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首座 作者:水葉子 (連載中)

 
mk2258 2018-6-30 21:0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2 33886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章賀壽(一)

    船上的東西昨天已經準備好,到了碼頭登舟解纜之後,這艘名字為平安號的大船便徑直楊帆東去直奔東都洛陽。在洛陽稍事停留後轉洛水,經河口再入大河,轉汴河,轉淮河直至揚州。

    上船到艙室安頓定之後,柳輕侯先就把柳寒光揪了過來,“真是他派你來護衛我的?勝春娘子就捨得你走?”

    柳寒光還是老樣子,人也不坐,就抱著劍靠窗站著,似乎隨時都在準備跳窗,“什麼'他'?那是你叔父!他不僅派了我來護衛,還安排人在長安查探是誰要買你人頭”

    柳輕侯沉默了一下,“這也能查?”

    兩人單獨在一起時柳寒光好歹還能多說幾句,聞問“嗤”的一笑,“現在並非亂世,你以為殺個人很容易?雖然未必能查的出來,但好歹總得試試。一有消息會告訴你的”

    “既然知道現在不是亂世,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於殺頭的勾當?”

    這一問,柳寒光沒有回答。柳輕侯見狀知道自己是問錯了對象,算是白問了,“你們怎會到了花果山?”

    柳寒光這回倒沒沉默,“京畿各處盤查甚嚴,義父以為不應該輕易涉險,權且找個落腳的地方”

    “勝春娘子父女可知道他的身份?”

    柳寒光直接翻了個白眼,對於這個白痴的問題甚至都不屑於回答。

    柳輕侯被他懟了不僅沒惱,反而感覺鬆了口氣,“這就好!”

    兩人說完,柳寒光走後,柳輕侯感覺心裡有些不踏實。柳萬洲出現在花果山真的只是為了尋個能暫避風頭的落腳處?

    如若不是,那他的目的又在哪裡?

    想來想去沒個頭緒時,李二娘子帶著兩個丫頭走了進來,丫頭手中的托盤上放著酒甌、琉璃樽、一盤小冰魚以及夾冰魚的竹夾子。

    二娘子粉面含笑,“硤石畢竟是個縣治,好歹能尋到些波斯葡萄釀,我嚐了嚐味道尚可,你也試試吧”

    口中邊說,手上已開始張羅,很快一樽沁著小冰珠的魚兒酒就擺到了柳輕侯面前。

    二娘子對生活的講究已經成了習慣,柳輕侯隨之沾光不少,這直接導致車太賢被日益邊緣化,長隨為此還在柳輕侯面前嘀咕過。

    端起波斯葡萄釀小呷了一口,柳輕侯滿足的嘆息了一聲,“裴師說的不錯,魚兒酒還得看波斯人的,咱河東葡萄釀與之相比總還是差著些燥性。你也喝呀”

    “這酒太涼,我倒是不太喜歡。平日里在家倒是富平石凍春飲的多些”

    “這倒也是!二娘子,你此番真是到洛陽的?”

    “還能騙你怎地?家叔父在洛陽為官,今年正值四旬整壽,父親大人太忙,兄長在國子監讀書也脫不得身,幼弟年紀又太小,就只能由我走這一遭了。”

    李二娘子剛說完,隨著進來的那個叫李遇的活潑丫頭忽然插著補了一句,“我家小姐與叔老爺是同一天的生辰,都沒人替她慶賀了”

    “多嘴!”二娘子叱了李遇一句後,抬頭看著柳輕侯,“到東都後,無花你若是有暇不妨也去看看,家叔父歷來喜歡少年俊彥,你若去了必能博他開懷一笑”

    柳輕侯看著眼前神色沉穩,眼神裡卻隱藏 著的期盼的李二娘子,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前些天裡兩次遇險時她都毫不猶豫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人非草木,也該為她做點什麼了。

    心念至此,點點頭笑道:“好啊!你我剛剛同過患難,你的至親大壽,於情於理我也該去賀賀。正好船工水手們想在洛陽採買些回鄉要用的伴手,也不耽擱行程”

    李二娘子粲然一笑,分明極為歡悅,“如此甚好”。

    李遇吧唧吧唧嘴想說什麼,似是想到小姐剛才的呵斥,終究還是沒說。

    從硤石到洛陽一路平安,柳輕侯沒事兒時就在甲板上看河道看水情,並聽船工們閒聊漕運中的種種話題並默記於心。

    不知不覺間,隨著前方隱約可見一座雄城輪廓,在船工們欣喜聒噪的聲音中洛陽到了。

    柳輕侯在後世去過洛陽,還不止一次。但後世的洛陽與當今的東都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座在則天大聖皇后臨朝時被改為“神都”的雄城虎踞龍盤,整座大城透出的氣勢之盛遠非後世已泯然眾人矣的洛陽可比。

    在眾帆聚集的碼頭處泊好船,病周處領著船工就住在距離碼頭不遠的客棧,柳輕侯等人約定好會合的時間後入了城。

    洛陽與長安很像,城裡也是很整齊的棋盤式佈局,房屋都建在圍有高牆的一個個坊區中。人多,波斯胡多,各種奇裝異服的異族人多。

    要說與長安的區別,柳輕侯的感覺是這座城市明顯更悠閒慵懶些,難怪會成為許多長安官員退職後的養老首選之地,譬如香山居士白居易。

    閒步於洛陽街頭,他極力想要在大唐東都的街上尋找一千三百年後洛陽的影子,可惜這注定是一無所獲。

    最終幾人投宿於洛陽縣衙斜對面的歸燕客棧,這客棧是李二娘子選的,也就是這個時候柳輕侯才知道他叔父就是對面衙門裡的主人——洛陽縣令。

    柳輕侯聽到這官職時忍不住咂了咂嘴,世家子弟就是佔便宜,盡是美差!

    洛陽作為東都,掌管整座城市的是河南尹,下又設縣,類似於長安城中所設的長安、萬年縣。洛陽縣就是其中之一。

    別看聽著只是個不起眼的縣令,好像跟王昌齡一樣似的,柳輕侯知道滿不是那麼回事兒。洛陽地位特殊,所以洛陽令的品級也就不是一般縣所能比的,實打實的正五品上階,正妻都夠資格稱“夫人”了,跟王昌齡那縣令完全沒法子比。

    洛陽令的生日就在明天,滿打滿算就還有一天多點兒的時間,李二娘子忙著整理壽禮的時候,柳輕侯悄悄將李遇叫到一邊嘀咕了一番,而後就是與多次到過東都的楊達一起逛著買了些東西,倒也算自得其樂。

    第二天如期到來,極巧合的是這還是個休沐日。柳輕侯一覺睡的舒坦,起來後得知二娘子已經走了,只是走之前一再囑咐烏七別忘了提醒柳輕侯務必要去。

    楊達剛剛起床溜溜達達的過來,聽到這話頓時笑出聲來,“無花,看來你那宅子怕是有些不夠住了”

    笑說完,他又假模假式的在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看我說的什麼話?李工部家的千金若真到了你家,還愁什麼宅子不夠住?早就听說這位工部堂官有子女三人,三人中又獨寵愛女,做了他的女婿嫁妝還能少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一章柳策與無花社(二合一)

    貧家女難嫁,反過來,討論女家嫁妝也就成了大唐男人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且這話題的熱度不分朝野,不分出身,讀書人也罷,商賈也好概莫能外。男家娶婦,知者第一句問的往往不是女家才貌,張口就是嫁妝幾何,久而廣之已成流俗。

    柳輕侯穿過來的時間長,對時人好以此話題為玩笑早已習慣,邊繼續洗漱邊道:“傑馳兄又開始舌燦蓮花,莫不是忘了前些時在船上噤若寒蟬的模樣”

    當日漕船屢屢遇險那天,楊達著實是驚嚇的不輕,以至於晚上先是發噩夢,繼而非要鑽到柳輕侯的艙室裡借宿,且是一借就是四五天,已然成為船上的笑談之一。

    楊達聽柳輕侯提到這事,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夫子之教誨,某真君子也,何慚之有?”

    柳輕侯聽到這麼牛叉的答案,除了給他根中指之外已無言以對。

    楊達哈哈一笑,招呼一聲後溜溜達達繼續往外走,柳輕侯隨口問了一句,“你去哪兒?”換來其一陣兒淫笑,言說兩年前來東都時曾結識過一個妓家令他念念難忘,這次既然故地重遊那自然是要去訪一訪的。

    柳輕侯剛擦完臉,聞言扭頭看看窗外升起不久的太陽再度豎了一根手指,只不過這回是大拇指。哥,你牛,我服!

    楊達大笑,仰著頭去了。柳輕侯吃完早餐,臨走之前想了想後還是換了一身衣裳,別人是過壽,穿個僧衣去畢竟有些不好。玉色士子襴衫上身,頭上再戴上流行的長腳羅襆頭,儼然一翩翩佳公子也。

    出客棧,繞過對面縣衙正門到後宅單開的門戶前時,此間早已熱鬧的不堪。大門兩側的拴馬樁上早已是滿滿噹噹,還有一些馬車甚至排到了巷子外。

    柳輕侯見狀轉身接過車太賢手中的禮物,對烏七道:“今天人太多,我自己進去。你倆在此等著李遇,把備好的東西交給她後也就別在這兒拘著了,在船上憋了這麼些天,又難得來一趟東都,想到哪兒逛逛就去,免得回去讓那些丫頭們說嘴白來一趟”

    烏七還待說什麼,柳輕侯已經親自提著禮物與禮單往大門處走去。

    外邊已經是那般場景,門房內外的擁擠也就可想而知。門房外站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來回打量著上門的賀客。

    這管事見柳輕侯人物雖是不俗,卻自己提著東西,身邊連個跟隨的長隨小廝都沒有,便即將手往門房外一指。

    柳輕侯瞟了瞟,就見門房內外支著兩套辦禮的攤子,那些一瞅就是豪客家僕的都去了裡邊,外邊的明顯樸素的多。

    瞟完,柳輕侯一笑徑直去了外邊。今天賀客太多,要先行做個區分,然後再做不同的安排,瞅著或許有些勢利眼,其實細想想也情有可原,亦是京中豪貴大戶們辦事的通行套路,他能理解。一家一戶的辦大事,都不容易。

    在外間的攤子上辦禮時,那負責寫帳的看了二十貫的禮金頗為訝異的瞅了他一眼,因是如此也就沒再當面打開充為禮物的錦盒進行檢查,就按柳輕侯報的人參直接錄在了簿冊上。

    給他辦完禮後,寫帳人看著簿冊上的“柳輕侯”三字總覺有有些眼熟,然則不等他那忙的頭昏腦漲的腦袋細想,後面一撥縣學學子擁了過來,忙忙碌碌間別說再想這事兒,甚至直接就給衝了個乾乾淨淨。

    辦完禮後,攤子後面自有等候的僕役領著客人入內,柳輕侯跟著一個青衣小廝走到第二進院子的左廂房安置下來。坐定之後一問方知今天壽星公的主席位乃是設在第四進院子的正堂,好傢伙,這還隔著整整兩進之遙。

    此時柳輕侯已經篤定門房那里肯定是弄錯了,錯了就錯了吧,這還能回去找著爭位不成?既給主家添亂,自己也丟人。

    再則,坐這裡多自在啊,周遭看著全是還在苦讀期的讀書士子,跟他們在一起時想說話就說,不想說就不說,少了不得不應酬的寒暄,這樣的飯吃著更輕鬆。

    於是,柳輕侯就又換了個更僻靜些的角落,一邊呷著滋味不壞的茶湯飲子一邊聽屋中其他客人們說話。

    這處地方明顯是專門安排白身士子的,所有人都穿著跟他一樣的襴衫,只是顏色不同而已。他們之間大多相互認識,進來之後也自有人寒暄說話,是以也就沒人來找柳輕侯。

    “這還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哪!”柳輕侯不僅沒有受冷落的感覺,反倒很舒服。

    在長安時,自打他中狀元後但凡到這種場合必定是被安排在主進主屋的主席次上,同屋的客人們稀罕狀元這個身份,都免不得要跟他寒暄幾句,結果就是一頓飯往往吃的他痛苦無比,吃不飽不說,臉都得笑酸,幾次下來人都搞得怕。

    參加壽宴而能得此刻之清靜,這對於柳輕侯而言真真是久違了。於是他就愈發的珍惜,別人不找他寒暄他就守著角落自得松閒。

    高談闊論的士子們先是在說詩文,但漸漸的話題就轉到策論上了。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士子正侃侃而言,“自今科放榜至今,諸位同窗還看不出來嘛。以前朝廷取士重詩賦之風怕是要改改了,策論將愈加重要已是大勢所趨”

    “正倫兄所言極是,吾家一堂兄就在長安國子監。據他家信中所言即便是在國子監,學生們也是人手一份柳無花的策論在細細琢磨”

    “何止是國子監哪,早在今年三月,長安戶部就已將柳無花的策論雕版印製後下發到各州縣戶曹,並明令要求地方上報戶部的公文俱得學他的章法和那個勞什子圖表。別說我們這些白身,就是那些已經出仕的還不得學?”

    我什麼時候成“柳無花”了,這稱呼真是腦迴路夠清奇。柳輕侯正聽的有滋有味時,稍遠處一個剛進來不久的士子冷哼聲道:“此乃逆流是也,柳無花前後兩年的科試策論某是細細拜讀過的,觀其策論不僅通篇質木無文,更冰冷而不見絲毫情韻,讀來如同嚼蠟。”

    此言一出,應和者甚眾。那士子見支持他的人多,愈發說的興起,“以如此之文而高中狀元,吾觀國朝科舉定制以來,柳無花堪為最名不符實者。設使此文為士子法,吾恐我大唐文采風流就此喪盡矣,寧不悲夫?”

    柳輕侯在一邊聽的直冒火,策論,拜託,這是策論哪!既不是抒情散文也不是小品文,要什麼文采風流,藝術情韻?策論題目提出問題,你的回答中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不就結了嗎?真是拎不清!

