水。

——面對惡毒奇詭的敵人,首要是守持無怒無畏的「不動心」。

霍瑤花此刻看見了虎玲蘭的臉相全貌,比她想像中還要美麗,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臉此刻紅起來,眼目滿佈血絲。

——既是因為那激烈的情緒,也因剛才服下的「昭靈丹」,藥力加深發揮。

霍瑤花左手撫撫鋸刀柄頭上系的那綹血染人發,然後也握到柄上,雙手舉刀橫在身側。

虎玲蘭眉頭一動。她看出此刻霍瑤花變了。

虎玲蘭先前幾招交手雖然都略佔上風,但她並未有感受到真正的優勢。

其實霍瑤花一直顧著在招式中夾上暗算,反倒將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還未將藥物催激出的驚人反應與速度,完全應用在那柄鋸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態,已然摒棄詭計,全心貫注用刀,絕對要比剛才還難對付。

其實不只霍瑤花,虎玲蘭同樣因為遇上一個此等厲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訝異。

——她的刀跟我一樣,是在實戰中磨煉出來的。不,恐怕她經歷比我多。

要不是已經聽過霍瑤花在廬陵的暴行,虎玲蘭或許會對這個跟自己相似的敵人生起敬重。

霍瑤花下巴的刀口開始滲血。但她半點沒想過退。除了臣服波龍術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沒退過一次——不管是被師父迫害,給同門追殺,還是遭官兵圍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屍體,就是她存在的證明。退了,她的價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顆廢物首級沒有分別。

霍瑤花這股猶勝男兒的血氣,虎玲蘭清楚感受得到。

——決不能給她的氣勢壓著!

野太刀比對方的鋸刀長了一截,更應採取主動進攻,以盡用此優勢。

虎玲蘭的刀尖仍直指向敵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時握刀的雙臂肘彎卻輕輕微縮。

她這前進同時收縮兵刃的動作,實乃薩摩島津家傳兵法①的長槍術妙技,名曰「雲染」:當雙方對峙時,敵人往往依靠目測己方的刃尖,以判斷自己是否身處安全距離;「雲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動作,將兵刃往後稍收,同時下面的腳步搶佔同等的距離。兩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處的位置未變,己方其實卻已經暗中拉近了發動殺招的距離。

『注①:日本「兵法」一詞並非專指行軍戰術,也指武術。』

——雖然當中所說的距離之差,不過是一寸半寸,但在電光石火的刀劍對決中,已是生與死的分別!

虎玲蘭一踏定了,腰背瞬間發揮強烈的擠壓之力,收在腹前的雙腕猛地提起,刃口轉右變平,鋒尖如槍直取霍瑤花喉嚨!

霍瑤花被虎玲蘭的「雲染」所騙,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應奇速,鋸刀揮舉而起,及時格住野太刀!

虎玲蘭這招「陰流太刀技·虎龍」的突刺,在最後一剎那被鋸刀擋偏,只僅僅擦傷霍瑤花左頸側!

使用野太刀這種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瑤花哪會放過這機會?鋸刀保持貼壓著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鋸刀與野太刀背的接觸處,正好是刀刃的鋸齒部位,那鋸齒貼著金屬向前推擠,散射出燦爛星火,聲音教人牙酸!

虎玲蘭通曉陰流刀法,怎會不知自己招式的弱處?手腕一感到敵刀貼壓過來,她已將雙肘沉下,腰肢馬步左轉,刀身化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瑤花的壓刀。

兩柄份量皆不輕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條手臂鼓足了勁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見兩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拿著重兵猛烈互砍,必然歎為觀止。

霍瑤花靠著剛才險險閃過刺擊,佔著率先壓迫對方的優勢。她乘這力道飛起一條腿,一記楚狼派的「偷心腳」,足跟狠狠蹬向虎玲蘭胸口!

這一腿來勢甚急,虎玲蘭雖與精通暹羅武藝的荊裂練習日久,熟習了應付這等刀中夾腿的招式,但眼看已來不及提腿擋架。

她吐氣充實胸腹,身體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這「偷心腳」,自己同時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瑤花支撐著身體的一條右腿膝蓋!

霍瑤花的左足結結實實蹬在虎玲蘭肚腹,虎玲蘭因運氣硬受,腹肌收緊結實如鐵,但感到那腿勁仍貫透到後腰,虎玲蘭腰肢一震,甚是難受。

虎玲蘭的左足亦幾乎同時踢至,霍瑤花卻能在最後一刻單足屈沉,虎玲蘭的腳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關節。

二人各中一腿,兩柄刀抗衡的力量頓時消失,原本緊緊抵著的刀刃分離了。

雖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瑤花還是足下一軟,整個人失去平衡後跌。她卻彷彿全身每寸都貫注了戰鬥的意識,即使身體跌開時,還能乘著跌勢把鋸刀往後拉拖,銳角的刃尖削向虎玲蘭左肩!

虎玲蘭受了那「偷心腳」腿勁,瞬間氣息窒礙,反應略為緩慢。但她硬是氣力了得,閉著呼吸也能將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瑤花的左腰!

霍瑤花被藥力催起自保閃避的意識,那記削刀去勢未盡即收回,只劃過虎玲蘭肩頭;虎玲蘭的印刀也因對方及時退避,只在霍瑤花側腹處開了一道淺淺口子。

霍瑤花藉著後跌滾開去,單膝跪地,將鋸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側,瞧著虎玲蘭不怒反笑。

虎玲蘭則在暗中運氣調息,盡快從剛才一腿中恢復,無暇理會流血的肩頭。

兩個女刀客,一個憑著野性的力量,一個靠不類凡人的反應速度,猶如兩頭雌獸激鬥,勢均力敵,兩三招交手間就互傷數處。因為是黑夜作戰的關係,閃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晝,彼此已逼到兩度捱招互拼。

如此鬥下去,不論誰勝誰負,必然是一場浴血戰。

霍瑤花和虎玲蘭二人身雖痛楚,心裡卻隱然有一股從前未有的興奮:以前戰鬥總是要證明自己不輸鬚眉,如今沒有了這包袱,自覺打得更加爽快。

霍瑤花將染著血的左手伸到額際,用指頭在眉心間劃了一道血印。

她盯視虎玲蘭的眼神越見瘋狂。「昭靈丹」的藥力正在血管裡奔騰。

虎玲蘭幾次長呼吸,胸腹間氣息已無礙。

霍瑤花站起來,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鬆。

二人在這黑夜街中,有如心靈相通,同時再次舉刀衝前進攻!

嬌叱被刀身的連續猛撞聲所掩蓋。

燈籠照映下,刃光翻飛。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為黑色。

轉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蘭身上多三道創口:右大腿、左前臂、左邊肩背間。霍瑤花則是兩道:左上臂,右小腿。

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險,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幾分,早就廢掉了戰力,中止這場決鬥;可是兩人的戰鬥意念彷彿已經練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後一剎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縮起來,將重創化為輕傷,絕非因為僥倖。

虎玲蘭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瑤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時虎玲蘭的刀勢又較霍瑤花強猛,因而霍瑤花身上兩處刀口,都比虎玲蘭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瑤花吃了「昭靈丹」催谷官能,身體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記受傷帶來的痛楚亦倍為強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這是用藥提升機能的代價。

可是劇痛亦令她更有決心,將面前的敵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馬步,發出一記結合「武當勢劍」勁道的楚狼派刀招「開山斬」,運全身腰力迎頭斜斬下去!

虎玲蘭自恃腕力較勝,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瑤花斬下來的鋸刀盪開,蓄下來的力量正要加快變招反擊。

卻在此刻,西面的縣城中央,傳來了一記令人毛骨聳然的年輕女子淒叫。

那短促但尖厲的叫聲裡,充滿了痛苦與絕望。還有強烈的恐懼。

虎玲蘭這瞬間無從判斷,叫聲是否童靜所發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蕩,延遲了變招反擊。

同時霍瑤花卻是精神與戰意大振。

因為這叫聲告訴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經開始在廬陵縣城裡揚起恐怖的血風了。

這振奮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蘭瞬間停頓的空隙。

鋸刀的銳尖,有如一根大獸爪,自側面弧形刺過去。

血花激濺。

◇◇◇◇

不過是大約八次呼吸之後,燕橫已經在喘氣。

因為那異常的壓力。

「靜物右劍」早已被擊飛脫手。燕橫身上多了兩道創口。

但敵人的攻擊還是一刻未停。

墮地燃燒的燈籠已熄滅。敵人化為一條不住左右飛縱的黑影,掌中長劍反射月光,在黑暗街裡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藍。

燕橫只能憑直覺,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劍「虎辟」頑抗。

藍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兩側飛騰。燕橫以青城派「上密劍」的短劍格鬥法,急激舞著劍花抵禦,同時好幾次欲伸右手往背後拔取「龍棘」,卻都被對方刃光逼得無暇。

燕橫靠著那劍光的軌跡,隱約辨出對方身形位置。每一劍他都擋得極吃力——敵人劍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這等身法速度與輕巧程度,燕橫曾經見過:

——武當「首蛇道」的樊宗。即連移動的方式都有相似之處。

——是武當派的輕功無疑。

可是由一個這般身高腿長的人使出來,覆蓋的距離大大增長,威脅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兩尺餘「虎辟」的燕橫更形凶險。他已退了整整半條街之距,敵人始終就壓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劍,左耳垂炸開一叢血花來。這一劍他閃躲再慢半點,整隻耳朵都要給削去。

雖然無法看見對方樣子,但燕橫想像得到,那張披血的瘦臉,正在展露著殘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另一頭羔羊。

流血與痛楚,反而教燕橫冷靜下來,心中默想這大半年來的所學與體悟。

先前第一記交手,燕橫的「靜物劍」即被對方自屋頂躍下一擊打飛,正是因為太過心急緊張,刺出右手「靜物劍」的同時,左手就去拔腰後的「虎辟」,但又沒有做到平日練習時「一心二用」的要訣,以至右手的攻擊被左手動作削弱,一交鋒就失劍。

——要鎮定。把心打開來。就像練先生所教。

「虎辟」與敵人藍色刃光猛擊同時,燕橫右手五指終於也摸到背上的長劍柄,「龍棘」金色長刃離鞘射出,緊接削向敵人的黑影!

黑影終於首次後退,靜止。

燕橫以「雌雄龍虎劍」順勢舞出護身的連環劍花,確定對方已經退開,這才把雙劍交叉身前,化成防禦架式。

他的眼睛這時完全習慣黑暗,看得清敵人身姿和兵器。

對方只是很隨便地站著,劍尖在身側斜指向地,那長劍的造型很熟悉,與先前遇過幾個武當派劍士的佩劍形制相若。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大眼睛裡略帶意外之色,不住審視燕橫手中長短雙劍。

「你以前就跟武當劍法打過。」波龍術王伸出長舌,舐舐嘴唇邊的血,以滿帶興趣的語氣說:「否則剛才五劍之內你已經死了。」

月光之下,波龍術王臉上的血顯得像黑色。他張開兩條長臂,泛藍的劍鋒指天,那極高大的黑衣身影,彷彿將燕橫眼前的天空都覆蓋了。

那形貌與邪氣,猶如從冥界地府爬出來的魔神。

燕橫知道,面前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武當高手,武功屬於上次在西安遇過的「兵鴉道」和「鎮龜道」級數,再加上這異形的長大身體,戰力更強。

燕橫身上三處流血傷口傳來火辣的感覺,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對方剛才的快劍,仍然只是試探。

驟遇如此強敵,其相貌外形和殺人狂態又這樣可怖,一股恐懼感漸漸泛上燕橫心頭。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剛才已經見識過敵人的輕功,逃走只會被那長劍洞穿背項。

生起了這激烈對劍聲,燕橫知道同伴一定會來。

——問題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波龍術王笑了。對於旁人的恐怖情緒,他有一種像狗一般的直覺。他甚至嗅到燕橫身體氣味的變化。

因此他還沒有出手——予人強烈的恐懼,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勝於殺人。

在黑暗裡呈現淡金色的「龍棘」刃尖,開始微微顫震。

燕橫看見了,才察覺自己的手在抖。

握著「雌雄龍虎劍」在發抖。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是對青城派和師尊的侮辱。

——師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過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3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六章 青城劍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門舍」,青城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小六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裡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裡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幹(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歷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淨,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著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著「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裡,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著「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著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繡了青城派的字號,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何自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何自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只是默默垂著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著祠堂裡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小六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只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著的那木盒裡收藏了什麼:正是何自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群鬼」的事蹟,他們在青城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為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姦淫無所不為。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當年的何自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雌雄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何自聖向師父說,青城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為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裡。

燕小六無法從師父那白濁的眼睛裡判斷,他瞧著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裡,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才的驚險,他看著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小六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隻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只見何自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著燕小六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裡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何自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何自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裡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小六卻是熱血上湧。

自入門以來,燕小六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為了什麼跟『川西群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小六心裡憋了許久。青城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為什麼會有這場戰鬥發生。

——也許因為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聽到小六的提問,何自聖的臉龐竟罕有地鬆弛下來,透現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氣息。小六看見有點不敢相信。

「因為他們該死。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們給我試劍吧。」

何自聖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調,但不知怎的小六卻絲毫不覺得矛盾。

他看得出來:那時候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看見了些什麼,激發了二十三歲的何自聖,不惜犯險仗劍策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師父……」小六問:「你那個時候……怕死嗎?」

何自聖的右手放開了木盒,垂下來的袍袖掩蓋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離了宗祠。

彷彿燕小六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對強敵的短促一刻,這往事就在燕橫心頭湧現。

如今燕橫開始明白,師父經歷過些什麼,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他又回想剛才王守仁說的話,並與記憶中師父的臉重疊了。

變成好像是師父何自聖對著他說。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龍棘」的顫震停止了。

波龍術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對著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懼,只會越陷越深,從來沒有一人能從那泥沼中逃出來。

這是第一個。

燕橫的眼神恢復了堅定澄澈。那「雌雄龍虎劍」的架式重新貫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懼後,他終於進入作戰的態勢。

從皮肉到骨頭,燕橫感受到身體有一股灼熱能量。眼目和耳朵異常敏銳。甚至連皮膚都能捕捉空氣的動向。

生死無念。除了全力破敵外,別無他想。

燕橫其實已非第一次進入這種狀態:在成都馬牌幫身陷重圍、因中毒而意識模糊之間;在「盈花館」為了救童靜躍身虎穴,與姚蓮舟快劍比拚之時……他都曾經短暫跨入這個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戰力都有了突破的進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覺而已。

如今一切將要豁然貫通——就如當年何自聖獨挑川西群鬼的時候。

波龍術王感受到燕橫的突然變化,還有這強烈的意志——燕橫已經驀然從「獵物」升格為「敵人」。

他笑了。他最喜歡就是這種積極堅強的敵人。只有這樣,待會兒把對方踐踏腳下、將其希望摔破時,才最好玩。

「好。」波龍術王說:「你可以去死了。」

他說到「死」字時,手上的武當長劍即如發光的游魚疾衝而出!

燕橫略偏身子,以左邊「虎辟」的寬厚劍刃迎擋對方劍光,同時右手「龍棘」就向波龍術王面門反擊猛刺,這正是荊裂和練飛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時的心法!

波龍術王未等劍身相碰已變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閃過「龍棘」同時反刺燕橫右肋,正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擊法!

——同是「行劍」的蛇步,由波龍術王那既輕又長的足腿踏出,幅度距離遠遠超過一般的武當劍士,威脅倍增!

那長劍疾刺而至,燕橫「虎辟」及時向裡側橫揮將之擋住,右手將「龍棘」從直刺變為外抹,刃鋒追擊波龍術王的右頸,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時發動!

波龍術王眉梢一揚:剛才那高速身法帶動的「行劍」刺擊,竟被燕橫完全封擋住了——同樣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掛綵的。燕橫的反應和劍速,竟在極短時間內提升不少。

——再快一點,看你如何?

波龍術王同樣又以「行劍」蛇步閃過燕橫的抹劍,並且回劍反削其右膝,這次的削劍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劍更快!

燕橫卻一樣反應得及,右腿朝後縮開,只被波龍術王的劍尖劃傷了皮膚。他單足站立同時,借那縮腿擺盪之力上身前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龍術王伸出的握劍右腕!

這次燕橫不只閃過,還有餘力反擊。波龍術王真的皺眉了:對方已經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對手。

曾經身為武當派「首蛇道」裡為數甚少的精銳「褐蛇」,波龍術王對自己的輕功步法配合快劍異常自豪,並不肯就此改變戰法。他縮臂閃開燕橫的劈劍後,這次連走兩步,二度變化方向迷惑對手,又再施快劍,一口氣連續三記攻擊。

燕橫心頭卻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長「燕青迷步」的「秘宗門」高手對戰的經驗,並未被波龍術王的變化步所惑,雙手「雌雄龍虎劍」打出一陣連環劍花,長短雙劍交織身前成盾,把波龍術王的三記快劍都一一擋去!

這一輪交手,燕橫越打越是順暢。他在這極度專注的時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劍,都自然而然是從前修練已久的青城派劍技:兩次以「虎辟」揮擋,皆是「上密劍」的貼身近架;右手「龍辟」的第一記刺劍,劍勢是入門「風火劍」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劍則為「水雲劍」的「寒流染空」;緊接一記「虎辟」反手劈腕則來自「伏降劍」招式「陰破」,只是變奏配合了擺腿俯身的姿勢使出;其後的左右劍花更完全是青城雙劍「圓梭劍」的舞法……每式明明從不同的青城劍法中信手拈來,連接起來竟是暢順無縫,猶如行雲流水。

——燕橫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餘,這幾套青城派基本劍法,早就練到睡夢中都會打的地步;同時燕橫又似乎從中領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時還未馬上想通……

他連擋三劍後,戰志更是高揚,直衝波龍術王正中線,「龍棘」垂直猛劈下去!

幾招武當快劍始終未能得手,波龍術王的眼神變了。

濃得化不開的殺氣。

——跟這樣的小子纏鬥超過十招,是絕大的侮辱!

波龍術王立定一雙大腳板,成前弓馬步,長臂將手中劍往燕橫劈下的「龍棘」橫迎上去,那揮臂發勁之法,跟錫曉岩的「陽極刀」有三分相近!

兩劍相交,燕橫只覺「龍棘」劍柄傳來極大震盪力,幾欲脫手!

波龍術王這次改以「武當勢劍」硬擋迎擊,勁力遠比燕橫想像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壓到「龍棘」上,兩劍交叉,方頂得住這橫掃而來的威力!

——波龍術王人雖瘦削,但因高大異常,本身骨架體重其實很沉,發出的勁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龍術王的圓眼瞪得更大,彷彿爬蟲的眼目一樣滾轉。他伸著舌頭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強抵著燕橫雙劍的壓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將三柄利劍,全都印到燕橫臉上和胸口上!

燕橫左腿後伸,沉下馬步力抗這壓擊。但他身高大概只及波龍術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懸殊,波龍術王兼有「武當勢劍」的發勁,燕橫就如跟一頭猛熊相抵,雙腳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後滑去。

燕橫轉眼就給推壓到一幢屋子的土牆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後提起踩著牆面,身子運劍前俯,欲全力擠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龍虎劍」已越漸迫近身前!

波龍術王此刻與燕橫面對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著燕橫的臉,那舐著上唇的舌頭越伸越長,幾乎到了鼻尖。

——來吧……給我看看你絕望掙扎的表情……

然而「絕望」這念頭,絕對不會在今夜的燕橫心裡出現。

於這利刃及身的危險時刻,他感到有點東西好像在他腦袋裡突然打開了。

一條脈絡在心中清晰呈現。他終於明白,何以剛才能連貫打出各種青城劍招了:

青城派所有劍法,本來就是一體。

「雌雄龍虎劍法」,實為青城派「眾劍之母」,其招式要訣,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劍法。所有「雌雄龍虎劍」的劍技,其實都分散隱藏在它們之中——又或者反過來說:學每套青城劍法的最終目的,就是修練「雌雄龍虎劍」!

