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連載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6-20 17:57: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322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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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五章 渡江西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舊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樓。

來者既是南昌寧王爺座前的大紅人,當地官府又豈敢怠慢,在城樓上早就預備了頂級的茶酒果品,還送來兩個美貌的婢女為李公子搖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卻未碰過點心一口,也沒瞧婢女一眼,只拿起茶杯輕呷一口,站著眺望江上來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錦衣衛的飛鴿傳書,得知荊裂等人正在南下,似要從湖北入江西省來;五天前的消息更確證了他們的行向;兩天前則看出他們要在此地渡江。接著李君元已經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錦衣衛跟蹤,確保不會失去目標。

李君元撫撫腰間另一塊新買的玉珮。他感覺自己正在走運。

在西安那一戰裡,李君元對荊裂一夥人的武功和戰意甚為欣賞;幾個月後今天,他們竟然自行走到江西來,其中還要增加一個實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門,對李君元來說,簡直有如天掉下來的機會。

這時一人奔上城樓來。此人是江西寧王府護衛頭目馮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衛士,本為山賊出身,三年前被寧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馮十七伸手向城樓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們就坐在上面。」

「很好。」李君元將茶杯輕放在城牆上,提起擱在幾上的摺扇,就要走下樓去。

馮十七這時焦急說:「李公子……你真的要親自見他們?我們只有幾個人……要不要多帶些兵?」

李君元笑著回頭:

「你見過有人帶著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嗎?」

◇◇◇◇

荊裂等五人剛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碼頭,往九江城北門步行之時,已發現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面過來,後頭還有兩輛馬車。

「嗯,來了。」荊裂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這些人衝著己方而來,遠遠可見開路的五個漢子腰間佩刀。練飛虹和虎玲蘭仍舊神態輕鬆。燕橫跟童靜悄悄將手掌移近腰旁劍柄,但都沒有如往昔般緊張。

——當你面對過武當派之後,世上還能夠讓你緊張的敵人已經少得多。

荊裂他們索性停下步來,等那人馬過來。

兩個車伕收韁停住馬車,位置剛好就在荊裂等人前方數步外,可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單是這一點已看出車子的主人不簡單。

車主撥開窗簾步下來,荊裂等人瞧見竟是這麼一個中年文士,頗覺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寧王府裡辦事,拜見各位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裡握著一柄鑲著貝母的檀木摺扇。「難得諸位駕臨江西境內,王爺命在下到來接風,還望不嫌棄,到城裡吃一頓水酒。」

荊裂木無表情地盯著李君元良久,並不回答。

那馮十七見荊裂竟如此無禮,緊皺眉頭。換作平日他早已將手按住腰間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聽使喚——荊裂渾身散發著一股悍烈之氣,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李君元迎接荊裂的直視,仍然能保持輕鬆微笑的表情。他並沒報出自己在寧王府是何職司,但荊裂見他這等氣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你……」荊裂終於開口:「……知道我們?」

「西安一仗,在下大開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說話如此直接,只因他見荊裂一夥人氣定神閒,必是早就察覺被人跟蹤,不如開門見山。

「這兒不好說話……」李君元繼續說:「在下已在城裡設宴接待諸位,不如……」

虎玲蘭聽不懂「寧王府」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並不明白這個看來比女人還要弱的傢伙有什麼特別;燕橫、童靜和練飛虹最初只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來找上門的是朱姓王爺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聽說武當派的人曾經給皇上召到御前比武……」荊裂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們有親王府請吃飯,總算也有得比啦!這頓飯,非吃不可!」

「實在榮幸!那麼請諸位上車。」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們剛才坐船坐得有點兒腰酸,想走走鬆鬆筋骨。」荊裂將船槳擱在肩上,故意笑問:「李先生不會介意吧?」

既然荊裂他們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個坐車子了。

李君元抹抹額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陽,微嘆了一口氣,打開摺扇說:「請……」

在烈日底下走著,五人瞧瞧有點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

到得九江城裡有名的飯館「江月樓」,上了宴席,李君元舉起杯正要向幾個來客敬酒,荊裂卻二話不說,伸手就往桌上抓起點心塞進嘴裡。

「對不起,我餓得凶了。」荊裂邊咀嚼著說,點心的碎塊都噴了出來。

李君元拿著酒杯苦笑,吩咐立時上菜。

練飛虹看見荊裂已經在吃,也不客氣,菜一上桌就飛快伸箸,跟他搶著去夾。童靜見他們爭起來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戰團。

燕橫和虎玲蘭有點愕然,但見到荊裂這樣不客氣,想來必有原因,也都開懷大嚼起來。

五人沒跟李君元說一句話,只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鬧,吃得一桌子杯盤狼藉。李君元只在一旁納悶呷著酒,儘量忍著不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過往給寧王府收納的人才,什麼三山五嶽人馬都有,更粗野的傢伙李君元都見過,但只要亮出王府的招牌,無不貼貼服服;像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倒是首次。

——這等武者,就是如此難搞的嗎?……

李君元心裡慶幸,曾經親自去了西安觀看那場大戰。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職,哪兒受過這等閒氣?若非親眼見過荊裂這夥人的驚人藝業,此刻早就翻臉。

——也就錯失為王爺添幾員猛將的大功了。

終於等到桌上菜餚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來,李君元急忙逮住機會跟荊裂說話。

「幾位遠從關中過來,路途想必辛苦。」

「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嗎?」荊裂狡猾地微笑,撫撫下巴鬍子。

「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詳。」李君元說時,也瞧瞧坐在荊裂旁邊的燕橫:「亦清楚幾位跟武當派的仇怨。」

李君元這話,令燕橫眉毛揚了起來。

「幾位長途遊歷,刻苦練武,不外是為了提升武藝修為,期望有天能夠擊敗武當吧?」李君元繼續說。

荊裂沒有回應,等於默認。

「然而幾位如此無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氣說,光是練武,換不了飯吃。」

李君元這些話,的確說到了荊裂他們的憂慮處。早前童伯雄幫主所贈的盤川已經花用得差不多了,這兒也早遠離岷江幫的勢力範圍,童靜難再找人接濟。

當然荊裂還可以像在成都時一樣,去找地方強豪拿點「孝敬錢」花用,但也並非長久之計——距離與武當再戰之日還有幾年,難不成就這樣四處討錢為生嗎?

練武本來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城派的燕橫從前已經深深體會了。他不禁又想起離開青城山時,宋梨罵他的話:

——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

「寧王愛惜天下豪傑,招納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說:「不瞞各位,家父不是別人,正是王爺座下首席謀士李士實,李某亦在府裡當個參謀,頗得王爺器重。李某在西安已經親眼見識過幾位俠士的過人武功!幾位若願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證,南昌護衛的教頭職位,必然走不了!」他看著荊裂又微笑:「以荊兄之才,我想甚至輕易可以得個將軍之職!」

王府親衛雖然沒有正式官銜,但在地方裡地位超然,非同小可,連官府也不敢幹犯,挾著親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橫行;寧王招賢納士,出手甚是豪闊,那份俸祿就更加不低了。這實是許多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廳子一角的馮十七聽了,心裡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統率五、六十名山賊的劇盜,招安後亦只在南昌護衛當個中層的頭目;此刻李君元向荊裂開價,卻一開就是將軍之位!

「請別誤會,王爺並非要以財帛官位收買幾位俠士。」李君元口舌便給,馬上又說:「只是王爺本來就愛武事,又最賞識人才,只要一聽聞有哪方的英雄豪傑,心裡就想結交,甚至收在身邊做伴。他早前聽李某複述西安武林大戰,聽到幾位的事蹟,歡喜得不得了,常對我說盼望能親眼相見。

「幾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無憂,自能專心致志磨煉武藝,必然比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進境!這等美事,李某樂見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荊裂聽完這一大番話,卻並沒有反應。李君元疑惑他是否聽不明白。

旁邊的燕橫則心想:李君元所說也非全無道理,假如他們幾個能夠安頓下來專心修練,說不定進步會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為親王辦事,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青城派向來都不跟官府打交道,雖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禮,唯獨官僚送的禮絕對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城弟子的軍官也不例外。

這時燕橫又想起來,在「盈花館」時聽過武當弟子大聲念頌的「武當三戒」: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假如武當派能夠做到這樣,我們也沒道理輸給他們!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荊裂能一口拒絕。

荊裂卻作出了最奇怪的回應:

他只是站起來,拿起隨身的兵刃,往樓下走去。

燕橫等四人亦馬上跟隨。

「等……等等……」李君元在馮十七陪伴下追下樓來,在繁忙街上叫住荊裂:「荊兄,你這是……」

「吃飽了,我不喜歡坐著,要出來散散步。」荊裂撫撫肚皮笑著說。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達極限,但念在這夥人身手確實不凡,還是盡最後努力。

「荊兄,人生在世,匆匆數十寒暑,你求的是什麼呢?就只是武功上的境界嗎?」李君元大聲說:「可就算有了敵萬人的蓋世武功,卻用無其所,那麼有跟沒有,又有何分別呢?就算練得天下無敵,但其實自絕於天下世事,那又何益呢?」

李君元這番話,引得荊裂五人停下來回頭。

荊裂看著李君元,只覺此人心思,並非僅是一個只懂利害關係的謀士般簡單,要對他重新估計。

燕橫聽了李君元的話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來。

——他問的很對。如果有一天,我練得比姚蓮舟還要強,打倒了武當,重建青城派……然後呢?……為了什麼呢?……就算將青城的劍法代代傳下去,那麼每一代學劍又為了什麼呢?……

李君元左右看著街上。既在江西境內,他也沒有顧忌了,上前朝荊裂五人說:

「投在寧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這句話令荊裂更生警覺。他收起輕佻的笑容。

「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他說:「我們還會在江西一段時日。出省之前,定會給你一個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瞭解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歡,多數斷然拒絕;要考慮,也就是有眉目了。

「聽候幾位的答覆。」他拱拱手:「不知幾位此來江西,是否有事情要辦?」

「我們是去——」童靜說到一半,荊裂卻揮手止住她。

「我們先在這九江城留一天。還得等馬兒逐一從對岸送過來。」荊裂說。

「何必麻煩?」李君元急說:「就讓李某馬上備駿馬數匹給各位用……」

荊裂搖頭拒絕,又再微笑:「在還沒有答應你們之前,還是麻煩一些比較好。」

他說完就帶著四人離去,消失在街道的人叢裡。

馮十七這時上前,悄聲在李君元旁邊問:「李先生……我有一事還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爺說過,最值得收歸麾下的,是武當派的武者,何以現在反而遊說武當的死敵?」

李君元視線仍朝著荊裂等人消失的方向。

「武當派勢力太盛,聽說連皇帝都說不動他們。這夥人武功高,卻又無所依歸,招納他們最划算。」

「可是……要是將來有機會遊說武當派加盟,而王府裡卻又有他們的仇人,那豈非礙事?」

李君元打開摺扇輕輕搖動。

「到了那個時候,這些人不就是送給武當派最好的禮物嗎?」

◇◇◇◇

同時在街上,荊裂向燕橫和童靜說:「儘量多買乾糧,還要帶水。一等馬兒到齊就起行。」

「為什麼?」童靜大奇:「這裡一直南下,應該都有城鎮啊……」

「我們要走野路。」荊裂回答:「這兒南下,必經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實不太明白。」虎玲蘭這時插口。「那個王爺什麼的,就相當於我們的諸侯吧?在我國,武士得諸侯賞識入仕,是天大的榮譽啊。你們為什麼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統治階層,只有生在武家才有資格冠姓,就算再窮都是凌駕農民、工匠與商人之上的貴族,更莫說成為「大名」①旗下的家臣了。

『注①:「大名」即日本封建時代對領主的稱呼。』

因此虎玲蘭當初無法理解,荊裂為何要逃避親事,不肯當薩摩國守護的女婿。到了中土後她接觸許多這兒的武人,亦不明白他們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鄉,無主的「浪人」,就等於喪家之犬。

荊裂在鹿兒島住了不短的時日,自然知道虎玲蘭的疑惑。

「那麼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為他而死。」荊裂傲然說:「假如世上有一個這樣的人,也許我會臣服於他。這樣的傢伙似乎還沒有出現啊。」

「這寧王是不是好傢伙,我不敢說。」練飛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這事情不得不認真對待。「不過這些王族什麼的,我就是沒什麼好感。」

「剛才跟在那姓李身邊的大漢,我看就不是什麼善類。」童靜也附和說。她畢竟生在幫會裡,特別容易察覺馮十七那種人物的江湖味。

「荊大哥。」燕橫問:「你不一口拒絕那李君元,是想找機會探一探寧王的目的嗎?」

荊裂微笑點頭,心裡讚賞燕橫的心思有所進步。「事情牽涉武當以至其他大門派,多知道一些底細總是好的。何況我不想在這時多生枝節。先去了廬陵,辦完事再說。」

童靜這時明白,荊裂剛才何以阻止她說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裡開始張羅糧食物品。燕橫走著時心裡還是在深思:拚命修練、報仇、重建青城……本來以為是一條簡單直接不過的道路;想不到從西安的人心險詐,再到寧王府幕後介入,自己竟涉入越來越複雜的世事裡。

他驀然明白一件事情:

當你擁有過人的力量時,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簡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7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六章 因緣

「來了!來了!」

黑夜裡一個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著泥濘地奔跑而來,口中不斷喊著說。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間跑過。只有一兩家屋子的窗戶透出稀微燈光,可見窗裡人頭聳動,都在緊張地瞧外觀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間點了燈的屋子前,雙手按住牆壁方才止步,脫下竹笠,半邊濕透的臉貼在窗前,帶著恐慌朝內裡呼叫:「村長!村長!來了!我聽見馬蹄聲!就從西北面的林子來!……」

屋內到處都在漏雨。擠在屋裡那二十來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時散發著緊張的體味。

一個鬍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來只剩三顆牙齒的老漢,排眾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長問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著氣說:「一聽見馬蹄聲我就跑回來,我怕來不及逃……可是隔著雨都聽得見,我想不止兩、三騎……」他穿著蓑衣的身體在顫抖,並不是因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長身旁一個中年農夫牙關打顫著說:「有伙賊在這一帶作買賣……」

「村長,要怎麼辦?」後面一個農婦焦急的問。

「不要亂來!」另一名農夫說:「都給他們吧!反正再過一陣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納糧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補?那麼過冬我們吃什麼?」

「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刀子就在眼前……」

「媽的,乾脆也上山入夥算了……」

屋裡眾人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嘈雜與混亂,令恐懼的氣氛更高漲,連隔在對面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給感染了。

村長這時卻斷然說了一句:

「叫那個傢伙出去吧。」

眾人頓時靜下來。

「村長,再想清楚啊!」其中一個村民勸說:「真的要用那傢伙?你相信他嗎?萬一失手……惹怒了那夥人,到時可不是獻糧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時候,就說那傢伙只是個不相識的瘋子吧……反正是外來的……」村長決斷地再次說:「叫醒他。」

◇◇◇◇

「喂!起來啦!要睡到什麼時候?」

柴房的地上,一個健壯的身軀,從頭到腳包裹在又爛又髒的破布斗篷裡,慢慢動了起來。

「還在……下雨嗎?……」一把粗豪的聲音,卻顯得有氣無力。

「快起來!」提著燈籠站在房門前的村民呼喝:「你不是說要幫忙的嗎?那些人正在來!快去!」

一隻粗大的手掌,從斗篷破洞之間伸出來。

「餓得要死呀……要我幫忙,先給我填飽肚子再說。」

「要吃飽,先看看你本事再說!」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隻手掌裡。「只有這個!」

斗篷裡的身體好像受了什麼刺激,整個扭動起來。玉米閃電收進斗篷,不消一會兒已經啃得乾乾淨淨。

「好了!現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隻粗壯的手掌再次伸出來,猛搔著露出斗篷的一叢亂生短髮。

「沒吃飽就得打嗎?……真麻煩……」

◇◇◇◇

在這橫溪村的北面村口處,那裹著破斗篷的野漢子,冒著大雨獨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見,只靠村裡幾間屋子窗戶透來的燈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裡的村眾,緊張地偷看外面的情景。他們看著這野漢在雨中的朦朧背影,只感到他這麼一站出來,身體就突然散發出一股無匹的氣勢。

——這傢伙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只有一個人,真的行嗎?……

馬蹄聲漸漸隔著雨聲傳來了。野漢第一個聽見——不只因為他人在外面,也因他已經將五感完全張開。

他的拳頭在斗篷底下捏得作響。

蹄聲交疊甚密。聽來至少有四騎以上。

野漢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頭遠處是一條林間小道,一轉彎出來就是溪岸,接著是一條小橋,直達村中來。

漆黑的盡處,像豆粒般大的雨點之間,野漢看見有急速移動的影子出現。

野漢將雙腿張開,立一個大馬步,右手從斗篷下亮出一件長物,幾及他身高。村民無法看清那是什麼。

對面的騎隊從小路現身。因道路狹小,他們成一直線而來,加上在大雨中,這角度看過去,一時無法確知有多少人馬。只見領在前頭的兩騎,鞍上騎者都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身上腰間掛帶著各種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來……來了……真的來了……」一個躲在最前頭屋子裡的村民看見,心臟像快要從嘴巴跳出來。

村民幾天前就聽聞,這橫江鎮一帶幾十里地裡,已經有仕洲村、高壟村、彭家村相繼被山賊繳糧。其中以彭家村最慘,因為私藏的糧食被賊匪發現,還給搶去了兩個閨女,村長一條腿也給打跛了。

——跟山賊對抗,假如失敗,後果更不堪想像……

村民一念及此,就開始責怪村長輕率:這個才來了兩天的傢伙,村長怎麼就相信他能夠把山賊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麼辦?推說只是個外來的瘋子,山賊會信嗎?只要他們一個不高興……

「村長,算了吧!現在叫這傢伙回來還不遲!」

「太遲了。」村長說,嚥了一下喉結。

領頭的兩個騎者,已經發現村口站立的野漢。其中一人高舉拳頭,示意後面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來,似乎要從馬鞍旁拔出什麼……

野漢的赤裸雙足,在泥濘裡轉了轉腳腕。

——我要吃飯。算你們倒霉了。阿彌陀佛。

他橫壯的身體突然就發動,右手將長物垂在身側,雙足急步向騎隊奔過去!

——野漢發動的時機是經過計算的:這時候衝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對方馬兒過橋之際。那是前頭最狹窄的地形,對方無法包圍合擊。

如此豪雨下,四處都是濕滑泥濘,野漢卻能毫無顧忌地全速狂奔,下盤功夫盡顯!

在黑夜和大雨掩護下,他這前衝之勢完全不像人類,有如一頭憤怒的野豬!

正在過橋的騎士已有所覺,要將握著的兵器舉起。

野漢豈讓對方有迎擊的機會?還距離六、七步時,他突然將手上長物撐到地上,雙足一蹬,全身飛了起來!

野漢乘著奔勢,迎著對方馬兒跑來的勢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記側飛踹,就踢向右邊那個正在拔兵器的騎士!

——一頭懂得凌空飛躍的野豬。何等可怕。

敵人突然就在面前,還要在比自己更高點迎擊下來,那騎士似乎愕然。

野漢心裡已經在預期,山賊頸骨折斷的聲音。

但騎士反應遠比野漢想像中快。他瞬間就判斷出來不及拔兵器,右手放開搭在左腕上,左拳迎著飛踹而來的足底直轟過去!

拳腳相撞,野漢身子倒後飛開!

人在空中的他心裡驚訝:

——還以為這些小毛賊很容易收拾,怎麼功夫這樣高?

野漢以全身之力加於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幾百斤,那騎士卻以單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漢還感到互擊一剎那,足底被什麼冰冷的硬物擊著了,猜想對方拳頭上一定穿戴著金屬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並未割傷。

同時那出拳的騎士,也因飛腿的衝擊離了鞍,身子倒飛得比野漢更急更遠!

騎士身手卻極靈巧,身體飛越橋邊的一剎那,他右臂輕舒,攀住橋板卸力,雙腳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漢則在空中翻了一圈,雙腳張開馬步,立穩在泥濘地上。他正要抬頭,卻聽見前方有一異物,呼嘯著割破雨幕,朝他面門旋飛而來!

野漢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屬的刺耳交鳴。

屋裡的村民爭相在窗前觀看。可是別說在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這等高速的交手,他們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們聽得見那金屬交擊聲。

——動刀子了!要死人了!

發出暗器的就是領頭的另一個騎士。他出手後並沒有就此停下,仍策馬奔向野漢,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漢手中長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馬之力橫揮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漢並無畏懼,反而笑起來。

——是與厲害對手交鋒的興奮。

他雙手握持長物,斜斜劈向這騎士。劈勢之速,所過之處,雨水都像粉狀彈射開去!

兩物相交,這次發出悶雷似的沉響。

野漢只覺雙臂震顫,長物幾乎脫手跌落。

——可惡……要不是正在挨餓,比力氣我絕對不會輸……

但他也無法否認:這個對手,很強。

那騎者揮完一擊後,馬兒掠過野漢身旁。這時後面第三騎又來了。這騎士身材高壯,聽其催馬前奔的呼叱,竟是個女的。

野漢隱約看見女騎士手上閃出刃光。

同時衝了過去的騎士已把馬兒撥轉回來,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野漢強忍著飢餓,深深吸進一口氣,振奮起精神來。心裡卻同時忍不住感嘆:

——不走出來也不曉得,天下原來是這般大,山野綠林,都藏著這等高手!