    這等士子混混士林、詩壇是好的,真要做了官,其治下百姓可就堪憂!

    儘自心中冒火,他卻是不便站出來的。遂就將殷切的目光投向了那身材高大的士子,哥們儿,懟他,狠狠懟。

    那被人當眾駁了的高大士子果然沒讓他失望,冷笑一聲道:“柳無花的狀元可是至尊欽點,吳兄你的意思是說今科至尊首開先例就點了個名不符實?”

    這一炮打的狠,那冷哼的吳姓士子立時啞火,儘管臉憋的通紅卻吶吶不能言。

    柳輕侯在心中一擊節,爽!茶湯飲子也不喝了,興致勃勃的就听那冷笑高大士子繼續道:“吳兄常以文筆縱橫自詡,寧不知文有諸體之分耶?文體不同,行文要求也自不同,朝廷要的是策論之才,爾卻駢四驪六,縱然文章再是花團錦繡,則於國何益?吳兄不申文體之辨卻在此大言炎炎,寧不悲夫?”

    柳輕侯心中再一擊節,說得好,正中七寸!

    將那吳姓冷哼士子駁倒後,高大冷笑士子更是大聲疾呼力倡大家學柳策,非如此,明年科舉無望。

    於是眾言紛紛開始討論柳策該如何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柳策之精義不在文字華美,而在於對現實問題的關注,要想得其精髓必須多留意朝廷大政及地方民生疾苦。

    總之,再像以前只是埋首書房書案,偶爾出來參加參加文會詩會的那種讀書備考肯定是不行了。

    討論至此,剛才言說有堂兄在國子監的士子更直言這已是西京長安士林開始流行的風尚,眼瞅著還有不到八個月就是明年的科考之期,諸位同窗實已無猶豫狐疑的時間,否則就是自毀前程。

    說著說著,這幫子越來越興奮的居然就在這裡號召結社。這節奏跳躍之大簡直讓柳輕侯都有些瞠目結舌。

    他知道古代讀書人結社之風源遠流長,譬如東晉之“白蓮社”、宋之“江西詩社”、元之“壺山文社”,唐代大詩人白居易還搞過“九老社”呢,但問題是人家那結社都是跟詩、文有關,這裡號召的卻是柳策社。

    社聚時不論詩、不論文,只論策論,號召中的柳策社以策論為宗綱,以柳無花兩次科考中的策論為範文……熱火朝天的議論中,這個還在號召中的柳策社甚至連名字都出來了,奇葩的居然叫“無花社”

    “花”“華”通假,花者華也,取名無花正是要秉持柳無花策論範式之精義,即:不尚浮華,關注實務;不求文采風流,惟願於國有益。

    年輕士子們的熱情把屋裡弄的鬧哄哄的,柳輕侯卻在這時走了神兒。這不對啊,這……雖然說法不一樣,但不就是中唐元白詩派“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主張嘛,怎麼……

    元白詩派的這個主張曾經號召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樂府運動,極為深遠的影響到了中國古典詩歌史的發展。影響這麼大,且是要在幾十年後才出現的文學運動現在提前萌芽了,這可怎麼整?

    他正自走神的時候,僕婢們流水般的端著托盤開始上酒上菜,壽宴開始了。

    酒菜依舊沒能堵住這些因為年輕而熱情過分的士子們,邊吃邊議論間,終究還是有不喜歡柳無花策論的士子們受不了聒噪。但鑑於前面吳生之前車,這回不再提策論的事情,話頭一扯扯到了前些時在西京長安方興未艾的話題。

    吏治與文學之爭;“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與“文章不足以經國,實幹方能興邦”之爭。

    這個話題一起,壽宴很快變成了辯論會,筷子你來我往的在空中比劃個不停,誰也別想說服誰,誰也說服不了誰。

    柳輕侯該吃吃,該喝喝,聽著他們的辯論時唯一可堪安慰的是洛陽士林實在要比長安士林對自己友好度更高,就為這個話題他在長安士林可被人罵慘了,沒想到在東都洛陽還有不少支持者。

    如此看來,世間還是有公道的嘛,吾心甚慰。

    可惜,這欣慰持續的時間也很短。因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年輕氣盛的士子們的論戰就開始升級了,相互攻擊的彈藥也超越了主張本身,直至把地圖炮都搬出來了。

    柳輕侯這個時候才赫然發現所謂的城市心結可不僅僅只在後世,只在成都與重慶,北京與上海之間才有,一千三百年前的洛陽與長安之間早就有了,而且還很重。

    聽著一幫子年輕士子這邊說長安士林怎麼怎麼品評無花,那邊說你這麼喜歡長安士林那還住洛陽幹嗎?有本事走啊!這……真真是讓人無語。

    兩邊地圖炮轟來轟去轟的不可開交的時候,壽星公來巡場陪酒了。

    李清仕跟其兄長的很像,無論是相貌、身形都是如此,所差者就是後天涵蘊出的風儀而已。以他的身份到這裡自然不可能一一作陪,跟後世一樣共同三舉樽而已。

    三巡意思到,李清仕笑問道:“老遠就听到爾等這裡鬧騰的厲害,卻不知在說些什麼?”

    當即就有士子說了對柳輕侯策論的評價問題。

    李清仕聽完毫不猶豫的支持了支持柳策的一派。

    柳輕侯聞言暗自一笑,他明白李清仕的想法,這也絕不是李清仕對他多有好感,而是他身為洛陽令,轄下每年科考有沒有進士科新進士?有幾個?這數據在吏部考功的文治一項中佔比極重,他不能不重視,也不能不鼓勵。

    歸根結底,只要考試選拔的製度還在,其指揮棒的作用就永遠都在,無論是現在還是一千三百年後。

    一念至此,柳輕侯隱隱有種預感,柳策恐怕都要大興了,除非是科考本身發生變化,否則只怕誰也擋不住這股風勢,那怕是他這個柳策的始作俑者自己。

    預感到這個之後,對於宴前“怎麼整”的想法也就自然而然消散了。愛怎麼整怎麼整,讀書人關注現實關心民生疾苦總不是什麼壞事;再則,唐朝又是封建王朝史上唯一一個沒有文字獄的時代,既然沒政治風險那還怕啥?

    他邊想著這個,邊往李清仕身後瞅,瞅來瞅去也沒見著二娘子。再一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別說二娘子只是李清仕的侄女,即便就是親閨女,也沒有現在跟著一起拋頭露面陪酒的道理。

    只是如此以來該怎麼與她見面呢?難倒要亮明身份,只是前面沒亮,後面反倒有些不好亮了。

    心中正想著這事兒,李清仕把問題給解決了。

    李清仕陪完酒勉勵士子們好生研讀柳策後,刻意點了幾個士子讓他們宴後留一留,言說有一子侄輩亦是今天生日,晚上有不少宗族親朋家的子弟過來要給她熱鬧熱鬧,讓這幾個被點名的士子做做幫閒。

    柳輕侯一聽心中大定,雖然你沒點我,但今晚這幫閒我可做定了。

    他在看著找李二娘子的時候,李二娘子找他的心更迫切。只是任她轉遍了主進每間房子每張席面,甚至還找理由轉遍了二進的每間房每張席面卻依舊沒見著柳輕侯。

    二娘子猶自不甘心之下重又走了一遍,越轉身上帶著的壽宴喜氣越少,越走心中越涼,及至第二遍轉完時心中已是冰冷一片。

    至於三進、四進根本無需找,一個堂堂狀元郎還能坐到那裡去?

    心中冰冷的失望讓二娘子心裡扯著扯著疼,勉強堅持到壽宴結束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以身體不適為由匆匆給嬸娘說了一聲後,她便回了自己獨居的院落。

    人才剛剛轉過壽宴正堂的屏風還沒走到後門口,素來被父親稱道為沈穩大氣,漕船上兩度遇險時都沒有紅過眼圈的二娘子已是鼻間猛然一酸,酸澀的眼角流下大串眼淚。

    自記事以來,這是她最難受的生日,不,是最最難受的一天,難受到自己都能感覺到心已經碎了,暗無天日,了無生趣!

    二娘子在壽宴後無比心碎,柳輕侯則厚著臉皮承受異樣眼光的注視。

    壽宴結束,士子們約定好討論柳策社建立的時間地點後紛紛散去,柳輕侯則跟那幾個晚上要幫閒的士子一樣留了下來。這讓那幾個士子有些困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對視著,雖沒有出聲,眼神裡卻都是一句話,“他是誰呀,李明府留的人裡有他?”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二章丟人哪,丟大人了(二合一)

    面對他們的注視,老神在在的柳輕侯還以和煦的笑容,神情姿態非常自然。如此表現生生把那幾個士子的疑問堵在嘴裡發不出來,畢竟這人實在是太篤定了,兼且年輕人面皮薄,沒有十分把握質問的話就說不出口。

    只是這樣一來那幾個年輕士子也不與他說話,柳輕侯對此是求之不得。等著唄!

    等不多久,有僕役前來收拾壽宴後的殘局,屋裡清理乾淨後重又送來了新做的茶湯飲子並點心果子,甚至還有一些打發時間的書。

    柳輕侯在書中挑了一本南朝劉義慶的《幽冥錄》

    這是本志怪小說,若論其成就,在魏晉南北朝時可謂僅次於乾寶的《搜神記》正是消閒逗悶子打發時間的絕佳之選。

    李清仕留下的那幾個士子無一不是洛陽縣士林後起之秀中的精英,素來刻苦的很,此時正抓緊時間利用機會相互切磋砥礪學問。正談的熱火朝天的時候見他拿了這麼本閒書在那裡就著茶湯飲子看的起勁,就覺得心裡有些不爽,談論學問的上進氛圍遭到了嚴重破壞。

    於是乎,這幾個精英免不得就要一唱一和的酸言酸語,說著拐彎話想要敲打出他的身份。

    柳輕侯看著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但經歷與閱歷之差實不可以道裡計。見過張若虛,交遊賀知章,張說面前懟過徐堅,家裡還養著個李太白的人會有心思跟這幾個年輕士子計較?

    柳輕侯壓根兒就沒理他們的茬口兒,甚至在他們說的激烈時還報以笑容,跟剛才一樣的和煦,至於眼神兒就跟大人看小孩兒調皮搗蛋一樣。

    孩子嘛!

    看完,笑完他便繼續低頭看書,依舊是一小口茶湯飲子就一頁書,神情之適意,姿態之閒雅甚至讓兩個士子心生模仿之心。

    無招勝有招之下,那幾個士子也酸不下去了,其中一個性子特別樸誠的甚至還小聲嘀咕了一句,“怪哉!此人看年紀與吾等分明是差相彷彿,怎生卻隱隱透出些……透出些宗師氣度”

    此言一出,引得其他幾人側目而視。不過側目之後,其他幾人卻又忍不住偷眼去瞥,還真就從柳輕侯身上品出些淡靜閒雅的味道來,嘴上必定是不肯說的,心裡卻也不免念叨幾聲“怪哉,怪哉!”

    柳輕侯沒理會這幾個人的小心思,手中的書原本是打發無聊時間的,沒想到看著看著竟看了進去。劉義慶《幽冥錄》中記的全是鬼神靈怪之事,雜錄傳聞,變幻無常,實堪為中國神魔小說之先聲。

    這書內容並不像後世神魔小說那樣結構完整,屬於筆記型。一條一款長不過數百字,短的只有數十字乃至十幾字,但其中不少故事腦洞開的很大,可謂光怪陸離。

    柳輕侯看著看著,腦海中就開始勾勒故事,他那穿越後落下的胡思亂想毛病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來,而這可都是醉夢樓戲場開新戲時最好的創意根基,是能賣錢,能賣大錢的。

    由《幽冥錄》做引,柳輕侯的心神借助無拘無束的胡思亂想遨遊於八荒四極,就像個愛幻想的孩子一樣自成世界,自得其樂,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不可救藥的胡思亂想最終被一個李家僕役打斷了,抬頭一看,天色居然已到了黃昏時分,一下午時間恍如南柯一夢,居然這麼快就過完了,而那幾個士子正在起身往外走。

    柳輕侯向那僕役歉意的笑笑並道謝過後隨在士子們身後出了門,免不得又是三穿兩繞,最終到了一個獨立的院落。

    這個獨立院落面積很大,看著也比之前呆著的二進院子精緻的多,更特別的是院子中懸掛起很多紅燈籠,營造出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

    一個士子走近一個燈盞看看後叫了出來,“是走馬燈!”

    柳輕侯也往旁邊掛著的那個燈盞瞅了瞅,的確是走馬燈,上面畫著歷史故事,還寫有燈謎。

    儘管知道走馬燈出現的時間不長,但看著那些士子們好奇寶寶般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驚小怪!”