——這個劍理脈絡,本來在「道傳弟子」的階段就會逐步得到傳授,只是燕橫並未有那個機會①。

『注①:青城派不將此理向較初階弟子說明,是防止他們好高騖遠,因而忘乎根本。關於青城劍法大要,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遠不如自行體會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實戰的生死關頭上。

燕橫心頭狂喜。原本充滿疑慮的劍士前途,那重迷霧被一氣吹散了。

他連右足也離地,同樣踏上了土牆,整個人橫身懸空。

剎那間,他回想荊裂跟他說過的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現在,是相信自己的時候了。擠身「高手」的行列。

燕橫踩著牆的雙足,還有後腰背項,突然同時爆發一股劇烈的速勁,並且異常集中。就如人體受劇痛彈開時一樣。

「借相·火燒身」!

這突來之剛速勁力,非常尖銳集中,竟一口氣將波龍術王的長劍彈開了!

——將精氣凝縮於一瞬,以強劍一擊破敵,本就是青城劍法的真髓。燕橫以「星追月」挫鬼刀陳如是;何自聖以「穹蒼破」力壓葉辰淵亦如是。

得意的「武當勢劍」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龍術王大感意外。

把握敵人劍壓被逼開這瞬間空隙,燕橫抽出左劍「虎辟」,乘「火燒身」的強勢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師父使過的「雌雄龍虎劍」招式「虎撲」!

——燕橫三次進擊,有兩次都用左手劍,可見他的左手經一段時日苦練,火候已是大進。

這「虎撲」雖不如何自聖般挾以「借相」猛虎之勢,那帶有血槽的威猛刃鋒,仍是貫勁十足。

劍未至,波龍術王已感受到劍風捲來右臉!

從波龍術王第一記屋頂躍下,擊飛「靜物劍」;到現在燕橫這一招「虎撲」,其中所過的時間其實連喝一杯茶也不夠。波龍術王從未遇過一個對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如此判若兩人的轉變。

——然而對燕橫來說,這一突破其實醞釀了七年。從他踏進青城山門那一天開始。

「虎撲」其勢之猛,真的把波龍術王惹怒了。他揮劍去接。

武當劍迎上「虎辟」,卻竟沒有發出意料中的激響。

燕橫只感左臂揮砍之勁,如入虛空。

波龍術王長劍借了「虎撲」砍下的力量帶引成圈,兩劍糾纏著猛絞。

燕橫雖然從沒有遇上過這劍技,但他看過葉辰淵使出。他瞬間知道是什麼。

波龍術王眼目收緊,兩邊魚尾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自逃離武當山以來,燕橫是首個逼得他使出「太極劍」的人!

劍圈越絞越窄,波龍術王開聲吐氣,從圓弧變直線發勁,燕橫的「虎辟」頓時脫手,飛射到旁邊一座房屋的門頂上!

一劍既失,燕橫出於本能自保,右手「龍棘」又再發出「星追月」,劍尖急取波龍術王肩頸之間!

但波龍術王的「梯雲縱」輕功步法實太快,「星追月」還是落空。波龍術王更乘勢將長劍往內抹,柔柔地又搭上「龍棘」的刃身!

燕橫知道對方的「太極劍」借力化勁又來了,「龍棘」隨時也要失去。

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對葉辰淵時,曾用一招「抖鱗」將劍如鑽子般旋轉,破解「太極劍」的黏搭聽勁;而這「抖鱗」運指轉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劍術之一「瀧渦劍」裡經常練的一種「箝指勁」,那手指運力的方式頗有相通之處。如今危急之際,燕橫別無選擇,就以那「箝指勁」嘗試模仿師父的「抖鱗」來。

燕橫突使怪招,波龍術王只見他的劍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遲疑好奇。

武學畢竟不可能現炒現賣,燕橫這「抖鱗」連何自聖的三分都沒有,根本發不出足夠的鑽勁,無法將波龍術王的搭劍彈開。

波龍術王訕笑著,索性不用「太極劍」,硬地一抖就把「龍棘」震開,再施「武當行劍」疾進,劍尖眨眼已及燕橫左胸!

燕橫正處於身靈高度集中的狀態,最後一刻及時偏身一縮,那武當長劍僅入胸肩間半分就被他「龍棘」回劍格走,可也帶出一大叢血雨來!

血灑到波龍術王臉上,讓他更興奮了,連環快劍緊接搶擊。

——這「武當行劍」的速度和密度,絕對不下於「兵鴉道」高手江雲瀾。

燕橫邊退邊勉力抵擋。但波龍術王這刻已經認真起來,那實力的差距真正顯現,連環七劍攻來,燕橫只擋得其中四劍,左腰、右下顎、右肩都被割開不淺的口子。一身衣衫因為血與汗,在黑暗中已然濕透。

波龍術王又回覆那詭異的笑容。

——流吧!把最後一滴血都擠出來!

燕橫背項已貼到牆壁上。又中兩劍,血花繪畫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當復仇、重建青城派的壯志皆未酬,心裡充滿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橫一定會這樣想。

但今夜的他沒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敵之上。

——只因如此,他還能呼吸到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藍的武當劍光,在他身周織起一道刃網,已經不斷在收窄。燕橫臉上的血跟敵人一樣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藍色刃光這剎那卻離開了燕橫。波龍術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著的地方,釘著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飛刀的刃形。

波龍術王再退,另一柄帶著刀巾的飛刀,又釘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龍術王一仰身,第三柄飛刀越過他身側,沒入後面的木門。

燕橫咧開染血的牙齒笑了。

——荊大哥沒有說錯:擁有同伴的感覺,非常快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相傳由千年前祖天師張道陵所創,雖是假托,但也可見這套劍法由來甚古。其實「雌雄龍虎劍法」乃是青城派的「劍母」,每套青城劍法皆從它衍生,各取其一精華編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門掌握。

青城派基本劍法共有六套,供「山門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練。

入門劍法「風火劍」,主力鍛鍊本門最基本的運劍、身法、步法、發勁、速度和準繩,七成都是攻招,屬於直線的外放攻擊形劍法。青城劍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後修為再高,最常用的劍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風火劍」。

繼而是「瀧渦劍」,進一步修習發勁力量的法門,尤其一些動作姿勢的微細竅要,小至手指的握緊時機、腰胯的旋轉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這過程在武學上稱為「整勁」,練得正確與否,隨時會決定一名劍士往後的成敗。因為要求仔細,也極考驗弟子耐性。

「水雲劍」,專走弧線的防守形劍法,招式柔韌圓轉,隨時蓄勁待發。它與「風火劍」一剛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為表裡。「水雲劍」亦有助訓練弟子收斂和平衡心性,不致過於暴烈。

「伏降劍」又稱「慢劍」,並非指動作緩慢,而是劍路的每一招勢間斷逐一發出,要求每一劍都貫注全神。這是鍛鍊出劍的精神意念,弟子在這時開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劍樁」,雙手提著重劍以各種姿勢作定式靜立,可加強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氣的機能。

「圓梭劍」是最基本的雙劍法,主力學習雙手各自運劍,左右配合變化和同時攻防;而且雙兵器要求走位轉向靈活,亦是鍛鍊身步的一套重要劍法。因為使用雙劍體力消耗甚大,「圓梭劍」也具有培養久戰耐力的效果。

「上密劍」用短劍,修練近身搏鬥之法,甚至手中無劍時亦能以拳掌肢體代替。短劍搏擊也讓弟子習慣更急密的攻防節奏,提升反應速度。因為是近戰,「上密劍」要學習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輔助,用以牽制對方,其實已經是「雌雄龍虎劍」裡使用左手「虎劍」的基礎。

之後到了「道傳弟子」的階段,尚有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內容其實都是將上述六套劍法的精髓互相結合運用,另外加入各種不同實戰情況的應變心法(如以寡敵眾、對抗不同種類兵器、夜間戰鬥等)。

當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劍法,不等於就懂得「雌雄龍虎劍」,還再有一套密傳的劍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4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七章 血鬥

夜空中傳來鐵鏈拉動的聲音。

一條黑影高速飛至,著落在燕橫背後的屋頂上,形如大鳥蹲踞。只是一雙翅膀,換成了左彎刀與右長劍。

黑夜裡也可辨出那頭花白的發髻。

飛虹先生。

他以飛爪的鐵鏈蕩來,一蹲上屋頂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躍跳,雙刃直取波龍術王!

——平日這種情形下,練飛虹必然忍不住說一、兩句笑話,但此刻毫不浪費時間就乘勢追擊,只因他從身形動作就斷定,眼前敵人非同尋常,沒有輕忽的餘地。

練飛虹左手「日輪刀」、右手「通臂劍」,挾全身飛縱之力,分別劈斬波龍術王頭頸與胸肩!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體卻出乎意料的柔軟,扭身側首閃過橫斬頸項的一刀,同時長劍揮掠,抵抗中路劈來的劍招。只見他身姿歪斜扭曲著,單臂出劍卻非常輕鬆,身手協調和靈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礙,那奇長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難的姿勢中發力。

波龍術王一擋架之下,已知練飛虹功力遠較燕橫深湛。他並未反擊,卻施起步法橫走,那走姿非常獨特,但橫移的速度竟不遜一般人向前疾奔。

這走姿本甚趣怪,但練飛虹哪裡笑得出來,只管往波龍術王身側追擊過去,「日輪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時,練飛虹左手卻一抖,並且鬆開五指,下劈的彎刀變成向前輪轉飛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飛法」!

波龍術王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奇技突襲,旋飛的刀鋒已在面前,他猛叱一聲,長劍揮過,極準確地擊在彎刀上,更將那刀反打回練飛虹的方向!

練飛虹側身閃過,心頭一凜。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戰的對手裡,絕對在五名之內!

彎刀阻截了練飛虹的追擊,波龍術王再橫踏兩步拉遠距離。

這時燕橫稍緩得一口氣,身上的傷痛都襲來。許多處像裂開來,下顎的鮮血流滲滿頸。他用力吐納鎮住那痛楚。

——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敵人還在眼前。

燕橫拔足,卻感到雙腿彷彿千斤般重。他以絕大的意志起動,奔到旁邊的房屋,一躍將釘在門頂上的「虎辟」拔回來,回頭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練飛虹與波龍術王。

他想起不久前飛虹先生的話。

——現在是打仗。想一想讓他活著,會有多少人給他害死。

牆壁上那個鮮血塗成的淒厲「死」字,彷彿閃現眼前。

燕橫咬牙奔上前助戰。

練飛虹一邊以「通臂劍」向波龍術王追擊,一邊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兩指從後腰拈出另一柄飛刀擲出。但在波龍術王眼中,這「送魂飛刃」早已用老,他輕鬆地又再閃躲過,步法也未受阻,練飛虹始終沒能追到伸劍可及的距離。

波龍術王面容甚奮亢。自從成了武當派叛徒,流落江湖這些日子,雖說在江湖上縱慾放肆甚是快意,卻再沒如在武當山時一樣,天天有強手對劍磨練,像這般份量的敵人,五年以來從未遇過;今夜一遇就是兩個,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騰起來。

——難怪鄂兒罕和韓思道,要犧牲五十個弟子才走得脫……

這時他竟還有餘暇,朝練飛虹勾一勾指頭。

「來呀!」

波龍術王說時不再橫移,身子突然後轉,連揮兩劍,將一家房屋的緊閉木門劈破,繼而縱身低頭閃進了屋裡。

練飛虹焦急地向門裡追進,只見波龍術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進大門也給劈開了,內裡傳來男女的驚恐叫聲。

練飛虹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時拔出腰間的烏黑鐵扇,張開護在面門前,以防對方黑暗中偷襲。

只見屋子廳裡只有一盞孤燈,昏昏黃黃地照出擠在裡頭的二、三十張淌汗臉孔。

波龍術王就在人叢中央,手裡銀劍這時也隨著燈光映成金黃色,另一手抓著一個年輕婦人的頭髮。

——原來這晚為了戒備照應,王守仁吩咐縣城裡的居民儘量聚集在一起過夜,因此這所較大的屋子裡,擠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戶男女老少。

這些圍在波龍術王四周的人質,現在都不再喊叫——當驚恐到了極點時,反倒叫不出聲來。

練飛虹握著鐵扇和長劍,直盯以人叢為掩護的強敵,一時不敢貿然進攻。

另一條身影緊接就在廳子後門處出現,正是燕橫。他架著「雌雄龍虎劍」守在門前,同樣地投鼠忌器。受傷加上緊張焦急,燕橫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這裡不好玩。」練飛虹這時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態,對著波龍術王笑嘻嘻地說:「地方太小,礙手礙腳的。我們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這裡才好玩。」

波龍術王露出跟練飛虹同樣不正經的笑臉。

他二話不說,就將劍鋒架到手上那少婦的頸前。少婦發出極端淒厲的恐懼尖叫——就是在城東虎玲蘭聽到的叫聲。

波龍術王左手拉著她的頭髮,右手握劍就像宰雞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練飛虹強裝出來的笑臉,瞬間皺成一團。他本來不忍看,但強迫自己去看。

憤怒如猛火燃燒。

熱血灑到眾多人質的臉上和身上。幾個孩子在哭號,其他人驚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婦的婆婆立時昏倒。

練飛虹和燕橫一前一後怒瞪著這邪惡的敵人,心裡再次認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這伙妖怪統統殺死。一個都不能留。

波龍術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屍,仍然咧嘴大笑,雙眼瞪著練飛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嗎?」

他說著,一把將屍體往練飛虹面前猛力拋出!

◇◇◇◇

那頭「人犬」受過物移教的藥物長期調製,體質特異,此刻雖已身首異處,利齒仍然緊咬著荊裂的袍袖不放。

荊裂一邊疾跑,一邊再次揮動已染滿鮮血的南國鳥首短刀,將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頭顱方才甩脫。他右前臂險險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並未被噬中筋骨。

荊裂右手隨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來,垂著雙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兩個術王眾,他們醒覺有敵人來犯,已然在荊裂面前舉起兵器。

荊裂踏跳向右,先避過左面殺來那人,右面的術王弟子赫見荊裂疾撲過來,急忙中還未發動手上鐵棍,荊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揮落,削中他膝彎後的筋腱,那術王弟子慘呼仆倒。荊裂也沒空再補一刀,繼續向前奔逃。

他無暇回頭,卻聽見後面由梅心樹帶領追趕的術王眾,響起一股奇異的尖音。

荊裂想起早上在縣城時,韓思道吹過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並且催激眾人進入作戰狀態的警號!

前方那片山門空地,果然馬上人聲鼎沸。

前後追夾圍攻,超過百人。

荊裂唯一逃出的機會,就是趁前方這些人還未確定狀況,搶先殺出那山門!

一踏出空地,可見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數還沒有從狂歡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經提起兵刃,朝著哨音所發的方向望過來。

荊裂心念一動,奔跑時儘量低垂著頭,讓散發掩蓋面目,又把左右雙刀都降下,貼著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顯眼。

「有敵人!」荊裂一邊跑一邊呼叫,聲音裝作很害怕:「在裡面!在寺裡!」

守山門的術王眾驟然聽聞警號,本就心亂,看見荊裂穿著同門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漬,好些人信以為真,提著刀斧兵刃朝禪寺的方向跑去,與荊裂擦身而過。

荊裂以此騙過了十幾個人,都已跑到他後頭。他正要找機會混入最密集那人叢時,跟前卻有一個術王弟子生疑,仔細看荊裂的面目。

「你是……誰?」他以刀尖指向荊裂問。

附近幾個術王眾都注意起來,也隨之往荊裂看過去。

荊裂知道已到極限,驀然加速前衝,雁翎刀與鳥首短刀左右開弓,乘奔勢一掠而過,已經將那用刀指他的人,連同另一名術王弟子砍倒!

慘叫與怒喝同時如潮響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荊裂所在。

荊裂奔跑時亂發飛揚,狀如猛獅,雙刀在前交舞開路,近在前頭的術王眾紛紛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時飛脫!

荊裂不顧一切,雙目緊緊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遠的山門。

術王眾雖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陣,他看見還有一條可以殺出去的路線,只是已經越收越狹窄。

——只要過得這關卡,外面就是無盡黑暗的山麓樹林,敵人難再追捕。

然而就在這時,後頭傳來一記中氣充沛且極有威嚴的暴喝:

「封住山門!」

荊裂知道,必然是那頭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樹無疑!

這喝令一響起,荊裂即見眼前唯一的脫出路線,已經迅速被移動的人群掩蓋消失。

荊裂緊緊咬著牙。山門如今就在前頭十尺之內。他高舉雙刀,意欲強攻硬闖。

但密集排列在前頭的二十幾名術王眾,即時將手上刀槍刺出,迎擊衝來的荊裂。

任荊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難以抵抗這許多兵刃結集攻擊。他能在無數的凶險旅程中活到現在,靠的是對情勢冷靜判斷,這瞬間已知道硬闖不行,在刀槍及身之前及時煞步轉身,往右邊閃躲開去!

那右側正有一個術王弟子,想趁這機會揮刀截擊荊裂,但荊裂的轉身之勢不停,雙刀揮舞,身子有如一個圍著利刃的陀螺,那術王弟子腰身立時破裂噴血!

緊接再有術王眾從後追擊而來,荊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轉,兩柄刀捲起血風,又有三人接連慘叫倒地!

可是這無法改變眼前的劣勢。梅心樹帶著「清蓮寺」那頭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趕到了,與原本守在空地的術王眾合流,成包圍之勢,不斷向荊裂收窄逼迫!

術王眾見荊裂的刀勢厲害,有些拿著長槍、朴刀、棍棒之類長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時向他作遠距離刺擊!

荊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橫掃,給架開的兩柄長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團。

但他始終無法將所有敵人刀槍都一一抵回去,身體只好再退幾步,漸漸朝北面深谷的崖邊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荊裂跟前包圍了好幾層人叢,已經沒有半點空隙。

如此巨大優勢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藥物和烈酒的催谷,擁在前頭最凶悍的多個術王弟子一擁而上,要把荊裂砍成肉泥!

荊裂在那刀叢之間一刻不停地走動穿插,身體繼續兩邊旋轉閃騰出刀!

兩條斷肢飛到空中,四人向後仰倒。荊裂的五色彩袍腰身處多了道破口,鮮血涔涔!

第二浪攻勢緊接又至,從左右兩邊各有四、五人向荊裂進擊。他們見荊裂終於中刀流血,那舉著兵刃衝殺的神態,更見奮亢。

荊裂正好轉到一個火堆旁,立時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鐵盤腳」,猛掃在那燃燒的柴堆上,木柴紛飛向左邊攻來那夥人!

他們見火焰飛襲面前,皆愕然止步,驚呼著閃躲抵擋。其中一人被柴枝擊中眼目,眉毛都燒著了!

荊裂順著踢擊的轉勢回身,面向右邊攻來四人。最前頭是個身材魁梧、手上舉著利斧的大漢,荊裂先一步衝到他面前,沉下馬步,同時把雁翎刀向上豎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壓住雁翎刀背輔助,全身加雙臂發勁,將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學的心意門「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漢的斧柄上,威力之強,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後頭撞入他胸口,大漢登時骨裂吐血!

這心意門「崩刀」的要訣,就是用上全身整體之勁而發,招式甚是剛強,再加上荊裂本來就一身橫練怪力,那股餘勁將大漢身體撞得飛起,跌往後面其他三名術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團。

荊裂自「清蓮寺」外頭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經在沿途殺傷超過十人,其過人勇猛,就連吃了迷幻藥的術王眾也感心驚,一時再未敢發動第三浪進攻。

荊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淵,雙刀左右大張舉起,凜然面對三面的百倍敵眾,那輪廓深刻的臉孔,堅定猶如鐵石。

這是否平生遇過最惡劣的戰況?他忘記了。

荊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絕對不移的信念。

他憑著感覺知道,腰間所中那一刀傷得不算深,無礙戰鬥。

——就踏過一百條屍體,活著回去吧。

這時他面前的人叢間,卻響起一種奇異的銳音。

只見那頭的人都分開來。一人舉著右手,在頭上呼呼旋轉著一條鐵鏈,那聲音有如寒冬的烈風般令人顫慄。

正是梅心樹。他左手提著其餘的鐵鏈,掌間反握著彎彎像獸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頭圓環,與鐵鏈相連接。

在他頭上揮轉的鐵鏈,末端也同樣扣著一模一樣的彎匕首。那風聲正是刃鋒高速切割空氣而產生。

——這種長鏈配合兩頭彎刃的奇門兵器,荊裂前所未遇。

他瞧著梅心樹準備發招出擊的專注樣子,還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驀然明白,為何這傢伙予他特殊的感覺。

「武當派『兵鴉道』?」荊裂從齒縫間吐出提問。

梅心樹只露出淺笑作回答。

鐵鏈在毫無先兆下脫手。

那彎刃挾著梅心樹不斷高速揮動鐵鏈所儲存的能量,飛擊而來這疾勢,比弩箭還要驚人!