他大叫一聲,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斗篷。

只見一張滿是亂生鬍鬚的圓臉。一頭短髮都被雨水淋得濕透。

他左臂從肩頭到拳頭,穿戴著金屬,隱隱呈著銅色。剛才擋下那力度強勁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見這真面目,那包圍的四騎同時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橋上來。

剛才與他一記鈍器交擊的騎士,將手中兵器垂在馬旁。野漢這才看得清是什麼。

船槳。

騎士取下斗笠,散開一頭編成辮子的長發。

「野漢」狠狠將手中的包鐵六角齊眉棍拄在泥地上,仰頭朝馬上的荊裂問:

「你在這兒幹什麼?」

荊裂俯視少林武僧圓性,故意作出一個不快的表情,但難掩心裡的雀躍。

「這也是我要問你的。」

——至於躲在屋裡的橫溪村村長,聽見這自稱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來竟跟「山賊」相識,立時嚇得暈倒了。

◇◇◇◇

「那天我跟著了澄太師伯和眾師兄,一早就出了西安城,出發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個岔口,太師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還說什麼『你到外面去,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我聽不大明白,心裡也有幾分想回少林寺去繼續鍛鍊。但太師伯死也不要我跟著,還拿石頭扔我,我就只好一個人走另一條路了。

「他說叫我看什麼『紅塵』,可我半點兒沒主意要去哪兒看,只好見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這齊眉棍往天一拋,落在地上指向哪邊就走哪邊。這麼胡亂的走,到了一個連名字都不曉得的鎮子。

「那時候我餓得要命,就在鎮子的街上化緣。你們道我在街上看見誰?正是顏清桐那個混蛋——阿彌陀佛,又說髒話了,罪過——我見那姓顏的跟兩個手下鏢師牽著馬兒走,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給武當派和其他門派找麻煩,逃到那兒去了。

「還有兩個男的跟顏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面目,在西安時未曾見過。他們跟顏清桐說話時都是悄悄耳語,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姓顏的對他們又好像畢恭畢敬。他們一夥人古裡古怪的,我就想顏清桐這小人,是不是有什麼新的陰謀詭計?反正我就閒著沒事,便決定跟著他們。他們只留了一夜,就騎馬離了那鎮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蹤。

「唉……如果我是荊兄你就好了,那次在西安的橋頭,就見識了你的跟蹤功夫。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少林寺沒有教這一套的——才跟了兩天,就給他們發現了我吊在後面。姓顏的大概以為我要抓他回去給武林同道問罪,跟夥伴快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著……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餓了,身上又沒帶乾糧,還是追丟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輸,非得要再找他們出來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說,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要干的嘛。於是我就在後面一直找,逐條村、逐個鎮子地去打聽。幸好顏清桐這大胖子還算容易認,一路也都問得出來。只是有時遇著些不講理的傢伙,一見和尚就罵倒霉,只好讓他們看看我的拳頭……

「顏清桐大概以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沒有兼程趕路,我才一直在後頭跟得著……就這麼樣,我連正在走東南西北都不曉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只覺天氣越來越熱,才知道已經換了季節……

「不過後來走到了一個大城,旅人又多又雜,再也打聽不到,終於跟丟了,真可惡……我問了問城裡人,才知道已經到了江西省裡。竟然走了這麼遠的路……」

圓性一面猛地在吃飯,一面長篇述說自己是怎樣到這江西來的,說話時嘴巴裡都在含著米飯,說得又快又含糊,荊裂他們只聽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個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這村長的屋子裡,圍著圓性聽他說話。

相隔千里,竟然能在這麼一條小村重遇,還要糊糊塗塗地打了起來,不得不說是奇特的緣份。

——了澄大師叫圓性「用棍棒拳頭結緣」這句話,果然應驗。

橫溪村的村長和幾個村民聚在屋裡,既好奇又害怕地看著這伙外來客。其他村民也都圍在屋外探聽。來者不是山賊,固然讓他們大大鬆了口氣;但這些人身手能力,顯然更遠在山賊之上,單是一個圓性,如果要在村子裡肆意強取,整條村幾百人恐怕也沒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經對圓性不大客氣,此刻都驚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村長這時想:這個圓性和尚,寧願捱兩天餓,也一直沒有向村子用強,看來沒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來的大師……

屋裡還有幾個農婦,有的在為客人添飯;有的在替他們焙乾衣服;有個則在縫補圓性已破爛的僧鞋。

荊裂梳著那古怪的髮式,臉上又是大大一條傷痕,還有剛才更衣時露出許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們本來甘心獻上飯菜來,只望這些不速之客飽餐一頓就快快離去,怎料荊裂二話不說,掏出兩串銅錢放在桌上——這些錢,莫說在這等窮鄉僻壤吃幾碗米飯,就算上了橫江鎮裡最像樣的館子喝酒吃肉,也夠付帳了。

圓性終於也吃完第四大碗飯,呼了一口氣,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繼續說他的故事:

「沒了找顏清桐的頭緒,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只是四處化緣,又在那九江城裡找到一家可以掛單的佛寺。哈哈,當和尚就有這個好處,出門一分錢也不用花……

「幾個月也沒有打過一場架,真是悶得發慌。在路上時還好,野外隨處就可以練武,趕路又能鍛鍊身體;反倒到了城裡,要找個不嚇著人家的地方練武,比登天還要難!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給老主持勸止……我也就索性走了。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這地方的風景吧。可沒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離開九江的十幾天之後吧……某一天在一條小村子前,看見一個傢伙,跌跌撞撞的迎著我走過來,給我一把扶住。

「那傢伙好像得了什麼病,十天八天沒吃東西的樣子,瘦得骨頭都露出來了,身子又臭又髒,都不知道已經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爛衣服,不似農夫,完全是城裡人的打扮,不曉得打從哪兒走來。」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偷笑:「又臭又髒,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圓性繼續說:「這人眼神轉來轉去,嘴角都流著涎,喃喃自語,我看了才知原來是個失心瘋。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溝裡會摔斷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這時候,在我耳邊說了好幾遍:『武當……武當……』」

一聽見「武當」,荊裂五人皆動容。

「我最初以為自己聽錯,再問他:『什麼?你是說武當派嗎?』他就痴痴笑著答我:『是啊……武當弟子……好可怕的武當弟子……』

「我再不斷追問,可是這瘋子又不知在亂說著什麼,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問了許久,從他的話裡,才隱約知道他是從廬陵縣那邊來的……」

「又是廬陵?」童靜怪叫:「這麼巧?」

「什麼?你們也是要去廬陵?」

燕橫點點頭,向圓性說了關於磨刀師寒石子的事情,然後問他:「你……只不過因為一個瘋子的幾句話,就南下來找『武當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圓性說。本來以他身份應該叫「燕檀越」的,但圓性自覺身份是個武者多於僧人,也就不理佛門這一套禮數,以武林中的規矩稱「燕老弟」、「荊兄」。「那瘋子,我一眼就看出來,絕不是武人。」

「那又怎樣?」童靜問。

「武當派雖然名滿天下,但一般尋常人家是不會提的。」練飛虹插口:「更何況武當山在湖廣西北,距這江西千里之遙,一個不是會家子的普通人,怎會將『武當弟子』這種話掛在嘴邊?」

「瘋子不會說謊。」虎玲蘭也說:「也就更不會無故這樣說,一定是他看見或者聽見些什麼。」

童靜點頭,深覺他們所說有理。

「於是我就一路南下。」圓性說:「唉,怎麼知道,越走就發覺路經的鄉村越是窮,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前天到了這橫溪村來時,已經餓了一整天,他們卻死也不肯佈施,說什麼苛捐雜稅太多,近來又多山賊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要捱餓……」圓性說時掃視一眼村民,他們都面有愧色。「我一時氣上心頭,就告訴他們我是少林弟子,請我吃飯,就替他們打山賊!」

圓性看了看練飛虹左手上那個鑲著鐵片的拳套,回味著剛才拳腿交擊的感覺。

「這些傢伙吝嗇得要命,怎麼說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飯吃。跟你們交手時,我已經足足餓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圓性說著,跟荊裂和練飛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哈哈大笑。

「我們真是有緣啊。」圓性向荊裂說:「其實那天在西安聽見荊兄你的話,我就在想有沒有機會跟你們一起練武。可惜太師伯趕走我時,已經找你們不著了……想不到還是會遇上。」

「我們來江西的確是偶然。」荊裂微笑說:「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麼說?」圓性感到奇怪。

荊裂當下將被人跟蹤及寧王府邀請的事告訴圓性。

「西安圍攻姚蓮舟之戰,看來幕後有江西南昌寧王府促成;那一戰裡吃了大虧的顏清桐,逃離老家西安,偏偏又是來江西……兩件事恐怕有些關係。你跟著姓顏的來,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師。」燕橫問:「你說那個瘋子,後來怎麼樣了?」

圓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兒附近的村子,想著人來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沒多久,突然又發起瘋來,猛地說:『我要……給我……』卻不知道他要些什麼,著村民拿水拿飯來,他都不肯吃喝。掙紮了好一會兒,也就嚥了氣。我還替他唸經超度了呢。」

「武當弟子嗎……」荊裂想了一輪,就問那村長:「你們有聽聞過,有武當派的人在這吉安府①一帶出沒嗎?有沒有什麼武林門派被人吞滅的傳聞?」

『注①:明代廬陵縣屬吉安府所轄。』

「沒有啊……」村長戰戰兢兢的回答:「我們這些窮村,哪曉得什麼武林的事情?武當派不是沒聽過,但都是鎮子裡茶館說書的故事。那種神仙般的人物,又怎會無端駕臨這小地方呀?今天幾位俠士在我們村裡相遇,都是我們村子幾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練飛虹也說:「我幾十年來都沒有聽過這地方出過什麼人物,看來武風並不盛,武當派不大可能征討到這裡來。」

「想那麼多干嗎?」童靜拉去包在頭上的布巾,散開一把仍然半濕的烏亮頭髮:「反正我們都是要去廬陵,到時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邊虎玲蘭提起野太刀,緩緩把它拔了出來。村民看見這個高大的異族女人,還有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塊乾布仔細擦拭刀身,同時嘆著氣說:

「我們跟這『物丹』好像有一種纏結不解的因緣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8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七章 廬陵會

乍聞「武當」二字,荊裂心裡興奮莫名,次天清晨見大雨一停,即領著眾人快馬離開橫溪村,才半天就抵廬陵縣城的郊外。

——最初離開九江城時,李君元也曾經試圖派人跟蹤,但寧王府這些人的能耐,遠遠不比錦衣衛的密探,加上這次荊裂已是有心擺脫,不夠兩天就將對方甩了,一路以來南下,再無被人吊尾的顧慮。

五騎在郊道之上奔馳。童靜特別心急,只因這二十幾天以來都在走野路,餐風露宿,吃那硬硬的饅頭麵餅,她恨不得馬上就入盧陵縣城裡,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頓熱騰騰的飯,洗個澡,在軟床上作一個甜甜的夢。

圓性並沒有跟著來。他在村口送別時說:「我答應過村民,要替他們打跑山賊。說了就得做,不能丟下不管。」

村長和眾村民聽了驚訝不已,不敢置信地瞪著這個髒和尚。圓性雖吃了村子的飯,但荊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夠有餘的錢,更何況先前村民對他諸多無禮,圓性其實沒有半點兒要留下來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說了就得做」,便決定了。

「要我們留下來幫忙嗎?」燕橫問。

「又不知道山賊什麼時候來。你們還是先去探探那『武當弟子』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吧。」圓性說著,看看荊裂等人,展顏一笑:「而且你們留下來,我就沒有什麼練功的機會了。」

他拍拍放在身邊的大布袋,裡面裝著沉甸甸的「半身銅人甲」。

「我有這個夥伴嘛。」

橫溪村民都感動得朝圓性下跪。

「起來!」圓性帶點不耐煩地揮揮手:「跪我幹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薩!先說好啊,不管山賊過多久才來,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給我吃兩頓飯,少不了!」

他轉頭又催促準備出行的荊裂等人:「去吧!我辦完這裡的事情,自會去廬陵找你們。可別丟下我就走!……」

荊裂一想起圓性這個豪邁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來。

正午時分的郊外風和日麗,再無昨日大雨的半點痕跡。陽光之下,荊裂心情輕鬆,把馬兒放緩了,盡情欣賞郊外的風光。

燕橫也把馬拉慢,伴在荊裂旁邊。

「荊大哥……你好像很快樂啊。」

「你看。」荊裂指向走在前頭的另外三個同伴:「我們現在有五個人。過一陣子再加上圓性就是六個。想起來,不過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倆。」

燕橫也看看同伴。這時練飛虹在前頭盡情策騎奔馳,竟在馬背上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喲

盤龍的山給風吹的黃喲

鐵青的馬兒唷鞭聲響喲

哎呀哎唷哎喲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呀喲……」

這是甘肅涼州一帶旅人常唱的歌謠,腔調獨特而奔放,練飛虹以他那把蒼勁的嗓子唱出來,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橫聽了,不禁向荊裂點點頭:「的確是很教人高興的事情呢。」

「你們幹嗎?」童靜這時回頭高呼:「快進城裡去呀!我餓得要死了!」

荊裂和燕橫笑著相視一眼,同時催馬趕上去。

先前幾天他們都在冒雨趕路,沒有機會看清楚環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橫見吉安府一帶山水豐富,東、南、西三面山勢連綿,遠處峰岳秀麗蒼翠,各處又有河水流灌,生機勃勃。

這風光在燕橫眼中,跟從前老家四川灌縣一帶頗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歡。

——可是他心裡同時疑問:這等江南水鄉,土地肥沃,百姓理應衣食無憂。何以先前經過那些村子,包括橫溪村,都會這麼窮?甚至有人冒死落草當山賊?……

在童靜催促下,五騎轉眼就臨到廬陵縣城之外。

遠遠只見那縣城圍著青色的城牆,從那北城門可窺見內裡屋樓相連,似是頗為繁盛。不過燕橫早已見識過成都、西安、漢陽這些一等的大城,這廬陵相較之下就不免顯得寒酸了。

只見城門之外,本來正聚著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門外擺著小攤子的。他們遠遠看見荊裂等五騎急奔而來的影子,馬上倉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門裡。

「難道又誤會我們是山賊嗎?」練飛虹只感納悶,伸手一拍馬臀快騎衝出。他久居廣闊高原,六、七歲就在馬背上討生活,五人裡以他騎術最是精湛,尤勝騎射了得的虎玲蘭。

練飛虹加快接近城門,只因看見有兩個守門的保甲正站在門裡,生怕他們將門關上。

那兩名神色慌張的保甲卻只是呆站不動。練飛虹單騎衝入城門內,急勒得馬兒人立嘶叫。他回頭一看,兩名保甲都垂頭不敢望他,只是驚得牙關顫抖。

——他們不敢關門,是怕得罪我們。看來真的給當作山賊了……

「別怕。」練飛虹取下斗笠,露出白髮白鬚:「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

兩個保甲看看飛虹先生蒼老的臉,都感愕然。但再看見他身上和馬鞍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渾身透著凶悍的氣息,兩人還是不肯相信。

荊裂等也逐一馳入城門來。保甲看見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男有女,當中還有個只得十幾歲的帶劍少女,似乎並非賊匪,倒像一群江湖賣藝的,兩人神色才稍稍放鬆下來。

荊裂看見保甲的神色反應,沒想到連在廬陵縣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進城裡探看一下。」他躍下馬鞍,整一整腰間兩側雙刀,並將掛在鞍旁的船槳取下來,另一手牽著馬兒韁繩。「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馬。五人從城門正中的大路牽著馬兒直進,走入了縣城北面的市集。

這城鎮畢竟也是統轄三百餘里地的大縣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兩邊店舖飯館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細看,方才見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敗丟空,就算還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門緊閉,街上竟是空無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陽之下,乏人打掃的街巷,隨風颳起陣陣沙塵,有一股極詭異的荒涼氣氛。

市集裡靜得要命,就只有他們幾個人的足音和馬兒踱步的蹄聲。偶爾經過丟空的店子,半掩的門板和窗子給風吹得搖動,吱呀作響。

童靜在夏日之下策騎了一整個早上,明明熱得大汗淋漓,但見了這景象,心中不免一涼。

「怎麼了……這簡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邊……」虎玲蘭用手上長弓指向前面高處:「掛著些什麼……」

其他人也看過去,只見市集中央有一片廣場空地,豎著一根兩、三層樓般高的大旗杆,頂上掛著的卻是兩件不明的大東西,正在徐徐搖曳。

還沒有走近過去,五人已經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數尺處就看清了:上面倒掛著的是兩具無頭死屍,已經日曬風乾,不知掛了多少時日。屍體垂下的四條手臂被綁在一起,腕處垂吊著一塊像木牌的小東西,在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麼。

童靜看見乾屍,臉色發青:「幸好還沒有吃飯……」

「為什麼沒有人把他們卸下來?」燕橫問。

「也許是不敢。」練飛虹指一指屍體上吊著的木牌。「這屍體,有主人的。」

荊裂朝虎玲蘭打個眼色。虎玲蘭會意,從背後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長弓,立定姿勢朝上拉個滿弦,瞄準後手指輕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斷木牌的繩子,木牌隨即摔落地上。

燕橫上前把木牌撿起來一看,上面刻著一個古怪的彎曲符文,刻劃處塗有已經顏色變淡的紅漆。

「這是什麼字?……」燕橫疑惑地將木牌交給荊裂看。荊裂一瞧皺皺眉。

「這種字符,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荊裂說著,卻又想不起來。他往日到過的海外蠻國部落有不少,見過許多異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時無法肯定。

「啊,等一會兒……」燕橫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見過相似的符號……」

燕橫這話教荊裂感到奇怪。假如兩人都見過這符文,也就必然跟荊裂過去海外的旅程無關,而是近這大半年的事……

就在這時,廣場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現叢叢人影,打斷了荊裂的思緒。

五人同時互相背向戒備:燕橫和童靜握住腰間劍柄;虎玲蘭抽出另一支箭;荊裂和練飛虹伸手搭著插在腰後的飛刀。

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卻都只是尋常的縣民,男女皆有,一口氣竟冒出了近百個,正向荊裂等五人包圍接近過來。

荊裂仔細看看來人,發現他們甚不尋常:許多人都頭髮凌亂,衣衫污爛,臉龐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撐不起衣服;每張臉的皮膚,即使在烈陽映照下,仍然泛著灰暗的顏色,更因為輪廓瘦陷,陽光從頭上投下來,臉上都是深刻的陰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簡直猶如一條條會行走的活屍。

他們蹣跚走著時,許多都在喃喃自語,或者嘴巴半張,嘴角流出涎沫,一個個神情狀似痴呆。

——就跟圓性所形容的那個「瘋子」,一模一樣。

但是一座小城裡,同時有這麼多縣民患失心瘋,那是絕不可能之事。荊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難道這許多人都跟……「武當弟子」有關嗎?……

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雖然看來沒有力襲擊,但光天白日之下,在這死城般的荒涼街中,突然湧出來這麼一大幫,還要從四面圍攏,不免令人心寒。就連見過許多場面的練飛虹和荊裂,心頭也都有涼意。

人叢再接近了一點,荊裂他們才聽得見,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說著什麼:

「給我……求求你……給我……」

死在圓性眼前那「瘋子」,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他們到底要什麼呢?

人群最前排裡,有幾個似乎比較清醒的,這時突然停下步來,仔細打量五人外觀衣服好一陣子,然後喪氣地說:「不是……他們不是……波龍術王座下的爺兒們……」這幾個人說著就開始掉頭走了。

其他那些活屍聽了,也一一痛苦呻吟著,轉頭往廣場四周漸漸散開,回到街巷的暗處裡。過不一會兒就走得一個不剩。

荊裂五人感覺,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個短促的噩夢。

「什麼波龍術王……是什麼玩意兒?」童靜這時才緩過一口氣,放鬆握著劍柄的手,察覺手心全是汗水。「這地方……真有夠邪門……」

「害怕嗎?」練飛虹笑著問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靜帶點嗔怒瞪著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麼『武當弟子』的事情查出來不可!然後要找那寒石子前輩替我磨劍!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第一件事:吃飯!」

她說著跺跺腳,牽著馬兒走到最近的一家飯館前面,像發洩般用力猛地拍門。

「開門呀?這是什麼混帳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練飛虹看著童靜,不禁笑得更快樂。

——連膽量也足夠……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徒弟了……

另一邊燕橫走到廣場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繩結,伸手去解。但那繩結綁得又牢又久,一時解不下來。

虎玲蘭走過去問:「你幹什麼?……」再看那麻繩,正是用來吊起上面屍體用的。

「不管他們是誰,死了之後不該被人如此對待。」燕橫一邊努力在解結一邊說。說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門舍」前的教習場上,鎮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蘭點點頭,拔出腰間短刀去挖鬆那繩結,這才終於打開來。兩人合力將屍體慢慢卸下。

荊裂看著燕橫不避污穢,把無頭屍體逐一抱到街旁陰暗處,他卻沒有去幫忙。荊裂在海外歷險多年,看過太多慘死的情狀,他只覺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沒有關係。

——更何況,他也曾為了向武當派示威,將錫昭屏的首級豎立,喂青城山上的鳥兒。

燕橫從街上找來一塊人們丟棄的破席,蓋到兩條死屍上,再用石塊壓好,這才拍拍手上的泥塵。

在那飯館門前,童靜拍門拍得憤怒了,大聲叫喊:「再不開門,我就砍開它!」說著拔出腰間灰黑色的「靜物左劍」。

「不……不要!」門裡終於傳出叫聲:「這就開!這就開!」

裡面的店主慌忙從裡面拿下門板,看見拍門的竟是一個如此嬌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見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帶著各種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來的江湖人士,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有什麼吃的都擺出來!餓死了!」童靜收回「靜物劍」,逕自走入飯館,卻見內裡都塞滿了人,卻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來都是臨時躲進來飯館避禍的人。

燕橫、荊裂、虎玲蘭、練飛虹也一一進來。那些人趁機慌忙逃出飯館,四散走到城裡街巷不見了。

五人據著廳裡最大的一張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馬上拿吃食來,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餅、素面、白飯,此外就只得一碟又乾又小的炒菜,半尾看來擺過一天已經冷掉的煎魚。另外是一壺清茶。

「老闆,我們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們沒錢付帳嗎?」童靜拍著桌子喝問。

「各位俠士,縣裡近日……不寧靜,市道不好,就只有這些招呼你們……請別見怪。」店主惶恐地說:「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繼續上路,我們這窮縣,沒什麼好玩好吃的……」

荊裂等人沒辦法,也就將就著吃了。先前許多天都是啃乾糧,這頓總算有菜有魚,湯麵米飯都是熱騰騰的,倒也算吃得暢快。只有挑剔的童靜,一邊吃一邊鼓著臉。

「老闆,我們來廬陵是要找一個人。」荊裂吃著時說:「這兒聽說住了一位磨刀劍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輩,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

店主一聽,雙眼瞪得像鴿蛋般大,連忙揮手:「不知道!不知道!……沒有!沒有!」

「到底是不知道,還是沒有呀?」練飛虹咬著一塊魚問。

「總之……沒有……」

練飛虹這時身子突然從椅子彈起來,跳向飯館的櫃檯,不用手按就飛越到台後面,伸手往牆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們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廚房,卻供奉在櫃檯後……」練飛虹嚼掉嘴裡的魚肉,左手雙指拈出一根魚骨,右手拿菜刀順勢就往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門這刀準確無比,刃鋒平平在魚骨上削過,只刮掉細細一層,將那骨頭削得更尖。

練飛虹叼著魚骨,仔細瞧瞧菜刀的刃鋒。

「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問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還是沒有?」

「幾位……不要問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飽就離開,否則……」他說著時瞧瞧門外廣場上的旗杆,這才發現上面的屍體已經被卸了下來,驚恐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荊裂將一件東西扔在飯桌上,正是那個刻著奇特符號的木牌。