    院子一側擺著一排長幾,正有一些丫環僕役在往長几上擺放酒水及點心果子,可惜沒有主食,要不然就是一個很不錯的冷餐會了。

    如此輕鬆隨意的佈置,一看就知道這應當是為年輕人準備的。見柳輕侯等人進來,有僕役引著他們到了一間偏廂,不大的房間裡準備著一桌席面,幾人也不多說話,坐下就吃。

    及至吃的差不多時,外面院子裡已陸續有客人到了。柳輕侯漱過口後向門外看去,就見來的客人清一色都很年輕,個個錦衣華服,有獨自一人的,有三兩結伴的,也有夫妻並肩而入的,實是一個典型的貴族青年聚會。

    “走吧”士子中看著年紀最大的那個擦擦嘴後站起身來,其他人也就隨之魚貫而出,柳輕侯吊在尾巴上跟著一起出去了。

    來的賓客中女多男少,女的湊在一起說話遊戲,男賓們就有些無聊。那幾個士子出去之後或者陪著投壺,或者陪著雙陸,又或者是與人一起探討走馬燈燈謎很快就融入進去。

    柳輕侯看了一會兒實在是沒什麼興趣,遂就自去取了一盞魚兒酒,找了一處有暗影的樹下坐等李二娘子現身。

    等來等去天色已經黑定時二娘子依舊沒有出現,柳輕侯正自納悶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時,樹另一側的座頭處走過來幾個女子聚在一起閒話。

    柳輕侯見這三個女子年紀都不算大,不過頭上盤起的髮髻卻彰顯出她們已經嫁為人婦的身份。幾女先是說著彼此的髮飾、妝容,然後話題就轉到了衣裙上,從樣式、顏色到衣料,再到城中如今的風尚以及長安、揚州流行的裙裝樣式,由別人的到自己身上的,簡直說的是不亦樂乎。

    說著說著,她們的話題就轉到了“拂拂嬌”上。這讓柳輕侯多少來了點精神,因為這個他還真是知道些。

    所謂“拂拂嬌”乃是剛從長安宮中流傳出來的一種裙樣,這種裙子的出彩之處並不在於樣式,而是前所未有的顏色。

    這種顏色的由來是長安宮中一嬪妃於黃昏時登樓遠眺,恰見晚霞漫天美不勝收,一時興起之下命宮中染院染出晚霞的顏色。染院中人為此可謂是嘔心瀝血,歷數年之功終於完成,因色彩前所未有的絢爛,因而名之為“霞紗樣”

    後來那嬪妃以霞紗樣制為長裙,一經亮相當真是艷惊后宮,並很快在后宮中小規模流行起來,這種用霞紗樣製成的裙子就被稱為“拂拂嬌”,意製女子一穿此裙平添十分嬌豔之意。

    之所以是小範圍流行,實是因為霞紗樣的染制實在太難,成品率也太低。加之出現的時間短,就連長安宮城里地位稍低些的嬪妃都混不到手,更別說洛陽了。

    此時樹的另一側討論的就是這拂拂嬌,幾女不約而同說到芳華居中不知走了什麼門路居然弄來了一件拂拂嬌鎮店,漂亮實在是太漂亮了,只是那價錢也實在太高,即便她們這等出身看著也為之咋舌,真不信洛陽城裡會有誰買。

    “那芳華居的東主叫這麼高的價原本就沒想著要賣,那是做樣子招徠客人的。再說,那件已經製成成裙的拂拂嬌對身姿要求太苛,就算買了又有幾人能穿得上?”

    身穿嫩黃九破間裙的女子剛一說完,頓時引來其她兩女附和,那條拂拂嬌她們也是試過的。

    又再感慨了一番那裙子如何如何漂亮及價錢如何如何高,芳華居東主如何如何發失心瘋之後,一個穿泥金裙的女子驀然一拍掌道:“哎呀,我想起來了,咱們今晚的壽星若是穿上那拂拂嬌必定合身”

    她這下子動靜有點大,頓時又引來幾個女子議論,眾女想了想,或許是在心中比量過李二娘子的身姿後,不少人當即點了點頭。皆言二娘子身姿絕妙,芳華居那襲拂拂嬌還真似為她量身而製一般。

    更關鍵的是,她還確實是買得起。柳輕侯隔著一棵樹及樹下的一叢灌木就听到了隔壁女子對李二娘子很多的議論,譬如她父親兄弟倆生有五子,女兒卻獨獨這一個,由是倍受父親、叔父以及兄長們的寵愛,自小但凡她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說著說著又說到李二娘子如何的貌美、身姿曼妙以及如何得舅父寵愛,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中實有說不盡的鮮羨。

    但就在這熱鬧的氛圍中,一個身穿銀泥群的女子卻語調明顯有些古怪道:“自來就沒有女子在娘家住一輩子的,爹疼娘疼都不如夫君疼愛來的要緊。再則那拂拂嬌便是再美,自己花錢買來穿著又有什麼意思?”

    此言一出倒引來不少已經嫁人的女子點頭而應,皆言玉表妹說的在理,娘家畢竟住不了一輩子,陪你過一輩子的也不會是父母兄弟,更不會是舅父。所謂女憑夫貴,女子的榮耀臉面終究要著落在夫君身上。

    隨即便有女子向那玉表妹誇讚她家夫君如何卓爾出眾,分明能恩蔭的卻有志不取,寒窗苦讀出滿腹才華,如今在東都早已是聲名鵲起,明年赴禮部試是必中的,若祖宗護佑,便是第一名狀元也大有可能。

    這番話說的那銀泥裙女子笑聲裡的得意掩都掩不住,隨即就有看不得她這樣子的女子小聲嘀咕,“得意個什麼?你家夫君當年求親二表姐不成,大病半年的事情都忘了嘛”

    這女子聲音雖小,卻恰被灌木叢另一側的柳輕侯聽見,當即沒忍住的笑出聲來。

    這邊壽星公遲遲不出,賓客們還好,以為是二娘子裝扮的太用心耗了時間去。但知道內情的管事婆子可急壞了,忙擰著腰來見夫人。

    李清仕的正妻,也即二娘子的嬸娘正在看今天中午的禮簿。這可是以後禮尚往來最重要的依據之一,半點馬虎不得。

    正看的仔細時,管事婆子進來報說侄小姐執意不肯添妝,更不肯出房會客,滿院的客人就這麼晾在外面可怎麼是好?

    李清仕夫人一聽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夫家這個寶貝侄女兒歷來最以沉穩大氣為人稱道,不是個愛使小性兒的人哪,今天這是怎麼了?

    與此同時讓她頭疼的是,她深知二娘子脾性的執拗,她是素來不輕易使性子,但真要使上性子了,那可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這幾年她把一個個求親的都給拒了就是最好的例證,別說自己了,就是她那工部正堂的親爹也拗不過她。

    這可怎麼是好?

    李清仕夫人正要讓婆子趕緊去請官人來此的時候,臉上帶著酒意的洛陽令從外面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夫人對面後手指在小几上的禮簿上隨意的划拉。

    “官人你來的正好,二娘子她不肯梳妝,也不肯出房,你說這……”

    她這邊急著說,李清仕卻只是含糊的嗯嗯嗯著,明顯是有酒了根本就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李清仕夫人這個急啊,正待提高音量再說一遍時,卻聽自家官人猛然“嗯?”了一聲,而後就開始揉眼睛,繼而再度往禮單子上看了又看。

    許是醉眼實在昏花,李清仕看了幾遍似是還不能確定,用手指點著禮簿上的一處地方,“月娘,你來看看這個記的是什麼?”

    這都什麼時候了… …李清仕夫人顧自是急,卻也低頭看了一眼,“縣學士子饒世清,上禮……”

    “不是他,往下看,往下看”李清仕聲音裡有著明顯的煩躁,手指也往下划拉。

    他這態度讓夫人月娘疑惑裡帶上了點緊張,這又是怎麼了?“長安柳輕侯,上禮二十貫,人參……柳輕侯!”

    一抬頭正好撞上自家官人的眼神,李清仕夫人口中沒停,“那個柳輕侯?”

    李清仕沒答她,只道:“叫人進來問”

    夫人當即吩咐婆子把中午記這本禮薄的人趕緊叫來,猶自懵裡懵懂的婆子跑到門口時她又跟著補了一句,“一併把這個柳輕侯的上禮呈過來”

    當家夫人發話,還催的這麼急,很快人、物皆至。李清仕還沒開始問話,夫人先已把飛票放到一邊打開了禮薄上所記的人參一盒。

    盒子剛開,李清仕夫人便怔了一下,隨即喊了一聲,“官人”

    李清仕扭過頭來一看,臉上表情也變了變。看著不甚起眼的錦盒裡裝的確實是一須人參,只不過是顏色是紅非白,而且品相極好。

    這是新羅紅參,而且至少是百年以上的新羅紅參,李清仕夫婦都不是沒見識的人,只一瞥眼就能估出這須紅參最少也價值百貫。

    二十貫的飛票,外加至少價值百貫的新羅紅參,對一個過生日的五品官而言這怎麼著也算一份厚禮了,但這樣的禮卻記在這個禮薄上。

    這還不重要,包括這份禮值多少錢也不太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這可是柳輕侯的賀禮啊!

    新科狀元郎的柳輕侯,而且二娘子的事情別人不知道,李清仕夫妻焉能不知?這如今都成他們這一支兩房兄弟家中最大的心病了,比什麼都重要。

    李清仕夫人點著禮薄道:“這個柳輕侯是怎麼回事兒?”

    那記禮薄之人就把今天的情況說了,門房外如何分發,安排在哪裡坐席面招待都沒漏下,越說他越感覺不對,主家夫妻的臉色太壞了,於是邊說心裡邊就開始想到底是哪裡不對,終於在將將說完時猛然想起來了,失聲道:“長安柳輕侯,那不就是今科狀元郎!”

    李清仕的酒算是徹底醒了。

    丟人哪,真是丟了大人!一個監察御史、新科狀元郎備厚禮來參加自己的壽宴,居然被安排在了距離壽堂二進之外,更關鍵的是人根本就沒有隱瞞身份,堂堂正正報的就是本名。

    易位而處,這是多大的羞辱?在官場上這又是多大的忌諱?碰上心眼小些的這種事都夠結死仇了,御史台的官兒豈是好得罪的?

    就算這些都不扯,李家可是號稱書禮傳家數百載的山東舊族高門,這事要是傳出去,以後還有臉說“禮”?

    而且,此事要是讓那個寶貝侄女知道,還不一定氣成什麼樣子呢?難得她有孝心從長安一路趕過來給自己賀壽……

    李清仕感覺自己簡直快要氣死了,世家子弟的風儀再難保持,幾乎是咆哮著吼道:“還不快去找人?人找不到你……你們且仔細著”

    記禮薄之人全身一哆嗦,鼓起勇氣道:“人沒走啊,狀元郎如今就在府中”

    李清仕夫婦齊聲道:“什麼?”

    記禮薄之人腳下連退兩步,身子又是一哆嗦,“此前我見他隨那幾個留下幫閒的士子去了侄小姐院中”

    他話剛說完,李清仕夫婦已一陣風般刮了出去。

    柳輕侯一聲笑出口後心中就道:“壞了”然則為時已晚。隨著灌木叢那邊一聲驚叫,眾多女子聲音驚惶惶一片急叱。

    “是誰?”

    “出來”

    她們的這番動靜隨即又吸引來更多的人,一時間整個院子中的人都在往此集中。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三章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中秋快樂!)

    這還真是……柳輕侯持著酒樽從灌木叢後走出。見暗影之中突然出現個年輕男子,眾女子們又是驚聲一片,齊齊後退,把個場面愈發弄的熱鬧。

    柳輕侯面上苦笑,心中直道:“何至於,何至於啊?”

    驚過之後就是惱,多個女子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你是誰?”

    問完相互看看,發現眾姐妹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認識這男子,當即便將目光向外探尋,結果眾皆搖頭。

    “這是誰?他怎麼混進來的?”

    幫閒士子中那個年紀最大的從人群中上前,看著柳輕侯叱問道:“好膽,此間主人可是李明府,你藏在那暗影處究竟意欲何為?你究竟是誰?”

    他這一叱中氣十足,立時便將女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壓下去了。柳輕侯見狀也是鬆了一口氣,剛才那群雌粥粥的根本就沒法溝通說話嘛。

    “某何嘗藏在暗影之中?更別說什麼意圖不軌了,她們到之前我就已經先至此處,正是怕失禮,又是怕嚇著她們才未曾顯露身形”,柳輕侯口中說著,手上已將最初到來的三個女子從人群中一一點了出來。

    他此舉一出,眾女立時便知他所言不虛,要不然是斷不可能在這麼多人中把那三個給指出來的。

    旁觀眾人一看眾女神色心下也是了然,看來這的確是個誤會了,即便要怪也只能怪天色太暗,女子們實在不小心。

    但那幫閒中年紀最大的士子卻猶自面帶疑惑,“適才或許是誤會,但你到底是誰,總該明示身份,藏頭露尾焉知不是心懷歹意?”

    柳輕侯正要說話,人群中一女子已搶先道:“他突兀現身,滿院眾人卻沒有一個識認得他的,這還問什麼?即便問了又焉知他說的不是假話?還是速速報知姑丈著人拿了才是正經,水火棍下方可信他說的都是真的”

    這話一出又是附和者眾多,你一言我一語亂糟糟的。柳輕侯往人群中尋去,卻見說話的正是剛才對李二娘子酸言酸語的那個“玉表妹”

    有人忙著去找人,也有年輕男子意圖表現,試圖上來直接把人給拿了,一時間院子裡鬧騰的不堪。

    此前柳輕侯還沒失聲而笑時,夜夢遇仙中的三丫頭李遇跑進跑出忙的跟什麼似的,卻又不見她在忙什麼。

    四個丫頭中就屬她性格最是嬌憨活潑,所以素日里不說三個姐姐妹妹,就是李二娘子也對她格外寬待些,拘束的也松。

    但今天,尤其是今晚實在不一樣啊,李二娘子的心情可實在是太差了,李夜、李夢、李仙都份外的加著小心,說話走路都不帶大聲兒的,她依舊這般好像什麼都沒看到般的跑進跑出可就太刺眼了。

    又一趟從外面回來,李遇額頭見汗,巴掌般的小臉上紅撲撲的。手捧著一隻錦盒的她端起几上也不知是哪個姐妹的茶盞咕咕嘟嘟一飲而儘後長出一口氣,滿足的嘆聲道:“總算是安排好了,好熱好熱!”

    嘆完她才察覺出異常,蓋因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用怪怪的眼神看著她,就連整個下午加晚上都懶著沒怎麼動的小姐也在瞪著她。

    李遇今天一天的心思都在外面那件事上,這還是她第一次獨自辦這麼大的事情,根本無暇顧及別的,見大家看她的眼神都這麼怪,大感莫名其妙之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嬌憨問道:“我就是喝盞茶呀,怎麼了?”