荊裂難攖其鋒,矮身向旁翻滾,才躲得過這越空而來的遙距攻擊。

——此人比那一百人還要難應付!

梅心樹這招鏈直射一擊不中,右手猛將之拉扯回來,同時左手已經釋放出鐵鏈另一頭的彎刃,雙腿劃個弧步,身體急轉一圈,左手過頭如擲石般揮出,第二柄彎刃又帶著鏈子,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荊裂的腦門!

這一記荊裂來不及閃躲,只得橫舉雁翎刀去迎擋!

相碰之下,鐵鏈如蛇,繞纏著刀身。

荊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樹熟用這鐵鏈劫奪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馬步,雙臂運勁,全力拉扯鐵鏈!

梅心樹身材不輸荊裂,荊裂又只用單手握柄,一時抵抗不住,整個人被他拉動了一大步。

——這傢伙好強!

假如正常一對一決鬥,荊裂這時應該不與梅心樹角力互拉,反倒要順勢衝前作近身搏鬥,抵消梅心樹遠距離鐵鏈攻擊的優勢。

可惜這戰法此刻行不通——兩人之間,還夾著無數術王眾。他如乘勢前衝,只是將自己送入包圍的敵叢裡。

術王眾見荊裂一邊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樹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沖上去佔這現成便宜?轉眼就有七柄刀劍向他招呼。

荊裂知道,多了梅心樹這強敵,要正面衝破敵陣,已經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條路的。只要他下定決心。

荊裂驀然拋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樹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飛,迅速沒入衝來其中一人的肚腹!

荊裂放棄兵刃,又可脫身。他一邊揮舞著左手的鳥首短刀拒敵,一邊向後退卻,不一會兒已站在山崖邊上。

梅心樹只感意外,收回鐵鏈同時,也跑向前看荊裂在玩什麼把戲。

荊裂站到最邊緣,術王眾都已迫近,到達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離。他們一個個眼睛在黑夜中發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著人叢,荊裂與梅心樹對視了一眼。

梅心樹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從前在武當山,這樣的對手也不多……卻沒有跟他單挑決鬥的機會……

他瞧著荊裂已經貼近到後方的懸崖邊緣。

——難道他不想被擒,寧願……?

可是直覺告訴梅心樹:眼前這個斗膽孤身探敵的男人,是無論何等惡劣景況都不會放棄求生的人。

荊裂展示出每次冒險時熱血沸騰的燦爛笑容。

他足底向後輕輕滑移。身軀立時從黑暗虛空中消失。

梅心樹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術王眾同時發出低呼,呆站當場。

「拿火把!」梅心樹奔上前的同時發出命令。

三個術王眾撿起地上燃燒著一端的木柴,趕到梅心樹處,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只見荊裂滑下之處,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著一個烏黑的鐵槍頭,連著一根長鐵鏈。那鐵鏈正緊緊扯著,但看不清更深處吊著些什麼。

一個術王弟子將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數尺深時,終於照見一個身影:

齒間咬著短刀的荊裂,雙手緊緊拉住鐵鏈,兩條腿踏在壁上!

——好傢伙!

火把掠過落下,荊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樹已把握剛才短暫一刻,牢記了荊裂的位置所在,馬上放出手中鐵鏈,蓄勁要把彎刃向下揮擊。

同時下方的黑暗裡,卻有一物挾著破風聲逆射而上!

梅心樹的發招被打斷,向旁移步閃躲。

他身邊一個術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鴛鴦鉞鏢刀,他慘呼帶著血泉朝後倒在崖頂。

梅心樹一聲怒喝,這才朝下發出鐵鏈彎刃!

卻感覺只擊中虛空。

其他人也拚命向著下方的黑暗處輪番發射毒袖箭,但都不確定有沒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來。這時終於照得見了:

釘在崖壁上那條鐵鏈,空空如也地輕輕左右擺盪,已然不見人影。

◇◇◇◇

虎玲蘭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揮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鍛鍊出掌指過人的握力,在這極危急時刻,發揮了保命的作用。

霍瑤花的鋸刀刃尖,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進一毫傷及內臟。

腰間和指掌都割傷,虎玲蘭的衣衫被血濕透了。

霍瑤花這記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後關頭被虎玲蘭以肉掌拿住鋒刃,略呆了一呆,繼而雙手握著刀柄扭動,欲將虎玲蘭手指統統絞斷,再乘勢把刀送入她身體!

虎玲蘭忍著傷痛,受傷的五指全力緊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轉動半分!

霍瑤花把力量都押在這一刀上,瞬間竟沒察覺,雙方已經到了能夠近接肉搏的距離。

虎玲蘭右手單握野太刀,以柄頭當作鑿子般狠狠擊打霍瑤花!

這變故甚快,霍瑤花的刀被虎玲蘭五指封住,走動不得,那柄頭猛撞在她頭顱左側!

霍瑤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間燃燒起來,全化為一團強烈的白光。

她如野獸嚎叫,捂著頭飛退,並把鋸刀拉離了虎玲蘭身體。

虎玲蘭按著腰間傷口,單手握刀戒備,但見對面的霍瑤花眼珠跳動,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雖重,但虎玲蘭在受傷之後匆匆自保出手,勁力並未貫足,也打不中太陽穴,霍瑤花理應不致受重創。

然而她不斷後退的腳步蹌踉搖擺,彷彿她站著的地面,變成了風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樣。

無數幻像在她腦海生起:眼前的虎玲蘭好像變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著藍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著種種旋轉的色彩……

原來她服了「昭靈丹」才戰鬥,激烈的動作帶動血氣,那藥力運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藥的兩倍般強烈。這「昭靈丹」刺激和提升服藥者的感官反應,當然有利於打鬥,但同時也令人腦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擊震盪,頭腦被過度刺激,立時產生出無數幻覺來。

——當年武當派攻滅物移教後,奪得了許多珍奇的藥方,「昭靈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藥都有提升人體機能、幫助戰鬥的強大功效,但是武當派經過一段時間試驗後,大部分都放棄使用,原因之一就是產生了太多這類不可預期的惡果和弱點,在分毫失誤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對決中,往往得不償失。

霍瑤花陷入瘋狂狀態,比日間那些被催眠的術王眾更甚。她時而表情驚恐地胡亂揮刀,時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雙目游移不定。

這看來是將她當堂誅殺的大好機會。但虎玲蘭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傷無法握刀。霍瑤花雖瘋,那走動和亂舞大刀的動作仍然甚猛,虎玲蘭一時未決定是否該乘機進擊。

這時霍瑤花戟刀指向虎玲蘭,嘴巴顫抖地說:「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蘭又幻變成了什麼怪物。

她突然就咬著唇回身,一口氣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瑤花身手快疾,虎玲蘭即使未受傷也難於追截,只好作罷。她這時稍稍解除了戰鬥戒備,腰眼的劇痛馬上襲來,身體其他各處刀傷也都像在燃燒。

她首先檢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經無力緊握,幸好還能活動手指,大概未傷及筋腱,可說幸運。

虎玲蘭拖著沉重的野太刀,仍然舉起艱難的步伐,向著剛才發出慘叫聲的城中央走過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覺腰部的刀傷有一種撕裂的痛,始終提不上氣力來。

虎玲蘭仰著冷汗滿佈的臉,瞧向前方黑夜遠處,心裡為每個看不見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殺的婦人年紀不大,身子輕盈,但少說也有幾十斤,波龍術王卻只用一條長臂就把她拋擲出去,力量甚是驚人,屍體的黑影疾向練飛虹面前籠罩!

換作飛來是別的物事,練飛虹可以隨時一擊將其掃開,或是閃身避過,讓它自行飛撞到牆壁上。但此刻飛來的是一具無辜死者的屍身,練飛虹一時不忍,就用握著鐵扇的左邊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將之接抱入懷。

這正是波龍術王的計算——他知道這些「俠者」,就愛做此等無聊的事。

波龍術王用屍體的黑影作掩護,以最輕的腳步邁進,手中劍平平低刺正抱著屍體的練飛虹腰腹!

練飛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用意。他向來不拘小節,沒有迂腐到寧願捱劍也要保住一條死屍的地步,心裡喊一句「得罪了」,移步側轉,用懷中屍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劍。同時練飛虹右手輕舒,一記崆峒派「通臂劍」刺出,反擊波龍術王咽喉!

波龍術王本來就無心與他近戰,一劍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質之間,露出「你奈得我何嗎?」的笑容。。

練飛虹左臂將屍體輕輕卸到一旁,盯視這個外形和行事作風皆詭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龍術王這種人物,非常罕見。飛虹先生過去在甘肅剿滅過不少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強、惡名昭著的匪盜,其造詣都絕難與名門大派的武者相較,更遑論到這個層次。

武道修行本來就要求習者極端專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對於物慾都會變淡,反倒著緊自己的名聲與尊嚴,又怎會淪為盜寇①?

『注①: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然而這個波龍術王,卻完全陶醉於自己的肆意惡行之中。

波龍術王瞧著練飛虹,眼神充滿挑戰意味。

「你不過來嗎?那我來了!」

他說著時腿卻未前進,只是隨手一揮劍,身邊一個男子的頸項就被割了一記。波龍術王這劍順勢揮前,劍尖將那劃出的一灘血帶出,遙遙射向練飛虹眼睛!

練飛虹側首閃過,心裡卻甚焦急:波龍術王隨手又殺一人,若再不果斷動手,不用很久屋子裡的人質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劍極準確地伸入人叢之間,直取波龍術王胸膛!

波龍術王閃身避開,練飛虹本可以馬上將劍變橫抹繼續逼迫對方,但卻被人質身體所阻,劍法的連招被迫中斷。

相反波龍術王完全不用顧慮這些,一劍斜挑反攻,又割過一個人質的肩頭而來,直襲練飛虹頸側。練飛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動作揮架,只能謹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擋這挑劍,無法乘機反擊回去。

在這狹窄人多的屋裡,練飛虹的武功無法發揮,因他最擅長的崆峒派「花法」換接兵刃和「飛法」投擲兵刃,都需要較開闊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龍術王則以強硬的「武當勢劍」接連出擊,每劍都帶著無辜者痛苦的慘叫和飛濺的鮮血而來。

練飛虹本來就沒有戰勝這人的絕對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擾,只能一味防禦;有時更要兼顧人質安危,分神將擋在劍招前的無辜者推撥開去。

兩人此消彼長,波龍術王一記劈劍,練飛虹險險躲開,卻仍被鋒刃削中右上臂,馬上見紅。他們在這場景下的戰力差距,此刻變得甚明顯。

要是換作別的武者,當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顧不得這些不相識的人死活;甚或認為這干人質反正遲早要犧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飛虹先生,不是別人。

——如果見死不救的話,那我們干脆不打這場仗好了!

練飛虹心意堅決,竟放棄了長劍,將鐵扇交到右手上,同時架起穿戴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竄入人叢中,以張開的鐵扇保護上路頭臉,準備近身用崆峒「八大絕」的「花戰捶」拳法制服對手!

——假如能夠進入短打纏鬥,波及人質的機會必然大降。

波龍術王的武當輕功身法卻比他更快,馬上轉到一名男子身後,一把將他推向練飛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門路;術王繼而把長劍從男子腋下刺過,暗襲練飛虹左心胸!

波龍術王劍法本就快,這劍尖更從人身後而來,練飛虹發現時只餘極少時間反應。他舉起左拳,拳套上的鐵片將刺劍僅僅架高了一點點,讓心臟要害躲開了,但劍尖還是沒入了他左邊鎖骨上方的肌肉!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劍尖帶血拉出。這劍只入了肉三分。

本來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舉廢掉練飛虹的半邊戰力。

只因這一刻他要回劍向後方防守。

「雌雄龍虎劍」那形貌相異的一雙刃鋒,從後平排直刺而來,以急攻解除練飛虹的困境!

波龍術王微笑著回身,橫劍一氣把兩柄劍都架住了,同時伸出右足一踢,一個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著血整個人飛往燕橫!

燕橫怕誤傷男孩,急忙收劍,左臂橫伸接住了他!

波龍術王的劍再割傷另一名人質,帶血的鋒芒直襲無法防避的燕橫!

另一頭練飛虹也不顧左肩的傷,揮手以「烏葉扇」削向波龍術王那長腿的膝後彎,欲以此救助燕橫!

——鐵扇的邊緣鋒利如刀,如準確削中關節筋肌,即廢去波龍術王的身步法。

但波龍術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像中更快。

——他攻擊燕橫那劍根本是虛擊,心裡早就在等練飛虹過來——波龍術王深知道這前後兩個敵人,武功深湛多變的練飛虹才是難纏的一個。

波龍術王的長劍,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著練飛虹揮出的手刺過去。

練飛虹的「烏葉扇」動作,等於自行撞向波龍術王的劍尖!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練飛虹不愧是「九大門派」前掌門,幾十年修練的戰鬥反應沒有白費,在劍尖觸及腕脈前一分處還能扭腕避開,沒讓劍刃命中致殘的要害。但劍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開一道幾近尺長的深刻破口,熱血如雨激射!

練飛虹這最後的扭動並非僅僅防守,同時也是蓄勁——在右臂不聽使喚之前剎那,他腕關節劇烈一抖,沉重的烏黑鐵扇以崆峒派「飛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龍術王收步閃身,扇刃還是在他左大腿割開了一道淺淺傷口。

今夜連番戰鬥以來,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離開武當山,成為「波龍術王」之後的第一次。

波龍術王眼睛瞪得極大。燕橫再次從背後攻來時,他彷彿看也不看,長臂揮劍往後,就再次擋去「雌雄龍虎劍」的攻勢。

他明明滿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當看見自己流血時,神情激動得頗是誇張。

——因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這現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練飛虹捂著傷口深可見骨的右臂,不得已退開去,左手撿回地上長劍,仍然指向敵人。

就算這條右臂給砍去了,他也沒想過要逃避這場戰鬥。

——這是支撐練飛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邊燕橫身上創口雖未如練飛虹般深,但受傷之處更多,一身血污的他,彷彿從地獄打滾過回來一樣。

但他架起「雌雄龍虎劍」的銳氣,並未折損半分。

波龍術王看著這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遇過具有這種意志的敵人。

其實即使正常情況下比鬥,波龍術王以一對二也未必會輸;此刻利用這屋子和人質之利,就更立不敗之地。可是現在竟然掛綵了,他不禁想:

——難道今夜對我不吉利?

他本來就篤信物移教,雖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顧,但這天接連遇到出乎意料的強烈抵抗,不禁也懷疑起自己的運勢來。

波龍術王想著,竟就大聲唸誦起物移教經文來。他聲音本來很好聽,但唸經時整張臉誇張地扭動,語聲怪異。

燕橫和練飛虹雖一句未聽懂,卻也聽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這傢伙似乎真的信那什麼物移教,而且確以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練飛虹不禁想:這種瘋子,比一般只為財帛女人的匪盜要可怕十倍……

波龍術王唸著經,突然又再揮劍,砍得一個縣民身首異處,作為向神明的獻祭。

燕橫和練飛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兩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龍術王揮劍進擊!

「找機會就逃出去!」練飛虹同時向人質呼喊。

練飛虹的「八大絕」本來就左右手皆要求練得精純,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劍」,劍勢一點不輸右手。

然而練飛虹聽到燕橫的打鬥聲後飛趕而來,緊接就是連續的追逐打鬥,對手又是波龍術王這樣的高手;加上受傷失血實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氣力衰退的弱點,此刻漸漸呈現,出劍速度顯然比初交手時慢了一些。

波龍術王前後轉來轉去,以「武當形劍」的截脈法,將兩人的來劍都逼開去。這「形劍」本來主要是單打獨鬥才奏效,但他身負「首蛇道」級數的輕功步法,兩邊應付裕餘。

「走?」波龍術王怒叫一聲,竟能再抽空一劍,將一個正要拔腿逃生的婦人後心刺穿,馬上又回劍來擋住練飛虹的攻勢。

——若非如此殘暴,他的劍招身法足堪以「瀟灑」形容。

練飛虹鼓盡餘勇,左手劍激起炫目的劍花來!

正是崆峒派擅長虛實互變的「花法」。

練飛虹出劍同時發出呼叫:

「穹蒼破!」

燕橫一聽那剛猛中卻帶滄桑的喊聲,瞬間感覺有如是已逝的恩師何自聖向他發令。

師父生前最後使出那華麗劍招的影像,頓時閃現腦海。

身體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龍術王正被練飛虹「花劍」所惑,一時使不出「追形截脈」來,眼角卻瞥見陰暗的背後,敵人的身影躍起空中。

還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氣勢。

燈火反映那迅疾而燦爛的金光。

燕橫全身騰空的力量,完全貫注於「龍棘」之上,那勁力的傳達何等順暢,身劍合一,發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劍。

波龍術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脅。他斷然不顧練飛虹,轉身迎對燕橫。

燕橫氣息吐盡。

擔負著屋內二十多條性命的「穹蒼破」,劍勢如游龍卷浪,已及波龍術王跟前兩尺!

波龍術王揮劍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葉辰淵的話,這刻毫無疑問會像對抗何自聖時一樣,以「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去接這式「穹蒼破」。

但他不是。雖然在武當派時,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極」標記的資格,其實只在山上修練了一年,他的「太極」造詣還未到那個精純的地步。

因此面對如此猛招時,他還是沒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極」,最後選擇以更有把握的「武當勢劍」擋架這一劍。

先前的戰鬥,他的力量一直遠遠凌駕燕橫,故此對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橫的意志所產生的能量。

金屬相交一刻,波龍術王為那強勁的壓力而訝異。

「武當勢劍」的擋架崩潰了。握劍手掌虎口處因為那衝擊而破裂出血。

他側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蒼破」之勁,但「龍棘」上的勁力極急,先一步破壞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壓力,屈曲跪地!

——膝頭落在地上的瞬間,波龍術王臉色大變。

身在空中的燕橫,仍以劍招餘勢壓住他。

練飛虹眼見波龍術王首次失勢,實是反勝的千載良機,無奈之前為了替燕橫製造出招機會,那「花劍」已經耗去殘餘氣力,這時欲乘機追擊,動作卻已太慢。

眼看燕橫劍勢將盡,波龍術王只要捱過,又可恢復平衡站起來——

一條細小的身影,穿破屋子東側的紙窗而入。

啞黑色的劍鋒無光,卻夾帶凌厲破風的銳音刺出!

波龍術王突見第三個敵人出現,危急中已無暇分辨來者有多強,果斷地放棄與燕橫相抵,借被壓的跌勢倒地往旁翻滾開去!

「靜物劍」的尖鋒,僅僅刺中波龍術王的頭頂,黑色頭巾脫落激飛!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光頭右側,現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傷,他無法看清此刻形勢,也不理會了,接連就以輕功地蹚法再滾兩圈,逃出屋門去!