「這東西,是誰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說,就拉著老婆,跟兩個夥計慌忙逃到店後去,荊裂要喊住他們都來不及。

「怎麼了……」童靜嘀咕:「這廬陵縣城裡,人人都這麼邪門?……」

馬蹄聲就在此刻從遠處的街道傳來。

虎玲蘭凝神傾聽。蹄音甚密。來者極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約而同將包裹著兵刃的布袋繩結打開。

不一會兒就有騎士從正北大街出現,朝這飯館外的廣場奔馳而來,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來騎不絕,眨眼之間,小小的廣場上已經擠著四十餘騎。

童靜看過去,坐在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氣勢甚強悍的漢子,身上或馬鞍旁都掛了亮晃晃的兵刃。

「馬賊?」她不禁低聲問。

荊裂搖搖頭。只見這批人馬的衣飾個個十分近似,穿著樣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斕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層層不同顏色的雜布,四處開著口袋或垂著絛帶,式樣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額頭,或在手腕頸項,都掛了像護身符的令牌石珠,看來似是同屬某種結社。一般烏合之眾的山野匪賊,斷沒有如此統一的打扮。

這股人馬整體更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勢,而且紀律森嚴,比起山匪馬賊,更似是武林門派中人。

——燕橫一見,竟聯想起那天上青城山來的武當「兵鴉道」軍團。

率先進入廣場那一騎,一看就知是眾人領袖,是個看來三十餘歲的男人,一臉蓋滿了枯黃的鬍鬚,頭上頂著一團卷狀的花色頭巾。雙眼很深很大,看著人時卻了無生氣,有如死魚的眼睛。他馬鞍兩旁插著雙劍,式樣似很古舊。

在這黃須男人旁邊有另一騎,上面是個臉白無須、生著一雙細目的年輕人,看來只有二十出頭,身上的燦爛五色彩袍寬闊如斗篷,到處佈滿小口袋,腰間佩著一柄護手銀白得發亮的長劍。

——兩人都是用劍的。這更加不像馬賊。

白臉的小夥子在黃須頭領耳邊說了幾句。那頭領點點頭,白臉男就跨下馬來,左手按住腰上劍柄,帶著左右兩名手下,神態輕佻地走到飯館門前來。

「上面的傢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們放下來的?」

燕橫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龍棘」,端正凜然地坐直了身子,向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臉男不懷好意地向燕橫微笑:「你媽媽沒教過你的嗎?別人的東西,別亂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飯桌上的木牌:「連人家掛的牌子都拿下來了,別說你不知道。」

這白臉男的語氣和尖刻說話,燕橫一聽就聯想起武當派的江雲瀾,心中更是有氣。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屬於自己的。」

「呵呵……原來如此……」白臉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歡說道理的人嗎?……好,我就告訴你,掛在上面那兩個傢伙是什麼人。」

他指一指街旁,蓋在草蓆下的那兩條屍體。

「他們是叫什麼『贛南七俠』的傢伙。名字我忘了,只記得比較壯的那個是八卦門弟子,另一個是什麼什麼鷹爪派的。最初他們來的時候,也說了跟你差不多的廢話呀。結果呢,五個給我們砍了喂狗。留下這兩個掛在這兒,就是要讓廬陵縣裡的人都記得:別指望世上有什麼俠士。」

這白臉小夥子年紀甚輕,說話時語氣卻無半點稚嫩,反而有一股極老練的邪氣。尤其當說到砍人喂狗、殺敵掛屍時,竟然隱隱流露出興奮狂熱的表情。

燕橫聽了這話,又看見他狂傲的神情,一時氣血上湧,勉強壓制著身體的顫抖。他此刻才明白,剛才那飯館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強烈的恐懼。

燕橫從前遇過的奸險之徒,比如成都的馬牌幫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顏清桐那小人,他們好歹也在外頭披一塊人皮裝裝模樣;但眼前這些人,完全沒有半點要掩飾作惡的意圖。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下,幾十人騎馬帶劍大剌剌走入縣城,卻無官府阻撓?把敵人殺死掛屍許久,竟然無人敢取下來?

——還有剛才出現那些好像活死屍的人……也跟他們有關嗎?那些「活屍」,就是把我們錯當作這群傢伙嗎?……

白臉男打量一下童靜跟虎玲蘭,又看看荊裂的頭髮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見到練飛虹身上的飛刀鐵扇等玩意兒,失笑搖了搖頭:「看你們這副樣子,大概是走江湖賣賣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來了……」他說著突然瞧向飯館左邊。

只見又有四、五個身穿五彩怪衣的漢子,從飯館側的巷道出現。他們走出來時,手上拖著數具屍體,在地上遺下幾條血路。

燕橫一看死者,正是這飯館的店主夫婦跟兩個夥計。原來他們從後門逃出之後,半途已被逮住。

「你們必定是想問為什麼了。」白臉男看見死人,那狂熱的表情再次浮現。他直視燕橫,眨了眨眼說:「好簡單啊。不就是因為他們給了飯你們吃嘛。」

——就只是這樣?就要了幾條人命?

「這樣還算是人嗎?」燕橫平日的溫熱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錐般的尖銳,直射向白臉男。

白臉男卻似乎非常習慣迎受這種憤怒的眼神,甚至有點享受。

——敵人越恨我,待會兒把他踩在腳下時就越暢快。

「我已經非常仁慈。」他冷笑說:「跟你們說了這麼多話。天公一個旱雷轟下來把人劈死,也不會告訴那人為什麼;我至少也先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千里迢迢來這兒送死呀!我這不是比上天還要仁慈嗎?」

他大字攤開雙手,有如向對方展示身後的數十人馬。

「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記著這名字。到了地府比較容易找到同伴。」

——武當派!

燕橫右手搭住「龍棘」劍柄。同時童靜也握住腰間「靜物劍」。

白臉男的細目,瞬間閃出先前未露的殺意。他視線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揮下號令。

但是荊裂、虎玲蘭、練飛虹皆早有所覺,就在他發令前一剎那同時出手:

荊裂從腰後揮出鴛鴦鉞鏢刀;虎玲蘭搭箭快射;練飛虹擲出手上菜刀。

三柄飛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頂!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時發出的慘呼。

——原來三人早就察覺,在騎隊到達的同時,有人藉馬蹄聲的掩護,已經潛上了飯館的屋頂!

白臉男滿以為自己一揮手下令,屋內被困五人就會被從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殺,此刻略一猶疑,手才揮下。

屋頂上還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從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為五,直取燕橫所坐的位置。

但這一攻擊已遲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狀的飛鏢散射,釘在燕橫坐過的凳上。

燕橫身體已從飯館門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黃光華在身前。

「龍棘」。「星追月」。

金色劍光映在白臉男的眼瞳。

白臉男的身影卻在「龍棘」的尖鋒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閃過「星追月」,同時拔劍反擊。

要是換作別人也許看不出,但燕橫他們目擊這招,馬上就判辨出來:

是貨真價實的「武當行劍」!

燕橫心裡雖驚訝,但他早有對抗武當劍法的經驗,這半年來練武更是時刻以武當招術為假想敵,此刻亦及時反應,回劍往斜下方一架,擋住了白臉男這「避青入紅」的低身反刺!

兩劍相交的剎那,燕橫似乎隱隱看見,對方的劍身因為碰擊而冒起些什麼,一時不以為意。

白臉男的驚訝絕不在燕橫之下:還道這些傢伙又是不知哪兒冒出來送死、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哪料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子,不動則已,一出手劍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劍就幾乎將自己洞穿!

童靜也緊接燕橫從門裡振劍殺出。她聽這白臉男的邪惡說話,早就憤怒不已,再看見那飯館店東一家的死屍,心想是我挑這家飯館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這些人,心裡更是憤慨,將灰黑的「靜物劍」拔出腰間,同樣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臉男的頭頸側!

白臉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備,拔出刀來架住童靜的劍招,童靜透過兵刃,感到對方刀勁甚沉雄。

——難道說……這兒的真的全都是……武當弟子?……

這時屋頂上中了飛刀羽箭的三個暗算者,才從屋頂上墮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墮落在飯館裡。

碎瓦灰塵紛揚中,虎玲蘭眼目仍異常敏銳,已經看見上方第四個發鏢者的所在。她先前從箭囊裡一抽就是兩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無名指和尾指之間,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個半滿弦的快射,那發鏢者看不清狀況,應弓弦彈動聲而慘叫,仰天向後倒下去。

白臉男的反擊被「龍棘」架住,馬上劍勢再變,立個弓步,將長劍迎頭硬劈而來!

燕橫抽起劍柄,斜斜又將來劍格住,只感白臉男劍上蘊含的勁力,非同尋常。

——這白臉男比武當派「兵鴉道」那年輕劍士焦紅葉,看來還要小上幾歲,但其武當劍法的速度和發勁火候,至少已有焦紅葉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當山,看來絕對具有躋身精銳行列的潛質。

然而燕橫連焦紅葉都對抗過,對這傢伙更是毫無畏懼。他右手的「龍棘」反壓對方長劍,左手如電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下路直取白臉男小腹!

——燕橫左手拔劍、刺劍之時,右手的長劍卻仍毫不放鬆地壓制對方兵刃;而同樣右手劍發著剛勁時,也未有影響左手出劍的靈巧和速度。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幾個月來練飛虹指導他崆峒雙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臉男一懍,只有偏身向左後方閃退,順勢將手中劍放柔抽回來。

燕橫右手的「龍棘」一感到對方長劍撤勁,馬上又振起追擊過去,進逼白臉男面門!

——他這正面窮追壓逼敵人的強勁氣勢,與當日何自聖「雌雄龍虎劍」力壓葉辰淵,實有三分相像。

另一邊童靜與那個刀手鬥起來,最初因為敵人手勁沉重,童靜頗有些忌憚,但再交手兩招,只覺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與自己對練的燕橫、荊大哥和蘭姐相差太遠了,她登時信心大增,運起已經學會的青城派「風火劍」,再加上練飛虹透過燕橫教會她的幾招崆峒劍法,快劍急攻向那刀手。兩派的劍招俱是上乘武學,勁貫劍尖,角度準確,那刀手馬上就左支右絀。

自從出了家門之後,這是童靜第一次能夠隨心所欲地壓制對手,終於證實半年來的苦練都派上用場,心裡大喜,自信更增,劍法就使得更快更順了,眼看再過兩、三劍,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於招架「靜物劍」之際,左手卻怪異地舉起來,五色綵衣的寬闊衣袖,遙遙對準了童靜胸口。

「避開!」一把沙啞的聲音呼喊。同時刃光從飯館門口穿射而出!

童靜經過這段日子密集苦練,尤其燕橫教授她青城派「觀雨功」的練法,眼目警覺已不同昔日,察覺對方肢體動作有些奇怪,但還沒分辨出是什麼,只是本能地側身收劍後撤。

那道從飯館飛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時向旁橫移了尺許,緊接有三點烏光從他衣袖射出,僅僅掠過童靜的腰側!

——是袖箭!

接著一聲怒吼,一條身影從飯館大門飛縱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飛刀,正勉力舉刀迎向飛來的身影,還未舉到一半,一柄烏黑色的沉厚鐵扇已經迎頭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鐵扇勁力極重,竟就此硬生生將刀背壓入對方面門,立時骨折牙飛,鐵扇再乘勢擊在他頭顱,即時殞命!

童靜幾乎被對方袖箭暗算,驚魂未定,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背影已經護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鐵扇染滿了鮮血。

心儀的徒弟險被廢掉,飛虹先生餘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屍身將他踢飛,正好撞在另一名想從旁偷襲童靜的敵人身上!

騎在馬上那個黃須頭領,隔著陣形看見崆峒掌門這股威勢,終於動容。

——竟然是這樣的高手!怎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

但此刻不是發問的時候。他手一揮,下令眾部下發動進攻!

穿著五色花衣的四十餘人,不可能在這種小地方騎馬圍攻,於是紛紛拔出兵刃躍下馬來,沖上前去!

「燕橫,小心暗器!」童靜大呼。

——這伙波龍術王弟子所用的暗器並非用手勁發出,而是以暗藏的機簧發射,只須將發射口瞄準,沒有發鏢的動作可尋,因此格外陰險難防!

這時燕橫已經跟那白臉男交手七、八招。燕橫謹慎戒備著,白臉男卻並未使什麼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當勢劍」的強力砍劈,迫使燕橫與他硬格;接著又用「行劍」的步法避開燕橫的追擊,如此反覆進退了好幾次,實在不成戰術。

——他是想捱到同伴過來幫忙嗎?

燕橫自忖看穿了對方心思,馬上左右變換,改用厚重的「虎辟」,貫足勁力去擋格白臉男的劈劍,以剛勁將他長劍砸得彈開,右手「龍棘」緊接直取其心胸!

「龍棘」長四尺有餘,遠比短劍「虎辟」更難閃避。白臉男手中劍受了一記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難變蛇步閃躲,眼看那金黃色的「龍棘」劍勢,已然直指他心臟!

燕橫這記左右變招戰術,應用完全正確。

可是卻出現了他意想不到的變數。

就在運勁刺出「龍棘」之時,燕橫感覺胸中一口氣頗是窒礙。眼前事物似在搖晃。

「龍棘」蓄勢雖強,但刺出時卻只有平時一半的速度與力量!

白臉男笑了。

燕橫這剎那明白了:為何每一次交擊,敵人的劍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霧的東西。

——是毒!

這就是白臉男的戰術:他一直以「武當勢劍」的硬劈,與燕橫的劍大力交鋒,目的其實是要把塗在佩劍上的藥粉震出來,散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讓燕橫不知不覺吸入!

白臉男所用並非毒藥(因為他自己也會吸服),而是波龍術王秘製的一種幻藥,名為「仿仙散」,可令人服後呼吸心跳紊亂,產生各樣奇想幻覺。燕橫吸進的份量雖輕,但也足以令他氣息不暢,頭昏目眩。

相反白臉男本來就有吸食這「仿仙散」的習慣,此刻微微吸了幾口,反而露出亢奮的眼神。他佈局了多招,這時才發動真正的反擊。

燕橫的「龍棘」刺擊勁力窒礙不暢,白臉男見機毫無猶疑,閃身而上,「武當行劍」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橫的頸項!

燕橫強忍著暈眩,竭力提氣舞動「雌雄龍虎劍」,在身前交織一片刃網,將白臉男連環兩招刺劍一一擋下!

白臉男得勢不饒人,倒過來壓制著燕橫搶攻。白臉男的劍技本來略輸燕橫,但燕橫被迷藥削弱了氣力,反而處於劣勢。

但是燕橫早就有中毒下戰鬥的經驗,戰志極是頑強,仍借雙劍之利守著陣地。

白臉男又一劍斜刺過來。燕橫用「虎辟」一擋,又看見對方劍身揚起「仿仙散」的白霧。燕橫急忙閉氣,以免吸入更多,但這一來阻礙了呼吸,揮劍就更慢了,遑論反擊。

如此久戰下去,形勢極是不妙。

白臉男更不放過這機會,趁著刺劍時,左手伸進那五色花衣其中一個小口袋裡,掏出一物,緊接揮擊向燕橫臉側!

燕橫直舉起「虎辟」迎那東西擋架。一記金屬交擊聲,白臉男手中物卻沒有彈開,反而繞著「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揮向燕橫頭臉!

——是軟兵器!

幸而燕橫已知這夥人愛用詭計暗器,擋架時非常謹慎,將「虎辟」舉到外圍稍遠處去擋,那軟兵搭著「虎辟」繞過來時,他仍能及時側頭閃過!

那軟兵去勢不止,繞了一圈,將「虎辟」的劍刃勒住。這時才看得見,原來乃是一條只有指頭粗細、節節用精鋼打造的軟鞭,前面尺許一段上更附有無數倒鉤尖刺,形如異獸爬蟲的尾巴。那鞭頭要是真的揮在燕橫臉上,不單傷害極重,更會勾著皮肉難以擺脫!

這條怪奇的鋼鞭纏制著「虎辟」,燕橫失去了雙劍的威力,變成單劍對單劍,形勢更加不利。

白臉男獰笑,手中劍法再次變成硬打硬格的「武當勢劍」,近距壓逼燕橫。

——你就繼續閉著氣跟我打吧!看你能夠挺多久?

這時白臉男卻感到右後方有人攻擊而來!

他當機立斷,放開左手鋼鞭,向後飛退!

卻見襲來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準確一點說,是部下的屍體!

那屍體雙手仍然握著被斬斷了的兩截矛槍,帶著身上一條深刻的慘烈刀口,整個人倒飛而來,幾乎就跟白臉男撞成一團!

白臉男愕然朝屍體飛來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又有一條穿著五色衣袖的手臂齊肘而斷,連同手中刀飛出半空,灑出一陣血雨!

還有,一柄長得很誇張的彎曲刀刃。

虎玲蘭原來已經拔刀殺入敵陣,紅衣身影在人叢之間旋轉。野太刀的刃光範圍之內,血花飛濺,再有一人捂著喉頸倒下。

波龍術王的眾弟子,最初看見飯館裡的虎玲蘭一身打扮,還以為她不過是走江湖玩雜耍的伶人,這柄巨型的異國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裝飾品,難以想像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這麼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颶風!

但是最令他們驚懼的還不是虎玲蘭。

一名拿著盾牌單刀的術王弟子,突感右肩劇痛。他側頭一看,一個有如鳥爪的鐵鑄飛撾,狠狠抓住他肩頭骨肉,爪末還連著一條長鐵鏈。

他還未知道襲擊者是誰,第二陣劇痛又襲來,身體不由自主被扯得雙足離地向前飛起來,猛撞在兩個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閃避不及,更給撞來的單刀搠進了後腰!

同時練飛虹已經放開飛撾鐵鏈,迅速拔出腰間左右刀劍,衝殺入敵陣之中。

他那張皺紋滿佈的臉,再無平日玩世不恭的頑童神情,猙獰一如猛獸。

練飛虹在還沒有接任崆峒掌門、仍未被尊稱為「先生」的年紀,於甘肅涼州一帶,還有一個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外號:「風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傳說中的兇猛奇獸,為「龍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薩坐騎。亦有說即是西域的獅子。』

——其烈如高原風沙;其猛如西域雄獅。

給他這外號的並不是武林同道,而是當地的馬賊。他們用堆疊的屍體,見證了這稱號。

現在,輪到這兒的這些術王弟子了。

只見練飛虹雙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揮,左手彎刀弧線大砍大劈,右手長劍如蛇出擊無影直刺,眨眼間左右兩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著距離接近,舉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裡的機簧暗器襲擊練飛虹,但練飛虹彎刀早一步脫手擲出,砍入對方肩頸之間,那人仰天而倒,袖裡的飛釘向上面射空!

練飛虹衝勢未止,踏著此人胸口奔前。另一個對手還未看清發生什麼事,練飛虹穿著鐵甲片護手的左拳,已經把他下顎轟然打碎!

童靜這也是第一次看見飛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時相處,見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靜本來對他有些看輕;但此刻目睹練飛虹這等非凡實力和威勢,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門派」掌門的尊貴身份聯想起來。

——原來……他是這麼厲害的……

練飛虹幾個呼吸間,連使崆峒派「八大絕」武技:「送魂飛刃」、「烏葉扇」、「摧心飛撾」、「日輪刀」、「通臂劍」及「花戰捶」,就一口氣撂倒八人。這快速連環變換的技巧,令眾敵無從防禦,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臉男避開了手下的屍體之後,本欲上前再鬥中了藥力的燕橫,但赫見己方陣勢的左右兩邊,虎玲蘭和練飛虹襲來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臉變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後方。

這伙波龍術王弟子,已在廬陵縣裡橫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軍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贛南七俠」來干涉,也一樣輕鬆殺絕。不想這天正要來縣城搜刮買賣,竟突然遇上這等罕有層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幾人,軍心大震。

而對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荊裂一直都在遙遙盯著敵陣中央,那個還騎在馬上的黃須頭領。

黃須頭領發現荊裂射來的目光,雙手分別搭在馬鞍左右的劍柄上。

這一瞬間,荊裂終於想起來,那個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兒見過:

桂丹雷額頭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號。

——這夥人確實與武當派有關係!

荊裂輕叱一聲,長倭刀已然出鞘,直線朝著黃須頭領的中央方向急奔過去!

兩人之間隔著十數人馬,但荊裂衝殺的無匹氣勢,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蘭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眾術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時被荊裂逼得他們紛紛惶然後退,空出一條通道來!

荊裂來勢之速,出乎黃須頭領的意料,他才拔出雙劍,卻見荊裂已然在馬前不足數尺外!

荊裂乘奔勢跳躍而起,高舉倭刀,運全身之力,迎黃須頭領的頂門垂直劈下!

黃須頭領雙劍成二字,朝著猛烈斬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荊裂此刀貫足了勁,對方的雙劍看來也並非特別厚重,交擊之下,就算不斬得劍折頭破,也必定將對方劈得從馬鞍飛跌。

但交鋒一剎那,荊裂並未感到預期中的強硬衝擊。

而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只見黃須頭領雙劍在接觸倭刀之時突然變勢,斜斜撥了一個弧,將荊裂斬下的倭刀帶引到一旁。

荊裂從前就見過這樣的劍法一次。

在青城山。葉辰淵。

——是「太極劍」的「引進落空」!

但黃須頭領的雙劍化勁功夫,還未至葉辰淵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盤轉,這招「太極劍」的化勁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荊裂猛裂的劈刀。

黃須頭領眼看刀勢斜斜而下,雖然掠過自己上身,但還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應奇速,雙劍從柔轉剛,半途變成硬頂住倭刀,借這反抵之力,身體脫離馬鞍往旁滾跌出去!

倭刀之勢未完,砍在馬兒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馬慘嘶跪倒!

荊裂一著地就橫跳開去,以免被重創倒地的馬兒亂蹄踢中。

他心頭驚異無比:絕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極劍」交手,竟然是在這種地方,跟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賊匪頭領!

黃須頭領狼狽地閃過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從得藝以來,何曾在眾人前吃過這樣的大虧?本來一直冷酷的臉,此刻憤怒漲紅起來。

對方使出「太極劍」,雖令荊裂深感意外,但剛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來,敵人的化勁功力還未精純,固然遠遠比不上葉辰淵,就連西安那個「兵鴉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讓我試試破「太極」之法!

荊裂振起沾著馬血的倭刀,再向黃須頭領追擊過去!