    四丫頭中年紀最長的老大斜著瞟了李二娘子一眼後恨聲罵道:“枉小姐天天這麼疼你,真是寬縱的不成個樣子了。小姐這麼傷心你看不到?跑進跑出跟個沒事兒人一樣折騰,老三你也到十五了,可就長點心吧”

    一直處於情緒亢奮中的李遇因過於專注還真沒注意到二娘子的傷心,經此一說才注意到小姐的確是不對,“呀,怎麼了?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哪,為什麼傷心?”

    李夜真是要被李遇活生生氣死,倒是四人中最伶俐的小妹李仙見小姐分明已經到了要爆發的邊緣,也不等大姐說話,上前一步藉著衣袖的遮掩掐了三姐一把後小聲提醒道:“今天無花沒來,小姐傷心的很,你就別再說了”

    “哎呀,四妹你幹嘛掐我?”李遇這一句搞的三個姐姐妹妹都不知道該怎麼再幫她遮掩了,二娘子的脾氣也忍到了盡頭,就在她一拍桌子霍然而起時,就听李遇嬌憨的聲音復又響起,“無花怎麼沒來?他來了呀! ”

    “真的?”李夜、李夢、李仙異口同聲。

    李二娘子全身從內往外噴的怒火瞬間消失,倒是頭一陣陣眩暈的厲害,以至於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髮飄,“三丫頭,你說的是真的,他真……來了?”

    “啊,人就在外面等著見小姐你呢”李遇憨乎乎小雞叨米似的點著頭,點完又一摸腦袋,“哎呀,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口中說著,人已捧起那個錦盒跑到李二娘子麵前,“小姐,這是無花送你的生辰賀禮,可漂亮了,小姐快換上試試”

    李二娘子的心情真是難以言表,愣了愣後,“還愣著幹什麼,快準備添妝”

    幾個丫頭瞬即忙起來,李二娘子伸出手打開錦盒,看清禮物的剎那本就明亮起來的眼睛瞬間流光溢彩。

    正忙著準備添妝用具的李夜、李夢、李仙也看見了,不約而同“啊”的一聲驚嘆,唯有三丫頭李遇又抹了一把額頭得意洋洋道:“怎麼樣,漂亮死了吧。滿東都這可是唯一的一條,就一條!”

    李二娘子換好即刻坐在妝台前開始添妝,只是腦海中老是迴盪著李遇那句話。

    “人就等在外面等著見小姐你呢”

    一遍遍迴盪,聲音越來越大,最終就如潰堤的洪水浩浩蕩盪沖垮了二娘子耐心的堤壩,她真是等不得了,哪怕一息也等不得了,頭髮才剛剛梳好,人就已經起身往外走去,走的是又促又急。

    “嘭”的一聲大門被猛然拉開。因發力太急太猛,動靜兒就鬧的大,一時間倒把外面的鬧騰給壓住了,也理所當然的將院中人所有的目光都給吸引過來。

    她就是今晚的壽星,因而主臥外門廊下的兩盞紅燈籠就份外掛的大,燒的亮,恍如白晝。

    夜色中,最亮的燈光下,本就姿容甚美,身姿尤妙的二娘子此刻簡直如仙子臨凡,美的璀璨到甚至讓人無法直視。

    今夜,在她的生辰,她的出場已經閃亮的不能再閃亮了。

    一片落針可聞般的寂靜中,一個驚訝的女聲突兀而起,“天哪,那是拂拂嬌,芳華居的那襲拂拂嬌”

    “對!色如晚霞,人比花嬌,的確是拂拂嬌,洛陽城只此一襲的拂拂嬌”

    “五姐你看那拂拂嬌在燈火下的顏色變幻,太美了,實在是太美了。哎呀,姐夫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從長安回東都?他真能帶回霞紗樣嗎?”

    “四郎,我不管,我一定要一襲拂拂嬌,就算再貴我也要,要不如眉那狐媚子的事兒你就永遠別想了,最遲下個月乞巧節的時候我就要穿上,要不天涼下來今年就穿不成了,我不管”

    所有女子的驚嘆艷羨,所有男子的驚艷仰慕都不在李二娘子眼中,她甚至都沒注意到。

    這些都是浮雲,這些什麼都不是。她只是急切的在人群中尋找,找那個名叫無花,早在兩年多前憑藉一個夜夢遇仙的故事,憑藉一首歌詩闖進她的心裡,並在隨後的兩年多十七次闖進他夢裡的無花。

    這一刻,世界於我如浮雲。

    這一刻,無花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終於,她在院中一角燈影闌珊處找到了那雙含笑的眼睛,找到了那張最近才與十七個夢裡重合的臉。

    四目對視的那一刻,燈火下的李二娘子笑了,齒頰生輝間如牡丹盛放,生生為其嬌容再拔三分顏色。

    而後她動了,一步一步走下僅僅三級的台階,一步一步走向燈火闌珊處的那個笑容,那張臉,那個人。

    自始至終,她的眼神未曾有片刻的偏離,其腳步所至之處華服賓客們俱為其容光所攝,無聲的分開一條道路,遠遠看去那場景那氣勢便如百鳥朝鳳,無可阻擋。

    今夜,在她的壽辰,李二娘子是真正的女王,鳳立當場,睥睨眾芳。

    滿院注視之中,李二娘子走到了含笑而立的柳輕侯面前。此前正作勢挽袖要把柳輕侯叉出去的一個男賓幹咽了兩口,眼中迷醉著表功,“今夜是表妹壽辰的好日子,卻不知從哪裡跑出個混吃混喝的憊賴貨來攪場,表妹勿憂,且看為兄將他叉出去”

    他此言一出,身邊幾個剛才一起圍上來的男子紛紛不甘落後的表現,又是捏拳又是抹袖,激動不已的樣子簡直了。

    然則,他們說什麼李二娘子都沒聽清,她根本就沒聽。

    然後,就在這些人捏完拳抹好袖子準備上前的時候,轟動全場,讓他們不敢置信也根本無法接受的一幕出現了。

    家世第一流,容貌第一流,身姿第一流,此前拒絕過在場數人求親,今夜美的讓人口乾舌燥的臨凡仙子居然……居然就這麼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衝,不,是撲進了那個憊賴貨的懷裡抱住了他,而且……還抱的那麼緊!

    天哪,這還是那個山東四大舊族高門中眾人皆知大氣沉穩的李二娘子?她……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她居然真就這樣了!

    自二娘子突然亮相就異常寂靜的院落此刻簡直是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眼神都著落在二娘子與柳輕侯身上,震驚、茫然、不可置信。

    因是與二娘子有心結,玉表妹最先從復雜的情緒中醒過神來。但當她扭頭看到自家夫君那痛苦的神情后,一股熊熊之火頓時從體內狂湧而起,出口的聲音簡直大的嚇人,“能買得起如此名貴的拂拂嬌又不敢通姓報名,此人必是個商賈子弟無疑,二娘子這幾年千挑萬選,最終卻要嫁為商人婦,這眼力真是……”

    後面的話她沒有再說,但那尖利的冷冷笑聲已經把想表達的表達的淋漓盡致。

    一語驚醒夢中人,尤其是枕邊人。她話剛說完,笑聲都還沒落,身側夫君已脫口而出道:“你這冀圖攀附的卑賤商賈子弟,還不快放開我表妹然後滾出去,真敢欺我山東四姓無人哉! ”

    論聲音他一點都不比妻子來的小,論行動力更是遠遠勝之。口中叫著,妒火中燒、心中如遭萬蛇噬心的他已拔腳衝出。

    為什麼當初拒絕我?

    為什麼是他?!

    有這兩口子帶頭兒,而且說辭聽著很有道理,真要動手也就沒玉表妹夫君什麼事了,誰讓他隔得遠呢。在場妒火燒頭要出氣的表哥們多了去了,輪的著你?且等著吧!

    適才想要表功的表哥們距離更近,準備的也更充分,呼呼啦啦搶在前面就圍上去了,但是他們劈面就撞上了二娘子圓瞪著的丹鳳眼,“你們想幹什麼?”

    二娘子不僅是怒目而視的眼睛瞪得大,雙手也伸展開將柳輕侯緊緊護在身後,實在沒法兒越過她去揍那措大,只能心有不甘的吼著,“表妹,他是商賈子弟,商賈子弟啊。山東四姓同氣連枝,你真要使家門蒙羞?”

    柳輕侯真是……真是無奈的很,今天晚上真是邪門了,怎麼就不能讓人好好說句話。

    自己是來賀壽可不是砸場子的,場面搞成這個樣子實非所願。無奈他只要一開口,對面就有至少不下四五個人一起吼過來:“措大,閉嘴”

    說都沒法兒說,而二娘子又明顯是情緒過於激動,只想著要護他,愣是想不到要把他身份說出來。

    正在這亂亂糟糟不可開交的時候,一聲清朗的“住口”響起,擠不到前面的玉表妹夫君回頭一看見來的是姨丈李清仕頓時大喜過望,轉身跑過去就要說話。

    李清仕真真是要氣死了,中午壽宴出那麼大個漏子還沒補上,晚上侄女壽辰又鬧成這樣的全武行,聲音大的都不知道能傳到哪兒,這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只是現在先還顧不得這些,更顧不上湊上來要說話的妻侄,待場中安靜下來之後朗聲道:“敢問御史台柳監察何在?”

    此問一出柳輕侯心中長松一口氣,略整整衣衫後從二娘子身後轉出來,笑著走向李清仕拱手道:“下晚藍田柳輕侯見過明府,恭祝明府壽比南山松不老,福如東海水長流”

    這突然出現的一幕讓所有人都傻了,御史台?柳監察?這個看著恨不能比自己年紀還小的措大竟然已經是御史台手握一道監察大權的監察御史?

    這……這不對啊!

    一個衝擊還沒停,另一個緊隨著更大的衝擊又來了。眾人就見李清仕哈哈笑著上前攜住了那措大,哦不,是柳監察的手,“狀元郎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無奈家中僕役輩有眼無珠,實在是慚愧無地啊,某在此向狀元郎賠禮了”

    狀元郎?

    這廝不僅是監察御史,還是狀元郎!

    天雷滾滾哪。不過這時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原來面前這個剛剛被他們以商賈子弟賤之,以措大視之的傢伙居然就是年來大唐士林年輕一輩中風頭最勁的無花僧!

    原來他就是那個夜夢遇仙的主角,二娘子早已情心有寄的正主兒!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四章賀壽三禮,美輪美奐

    玉表妹夫君臉色雪白,雖然經常被人恭維狀元之才,但他如今連個進士都不是,對方確是貨真價實的狀元,這要怎麼比?

    就算明年二月他能蟾宮折桂,也能高中進士第一。依舊是沒法跟對方的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天子欽點相比。

    這差距大到永遠無法彌補,兩年前輸了,現在還是輸,這是怎樣令人永無翻身餘地的絕望。

    那幾個來幫閒的士子們面面相覷。尤其是年紀最大,此前率先站出來指摘柳輕侯的那個更是面色蒼白,他就是柳輕侯,他就是狀元郎,他就是柳策的始作俑者!

    天哪,今晚人多眼雜,適才之事勢必會傳出,屆時自己必成士林笑柄,以後還如何與他人交遊?

    柳輕侯正與李清仕攜手歡言,寒暄的熱鬧時。李二娘子走了過來,張嘴就是一句,“叔父,他們剛才群情洶洶欲對柳監察無禮”

    柳輕侯聽到這話無奈的瞥了二娘子一眼,你這不是多事嘛!瞥過後看向李清仕笑道,“都是些許小誤會,不值一哂”

    剛才那場面李清仕走進來時又不是沒看到,只是忙著柳輕侯的事情沒顧上料理罷了。此刻見柳輕侯絲毫不以中午的怠慢為罪,且對自己執禮甚恭,言笑無礙,一顆心放下來的同時也對這個新科狀元郎印像極佳。

    此事料理完畢本就該到另一件事了,二娘子這句話一出,他從剛才就一直憋著的那團火可算有了發洩的地處,當即肅臉一寒便將在場眾人罵的是狗血淋頭。

    這些人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轄下縣學中的學子,哪兒有一個敢炸刺的?無奈李清仕今天的火實在太大,罵的也太狠,這些自小就沒怎麼受過委屈的少爺小姐們終究有人扛不住了,爆出那玉表妹,說就是她說柳監察是商賈子弟才引發後來那些事的。

    一人出言,多人附和。這下子李清仕所有的火力都被吸引到了身著銀泥裙的玉表妹身上。

    李清仕轉過身去面寒如水的盯著她,“某早聞你好為長舌之事,但念在你年紀尚幼又是新婚就未曾出言管教,如今看來竟是害了你。罷了,你是小輩某也不與你多言。子不教父之過,汝父母公婆處某自會尋他們說話。”

    就這麼淡淡一句頓時讓那玉表妹臉色劇變,就連場中其她那些已經嫁為人婦的女子亦是噤若寒蟬。父母處說說也就罷了,公婆那裡如何說得?這一說怕是在家中就再難直起腰了。

    就這,李清仕猶自沒有罷休,轉過頭去看著那呆若木雞的玉表妹夫君厲聲道:“修齊治平的道理你不懂?齊家都做不好還考什麼科舉?依某看你明年也不用赴禮部試了,不夠丟人的”

    一通雷霆把滿院子侄尤其是那玉表妹夫妻收拾的落花流水之後,李清仕才覺得心氣平順了不少,看向柳輕侯笑道:“小兒輩們不爭氣,見笑了”

    不管李清仕剛才說的告知公婆、不赴科舉是真是假,他的姿態都做到了十足十,替柳輕侯找面子也找了個十足十。

    以柳輕侯如今的心態哪裡會真的在乎這些,剛才的事情在他看來不過是個鬧劇罷了,此前說過不值一哂的話實是發自真心。當下也不在這上面再多言,扯著別的話頭跟李清仕寒暄。

    兩人正說的熱鬧時,丫頭李遇跑了過來,看著柳輕侯嬌憨聲道:“無花,小姐降生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那事我也準備好了”

    李清仕見李遇這樣子本待發怒,卻被柳輕侯給攔住了,“今晚攪擾府上本就是為二娘子賀生辰,明府見諒,見笑!”