他出道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逃走,滾出屋門之後,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長劍斜舉頭頂,擺出朝四方戒備的夜戰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敵人夾擊。

定下神來,波龍術王赫然看見,守在院子大門外有六、七條身影,一字排開挺立,個個手裡提著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鋒,月色下寒芒閃耀。

——還有這麼多個劍士?……

剛才從紙窗殺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靜,她與燕橫雙雙搶出屋門來,練飛虹也隨後出現。三人四劍,包圍在波龍術王的另一邊。

燕橫和童靜剛剛劍招得手,氣勢正盛。尤其童靜,本來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沒見過波龍術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劍就傷了對手,逼使其狼狽滾逃。她牢牢盯著波龍術王,神情充滿信心。

波龍術王看在眼裡,卻以為她是因為來了大批強援,才會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後兩邊的敵人之間瞧來瞧去。

大門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隨便地垂劍而立,並沒有擺任何架式。其中有個四十出頭、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連劍也未拔出,只輕輕將手掌搭在腰間劍柄,臉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龍術王一時看不出底蘊來。他再打量童靜,只是個十幾歲的嬌滴滴姑娘,剛才突襲一劍,速度功力卻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心頭最大的陰影,不是別人,而是燕橫。

這年輕劍士,短短交戰間,竟一再發揮出令他失算的實力——燕橫的「穹蒼破」,不只擊潰了他的有利形勢,也動搖了他的絕對信心。

——假如連新來的這七個人,全都有這般劍法……一共十個……

——還有阿花,去辦那麼一點小事,卻遲遲不過來……必有變故……今夜果然諸事不順,神明不佑嗎?……

波龍術王站起來,摸摸頭上的傷口。一夜間連傷兩處,許多年沒有如此。

他眼睛緊緊盯著燕橫。剛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蒼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頭,舐舐虎口處流出的鮮血。

「我會回來的。」波龍術王又再恢復瘋狂的笑容:「並且把廬陵的人都殺光,供奉給真界神明。」

語聲剛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動,兩步就跑到院子側的圍牆,左手輕輕一伸攀到牆頂上,借力一躍已然越牆不見。

童靜欲上前去追,但後面的練飛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著她肩頭阻止。童靜這時才看清,飛虹先生原來竟受了這樣的傷,立時明白為何不要去追。

院子裡十人都佇立了好一會兒,確定波龍術王再無返回的跡象,這才松了口氣。

那七名「劍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個門生。

王守仁放開腰間劍柄,臉容仍舊鎮定——雖然他深知,剛才敵人要是向這方發難,他們七人皆極可能瞬息間就被殺。

黃璇等六個儒生,這時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們把劍還鞘時雙手發抖。

——但是他們剛才表現的勇氣,卻救了這裡許多人。

先前童靜去尋練飛虹協助虎玲蘭,但練飛虹已經出動去救燕橫,結果只遇見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內有變,已急召眾門生聚集,繼而聽到打鬥聲,也就一起來相助。

「待會兒什麼姿勢都不要擺。只是拔劍站著。」

王守仁預先如此吩咐門生。因他聽荊裂說過,高手只要看一眼對方動作姿態,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裝胸作勢就得什麼都不做。結果這一著「空城計」,在這極凶險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橫瞧著王守仁,微微點頭致意。王守仁在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虛張陣勢拒敵,膽氣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橫接著又垂頭看一看手中的「龍棘」。剛才發出了那記甚具火候的「穹蒼破」——雖然還沒有師父「借相」的功力——他心裡甚是興奮,一身的傷痛也都忘卻。

屋子裡的生還者都哭嚎起來,既因受驚,也為了死傷的家人。院子眾人聽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門生快快進內幫忙救治傷者。

童靜正用布巾為練飛虹右臂包紮止血。看見她關切的神情,練飛虹身雖痛,卻展顏大笑起來。

這時童靜才省起:「蘭姐她那邊也有敵人!」高叫著就再次拔劍奔出大門去。

燕橫和練飛虹顧不得一身是傷,也都隨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東只走了一小段,遠遠已經看見,燈籠照映處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虎玲蘭單手把野太刀擱在肩頭,微拐著步伐,也正在向這頭跑過來。

世上沒有事情,比生死激戰之後看見生還的戰友,還要讓人寬慰。

四人不禁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響徹這血腥氣味飄揚的黑夜。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一名經過專精修練的真正高手,其力量遠遠凌駕於世人,假如將武功用於民間作惡,甚至淪為匪盜,是極為可怕的事。但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卻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盜賊修為都不高,背後有多個原因。

武道修練雖然並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處,同樣是對個人境界的追求。因為心靈極端集中在這追求的過程,長年的修行多數會令人對物慾變淡。在專注的高手眼中,金銀財寶,往往比不上武功進步更令其興奮。

武者和武林門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當然也並非全無世俗的慾望。世間的名利權位,最令武人關心的一樣倒是名聲,絕不會輕率讓門派的牌匾污損,尤其武功高強的名門大派,更不會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門。而且武林門派本身不事生產,收入是靠著地方上的民間奉獻,還有拜師的束修禮金,用以支撐營運一門一派所需,這些都直接與門派的名譽好壞有關。

還有一個武林中人不會宣之於口的原因:門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團,在朝廷眼中始終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只是因為武林的活動往往侷限在自己的圈子內,為政者才默許其存在。為免惹起朝廷不滿,各門派有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儘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義、討伐匪盜或者調停民間糾紛。假如利用武力去斂財行惡,甚有可能自取滅亡,甚至連累其他門派,絕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瑤花這樣修為的武者,成為了大逆不道的弒師劇盜,已經是極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龍術王這種等級的邪道高手,更加是鳳毛麟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5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八章 濟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韓思道還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

他踏出車前村村長的屋子大門,燦爛陽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韓思道裸著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軀線條很美,令人難以想像內裡裝著這麼一顆醜惡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懶腰,回頭看看屋門裡。那個整晚被他蹂躪的村女,仍然虛脫般躺在床上,輕輕發出無力的哀吟。

韓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這痛苦的了……

他嫌惡地瞧瞧已高昇的太陽,從袍子的口袋找出裝著「仿仙散」的紙包,挑了一點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熱得很,他將袍子披上頭頂擋著陽光,左手把住腰上劍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裡空無一人,村民都躲在屋裡,人人提心吊膽徹夜未眠。他們不敢去猜,這群野獸到車前村來是要幹什麼。

韓思道走到旁邊的村子祠堂。鄂兒罕早就坐在裡面,還有同行的八個術王部眾。他們跟前的桌上擺開了十幾碟菜餚,有牛有雞,還有農家自釀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盤狼藉。

早飯就吃這些,對村民來說奢侈得不敢想像。他們還被逼把一條仍年輕的耕牛宰了,只為滿足這夥人的肚皮。

韓思道愛女色,鄂兒罕則愛吃。他仍拿著一條雞腿在啃,那把黃須上都沾滿了油。有兩個村姑在旁侍酒,他們拿著酒罈的手都在發抖。

那幾個術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鬧,一看見韓思道就靜下來。畢竟他是術王親自冊封的「副護旗」,而且從昨天午後出發開始,就顯得心情極差——聽說是被術王猊下責罰過——因此他們都比平日還要恭敬。

韓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兒罕打腫的臉,只朝他點點頭招呼。

「終於醒過來啦?」鄂兒罕說話時仍嚼著雞肉,口齒不清。

「你們還不出去準備一下?」韓思道對那八人說。他們馬上點頭,拿起擱在一邊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見這韓思道出現,那兩個村姑就更驚慌了,替他斟酒時倒得滿桌子都是。韓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罈跌個粉碎,村姑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嘴唇紫脹,但她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這十人昨日傍晚時分騎馬到來車前村,卻什麼也不說,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錢糧來送上,但兩個頭領只看了一眼,也未數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邊。十人就此在村裡過夜,似乎並非單純來洗劫,令車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們擔心的,是術王眾騎來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兒罕啃完雞腿後將骨頭拋去,又呷了一口米酒,這才滿足地吁了一口氣。他拿出一塊乾淨的布巾來,沾一沾水,先是仔細地抹拭雙手十指,繼而才去抹鬍鬚和嘴巴。

——一個下過苦功的劍客,對雙手潔淨格外重視。

「差不多了。」鄂兒罕拍拍肚皮,然後站起來,拿起平放桌上的雙劍掛回腰帶上。

「夠人嗎?」韓思道一邊穿上五色袍子一邊問。

「昨晚叫他們點算過了。還多了三十幾個呢。」鄂兒罕用手指梳理著鬍子。

「全都帶走嗎?」韓思道問時,轉一轉手腕:「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別這麼說。術王猊下讓我們贖罪,已經是幸運。」鄂兒罕提及波龍術王時,眼睛裡充滿了崇敬:「這是報他的大恩。」

鄂兒罕祖先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敗退撤回老家時並未跟隨,留在中土順服於漢人的統治,到他這代卻已淪落到民間。他因這長相受盡白眼,更別說要學習名門正派的武功了。波龍術王卻給他這個殊遇,又傳授他最高級的武功「太極劍」,鄂兒罕對術王甚是感恩。

韓思道聳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時就是混跡街頭的孤兒,與人合謀以男色誘劫為生,十五歲起跟著波龍術王——他本名韓四,「思道」這名字也是術王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術王的寵愛,一向驕傲輕慢——因此在「清蓮寺」才會生起向術王下手的妄念。

韓思道和鄂兒罕學劍的日子,其實比起燕橫還要短,卻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藥輔助催激,反應和力量都能在短短歲月內提升,但近來已覺得遇上進步的障礙。鄂兒罕比較成熟,知道長此依賴藥物只會反害了身體,得來不易的武功也會逐漸退步,於是開始逐步減少服藥,改為靠苦練彌補;韓思道自小就慣走捷徑,只是不斷加重藥份,又設計各種小計,例如在劍身上涂「仿仙散」來幫助戰鬥。

「好吧。」韓思道不懷好意地瞧瞧那兩個村姑:「就全都帶走吧。」

她們雖未完全聽得明白兩人對話,但隱隱感到當中談著非常可怕的事情。

韓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兒罕才施然步出。韓思道手裡還提著一壇未開的米酒。

術王眾早就在外頭,四處凶神惡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裡的村民都趕了出來,聚集在祠堂外頭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站著,太陽映照一張張因為刻苦勞作而皺紋深刻的臉孔,差不多兩百人竟是靜得不作一聲。

韓思道走到眾人跟前,把酒罈放在身邊地上,一條腿踏了上去,兩肘擱在那膝上,狀甚悠閒。

這車前村在廬陵縣城的東北方三里之外。他們特意從青原山拐了一個大彎到這邊來,因青原山在縣城的東南;城裡那幾個多管閒事的武者,此刻應已知道波龍術王的根據地就在山上,斷沒估計到他們又會繞去北面的村子作惡。韓思道和鄂兒罕絲毫不擔心會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況有術王猊下出手,那些傢伙必然忙得不可開交,也許已經掛掉兩、三個了!

「我們在這裡過了一晚,吃喝飽了,睡也睡足了,總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氣。」韓思道朝村民微笑著說:「是時候要走了。」

村民聽了馬上鬆一口氣,心裡在感謝老天爺保佑,卻仍都不敢聲張,怕露出高興表情來,又會惹怒這些惡魔。

「不過呢,走之前我們要帶走一些東西……」韓思道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們的馬匹拉出來。村民看見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個術王弟子,手裡拿著一大疊寫有咒文的紙符,更令人感覺不祥。

「我們要帶走的,是你們。每一個人。」韓思道輕佻地說,有如在說一個不甚好笑的笑話。

村民心中一驚,又聽不明白。這十來口布袋雖然又寬又大,怎可能裝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細想之下,他們終於懂了:

要帶走的不是整個人。是人體的一部分。腦袋。

恐懼的叫聲似浪潮響起。

韓思道「嗆」地拔出腰間長劍,那銀芒在陽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視。

八個術王眾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頭守住各條道路。

鄂兒罕則雙臂交疊胸前,一動不動。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卻更令人震慄。

「住口!」韓思道凶厲的叫聲,遏止了村民的驚呼。人們緊湊在一起,有的還怕得互相擁抱。

「不要讓我們多費工夫。」韓思道繼而命令:「乖乖的話,每個人都有個乾脆。只要有一個人想逃走,哼哼……那麼所有人都不會太乾脆了……總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東西……」

村民看著他手上劍光,驚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發出的體臭,夏風亦吹之不散。恐懼的氣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數,但車前村的村民半點兒沒有打倒這干妖人的把握。他們早聽過波龍術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連縣城都來去殺人自如。

眾人之間有的壯丁,心裡燃燒著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會連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像的折磨,膽子先就縮了一半。

——難道就要這樣甘心就戮嗎?我們豈非就像家畜?

韓思道看著他們,一雙細目閃出惡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們來點反抗。雖然會比較花氣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掙扎,比單純處決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樣開始動手時,一個術王弟子突然說:「有人進村來……」

韓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揚,朝著手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北面的村口遠處有個影子,似是牛或驢子拉著的木頭車子,正緩緩向村裡駛來。

「我去看看。」他回頭朝鄂兒罕說,又著手下鎮住眾村民,然後一人朝來者的方向跑過去。

韓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確是一輛車子,可拉車的不是牛馬。

而是人。

只見四個身材頗壯的男人,手腕全都給縛在一起,用繩子牽著後面破舊的木頭板車,狀甚吃力,似乎已經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車的男人衣衫破爛,蓬頭垢面,還要一個個給打得鼻青目腫,非常狼狽,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種恐懼驅策著繼續上前。

板車上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個人盤膝坐著。

韓思道看見車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寬壯,一頭邋遢的濃密短髮,腮上鬍鬚亂生。身上蓋著已經破爛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橫擱著一條兩頭包鑲鐵片的粗壯六角棍棒。看來像是個野和尚。

和尚右手從破斗篷下伸出來,正拿著個饅頭在吃。

「走快一點啊。」和尚催促拉車的男人:「到了村裡就讓你們休息吧。」

不是別人,正是少林武僧圓性。

這些拉車的,是昨天午後到橫溪村打劫的馬賊,本來有七個人,三個受不住圓性的重手斃命,餘下這些圓性正要押去廬陵縣城由官府發落,他也可順道去跟荊裂五人會合。

他旁邊放著一個布包,是橫溪村民送他的謝禮:一大包饅頭。一路出來,至今只吃剩兩個。

圓性看見前方走來這個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著明晃晃的長劍。圓性沒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喚前面四人停下車子來。

那四個馬賊,一個個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見韓思道走來,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於村民的驚惶之色,再也顧不得後面那和尚,拚命就想逃跑。

——是術王的人!

無奈他們頸項都用粗繩套住連到車子上,四人之間又各有繩子綁在一起。可他們都像失去常性,發瘋似地去拉頸上的繩索,磨得頸項都出血了。

圓性昨天在橫溪村已經打得他們像狗般貼服,此際卻見他們害怕這拿劍的小子尤甚於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從板車上踏了下來。

韓思道走到圓性面前七尺處停下,雙手都收在背後,半點不似要發難。

——但其實左手早就從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製帶有黏質的「仿仙散」,正在背後悄悄撒到劍刃上。他早就做慣這動作,前面的人半點看不出來。

圓性將齊眉棍拄在右側,立姿挺拔,身體要比韓思道壯碩得多。那氣勢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和善模樣。

韓思道瞧著他笑了笑。自從霸佔「清蓮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歡殺和尚,最愛聽這些自稱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發出的叫聲。

圓性看看遠處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說:「挺熱鬧的嘛。」

「和尚來村裡化緣嗎?」韓思道問時,背後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劍脊,確定上面已沾了足夠的「仿仙散」。

「我要去縣城,路過這兒,想來討口清水喝。這天氣,熱得緊啦。」圓性說著伸出舌頭,舐舐乾巴巴的嘴唇:「你們聚在外面幹什麼?」

「我們到這村子裡來,要辦一場盛宴。」

「哦?真不巧。我礙著你們嗎?」

「沒這回事。」韓思道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這場宴會好大,添你一個不嫌多。」

他說著時臉色絲毫不變,長劍卻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閃現!

韓思道出劍之際,下盤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當行劍」,刃鋒猛力砍往圓性的左肩頸間!

——擋它吧。

韓思道心裡早盤算,這劍也許會被對方撥棍擋格,已準備兵器一相交後,就再用蛇步退卻。這是昨天對燕橫時的相同戰法,目的也是要圓性去吸劍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藥之後才慢慢對付。

他密切注視著圓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齊眉棍。

然而棍未動分毫。

倒是圓性的左邊身子猛烈動了。

只見圓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颶風捲雲般旋轉鼓起,底下爆發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圓性左足大大踏個箭步衝前,左拳從斗篷下迅疾擊出,直迎向砍來的劍鋒!

——要用赤手去接這劍嗎?

韓思道甚是錯愕。

圓性的拳頭與劍刃交接。拳勁完全吃正了韓思道砍劍的力量。

奇異而清脆的聲響。

拳頭赫然將那劍身從中擊斷!

韓思道一心用計謀暗算對手,反而輕忽了招式上的反應,這劍斷的剎那稍一呆滯,原來準備的後退腳步慢了發動——

圓性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單龍出海」,拳頭打斷劍身後餘勁仍然未消,結實地轟在韓思道右邊臉上!

韓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個飛起,朝後仰倒摔落地上,揚起一股煙塵。餘下半截斷劍也都脫手了。

遠處看著的術王眾及村民,一個個目瞪口呆。

鄂兒罕放開交疊胸前的雙臂,那原本無神的雙眼亦瞪大著。

韓思道武功如何,鄂兒罕非常清楚。這小子就算是輕敵,但被這麼簡單一拳即時擊倒——這野和尚可半點也不簡單!

此時眾人才看見,圓性那擊出的左臂,從拳頭到肩都穿戴著包鑲銅片的鐵甲,難怪能夠硬碰鋒利的長劍。

——那拳勁能擊斷精鋼的劍身,更是非常驚人!

韓思道欲掙扎站起來,但手腿好像都不聽使喚。鼻子流出的鮮血沾滿胸膛衣衫,一隻右眼因血絲爆裂而通紅,右邊臉腫脹得有如長了個大瘤,臉容非常嚇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帶血的唾液。

——如非劍身已經抵去了部分的拳勁,他頭臉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兒罕快步上前,雙手已交叉搭著左右腰間劍柄。

但圓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條同樣穿戴著銅甲的左腿,踏住重創的韓思道胸膛。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敗者,濃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內的鄂兒罕。鄂兒罕馬上止步。

圓性左手將斗篷拉了下來,露出全副「半身銅人甲」,燦爛陽光照耀滿是斑駁戰痕的甲面,發出金紅光華。

「你們就是我聽說過的那些『武當弟子』嗎?」

圓性說著時,從腰帶上取出半邊形如夜叉惡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圓性左半邊面罩上的夜叉神態兇猛,五官怒張;露出的另半邊臉,卻綻放出豪邁的笑容。

◇◇◇◇

王守仁踏進廬陵縣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棧」裡。因為近來匪賊肆虐,客棧已丟空多時,現在充當醫治傷者之地。

樓下的廳子裡充溢著血腥和草藥的氣味,到處傳來傷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個傷者沒哼一聲。虎玲蘭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間圍繞著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處都有包紮。長長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邊,她神情也是一副隨時站起來再戰的模樣——雖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傷都會傳來尖錐刺入般的痛楚。

練飛虹包裹著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盤坐閉目調息。他手臂所受劍傷很深,而且年紀的關係不易復原,看來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橫身上包紮的數目最多,但相較兩人反而都傷得最淺。他頭臉從左耳到下顎圍著一整條布帶,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膚略顯蒼白。燕橫此刻正站在客棧的一角,眼望遠方,雙手輕輕移動比劃著,顯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過的劍招。

其他受傷的人,都是那屋子裡在波龍術王劍下生還的人質。有兩個傷得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也有的恐怕要終身殘廢。

童靜跟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在場,幫忙城裡僅有的兩個大夫醫治傷者。童靜跑來跑去張羅各種東西,已是滿頭大汗,一張臉紅透了。童大小姐從前在成都岷江幫家裡,何曾幹過這種苦差?現在她卻很是熱心,只覺得能夠幫助這兒的人,心裡很是踏實欣慰。

「看不出啊。」旁邊的虎玲蘭忍不住說:「你將來會是個好妻子呢。」

童靜一聽臉更紅了,對蘭姐作了個慍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繼續幫大夫搗爛草藥。

「荊大俠……還沒有回來。」

說話的是薛九牛。他手裡也拿著藥,卻呆站在客棧大門前,看看外頭已經升得很高的太陽。

薛九牛也是剛剛回來縣城,還帶著那群被術王眾囚禁在登龍村的女子。他們徹夜逃走,一直沒停地跑了很長的路。早上看見縣城時,那些女人都哭起來了。

薛九牛把一匹馬留了在青原山腳的原地,給荊裂回程時用,自己則牽走另一匹,給那些女子輪流坐上去休息。他還以為荊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童靜聽了他這話便說:「你放心吧。荊大哥是我們裡面,最不必擔心的一個。」