眾多術王弟子看見連頭領都被敵人一刀劈得滾下馬來,戰意更是散亂。荊裂那柄染血的長長刀刃,在他們眼中就如凶獸的獠牙。

這時忽然響起一種奇怪而尖銳的哨音。

是那白臉男,他口中叼著一根小小的木製管哨,鼓足氣吹奏起來,聲音聽在荊裂等人耳裡,只覺極不舒服。

荊裂看見前面那大群波龍術王弟子,隨著哨音一起,全都變了眼神:先前的驚懼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狂熱的神采。

黃須頭領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叫出一串發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聲線原來甚尖,念這句語時的音韻節奏,更帶著妖異邪氣。

荊裂他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荊裂猜想,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讀音。

術王眾弟子一聽這咒文,臉容更是亢奮得扭曲,許多人嚎叫起來,群起朝荊裂五人猛地圍攻!

——此等極端反應,乃是長期服用藥物,並受波龍術王咒法催眠的結果,一經特殊樂聲和咒文啟動,即進入忘我狂亂的狀態。

他們已然渾忘對強敵的恐懼。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懼鎮壓在心頭:

——與敵人奮戰身死,還有望早登極樂他境;不戰而逃,卻要面對波龍術王的恐怖懲罰!

那三十餘人一擁而上,荊裂等五人實力雖凌駕其上,一時也被這捨身的圍攻亂了心神。

燕橫還沒有從迷藥中恢復,只覺心跳很快,但他靠剛才一段時間調整過呼吸,又再舞動「雌雄龍虎劍」上前,「龍棘」直刺開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頸中劍,竟然仍不罷休,左手捏住「龍棘」劍鋒,右手用最後一分力量,迎頭一刀砍向燕橫!

燕橫及時「虎辟」斜揮,將對方手腕斬斷,刀子也隨之飛去;他緊接右手一擰,將「龍棘」拔了回來,那人才噴著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敵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邊虎玲蘭橫掃一招「山陰」,野太刀一擊連砍兩人,一個胸口破裂,一個手臂齊肩而斷,他們同樣不死心,拚命發動身上的機簧暗器!

幸而虎玲蘭用的是長刀,跟他們有一段距離,及時旋身避了開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叢蒺藜釘飛偏了,打到虎玲蘭右後旁的術王弟子身上,將他面門打成麻子般,臉色更瞬間發黑!

——這些人竟全無顧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實在瘋狂!

就連經驗豐富的荊裂和練飛虹都不禁動容:這樣狂暴的敵人,兼且裝備了各種防不勝防的毒藥暗器,實在前所未遇!荊裂他們武功雖然遠高於對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這混亂的後頭,那黃須頭領和白臉男卻已找來馬兒跨了上去。

黃須頭領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瘋狂,紛紛撲向荊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體去吃對方的刀劍!

白臉男緊接從五色綵衣的口袋掏出一個蠟丸,朝著手下的上方擲出,然後馬上與黃須頭領策騎急馳而去!

荊裂看見這一手,心知極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橫、虎玲蘭一邊將刀劍在身前亂舞逼開來敵,一邊全速後撤;練飛虹則伸手拖著童靜,頭也不回的朝後方急奔——

那蠟丸打在其中一個術王弟子的頭上,立時破裂,一團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霧之間的術王弟子,一個個臉容痛苦,伸手捏著喉頸,另一手猛抓被粉末灑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來!

有幾匹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亂蹦跳起來,口吐帶血白沫。

荊裂知道這是劇毒,揮刀領著眾人繼續遠遠躲開,直走到兩條街外才停下。

「這……這是……」童靜心有餘悸,眼眶溢著淚水:「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這次就連荊裂也氣得顫抖。剛才那黃須、白臉兩人,為了對付他們及製造逃生機會,竟先令眾部下拚死來纏,再欲將敵我一併毒殺。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過海盜匪賊無數,也從沒有見識過如此狠毒無道的手段。

燕橫這時稍稍放鬆,他俯下身來,將剛剛吃過不久的飯,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沒事吧?」荊裂憂心地問,他怕燕橫也中了毒。

「沒……什麼了……」燕橫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後,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藥的藥力散掉了,整個人清醒得多。荊裂看見他的臉恢復血色,這才放心。

燕橫這時卻從腰間抽出汗巾來,繞著口鼻包裹。

——這塊有飛鳥刺繡的青色汗巾,正是離開成都時那王大媽所送的,以謝他主持正義之恩。

「幹什麼?」童靜問。

燕橫把汗巾縛好,嘴巴隔著布說:「當然是要去追那兩隻禽獸!」

燕橫說時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對抗馬牌幫時更猛烈。

才到了廬陵不足一個時辰,卻突然被捲入這樣的腥風血雨之中,面對的更是如此奇詭冷血的敵人,燕橫此刻卻能克服心頭的緊張混亂。

只因有另一股更強烈的情感充塞於他心中。

對「惡」的痛恨。

荊裂、虎玲蘭、練飛虹和童靜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們一邊取出隨身的布巾蒙著臉,一邊往來路跑回那廣場。

只見場上那些術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動不動,有的則躺著不住抽搐。這小小一個蠟丸的毒粉,已然殺掉超過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像。

先前從街巷湧出那些如活屍的人群,此刻又有十來個出現了,像發了瘋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屍身,有幾個雙手沾了屍體上的毒粉,淒厲地慘叫著,不一會兒也倒了下來。

「不要!」燕橫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荊裂攔住。

「不行!你也會中毒!」荊裂搖搖頭說。他看見這麼淒慘的場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糾纏其中,後果不堪想像,剛才真是千鈞一髮,連身經百戰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終於有個「活屍」從屍體的口袋裡找到一個紫紅色的小小紙包,臉容馬上變得興奮,顫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將那紙包打開。其他幾個「活屍」見了,馬上蜂擁前去搶奪,幾個人為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紙包瘋狂廝打,亂成一團。

——他們之前不斷懇求「給我,給我」,要的原來就是這東西。

還有三個幸運未中毒的術王弟子,本來看著滿地死傷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見荊裂等人折返,馬上拔腿逃跑——看來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瘋狂功效已經消失。

練飛虹從背後拔出飛刀,瞄準其中一人足部一擲,刀刃釘中小腿,那術王弟子呼叫著倒下來。

練飛虹奔上去,左手鐵拳半力輕揮,打在此人後腦處,將他擊昏。同時另外兩個術王弟子都逃得遠了,荊裂他們倒不理會。

「留下這一個,待會兒回頭再審問他。」練飛虹說。荊裂點點頭,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們在廣場邊找到了幾匹沒事的馬兒,立即跨上馬背,朝那兩個惡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騎功最好的練飛虹領在前頭,帶眾人疾馳出了縣城門,繼續沿路追去。

練飛虹策騎之時,眼睛不時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紛亂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龍術王大隊人馬入城時遺下的。練飛虹在高原有極豐富的野外遊歷和追捕馬賊經驗,加上武者獨有的銳利眼光,在那亂成一團的蹄印中,看出對方兩騎出城逃走的痕跡,故此能一路追趕上去。

走了好一段後,臨到一個岔口,卻看見有兩匹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馬鞍裝飾,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坐騎。

「好傢伙。」練飛虹在布巾底下切齒說。這兩個頭領人物果然不簡單,為掩飾去向,竟然寧可棄馬。

只見馬旁一堆亂草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再走近點看,乃是一個男人伏在其中。

燕橫正要下馬去看,被荊裂揮手止住。

荊裂跨下馬鞍走前,在男人外數步處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並無反應。

荊裂仔細觀看,這男人樵夫打扮,肩頸之間有一道染滿血的創口,非常深刻,可以想像斬人者是騎在馬上衝刺出招的。

荊裂特別留意到,這屍體的背上衣衫,附著一點點粉末,在陽光之下隱隱反射磷光,看來又被撒了毒粉。

——那兩個傢伙為了掩飾行蹤,隨便就將路過的樵夫砍殺,還要將屍體化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這不是瘋狂。而是絕對經過計算的冷血。

荊裂用野草抹一抹觸過屍體的倭刀,再次坐上馬鞍。

「他們用腿來跑,必定還沒走遠!我們分頭去追!」燕橫看見又添一具無辜者的屍體,目中怒意更盛。

「小靜,你跟飛虹先生和蘭去那一頭!萬事小心!」荊裂當機立斷地指示,然後跟燕橫朝東面岔口出發。

——他決定如此分兵,是考量過實力的分配。敵方兩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黃須頭領身負「太極」劍技,更不得不提防。

練飛虹、虎玲蘭跟童靜也不多說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荊裂和燕橫兩馬並馳而行,這時他們把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動靜。

燕橫一邊四處張看,一邊祈求不要再看見無辜的路過者,因為碰上那兩頭凶獸而伏屍。

荊裂則看著路旁地勢,一邊在想:此處山丘樹林頗多,只要他們逃入深處躲藏,我們不熟地形,要找出他們來實在渺茫……

「荊大哥……這些人真的是武當派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當弟子,也必定跟武當有很深淵緣。剛才那頭領對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極劍』,錯不了……」

「跟我打那個的劍法路數也確是武當的……」燕橫皺眉:「可是我們先前遇過這麼多武當弟子,沒有一個人用過毒。在西安時的確有一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卻也不是用機關發射,而是貨真價實的功夫……這夥人半點不似武當派的作風啊……」

荊裂亦點頭同意。武當派為了證實「天下無敵」,雖然手段狠辣,但還未到如此不擇手段殺敵的地步。用上毒藥機關,更已經超越了武道的範疇,並不是武當派追求的力量。

「還有,他們又自稱什麼『波龍術王』的弟子……」燕橫又說:「這奇怪的稱呼,好像是什麼教派的尊號。但我明明聽人說過,武當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放棄修道術的啊……」

荊裂一聽,眉頭揚起,恍然大悟。

「你記得那旗杆上屍體掛的木牌嗎?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見過……」荊裂說:「我記起來了。是在那武當拳士桂丹雷額上的刺青。」

燕橫也立時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那樣的符紋。

——就在殺師仇人葉辰淵的臉上。眼睛下那兩行刺字。

「是物移教。」荊裂斷定說:「他們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術。」

兩人又馳出一段,這時卻看見道路前方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

「小心應付。」荊裂揚起右手上的倭刀:「儘量不要跟對方近身纏鬥。提防所有奇怪的動作。」

燕橫點點頭,這次拔出腰間的「靜物劍」來。對付這些詭計層出不窮的敵人,騎馬衝殺比較安全,而「靜物劍」刃身比「龍棘」寬厚,較適合馬背上砍斬之用。

燕橫才學會騎馬半年,更從沒有練過馬戰的技藝。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戰鬥,就是要臨機應對任何的狀況。

荊裂和燕橫同時催趕馬兒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經作出向敵陣衝鋒的態勢。

急馳而生的風,掠過他們高舉的兵刃。

只見道路那一頭的人馬里,也反射出金屬的光點。可知對方已有警覺,並也拔出了兵器來。

「不對。」荊裂卻在此時察覺有異。倭刀垂下。

在這距離才看得見:那隊伍中間,原來有一輛馬車。

荊裂二人再接近一點,更辨出對方除那車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騎,騎者俱已下馬,各握住兵刃,圍站在車子兩側,陣勢似是在保護那馬車。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並沒有穿著波龍術王弟子的五色綵衣。

燕橫亦垂下劍來,跟荊裂一起收慢了馬兒,停在對方的十數步外。

現在看得更清楚了:這六個守住車子的人,衣飾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裡所握佩劍,似是裝飾品多於戰場之物,看來並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這六人無畏仗劍而立,架式雖然沒有什麼看頭,姿態神情都散發著一股剛直凜然的氣勢。

「何方賊匪?」六人裡一個比較年長的文士,鼓足了氣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攔途搶劫,視王法如無物?」

荊裂苦笑。他現在才省起來,自己跟燕橫臉上還蒙著布巾,難怪被對方誤會。兩人立時將面巾拉下,從馬背躍了下來。燕橫將「靜物劍」收回劍鞘,荊裂的倭刀刀鞘還遺在縣城裡,只得收在手臂後。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們可知車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們誤會了!」燕橫急忙申辯:「我們不是賊!我們是在追賊!」

六人上下打量他們,但見荊裂一身奇特衣飾,還有那狂野的辮子頭,背心又露出來兩個刺滿花紋的碩大肩頭,實在無法信任。

「這等謊話,騙得了我們嗎?」另一名較年輕的文士冷笑說:「你們一身都是凶器,橫看豎看也不是良民!」

荊裂聽見對方說馬車上坐著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車廂甚小,並沒什麼華麗裝飾,只有一頭瘦馬拉著,半點不像是達官貴人的座駕。

正在這僵局之際,那馬車的竹簾自裡面揭了開來,一人提著佩劍踏出。

下車的乃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儒者,頭頂紗冠,一臉梳理齊整的鬍鬚,除了帶劍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個教書先生的模樣。他臉龐身體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驟看並無什麼架勢。

他雙手拿著劍負在腰後,往荊裂和燕橫趨前了幾步。

「先生!」後面那些文士急忙勸阻,但那儒者舉起一隻手止住他們。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細盯著荊裂和燕橫的眼睛看。

燕橫只覺奇怪: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絕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他這麼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橫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信服的感覺。這種氣度不似師父何自聖般霸絕,也不如姚蓮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豐盛,竟令燕橫聯想起他們二人。

荊裂的感覺也相近。他頗有些訝異:世上能夠給他這種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這是歷來第一個。

那儒者看了兩人的眼睛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我相信他們。」儒者徐徐說。

不過是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荊裂兩人卻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這種誤會的情況下,荊裂都會忍不住說幾句輕佻的話試探一下對方。此際他卻罕有地嚴肅,朝儒者拱拳行禮。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荊名裂。這伙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橫。」他垂著頭行禮問:「未請教先生名諱?」

儒者的微笑化為展顏大笑。不過看過幾眼,他卻似已對荊裂和燕橫生起好感,揮手示意後面的門生收還佩劍。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

◇◇◇◇

距此四百餘年後,就在島津虎玲蘭的祖家薩摩,誕生了日本海軍一代名將、有「軍神」與「東方納爾遜」稱號的東鄉平八郎。他隨身帶著一顆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陽明」

◇◇◇◇

這兒明明是座佛寺,卻沒有給人半點安詳的感覺。

禪房之內一片幽暗,兩邊窗戶都給一面面寫著奇怪咒文的幡帳遮掩了,難辨是晝是夜。房裡點著幾根紅燭,泛著一股神秘陰森的氣氛。

一個身影從床上坐了起來,燭光反映他刮得光禿禿的頭顱,但上面並沒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頭坐在床邊,以手支額,狀似還未清醒。

床上還有另一身影蠕動了一下,隱隱可見是個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驚人,站直時頭頂彷彿快要碰到屋樑,骨架奇大,但卻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張有如神廟供桌的幾子前,幾上放著點燃中的香爐,還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幾旁放著一個木桶,男人伸出寬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飄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嚕咕嚕地喝光了。

他從幾上雜物之間找到一個紙包打開來,裡面是幾十顆細小的紅色藥丸。他挑出七顆來放進嘴巴裡,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後發出一記極滿足的嘆息聲。

此刻幾上燭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見他奇特的樣子:臉龐異常消瘦,顯得那雙本來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嚇人,好像隨時都會從眼眶滾出來;一雙大大的兜風耳幾乎與頭顱成直角,上面穿滿了彎彎曲曲的金銀耳環飾物;左邊臉頰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跡,驟看好像被什麼猛獸抓傷,仔細看原來是三行細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雙手合什,嘴巴在上下開合,語聲細不可聞。

他念的不是佛經,而是一種世上已經很少人懂的咒語。

雖然唸得很小聲,但他嘴巴的動作卻很誇張,每念一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盡了氣力一樣。

唸咒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停下來,沉思一陣子,又從幾桌底下取出一個扁長的大錦盒。

錦盒打開來。裡面放著的是一件摺疊得很整齊的衣袍,式樣有點像道士服,看來稍微殘舊,已經穿過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銀白長劍壓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繡著一個太極陰陽的圖案。

男人帶著懷念的眼神,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個太極標記。

為了得到這件衣服和這個標記,他曾經付出許多血汗;今天他擁有的一切,也都是從它們開始。

——強大的力量,本來就應該用來換取人間最大的快樂。肆意滿足一切的慾望。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教誨,他一直堅信不移,並且忠實地遵行。

因為這些話,來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個本應當上武當掌門的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8
卷六 任俠天下 後記

《武道狂之詩》從這一捲開始,故事發展進入了另一步,重心從之前單純寫「武」,漸漸轉移到強調「俠」的階段,也會更多寫角色的心態與關係。何以如此鋪排,我想讀者看下去自然會感受到,不在這兒做多餘的說明。

寫長篇連載作品,有人會從純計算的角度考慮:既然一種情節寫法為讀者接受,就一直「加碼」寫下去,直到讀者開始看厭,才思考如何轉變。我自己不喜歡這樣的想法,不希望等到招式變老才去急忙變招,窒礙了長篇故事的轉變與成長。作者,應該是帶領讀者的。

這種堅持有沒有風險?必然有,而且不小。可是創作本來就是不斷的冒險。緊抓著已有的成果,不錯比較安全;但我深信若是換作荊裂,一定不會走這條路。

◇◇◇◇

日劇《Beachboys》裡的鈴木海都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詞:「人生所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學武術,壓根兒沒想過對我以後的人生有什麼重大影響。自從出版了《武道狂之詩》後,作過較多宣傳和訪問,才發現媒體及大眾對一個「有練武的武俠小說作家」,興趣竟然是這樣濃厚,真是始料不及。

也因為這一點點武術底子的緣故,我最近竟然還得到了拍電視的機會:給香港電台相中,拍攝他們的紀錄片系列《功夫傳奇》。做武術節目的主持,這種經歷從前想都沒想過。

不知道是監製特意挑選還是湊巧,我負責那一集的主題,正是在《武道狂之詩》寫了許多次的最強武功——太極拳。希望這次所見聞體會的東西,日後能夠幫助我寫得更好。

拍這節目因為有不少動作,當然有辛苦的一面,但整個過程很享受,不單認識了很多新的武術朋友,也淺嘗了做動作演員的滋味——不瞞大家,做武打演員,以前也不是沒有幻想過的事(笑)。

有的時候被對手摔得肩頸都僵硬了,但知道完成了一組鏡頭前看來不錯的對打,那種興奮足以蓋過痛楚。同一節目的另一位主持李嘉,也說了相似的話。也許喜歡練武的人,身體裡多少有些自虐的因子?

不過畢竟年紀不小了,這次大概是唯一和最後一次有機會做這樣的節目,是很珍貴和難忘的經驗。

◇◇◇◇

這一卷的《武道狂之詩》,將迎接系列推出以來的第二次香港書展。只是想想都覺得興奮。

這兩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和做過的事,好像是以前的幾倍。

不過無論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有一件事情是清晰不變的:我的「第一身份」,仍然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九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8
卷七 夜戰廬陵 引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第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9
卷七 夜戰廬陵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西安大戰之後,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荊裂等五人只得繼續遊歷練武,為尋找著名磨刀師寒石子遠赴江西廬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寧王府參謀李君元接待,遊說他們加盟王府,背後似有不簡單的政治圖謀;南下途中又喜與少林寺武僧圓性重逢,並相約在廬陵再聚。

荊裂等人到達廬陵縣城,發現當地民不聊生,白天猶如鬼域,轉眼即遇上大隊凶狠馬賊來犯,對方竟自稱為「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雙方展開惡鬥,五人各展神技殺賊,兩名術王頭目為求脫身,不惜犧牲部眾大放劇毒,城內一時屍橫遍地。

荊裂與燕橫於城郊窮追兩名惡徒不果,卻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廬陵的人馬,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當代大儒「陽明先生」王守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49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一章 波龍術王

距此千年前的漢朝,道教天師張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處當今廬陵縣城東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勝景殊異,處處皆是幽溪飛泉,奇峰險峽,靈氣逼人,自唐朝開始已為佛家重鎮,其中最氣派恢宏的「淨居寺」,更為江西第一名剎。

這刻正有兩條身影,於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層層五色雜布怪袍,隨身長劍隨著奔跑而搖晃,鞘尾不時敲在山路石階之上,發出的聲響在山林間迴蕩。

他們所走的並非登往「淨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規模遠較「淨居寺」為小,所處之地勢甚為險要,隱於山峽之間深處,只得這西面一條狹道能夠通往。山路兩旁與四周山谷儘是參天古木,在這午間時分仍是幽陰一片,再加山霧圍繞,別有一股空靈神秘的氣氛。

這兩個波龍術王座下頭領,剛在廬陵縣城逃過荊裂等人的追擊,先前極惡的氣勢早丟了大半,跑時姿態頗如喪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輕的白臉男韓思道停下來,倒在石階上坐下。

為了逃避追擊,他們放棄了馬兒,到此已走了好幾里路。韓思道喘著氣,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好像生病一樣。

一臉黃須的鄂兒罕停下來,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冷俯視著同伴。鄂兒罕呼吸只略為急促,體力明顯比年輕他十多年的韓思道還要好。

韓思道在五色袍子的眾多口袋之間翻找,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是一小堆白色藥末,正是先前在廬陵縣城的比鬥中,他用以暗算燕橫的「仿仙散」。

韓思道伸出特別留長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點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將「仿仙散」吸進去,隨即閉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幾抖,臉上才恢復些許血色。

鄂兒罕趁著這時,整理一下插在腰間那雙古劍——是兩年前他率領術王部眾,殘酷圍殺一名長沙府湘龍派劍俠奪來的。

「早勸你,別吃那麼多。再這樣下去,身體都搞垮了。」鄂兒罕搖搖頭嘆氣。

韓思道眯著一雙陰險的細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術王也沒有管我,你憑什麼?」他冷哼一聲,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說:「你還不是給敵人一刀劈了下馬麼?」

鄂兒罕那雙無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殺意,雙手握住兩腰的劍柄。

韓思道悚然彈起身子戒備,帶點心虛地說:「還有氣力的話,不如先想想怎樣向術王請罪吧!」

韓思道握住劍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兒罕遠比自己強。

一聽到對方這句話,想到在縣城折損了五十個術王弟子之多,鄂兒罕帶有西域血統的深刻臉孔一震,殺性頓被恐懼壓了下來。他眼睛回覆沒有生氣的模樣,雙手放開劍柄。

「別以為我是『正護旗』,你這當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來。」鄂兒罕說著邁開腳步,繼續登上山路石階。「別忘了,那『雲磷殺』,是你親手撒的。」

兩人深入山峽,林間的空氣好像越來越沉重。路旁樹幹上,到處有用釘子吊掛的小物,有的是刻著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寫著咒語的布條,也有人形或鳥獸狀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氣氛更顯得詭異。

終於到達一座山門,門頂上本來刻著的「清蓮禪寺」四個大字早就被人挖掉,兩條門柱上的木刻對聯也被刀斧削去,改掛上一對寫滿彎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紅幡旗。

過了山門後,「清蓮寺」已然在望。兩層高的殿宇半隱在山峽深處,乍看竟有點像山寨要塞,寺後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橫著一條溪流,只有一條木橋可渡。