    口中說著,一擺手,李遇頓時跑了出去。柳輕侯告罪過後將隨手所攜的尺八長蕭取了出來。

    四姓子弟規矩嚴,哪怕剛剛被罵的狗血淋頭,此刻李清仕沒先走他們就誰也不敢走,一時間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柳輕侯手執長蕭走到二娘子麵前溫言道:“馬上就到了你的生辰吉時,某無長才,願以一曲為賀”

    這半天時間對於二娘子而言簡直太跌宕起伏,前面的失望心碎有多深,現在的驚喜歡欣就有多猛烈。

    無花他不僅來了,還準備了整個東都只此一襲的拂拂嬌,這些猶自不足,最讓二娘子心潮澎湃的是別人賀壽不過是個日子,他卻連自己降生的時辰都記著。

    數息之後蕭音清越而起,二娘子方一入耳就听出這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曲子,這是夜夢遇仙的傳奇。

    二娘子看著正在面前執蕭而奏的男子,真的感覺一顆心馬上都要炸開,因為興奮、幸福、感動、激動實在太多太多,而心又太小,實在是容納不了。

    蕭曲將將演奏到一半時,柳輕侯趁著換氣的間歇抬手向天上指了指。二娘子及同樣不解其意的眾人仰頭去看的剎那,院落圍牆外一聲悶響中,二娘子頭頂的夜空陡然綻放出一朵璀璨的煙花。

    二娘子的生辰吉時到了!

    煙花在唐代已經出現,只是時人一般都用在上元節,這都成了習慣。對於滿院眾人而言,這還是第一次在賀生辰上看見。

    一朵之後又是一朵,悶響聲沿著圍牆外延續,二娘子頭頂的璀璨絢爛便始終未曾消失。

    耳邊的蕭音實在太曼妙,夜空中盛開的煙花也實在太美太絢爛璀璨,尤其是當二者相合時,仰頭而觀的二娘子已然徹底的痴了,適才心中要炸裂開的感覺也消失了。

    因為她恍惚之間彷若又進入了夢中,對,是夢,一定是夢,若不是夢,世間焉能有如此完美到極致的美好,這是即便在夢中也是最美最美的夢啊。

    這是過往兩年多間十七個夢的延續與昇華,在這樣的幻夢中,我只願長醉不復醒,永遠永遠都不要醒。

    煙花映照的夜空下,流光溢彩的絢爛光華灑照在柳輕侯與李二娘子身上,執蕭而奏的柳輕侯恍若春秋時乘龍而來的簫史,空谷幽竹,飄逸無雙;身上拂拂嬌在絢爛光華中顏色益髮變幻萬端的二娘子則如仙子弄玉,身姿綽約,奪目萬方。

    神仙眷侶,莫過於是!

    似乎馬上,就在下一刻他們便將乘龍跨鳳而去,就此隨著那絢爛的煙花消失在璀璨星河深處。

    蕭音裊裊作結時,夜空中的最後一朵煙花也在璀璨的綻放後漸次隱去。至此,柳輕侯為二娘子這個生辰吉時準備的所有禮物均已呈現完畢。

    李清仕夫人低下頭看看那些眼中猶自帶著沉醉之色的侄男八女,再將目光投向神情間一片迷離的李二娘子後扯了扯自家官人的衣袖。

    李清仕也是剛剛從夜空中收回目光,“嗯?”

    夫人揚揚下巴頦示意道:“看看吧,今晚你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李清仕今晚大費心思的給二娘子賀生辰,一方面固然是心疼喜愛這個侄女兒,另一方面其實也存著想讓她藉此場合挑一個乘龍快婿的心思。畢竟以她的年紀來說,真是該成親了。

    但現在……李清仕一圈掃完,再看看侄女以及侄女身旁的柳輕侯,黯然嘆了口氣,“皓月當空,螢火又怎能與之爭鋒?想要二丫頭看上別人,怕是沒指望嘍”

    夫人點點頭,“這些侄男們雖不至於就是螢火,但也委實與柳輕侯難以媲美。剛才官人與他寒暄時妾身倒也留心的仔細,此子無論容貌風儀及心境都是絕佳,更難得的是還有玲瓏心思”

    言至此處,夫人點了點二娘子身上的拂拂嬌後又虛空指了指天上,“看看今晚吧,就不說二娘子,瞅瞅院中這些女孩兒們的神情就知道了。但凡任何一個女子經歷過今夜這樣美輪美奐的壽辰之後心裡必定是再也容不下別人的。剛剛那蕭曲,煙花,就是妾身也覺得委實是太美了”

    “說的什麼渾話,若讓小兒輩們聽見看怎麼笑你”李清仕吹了吹鬍子,搖頭道:“罷了罷了,誰生的女兒誰操心,我是管不了了,就讓兄長頭疼去吧”

    二娘子的生辰之賀到這裡已是再也難以為繼。一方面固然是柳輕侯剛才的賀禮太過於驚艷,以至於驚艷過後就難免意興闌珊,後面再怎麼弄也不成了;另一方面則是小壽星二娘子明顯心不在焉,一點要跟人說話的心思都沒有,這還怎麼弄?

    柳輕侯有感於二娘子這一路上的用心,尤其是兩次遇險時執意擋在他身前的舉動想有所還報,正好碰上他生日就用心準備了這三樣禮物。如今禮物都已送出,看著天黑也有好一會兒了,遂就在煙花結束後向主人李清仕夫婦告辭。

    見他率先開了口,那些個全身難受,早就想走的侄男八女們頓時湊上來搭順風車。李清仕哼了一聲一擺手,這些人迅即做鳥獸散,只不過是在走之前不免要多看柳輕侯幾眼,尤其是那些還未曾出閣,對未來有許多憧憬的女子更是看得仔細。

    嫁人就嫁狀元郎雖是不切實際,像他這般妙姿容美風儀也難,但至少總得像他一樣知情識趣吧,今晚這樣的賀生辰我也想要。

    請示過李清仕,看過柳輕侯後,便是最後向小壽星辭別。男子們固然是黯然神傷,女子們則是滿心的欣羨,這時再不會有人說到二娘子都已十八了還未出嫁之事,甚至心裡想都不會想。

    拂拂嬌就穿在身上,方才蕭音的曼妙與煙花的燦爛尤在眼前耳邊,更關鍵的是送出如此佳禮的還是容貌風儀無一不妙的新科狀元郎,一個女子在生辰時能得到如此夢幻的禮物,她還會需要通過嫁人來彰顯自己的身價?

    剛才的時間雖短,卻已足以讓這些女子們清楚明白的知道,二娘子依舊是那個從小就讓她們欣羨卻遙不可及,永遠都只能仰望的二娘子。

    雖然同屬姻親相連的大家族,但二娘子終究還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啊。

    幾個幫閒的士子跟在最後,到柳輕侯面前時一臉的局促與尷尬,開口就是先致歉。

    柳輕侯豈能跟他們計較?溫言安慰後又很是勉勵了他們幾句。論年紀大家其實差不多,甚至比其中三人還要小,但他說這番話時的姿態卻極明顯的居高臨下,然則不僅是李清仕沒覺得異常,幾個士子歡欣鼓舞,甚至柳輕侯自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士林也好,官場也罷,真正決定高低的從來就不是年紀,不知不覺間柳輕侯也習慣了。科考出仕的改變就是這樣潤物無聲,它會改變王縉,改變王昌齡,自然也會改變柳輕侯。

    一時間曲終人散,柳輕侯再度求去,卻被李清仕異常堅決的給挽留了,直言中午過於怠慢,今晚務必要在此歇宿一晚,態度堅決的簡直有些霸蠻。

    主人如此殷勤,還是二娘子的叔父及嬸娘,這讓柳輕侯如何再辭?當下也只能應了,並藉李府僕役給借宿的客棧送了個信。

    賀生辰結束的早,天色雖已黑定時間倒並不太晚,加之時令又是仍未出暑的六月,不會這麼早就睡。夫人去給柳輕侯安排客舍,李清仕索性就在二娘子所居的小院中與之歇涼閒聊。

    閒聊的內容先是京中一些人事更迭。譬如張燕公的徹底退休、崔隱甫回家奉養老母、宇文融出知魏州。

    這個話題聊的差不多時,二娘子親自帶著丫頭送過來一盤綠皮紅瓤的西瓜。柳輕侯伸手取過一牙,入手處涼森森的,咬一口冰涼多汁透著心的爽,正是後世冰凍西瓜的感覺。

    李清仕也取了一牙,剛一入口就笑指著二娘子道:“有井水泡著的你不拿,非要冰窖里鎮著的,這心哪都長偏了”

    二娘子依舊穿著拂拂嬌,聞言嬌俏如花的一笑道:“孝敬叔父不敢退而求其次”

    這句話說得應景兒說得好,李清仕聞言大笑,柳輕侯亦笑。

    笑完並將一牙瓜吃完,二娘子早親手遞了手巾把子過來,柳輕侯擦著手將話題轉向了含嘉倉。

    在之前吉溫收集的關於漕運的資料裡他已經知道含嘉倉始建於前隋的大業元年,修建之初就已是超大型的皇家糧倉,入唐之後尤其是高宗繼位之後因還承接了漕糧的收納轉運業務,現在規模更是大的嚇人。若京城的太倉不論,說一句它是天下第一倉都不過分。

    他想問的也不是這些,而是含嘉倉的人事變動。漕船入賬是在含嘉倉,若有飄沒也是在含嘉倉,烏七從長安送信後回禀說裴耀卿已經給洛陽快馬送信,算算時間那信早該到了,也不知這邊有動靜沒有。

    “含嘉倉?他們素來與洛陽地方官場來往不多。我這兒倒還真沒聽到什麼消息”邊擦著手邊說的李清仕撇了撇嘴,“他們是歸屬長安司農寺直接管轄的嘛,洛陽地方轄制不了他們,誰在乎?”

    居然沒消息?是真的沒消息,還是李清仕也不知道?裴耀卿的信究竟送沒送到?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二百四十五章牛板筋與望夫石(為堂主“午後時光”加更)

    李清仕的表情其實已經說明很多問題。柳輕侯心裡尋思著,這含嘉倉在洛陽的情況很有些類似於後世在地方的大型國企,它是在你這兒,又跟你這兒關係不大,往往都是自成一個獨立王國。

    一點消息都得不到畢竟是不甘心,柳輕侯笑笑道:“再是歸司農寺管轄不也是朝廷的糧倉?它那裡的人事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李清仕的神色動了動,臉上雖還帶著笑容,聲音卻是不自覺的放低了些,“怎麼,你是衝著含嘉倉來的?不對呀,你是淮南道的監察御史嘛”

    看來李二娘子並沒有跟李清仕說漕船遇險的事情,當然也有可能是她還沒來得及說,畢竟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也太忙。但不管怎樣,柳輕侯還是向她投去了讚許的一瞥。

    “衝什麼含嘉倉啊,不瞞明府大人,我此行就是去巡按淮南的。淮南道治所在揚州,揚州又是江南漕運的首發之地,漕船北運之糧大多納於含嘉倉,而後再行轉運長安。因是如此就想著了解了解”

    這個理由完全說得過去,李清仕也就沒再問,又取過一牙西瓜邊吃邊說起了含嘉倉的人事。

    含嘉倉設有倉令、倉丞、倉史以及監事諸職,其中品秩七品的含嘉倉令官職最高,總掌廩藏之事。倉丞品秩為從八品下,職掌是輔佐倉令,因含嘉倉太大,糧倉數百,所以倉丞不止一個,少則三四,多則六個,六個即為滿額。

    倉史與監事是含嘉倉中更低一級的流內品秩官,俱為從九品下,滿額下各是十人。其中倉史職掌進出收支賬目,監事負責監督倉糧具體的進出轉運。

    李清仕介紹的很仔細,柳輕侯聽的心中暗暗皺眉。照這樣說來,從理論上講,要在賬上做手腳一個從九品下階的藏史就夠了,了不起再把與之配合的監事也拉下水就能做到滴水不漏。

    但問題是,一個管執行的監事和一個管記賬的倉史,兩個從九品下階的流內入門官真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把動輒載糧萬石的漕船說黑就給黑了?他們吃得下,就不怕撐死?

    李清仕第二牙西瓜也吃完了,見柳輕侯沉默不語,遂又給他遞了一牙,“含嘉倉這個倉令不好打交道,你若沒有要務就不要招惹他”

    “哦?”柳輕侯來了興趣,剛剛接過的西瓜順手又放下了,“請明府提點其詳”

    “這是個牛板筋的人物,又冷又倔還死硬,總之跟他打交道就如同嚼那沒燉爛的牛板筋,怎麼嚼都難受。”

    “這樣的人怎麼還能來含嘉這樣的大倉任倉令?”

    “他是有名的廉官,加之根腳又硬嘛”李清仕不再吃瓜,接過一柄蒲扇慢慢搖著說了一件舊事。

    含嘉倉令自出仕以來都是在跟糧食打交道,一度曾在長安太倉任職,而太倉是管官員俸祿發放的。

    其人到太倉任職之初,俸祿下發之後回家一稱居然多了將近一石,遂就將負責送祿米的差人叫過來問是怎麼回事兒。這一問才知太倉給官員們發祿米也是有門道的。

    門道就在於稱糧時量具的取平上。譬如一斗糧舀起來時形狀上必定是堆尖兒的,所謂取平就是用竹條沿著斗口平刮一道,堆尖的部分就給抹下去了,一斗就是平平的一斗。

    太倉發祿米取平不取平是看人下菜碟兒,含嘉倉令雖然品秩不高,但因是正管官所以他的祿米發放就沒有取平,所以一下子多出將近一石。

    “結果如何不用我再說了吧?”