童靜嘴裡這麼說,但心中確實有些擔憂。昨夜見識過那波龍術王的歹毒心腸後,她實在不敢太過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純論武力,術王與他的手下,當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敵人——貨真價實的武當派相比;但武當派又沒有術王眾的狡獪惡毒,荊裂要是給發現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數……

薛九牛不知荊裂有否出事,但心裡已經開始自責,懷疑是自己的固執壞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與荊俠士認識雖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這麼好對付的。」王守仁鼓勵說。他特意放高聲音,讓客棧的人都聽得見。這種時候,城裡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氣。

可是不由他們不沮喪。王守仁才剛從義莊過來,那邊停放了三十幾條屍體。昨夜波龍術王在給燕橫發現之前,就已潛入民居,無聲屠殺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這麼多人當然悲傷,但更令王守仁憂心的,是眼前三個滿身帶傷的俠士。這波龍術王的力量,比估算中還要可怕。

雖然抵拒了波龍術王於一時,但王守仁深知對方日內必然再犯,而且這次定會帶足人馬。

波龍術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見,必將屠城。

他看著受傷的練飛虹等人。

——這重擔,不能只交給他們五個承擔。

王守仁走到燕橫跟前來,仔細看著他。

燕橫還沉湎在劍招中,他擔心昨夜自己的進步只是曇花一現,趁記憶仍然鮮活之時,不斷在重溫對敵的情形,還有自己用劍時那感覺——尤其是最後使出的那式「穹蒼破」。

——啊,假如那時候我這樣子出劍……這般踏步……也許那傢伙更難抵擋。待會兒要好好問問飛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荊裂教過他:武功不只用身體去練,還得用心。重新檢視自己的技法,從中尋找缺失,是進步的一大途徑。

此時燕橫才醒覺,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經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急忙抱拳施禮。

王守仁看著這個滿身帶傷的少年劍士,感覺他跟昨夜在屋頂暢談時有所變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氣質。

「你的傷沒大礙吧?」王守仁關心地問。

燕橫摸一摸下顎:「沒什麼的……就是多了幾道疤痕。」

「一個像樣的男人,身上怎沒幾道傷疤?」王守仁說:「我當年得罪劉瑾,給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現在都很難看呢!」

兩人相視一笑。

「很感謝王大人昨晚跟我說話。」燕橫正色說:「聽了之後,讓我回想起家師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這一戰的親身體會,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長鬚:「是什麼呢?」

燕橫目中露出火熱的眼神。但他一時無法開口。

「不用猶疑。」王守仁鼓勵說:「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深深吸進一口氣,便朗聲說:

「我是想:一個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沒有半點牽絆和畏懼,才會變得強大。就算被人看作執著的傻子,就算明知會走一條最遠的路,都沒有關係。

「向武當派報仇,為師門討回公義,這悲願死也不會變。可是我的劍不能只有仇恨。復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負復興青城派的重任。一個有價值的青城派。

「這次廬陵的事情,驟看好像跟我的志願無關,但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擁有強於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樣用於世上。否則就跟我痛恨的武當派沒有分別了。

「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劍道。」

王守仁捋鬚的手停下來了。他無言瞧著燕橫良久。

——此子歷經試煉,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個俠士。童靜顯然還沒能獨當一面;練飛虹和虎玲蘭受傷較重,需要休養;荊裂又不在。眼前燕橫是最好的人選。

「我有一事,必要馬上出城去辦。」王守仁說:「燕少俠如無大礙,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燕橫二話不說,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橫隨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棧。

童靜等三個同伴和王門的學生看見,都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只是感覺到兩人走路的背影,散發著一股相近的凜凜氣勢。

二人走到縣城的大街上。陽光灑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們有如一對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並肩而行。

燕橫一邊把雙劍背到身上,一邊問:「王大人,我們要去哪兒?幹什麼?」

王守仁那滿是皺紋的瘦臉神情肅穆,泛著對黎民百姓的憂慮;但同時一雙有神的眼睛,又閃出謀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5
卷七 夜戰廬陵 後記

一個「俠」字,在中國由來已久。

「武」與「俠」本就分不開,幾千年前韓非子為「俠」定性,寫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統治者擁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對來說古代俠客的定義,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韓非此語,對法度以外的俠者深痛惡絕。《漢書》雖也欣賞俠者「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但同時指控他們私下了事,竊奪了國家的生殺大權,「罪已不容於誅矣」。可見在制度森嚴的古代社會,屬於草根又不順服法制的「俠」,多為讀書人所不齒。

當談到中國武俠時,常有人以之跟歐洲騎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並論。它們固然有相近之處:都擁有武力,並存在一套嚴格的行事標準(所謂「Warriors Code」)。但根本性分別正是在於其政治身份:歐洲騎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統治階層,屬於制度以內甚至本身就是制度;中國的俠者最大特徵則是身處制度外,並往往在制度不足或不公時,發揮出一種制衡的力量。

《史記》司馬遷為一位豪邁的史家與文學家,他應是古代對布衣俠客正式予以讚揚的第一人。《遊俠列傳》雖然提及俠者不合於正軌,但同時亦為他們的俠行辯解,認為世事往往有緩急,俠者確實起著維持社會正義的作用。司馬遷更借豪俠,諷刺世上成王敗寇式的虛假「仁義」。

《遊俠列傳》裡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後世千百年來,民間對「俠」的評價標準。

古代真實的「俠」,其實並非現在我們武俠小說裡看得多那種獨來獨往、瀟然一劍的俠客,而多是家裡有點錢財,養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結成江湖勢力,私下對地方事務作仲裁或干預的豪傑人物,跟幫會的分界頗有些模糊。日本黑社會到今天還常以「任俠」自居,當為這中國文化的余緒。

今日武俠小說和電影裡為大眾熟悉的「俠客」形象,實是經過歷代虛構文藝(包括說書、戲曲和小說)的演變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國作品的影響。武俠作品雖然虛構,但它受歡迎之廣之久,卻真實反映了群眾對正義力量的單純盼望。

一個時代假如需要英雄俠客,從法度之外撥亂反正,固然並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時代裡沒有英雄,則更為可哀。維持社會運作需要冷靜;但改變一個社會的,永遠是熱血之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6
卷八 破門六劍 引言

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進退詘伸,

不見朕垠,鸞舉麟振,鳳飛龍騰,發如秋風,疾如駭龍。

——《淮南子·兵略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6
卷八 破門六劍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五人為尋訪著名磨劍師,前赴江西廬陵,機緣巧合下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遭受前武當派高手波龍術王率領的一夥妖匪蹂躪,王守仁與五俠挺身對抗奸邪,誓與百姓共生死。

荊裂孤身夜探敵方本陣「清蓮寺」,遭術王師弟、前「兵鴉道」精銳梅心樹發現追殺,陷入被百人圍攻的困境,躍下山崖,安危不知……
波龍術王帶同親信女刀客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群俠血戰抵抗,負傷下終將二人擊退。燕橫此一戰中領悟「雌雄龍虎劍法」奧秘,武功大有進境。

少林武僧圓性與群俠約定於廬陵重聚,途經車前村,遇上術王兩名頭目作惡逞兇,怒然揮拳伏妖降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7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一章 野和尚

那淒烈的哭喊聲音,響徹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門前。

是某個嬰孩正在放聲大哭。然而那聲音中隱隱有一股深沉的震盪,聽來不似是因飢餓或恐懼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聲已經持續許久,但那嬰孩還半點沒有疲累收歇的跡象。站在山門前的幾個和尚與小沙彌,顯得手足無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嬰孩的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冬衣包裹著兒子,自己只穿一件單薄衣裳,雖是個壯健的農婦,仍不禁在打顫。

和尚兩手捂著耳朵,仔細看那包在薄棉衣裡的男嬰,他雖是出家人,一看之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嬰兒才剛滿三個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長滿了又黑又密的毛髮,就連耳鬢和腮子都像蓋了大把鬍鬚,乍見還看不出是人,讓人誤以為是初生的狗兒。

這怪嬰仍然哭叫著,一隻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著母親胸口衣裳不放。母親一邊流著淚,一邊想用力去掙,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還是掙他不脫。

和尚也嘗試幫忙去拉嬰孩的手臂,始終拉不開來,太用力又怕傷了孩子,一時都束手無策。

山下一帶的貧農因無力撫養孩兒,將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離,哭得死去活來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如今這般情狀卻是頭一遭。

那哭聲甚為洪亮,在山間迴蕩不止,恐已傳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門和尚害怕哭聲打擾了寺裡眾僧的功課,自己會給長老怪罪,就跟那母親說:「檀越,不如你還是先帶他下山……等再大一點才送上來……」

農婦急得幾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聲。她丈夫上個月剛病死,家裡七個孩子許多都還小,實在養不了。有三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已經送人家收養,就只餘這生來嚇人的老么,說什麼都沒人要,除了送上寺院來,她再想不出什麼辦法。

「請大師拿剪刀來。」她勉強收起淚水說:「我就把這衣服割開吧。」

此等非禮之事在少林山門前發生,要是誤傳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損寺院的清譽。

和尚正在猶疑間,卻見後面已有人從石階信步下來。他們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禪杖的身影,不是別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禪師。

幾個和尚連忙合十低首,心裡很是害怕——方丈竟為這等小事親自下來察看,必然是要責怪那煩人的哭聲了。

本渡禪師踏下來的步履甚是穩重,禪杖只是輕輕點地,並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滿五十歲的魁梧身軀挺得筆直,寬厚的胸肩將僧衣袈裟撐得脹滿;有如岩石的頭臉,除了戒疤之外還有兩、三道深刻的傷痕,都是年輕時在寺內練武比試留下的。

雖是如此長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並沒有予人半點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反倒像一棵會行走的大樹:堅實壯碩,卻能包容庇蔭一切。

眾和尚再看主持身後,下來的還有數人。原來是文僧長老了澄大師,身邊左右有兩個弟子攙扶著。了澄是本渡的師叔,當今少林寺裡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恆大師以外,就數他輩分最高。眾和尚見了更驚得身子縮作一團。

本渡趨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嬰孩,半白的眉毛揚了一揚。

「可憐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經苦練少林「鐵沙掌」、五個指頭都磨平了的手掌,輕輕撫摸嬰孩的頭頂。

那手掌雖是骨節突露又滿佈厚繭,但撫摸的觸感異常輕細,隱隱顯示了本渡武功已達「從剛臻柔」的境地。

在這溫暖的手掌撫慰下,嬰孩卻仍是哭泣不止,揪著母親胸口衣襟的小拳頭,似又抓得更緊。

了澄大師也到孩兒跟前,一雙慈祥的眼睛俯視其哭相。

「緣盡了,就放開吧。」

了澄這般輕輕說了一句。

嬰孩的哭聲頓時收歇,圍著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來。抓著衣服的五指也鬆開了。

了澄伸出一雙枯瘦得像鳥爪的手。那農婦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一會兒後,也收起悲傷,把男嬰交到他懷裡。

已不再哭的男嬰,這時竟與抱著自己的了澄對視,眼神裡沒有半絲對陌生人的驚懼,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將男嬰交到師侄的手上。

「本渡,這孩子過了蓄髫①之後,就由你親手剃度。」

『注①:少林寺所收幼兒,都交在山腳下為寺院耕作的農家寄養,直至約五、六歲方帶回寺出家學佛,這稱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過孩子,心裡甚感奇怪。

了澄說完就讓兩個弟子扶著,拾級往山上回去。他離開前又說了一句:

「此子雖頑魯,但生就一顆見性之心,他日果證不凡。」

半年以後,男孩身上的奇異胎毛漸漸自行脫落,再與一般嬰兒無異。

五歲回歸少林寺,方丈本渡親收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輩分排行,為「圓」字輩。

七歲正式誦經禮佛,同時開始修習少林武藝。少林寺強調「禪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廢了禪修功課,若有怠惰則禁止練武,以防他們一味鬥勝爭強。這孩子過了整整兩年,都沒能把最入門的經文唸誦,坐禪聽講時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課就馬上生龍活虎,而且好勝心甚強,不論各樣鍛鍊,都愛好跟同輩甚至前輩較量比試,許多同門也都怕了他。

師父本渡多次罰他禁足練武場,後來總是了澄太師叔出口為他開脫:「且由得他。這孩子,不可當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聽過太師叔的話後,倒有時自動自覺拿起經書來念。雖然到了最後還是讀不懂多少經文。

二十二歲之年,他通過少林武學最高試煉「木人巷」,以雙臂夾開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熱鼎爐,臂內側因而烙上「左青龍·右白虎」之印,是為少林高手之標記。少林數百年來得此烙記最年輕者,他是第四名。

烙記還未痊癒,他同日就長跪於「金剛堂」不起,請求方丈師父批准他修習少林鎮山之寶「十八銅人大陣」②。三天之後又是了澄為他說項,獲賜銅甲一副,六角鑲鐵齊眉棍一桿。

『注②:關於少林寺「木人巷」與「十八銅人大陣」,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歲,從上山參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風波。

一個月後獨自出走少室山,為的只有兩個字:

武當。

◇◇◇◇

那半張銅鑄的夜叉惡神臉孔,造型異常凶暴懾人;每片包鑲著銅片的護身鐵甲,也滿是教人觸目驚心的磨蝕與鑿痕。

然而這一刻,看在江西車前村兩百名村民的眼裡,這個在陽光中反射出金紅光芒的身影,無異於下凡的菩薩活佛,眾人心裡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衝動。

圓性和尚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右手倒提齊眉棍斜垂身側,眼睛牢牢盯著十尺之外的鄂兒罕。

陽光照射之下,鄂兒罕那張輪廓深刻的臉孔卻顯得神色陰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魚般冷漠,激動瞪著被圓性踩在腳下的同伴韓思道。

鄂兒罕雙臂迅速在身前交錯,左右握著腰間雙劍柄,嚴陣戒備這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僧。

韓思道仰臥在地,本來白皙的半邊臉,被圓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腫起,顏色由紫入黑,一雙細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來。他呼吸很淺,似已沒了半條人命。

站在鄂兒罕身後那十名術王眾,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個個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們心目中,不只是波龍術王本尊,就是術王敕封的幾位「護旗」大人,都儼如凡人不可碰觸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韓思道,卻竟然在他們看也看不清的瞬間,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個拿著大疊「化物符」的術王弟子,驚呆間手指不自覺鬆開來,紙符脫手,如落葉隨風飄飛。

好幾片紙符吹到鄂兒罕身上。他一動不動,仍然保持隨時拔劍的姿勢,內心卻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麼霉運?竟然連續兩天遇上這樣的事情?

圓性戒備著鄂兒罕等人同時,也在觀察四周狀況。他看見眾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見到術王眾牽著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個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絕不是什麼好事——韓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證。

——帶這麼多袋子,是搶劫嗎?……

被圓性所擒並逼著拉車的四個馬賊,已經停止了瘋狂掙扎。原先他們赫見令人聞風喪膽的波龍術王部眾,想要拚命逃生;怎料這惡和尚一拳,就把對方一名頭兒連人帶劍都擊垮,這等武功,他們從前連想都沒有想像過。

——我們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來……簡直是祖上三代積的福!

當中一名馬賊,順手抓住飄來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裡忍不住喃喃說:「我聽說過……抓『幽奴』,原來是真的……」

圓性的心思遠遠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這句話沒有逃過他耳朵。

「快說。」他揚揚濃眉。

那馬賊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雙方,心想還是這和尚比較不好得罪,吞吞喉結便說:「那些布袋……是用來裝人頭的,好像是他們什麼儀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圓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數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數。

——不是搶劫。是屠村。

他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瞬間收緊目光。

——這一趟,沒有來錯!

圓性最初因為跟蹤顏清桐,誤打誤撞到來江西;然後又意外聽聞有「武當弟子」在此地,純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尋,並沒有想過找到的所謂「武當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惡之徒。

圓性一眼看去就斷定:對面雖有十一人之眾,唯一堪稱敵人的就只得這個帶著雙劍、容貌不似漢人的黃須男子。

鄂兒罕雖因韓思道被擊倒而大感驚訝,但他畢竟由波龍術王親授數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緒而動搖,交錯的兩臂肌肉,處於一種既不緊張卻也沒鬆弛的微妙狀態,能夠高速拔劍出擊;雙腿膝蓋略蹲,勢如隨時撲擊的豹子。

圓性看出此人確實不弱。這等功夫,要非歷經無數生死搏鬥,就定然是名門所傳。

「收集人頭?……」圓性朝鄂兒罕冷笑:「你知道嗎?我曾經見識過真正的武當弟子……我肯定你們是假貨。」

他說著揚起棍頭,直指鄂兒罕的臉。

「武當弟子,才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鄂兒罕聽了,雙目又恢復往日那死寂無神、彷彿無視一切生命的眼神。

極度的冷酷,其實表現出心裡的熊熊怒火。

——你這是說,術王猊下教給我的武當派絕學是假的?

對鄂兒罕來說,這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這時傳來一記悶呼。是地上的韓思道。

原來圓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腳,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與其說是韓思道呼叫,不如說是那壓力硬把他胸膛裡的氣擠了出來。

圓性的憤怒,絕不下於鄂兒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兒罕的武功水平之後。

這等武功,卻用以威逼殘害尋常百姓——在圓性的世界裡,這是難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韓思道胸口肋骨發出破裂聲。

鄂兒罕聽了怒意更增:他跟韓思道關係雖不好,但對方好歹是術王親挑的「副護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腳下,就等於對術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廬陵縣城,他毫不羞愧地選擇逃跑,因為對方有五個。

然而今天眼前對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這些「幽奴」帶回去,我還算是物移教的「護旗」嗎?

滅化無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鄂兒罕的眼神又再變化,這次透出了一種瘋狂之色。

圓性再次揚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兒罕的架式散發出更強烈的氣勢。

相似的眼神,圓性曾經見過:那個死在他懷裡,猶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兒罕並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著對波龍術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縣城向部眾唸誦咒文一樣。

鄂兒罕咧開兩排牙齒。黃須揚動。

圓性感受到敵人散射的戰氣,馬上也作出相對的反應。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發動。

鄂兒罕腰帶上一對湘龍派古劍,先左後右交錯出鞘。他的身體俯前,幾乎成一直線,全力撲出!

圓性則以韓思道身體為踏板,穿著銅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躍。隨著韓思道痛苦吐血,圓性碩厚的身子如炮彈射出,同時已架起齊眉棍,藉著這股衝力,使出少林「緊那羅王棍·穿袖勢」,鑲著鐵皮圓釘的六角棍頭,激取鄂兒罕面門!

鄂兒罕的雙劍亦已成招,運使波龍術王所授「武當勢劍」,左手劍斜架在頭頂上方,右手劍橫向反砍圓性頸項!

二人躍撲之勢都甚猛,那十尺距離在一眨眼間已縮短,劍棍火速交接!

鄂兒罕這招「勢劍」是要正面硬破,靠頭上的左手劍將圓性刺棍架去,同時右劍砍斬,連消帶打取勝;怎料左劍一碰上那齊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強橫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傳至,左劍非但無法將棍撥去,棍力反倒壓過來,影響了他全身的架勢與協調,連右手劍都一時窒礙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鋒,圓性的剛勁就足以透到對方的身體骨架裡,彷彿將鄂兒罕釘在原地!

——這種力量……

鄂兒罕還來不及驚愕,已感到左劍被反壓下去,六角棍吃著劍身,仍然從中線刺入!

鄂兒罕果斷地變化右劍去向,也將之架往齊眉棍,合雙劍交叉之力猛舉,這才抵住了渾厚的棍勢。

圓性這招「穿袖勢」乃躍在空中發出,為了拿捏最強的攻擊距離,右手右足皆居前。這時刺棍之力已盡,他身子一著地,左腳又緊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時像划槳般猛撥出,將另一端的包鐵棍頭橫掃出去,「跨劍勢」揮擊鄂兒罕右肩!

——從剛才遠距離如標槍般的直刺,再瞬間變換成近接橫掃,左右兩端發招自如,正是這根雙頭齊眉棍的妙處。

鄂兒罕面臨對方橫向掃擊,本可將雙劍化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橫」之策,把圓性逼開。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來圓性此刻變成左足在前,整個左半邊身都有銅甲保護,鄂兒罕的劍尖無從下手;圓性這「跨劍勢」不隻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會移動的銅牆鐵壁,朝鄂兒罕迎頭壓來!