本應予人安詳與莊嚴感覺的佛寺,不知何故卻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

過了那「因果橋」之後,是寺門前一片空地,此刻甚為冷清。

空地旁邊擱著一物,驟眼還錯覺是地藏菩薩石像,細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屍身,成打坐圓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霧濕氣而腐爛,露出灰色的骨頭來,蟲兒在空洞的眼眶間鑽進鑽出。

——正是「清蓮寺」原有的住持師父覺恩和尚。

「清蓮寺」正門頂上牌匾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只見不管寺門、柱子和牆壁,全部密密麻麻繪滿了咒文和貼滿紙符,所用的都是鮮豔如血的紅漆。那咒語的筆觸急激潦草,漆跡散亂,似乎書寫之人,正處於某種狂喜或失常狀態之中。

如海的血紅咒文,彷彿把整座佛寺都淹沒、吞噬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在寺門前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韓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猶疑著要不要推門。鄂兒罕不安地抓著黃須,神色沉重。

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們害怕,當然不是因為這一切陰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面對寺裡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

山洞的深處難分日夜,但兩邊石壁上卻插滿了十來個火把,將洞內照得有如恆常白晝。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動的空氣,令洞裡異常悶熱。一個男人精赤著身子,正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頭髮和鬍鬚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為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齊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頭,各有不同顏色和紋理,都不是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老人手裡正拿著其中一塊石頭,沾了沾木桶裡的水,壓到一柄單刀的刃面上,以極精確的角度,一下一下地運勁磨著。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著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老人極之專注,一直都保持著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酸。只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著,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終專心地在磨刀,彷彿完全無視如家畜般被鎖禁的現實。

在他眼裡和心裡,就只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這柄刀子好嗎?」影子說。聲音因為洞壁的迴響變得模糊。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裡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嘆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那影子聳聳肩。「差在哪兒?」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大半年前被抓到這裡時,老人本來決心,死也不會為這些人磨刀劍——正是因為自己,這伙比盜賊還要可怕的傢伙才會給引到廬陵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面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著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那柄劍,他足足用了三個月時間去磨。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著。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煉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裡想著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裡。」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只因具有極細緻敏銳的觸感。

「然後就是用刀劍的人,日積月累的意念,同樣會加持在兵刃之上,改變它的氣貌。」老人沉默一輪,又補充:「當然,殺的人多,這意念就更強烈。」

影子微微點頭同意。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著一股邪氣。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武當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著老人,無法抑止為它磨拭的衝動。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有什麼缺的嗎?隨便開口。吃喝什麼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還是要我找個活人給你試刀?」

老人搖頭拒絕。為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裡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會再自由。

那影子轉身,緩緩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這時卻又開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

「是什麼?」

「那柄劍。」老人知道可能會被殺,但他無法按捺:「我感受得出來。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後,那影子點頭承認:「我是為了一個最尊敬的人保管著。」

「難怪。」老人果敢地說:「即使是你,還沒有足夠駕馭那柄劍的度量。」

他說完後閉起眼,已經有腦袋隨時掉下的準備。

那影子卻似乎未有動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陣子,才從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陣勝利的快感,拿起石頭,又再埋頭磨起刀來。

◇◇◇◇

一尊被砍掉了頭顱的佛像。在燈火燭光掩映之下,更形淒慘。

佛堂內四處的供桌杯盤狼藉,都是大盤吃不完的肉食,還有十幾種酒。桌子之間還散著許多丹藥丸子。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唇之間齧咬。

是個看來年約三十的女人,身材頗是高大。她穿著跟鄂兒罕等人同模樣的五色雜布袍,不同的是各處收束得甚貼身,盡顯豐胸細腰的曲線,左邊更從肩頭就開了口,露出一整條臂胳,從肩到手背都紋滿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臉充滿媚惑力,長長的眼睛很美麗,卻透著一種肉食動物的殘忍。膚色雪白中帶著絲絲不健康的感覺。

她後腰處橫帶著一柄大刀,看不見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寬闊;柄首處掛著一綹紅纓,細看原來乃是人發所造,鮮血所染。

女人吃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著站在佛堂裡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五十人,全丟了?」她冷笑:「還有五十匹馬!你道那值多少錢?哼,你們這次完了。」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濕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著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唇呵呵笑著,頭上串著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她當然不怕。縱橫荊、湘之間的女劇盜霍瑤花第一次殺人成名時,這小子還在尿床。

佛堂一角陰暗處,另一條身影則一動不動地站著。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著疤痕的眼皮低垂著,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男人並未穿五色綵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帶處掛著一雙又彎又尖、形狀如獸牙的短刃,柄頭有鐵環,上面連著一根長長鏈子,圍繞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語,彷彿與陰影融為一體。

霍瑤花在桌上的杯盤之間找到一堆丹丸,撿起兩顆來,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拋進嘴裡,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臉頰頓時現出紅暈,眉目間有一股野性的亢奮,掀開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邊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懷好意地繼續瞧著鄂兒罕和韓思道,似在等著看好戲。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通常一個身材這麼高大的人,行動總會欠了點靈活,無論走到哪兒都很容易讓人察覺;可是當眾人看見那碩大而光禿禿的頭顱時,他已經位於佛堂中央,站在那無頭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後堂門簾在搖晃,人們會以為他是用什麼妖法平空現身。

波龍術王比室內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個頭以上。但他散發那股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身高。

他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鄂兒罕和韓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著與自己平等的同類。

鄂兒罕無法直視術王,淌汗的臉垂得低低。韓思道則一直瞧著術王五色袍子的寬闊衣袖,害怕那異常長大的手掌隨時出現。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讓我看清楚你怎樣殺我……

「你們……」波龍術王的外表怪異,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好聽:「……帶去的『旗隊』,全部失去了?」

鄂兒罕張開嘴巴試圖回答,卻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間無法出聲。努力一陣子後他放棄了,只用力點點頭。

波龍術王走到霍瑤花身邊,伸出大手掌撫摸她的頭髮,好像主人撫著貓兒一樣。霍瑤花被術王的手觸摸瞬間,一陣緊張受驚,然後頸項才放鬆下來。

——雖然已經給術王這樣撫摸過無數次,她仍是無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懼。

術王的大眼睛仍未離鄂兒罕兩人。

「你們是為了自己活命,而犧牲我五十幾個弟子的嗎?」

這剎那,韓思道動了一絲念頭:是否要趁著術王的殺意未顯現之前先拔劍?

這輕微的念頭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間劍柄的實際距離不過尺許,但對此刻的他來說,卻是遠遠不可觸摸之物。

但是韓思道的指頭還是微微動了那麼一點兒。這微細的動作,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覺。男人皺皺眉。

——笨蛋。

「啪」的一聲,旁邊的鄂兒罕已然狠狠在韓思道臉上抽了一記耳光。韓思道右邊臉馬上發紅腫起,嘴角破裂。但他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波龍術王卻完全不以為意,長長的手指還在霍瑤花的烏髮之間滑過。

「花,告訴我,五十人佔了我弟子的多少?」他問著時,指頭捏了捏霍瑤花右邊的金耳環。

霍瑤花無法從術王那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他是否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瑤花謹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馬,佔了我們所有的大半。」

後加這一句,令鄂兒罕和韓思道對這魔女更加痛恨,但臉上絕不敢表露半點。

波龍術王放開霍瑤花,把手掌攏進袍袖裡,瞧著無頭佛像喃喃說:「這些年裡,我們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後沉默下來。

佛堂裡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說話。鄂兒罕二人只覺現在每一刻都比一年還難過。

良久術王才再次開口。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嗎?」

鄂兒罕心裡在祈求:好運的話,只需要自廢一邊眼睛,或是一隻手掌。

「馬上下山,再帶幾個人去。」波龍術王的決定出乎他們意料:「三天之內,去殺一百五十個人,而且在首級上貼『化物符』。我們有五十個弟子已經去了真界,得替每個人找三個『幽奴』在那邊服侍。不,還有餘數。你們干脆殺夠一百七十個吧。」

波龍術王下這樣的命令,就只像在談一件很瑣碎的事務,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是,術王猊下①!」鄂兒罕和韓思道馬上答應,聲音響亮得在佛堂迴蕩。兩人帶著劍飛快奔往寺門。

『注①:「猊下」本為佛教語,對高僧的敬稱。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龍術王沒看二人一眼,只隨手拿起一瓶酒,淺酌了一口。

這時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卻動容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

波龍術王這時第一次生起表情來,眉梢往上揚起。

「你不高興?」

「殺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嗎?」黑衣男人是佛堂裡唯一敢跟術王四目對視的人。他只是皺著眉頭,並未有動怒,與其說他反對術王的命令,不如說是對這沒有意義的殺生感到無聊。

「梅師弟,你還記得當初決定跟我離開武當山時,為的是什麼嗎?」波龍術王面對黑衣男人的態度,明顯跟對其他三個部下不一樣。

黑衣男人梅心樹當然記得。曾是武當精銳的他,毅然拋棄身份地位,與這「叛徒」逃離武當山,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當派那空虛的「武道極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實實能運用的力量。

——現在波龍術王一句話,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這不正是那種力量的體現嗎?

梅心樹沉默同意。

波龍術王這時卻閃身,一把擒住了霍瑤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術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齒間,咬破了無名指頭皮膚。霍瑤花強忍著痛不發一聲。

術王用那指頭流出的血,點在自己眉心處,這才放開了霍瑤花的手,然後合什高聲唸著咒文。

——這是物移教的「安魂經」,以撫慰五十個已渡真界的術王弟子死魂魄。

霍瑤花吮著流血的指頭,瞧著閉目唸經的術王。只見他臉上各處肌肉緊皺著,神態確是異常虔誠。

霍瑤花心裡在疑惑著。她已經跟隨波龍術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龍術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嗎?

就像今天,下令屠殺百多人作「幽奴」,的確合於物移教的殘酷習俗;但術王決定這樣做,真的只是對教義深信不移嗎?②還是折損了大批部眾之後,要用恐怖手段維持自己的絕對威嚴?是誠實的瘋狂?或只是權術的計算?……

『注②:關於物移教義,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只見正在唸咒的波龍術王,竟激動得流下眼淚來,那哀傷完全不似虛假。

——這迷霧,正是波龍術王最令人畏懼之處。

波龍術王唸誦完後,用衣袖拭去眼淚,然後再次撫摸霍瑤花的頭髮。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樣替你唸經,還會為你找幾個最壯的男『幽奴』。」

霍瑤花表情感激地點點頭。她心裡可對死後什麼「真界」沒有興趣,也半點兒不相信。不過物移教主張在現世求取最大的愉悅,不顧一切地滿足所有慾望,這方面她倒是非常認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隨術王的理由。

「那兩個傢伙,折了這麼多弟子,術王猊下不懲罰他們嗎?」霍瑤花略顯不滿。

「思道那小子不說,但鄂兒罕的信念很深。」術王說:「如非必要,他不會隨便犧牲信眾弟子。情勢必定十分危險,是強敵。」

另一邊的梅心樹點點頭。他深知鄂兒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極雙劍」雖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絕非他雙劍對手。

「我要進去更衣。」波龍術王這時又說:「梅師弟,你去點山腳的弟子上來,守著這兒。」

「術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瑤花大奇。

「去縣城。」波龍術王詭異地微笑:「對方今天以為殺敗了我們,必然自滿,心情也放鬆。今夜是回頭反殺一仗的最好時機。」

「能夠令我兩條獵犬夾著尾巴逃跑的敵人,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稱「大歡喜物移歸神教」,確實起緣歷史並無記載,相信是元朝時傳入的西域諸番教,與中土道教方術及民間信仰合流形成。根據教內相傳,立道教祖為一名叫「九九無上師」的人物,當是虛構假托。

物移教本來並無嚴密組織,元末時期乘著亂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義抗元的白蓮教有所衝突。大明開國初期受到禁制撲滅,只有少量的忠實信徒隱居於南陽一帶,行事教儀越趨詭秘;到了正統年間,物移教團在當地再興,並結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無法討伐,直到百年後才被武當派掌門「鐵青子」公孫清率弟子一舉消滅。

根據物移教義的宇宙觀,眾人生存並肉眼可見的世間稱為「現界」,只是一片暫時寄居之地;「現界」的上下四方外頭,被沒有止盡的「真界」團團包圍,那是神明和眾生魂魄的永恆居所,方是真實的存在。

在「真界」遊蕩的魂魄,積累了對享樂肉慾的嚮往,即會凝之為物,成了在「現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終後肉體消滅,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輪迴不息。因此人在世時,死亡並不足畏,殘害肉體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這輪迴乃是一個修練過程,目的是最後升格為神。眾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長,須在「現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犧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獻,包括殺人作祭禮;修教是以各種方式壯大教團,宣揚教威(包括研究武術藥物,還有廣招信徒);犧牲是自殘肉體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為取悅神明,換取其賜下福德眷顧。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圓滿,死滅後再返「真界」時即與神明同體(物移教並非多神信仰,認為神明是歷來所有成神的魂魄結合為一)。同時為了加快修練,物移教徒在人間都盡力享樂,擴張慾望,好使死後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團因為要實行這種極端教義,開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數其實頗粗淺,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傷,並有藥物催谷身體機能,兼且經常下毒和使用機關暗器,戰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數百種藥物,源起於中土煉丹方術和西域傳來的煉金術,其研究方法極殘酷,包括擄劫孩童作「試藥童子」,及迫使孕婦服藥以產生特異體質的胎兒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0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二章 陽明先生

荊裂與燕橫,跟童靜、虎玲蘭、練飛虹等三騎在郊外重新會合,五匹馬並行於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廬陵縣城。

經過先前在城裡與術王部眾的凶險惡鬥,緊接又進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心情放鬆下來,身體的疲倦感漸現,因此五騎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兩個逃逸的惡人,他們心裡都很不忿,途上沒有心情交談。就連最多說話的童靜,此刻亦沉默下來。

之前的戰鬥,童靜幾乎就中了波龍術王弟子的機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劇毒。對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卻險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靜又驚又憤怒,對這等暗算手段深痛惡絕。

她看看就在旁邊策騎的練飛虹。他已經是第二次用飛刀救了她。回想剛才練飛虹大展崆峒「八大絕」時那股無匹威勢,童靜頓時對這個舉止古怪的老頭改觀,多添了幾分敬意。

「謝謝你。」童靜很小聲地向練飛虹道謝。

飛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靜好言相向,心裡其實甚是興奮,但此際卻只微笑點點頭。只見他臉容有些皺緊,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頗疲倦。

荊裂也留意到練飛虹這模樣,想到這位崆峒前掌門剛才連環擊殺八人,接著又帶頭策馬追蹤敵首,體力實在消耗不少。畢竟練飛虹已經六十出頭,之前他自己也承認因為年紀而日漸退步,看來最大的弱點正是在氣力上不能久戰。

練飛虹畢竟久住關西,自小在馬背上馳騁,雖然疲累,騎馬仍非常輕鬆。他連韁繩也不拿,趁這時候拿出腰帶上的鐵扇,抹拭殺敵後沾上的血漬。

另一邊的島津虎玲蘭也一樣,用紙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斬殺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鮮血也半點不少。她將抹過刀的紙拋掉,那染紅的紙隨風在道上飄去。

虎玲蘭把長刀歸還掛在鞍旁的刀鞘,順道回後看看後面,向同伴說:「你們看看。」

只見後面那輛只有一匹瘦馬拉動的車子,正緩緩跟隨在荊裂後頭幾十步之外。六個隨行的儒生帶劍策騎,前後左右密切拱衛著馬車。

六人時刻都緊盯著前方荊裂等人,目中不無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時按在腰間佩劍上。車子一直與五騎保持著距離。

「真是的……」童靜失笑:「要是真的動手,我一個人都殺光他們啦!這些書呆子,真不曉得他們想什麼……」

「不要亂說。」燕橫駁斥她。

這些書生也許確學過幾套劍法,但如此按劍戒備的姿態,看在貨真價實的武術行家眼裡,確實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橫也沒有忘記,先前在郊道之上,這六個儒生守衛馬車的時候,顯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與氣勢。那絕對不是強裝出來的。

他們都稱呼馬車裡的人為「先生」。

——能夠教出這樣的門生,這「先生」又是個怎樣的人?

廬陵城門已在望。這時荊裂他們看見,城門前聚集著很大群人,驟看怕不上百。先前整個縣城還像鬼域一樣,此刻卻是如此鬧哄。

那群人遠遠看見荊裂等人馬回來了,頓時激烈騷動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疾呼。距離仍遠,聽不清楚他們在叫什麼。

「難道……敵人的後援再次攻進城來?」

練飛虹一說,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馬上進入戰鬥戒備。

五騎同時拔出刀劍,在下午的太陽底下反射白芒。二十隻馬蹄一起加速,泥土飛揚,迎著城門方向疾奔過去。

只見聚在門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荊裂五騎在他們前頭急急止住了。

「發生什麼事?」燕橫急忙問:「賊人又再殺來嗎?」

那百餘人一起朝著五人跪下。

「太好了!幾位俠士回來了!」其中有個縣民流淚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說:「我們還怕幾位就這樣走掉,我們廬陵可就慘了!」其他百姓也都高興交談,無不為荊裂等人回來而慶幸。

燕橫緩緩收起「靜物劍」。他聯想起從前那天在灌縣「五里望亭」試劍,兩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躍下馬鞍向眾人說:「都起來!不要跪!」說著還親手將一個年老縣民扶起。

荊裂、虎玲蘭跟練飛虹各自將刀收回鞘裡。他們卻只冷冷掃視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發一言。

「哼,你以為他們真的感謝我們嗎?」童靜從馬鞍上伸出「靜物左劍」,指向人群:「他們不過害怕,這筆血賬要算到自己頭上罷了!」

「靜!不許你這麼說!」燕橫皺眉斥責她。

「我不過說實話啦!」童靜揮一揮劍,說得更大聲:「你忘記掛在旗杆上那兩條屍體嗎?他們不也是為這縣城出頭嗎?這些人卻任由屍體掛著,誰都不敢拿下來!」

眾縣民一聽極是慚愧,紅著臉垂下頭來。

燕橫想到那兩具「贛南七俠」的淒慘乾屍,知道童靜半點沒錯,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門前雙方一時都靜了下來。眾多縣民此際連直視荊裂五人都不敢,更何況說話。

後面那輛馬車,這時才在六騎儒生陪同下趕到來。人群看見這麼一輛寒酸的車子,還有那幾個雖帶著劍但文質彬彬的儒士,心裡甚是奇怪,悄悄交頭接耳起來,猜想到底是什麼人。

「呼,坐車子也真累人。」

車廂的門簾撥開來。高瘦的王守仁低著頭扶著冠從車裡跨出,朝天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王縣令?」

人群裡響起叫聲。許多雙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縣民之間好像炸開一鍋沸油,百來人轟然爭相呼叫。

「王大人回來了!」

他們竟沒再理會燕橫等,只是擁過去把王守仁包圍。幾個儒生吃了一驚,卻已來不及制止。其中好些縣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腳前。

「天可憐見,讓王大人回來救我們廬陵縣!」「我沒有作夢吧?王大人回來,什麼都好辦了!」「原來那幾位俠士,都是王大人派來的嗎?」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叫喊,情緒很是激動。

荊裂他們看見這一幕,甚是驚奇。尤其燕橫,對這位「陽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麼啦?」練飛虹不忿氣給錯當作別人的部下,怪叫說:「他是活菩薩嗎?」

更多人因為聽聞這些叫喊,從城裡蜂擁而出迎接王守仁,轉眼之間城門裡外已經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門水洩不通。

原來王守仁當年任兵部主事之時,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大奸宦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險死還生;直至四年前劉瑾因謀反伏誅,王守仁得以結束流放生涯,獲朝廷重新起用,首個任命正是來江西廬陵當縣令。

王守仁此後屢次陞官調任,去年被升為南京太僕寺少卿。此官職名義上雖主理馬政,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虛銜。王守仁心中不快,於是一直拖延上任,這年來抽空四出遊歷講學。因為路過江西,也就順道重回廬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狀。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撫縣民,一面已在暗中觀察人群。他留意到縣民裡年青力壯的只佔少數,許多人衣衫頗為襤褸,已隱隱知道不妥。

六個門生聲嘶力竭地呼叫了許久,才令人群冷靜下來。

「我聽說今天縣城裡死了許多人。帶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說。

眾人連聲答應,也就簇擁著王大人往城門走去。

「不行!」這時一聲猛呼,只見荊裂仍高坐在馬鞍上,揮動閃閃寒光的倭刀,縣民見了他這威勢,一時都嚇得呆住。

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吃一驚,以為這個穿著蠻夷之服、容貌姿態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發難了,一一握著劍柄。

其中年紀最大那個門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這山野村夫竟敢阻撓?」說時腰間劍已拔出寸許。

「笨蛋!」另一邊的練飛虹將馬兒催得踢起一雙前蹄,唬得眾人後退。他接著怒笑:「我們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荊裂將倭刀回鞘,冷靜地說:「剛才交戰之地,此際劇毒滿佈。想要命的,就別隨便走近。」

眾人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說:「荊俠士,我看閣下江湖經驗豐富,必有處置之法。有勞。」

荊裂下了馬來,朝王守仁點個頭:「先生不要客氣。」

——荊裂就連對著寧王的親信也一樣倨傲狂妄,可這位王大人,卻令他不由自主禮貌起來,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荊裂這就率著燕橫等四人,牽著馬兒入城。王守仁與群眾在後跟隨。

進了大街,王守仁看見沿途兩旁許多丟空破敗的店舖和屋子,不禁嘆息搖頭。

——唉,才走了一年許,又變成這個模樣……真個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戰那小廣場,只見旗杆底下橫七豎八堆著數十具屍體,觸目驚心。

之前被練飛虹所傷那個生還的波龍術王弟子,中了一記鐵拳,仍然昏臥在地上。練飛虹上前察看他,確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將這俘虜拉出來,吩咐縣民將之縛起,又為他小腿拔出飛刀止血。

荊裂看了好一會兒,向王守仁說:「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極烈的藥粉之下,現在那邊四周,不管屍體和地面也都散著毒,皮膚稍沾上,隨時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處置?」王守仁看著堆疊的死屍,眼中泛出悲憫之色。

「先著人儘量多打水來,沖灑到死屍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飄散,並且把毒性沖淡。」荊裂說:「洗得差不多了,就趕快將死屍用厚布包裹,運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荊裂瞧瞧那廣場四周,嘆息著又說:「即使如此,毒藥還是會吸進土裡,恐怕再過一年半載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這地方圍起來,嚴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這就吩咐縣民去照辦,更叮囑他們要用粗布包裹雙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這時荊裂繞過那廣場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戰過的飯館,取回遺在內裡的兵器。一個波龍術王弟子的屍身躺在飯桌上,荊裂從死者身上拔出鴛鴦鉞鏢刀,用那屍體穿著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漬。

王守仁在門生和幾個縣民陪同下跟隨進來。他看見那些打扮奇怪的屍體,不禁搖搖頭:「殺敵逃生,竟要用上這樣毒辣的手段,而且遺禍如此之巨,這些人顯然並非一般山賊馬匪。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也想知道。」荊裂聳了聳肩:「我們不過比你早到一、兩個時辰而已,什麼都不清楚,已經跟他們打起來了。我只知道他們自稱是武當派,什麼波龍術王座下弟子。」

「波龍術王」四字一出口,旁邊幾名縣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著眼睛。

王守仁和荊裂都留意到這表情變化,縣民對這波龍術王似乎懷有極強烈的恐懼,知道事不尋常。尤其是荊裂,想起早前從城裡各處冒出來那群有如活死屍的瘋人,就更覺事情非常詭異。

「你們在幹什麼?」這時外頭有人大聲呼喝:「何以這許多人走出來聚集?造反嗎?」

只見遠遠一個胖子排開人群出現,身邊前後帶著十來個保甲與刀筆吏,不耐煩地叱喝著,縣民都低頭避開。

這胖子正是廬陵當任縣令徐洪德,此刻雖然未穿官服,眾人只聽那大嗓子就認得。

徐洪德左右瞧著縣民,不住斥罵:「這般多人無故聚起來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們一條聚眾作亂之罪?……」他說著走到最前頭,赫見廣場上的大堆死屍,一時說不出話來。

站在旁邊的童靜不屑冷笑一聲:「呸,什麼官,之前賊人入城,卻不見你出頭。」

這話傳到了徐洪德耳裡,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見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個外地來的旅人,腰上更帶著長劍,一時不確定她底細,也就未敢發作。

徐洪德仔細瞧瞧那些屍體,看見大半都是穿著五色袍的波龍術王弟子,驚得退了幾步,要由保甲扶住。

「這……這……這是誰幹的……」他說著再次瞧向童靜,還有她身邊的虎玲蘭、練飛虹與燕橫,只見一個個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無忌憚地帶著各種凶厲兵刃。

——這……糟糕了……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帶著門生來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麼人,身邊一名保甲已經認出他來,急忙稟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禮。他官階雖遠高過這徐縣令,但語氣並無半點倨傲。施禮之際,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細打量對方。

徐洪德慌忙也敘禮。王守仁號稱「陽明先生」,乃是當代大儒,自從龍場悟道並復出後,積極各處開壇講授心性之學,學生頗眾,已是甚有名氣;他在官場上陞遷又是甚速,徐洪德哪裡沒聽過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職,徐洪德不過七品縣令一名,行禮時彎腰低得幾乎讓頭碰地。王守仁輕輕扶住,徐洪德卻還是不敢直視。

——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轄地裡出現,徐洪德甚是惶恐,心裡想:難道有人在上面參我一本,因此特地派這王陽明來尋我的過失?