    柳輕侯點頭笑道:“不消說他肯定是把多出的祿米給退了回去,沒準兒還得舉告一回”

    李清仕搖著蒲扇翹了翹大拇指,“至於根腳硬,他是從東宮典倉署令任上轉任含嘉倉丞,並最終升任含嘉倉令的”

    柳輕侯心頭動了動,“東宮?”

    李清仕點頭,“此人官聲既好,有根腳,又不是個熱衷競進之人,佔著這三條腰板自然就硬,這個倉令也坐的是穩如泰山。他品秩還比你高,你說這樣的人沒事兒你招惹他作甚”

    柳輕侯拱手致謝。隨後順著這個話題就勢問了問東宮倉儲的情況。

    因是無事閒聊,李清仕也就說了說。柳輕侯由此知道相比於李三兒的內宮大家,太子東宮更像個小家庭,錢貨都有自己的來源以及獨立的支用系統。

    其中倉儲庫藏亦是別有政令,東宮內設置的典倉、司藏二職相當於朝廷的司農、太府二寺。收入支出都有自己的系統,自己單獨的官吏負責,同時朝廷各衙門官吏也無權干涉,更別說管理了。

    事實上,或許是為了培養太子的理政之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東宮就是個小小的獨立王國。除非天子親自發話,否則誰也插不進手去。而類似要查東宮的話即便是再昏庸的皇帝也斷不會輕發,至於原因嘛沒有人不知道。

    這事兒會不會跟含嘉倉令有關係,會不會跟東宮有關係,有可能,但從那含嘉倉令的為人上看著又不像。柳輕侯將今晚所得信息牢記於心的同時不時提醒自己切勿先入為主。

    與此同時心中也多了更謹慎的念頭。這件事實在是太大,在這樣的事情中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東宮的倉儲庫藏之事說完後,時間已經不早,柳輕侯隨著李清仕一起出了二娘子所居的院子。就在李清仕陪他前往客舍的路上柳輕侯為第二天的早行請辭。

    同為官場中人,李清仕理解他現在出公差的情況,遂也就沒有強留。祝其一帆風順之餘,一再囑咐回程的時候若得暇定要到東都一行,屆時兩人再把酒言歡。

    李清仕家的客舍自然是比船艙及外面的客棧精潔多了,所以這一夜柳輕侯睡的很不錯,第二天早早起身後也沒再擾動李清仕等人便直接走了。

    到了客棧會合楊達、烏七等人,一行人出洛陽城上漕船,再度楊帆起航,目標是由洛水放舟汴河口,而後由此入黃河河段。

    漕船已經啟行駛入洛水中心水道時,柳寒光跟個鬼一樣出現了,“看碼頭”

    柳輕侯回頭看去,就見人影漸小的碼頭上正有幾個人在不斷招手,其中一個身上衣裙如晚霞般亮麗絢爛,可謂醒目之極。

    直到船已順風駛遠,那道亮麗絢爛的身影依舊佇立在碼頭上,似乎整個人是生了根。

    鬼一樣的柳寒光嘴裡又蹦出三個字,“望夫石”

    柳輕侯收回揮著的手,實在是看不得柳寒光這陰陽怪氣的樣子,“有話就說,別整這鬼樣子煩人”

    “你昨晚可真是好手段。當年李三郎與鎮國太平大長公主相爭時,山東四姓可是鐵了心站在昏君一方”

    柳輕侯左右看看,人都離得遠,“現下的李三郎哪兒昏了?方今這太平盛世你真就看不見?”

    狠懟了兩句後,柳輕侯覺得跟他說這個實在是沒意思,也說不清白。轉而道:“你昨晚跟踪我?”

    “不跟踪如何保護?”

    “那你看著我要被人圍毆居然不出手?”

    柳寒光眼中的神情就是赤裸裸的鄙視,“就憑那些人殺雞都不死,能威脅到你性命?”說完,這貨頭一扭走了,看他走向艙室的方向,八成是補覺去了。

    “困死你,該,不虧。什麼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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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三百四十六章到揚州,殺殺雞

    隨後的一路行船中柳輕侯算是真正體驗了漕運之苦。這種苦並不主要表現在吃穿住用上,從事漕運的船工水手們都是一群苦哈哈,吃穿住用上的苦都能忍,為了家人為了多兩個結餘也忍得下去。

    這種苦在沿途關卡上表現的也不算太嚴重,至少柳輕侯的親身感受是如此。對此他的分析是現在畢竟是開元即將走向極盛的上升期,政治上還算清明。加之漕運是為關中,為天子供糧,地方上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柳輕侯決定親自走一趟漕運水路之前,其實對這些船工水手們之苦是早有預期的,同時也對他們苦難的原因有自己的看法。但真正上船走下來之後,這才發現船工水手之苦的原因與自己預想的大不一樣,譬如剛才那兩條。

    由此想想後世曾零星看過的一些東西,柳輕侯忍不住“呸”了一口,什麼鳥專家,瞎著眼睛寫,反正蒙死人不需要償命。

    真正最讓這些漕工們最苦不堪言的是一個字——等。從揚州到洛陽,或者長安實在是太遠了,水程太長不說,比之更可怕的是需要一路跨越淮河、汴河、黃河、洛河以及渭河五大水系。

    五大水系的通航能力不同,更要命的是一年中豐水期、枯水期以及平水期的時間也不同,加之漕船都大,這導致的結果就是為了合適順利通航的水情,漕船經常都需要枯等。一等幾天是慶幸,半個月一個月是常事,就算兩三個月也不稀奇。

    船可以等,苦哈哈的船工水手們不行啊。苦等著也是要吃飯的,吃掉的就是對於而言無比重要的可能的結餘,原憧憬著回去後給渾家添件新粗布裙子,給孩兒帶幾盒沒吃過的點心果子的結餘就這樣在乾等中一點點被摳出來。

    每逢碰到這樣的時候,柳輕侯真是一點都不願意去看那些船工水手們的臉色,不是別人給他臉色看,而是一個苦哈哈對生活已經很低的憧憬一點點熄滅的樣子實在是太慘了,真特麼……真特麼是看不下去啊。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就為了以後不用再看這種看不下去的臉,柳輕侯也知道現今的漕運方式必須得改,太勞民傷財,傷及的範圍也太大,這不是開元盛世應該有的樣子。

    如此堅定的產生這個念頭時,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改變。前年決定考科舉的時候想的只是要個官身,目的在於少受人欺負,有更多的自由。但真的科舉入仕之後,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總之許多東西都變了。

    他在不自知中開始背負,開始擔當,開始憂心民生之疾苦,擔憂李林甫會不會當上宰相,李三兒會不會變得倦政昏庸,直至葬送鮮花著錦般的開元極盛之世。

    歸根結底,以前在後世看到的開元盛世只是史書上的四個字。穿越過來之後隨著時間越來越久,融入的越來越深,才發現開元盛世不是字啊,它是活生生的一個個人,一個個人的生活,一個個人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

    由是心裡自然滋生出或許自己都還沒有明確感受到的意識:開元盛世是唐朝的,是李三兒的,但也是我的,是這些船工水手們的。

    誰都能享受這盛世。但誰特麼想砸碎這盛世,想毀掉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毀掉一個個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毀掉我錦衣華服、美食林泉的夢想那就不行,誰都沒這個權利。

    平安號楊帆而去,在洛水上還算一帆風順,但由洛水入黃河時柳輕侯很是受了些驚嚇,蓋因七月間的黃河正值一年間水量最為豐沛的時候,那咆哮的水勢當真是大河上下一片滔滔,這樣的情形下大船變換水道的危險可想而知。

    平安進入大河後船上一片歡聲雷動,眾皆振奮之中漕船繼續由黃河駛向汴河口,在整個漕運路線最讓船工水手們為之苦不堪言的河口處,柳輕侯免不得再受了一次更大的驚嚇。

    船終於進入汴河在岸邊泊穩後,柳輕侯幾乎是第一個搶著衝上了岸。雙腳剛在陸地上站穩,腰一彎就開始吐,吐的是昏天黑地,兩腳發軟。

    好容易吐完,剛一抬頭看到汴水和船,胃部忍不住又是一陣兒痙攣,再吐了幾口酸水後,柳輕侯接過車太賢遞來的水狂漱口,邊漱邊惡狠狠的含糊聲道:“老子以後再也不坐船了,尤其是這種要不斷轉換水道的船”

    柳寒光雙手抱劍站在一邊,雖沒有說話,但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卻是不加掩飾。

    烏七在旁邊輕拍著柳輕侯的背部幫他舒緩,“我已經問過了,過了河口就好了,後面雖然還要轉一次水道,但那就平穩的多了”

    小長隨車太賢見少爺吐的太難受,插了一句道:“要不我們轉陸路吧,走官道一路坐車過去”

    吐的要死的柳輕侯毫不猶豫的擺了擺手。

    車太賢見狀噘了噘嘴,“人家當官的都威風的很,哪兒像少爺你這樣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

    “沒辦法啊”,柳輕侯說話間楊達從船上下來了,是被他的貼身小廝給扶下來的。同樣的兩腿發軟,臉色半點不比柳輕侯好看,張口一句就是,“某以後再也不坐船了”

    兩人相視苦笑後,楊達找了個石頭坐下,“某是北人,素來少乘舟船。沒料到風波之險一至於斯,行首欲往揚州走海上商賈貿易看來要遠比想像中更難哪!”

    “南船北馬,慢慢來吧,急不得”柳輕侯口中說著,心中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在這汴口休息個三兩天,再倉促行舟身體實在受不了。

    大船在汴口休息了兩天。因河口為水路交通要道,年深日久漸漸自然地形成了一個規模很大的市鎮,戶口粗略算算將近兩千。再轉著探查探查此地地勢甚為平坦。

    柳輕侯看著看著心中有了個計較,只是這事兒只能放在自己心中琢磨,誰也沒說,更不曾與人商量。

    兩天之後,上船延汴河繼續前進,汴水平穩,船自然行的也穩,只是速度上慢了不少。沿途,柳輕侯注意到河道兩邊不時出現一些舊的建築,雖屋舍坍塌傾壞,但面積卻很是不小。

    好奇之下問過病周處之後才知這些建築原來都是舊隋時所修的行宮或糧倉舊址。當年前隋煬帝大修溝通南北的大運河,並在沿途廣建行宮及糧倉,這些遺址就是當年的遺留之物。

    一聽此介紹柳輕侯興致大起,再看到時便命船泊岸上去探查。轉過之後才發現這些建築看著雖是破敗,但基礎仍舊保留的非常好,只需花不多的錢稍加休憩便可繼續使用。

    這一發現讓他興致盎然,之前在河口朦朧產生的想法變得愈發清晰,謀劃起來也就更加的經心。

    邊走邊探查邊記錄水情水況,每天臨睡前都要寫下幾達數千言的日記,柳輕侯這一路上著實是不輕鬆的很。走完汴水再進淮水,終於,堪堪趕到年跟前時,平安號靠泊上了揚州碼頭。

    楊達裹著厚厚的風氅走下船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揉著腰對柳輕侯道:“無花,回程你若還要走水路的話,那恕某是萬萬不能相陪了”

    柳輕侯同樣揉著僵硬的腰,臉上卻是一片如釋重負的輕鬆,“不坐船了,這樣的長途行船一輩子有這一次就盡夠了”

    與病周處等人辭別後,柳輕侯一行進了揚州城。

    唐朝的揚州不僅是江南之最,若論市肆繁華甚至是撇開兩京長安、洛陽後的天下之最。揚一益二之說早已傳得是天下皆知。

    對於柳輕侯而言揚州是有兩個的,一個是眼前的揚州,另一個則是後世所見唐詩世界中的揚州。是那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揚州;同時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奈是揚州”的揚州。

    但或許是來的季節不對的緣故,進入城中之後卻發現揚州城中的熱鬧固然是不遜色於長安,卻很難找到杜牧詩中獨屬於這個城市的風流韻味。這讓柳輕侯有些小小的失望。

    終究還是來的不對啊,揚州的最江南畢竟是屬於杏花煙雨春三月的。

    城市面積僅次於東西兩京的揚州城市格局是上下兩重:一重便是地勢較高的蜀崗子城,此堪為揚州內城,城中官署及富貴者皆居於此,周遭築有城牆及四門,是個城中之城。

    蜀崗之下便是繁華的商業區,亦是平民所居之地。其間多有河流,皆以橋相連,且橋的形制不一,姿態各異,別是一景。總之揚州的繁華、精緻,儼然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在城中找了一處大客棧粗粗安頓下來,車太賢留著收拾,柳輕侯與楊達招呼了一聲後便帶著烏七一路探問著找到了揚州驛站。

    到驛站中一問,當日在長安與他兵分兩路的吉溫等人已經到了。雙方會合之後大家都有些激動,就連素來冷面的吉溫亦是如此。

    寒暄並問過旅程情況後,柳輕侯與吉溫到了房中說話。

    “沿途怎麼樣?查出些東西了嗎?”

    吉溫給柳輕侯遞過一盞茶湯,搖頭道:“小魚小蝦肯定是能抓幾隻的,但大魚還沒見著,畢竟是走馬觀花太倉促了些”

    柳輕侯聽完不以為意的搖搖頭,“也不一定非要抓大魚,平安也是福”

    吉溫一聽這話有些急了,“監察第一遭出京巡按怎能存了平安心思,至少也得殺幾隻雞上對朝廷交差,下震懾地方。不如此不足以立威,地方上也就不會把監察當回事了”

    “你說的倒也是個道理”柳輕侯輕輕吹著茶湯飲子瞥了吉溫一眼,“那以你之見這要殺的雞該從哪兒找?”

    吉溫這次卻什麼都沒說,而是一拱手道:“此事自有監察來定,職下等循著監察指的方向辦差就是,偌大一個道還能找不出幾隻雞來?”