先前接招時已見識了圓性的剛勁,鄂兒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後仰閃躲之餘,下面雙腳施展出術王所授的武當輕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開了這攔身掃棍!

鄂兒罕後退,圓性卻不上步去追,只順著掃擊之勢將齊眉棍掄過半圈,同時雙掌在棍身上滑過,瞬間從雙手握棍中段,改變成持著棍尾一端,盡用了棍長五尺有餘的優勢,再次大幅掃出,這次改攻下路,「烏龍翻江勢」劈殺鄂兒罕後退中的兩膝!

——長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換架式高低,兵鋒已可覆蓋敵方從頭到腳全身!

鄂兒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脅襲來,驚異於敵人變招之猛之速,再也顧不了面子,拔腿躍後閃過這低掃棍,著地時又再急跌了數步,握劍的雙手大大攤開保持平衡,狀甚狼狽。

長棍夾沙塵貼地掃過,如鐮割草。

旁觀村民的眼目視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見一抹殘影在地面刮過,帶有一種極為銳利的聲音,他們一時還錯覺,圓性手上那條木棍,不知何時化成利刃。

圓性趁機奔前追擊,雙手再次化為近身短打的兩頭握式,一個弓步朝鄂兒罕中路直進,兩拳有如推出般猛力衝前,以棍身中央直壓鄂兒罕喉頸!

鄂兒罕畢竟苦練劍術日久,很快就回覆馬步平衡,見這壓棍攻來,他及時豎立雙劍,成二字架在胸前,僅僅將棍身抵住!

兩人變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緊緊互擠,他們的頭臉也頓時相距不足兩尺。

鄂兒罕感覺圓性那山崩般的勁力,一刻不放鬆地湧來。他吃力緊鎖雙臂關節,才勉強抵抗得了。

鄂兒罕近距看了圓性一眼,發現圓性雖一臉亂生的鬍鬚,但其實面容甚年輕。

這等拳棒功夫。還要是個和尚。鄂兒罕心裡再無疑問。

「少林?」

圓性聽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當?」

圓性那笑容裡充滿了輕蔑。

意思是說:你這樣也算是武當?

這越過了鄂兒罕心裡的尊嚴最底線。

圓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種有如膠著的牽引之力。

鄂兒罕雙劍已變勢,從向前力推化為往斜下方帶下去。

「引進落空」之技。「太極劍」。

圓性的齊眉棍猝然被雙劍黏帶向鄂兒罕身側,失去了攻擊的準頭!

鄂兒罕接連再變,右劍仍搭著長棍中央往下帶,左劍卻已離開,遁最短的直線,以最小幅的動作,平平刺向圓性右目!

在近身纏戰中突起這變化,古劍尖鋒又在甚近的距離裡急刺而來,圓性似已無閃躲的餘地——

在這剎那,圓性心裡感激一個人:

武當「兵鴉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為在西安與尚四郎的一戰,圓性早已對「太極」不陌生。鄂兒罕一發動雙劍化勁,他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

——任何一個高手都會告訴你:在他們那種層次的對決裡,「知道」有多麼重要。

電光石火之間,鄂兒罕心頭狂喜。因為他刺出一劍的左手,從劍柄傳來了得手的觸感。

——我打敗了少林武僧!

那喜悅令他忽略了那觸感的微小差別:劍尖刺中的,是比人體任何部位都要堅硬的東西。

原來圓性早就捕捉這刺劍來勢,他略一側頭,用左半邊的夜叉銅面具額處,將這劍擋了下來!

鄂兒罕剎那間無法控制的喜悅,成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要能充分發揮「太極」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軍萬馬中也絲毫不動之心,一旦為驚懼、遲疑、驕傲、輕慢等情緒所滯礙,就無法完全放開敏銳的官能,以感應敵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戰,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變,正是他取勝關鍵。

單這一點,足見鄂兒罕的「太極」仍欠火候。

鄂兒罕赫然發現並未得手,右手劍急忙繼續化引圓性的長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擊。

可是已經沒有用。剛才那一刻的窒礙,已削弱了他的化勁;更何況他不是姚蓮舟這等「一心二用」的絕頂高手,左手的刺劍也影響了右劍的運行。

那化勁的弧線,已經不再圓。

齊眉棍脫離「太極」的控制。

用「太極」的人失卻了控制,就等於敗了。

鄂兒罕的化勁不靠眼目,只靠劍上觸感去確定對方齊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經「消失」到不知哪兒去,他恐懼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緊縮,準備迎受那棍擊。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襲擊左肋,鄂兒罕如遭電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將那痛楚減低,強呼一口氣全速飛退,同時在身前亂舞雙劍花,欲阻圓性追擊——

圓性卻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衝,棍身從左手的銅拳甲裡疾吐而出!

六角鐵棍穿越那雙劍花之間的微細空隙,就像毒蛇騰身噬擊般準確,鄂兒罕胸骨應手破裂,黃須隨著「哇」一聲染紅!

這一擊同時也打破了鄂兒罕身為武者的自信。

圓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簡至朴,卻盡顯少林正宗那純厚剛健的上乘風格,完全是憑正面的速度、力量、氣勢與精神凌駕對手。

心正,拳則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兒罕眼中,這少林武僧,有如一塊看不見弱點的堅剛岩石。

假如純是武者間的比試,這時已經分出勝負。但圓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想到那幾口大布袋,想到那兩百個村民驚恐的臉龐,他沒有任何要尊重這個敵人的理由。

半邊銅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這冷酷,卻同時表現出最單純的慈悲。

為眾生去惡。

圓性乘著刺棍跨上右步,繼而猛躍起來,雙手合握棍末舉過頭頂,以「緊那羅王棍」的「順步劈山勢」,集全身之力,並且盡用齊眉棍全長,朝鄂兒罕頂門揮下去!

鄂兒罕把一雙古劍迎往頭頂上方,其勢又是想再施「引進落空」。

到了最危險的關頭,他本能地倚憑向來最信賴的「太極劍」。

——可是圓性已經有跟武當正宗「太極」決鬥的經驗。在他眼中,鄂兒罕這雙劍不過是半吊子的「偽太極」。

昨天鄂兒罕狀態完好之際,尚且無法安然將荊裂的倭刀斬擊化去,何況此刻面對也是實力相當的圓性。

這「太極劍」的「小亂環」弧形雖能接上齊眉棍,但棍的劈勢實在太猛太強,劍招只能勉強將它往旁移卸兩分——

鄂兒罕頭上的卷狀布巾,剎那遭齊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雙本來就沒有什麼生氣的眼睛同時翻白,舌頭長長伸出,雙劍脫手,身體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圓性倒拖著染血的齊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後一絲氣的鄂兒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殺氣充盈,村民無法抑制地紛紛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視他。

餘下那十個術王眾則吃驚得無法呼吸,他們視為魔星般的兩位「護旗大人」,相隔不夠一盞茶時間,就相繼倒在這野和尚腳下。

圓性俯視雙眼失神、手腳仍在緩緩掙扎的鄂兒罕。

「真可憐。你學的這『太極』,是騙人的啦。」

圓性瞧著他不斷從頭上流下鮮血的臉,忍不住說,也不管他是否還聽得到。

「我沒猜錯的話,教你的那個人自己還在練,只是拿你來測試功力。你學的這套,打不了真好漢。」

鄂兒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重傷,還是知悉自己苦練多年的「武當絕學」只是假貨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視線游移,似乎已無法看見圓性,只憑聲音辨別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兒罕身體已經甚虛弱,但他還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動藏在腕脈處的機關。

一物從他五色怪袍的寬袖裡彈射而出!

圓性站得甚近,赫見異物已飛到面前,他迅疾舉起沒拿棍的左手!

他本來可以一拳就把那東西擊飛,但這剎那感到不妥。

——圓性自小在少林寺長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這時並非憑什麼經驗判斷,反而是因心思純真,對邪惡有一股甚敏銳的直覺。

他左拳半途化為龍爪手,一把將那飛來之物準確抓在掌心!

鄂兒罕彷彿用完最後一絲氣力,那條左臂軟軟跌下來,就此一動不動。

他永遠也不能再吃強搶來的雞腿。也永遠不能再殺人了。

在空地另一頭仍在吐著白沫的韓思道,結果倒還比鄂兒罕活久了一點點。

圓性攤開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麼。

那是一顆青色的小小蠟丸,外表看那蠟皮並不太厚,隨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貼著好幾層紙,造得較厚硬,是在機關彈射時受力用的。

圓性以一隻穿著笨重銅甲之手,卻能以「少林五拳」裡的「龍形」探爪擒拿手法,將這蠟丸接下而分毫無損,可見他除了剛猛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細的功夫。

——圓性自與尚四郎的「太極」拳刀比拚之後,這半年來於途上刻意苦練擒拿技,就是要補當時近身纏鬥的不足。

看見圓性手裡這蠟丸,圍觀的術王眾驚呼起來: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昨日在廬陵縣城裡,一口氣殺害數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雲磷殺」!

假如剛才圓性稍向它揮擊,又或閃躲開去讓它跌破,劇毒的粉霧四散,此刻車前村裡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沒救。

圓性瞧見那些術王眾凝視「雲磷殺」時露出的恐懼臉色,就知道這東西絕不簡單;再回想剛才韓思道曾在劍刃上沾藥試圖暗算他,圓性更猜到這東西是藥物。

「是劇毒嗎?」圓性用兩根指頭輕輕夾著那蠟丸,走前一步往那些術王眾問。

術王眾見他拿著「雲磷殺」如此輕率,紛紛倒抽著涼氣。其中一個忍不住輕呼:「別弄破……」

圓性點點頭,從僧袍內側取出一方汗巾,把蠟丸包覆,放進懷中。

術王眾這時略鬆了一口氣,再看看地上的鄂兒罕與韓思道,突然醒覺自己身在何種處境。圓性手中的齊眉棍,鑲鐵棍頭還在滴著血。他們不禁心寒後退。

「出家人,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奇怪……」圓性搔一搔沒有蓋著面具的那邊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們殺光的理由。」

十個術王眾一聽之下腿都在顫抖,平日橫行廬陵、肆意劫殺的威風不知已經丟到哪兒去。有兩個還當場失禁尿出來了。

剛才他們已經見過圓性有如猛獸的疾速。逃走不是選擇。

——也許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話,會有幾個人活得下來。可是誰又願意冒險去當讓別人逃生的誘餌呢?

就像先前的車前村民一樣,他們十人也被恐怖鎮鎖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過現在身份換過來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詞,祭典宴會時順著大夥兒高喊口號,一旦死亡真的臨頭,不是個個都能奉行這神啟聖訓。術王勢力過去一直無往不利,眾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與慾望之中;但如今形勢逆轉,在這正氣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懾下,他們的信仰都崩潰了。

圓性的指頭不斷輕敲半邊面具的額角,狀甚苦惱。

「怎麼辦呢?……要我殺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難下手;要我放過你們麼?又對不起這兒的百姓。我怎麼曉得,你們過兩天會不會又帶著那幾口大布袋回來?」

術王眾慌忙揮手搖頭,有的結結巴巴地辯說:「不……不!絕不會……」

「這樣吧……」圓性說著,突然一手將齊眉棍拋向他們,其中一個術王弟子雙手將棍接牢了。

——竟然毫無顧忌就把兵器扔給敵人,那份自信和豪氣令在場的人都咋舌。

「你們每個人把一條手臂跟一條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滾吧。」

圓性說完就不理會他們,轉頭朝著那四個被他在橫溪村擒下的馬賊走過去。

四人看著那些愣在當場的術王眾,心裡不禁慶幸。他們雖然因為生活艱困,豁了出去落草為寇,但始終因為一點良知,沒有去投那喪心病狂的波龍術王,否則今天就不只被逼著拉木頭車這麼簡單。

圓性走過來,取下了半邊夜叉面罩塞到護甲的腰帶裡,一張粗眉大眼的鬍鬚臉這時消去了殺氣。他伸手為四人頸上的繩索松縛。

「比起那些傢伙,你們好像變得沒那麼可惡了。」圓性將繩拋到一旁:「不用去衙門了。你們走吧。以後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驚地看著這古怪和尚好一會兒。這時圓性身後傳來慘痛的叫聲。術王眾開始用棍互相毆打手腿關節了。

這一刻四人異常激動,就跟村民一樣同時朝著圓性下跪,深深叩了個響頭,然後無言奔跑而去。

——他們此後沒再作賊。一個回家守著父母那塊瘦田;一人當了行腳醫的徒弟;另外兩個結伴去了廣東,十幾年後做生意發跡了。

圓性轉而又看著那些車前村民。他們仍一個個跪著。圓性皺眉,搔搔那頭濃密如雜草的短髮。

「怎麼了?……先前又是這樣。你們吉安人有這樣的習俗,看見和尚便得跪的嗎?」

他說著上前扶起一個老農婦。

「我倒想問問:你們這村子裡,有人會剃頭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試煉,只有通過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護寺僧兵」,得以配給個人兵器,並獲許進修更高的少林絕藝。「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奧地,秘不向寺外人公開,因此產生了許多幻想不實的傳說,甚至指「木人」是兩大排以機關驅動的厲害人偶,會對進入巷內的人自動攻擊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條全長十二丈、平均寬一丈的山洞走廊,開鑿於少林寺「金剛堂」後山壁,進行試煉之時極大陣仗,沿巷兩側共有一百零八個武僧把守,逐一與進入的受驗者以拳法對戰。為了避免嚴重傷害,受驗和把守雙方,都會在心胸背項要害處穿戴著木板與厚棉布的護甲,因此才稱「木人」。

受考驗的武僧雖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個「木人」都擊倒,但要一一闖過逾百對手的攔截仍極為艱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過時間卻要一個時辰(兩小時),進行連續不斷的戰鬥與體力消耗,每一個的對手都精力新鮮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詣的測試,更是體能意志的絕對考驗。

受驗武僧到達「木人巷」盡頭時,巷口有一座燒熱了的大鼎爐攔阻,爐的左右兩側鑄有龍虎圖案,武僧須用雙臂夾起鼎爐移開方可出關,因此會在前臂內側烙下「左青龍·右白虎」印記,是為體得少林武學精髓之證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過武道修練參悟佛法,也肩負保護少林寺的重任,而「護寺僧兵」裡以「十八銅人」為最高級別。「十八銅人大陣」乃少林武學至寶,其創編以「羅漢十八手」、「鐵布衫金剛功」及「緊那羅王棍」為經緯,陣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無間配合,以發揮極強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銅人」按照其武功專長,得以配備不同形制的鑲銅鐵甲,如有的是半邊身子,有的只裝備雙手雙腿,都是為了發揮不同武僧的擅長功夫。

少林寺內武僧弟子幾達八百人,「十八銅人」當然亦不只十八個,事實上寺裡常備的「十八銅人大陣」共有三隊,可互相替補陣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26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二章 溫柔的纏鬥

荊烈瘦小的身體,蜷縮在狹窄的岩洞裡,緊緊抱著一柄滿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視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聲淅瀝。太黑了,無法看見雨點。但他依舊出神地眺視,彷彿能夠看見些什麼。

他知道,在這海岸對面的遠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嶼——應該說,是父親發現他的地方。

他的親生父母成謎;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被拋棄在那海岸上。他跟這世界一無連繫。

他只有繼續緊抱著木刀。

「小鬼!給我滾出來!」

雄渾的怒喝,透過雨聲傳來。可辨出是父親的聲音。

他探頭出去看。

正好逢著閃電。荊照赤裸上身的壯碩身影,在那一瞬間閃現。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體溫化成霧氣。他右手提著一條藤杖,左手卻拿著一壺酒。

荊照舉壺喝了一口,然後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這兒!滾出來!」那粗啞的聲音中充塞著暴怒。

荊烈當然知道父親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練武時,荊烈因為太過興奮,用木刀打傷了沒有血緣的兄長荊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過是在練定招對拆,胡亂出招的荊烈當然有不對;但拳齡遠遠長於義弟的荊越,竟然避不過那一刀,結結實實地在眾同門跟前丟臉了——他可不是別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將來的掌門人選啊。

荊照一邊叫喊,一邊在黑暗的岩岸之間奔跳自如。雖然近年溺於杯中物,他的身手還沒有受到大影響——「滾雷虎」這外號,可不是因為當上虎尊派掌門才得到的抬舉,而是年輕時就在福建武林打響的名號。

在滂沱夜雨裡難以視物,荊照遍尋不獲,心情更惡劣了,將酒一口喝乾,一把摔去酒壺,仰天如猛獸似的嚎叫。

荊烈卻在這時自行從洞裡爬出來了。

另一次閃電。

荊照遠遠看見這全身濕淋淋的小子,馬上全速跑躍過去。

荊烈沒有走避。

荊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話不說,就把藤杖橫揮向他左肩。

荊烈雙手分握木刀兩頭,舉到身側擋那藤杖。他體重連父親的一半也沒有,強烈的衝擊之下,身體往另一邊跪倒,幾乎就滾跌下岩石去。

——但他確實把這一擊擋下來了。

荊照更憤怒,另一隻手伸出,一把捏著義子的喉頸,把他整個人揪起到半空。

荊烈被扼得窒息,腦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開來。可是他沒有掙扎。手上的木刀也沒有放開。他瞪著已經充血的眼睛,無懼地直視父親。

那眼神裡,甚至沒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雖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荊烈心裡卻有一股異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觸怒父親時,父親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這是荊烈自懂性以後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親眼中,彷彿還不如家裡養的看門狗。不管跌傷也好,生病也好,餓著肚子也好……父親從來不屑一顧。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他幹了什麼讓父親生氣的事情時。

經過好幾年,荊烈又漸漸知道,有什麼事情最能夠惹得父親不快:當他在外頭太過頑皮闖了禍時;當他從高樹上跳下、躍到海裡抓魚、爬上祠堂屋頂,或者作其他大膽玩意時;當他把鄰村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時……

也就是,當他每次展現出強悍本色的時候。

雖然每次最後都會給打得很慘,但隔一段時候他又會故意去幹這些事情。因為唯有被打罵之際,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親接近。

荊烈決心:要吸引父親,自己就要不斷變得更強。

——比哥哥更強……不,有一天,比爹更強!

快失去意識的荊烈這麼想著,眼睛依然凝視荊照。

荊照驀然從義子的眼神裡,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扼著義子喉嚨的手掌不自覺放鬆開來。

荊烈的身體發軟,無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荊照俯視沒有動靜的義子好一會兒。狂雨繼續滴打他頭頂。然後他彎下身子,將荊烈抱起來,回頭循來路離海岸而去。

這時荊照並不知道:短暫昏迷的荊烈其實早就給雨打醒。

荊烈閉著眼,縮在父親的懷裡。

在雨中,他感到那寬厚的胸膛,格外溫暖。

荊裂從短暫的回憶夢境裡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皮。樹洞外透進的燦爛晨光很刺眼。

荊裂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還有追捕者的聲音。

天還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樹,就已經親自帶著術王眾下來青原山腳,拿火把搜索墮下山崖的荊裂。荊裂這兩個時辰以來,不斷在逃亡和轉移匿藏地。

梅心樹看來指揮能力甚強,術王眾的搜捕網非常緊密,荊裂一度幾乎被包圍網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樹葉作保護掩飾,斷不可能從術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潛過去。

確定了沒再聽到人聲之後,荊裂才稍稍放鬆一點,接著就開始檢查身體的狀況。他嘗試用力深深吸氣,仍然感到那口氣無法完全提上來,腦袋一陣昏眩,視線略變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為跌下時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傷,現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蓋撞擊一下。然而他氣息窒礙,並非因為有這傷。

荊裂摸一摸右邊頸側,那兒有一道劃破的傷口,呈著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雖然果斷地放開鐵鏈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時還是被術王眾從壁頂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傷了。

荊裂深知術王眾毒藥厲害,一著陸後就馬上用力擠出傷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帶裡的兩顆急救藥,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實在兇猛,雖然只淺淺劃過,毒性還是入了血;再加上荊裂一直不斷逃走,催動血氣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擾到經絡,荊裂此際還沒有昏死,已是仗賴超乎常人的強健體魄。

——剛才做夢,也是因為中毒吧?……

中毒還不是他唯一的危機。荊裂躺在樹洞裡,嘗試輪番收緊全身各處肌肉,看看其他傷勢如何。當運用到左肩和右膝兩處時他感到劇痛,關節就像被又長又粗的尖針深深插入似的,一陣發軟酸麻,幾乎完全無法運力。

荊裂皺眉了。這兩處挫傷是從山壁高處墮下,落到山腳時所承受的。下墮途中他雖然好幾次借助樹枝減速,但著地時的衝擊力還是甚猛——荊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練武道,傷患本來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侶」,荊裂半點兒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綻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內傷影響臟腑功能,氣虛血弱,以致無法運勁;第二則是重要關節受損,發力無從或者失去移動沖躍的能力。多少傑出的武者,就只因為一個膝蓋或者髖胯關節損傷,從此終結武道生涯。

荊裂再試試運勁,痛楚仍然甚尖銳。他想,自身的痛覺已經因為中毒遲鈍了不少,也就是說這肩頭和膝蓋的實際損傷,比現在感受的還要嚴重……

荊裂就是如此,在傷了一足一手、意識受毒藥干擾、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獵小刀的狀況下,於崎嶇的山林裡隱伏潛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圍搜捕。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怎麼能走到這兒來。

——這絕不是僥倖,而是長年在海外蠻荒之地歷險,刻印到骨頭裡的求生本能。

雖然已暫時擺脫追蹤者,荊裂知道自己絕不可以停下來。

——那傢伙……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

荊裂想起昨夜在「清蓮寺」遇到的那頭全身黑衣、使鏈子飛刃的「老虎」。他那時候還曾經猜想,這傢伙是否正是波龍術王本尊?可是跟廬陵縣民形容的外觀不吻合。他應該是術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這樣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龍術王,深不可測!