王守仁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臉色就知曉他想什麼,於是淡然解釋:「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過順道來訪,看望一下從前的舊識而已。」他雖已晉陞南京大官,但終非這廬陵縣令的直轄上級,說話仍是保持客氣。

「難得王大人到本縣作客,不巧卻遇上土匪到來生事殺人,真是失禮……」徐洪德一邊說,眼睛一邊在轉,心裡想著如何將此事搪塞過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廬陵一帶近來又鬧疫病,農田歉收,因此越來越多不法之徒聚眾為賊……」

「農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靜在一邊再次揶揄說:「你這身衣服質料很上乘啊。還有腰間這塊玉珮也不小。」

「大膽!」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對縣大人無禮?」

「他們……」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靜與王守仁素不相識,王守仁卻一開口就自認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關係,童靜必然不悅;但這時她看看王守仁,卻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隱隱覺得,被這位先生認作朋友,也是不賴的事。

那文吏一聽噤聲。徐洪德則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尷尬在笑。

童靜說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覺,只是沒說破而已。王守仁相貌儀表普通,樣子瘦瘦像個耕田農漢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銳精明。

王守仁猜知這徐縣令多半跟賊人有點關係,意欲從他口中套出口風來。但同時他又希望有人能跟縣民交談,問清楚關於那波龍術王的事情。

「荊俠士。」王守仁把握機會,回頭向荊裂說:「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談一談,勞煩你們幫助徐大人的下屬,指揮大家清理屍首。」他又朝最年輕的一名門生黃璇說:「你也留下來幫忙。」

荊裂從王守仁眼神中瞭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動纏著這徐縣令,荊裂他們就有機會向縣裡百姓問個究竟了。

荊裂當下向王守仁拱拱手:「這些好辦。」同時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見荊裂這笑容,兩人心意相通,也報以微笑回應。

王守仁當下就牽著徐洪德的手:「大人,請。」徐洪德來不及吩咐下屬監視荊裂等人,就給王守仁拉著走往縣衙的方向。

燕橫這時看見,在場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極崇敬而滿帶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這目光,自然不是投給現任那位縣令。

◇◇◇◇

整個廬陵縣城,到了午後才漸漸出現生氣,再不似早上荊裂等人初入城時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樣。

城內的人越聚越多,原來不止城裡居民冒了出來,也有鄰近鄉村的農民,風聞王守仁大人重臨廬陵,都入城來打聽,希望可見王大人一眼。有不少還拿著農作水果,要親手送給大人。

荊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黃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見四處都有人三五成群圍聚交談。有幾家茶館更乘機開門給人聚腳。

幾輛手推車在街上到來,車上蓋著好幾層布,正是從廣場那頭收集的屍體,要運出城去下葬。縣民看見那些口鼻包著布的壯丁,正吃力地推著木頭車接近,紛紛惶恐走避。

荊裂他們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幾輛木頭車經過,不發一言。

另一輛屍車又推來了,只見這次只覆了一層薄布,可見幾個死者衣飾。童靜認出來了,正是被術王部眾殺死的那飯館四人。童靜走上前去,掀開布看看。

只見飯館的老闆娘臥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慘烈的血口。她眼睛雖已給闔上,但臉容扭曲緊皺,仍然殘留死前的驚懼。童靜不禁掉下淚來。

推著車子的三人,其中一個是名農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靜年紀相若。他看見這位帶劍的小女俠,竟因為幾個不相識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頭髮。

「他們……叫什麼名字?……」童靜問的時候,手指牢牢緊握腰間「靜物劍」的劍柄。

「是曾老闆,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結結巴巴地回答:「兩個店夥計,一個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個是陳二……你問來幹什麼呢?……」

童靜反覆喃喃唸著這些名字好一會兒,等到記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為誰報仇呀。」他說著就走回夥伴身邊。

那少年驚訝地瞪著眼睛,呆站著看童靜等幾個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兩個同伴說:「你們先推,我有事情。」就丟下了車子,跟在那些人的後頭。

荊裂他們六人繼續在街上四處察看。每到一處,原本聚集交談的人就急忙分散避開,無人敢接近這幾個來歷不明、全身都帶著刀劍凶器的外來怪客。

黃璇察覺到荊裂等五人的氣勢,心裡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時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帶上的劍鞘。童靜見他這個樣子,不禁搖頭失笑。

「你們看。」虎玲蘭指一指街角。

只見一人呆呆倚坐在牆邊的水溝旁,臉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髒又破,正是之前出現的那些「活屍」。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爾就看見這麼一個「活屍」躺臥或者坐在街邊,無人理會。

黃璇吃驚的掩著口鼻:「難道徐大人所說不假,城裡真有疫病?」

「不,這些人不是病。」燕橫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臉男韓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後的感覺;後來又看見這些「活屍」拚死搶奪藥包的情景,猜想他們變成這種情態,必然是長期服用了類似的迷藥所致。

「他們是吃了波龍術王的藥。」

黃璇聽了更心驚:「此人不單名號詭異,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藥學問,顯然並非一般的流寇匪盜!」

他說著打量荊裂等,心裡又想:他們才五個人,卻能殺敗對方數十個惡賊,也一樣不簡單……

「燕兄弟……」黃璇看看燕橫一身打扮,特別留意那雙「雌雄龍虎劍」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師承四川青城劍派。」燕橫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這黃璇才二十出頭,其實大不了燕橫多少歲。

「青城派,我有聽過啊。」黃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橫臉容收緊,神色沉重地點點頭。想不到師門的禍事,已經傳遍天下,就連這些文人都聽聞了。

黃璇嘆息著又說:「你們這些習武的,終日就是互相打殺,爭強鬥勝,如此浪擲性命,真搞不懂你們拚命修練是為了什麼……」

這話聽在燕橫和友伴耳裡,甚是不悅。尤其童靜更是怒容滿面。

燕橫很不服氣,未想自己獻身追求武道,卻被這麼一個文弱書生說得一錢不值,於是反問他:「黃兄你呢?你跟著王大人,又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學習聖人之道!」

黃璇抬頭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橫,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傳仁義理,辨善惡別,開太平世!」

黃璇這等說話口號,其實不管哪個應考科舉的腐儒都會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時語氣極是誠摯,臉上毫無半點矯飾,那身姿與神態,果真散發出一股肩負天下的氣概。

燕橫看了,一時也給他懾住。他想,這黃璇如此年輕,這種氣度決不是自發的,必然從一個極親近的人感染而來——就如他自己被師父何自聖影響一樣。

——那位陽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會立志當聖人的。

這時黃璇身邊卻有個影子一閃,就將黃璇腰間劍拔了出來。黃璇還呆在當場,那劍鋒又迅速準確地收回鞘裡,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黃璇這個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備反應。

黃璇先看見佩劍已歸位,這才抬頭,見到拔劍者就是荊裂。

黃璇按住劍柄,怒瞪荊裂:「幹什麼?」

「沒什麼……」荊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萬一那波龍術王的幾十人馬,幾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麼『開太平之世』?靠你說的『聖人之道』?還是你腰上這柄劍?」

黃璇漲紅了臉:「你們的勇力,不過逞強於一時。真正去惡存善,是要從人心下工夫!」

「黃兄,我確是沒有學過你那些學問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橫說:「惡人就在你眼前,你說的管用嗎?要用你那套聖學教化他,等他改過行善嗎?在他變成好人之前,不知又會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這些人命又要怎樣算?」

黃璇一時為之語塞。他從學於王守仁門下不久,平日雖然都愛好辯論這等治世的道理,但對著這些武人卻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藥癮的人,個個有如行尸走肉,彷彿隨時都要呼吸最後一口氣,他們也都是被那波龍術王所害。直面如此極惡的罪行,黃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經不能說得那麼有力了……

但他還是不服氣,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說,你們的刀劍能夠迎來真太平,那麼請看一看:為什麼所有人都這般害怕你們呢?」

燕橫瞧過去,果然目光所及處,縣民一個個都馬上閃開了視線。

「哼……」童靜皺著眉頭:「之前還在城門外盼我們回來;可真的回來了,又躲開我們!明明是我們打跑了惡人的呀!」

燕橫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兒的兩百人。他們的眼神也是一樣害怕……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他驀然明白了:百姓們害怕,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異類。

「剛才先生囑咐我們,要找個機會問問這些縣民。」黃璇瞧著荊裂,眼中有挑戰的意味:「那你現在問呀。」

荊裂抓了抓下巴的鬍鬚,想了一陣子,再次笑起來,悄悄在虎玲蘭跟練飛虹耳邊說了幾句話。

練飛虹聽後顯得雀躍,笑笑點頭,還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蘭則皺了皺眉,然後不情不願地取下背上的長弓,又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來。

她這一動作,嚇得街上眾人更退後了一點。黃璇則大感好奇。

「來了啊。」練飛虹笑著,突然手掌從腰後抽出,臂膀揚起運腕一抖,一柄帶著紅巾的飛刀,呼嘯著迴旋向空中飛出!

飛刀所去之處,眾人紛紛驚惶低頭閃躲。

練飛虹這手「送魂飛刃」實在用了巧勁,跟平日強勁的直飛攻擊不同,而是循著弧線平飛。虎玲蘭看準那飛行的紅影,彎弓放弦,勁箭「嗖」地越空而出,後發先至,命中了紅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帶著刀繼續飛行,「奪」地將刀子釘在數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當眾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練飛虹左手也揮出,另一柄紅巾飛刀,又循不同的弧線旋射而去!

沒有人看見虎玲蘭什麼時候已經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軀,拉弓仰射的姿態美麗極了,指頭輕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紅巾,將這刀釘在更遠的另一家房屋上!

這等空中截射飛刀的神技,引得街上眾人都伸長脖子,開始圍聚起來。特別是小孩子,都極好奇地擠到人群前頭來。

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興奮,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假如,我也有這樣的本事……

「好!」練飛虹玩得興奮,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飛刀,卻未發出,先在手上拋玩了一會兒,以吸引人們的期待。

虎玲蘭這次也抽了兩根箭,一根搭上長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無名指挾著,然後拉了個半弓。

練飛虹輕叱一聲,右手先擲一刀,頓了一頓左手刀也馬上飛射。

兩柄刀先後分左右不同路線旋飛。

只見虎玲蘭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緊接迅速搭上另一箭,運一口勁拉個滿弓放弦!

兩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釘在兩旁屋子的牆壁上,前後相隔不過一眨眼。

這次觀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發出喝彩聲來。前面的小孩更是高聲大笑。

「這次難一些了!」練飛虹叫著,第五柄飛刀毫無預備動作,就從腰後的刀鞘拔擲而去,而且這次再非弧線迴旋,而是向前直線激射,速度遠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蘭從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這瞬間她柳眉緊皺,咬著下唇,精神異常貫注。

——死老頭,有心考校我!

那飛刀正要釘入遠處一家米店高懸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達木頭前方一尺之際,紅布巾被一股銳力猛扯,將刀子帶高!

羽箭串著刀巾,不偏不倚穿進了用來懸掛招牌的鐵環,箭桿在環中兀自旋轉不止!

這種準繩遠超眾人想像之外,人們轟然叫好。黃璇則看得張大了嘴巴。童靜和燕橫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蘭卻半點不以為意,只輕輕垂著長弓。

——她苦練多年箭術,是為了射人的,不是為了玩這種雜耍。

這時眾人目光又落在練飛虹身上。可是飛虹先生轉過身子,拍拍腰後空空如也的刀鞘,攤開雙手搖搖頭說:「都用光啦。」

荊裂見眾縣民眉飛色舞,於是拍拍手說:「把式都看過了。那麼各位鄉親父老,有誰來告訴我們縣裡發生的事情?那波龍術王到底是什麼人?」

眾縣民一聽「波龍術王」,又從看熱鬧的高漲情緒中返回現實,再次縮起脖子無言散開。荊裂還是無法打開他們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黃璇這時卻高舉雙臂大聲說:「我乃是王陽明先生的門下弟子!是先生命我來問大家的,有什麼儘管告訴我,我會如實稟告先生,讓他為本縣解困!」

一聽「王陽明」三字,本來就要走開的人群同時停下步來回頭,開始聚攏到黃璇身周。但是他們你眼看我眼,誰也沒敢先開口。

「哼,我們這賣藝把式,可白玩了。」練飛虹不服氣地說:「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麼這些人一聽他名號就回來?」

站在附近的一個鄉村老伯聽了練飛虹這話,咧開已經缺去大半的牙齒,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枴杖。他也不理會面對的是誰,壯著膽子就向練飛虹大吼:

「這個當然了!王大人雖然只在我們這兒當了十個月縣令,為我們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導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盜賊;更連自己的烏紗都押上,頂著上邊壓下來的苛捐暴稅,對我們百姓卻不取一介!他簡直就是個活聖人,我們廬陵一縣的大恩人!我們不信他信誰?」

老頭一說完,其他縣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變得果敢起來。

燕橫看見他們這變化,再次感受到這位陽明先生的不凡。

荊裂沉默了一陣子。他看見黃璇身邊都聚滿信任的縣民,嘆息搖了搖頭,不情不願地向這個年輕的文弱儒生說:

「是你勝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門閂提起來拋到一旁,雙手將關閉已久的廟門推開來。

一陣霉氣自門內撲鼻而至。

荊裂和眾同伴踏進廟去。陽光自門口照入,赫見這廟裡前後皆亂成一片,香爐和桌子全被破壞打翻,內裡牆壁和地上潑滿污水,四處又有紅漆寫滿彎彎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狀正是物移教文。

廟門兩旁原本供奉著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槍戟棒都遭折毀,棄了一地。

荊裂抬頭,只見高坐正中的關王爺神像,被人砍去了頭顱,改為塞上一個豬頭,那豬頭已不知放了多少時日,腐壞成灰黑色,被蟲鼠啃得幾乎只剩頭骨。神像身上到處都是刀斧鑿痕,原本提著「青龍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斬掉了,還被潑上有如鮮血的紅漆。侍奉左右的關平和周倉雕像,亦一樣被砍得面目破爛。

廟裡一陣便溺臭氣,老鼠在四處亂竄。

童靜和虎玲蘭都忍不住掩著鼻子走出去。燕橫跟練飛虹看見此等景象,不禁切齒握著拳頭——身為武人,目睹武聖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損折辱,自然憤怒。

「這……也是那波龍術王干的?」黃璇問。

薛九牛點點頭回答:「城裡大小的寺廟都這樣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

荊裂上前俯下身子。原來關王爺被砍下的頭像仍遺在地上,他小心撿了起來,抹去上面的污漬灰塵,抱在懷裡,這才帶著眾人步出關王廟去。

數十個縣民都圍在廟外。這兒在縣城東部,廟前是一片空地,長著一棵大槐樹,風景甚佳。荊裂他們就坐到樹底下,以幾塊石頭權充凳子。

縣民帶來了好些糕點包餅,雖然粗糙,但五個武者經歷一輪戰鬥與來回勞頓,早就餓透了,也就當場大嚼起來。

尤其是童靜,自來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糧,許久沒有碰過甜點,現在竟有紅豆包子,那餡兒雖然只一點點,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波龍術王,大概在大半年前來了廬陵,一來就帶著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殺入縣城來。他們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這兒的磨刀師寒石子先生擄走了。他到現在還是生死不知。」

說話的薛九牛,本來是城外村子的農家子弟,但常常出入縣城打粗工幫閒,故此對這事情知之甚詳。

縣民最初還以為,這伙劇盜只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後就不會停留在這窮地方;哪料波龍術王卻從此盤踞廬陵不去,更強佔了縣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蓮寺」作巢穴。

「他們把寺裡的住持覺恩禪師跟二十幾個僧人盡都殺光,聽說還擄掠了附近村鎮許多民女,囚在寺裡姦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鄉民說得激動,閉目雙手合什。

波龍術王一夥部眾,初來時就已有過百人,這大半年來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縣民猜想已經增加了一倍。

一個在酒館當店小二的縣民說:「那些混蛋,平日來城裡喝酒時,我偷聽他們交談,口音都不相同,看來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結夥,再流竄來江西。」

波龍術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雖然折了幾十人,仍是勢力極眾。黃璇聽了,臉容不免緊張。

練飛虹卻似乎半點沒把人數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兩個,是他們的頭目吧?像他們這樣的人物,還有多少個?」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過的共有四個。早上來那兩個,我聽過他們互相稱呼,年輕的姓韓,年長那個是外族人,叫鄂兒罕。這兩人最常帶著人來縣城搶掠敲詐。另外兩個是一男一女,卻很少來。」

「我記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說話,也沒在城裡殺過人。他不穿術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還以為不是一夥的呢。但是我看見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這時瞧一瞧虎玲蘭,又說:「至於那女匪人,跟這位女俠幾乎一般的高壯,帶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裡騎馬亂衝,把個孩子給撞死了,竟然還在呵呵大笑,心腸端的狠毒!」他說時拳頭都握緊了。

「連小孩也殺?」童靜又驚又怒:「這還算是女人——不,還算是人嗎?」

縣民都沉痛地低下頭來。燕橫看見他們這樣子,漸漸體諒百姓何以對武人如此恐懼。

荊裂則在盤算:假如另外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極劍」的鄂兒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頭目與二百人馬,再加上不知底蘊的波龍術王,非常不容易對付……

「那波龍術王本人呢?你們有見過嗎?」荊裂又問。

一提到這名字,縣民的身體總禁不住一陣哆嗦,讓荊裂他們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懼。

「只有……第一天來擄走寒石子先生時,我們才看見他親自來了一次。」薛九牛比較膽大,率先開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頭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嚇人,可是有點瘦削……頭顱光禿禿像顆鳥蛋,但他那副樣子,半點兒不會讓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對眼睛……不知怎麼說,總之就……不像人……」

他身邊的同鄉也都點頭同意。

這一句「不像人」,加上縣民的神情,令童靜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就好像在說著鬼怪一樣……

「還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頭,劃過自己的左邊臉頰:「他這兒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廟裡的鬼符咒一個模樣。」

這特徵跟葉辰淵和桂丹雷都相似。荊裂和燕橫心裡就更肯定,這波龍術王極可能真是武當派的人。

——那句「武當派波龍術王」不是假的……

波龍術王一眾人馬聲勢如此浩大,就連原來集結在吉安府各處的山賊也都要避開,不敢再在縣城一帶作買賣,只敢打廬陵縣以外鄉鎮的主意。由於術王部眾肆虐,縣裡越來越難維生,許多廬陵的青壯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賊禍更深。這是為何像橫溪村那等窮地方也有山賊之患,全都是波龍術王逼出來的。

「哼,要不是我年紀小,家裡老媽又哭著求我,我也……」薛九牛說時看一看荊裂他們,才醒覺起來住口。

荊裂打量這小子,雖然只十四、五歲年紀,一臉稚氣,但長得身高手長,身體頗是紮實,要說上山入夥當匪盜,也不嫌早。

其他縣民聽薛九牛這麼說也無責怪,似乎對縣裡年輕小夥子拋棄農具落草而去,早就見怪不怪。

先前合什唸佛那個老鄉民,這時又向黃璇訴苦:「王大人在時,得他擋住了各種無理攤派雜稅,又治好了瘟疫,我縣才有了口生氣,年輕人都安份著,盜賊少了許多;自從他調官之後,這兩年再無人為我們百姓出力,上邊的橫徵暴斂又再壓下來,我們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飽,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來了這等惡煞,三朝兩天就進出村子城鎮,愛搶就搶,愛殺就殺,縣令官府全不過問,再這樣子下去,真不曉得我們還能活多久了!」

老鄉民說時眼眶含著淚,其他縣民許多亦已哭了出來。

「官府也不過問?」練飛虹聽到這裡,疑惑地搔搔白髮:「這些波龍術王弟子,並非尋常山賊可比,那徐縣令自然不敢妄想靠縣裡的民兵保甲去討伐;可是這麼大夥人集結橫行民間,殺人如麻,強佔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個縣令也不可能瞞得過去啊。他卻沒有上報府裡,請求調官兵來征剿,這著實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沒看那徐縣令的樣子嗎?」童靜不齒地說:「九成是收受了波龍術王的好處!」