    等了一會兒見柳輕侯只是點頭沒有說話,他索性直接追問道:“淮南道共領十四州五十七縣,未知監察屬意何地?何事?”

    柳輕侯放下手中茶盞,“先在揚州看看吧,至於事由嘛,先摸摸官倉的底細再說。畢竟揚州是漕運起點,這裡要是出了問題,長安、關中都有乏糧之虞,六朝晉宋易代之際的陶泉明說的好啊,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吉溫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一點意外。他是個聰明人,之前柳輕侯留意漕運的時候他多多少少早就感覺到了,“既如此,那職下等就先摸摸”

    “嗯。揚州是個銷金窟,也是個風流地。關照好他們幾個不該拿的別拿,不該碰的別伸手,否則休怪我不講情面。也別覺得委屈,這趟差使若是辦得好,按台中慣例,這趟出來該有的找補本官也不會委屈了他們,該有的一文不少。總之就是兩個字:規矩”

    吉溫嘴角一抿,他這人就不能笑,一笑就冷,“監察放心,若是這三四個人都攏不住,約束不了,職下當初也就沒臉毛遂自薦了”

    柳輕侯直到現在看到他這一旦顯現便異常冷酷的笑容時還是有些不習慣,不過此刻雖則不習慣卻讓人放心,“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做的隱秘些,務必要鐵證如山才好”

    這句話剛說完,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道:“未知狀元郎蒞臨揚州,失於遠迎,有罪有罪!”

    柳輕侯聞言看看吉溫,吉溫恰也在看他,兩人四目對視之間俱都一笑。而後吉溫上前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個身穿緋紅官衣的中年,偏瘦的中等身量,姿態嫻雅。

    以時下的官場服飾規定,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方可穿緋色官衣,雖偶爾也有六品官服緋的,那也只是很少見的“借緋”。只看這一身衣裳就知來人的品秩比自己高的多,吉溫方一打開門,柳輕侯便已起身上前見禮。

    門外那人只比他晚了兩息都不到,便即遜謝還禮。見禮過後自我介紹他乃是揚州司馬,名份上是揚州州衙中地位僅次於刺史及別駕的第三號人物,姓盧名籍,字紹宗,范陽人氏。

    此時柳輕侯早將他迎到屋內說話,聽他自我介紹時刻意強調自己范陽的出身,儘管心很是膩歪,人還是拱手作禮道:“盧司馬竟是山東四姓高門出身,失敬失敬!”

    盧司馬聞言擺擺手道:“柳監察誤會我的意思了。李洛陽的信早就到我這兒了,怎麼?他沒跟你說?”

    時人好以任官地稱呼人,算算自己認識的姓李的,又是在洛陽做官的,那不就是洛陽令李清仕嘛,只是什麼沒說?

    這一問讓柳輕侯有些糊塗,搖了搖頭。

    盧司馬見狀哈哈一笑,“我這個糊塗姐夫啊。不瞞柳監察,那洛陽令便是家姐夫。此前他曾寫信予我,言說監察曾親至其門賀他五十整壽,又言對監察頗有不恭敬處,幸蒙你不以此見罪,命我待監察到揚州後好生親近親近”

    這番話聽的柳輕侯是一驚一喜,驚的是以前只在史書上見過說山東四姓如何士林華選,如何在《氏族志》中名列前茅,今個兒可算是實實在在感受到四姓同氣連枝的力量了,合著走到哪兒都有他們的人。

    喜的則是從剛才那番話中便知盧籍盧紹宗所言並不虛妄,剛到揚州就能碰到這麼個地位不低的熟人實在是大好事。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8



第二卷三百四十七章各懷心思

    當下兩人重新見禮,這番見禮可就比剛才親熱多了,“有盧兄在此我可就輕鬆多了,還望我兄多多照拂”

    盧紹宗聞言一笑,“都是自家人,能照拂的還說什麼。只是你也明白愚兄這身份尷尬,若是有心無力你也莫怪!”

    柳輕侯稍稍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嘿,怎麼把這茬儿給忘了。唐代的司馬是個尷尬官,品秩不低,看著位置也很高,但其實是個有名無實的大擺設。

    若按照職司分掌來說,司馬應當是協助刺史管理本州兵馬大權的,但哪個刺史願意把這個權利交出去?久而久之,司馬事實上就被架空成了閑職,空有品階卻無實權,最終淪為朝廷安置貶謫官員的好去處。

    唐順宗時柳宗元、劉禹錫等人追隨王叔文意圖謀奪太監兵權、改革興唐,失敗之後骨幹八人皆被逐出中樞貶往地方荒州出任司馬就是顯例,由此還整出了個“八司馬”事件;再如白居易的江州司馬青衫濕亦是屬於這種情況。

    剛剛還喜,這下子可就喜不下去了,柳輕侯遲疑中還是問了問盧紹宗為何被貶。

    盧紹宗聞問也沒甚遮掩的說了。他原本是在長安皇城光祿寺任職,職掌郊祀、朝宴之膳食供設,不合後來與一長公主,也即李三兒同父異母的姐妹有了私情,被那長公主的駙馬都尉給密告上去,最終就貶官來了揚州,成了這麼個人憎鬼厭的司馬。

    聽到這貶謫緣由,再看看盧紹宗滿不在乎的神情,柳輕侯一顆心算是徹底涼了,這人看著已到中年,其實骨子裡還是個有紈絝氣的世家子弟。

    這樣的人一起吃喝玩樂逗悶子那是絕佳好伴,但辦事兒還是算了吧,靠不了譜啊!

    “盧兄連長公主的榻都敢上,真是……”

    盧紹宗姿態嫻雅的笑了,“若非衝著她公主的身份,某會缺女人?”

    柳輕侯內心一陣瀑布汗,趕緊岔開話題,“盧兄此來是代表自己還是揚州州衙?”

    盧紹宗聞言笑著指了指柳輕侯,“你也別拐彎抹角的問了,自你從長安動身離開,揚州就留意上了。方才你前腳進城,那城門官後腳就兵分兩路,一路派人跟著你,一路到州衙報信。而我這品秩身份又是最適合幹這個的,自然就來了”

    盧紹宗說著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剛進嘴又“啐”的一聲吐了出來,“要說朝廷驛站都是混賬行子,就這茶湯如何入得嘴?狀元郎你也不必問州衙對你的態度,這漫天下的州縣對你們這些監察御史的套路都是一樣的,不過敬而遠之四字而已,揚州也不會例外。”

    說到這兒,盧紹宗已站起身來,“走吧,州衙給你另安排了宿處,你去瞅瞅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好督促著讓他們改,這可是使君和別駕一再交代的,怠慢不得”

    柳輕侯並沒有起身,“我 住這兒挺好”

    盧紹宗聞言嘿嘿一笑,“你還是罷了吧。你這監察御史既然到了揚州,州衙還能讓你住驛站?你現在若是不搬,後面就該別駕來請了,然後是刺史,再要是不成只怕蜀崗上的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都得驚動,那可是三品大員哪,他要真來了你搬還是不搬?”

    柳輕侯無語,盧紹宗過來一步直接拉起他的手,“走吧,既然早晚要搬,那晚搬就不如早搬,免得大家到時候都尷尬”

    “那我這些屬員”

    “使君及別駕的意思是都搬過去,那就都搬過去吧”

    言至此處,盧紹宗略放低了音量,“你離開揚州之前,接待好你就是哥哥我如今最大的職司。只要你別鬧出太大動靜兒,其他人我松松眼也就是了”

    兩人四目對視,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照的眼神。難為盧紹宗這麼大年紀了居然還眨了眨眼睛,那樣子差點把柳輕侯萌出一臉血。

    新宿處安排在蜀崗上,是個面積不大但視野及風景都極好的小院子,裡面的陳設說不上多奢華,但都極精潔。伺候的人也說不上多,卻個個乾淨伶俐,看著賞心悅目的。

    總之這處安排不顯眼,不逾越柳輕侯的品秩身份,但住進來之後卻能感覺到處處舒服適意,幾乎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盧繼宗陪柳輕侯轉完,得意道:“此間是我親自安排的,怎麼樣,還滿意吧?”

    這絕對是世家子弟專業級的表現,柳輕侯啥也沒說,只高高的翹了個大拇哥,引得盧繼宗哈哈大笑。

    客棧中的行李及車太賢自然有人領來,當晚盧繼宗在這新宿處安排了一場接風夜宴,揚州刺史、別駕以及州衙諸曹參軍事盡數到齊,場面弄的是熱熱鬧鬧。

    宴前揚州刺史、別駕相繼發了言,表達了對柳輕侯一行的歡迎,並言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亦親自過問過此事,只是今夜有事不能親至,還望柳監察勿怪。

    柳輕侯聞聽此言忙起身連稱不敢。朝廷在一些地方重鎮設置有大都督府,在本朝大都督一般由皇子們遙領,譬如時下領有揚州大都督的就是皇十八子壽王李瑁,但他不可能真到職理事,所以大都督府的一切權力就掌握在長史手中。

    這些個長史們論品秩不比政事堂相公們低,也都是潛在的政事堂候選人,或者是外放宰相的好安置處,以這等身份又豈會真的來親身參與一個八品官的接風宴?那怕這個八品官是監察御史。

    揚州刺史這麼說不過是場面話好聽罷了,信則是萬萬信不得的。不過對方這一說,他這兒一遜謝,官場禮儀規矩也就算到了,彼此心照,臉上也都好看。

    兩位揚州大佬說完,柳輕侯作為主賓免不得也要說幾句。感謝完州衙後一切話語都是扣著監察御史的職責章程來,發言很平和,堪稱中規中矩。

    聽完他的發言,座中州衙眾人中不少都暗自鬆了口氣,來之前他們還怕這個頂著國朝最年輕狀元榮銜的新任監察御史太年輕氣盛,太立功心切,那一折騰起來大家的日子可都不好過了,現在看看這份擔心倒是能去個七八成。

    這監察御史年輕是年輕,倒有些少年老成的氣象,這就好!

    開篇不錯,接風宴的氣氛一下子就起來了。酒過三巡,隨著盧繼宗一拍手,一隊樂工並歌兒舞女們魚貫而入,琵琶手鼓一響,《綠腰》舞一跳,氣氛更是愈發的好了。

    一曲經典軟舞的《綠腰》到結束時,眾舞伎眾星拱月般捧出一個身材略顯嬌小,卻眉眼精緻如畫,尤其是膚白如瓷的盛裝女子,開口以糯糯之音唱起了“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這女子音色真是清麗到了極處,一首“相見時難”真讓她唱的纏綿悱惻、動人心魄。加之座中眾參軍事們湊趣,一曲歌罷真真是彩聲雷動,震於屋瓦。

    “唱得好,看賞!”柳輕侯說出這五個字時,直將當日在尋芳閣中張說的那番做派盡力學了個十足十,聞他吩咐,自有長隨車太賢賞下了十來枚黃金錢,又是博得眾人“柳監察好豪氣”的一片贊聲。

    盛裝女子受賞之後並未離去,反斂身為禮言說早已仰慕狀元郎高才,今夜終於一睹真容,幸何如之?特不揣冒昧願請酒為狀元郎上壽。

    她這要求自然得到了滿足,那楊州別駕順勢就說仰慕狀元郎高才的又豈止此女一人?揚州士林誰不翹首期盼狀元郎的到來?如今柳監察既然到了揚州,說不得要多開幾場文會幫忙涵養涵養一州之文氣。

    別駕剛一說完,刺史立時撫掌而贊,“自今科以來朝廷取士有愈加看重策論之勢,數月以來常聽本地士子談策論,無奈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正該借劉監察正本清源,依某看來這文會盡可以不論詩文,首以策論為重,若能有二三子藉此受益高中,便是監察善莫大焉”

    兩邊這一發話,參軍事們頓時附和。

    柳輕侯聽出了他們的心思,這既是投己所好,又是想藉機把自己黏在文會上無法分心,但他想了想後還是點頭應下了。並言揚州風流薈萃很願意學習一下,只是文會若只論策論未免太過於無趣,還是當與詩文並重才好。

    看他答應的痛快,刺史與別駕一個對視之間皆撫須而笑。讀書人或許有不愛財、不好色的,但還真沒有不好名的,且越是年少對此看的就越重,在這上面發力果然建功。

    就讓他在文會上盡展風流名震江南吧,這樣於大家都好,各得其所嘛。

    柳輕侯這麼從善如流,接風宴的氣氛就更不用說了,那些個本還有些拘謹的參軍事們至此也就放開了。其中一人徑直向盧繼宗道:“既邀了玉娘,何以不見五娘子?”

    參軍事問完扭頭向柳輕侯笑道:“狀元郎有所不知,這五娘子乃是兩載以前從長安孤身而來的伎家,容貌技藝皆是一流,最難得的是她那一手琵琶簡直美妙絕倫,狀元郎不可不聽”

    此時盧繼宗早已向一個僕役做了吩咐,那僕役去後不久,便見一個長身女子懷抱琵琶盛裝而入,柳輕侯看到她,她看到主賓位上的柳輕侯後,兩人俱都一怔。

    原來這個被讚為琵琶技藝無雙的伎家竟是當日一人一婢飄然離京的蕭五娘子。

    柳輕侯一怔之後隨即反應過來,在揚州看到她還真不應該感到意外。以她的情況天下間除了洛陽外哪裡還有比揚州更合適的落腳處,而洛陽畢竟離長安太近了些。

    至於以她的色藝在揚州聲名鵲起也並不意外,所以能參加今夜的宴會。

    他二人皆是此時的焦點,兩人對視齊齊一怔的情形眾人都看在眼中,那參軍事頓時笑道:“怎麼,莫非狀元郎認識五娘子?”

    柳輕侯聞言看著蕭五娘子笑了笑,“平康坊棲鳳閣蕭五娘子琵琶無雙,一曲《十面埋伏》更是不知傾倒了多少方家。當年她突然離京不知所踪亦引得無數人為之扼腕,不成想今日竟在揚州重睹芳顏,實是幸甚!”