荊裂無法否認,昨天因為率先對上鄂兒罕和韓思道兩人,自己對術王一干妖邪的實力確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價。

他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要低估任何與「武當」二字有關的人和事!

荊裂再次深吸一口氣,忍著痛楚換成半跪姿勢,半個頭探出那大樹根處的洞穴外。

陽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會神才可集中焦點視物。體內的餘毒令他有如害著大病,乾裂的嘴唇泛白,背項流著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這山腳,一到空曠之地,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和追上。何況他拖著一條受傷的右腿,不知還能走多遠。

荊裂想,要是有馬騎就好辦。不管逃走還是戰鬥,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樹林那邊留著一匹馬給他。然而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下山搜索的術王眾發現,荊裂再去取馬隨時自投羅網。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荊裂一則憂慮梅心樹又找到來;二是自己久久未歸廬陵縣城,虎玲蘭他們一眾同伴必然擔心,很可能輕率過來青原山尋他……

他決定還是得賭一賭。他看看天上太陽,辨別了方向,也就瘸著腿在山林間行走,往昨夜留下馬兒那密林小坡走去。

荊裂每走一步,手腿關節和腰肋間都傳來激痛,這反倒讓他清醒,好抗衡那令頭腦昏沉的毒藥。他沿途摘下數片樹葉咬在嘴裡,讓苦澀的葉汁流入喉間,既稍解乾渴,又能清醒頭腦。

荊裂走著時看看四周。這青原山下一片蒼翠,陽光在高樹的枝葉間投下來,景色甚是靜恬幽深。要非處在這樣的狀況,獨自一人來散步,倒真是心曠神怡。荊裂不禁苦笑。

——許久沒試過這麼狼狽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荊裂只感頭昏氣喘,渾身都是大汗。術王眾袖箭上淬的畢竟是致命劇毒,荊裂被輕輕劃過而只沾上一點,已是非常幸運。

林外有一條幽靜的小道。荊裂當然沒笨得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樹叢裡觀察。

一路以來荊裂無時無刻不細心傾聽四方動靜,暫時都未發現異狀;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隱隱約約聽到北面路口的遠處,響著一陣聲音。

是馬蹄聲。

荊裂伏在枝葉底下,一動不動,右手緊緊反握小刀的木柄。身體間歇發出一陣陣的寒顫,他用意志強壓著。

他專心聽著。那蹄音不甚急響,只是緩緩踱步,而且聽出來只有一騎。

——是落了單的敵人嗎?……

不管如何,這是一個絕佳的逃生機會。被追捕了一整個清早,荊裂已經憋夠了這口霉氣;一舉奪馬脫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戰鬥的目標,荊裂頓時恢復了不少生氣,呼吸更深沉穩定。

他等待著騎者到來,身體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樹叢間,無事的左腿已經在蓄著彈跳的力量;右邊的反手刀略舉起在胸腹高度,隨時準備刺出。

荊裂此刻的姿勢,有如一條具有保護色的毒蛇,凝靜地盤踞在樹底,準備任何一剎那伸展噬擊。

路口處漸漸出現那人馬的細小身影,穿越林間一束束的陽光,往這兒接近來。

荊裂的眼睛還是有點聚焦不清,那騎士走來時,他依稀感到有點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風吹拂著髮絲,看得出是個女人;手裡斜斜提著一柄長刃……

——是……虎玲蘭?!

荊裂心頭一陣狂喜激動。但他還是強忍著沒馬上躍出路去,而是靜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當看得更真切時,荊裂的心冷卻下來了,慶幸剛才沒有過度興奮。

那個一身黑衣的女騎士雖也身材豐盈,但騎馬的動作姿態沒有虎玲蘭那種閒適氣度;反射著陽光的臉龐很白皙,不是鹿兒島女兒的麥色;拿著的長刀也不一樣。

霍瑤花彎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與其說是她騎馬,不如說是馬在馱著她走。她眼神失焦猶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還沒有從昨晚的「昭靈丹」藥力,還有虎玲蘭那記刀柄猛撞中清醒過來。

霍瑤花昨夜發狂似地逃出廬陵縣城,二話不說上了馬鞍離去,卻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馬兒,不久之後更在馬鞍上坐著陷入昏睡,全靠馬兒認得路,才把她帶回來青原山。她剛醒來未久,只覺頭痛欲裂,渾不知道自己所在,就連昨夜的記憶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馬兒馱著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傷都已乾結止血,並沒有性命危險,但被藥力影響,感覺身體四肢好像隨時都要斷開掉下來似的。

突然一物從旁邊樹叢衝出,打破了林間的寧靜。

披頭散髮、一身黏滿泥巴樹葉的荊裂,如野獸般彈躍而起,朝鞍上的霍瑤花撲擊!

——他手腿受傷,這一撲已經是毫無保留,將所有氣力聚在一條左腿躍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勢往前插去!

霍瑤花畢竟也是無數次出入生死修羅場的女刀客,剎那間被激起了戰鬥反應,舉起鋸刀當作盾牌般把荊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頭髮!

荊裂身材健碩,飛撲力度亦猛,雖被霍瑤花格住刀尖,撲勢卻未止,與霍瑤花抱纏在一起,二人從馬鞍另一邊滾跌落地!

荊裂這潛伏一撲實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馬兒這時才來得及驚嘶,跳開數步。霍瑤花手中鋸刀因為與荊裂撞擊而脫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兩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纏鬥,翻來滾去,他們分別受著毒和藥物的影響,頭腦都非完全清醒,全憑身體感覺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圖以蠻力壓制對方。

荊裂並不知道霍瑤花是誰,一時也沒能聯想起昨天縣民形容過術王座下的那女魔頭,只知這女子騎馬帶刀在青原山腳出現,九成都是敵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鬥不必站立,荊裂右膝的傷患較不礙事,可是左肩難以運力,靠一隻右手持刀與對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彎勉強緊抱住霍瑤花腰背;霍瑤花雖有兩手可用,然而荊裂握有利刃,在這貼身肉搏裡非常危險,她死命用雙手擒抵著荊裂的右臂,二人一時變得勢均力敵。

他們本來就已負傷不輕,糾纏格鬥好一陣子後,雙方都感到氣喘疲倦,動作停滯扭成一團,誰也贏不了誰,意識因為倦怠變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裡的第三者在場,會錯覺這對健美的男女正在親熱擁抱……

被荊裂沾滿汗水的刺青壯軀壓過來緊抱著,霍瑤花腦海裡生起熟悉的感覺。

——師兄……

已經許久以前的回憶,在瞬間如潮襲來。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瑤花非常早熟,從少女時代就仰慕門派裡那些比自己強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強烈感覺的,當數三師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時武藝冠絕同儕,人長得高大碩壯,左肩頭還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瑤花無可救藥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這小師妹的愛慕之情,兩人瞞著師長同門,秘密結成情侶,不久後霍瑤花更失身於他。

霍瑤花永遠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無燈的草料場裡,翁師兄散發著雄性體味、汗水淋漓的火熱身軀,用力地擁抱著她;她的手指頭滑過他那堅實如岩石的肩頭與胸膛……

可是他們一起才不夠一年,翁承天就奉師尊之命,為了鞏固楚狼刀派的地位與財源,迎娶當地一名豪商的女兒。他連跟她說一句再見也沒有,生怕她纏著自己。霍瑤花看清了:那壯碩的軀殼裡,藏著的是一顆如此窩囊膽怯的心。

霍瑤花自此就對自己的身體自暴自棄。她心裡面只想著一件事:

——我要比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強!

她開始用美色去引誘其他師兄,套取自己還沒有學過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後連師父蘇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間將本門奧妙傾囊相授。

那時候她心裡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慾望而活。

數年後一次門內比試,霍瑤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來。俯視著他受傷、痛苦、羞慚的臉,她心裡並沒有湧起預期中的復仇快感,反而為過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經愛上一個這麼弱的男人。

她對身邊所有男性都感到厭惡。此後十年,霍瑤花從來沒有遇上比她強的漢子——除了波龍術王一人。術王是個太可怕的人物,霍瑤花對他與其說是敬仰,不如說是被他那強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瑤花雖被術王收為了寵妾,但她對他沒有生過半點愛慕之情。

她偶爾還是無法壓抑,十五歲時初次擁抱男性身體那火熱的回憶……

此刻意識不清的霍瑤花,纏著跟師兄同樣肩膀刺花的荊裂,懷念之情如決堤般傾瀉,翁承天的身影與荊裂隱隱交疊。

霍瑤花放軟了手臂,輕輕抱著荊裂。

同時一股冷意向荊裂脊骨襲至。是那毒藥,他打了一個寒顫,頓感霍瑤花的擁抱無比溫暖。

——就像那天在雨裡,父親抱著他時一樣。

短暫的瞬間,二人安然互相擁抱著。

風吹樹葉,一束陽光透射來,映在荊裂手中刀刃上。

強光反射進霍瑤花的眼睛。

她驀然自那極短暫的夢裡驚醒。

霍瑤花輕叱,雙手牢握荊裂右腕,兩隻拇指緊按他手背,將那腕關節扭轉!

荊裂擁有再強的臂力,也無法抵抗霍瑤花這雙手施展的關節擒拿,迫不得已五指鬆開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將右臂收回來。

小刀一脫手,霍瑤花不再理會荊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將跌下的小刀接住!

荊裂趁著她接刀這剎那空隙,一個右肘橫打霍瑤花臉側!

這肘距離太近,霍瑤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聳起左肩頭硬接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體搖晃向後跌倒,但野獸似的殺傷本能仍在,右手拿著小刀就往荊裂面門揮割出去!

荊裂卻已不在原地。他這一肘並非真的要傷敵,也估計霍瑤花必然擋得著;他只是要借這肘擊的反撞力往後急退。

——打倒敵人,畢竟並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鋒在荊裂面前數寸處空氣劃過。

他身體在地上順勢一個後滾,蹲在地上轉身,右手按著土地,姿態有如青蛙一般,用盡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著停在小路旁那匹馬跳過去!

馬兒還沒來得及吃驚掙扎,荊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單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馬鞍上!

霍瑤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讓荊裂借力,力勁像擠按多於滲透,她並沒有受傷。一刀不中,對方轉眼卻已搶了她坐騎,霍瑤花媚眼怒瞪,咬著牙搶上前去,要把荊裂拉下馬鞍!

可荊裂一上了馬就好像活了過來,立時把馬首撥轉過去,驅使後蹄朝霍瑤花飛踢,將她逼了開去!

霍瑤花這刻清醒不少,仔細看這個一頭辮子、滿身血汗污垢的野漢子。

——這個人是……?

霍瑤花舉起奪過來的刀子,朝荊裂揚一揚,示意:

——有種就拿回去啊。

荊裂卻看著她微笑。他已經一整個早上沒笑過了。

「我得趕路。這刀暫時寄在你那兒,日後再還我。」

他說著便騎著馬兒沿路疾奔而去。

霍瑤花疲倦地跪了下來,恨恨地盯著荊裂遠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後,她又懷想起剛才與這男人緊擁的溫熱觸感。她眉頭漸漸鬆了開來。

她垂頭瞧瞧手裡這柄來自遠方異國的小刀,指頭輕撫那奇特彎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確確實實地拿著這個證據,實在無法肯定剛才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她一時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種心情。這種迷惘,已經許多年沒有嘗過了。

隔了不知多久,許多腳步聲漸漸自她身後的山林深處響起,馬上又把她拉回刀劍無情的現世。

霍瑤花取下繞在頸項處的黑色蒙面巾,將那狩獵小刀包裹起來,輕輕藏進腰腹的衣服底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7:28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三章 破心賊難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燕橫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他們從廬陵縣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經策騎了大半個時辰,由王守仁帶著方向,燕橫緊隨在後頭。

燕橫不時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見他騎姿甚是嫻熟,馬兒疾馳間步履輕靈。燕橫曾聽那些儒生說,王大人少年時就勤習騎射,文武雙全,可見所言非虛。

昨夜一戰之後,波龍術王隨時可能再次向縣城攻襲,此行借兵刻不容緩,二人雖已揮汗如雨,也未慢下半點。

直至走到一條淺溪前,兩騎要渡水過對面,也就暫在溪邊停歇,讓馬兒飲水休息。王守仁順道為燕橫臉上的傷口清洗,並且更換金創藥和布帶。

「傷口已經開始合起來了……」王守仁用溪水輕輕抹淨燕橫下顎,仔細檢視了一會兒:「年紀輕,真好。」

「謝謝。」臉上的布帶重新包紮好之後,燕橫受寵若驚地答謝。他怎也沒想過,有天會讓一位朝廷四品大官親手為自己換藥。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邊瞧著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皺起眉來。

燕橫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日光把秀麗山巒的顏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橫看著時心裡有一股安詳寧靜的感覺。

——如此福地,竟是盜賊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龍術王這等巨惡……這麼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樣思想。他一手搭著腰間長劍,站在粼光閃閃的溪流前,輕風吹動他的五綹長鬚。看在燕橫眼裡,那凝靜不動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邊的堅剛樹木。

王守仁喟然嘆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燕橫聽了不禁動容。

兩人上了馬,踱步渡往淺溪對岸。走到溪流中央時,燕橫忍不住問:「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難的事情嗎?」

王守仁苦笑。

「朝綱不振,寵佞當道,前有太監劉瑾等弄權,殘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錢寧、江斌之輩亂政,侵蝕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時有嘩變民亂。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數年前當地人劉烈聚眾叛亂之事吧?」

燕橫點點頭。青城派雖隱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寧府民變規模甚大,直打到鄰省陝西去,燕橫也從山腳味江鎮的百姓口中聽聞了一點點。後來他又聽師兄說,在那場平叛的戰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軍官犧牲了。

王守仁又續說:「這等形勢,同時也誘使懷有異心的皇親權貴,意欲乘著國政虛弱而奪權。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謀反①,幸好給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沒有釀成天下大亂,否則不知要殘害多少生靈。」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寧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側(討伐劉瑾)名義造反,僅十八天兵敗被擒,入京伏誅。平叛將領楊一清與太監張永,乘獻俘時密奏告發劉瑾,劉瑾旋遭抄家,凌遲處死。』

燕橫聽著,不禁又聯想到波龍術王:這麼窮凶極惡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橫行許久而無人過問,可見官府的管治已經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這時眼目裡卻閃出光芒來:「事情難不難,跟該不該去幹,是兩回事。」

王守仁這句話,正與燕橫決意挑戰武當的悲願相合,燕橫聽了不覺重重地點頭。

「荊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兩人相視,同時展出豪邁的笑容。他們一盛年一少壯,年紀相差了二十多載,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但那不屈的意志卻是共通的。

「荊俠士……真是難得的人才。」

王守仁說著卻沉默了。荊裂遲遲未歸,教他頗是憂心,只是不好在燕橫面前表現出來。

王大人提及數年前安化王之亂,也令燕橫記起寧王府。他遂將寧王親信李君元親自延攬,還有西安武林大戰可能有錦衣衛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聽到,竟沒半點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從復出到任江西廬陵縣,就已經在留意寧王府的不法動向。寧王府經常藉著無人敢阻的威權,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產,這等貪婪之舉本也不奇怪,幾乎所有皇親國戚都以各樣方式弄權自肥。但同時寧王又藉這擴張的財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納好鬥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問品行身世,王府中庇護供養的江洋大盜在所多有;寧王這些年來更多次向朝廷請求,准許重建其王府護衛軍,為此不惜大灑金錢賄賂京城眾多高官,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開始向身懷超凡絕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寧王朱宸濠圖謀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職權力仍然不高,對方是不易撼動的朱姓親王,王守仁只能靜觀其變。

——但是他日若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戰火,我就算用這血肉之軀,也會把他攔下來!

「你們幾位……果然沒有讓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荊裂他們並未受寧王府的權勢名利所誘,甚是敬重,朝燕橫拱了拱手。燕橫急忙回禮。

「王大人,你說我們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橫問時,兩騎不覺已渡到溪流對岸。

「到麻陂嶺後,你自然會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俠,待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要聽我的。行嗎?」

燕橫拍拍腰後「虎辟」。

「我這劍,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嗎?不用再問吧?」

燕橫說這話的神態有點點模仿荊裂,整個人感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兩人又再大笑起來,然後繼續朝北面的山嶺疾馳。

◇◇◇◇

一進到麻陂嶺的範圍,燕橫就已經察覺那些閃現在樹叢間的眼睛。

——林子裡有人監視。

燕橫正想開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囑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卻已知道燕橫想說什麼,微微一笑說:「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們牽著馬,正徒步走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徑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看不見深處的密林,可供埋伏之處甚多。燕橫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空出來的左手錶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著,但其實沉肩墜肘,腕指處於一種介乎放鬆與貫勁之間的適切狀態,任何一瞬都隨時能夠快手反拔出橫掛在後腰的「虎辟」。

林蔭雖遮擋了陽光,但樹木密得透不出風來,他們走在坡道上只覺悶熱,燕橫身上和臉上傷處包裹的布帶,全都被汗濕透了。

燕橫一雙長年修習青城派「觀雨功」的銳利眼睛左右掃視,再加上耳朵傾聽,察知兩旁林間聚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並且一直緊隨著他們移動。

他瞥見樹林之間閃過一道快影,是個包著骯髒頭巾的高瘦年輕人,穿著一件由竹片編成的簡陋胸甲,腰帶斜斜插了一柄鐮刀,手裡提著竹槍,踏著快要破爛的草鞋奔過。這年輕人身手甚靈活,跑步幾近無聲,但始終逃不過燕橫的眼睛。

燕橫看見對方就想到:這兩天在廬陵縣城裡,看見的青、壯年男子特別少,現在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了。

他終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麼「兵」。是賊。

「沒有辦法。」王守仁悄聲說:「這個時勢,要找最現成的武力,就只有這些傢伙。」

登上坡頂,燕橫突感眼前豁然開朗,從這頂處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對面遠方的山林。在那對面半山之間,隱現幾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橫一抵坡頂,就如越過了什麼警戒線。他們前後兩方的林木裡,像有大群的野獸騷動,散發一股危險的氣氛。

一物夾著呼嘯的異聲,旋轉著急激從他們身後飛來!