縣民聽了猛地點頭。

「老先生的意思是,單憑姓徐這小官,包庇不下這等狂徒。」黃璇在一旁解釋。他常聽老師說官場之事,對這等貪污勾當也有所知:「沒有更上邊的人點頭,這種血錢,徐縣令是不敢收的。」

「城裡那許多活死人呢?又是怎麼回事?」荊裂問。

「他們都吃了術王弟子賣的『仿仙散』。」老鄉民沉痛地說,果然與燕橫猜想的一樣。

原來術王弟子到來不久,就在縣城裡派「仿仙散」,說是仙藥聖品,能讓人忘憂,兼能提神強身。最初都是城裡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後來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惡習。這「仿仙散」效用確能令人亢奮愉快,但漸漸就要越吃越多,藥癮一發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傷損,整個人痴呆遲鈍。

術王弟子後來把「仿仙散」的價錢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藥癮的人,什麼家財都變賣,甚至搶劫偷盜,都是為了求取服藥後飄飄欲仙的快感。最後家當賣光了,又被藥搞壞身體,連偷搶也無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術王弟子一進城,他們就像螞蟻般全爬過去求藥。」老鄉民說:「有時術王弟子就拋幾包『仿仙散』出去,看他們爭奪廝打取樂,甚至賭博哪一個搶得到手……這毒藥,把人們從裡到外榨得乾乾淨淨,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荊裂他們聽了,才恍然明白之前發生的事情。比起用劇毒殺人,這迷藥「仿仙散」又是波龍術王另一樣厲害玩意兒,更且害人於無形,禍連更廣。

童靜雖出身幫會之家,這樣惡毒的搾取方法也是首次聽聞,甚是驚訝。

「可是我不明白……」她問:「以波龍術王的武力,在這縣裡本來就予取予攜,要拿些什麼,晃一晃刀子就有了,還用得著這種方法敲詐錢財嗎?」

「這位姑娘可真聰慧。」

一把聲音在人群後頭響起來,一看原來正是王守仁,帶著五個門生出現在這關王廟之外。

眾縣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又興奮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時著令他們噤聲,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見遠遠站著幾個保甲,正在街上看著這邊,顯然是徐縣令派來監視的。

「不打緊。他們畢竟也是本縣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撫縣民。那幾名保甲朝這邊的王大人略一點頭,也沒過來干涉。

王守仁從人叢裡走過來大樹下,坐在黃璇讓出的石頭上。

荊裂看著他微笑說:「我還以為你在縣衙脫不了身呢。」

王守仁聳聳肩:「我官階好歹也比他高幾級,我要自己出來城裡走走看,他阻不了。」

黃璇正要向老師複述剛才所聽,但王守仁揮手止住:「我聽那徐洪德的辯解,就已經猜得出個大概。剛才有個保甲也跟我說了一點關於那術王的事。詳細的之後再告訴我。」

童靜得到王守仁稱讚很是歡喜,笑著問他:「大人,波龍術王賣那『仿仙散』,你想是為了什麼呢?」

「我還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藥對廬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來:「但我猜想,這事情必然關連其他人物。」

荊裂聽了馬上就明白:「大人是說,官府無人出手討伐這術王,就是跟此事有關?」

王守仁畢竟是朝廷命官,這種事當著眾多百姓不能宣之於口,只有沉默不語。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正合他所想。

圍在大樹四周的縣民此刻都不說話了,一個個低下頭來,神色沮喪。

「大家怎麼了?」黃璇不禁問。

先前最多說話那個老鄉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想鼓起勇氣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把話吞回肚子裡。

黃璇又看著薛九牛。這個小夥子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開口:

「王大人,我們都知道你愛民如子,可是你在這兒,手裡沒有一兵一卒,那波龍術王一夥人又厲害又瘋癲……我們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幹,也幫不了我們吧?」

他所說確實切中要害。面對如此凶殘無道的大群惡徒,非有實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調動官軍到來——本朝對軍權控制甚嚴,官軍出動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監作監軍不可。即能調兵來,已不知是何月何日。這波龍術王剛喪失大隊弟子,日內必定前來報復,遠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黃璇想起先前與荊裂和燕橫的辯論。他看一看掛在自己腰上那柄劍,一時皺眉無語。

這時眾多縣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荊裂五人身上。他們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滿了不安恐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荊裂這時用船槳撐著站了起來,左手臂彎仍然抱著關王爺的頭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說清楚在先:今天我們初來乍到,不知就裡就跟波龍術王的弟子打起來,殺了他們許多人,假如我們就此離去,你們還可以推諉說我們是不認識的外來人。不錯,他們仍是會非常憤怒。也許會殺一把人來洩憤。但也僅此而已,對方只會忙著追擊我們。」

荊裂伸出船槳,指一指在場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們留下來幫你們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一戰必然激烈,最後假如我們敗了,波龍術王的報復將更激烈十倍。說不定會來個大屠城——我說的是把你們一個一個,男女老少,全部殺光。這樣的事情,那些瘋子完全做得出來,這一點大家也很清楚。你們心裡有這樣的覺悟嗎?」

荊裂的話有如尖針,刺進每一個縣民的心裡。雖是盛夏的午後,人人感到一陣寒意。即使當中有的縣民早被波龍術王殺害了親眷,極欲有人代為出頭報仇,但一想到要將同鄉鄰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開口。

百姓同時瞧著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對王守仁的信任,能夠將他們團結起來。

王守仁看著那一雙雙期盼的無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個多麼艱險困難的責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對艱難,從沒有躲避過一次。

「伯安誓與廬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荊裂五人看見王守仁說時眼目散發的凜然正氣,不禁動容。

六個門生為能拜得這樣的老師而自豪。

許多縣民激動得流淚。薛九牛與一群年輕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氣翻騰。

王守仁此時瞧向荊裂五人。

「幾位願將性命,暫借我王陽明一用嗎?」

——他這次不以名字自稱,而用講學的外號,意思是並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徵用他們。

——而是以一個「士」的身份,向荊裂五人平坐相求。

練飛虹撫摸著左手上的鐵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習慣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蘭則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說了,這是跟『物丹』的因緣,躲不了的。」

童靜帶點激動地握住「靜物劍」劍柄:「曾老闆四口人命,我……」說著就有些哽咽。

燕橫熱血上湧,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點了點頭。

荊裂直視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個將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將在朝廷有一番大作為,卻為曾經管過不夠一年的一個小縣,甘願將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殺人狂魔對抗?荊裂從沒聽過,世上有這樣的官。

「荊某這生人,從沒想過要把性命交到誰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輕風般的微笑:「不過將我的刀暫借給你,還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荊裂此人野性難馴;但一旦他對你信任,就會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這時招招手,把那幾名一直監視他的保甲召過來。

「你們已經聽到我要幹什麼吧?」王守仁問。

保甲本身也不過是廬陵縣的鄉村壯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務農。這幾個人互相看著,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說:「我們願供王大人驅策。」

王守仁點點頭,馬上肅然下令:「你們去集合一些壯丁,去縣衙帶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讓徐家上下主僕任何一人離開半步,以防範他向賊匪通風報信。」

幾個保甲一聽瞪大了眼睛——軟禁縣令大人,可落得謀反的大罪。

「不用擔心,萬事有我扛著。」王守仁知道他們的顧慮,馬上說:「就算最後有人問罪,也不會算到你們頭上。」他隨即命三個門生,陪同保甲去指揮隊伍,拘禁縣令徐洪德。

王守仁並非江西省府的直轄命官,如此私捕縣令,將來如無徐洪德的確實罪證,隨時會被問罪,非只烏紗不保那麼簡單。他此舉顯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沒把名位放在心上。

荊裂看見王大人一旦下了決心,辦起事來決斷利落,手段霹靂,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對他信任絕對沒錯。

——此人要是生逢亂世,必成名將。

王守仁又馬上安排人手,往縣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龍術王的隊伍再來襲,也可預早防範。

縣民知道要與凶惡妖人對抗,既興奮又是慌張,只有王大人那鎮定如止水的臉容,能讓他們心神稍寧。

「還有一個條件。」荊裂這時卻又說。

眾人緊張地皺眉看著他。

荊裂走上前,將懷中的關王頭像,塞到薛九牛手裡。

「你們要把這關王廟修好。否則他不保佑我們打勝仗的啊。」

廬陵縣民聽了恍然,心頭一寬,發出平日難得聽見的笑聲。

「你剛才說,王大人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嗎?」荊裂對薛九牛說:「你錯了。」

他露出每次面對挑戰時都會掛上的笑容。

「現在,有五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0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三章 夜襲

火把上的光焰獵獵晃動,在這黑夜郊野內,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華。

荊裂左手高舉著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韁,猛地催著馬向前奔馳。如此夜騎急奔,身手騎功還在其次,非得有過人膽識不可,也要擁有優良的坐騎。荊裂胯下馬兒是那伙波龍術王弟子遺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經過精挑訓練的好馬,在夜路上如此急馳,也無恐懼。

荊裂回頭,看看後面另一騎。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貼著馬背,緊緊抓著馬韁,雖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雙目透著緊張的神色。

「害怕嗎?」荊裂笑著大呼問。

薛九牛隻搖了搖頭,但可見動作甚僵硬。

兩騎在黃昏出發離開了廬陵縣城,走在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經天黑。這是荊裂的計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護。

「就趁今夜,我要去敵陣探一探。」在縣城裡時,荊裂如此向王守仁說。

「這麼早?」童靜問:「有必要嗎?」

「敵人剛喪失了許多兵力,必然有調動,正好看看。」荊裂解釋:「也觀察一下他們士氣受了多大的打擊。今天才剛開戰,他們反而不會預料我們行動這麼快。」

王守仁點頭同意。他知道荊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對方的人數兵力,還有那大本營「清蓮寺」的地形。

敵人擅用毒藥,一舉手就能殺害數十人,防守廬陵縣城不單困難,而且百姓死傷必眾,倒不如將戰場主動搬到敵陣那邊——王守仁跟荊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蘭說著時已經拿起長弓。燕橫也欲加入。但荊裂搖搖頭。

「這般乘夜潛入,一個人獨行比較方便。」他說:「我早在南蠻的叢林裡就習慣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發現。我只要一個熟悉那地點、騎馬又快的本地人帶路。」

縣民都推舉薛九牛。前年冬季「淨居寺」修葺時,薛九牛就去過打工,對青原山一帶很熟;他又是鄰近村子裡少數懂騎馬的農民。

——薛九牛自小愛馬,期望將來可以到驛站謀一個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龍術王一到,把廬陵一地的馬兒都搶光了,他只感這小小的夢想已然破滅。

當荊裂離開縣城時,童靜有點憂心地看著他。

「傻丫頭。」荊裂拍拍她的頭頂:「明天的早點要留給我,別吃光了……」

這時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揮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約一里處。荊裂跟他止了坐騎,兩人把馬拉到道路外,用預先準備的布帶包了八隻馬蹄和兩張馬嘴,防止它們發出聲響,然後弄熄火把,牽著馬走樹林野地,繼續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們只靠月光行進,野林內更是漆黑,四周偶爾就傳來蟲鳥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沒有荊裂准許,他又不敢開口說話。

「你果然很會騎啊。」倒是荊裂走著時先開口:「難怪之前說,想去上山入夥了。」

薛九牛的臉在黑夜裡漲紅:「我……我不是真的想當賊……可是……」

「我明白。」荊裂的語聲裡充滿了諒解:「沒有人甘心任人踐踏。誰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著月光審視荊裂的背影。為了方便行走,荊裂把長兵器都留在城裡,只帶腰間雙刀、飛鏢刀和鐵鏈槍頭。他其實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體的寬度和厚度,給人一股極堅實可靠的感覺。然而這樣壯的身體,走路時卻又有一種貓般的輕盈。那氣質,跟薛九牛以往在縣裡見過的強者完全不同。

「你們……」薛九牛問:「真的只憑五人,就能打敗波龍術王那百多兩百人嗎?」

「不行呀。」荊裂回答:「那個就要靠王大人去解決了。」

「我還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說:「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們廬陵縣呢?大家又不相識,我們也不會給你多少錢——而且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為錢。什麼都沒有,還要拿性命開玩笑,更可能得罪後面有權有勢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歡打。」荊裂說著,摸一摸腰間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歡跟厲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這麼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惡得打死了也不會可惜、自己心裡也沒有內疚的人。世上沒有更好玩的事情。」

荊裂回過頭來,微笑看著薛九牛:「怎麼樣?覺得我是瘋子嗎?」

薛九牛搖搖頭:「懂武功真好,喜歡幹什麼就干什麼。」

「是不錯的呀。」荊裂聳聳肩,回過頭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厲害的人。想一想掛在旗杆上那兩個『贛南七俠』。」

薛九牛想到那兩具乾屍,明白荊裂所身處的是一個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們已漸漸接近青原山腳。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龍術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猶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裡不禁發毛。

他們到達一片小坡,從樹叢間望過去,正好遙對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裡看去,山頭漆黑一片,但見山路之旁,透出來幾座房屋的窗戶燈光。

「那就是登龍村。」薛九牛悄聲說。「聽說已被術王弟子佔了。」

荊裂看見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術王部眾數以百計,又有大量馬匹,假如全佈置在深山寺院裡,給養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駐在這山腳村子則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選擇。

先前在縣城裡,他們已經盤問過那名被擒的術王弟子,欲從他口中探出更多關於敵陣的情報來。可是那人受過物移教經文和藥物日積月累的影響,再加上對波龍術王的信奉與恐懼,死也不肯吐露半點。

「殺掉我吧……」那術王弟子甚至說。「我這身軀,不過是寄居俗界之物,死滅之後就去『真界』。我為術王而犧牲,很快又會回來……」

荊裂知道再問不出什麼,更決定要親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這兒看守馬兒。」荊裂用黑布巾包起辮子頭。「天亮我還沒有回來,你就留下一匹馬,自己回去。」

「讓我跟著你。」薛九牛取下臉巾懇切地要求。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裡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縣裡屠戶借來傍身的:「我知道這地方的路徑,絕對不會礙著你的。」

荊裂看著他,正有點猶疑,薛九牛又說:「你不是說過嗎?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裡。現在我是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別人打。」

荊裂笑著拍拍這個自認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過先收起你的刀子,沒有我命令不許拔出來。你走在我後面,我怕你緊張起來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著包起刀子,拿出早準備好的一包炭灰。兩人把灰塗在臉上和手臂,再將馬匹拴好,就在悶熱的黑夜裡緩緩潛行,開始向那登龍村接近。

荊裂早年流浪到南蠻佔城國,曾被當地的土人追殺圍捕,在不見天日的險惡叢林裡隱匿逃亡,就靠著那經驗練就野外潛行的本領,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難不倒他。

他不時往後看看。薛九牛幹慣了各種粗活,身手很是矯健,只因為興奮和畏懼,前進的動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荊裂向他比了幾次手勢,示意他放緩下來,薛九牛才漸漸懂得放鬆,活動的聲音也更小了,開始真正能夠融入那黑夜裡。動作甚至有點兒模仿起荊裂來。

——這小子學得挺快的。

兩人在村下山坡觀察了好一陣子,確定並沒有敵人的巡哨,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牆邊。

這登龍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戶,此刻亮著燈光的則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嗎?」薛九牛壓著聲線問。

荊裂示意薛九牛噤聲。一條人影在轉角的巷道走過,個子很瘦小,手上捧著盤子。原來是被術王弟子抓了作奴僕的村婦,正拿著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燈光的房子。

荊裂和薛九牛分頭在村裡行進,逐一從窗戶窺視那些沒有亮燈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廢破敗,但亦有些放滿了家具雜物,到處掛著男人衣服,桌上堆滿酒杯賭具,顯然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無一人。

荊裂這時看見,薛九牛在巷子對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斷焦急地向他招手。荊裂踏著無聲的腳步過去。

薛九牛示意他從窗口往內看。那窗橫豎釘著牢固的木條,就好像監牢一樣。荊裂從窗格子瞧進去,月光照映下,只見屋內或坐或臥,大概有二十幾條身影。

再仔細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女子,一個個衣衫不整,頭髮蓬亂,足腕都被人用鐵鏈鎖住。屋內實在太暗,看不見她們的神情,但偶爾的動作都很遲緩,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間斷在呻吟,或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狀似痴呆。

荊裂知道這些必定是術王弟子抓來的民女,看來長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藥物,好供他們淫樂。

「為什麼她們都給鎖在這屋裡?」薛九牛問。

荊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樣一回事。

「術王弟子的主力已經不在了。」他說:「要不是調動到別處去,就是上了『清蓮寺』,所以把女人鎖到這裡來。」他指一指有燈光的那幾家房屋:「他們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著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幾人吧。」

「我剛才摸過了這屋子的鎖,很容易敲開。」薛九牛說:「我們可以救她們出去。」

「不行。」荊裂斷然搖頭:「今夜之行,就連一絲一點跡象都不可給對方察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正面交鋒。」

——目前波龍術王仍未知道荊裂等人底細及有否後援,看來仍未會輕率大舉進攻廬陵縣城;但要是他得知荊裂竟來深入刺探,感到危險大增,可能就會馬上開戰。

「可是她們——」薛九牛焦急的說。

「你說過,絕對不會礙著我的。」荊裂冷冷打斷他。

薛九牛為之語塞,低下頭來,手掌卻緊抓著腰帶上那包著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這樣。」荊裂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裡面壓抑了許多過去的痛苦:「為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會再回來的。」

荊裂邁開腳步,正要繞過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卻又說:「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荊裂回頭,瞧著身子激動得微顫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說:「為了打勝,就得放著眼前的人不救嗎?」

「我說過了,這一戰關係整個縣城百姓的性命。」荊裂說:「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為裡面的人少嗎?」薛九牛問:「假如裡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兩百人呢?多少人我們就放著不管?多少人才該出手去救?」

薛九牛這說話,令荊裂停下腳步來了。

「有一次,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來……」薛九牛又繼續說:「他們殺掉了我鄰家的小虎——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妖人走了之後,村裡的其他人沒有為小虎流過一滴眼淚,只是說:『幸好沒有多殺人啦。』」

荊裂默默聽著薛九牛的話。

「他們就好像在說: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裡濕潤了。

荊裂聽著這個歷練遠比自己少的鄉村小子,卻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強壓著聲音,拭去眼裡的淚水,抬頭卻見荊裂已然靜靜地拔出雁翎刀來。那斑駁而啞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著月光。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報信。」荊裂斜挽著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著燈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熱血急湧。目送荊裂的雄壯背影隱入屋簷底下的黑暗後,他才四處找能夠敲開那門鎖的石頭。

這時在荊裂所去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記悶響,打破寧靜的黑夜。接著是杯盤摔破的聲音。幾個人急跑的腳步聲。憤怒的叱喝。

然後是死亡的慘叫。

薛九牛舉起石頭,正要砸向那門鎖時,卻看見前面暗巷有個黑影急促地走動。

他追過去看。月光灑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見是個波龍術王弟子,一邊跑一邊還在束著褲子的腰帶。原來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邊解手,被那頭的廝殺聲驚動了,卻沒有跑過去助戰,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這就更肯定,對方的大軍都在山中寺院裡!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拚命跑過去追,順著跑勢把石頭猛向那術王弟子扔出!

那術王弟子聽見風聲惶然低頭躲避,石頭打不中他,落到一邊屋子牆壁上。

薛九牛顫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間的布包解開,亮出宰牛尖刀來,足下不停衝向對方。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

那術王弟子躲開石頭,方才看見追過來的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手上得一柄兩尺不夠刀子;再聽屋子那邊廝殺未止,他殺性頓起。

薛九牛強忍著強烈的恐懼。心裡一直想著死去的摯友小虎。

他衝到術王弟子跟前,已經到了刀子能夠砍及的距離,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出不了手。

術王弟子像瘋子般嚎叫,一記右拳就擊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隻覺腦袋像炸開了一蓬強光,痛得滾倒,雙手雙膝撐地俯跪著。

薛九牛正想舉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陣劇痛,對方已經一腳將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沒來得及呼叫,術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臉上。

幸好薛九牛還有自保的本能,及時把左臂護在臉前。但這術王弟子原是練過武術的山賊,腿力不小,狠狠將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湧出血來,手臂也因這踢擊而軟了。

眼看薛九牛已無抵抗能力,那術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腳著地再次發力,這次從上往他頭顱狠狠踏下去。隨時能致命的一腿。

一種奇異的風聲。

那術王弟子看不見是什麼飛過來,只感到左頸肩側有一股火灼的劇痛。血水迅速染濕那身五色綵衣。

鴛鴦鉞鏢刀釘在他身後屋子的土牆上,反射著淡青的月光。

術王弟子的身軀瞬間失卻力氣,捂著左肩呆站在當場。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腳鬆開了,多處傷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五指握著刀柄的觸感。

他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衝入那術王弟子的懷中。眼淚和鼻血同時流著。牙齒緊咬。

術王弟子崩倒了。胸口處突出一個刀柄。

薛九牛凝視平生第一個死在自己手裡的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發軟。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是荊裂。身上已經染了九個術王弟子的鮮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過去,把那尖刀從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漬後,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經殺過的人。還有他將要殺的人。」荊裂直視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讓他鎮定下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見後面透來了亮光,而且多了兩個人。她們是被術王弟子奴役的村婦,其中一個拿著燈籠。她們看著地上的屍體,流下激動但無聲的淚。

「醒醒啊。」荊裂拍拍薛九牛的頭:「不是發呆的時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將她們全都帶回去。」

想到這麼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從初次殺人的衝擊中醒過來。

「這責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荊裂伸手搭著他的肩:「是男人的話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點頭。被眼前這個厲害的刀客承認為「男人」,他心頭不無一股豪快之氣。

荊裂從地上拾起一物。一件還沒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從屋裡其中一人身上剝下來的。他將袍子穿上,掩蓋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牆處取回鴛鴦鉞,隨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裡消失。

◇◇◇◇

王守仁由兩個門生提燈籠領路,走過廬陵縣城的黑夜街道。

為了防範夜襲,城裡多處都要徹夜點燈。王守仁一眼看過去燈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懷念在此當政之時。他雖然只在此當過十個月縣令,但畢竟是他悟道復出之後首個能一伸抱負的地方,講學傳道也是從在廬陵縣開始,對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檢視過各處城門和城牆,只見有多處失修崩塌,對防守極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時曾動員百姓修葺城牆以防盜匪,但沒修完就給調走。預留作修葺用的錢糧都被他的繼任人虧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頓。

王守仁雖是文官,但自年少時已好讀兵書,對行軍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歲時更曾一度立志為將。他深知即使城牆無缺,要守城佈防仍是非常困難。可供招集的壯丁實在不多,城裡百姓雖有幾千人,可是據他觀察,眾人對那波龍術王的恐懼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對方來犯,恐怕不戰自潰。

隨行的還有幾個縣民。他們看見王大人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甚擔心。

——需要更多強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這裡,忽然念及一個名字。

他問身旁的老縣民:「日間看不見孟七河的蹤影……是否他聽了我說話,去應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調職大半年後,又帶著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縣民難為情地說:「如今在北面麻陂嶺那一頭做買賣,聽說集結的人不少。」

王守仁嘆息搖頭。

這時他看見前方一所房子,屋頂的一角有個人影。

原來是燕橫,正盤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個燈籠。他將「靜物劍」解下放於左側,長劍「龍棘」則橫臥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橫急忙起立作個禮。

「我們幾個決定今夜輪流看守。」燕橫解釋說:「我是第一個。」

「燕少俠辛勞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橫想要從屋頂躍下。

「別下來。」王守仁卻揮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從屋子側面的窗檻往上爬。跟從他的兩個門生,一個是年紀較長的余煥,另一個正是黃璇,他們急急把燈籠塞給後面的縣民,上前去幫助王守仁爬牆。

王守仁是個全才,年輕時也曾苦習射箭擊劍,體力不弱,否則也捱不過在貴州龍場那幾年的艱苦歲月。雖然年逾四十,他三兩個動作就已爬上了屋頂。倒是後面的余煥和黃璇比他還要吃力。

三人都上來後,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橫又對兩個王門弟子打了招呼。

「這裡確是不錯。」王守仁看過去,屋子正在縣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彷彿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處,任何一面傳來異動聲響,都能馬上辨別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橫在屋瓦上並肩而坐。燕橫此刻近距離與王守仁面對,又想起日間初次見他踏出馬車時的那股氣勢,還有廬陵縣百姓對他的崇敬信任。燈籠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俠年紀多大?」王守仁微笑問。

「剛滿十八。」燕橫略帶嘆息地回答。在來江西的旅途上他過了生辰。回頭一想,十七歲在青城山的無憂日子似已很遙遠。

「這個年紀闖蕩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說:「我呢,十一歲就離了家,跟爺爺上京讀書去。到你這年紀已經成家了。」

「我聽說過啦。」旁邊黃璇笑著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觀,跟道士徹夜談養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鬍鬚:「年輕時我確是有點痴啦。還想過要修佛參禪呢。」

「為什麼後來沒有呢?」燕橫問。

「佛家出世之道,終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說時,臉上又現出那股剛直的氣概。

燕橫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個立志為天下蒼生做事的人。

「我聽弟子說了。」王守仁又說:「燕少俠乃師承青城劍派。」

燕橫點頭,臉容沉重起來。

「武當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聞。」王守仁看著天上明月:「剛則易折,武當派如此追求極至,恐怕終必招損。聽說他們以剛柔相濟的『太極』武功揚名於世,卻竟不明此理,實在可嘆。」

燕橫聽王守仁此語,卻並不同意。武當雖是殺師仇敵,但其行事目的,卻又不能說乖離武道——身為武者,不求終極之強大,更有何作為?

——我的目標,正是要比武當更強!

王守仁見燕橫沉默,以為他不欲提及師門慘事,於是轉了話題:「幾位來廬陵,就是因為要對付這個妖人波龍術王的嗎?」

「不,最初我們其實是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輩,為我們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這傢伙就有氣了。」王守仁說時,臉上卻露出懷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為我磨劍呢。」

「有這樣的事?」燕橫好奇問。

「那傢伙脾氣古怪得很,對我說:『我只磨會用的刀劍。切菜的刀,我磨;宰豬的刀,我也磨;殺人的刀,我更加磨。你這劍,只是個裝飾,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說,氣不氣人?」王守仁雖然語氣像說笑話,但臉上同時露出一絲不安。燕橫察覺到了。

「大人別憂心。寒石子前輩,我們必定盡力把他救出來。」

王守仁欣慰地點點頭。

這時燕橫眉頭一動,警戒地摸著膝上劍柄。下方街道一方傳來動靜。

四人往下俯看,卻見來者原來是練飛虹。他一手提著個小酒瓶,向這屋頂揮揮手,快步上前,一躍就上了牆,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輕巧著落在瓦面。

黃璇雖然一心學習聖賢之道,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看見這等身手,不免有點羨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換我來看著。」飛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橫身邊:「我老了,睡不多。」他說著將腰間刀劍取下來放在身邊。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見的。」燕橫卻說:「你還是多休息。」

「你這是說我老了,氣力不夠?」練飛虹怪叫,只因燕橫說中他的弱點,尤其這話又給旁邊的王守仁等人聽見。「要不要現在就跟我比賽?就跑去那邊城門再回來,看誰快?」

燕橫看著這不服輸的老頭,搖了搖頭。

練飛虹這才消了氣,拔開瓶塞,就從酒瓶呷了一口。

「你還說要看守?還喝酒?」燕橫忍不住又說。

「傻瓜,裡面是水啦!」練飛虹把瓶口往燕橫鼻前揚了揚:「我才不是那種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橫看見練飛虹狡猾地一笑,知道這又是他刻意開的無聊玩笑,不禁搖頭。如此愛鬧的老頭,真不知他當初是怎樣當上堂堂崆峒派掌門的。

這時練飛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沒行禮,顯然不把對方的官位放在眼裡。王守仁卻毫不介意,反而向這個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頗是敬重。

王守仁只覺得,今天遇上荊裂和練飛虹這些武者,雖然是與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為人率性真誠,遠勝從前在文人間與官場上所見的許多偽君子。

——後來王守仁曾在文章中這樣寫:「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

「小子。」練飛虹又向燕橫說:「我聽靜兒說過,你在西安跟武當派對抗時留手的事情。」他說時語氣神情都嚴肅起來。

燕橫揚一揚眉頭。練飛虹所說的,是他在「盈花館」屋頂不願向手腳被封鎖的樊宗加以致命一擊,繼而又在房間裡未向中毒的姚蓮舟下手一事。

「在這裡,你要把那種想法拋掉。」練飛虹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是武人之間的決鬥比試,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那些敵人殺個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圍攻對方一個都好,也沒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讓他們活著,還會有多少百姓給他們害死,你就不會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點的幾乎同時,練飛虹跟荊裂說出很相近的話來。

燕橫想到從前成都馬牌幫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戰鬥,咬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瞧著飛虹先生點點頭。

練飛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橫想起心裡藏著許久的一個疑問。趁著有王守仁這樣的智者在眼前,這是求取答案的機會。

「王大人,我聽說你很有學問,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希望大人給我一些提點。」

燕橫說著,就講述自己當天在「盈花館」裡,面對姚蓮舟身中毒藥無從抵抗,卻並未把握那千載良機,一劍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當與我的仇怨。」燕橫切齒說:「此人是派遣門人來滅我青城派上下、殺我恩師的元兇;他的副手葉辰淵,亦是趁我師父何自聖患有眼疾才能勝他。可是當天那一刻,我卻下不了手……」他說著往事時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是傻瓜嗎?是不忠不孝嗎?」

王守仁聽完沉默了一輪。

旁邊的門生黃璇插口:「我早說過,你們武人這般爭強仇殺,在我們眼中根本就無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橫聽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卻舉手止住黃璇的話。

他直盯燕橫的眼睛,那目光彷彿要透視燕橫的靈魂。

燕橫因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動,整個人不自覺挺直起來。

「你先想想。」王守仁說:「要是那樣的境遇,今天再一次發生,你此刻又會否選擇一劍刺穿那武當掌門的胸膛?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要誠實回答自己。」

燕橫聽了心弦震動。王守仁的話,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從前的牌匾:

「至誠」

——他說的難道正與我師門教誨相通嗎?

王守仁坐於屋頂之上,仰望那無盡的黑夜穹蒼。月光灑落他身,散發出一股超然的氣質。

「從前我因為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遭廷杖下獄,繼而發配到貴州龍場,途上還要裝作自盡,才躲得過劉瑾派人追殺加害,可謂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龍場那毒蛇遍地的窮山惡水裡,一無所有之時,我得到了畢生最重要的開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萬物之理,就存於人心中,別無他處可求。」

王守仁瞧著燕橫:「這些考驗,就是要讓你看清內裡的『真己』。在重要關頭的決定,正是映照一個人的本心。有人心裡明白大道理,行事時卻為私慾所惑,那終究是假義;只有立正心的同時能行正道、做正事,表裡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橫問:「如果行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卻只讓你失敗呢?」

「世上有誰無死?但能在闔眼時心中無愧的,千古又有幾人?」

王守仁說著時,眼睛看著遠方,彷彿要用這兩點細微的光華,照亮整個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燕橫看著那雙細小但正氣充盈的眼睛,好像頓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又形容不出來。

「好了。」練飛虹這時用力拍拍燕橫的背項:「回客店去,一邊睡一邊想。你今早才中過那『仿仙散』迷藥,要多休息。」

燕橫本想留下來再多向王守仁請教,但練飛虹連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劍來,提著燈籠與屋頂上眾人道別,也就躍了下去。

「多謝你啊。」練飛虹呷了口清水,看著離開的燕橫,忽然說。

王守仁微笑。

練飛虹繼續看著燕橫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這小子……」練飛虹喃喃說:「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8-7-12 16:51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四章 女武者

那傳來的雖只是極細的聲音,但還是令島津虎玲蘭醒過來了。

從前她是薩摩國島津家的女兒,身為領主諸侯之後,雖然非常刻苦修習刀劍騎射,但日常起居錦衣玉食,又有眾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後,為尋找荊裂穿州過省,路途頗苦,孤身一人更要時刻提防惡徒,很快就磨練出敏銳的警覺心,猶如家貓變成了野貓一樣。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蹤而不能察覺,只因對方是武當派的「首蛇道」一流輕功好手。

此刻在靜夜裡,那異聲雖輕,虎玲蘭還是辨出來:是人喉嚨發出的聲響。

——而且一定是在極端痛苦中。

虎玲蘭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將床邊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麼事?」睡在同房的童靜被她的舉動驚醒,也抱著「靜物左劍」坐起來。

虎玲蘭將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時說:「東面有事。快去找飛虹先生。」

她說完也不理會,赤著雙足就從二樓的窗口躍出,往東邊發出異聲的黑暗處跑過去,留下童靜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蘭奔跑時只用前腳掌著地,減少腳步發出的聲響,左手提著刀鞘緊貼腰身,右手已然把著刀柄。

她同時想起來:前面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正是縣衙所在。

——那個姓王的大官,會有危險嗎?……

虎玲蘭飛快跑到縣衙的西側。那兒點著燈籠,映照一座細小的石屋,正是衙門旁的牢房。

房外有兩個保甲壯丁倒臥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團。

虎玲蘭取出一塊布巾矇住口鼻。敵人的毒藥何等厲害,今早就見識過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蘭儘量隱藏在黑暗之中——她沒有忘記日間那些術王部眾的機關暗器。

這時卻有一個身影,大搖大擺地在燈籠的光華下出現,正從石牢的正門走出來。那人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夜行緊身服,從身體曲線一看就知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誘人的女人。臉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見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後面腰間橫掛著一柄很寬的長刀,左手提著一個仍在滴血的人頭,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龍術王弟子。

——她來這裡並非要襲擊縣衙,而竟是專程誅殺這失手被擒的同夥!

虎玲蘭又看見,黑衣女人腰間還掛著兩個布囊,同樣的濕淋淋。

「出來吧。早聽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獰笑:「老娘要不是有這雙賊耳朵,早在荊州時就不知道要給官府抓去斬多少個頭了!」

虎玲蘭看對方身材修長,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臉容膚色相反,在燈光下白得像絹帛。她想起日間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龍術王座下那女頭目。

——荊裂趁著初次交戰後不久、敵人驚魂未定時就去夜探對方陣營;可是對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時夜襲到來!

霍瑤花拋去那個術王弟子的頭顱,又解下腰間兩個裝著人頭的布囊——正是另外兩名逃逸的術王弟子。他們遇敵逃亡,又不回「清蓮寺」領罪,霍瑤花受命在進縣城前,先將躲在城郊的二人獵殺;接著才再進來處決這個被擒的弟子。

——他們只要還呼吸一口氣,即是對術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蘭瞧瞧地上被殺的兩名保甲,身上都有極重手法的裂傷,創口非常可怕。

霍瑤花則盯著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她沒想過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長的刀。

——單是這一點就不可原諒!

霍瑤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後長長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貓般弓起,反手把刀從皮鞘拔出,順勢就水平斬向虎玲蘭的頸項!

銀光極盛,夾帶森寒的刀氣捲至!

霍瑤花發動之前,虎玲蘭就已感受到其殺氣,迅速回應。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處出鞘,同樣橫斬而出,正好迎向那襲來的銀光!

兩刃迎面交擊,銳音響徹廬陵縣城的夜空。

霍瑤花這招以反手握刀,勁力上本就略吃虧,她也低估了虎玲蘭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彈開去,她要轉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這時靜止下來,才看清霍瑤花的佩刀,刃身又寬又直好像一塊鋼板,份量頗不輕,刀尖成斜角,除了柄頭那綹人發紅纓之外,簡樸得沒有任何修飾可言;刀鋒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鋸齒狀,此刻尚沾著血漬——難怪被她所殺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慘烈。

霍瑤花長長的媚眼此刻暴瞪。與敵人一交手如此失利,這可是跟隨波龍術王以來從未發生之事。

——難怪鄂兒罕都如此狼狽……

她將刀改成雙手正握,擺出一個舉刀過頭的架式。

虎玲蘭看見這架式,眉梢揚起:對方這姿勢的味道,跟她之前遇過用斬馬朴刀的武當「兵鴉道」弟子李山陽,頗有相近之處。

——她也學過「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蘭則拋去刀鞘,雙手將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側後方,以「脅」架式迎對霍瑤花。

霍瑤花殺人比鬥經驗甚豐富,已感受到虎玲蘭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來巨大的威脅。

——從上而下壓制,我有優勢!

霍瑤花從齒間吐出裂帛似的叱叫,頭頂的大鋸刀未發動,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襲虎玲蘭面門!

虎玲蘭知道面對的是波龍術王一干妖邪,心裡早就在戒備陰謀詭計,她儘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動搖半分,只是閉目低頭,迎那陣沙土不避。

霍瑤花吃準了虎玲蘭目不能見這瞬間,借踢腿之勢趨前,腰肢和雙臂運勁,鋸刀如破柴般迎頭直砍虎玲蘭的腦門!

虎玲蘭雖閉目,心神未亂,憑經驗已知霍瑤花出擊的來勢方位,原地坐步轉腰,野太刀長刃閃耀,所使乃是「陰流太刀技」裡「山陰」一式的變奏,將本來水平的胴斬,變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斬」①!

『注①:日本武道將斜線向下斬擊敵人的刀招稱為「袈裟斬」,因其軌跡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則為反方向,從下向上斜擊。』

——這變招是她大半年來與荊裂練習時悟出的。虎玲蘭在薩摩國所學的一支陰流,本來是戰場用刀法,設想對手是穿著盔甲的武將,講求破盔透甲的猛力,變化卻較少;到了中土與不穿護甲的武者對戰,就要改變技法適應。好像這一記要將「山陰」改為下而上「逆袈裟」撩斬,勁力當不如橫斬般足以破甲,角度卻變得更難閃避防守。

霍瑤花的鋸刀還未抵虎玲蘭頭頂五寸範圍,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殺霍瑤花揮下的右前臂!

霍瑤花反應極快,右手放開刀柄,雙臂一張,把這撩擊躲開了!

但虎玲蘭這刀招角度經過計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宮直進,襲向霍瑤花下巴!

剎那間霍瑤花臉容如化野獸。

她身體不知從何生來一股突發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樣全身高速後仰,野太刀刃尖本來已貼在她下巴和喉頸間的皮膚上,她卻在最短的距離躲過刀招的軌跡。

虎玲蘭眼雖不見,但手中刀傳來的觸感告訴她,並未砍入。

霍瑤花順這仰勢轉身,左手揮鋸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蘭來勢追進,身子再轉過來時,又立定恢復架式。

只見她下巴處,有一條絲線般幼的血痕,證明剛才一刀躲得有多險。

霍瑤花眼目充血,臉容極是憤怒。

虎玲蘭收刀在左耳側,刃尖直指敵人。她看著霍瑤花這模樣,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頗是訝異。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瑤花剛才那動物般的超人反應。

——霍瑤花這等反應速度,其實是長期服用波龍術王調配的一種藥物「昭靈丹」,催谷了身體機能和感官所致。

她將刀交到右手舉前戒備,左手兩指伸入腰帶內側一個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顆「昭靈丹」來,迅速扔進嘴巴裡吞嚥,視線一刻沒有離開過虎玲蘭,眼裡充滿了恨意。

兩招交手就險死對方刀下,身為楚狼刀派傳人,又兼修術王傳授的武當武技,霍瑤花沒想過世上會有比自己更強的女人。

虎玲蘭布巾掩臉,雖然只露出一雙眼睛來,霍瑤花看見還是無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還要美!

霍瑤花出身於荊州江陵,自小從學於當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藝人材雖不及「九大門派」,跟同在湖北的武當派相比,名聲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陸要沖,楚狼派憑其雄厚武力,保照當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貨運,黑白兩道皆要給幾分情面。

楚狼派雖說門戶開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剛猛一路,骨子裡都是重男輕女。霍瑤花就算天生體格不輸男兒,始終不獲傳授高深武藝。

霍瑤花為了得到本派真傳,不惜利用美色交換。先是兩個師兄抵不住引誘,最後竟連師父楚狼派掌門蘇岐山也與她有染,親自秘授她刀法要訣。

後來此事被同門揭發,蘇岐山為免家醜外傳,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門牆,還要廢她一條手臂。

這時蘇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來養了一條怎樣的「狼女」:執行家法之際,霍瑤花竟然只靠一柄貼肉暗藏的匕首,當場就弒師奪刀,還殺出一條血路逃逸!

之後楚狼派門人多次追殺霍瑤花,這才證實她武功造詣早就遠勝同門,幾次交手反為被她所誅。霍瑤花又招集到荊州一帶幾個好色貪財的劇盜,結成了匪團,橫行於荊、湘一時,直至遇上波龍術王並被其收服為止。

成為波龍術王的「寵物」,霍瑤花卻很甘心——不只因為那壓倒的武力,也因為相比她那偽君子師父,赤裸地追求慾望的術王,更讓她由衷折服。

波龍術王不用刀,但他把剛猛的「武當勢劍」招法要訣傳了給霍瑤花,她自行將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練下來,一手楚狼派刀法強化了一倍不止,跟隨波龍術王以來更是未逢敵手——先前「贛南七俠」裡最強的八卦門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瑤花的刀砍破頭骨。

但現在眼前,卻出現了這麼一個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顆「昭靈丹」才吞下不久,藥力沒有這麼快散發效用。但這服藥之舉,已然對霍瑤花產生自我激勵之功,彷彿正在吸收藥效,她感受到身體每一條血管都在膨脹,雙眼瞳孔擴張,腦袋如水晶般透晰。

「殺你之前,我會先讓你的臉爛掉。」霍瑤花說這話,一半是為了動搖對方的心魄:「爛到沒有一個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蘭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當然知道自己長得美,但跟霍瑤花相反,她從來都不願意用這美貌去換取任何東西。

自小在武家長大,這張漂亮臉蛋早就被身邊的人視為家族的資產。她心裡卻拒絕了這一條路。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視。

看見虎玲蘭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瑤花更恨了——因為這眼神,彷彿正在嘲笑曾經用美貌換取武功秘訣的她。

霍瑤花再次雙手握刀,舉過頭頂。跟剛才同樣的架式。

虎玲蘭仍舉著刀,只把刃身略擺斜,準備迎對敵人的斬擊。

她卻沒看見霍瑤花一個極細的舉動:雙手握刀時,霍瑤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處拉出來的一根黑色絲線。

霍瑤花鼓一口氣,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並貫足「武當勢劍」的勁力,雙臂將鋸刀垂直劈下!

虎玲蘭的野太刀隨之上架迎接,已準備彈開對方的鋸刀後,就施以致命的反擊。

霍瑤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時,左手卻突然離了柄,快一步降下來,手腕對準虎玲蘭面門。

黑絲線拉緊。

左腕上附著一枚漆成黑色的長鐵針,因機簧發動彈射而出!

強勁的刃風掩護下,黑色飛針無聲,亦無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橫發覺不對勁。

這條路,比他先前出來時暗得多了。

前頭有數處原本點著燈籠,如今都熄滅了。

燕橫將燈籠交在左手,右手握著腰間「靜物劍」柄,放輕了腳步,緩緩向街旁那滅了燈的暗角走過去。

舉起燈籠映照,燕橫發現前方一面土牆,好像染了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燈火光芒。

再踏前兩步,燕橫才看得清是什麼。

牆上一個長寬都幾及人身的淒厲大字。

「死」

寫字用的顏料,鮮紅。

他很快確定那是什麼。首先就是因為迎風吹來的腥氣;然後是看見遺在地上那寫字用的「筆」:一條齊肩而斷的手臂。

燕橫將灰黑色的「靜物右劍」拔出鞘,同時用燈籠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黃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跡更令人驚心。

燕橫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遠多過一條斷臂能流瀉出來的。受害者絕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著血路去找那源頭。握劍的手心滿是汗。

——直覺告訴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見的敵人,完全是不同的層級。

終於到達一座房屋前。那血跡就是從屋門開始出現的。

燕橫只走近門口,不用進去,就已經嗅到內裡強烈的血腥氣味。一股像要嘔吐的衝動。他強忍著。

忽爾一股如尖針的無形銳感,自上方頭頂迫近——從前在青城山,燕橫絕無如此感應力,全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死搏鬥裡磨煉出的。

燕橫記起荊裂教他的夜戰之法:別讓光源近身。一瞬間他拋去燈籠、後躍、振劍護身。

然而未有敵人殺近。燕橫恢復戒備的架式,抬頭望向那殺氣射來之處。

只見屋頂之上,無聲出現一條高得嚇人的身影。月光灑落那人身體,夜行黑衣到處是濕潤的反光。

燈籠落在地上,著火燃燒起來。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橫看見那人面容:

黑色頭巾下方是一張極瘦長的臉,奇大的圓眼睛透著瘋狂的慾望。左臉頰是三道咒文刺青,其餘臉部沾滿血污,血水正從下巴滴落下來。

那雙大眼睛正在直視燕橫。他咧開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非常快樂地朝燕橫笑著說: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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