燕橫以劍士的過人視力,只需稍為一瞥,就確定那暗器的飛行路線並沒有瞄準他和王大人。他沒有作任何過度的反應,只是伸手攔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亂動,讓那暗器自身側半尺外掠過。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樹幹,是一柄粗糙又微微發鏽的小斧頭。

一直監視跟蹤著來的山賊,一下子從林間全跳出來,二、三十人將前後道路都封死了。

燕橫打量包圍著自己的這夥人,邋遢的打扮與剛才看見過的年輕人相差不遠,各佩著粗糙簡陋的武器護甲,其中許多拿的兵刃,不過是柴刀、鐮刀等現成的農具,又或者簡單地把竹竿削尖成長槍,沒有多少柄是真正為上陣戰鬥打造的兵器。他們一個個透出凶狠如餓狼的眼神,直盯著王守仁與燕橫,又特別注視兩人身上的佩劍。

燕橫留意到,這伙山賊大都很年輕,其中只有三、四個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間看見跑過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讓人看得更清楚,一張髒臉其實很嫩,大概只比燕橫大上兩、三年。

另一個比較年長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隻右目,卻不用布帶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個「米」字的淒慘傷疤展示人前。男人雙手拿著一對斧頭,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拋接把玩。剛才的飛斧當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縣令,又要來抓我們嗎?」中年男人用舊官職稱呼王守仁,他的獨眼瞄一瞄旁邊這個全身都是傷、帶著長短雙劍的小子,咧開焦黃的牙齒訕笑:「怎麼這次沒帶人來呀?」

——剛才獨眼男人以飛斧測試燕橫,結果燕橫似乎全無反應,男人對他很是輕蔑。

王守仁過目不忘,記得這個他從前曾經鎮壓招撫的賊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著馬韁,另一手搭在劍柄上,瘦削的臉鐵青著無一絲笑容,盯著梁福通的眼神極是嚴厲。

燕橫這兩天以來看見的王大人,不管面對他們幾個武者、隨行的門生還是縣城百姓,都總是一臉輕鬆親和;與波龍術王對峙之際則正氣凜然。像此刻這副盛怒的臉容卻是第一次露出來,燕橫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連梁福通見了王守仁的樣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拋玩著的斧頭更幾乎掉下來。可是這麼多兄弟就站在身後,梁福通只能強裝不為所動。

他正要再說幾句話壯壯氣勢,王守仁卻開口打斷他。

「我沒空跟你閒扯。帶我去找孟七河。」

山賊裡比較年輕的那幾個根本就不認得王守仁,一聽之下心中動氣。那戴頭巾的年輕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槍,卻被梁福通伸出斧頭攔住。

「要見他可以。」梁福通說:「可是我們寨裡規矩,刀劍得留在這兒。」

王守仁一聽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這時掀起嘴角的臉比剛才還要更可怕。

「只兩個人,一個還要是我,你們也害怕嗎?這等膽量,還在山中稱好漢?」

眾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發一股難以阻擋的氣勢。他繼續笑著睥睨眾山賊,半點兒沒有被攔截包圍的窘態,倒像是這幾十人要出來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譏嘲,一時滿臉通紅,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被王守仁這氣勢壓過了。他把雙斧插回腰帶上,往前頭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讓王守仁和燕橫進山裡去。

◇◇◇◇

這座建築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像倉庫。牆壁樑柱用的半是木頭半是竹竿,屋頂只鋪著幹草,說穿了不過就是座比較大的草棚而已。

寨內四處除了橫七豎八的床鋪及各種起居物事之外,堆滿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裝著粗糧,也有少量的乾肉果子,還有幾隻雞鴨隨處亂走,全是山賊們從附近村鎮劫掠得來之物。數量雖多,但不算甚豐盛,勉強可填飽肚子。

寨裡四周塞滿了幾十個賊人,有的坐在乾草堆上,有的倚著糧袋,包圍成一個大圓圈,數十雙眼睛全部不懷好意地緊緊盯著站在中間的王、燕二人。

此外還有幾十個山賊擠不進來,圍在寨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這些人能拋棄家園遠來山野中居住,過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個個都比常人強悍,殺人越貨不過家常便飯。王守仁和燕橫竟然就這麼兩個闖來麻陂嶺大寨裡,在他們眼中已是半條腿踏進棺材的死人。

在兩人跟前空著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鋪了塊已經破損多處的毛皮,看不出是從什麼野獸身上剝下的。這椅子一直空著,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言地等,沒理會四周的竊竊私語與訕笑聲。

自從上次在成都馬牌幫中伏之後,燕橫就對這樣深入陌生而封閉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視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沒有人藏著箭矢之類的暗算器具。

——必要時,我定然死命護著王大人殺出去……

眾賊見燕橫這小子如此年輕生嫩,又一身都是剛包紮不久的新傷,卻帶著一雙看來甚貴重的長短寶劍,充起江湖劍客來,他們只瞧了他幾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邊。

——聽說他已經升任了朝廷大官,怎麼又來了?……

等了好一陣子,大門那頭人群起鬨,並讓出了一條通道。

燕橫回頭,只見一名頭髮亂得像蓬鳥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開眾人走進寨來,所經之處,個個山賊都露出恭謹的神色,可見這寨裡紀律還算嚴明。

山賊之首孟七河,年紀只是二十七、八,一張古銅色的臉長著個鷹勾鼻,給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橫要矮了些,卻大剌剌地赤著上半身,展露一身紋理深刻得像鋼條般的肌肉。雙手前臂束著竹編的護甲,竹皮上還釘了薄薄一層銅片,單是這副裝備,就顯得地位突出於眾賊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來的步履甚快,卻有一種異常穩實的感覺。他雖然筋骨結實,其實不算很橫壯,但每踏出一步,卻彷彿呈現出超過體形的重量,好像身體裡貫了鉛一樣。

燕橫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顯示出非常堅實的下盤馬步功夫,可知此人並非尋常的鄉野武人,武功較這寨裡眾賊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緊隨著孟七河進來,不離他身後半尺。這名光頭山賊比孟七河要高壯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著一柄近五尺長的大單刀。他神色非常嚴肅,沒有其他山賊拿著兵器時那副耀武揚威的姿態,可知這口大刀並不是屬於他自己。

而是為首領孟七河而抬。

燕橫一見,猛地想起從前也曾經見過這樣的陣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著大刀的「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眼前孟七河這一柄大刀,雖比尹前輩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樣卻有些相近。

燕橫再細看孟七河步行的習慣,難怪似曾相識。

——他是正宗的八卦門人!

孟七河進來後,瞧也不瞧王守仁與燕橫一眼,直走往那獸皮竹椅坐下來,抓抓亂發,揉了揉眼皮,伸個大大的懶腰,再著手下遞來煙桿子,點燃後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煙,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對視。

王守仁瞧著孟七河時,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樣,展露出一張憤怒嚴厲的鐵臉,就像眼前這個孟七河是令他極度憎厭的人物。燕橫見了有些擔心。

——王大人明明說來借兵,可他半點兒沒有要請求別人的模樣,反倒像來討債……這樣真的行嗎?……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喚一句「王縣令」,孟七河則連稱呼都沒有,直接就說:

「你不是去了陞官發財的麼?怎麼又跑回這窮鄉僻壤來啦?還要到我這兒送死!」

孟七河劈頭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橫大為緊張,幾乎馬上就要拔劍。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約定,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妄自出手,也就強忍著不發。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話動搖分毫,只冷靜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臉的傢伙。」

「你說什麼?」孟七河一聽,亂發都好像豎了起來,身子離開椅背,雙手緊握著竹竿造的椅把,怒瞪雙眼。

圍在四周的山賊也都群起喝罵:「放什麼狗屁?」「當個豆大的官,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們頭領,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時寨裡人聲沸騰。

「住口!這兒輪不到你們說話!」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氣勢,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罵。

站在他們眼前的,明明只是個年過四十、身體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儀卻予人絕不想與他為敵的強大感覺。

王守仁繼而再對孟七河厲聲說:「我有說錯嗎?當天是誰答應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做賊的?你說話算話嗎?看你現在這副德性,這還不算不要臉?」

孟七河臉上一陣青白,手掌用力捏著椅把,夾在指間的煙桿斷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駁不來。

兩年前王守仁任廬陵縣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難題就是本地如毛的盜賊。王守仁先從根本處下手,助縣民防治疫病和減少苛捐雜稅,令當地村鎮恢復了生計。廬陵的山賊馬匪大多本是尋常農民,迫於生計才鋌而走險,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讓大半賊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來。然而還有幾股比較勇悍的匪盜,已經習慣了草莽中的威風日子,不受招安而仍舊頑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領導的四十餘眾。

王守仁組織民兵保甲前往討伐,他深知保甲雖人數眾多,但論戰力遠不及賊匪勇悍,正面交鋒死傷必然慘烈,於是巧用聲東擊西之計,先誘孟七河帶人出擊,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襲他們收藏錢糧的地方。孟七河一眾失去了糧食,再勇猛也敵不過飢餓,王守仁更一直緊迫,不讓他們在逃竄間有再行劫掠的空閒,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餘下他跟梁福通等幾名親信被困在山裡頭。

孟七河以為自己是賊首,先前又不肯受撫,王縣令這次定然嚴懲不赦,以殺雞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賊,由他傳話給孟七河:王縣令仍願意招安,他們只要棄械出山,答應從此當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來,背著下山徒步往縣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餘,還從那束兵器裡,抽出屬於孟七河的這柄八卦門大單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來王守仁早就聽說過,縣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習武,更是武林名門的傳人,曾拜入撫州一家八卦門支系的拳館苦學六年。

「你是個人才。」王守仁當時對孟七河說:「男兒生在世上,不可貪圖一時快活,當尋個出身路途。就算不為顯揚祖宗父母,也為了對得起自己。」

孟七河當場流淚叩頭。王守仁又答應舉薦他去應考武舉,後來王守仁雖已離任,對此事還是唸唸不忘,著人把保薦的信函帶到吉安府來。

可是信函最後卻沒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為他已經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際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憤怒溢於言表。孟七河半句話不答,皆因他那天確曾向王守仁許下承諾。何況年前他被王守仁結結實實在戰場上打敗,這事情更不欲在眾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環顧四周,冷哼一聲又說:「你今天又比從前更勢大了——我剛才所見,你手下的人,沒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風呀。你這個賊頭,當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數落得氣血上湧,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這時他摸一摸頸項,上面戴著一條繩子,穿掛了一隻又彎又長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著那虎牙項飾,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情緒方才稍稍平復。

「還有什麼好說的?」孟七河壓抑著心情淡淡地說:「我們為了吃一口飯,落草為寇,早就把祖宗都丟到身後了。你再說什麼道理也是枉然。」

「吃飯?」王守仁又笑了:「對呢。我看你這寨子的破落模樣,看來真的就只能填飽肚子,有一天過一天。豁出性命當了賊也只是如此,真夠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賊」,右一句也是「賊」,眾人早就心頭有氣,這時聽了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聲說:「你道我們想這般賴活的嗎?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說波龍術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聽見波龍術王,眾山賊都臉色一沉。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因為波龍術王肆虐,弄至廬陵一帶生計斷絕,這才上山入夥;然而即使當了山賊,仍要避忌厲害的術王眾橫行,只能在邊緣的窮村打劫或者勒收糧食,根本僅能餬口。

至於孟七河本人,則在波龍術王出現之前就已經落草作賊。原來王守仁離任後只幾個月,縣府裡的貪官又重開各種苛徵,不願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縣城裡打打零工,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因為有前科而常受官爺們的氣;有次農民想集合起來拒絕繳糧,縣令徐洪德怕他這強人帶頭鬧事,不問情由就將他抓到牢裡關了三天。後來梁福通跟十幾個舊部不停勸誘,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帶著手下洗劫一批官糧,沒等到武舉鄉試開科的試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雖不是因為波龍術王而當賊,但他知道術王眾武功和毒藥厲害,一直不敢招惹他們。他聽見王守仁也知道術王的事情,不禁臉紅耳熱。

「你來這兒到底想要什麼?」孟七河瞧著王守仁說。之前他已著手下仔細眺望視察麻陂嶺山下四處,確定王守仁並沒有帶士兵來討伐。

王守仁捋著長鬚,徐徐的說:

「我來,是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蹤的那個戴頭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來,手上已經握著彎長的鐮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舉起鐮刀指向王守仁切齒說:「我們隨時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試試。」王守仁回視這高瘦青年,目中充滿挑戰的意味。

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矯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鋒,又負責山寨的警備巡戒。他自小在鄉間就跟武師學藝,入夥後又得孟七河指點,傳授了不少八卦門的功法,這年來打架都沒有輸過,已視孟七河等同兄長。

唐拔見頭領連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聽見王守仁如此說,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躍前朝王守仁揮刀!

他只瞥見面前閃現一抹銀光,手上傳來一陣衝擊——

止步定下神來,發現手裡的鐮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沒有人看見事情怎樣發生。

只能看見那釘在上方橫樑的半截彎形斷刃。

還有左手反握著「虎辟」的燕橫,保護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紀與經驗,俱遠比四川灌縣那鬼刀陳都要輕,面對燕橫的超凡快劍,渾然沒有感受到對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犢的他被怒氣沖昏了頭,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鐮刀,轉往燕橫衝殺過去!

「別殺他!」一招之間,孟七河已經看出燕橫凌駕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寬刃短劍更非凡品,他卻來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橫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橫身後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則同時高叫。

燕橫聽見王大人如此下令,心頭愕然。

他從小苦練的青城派劍法都是以對決殺敵為目標,每戰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絕非用來玩這種把戲——就正如在西安「麟門客棧」時,荊大哥曾揶揄心意門人以擲酒杯顯功力,根本不是武術。

但燕橫早就答應把劍借給王大人。不管他要怎麼用。

——就當是練練左手劍的準繩吧……

他腕指一摔,已將「虎辟」在掌心中旋轉,化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斷刃,往燕橫面門刺去!

——但對於擁有「先天真力」反應速度的燕橫而言,唐拔跟一個木頭人偶差別不大。

燕橫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揮,掠過唐拔胸頸之間,緊接順著揮勢,左前臂就把唐拔刺來的前臂格開。

這一揮劍,驟看似乎沒有擊中任何東西,但唐拔兩邊鎖骨上都發出異聲,原來「虎辟」劍尖已將他那副竹片胸甲的兩條肩帶削斷,胸甲翻倒下來,懸在腰間!

唐拔還沒知道發生什麼事,燕橫左手用劍柄末端勾住他握鐮刀的右腕,劃個半圈往下帶去。燕橫接著拍出右掌,封鎖那手腕,左手劍則順勢向前一送,「虎辟」的劍刃已經貼在唐拔的右腰側。

唐拔感覺短劍那冰涼的金屬貼上了腰間皮膚,這剎那以為自己死定了。

燕橫只要順勢拖一劍,要將唐拔割個腹破腸流實在易如反掌。他卻把劍刃一轉,變成劍脊貼著唐拔的腰身,劍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這一削,把唐拔用來縛胸甲的腰繩跟褲頭帶子,一起都割斷了。

——看似是無聊兒戲,但燕橫這兩劍,完全展現出毫釐不差的精準出手。

唐拔一身翻開的竹甲,跟下面那條縫補過無數次的破舊褲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於本能,將手中斷刃拋去,雙手急急抓著褲子往上拉回去。

同時燕橫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還入身後劍鞘,又恢復兩手空空自然站立的體勢,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這正是圍觀那些山賊的感覺: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燕橫身影閃了兩閃,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統統像被剝皮般掉了下來。

孟七河本已站起來,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見唐拔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也沒有了出手的念頭。

「我忘了向你介紹。」王守仁這時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這位是青城派劍士,燕橫燕少俠。」

眾人皆驚訝得嘴巴塞得下拳頭。

眼前這個一身受傷、看來異常狼狽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無雙」青城派弟子!

沒有人比孟七河更吃驚:一眾江西吉安府的流賊,雖聽過青城派的名字,但畢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並不真正知道青城劍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經從學八卦門拳館,早就從師長口中聽說過許多逸聞,深知「九大門派·六山三門」裡「六山」的隱世武者是如何厲害。

——王伯安這老狐狸……難怪這般大膽,只帶一個人就上麻陂嶺來……他怎麼會跟青城派劍士結成同伴?聽說他們都不輕易下山,而且這裡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這一年多來都藏在山裡,並沒有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

王守仁繼續說:「燕少俠,還有另外幾位俠士,都已經允諾拔刀相助,為廬陵百姓除去波龍術王那伙妖孽!」

此語一出,眾賊又是一陣哄動。

「要殺那些怪物……行嗎?……」「可是看他剛才的武功,說不定……」「你沒見他全身都是傷嗎?這樣的傢伙,信不過……」「假如真的把波龍術王打跑了,我們就有好日子過……」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眾人交談。

「姓王的。」他說:「你這次上來,是要我也帶著這伙弟兄,加入你們去打波龍術王吧?」

王守仁點點頭。

「這就是我說的機會。重新當個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經消失,那凜然的神色裡多了一股寬容:「只要你們答應加盟,一戰功成之後,我王伯安保證,讓你們再當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證?」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職。這點小事大概還辦得來。」

「那可真太感謝了。」孟七河放開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臉上笑容卻充滿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請你四處看看我這些手下的臉色。你要我帶他們去送死嗎?為了什麼?」

王守仁和燕橫往四週一看,只見原本一直揚威耀武的這大夥山賊,一聽見要他們去攻打波龍術王,馬上鴉雀無聲,每張臉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這地方的人。燕少俠他們也不是。」王守仁說:「可是我們都一樣把性命豁了出來。你們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這一仗,本來就該你們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們去冒險,不慚愧嗎?」

聽到王守仁這話,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賊都動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話同樣震動了他的心弦。但同時他深知,號稱武當弟子的術王一夥是如何恐怖。他是這麻陂嶺山寨百人的領袖,也就是說一百條性命都握在他手裡。他絕不願為了一時衝動,而危害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而打呢?」孟七河瞧著王守仁問。

「燕少俠,不如你來回答他吧。」王守仁卻看看燕橫。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橫,在山裡半句話也別說,燕橫心中不無輕鬆,畢竟說話非他所長;怎料在這麼關鍵時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給他發言,燕橫的臉紅透了,與剛才瀟灑的擊劍姿態,半點兒不搭調。

他張口結舌地瞧著王守仁,卻看見對方鼓勵的眼神。

——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說:

「是為了正義。還有良知。」

燕橫一出口,山寨裡立時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麼你們又何苦來找我?我先前不就說過了?我們當賊的,早就連祖宗都丟了,什麼禮義廉恥也統統忘掉!你們還來跟我們說什麼『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書讀得太多,讀瘋了?」

王守仁卻對四周笑聲充耳不聞,只是朗聲說:「不。我相信你們還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緊緊提著褲頭不放。

「看。那就是你們良知所在。」

譏笑聲頓時止住了。山賊一個個默然,無從反駁王守仁所說。

孟七河卻跳出中央,將自己雙臂的鑲銅竹甲脫下,踢去一雙草鞋,解開腰帶將褲子褪下,一眨眼就將全身衣衫脫得精光,坦露出那沒有一絲贅肉的裸體。

孟七河攤開雙臂,無半點愧色地面對王守仁和燕橫,臉上滿是不服氣的表情,像挑戰般問:「這又如何?」

「把那個也脫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頸項。

孟七河臉色變了。他伸手抓著那虎牙項繩,但久久無法把它扯下來。

這虎牙是他十五歲時,當獵戶的父親送給他的信物。全靠賣掉了那塊虎皮,孟七河才有錢遠渡去東北面的撫州城學藝,改變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這頭老虎,已經是我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親把項繩掛上孟七河頸項時這樣說:「可是你不同。你還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開了眼睛,沒能再跟王守仁對視。

——就好像王守仁變成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梁福通看見首領氣勢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塊獸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說完這句,就轉身朝大門走去。燕橫也戒備著跟隨。

兩人出了大門,再走往外頭用竹搭建的圍牆閘口。他們在空地上,沿途無人攔阻,山賊們只是默默目送這兩條帶劍的背影。

出了閘門外,他們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牽著馬兒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橫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屬八卦門,總算是「九大門派」的名門子弟,怎麼竟會淪為賊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門撫州支系,本身是從浙江的旁支傳來,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幾代,與徽州八卦門總館已經無甚關係;即便學成後出外謀生,也沒有名門的人脈幫助,雖然武藝還是正宗,出路卻差得遠了。

「王大人……」燕橫遲疑地問:「你真的相信他嗎?」

王守仁稍一回頭,看看已半隱在樹林中的那竹圍與草棚。他苦笑。

「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燕橫搔搔頭:「也對……」

「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澀,代之以熱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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