    話說完,柳輕侯甚至還起身向五娘子行了半禮,“五娘子,別來無恙否!”

    蕭五娘子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去,繼而臉面生光。自她孤身闖蕩揚州以來雖憑藉絕佳色藝搏了個聲名鵲起,但一直覬覦的花魁之位卻被玉娘死死壓住。她知道這其中原因不過是欺她是個北來的異鄉人罷了,但一時也找不到好的破局辦法。

    想要登頂花魁,色藝之外沒有機緣是萬萬不成的,但今夜,此刻,她一直期待的機緣終於到了。這可是身為監察御史的狀元郎啊,而且捧她的意思還這麼明顯,做的甚至都有些過分。

    機會來了!

    驚喜過後是疑惑,既疑惑於當初不起眼的小和尚怎麼翻身一躍就成了狀元郎和監察御史,又疑惑於他幹嗎要這麼捧自己,當初雙方可是敵對關係啊,還鬧的那麼僵……

    然則,五娘子畢竟是五娘子,她知道該怎麼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緣,當下將所有疑惑暫時擯開,還禮過後深呼吸幾口澄澈心境後開始操弄琵琶。

    很快,熟悉的琵琶聲在歡宴中響起,依舊是《十面埋伏》,依舊是華麗麗的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指尖在琵琶弦上的跳躍,舞蹈,大開大合間卻又能精微控製到收放自如。

    當日為之驚艷三指輪、三指長輪、四指長輪、輪帶雙、輪雙、滿輪、掃輪、拂輪、挑輪、勾輪現在依舊驚艷。三載不見,蕭五娘子的琵琶技藝愈發炸裂,卻也勾起了柳輕侯的許多回憶。

    似乎只是一轉眼,似乎上次看到蕭五娘子如此驚豔的炫技還在昨天,但轉眼穿越來唐就已經三年了,三年彈指一揮間,倒是穿越前的後世種種開始慢慢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因是有些沉於回憶,柳輕侯看著蕭五娘子的眼神就因為不靈動而顯得過於專注。目睹此狀,州衙眾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別駕給盧繼宗點了個眼色,盧繼宗點點頭示意明白。

    於是,酒宴散後送走州衙眾人,待柳輕侯洗漱罷想要安寢時,就在自己榻上看到了已近乎於**的蕭五娘子。

    “是你?”柳輕侯皺了皺眉頭,隨即明白過來,“是盧司馬讓你來的?”

    這時代給官員安排女子侍寢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各地官衙甚至還養有官伎,沒人把這當回事,也不存在陰謀啥的。

    蕭五娘子半遮半掩間盡力展現著自己美好的身段,“妾身願自薦枕席”

    柳輕侯笑了笑,伸手扯過錦被將蕭五娘子**的身體給蓋住後轉身便往外走,“我先出去,你穿好衣衫,稍後我讓人送你回去”

    剛走出幾步,身後聲音道:“我不美嘛,那你適才酒宴上為什麼……”

    “我已經與九娘子成親了”

    “什麼?”蕭五娘子明顯愣住了,等柳輕侯又走了幾步才極度驚訝的出聲道:“怎麼可能?”

    “都已經成親了還有什麼不可能?”柳輕侯說完,直接去了臥室外面的小花廳。

    良久之後,穿好衣裙的蕭五娘子出來了,臉上猶自帶著不信的神情,“你是新科狀元郎,九丫頭出身賤籍,你怎麼會與她成親?”

    “或許你應該稱內子為九妹,而我也得叫你一聲五姐,至少內子每次提到你時稱呼的都是五姐。這就是今晚我敬你的原因。後面能幫你的我自然會幫,為了九娘子,也是為了大娘子”

    柳輕侯說完,喚進車太賢命他將五娘子送回家。

    蕭五娘子走時的神情柳輕侯沒看見,只是明顯能感覺到她腳步的滯重。

    沒了攪擾,這在陸地上睡的一夜份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身洗漱罷,柳輕侯命人把吉溫請了過來。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9



第二卷三百四十八章牛鬼蛇神聚揚州

    吉溫到時柳輕侯正在吃早餐,揚州的早餐比之長安顯得更精緻,花式也多了不少,“坐,一起吃吧”

    吉溫也沒有客氣,坐下就吃。兩人邊吃邊說,柳輕侯將昨晚主席次上的事情說了。

    吉溫聽完笑笑,“盧司馬昨日不是已經說了敬而遠之嘛,既然要敬,不陪好怎麼成?想必這早已是地方應付御史乃至京官們的老套路了,監察自與他們應酬著就是”

    “這樣也好”柳輕侯喝了一口粳米粥後也笑道:“好在他們不知道咱們這一行中論查案你才是真正的出色當行,我盡量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引到我身上來”

    吉溫聞言,拱了拱手,卻沒說什麼客氣話。柳輕侯與他相處的時間不短,已經知道他這人面上看著冷,但骨子裡的傲氣比之自己都不少。“對了,我這兒有個人是此次南來的船老大,就是揚州本地人,你或許用得上”,說話間把病周處的地址給了吉溫。

    吉溫吃飯很快,柳輕侯吃完時他也吃完了,取過手巾把子擦擦手臉說要帶人先到州衙戶曹看戶籍簿冊及公文,說完見柳輕侯別無吩咐後便起身去了。

    他剛走不久,盧繼宗就到了,帶著長隨說要陪柳輕侯逛逛揚州熟悉熟悉。

    “今日怕是不成啊。弟雖官小位卑,但既然到了揚州,大都督府衙門及市舶使司衙門不能不去走一遭拜會拜會”

    “哦,那就同去”盧繼宗看著柳輕侯的臉色無奈一笑,“這可是使君與別駕三令五申的交代,哥哥我也是無奈,你全當沒我這個人還不成”

    盧繼宗憊賴的讓人討厭都討厭不起來,柳輕侯相視一個苦笑後搖搖頭出了門。

    先是到大都督府衙門,投貼之後很快得到了都督府長史的接見,寒暄了一盞茶功夫後柳輕侯告辭,長史起身起身略送了兩步後程序就算走完。

    而後是去揚州市舶使司衙門,柳輕侯刻意折到昨天的客棧將楊達給叫上了。

    楊達上車後,柳輕侯還沒介紹,兩人“咦”了一聲後就聊到了一起,還異常親熱。

    柳輕侯聽了幾耳朵後就明白過來了,盧繼宗以前也曾是楊行首結交的對象,楊達沒少陪他同遊平康坊,倆淫棍臭味相投早就是老相識。

    聊著聊著,他們的話題就變的很是不正經,一個傾囊相授,一個虛心好學,說的全是揚州青樓楚館間事。因是說的太起勁以至於都到了市舶使司衙門猶自不覺。

    “行了,到了”柳輕侯沒好氣兒的催了一句後當先下了車,兩個恬不知恥的貨意猶未盡的下來,臉上盪意盎然。

    即便柳輕侯與盧繼宗都穿著官服,盧繼宗的官服還是緋色,揚州市舶使司衙門的門房依舊是愛搭不理的拽的很,直到柳輕侯往裡面遞了一張名刺後,門房態度大變,沒過多久,一個四旬左右身穿太監服色的白胖子親自迎了出來。

    這看著白嫩嫩的胖子就是現任揚州市舶使。

    揚州和廣州市舶使司就是兩個收錢衙門,不過卻不屬於外朝,是天子掙私房的內宮衙門,所以市舶使都是宮裡派出的得寵太監,天子家奴的牌子大,也就不怎麼把地方官場當回事兒。

    白嫩嫩胖子過來後一把就攜住了柳輕侯的手往裡讓,親熱的不得了。

    柳輕侯只覺對方的手滑膩如棉,當真是比女子更細膩,卻也讓他感覺極怪,無奈那太監實在太熱情,掙都不好掙。

    揚州市舶使見客的正堂簡直就是錦緞裹起來的,過分的華麗中透著些俗氣,到此落座之後那太監剛吩咐完奉茶,便將張道斌的拜帖璧還回來,而後將一拍就蕩漾的胸膛擂的山響,直言有什麼事兒儘管找老公我,好使!

    柳輕侯謝過之後引薦了楊達,至此,他這一趟市舶使司衙門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後面自有楊達專業發揮。

    其實原本可以不必如此麻煩,張道斌直接把自己的名刺給了楊達就成。但當日他提出這個建議時卻遭張道斌瞟了一眼,那一眼直至今日依舊讓他印象深刻。

    又坐了一會兒後柳輕侯與盧繼宗起身告辭,並堅拒了白嫩嫩太監的宴請,那市舶使又親自將他送出了門。

    揚州市舶使司建在揚州城內最精華之地,兩人出來後見時間還早也就沒坐車,步行著觀景一併體驗揚州市情,只是他們身上的官衣略有些礙眼。

    “柳少兄,你行啊。張道斌張公公如今可是宮中僅次於高公公的頂尖權宦,聽說又是個極不好親近的,他能放心的把拜帖給你,少兄你還擔心什麼前程?就等著升官吧”

    盧繼宗絕不是個壞人,但也不是能跟他交心的,柳輕侯聞言笑笑,“我哪兒有那麼大臉面?此事複雜的很”

    盧繼宗有著世家子弟從小鍛煉出的知情識趣兒,也不再就此多說。陪著柳輕侯在城中亂轉,從一座橋走到另一座橋,橋橋勾連之間揚州的風情和世情也就慢慢如畫卷般暈染出來。

    中午就在城中酒肆隨意吃了些,下午繼續逛,黃昏時分方才回到宿處。兩人剛回來不久,楊達也回來了,看他臉上春風得意的神情,事情想必是辦的挺順當。

    逛了一天原本有些無精打采的盧繼宗看到楊達後立即興奮起來,兩人湊在一起沒叨咕幾句拽著柳輕侯就往外跑,一問去哪兒,兩人異口同聲,“青樓”聽的柳輕侯是徹底無語。

    天下青樓大同小異,揚州這邊比之長安無非是更小巧精緻些,小橋流水更多些。柳輕侯本不是那種見了女人就挪不動腿的色中餓鬼,加之家中美女氾濫免疫力強,所以興致就不是很高。

    雖然那些女子極其熱情,柳輕侯還是懶懶的,只是呷著魚兒酒聽他們說話而已。

    就是在這歡場之中柳輕侯聽到了蕭五娘子與玉娘之爭的八卦,也聽說了州衙有一人瘋狂的痴迷蕭五娘子,儼然已成笑談的趣事。

    柳輕侯順手捏住阿姑往自己臉上招呼的手,笑問道:“那痴迷於五娘子之人是個什麼官?”

    阿姑伸出手指在柳輕侯掌心滑動輕勾,聲音甜甜膩膩,“要真是個官也就好了,他不過就是州中糧倉一個小計吏,五娘子一天的脂粉錢都比他一月的俸祿要多,就這還存著痴心妄想,你說可笑不可笑”

    柳輕侯心中動了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這有什麼可笑的?”

    當夜,盧繼宗與楊達皆宿在了青樓,柳輕侯卻執意回了蜀崗子城的小院兒,回去後吉溫還在等他,問了問沒發現什麼情況。

    第二天依舊是遊揚州,只不過今天是坐著輕車。晚上回到宿處,柳輕侯看著迎上來的車太賢問道:“如何?”

    “上午已依少爺吩咐將信送到了五娘子處,那計吏名叫黃海,五娘子答應幫少爺先套套話,若有可用之處時必及時來報”

    柳輕侯滿意的點點頭,轉身要走時見車太賢欲言又止,“有什麼話直說”

    “五娘子也有條件”

    “嗯?”

    “過幾日城中會有一次盛大文會,五娘子希望少爺能幫她寫兩首歌詩,至少也要一首”車太賢說話間偷瞟著柳輕侯,自家少爺不寫詩唯恐折壽已是天下皆知,這個五娘子真是很過分。

    孰料少爺竟是想都沒想直接點了頭,“告訴她,只要她能拿到有用的確切消息,我就應了,不過她可得快著點”

    這是柳輕侯昨晚聽到五娘子那個消息後隨手佈置的一手閒棋,但他對這手棋能有多大用也沒敢抱太大期望,畢竟那隻是一個不入品流的計吏,地位實在太低,他能知道什麼,知道多少都是問題。

    真正的希望還是得放在吉溫這兒,儘管第二天依舊一無所得。

    第三天柳輕侯也到了州衙,不過不管他到哪兒都有一堆人陪著,言說隨時準備回答監察的問詢,這理由強大的你攆都攆不走人家。

    無奈之下,柳輕侯第二天索性不去了,就在揚州城內外隨意遊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總之是沒個定數,也很難提前準備。

    中午、晚上的吃飯就在街上酒肆中解決,他既不穿官衣也不穿僧衣,套上一身圓領襴衫和順風襆頭,真是半點都不顯山露水。

    就是在酒肆中從那些高談闊論的士子們口中聽說了文會的消息,這將是本年度最後一個文會,同時也毫無疑問將是規模最大的一場。

    對於此次文會士子們津津樂道的有兩點,一是監察御史、新科狀元郎柳輕侯將親自蒞臨。二是兩年來競爭激烈又從未公開同台較技的玉娘和蕭五娘子將在此次同時獻藝,最終結果勢必決定狀元歸屬。

    這兩點中無論那一點都足以勾起士子們勃勃的熱情,消息傳開已經有左近州縣的士子們不懼冬日天寒趕往揚州。

    僅僅隔了一天,酒肆中就有了新消息,言說因仕宦不得意而辭官歸里的進士及第崔顥崔汴州亦將出席文會,並受聘為玉娘操刀此次文會中的歌詩,這在士子們的議論中極大的推高了玉娘奪魁的聲勢。

    柳輕侯聽到這個消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這還真是哪兒都有他!”

    “你說什麼?”盧繼宗沒有聽清。

    “沒什麼”柳輕侯搖搖頭,“崔汴州好好的辭什麼官哪”

    “此人有文無行,前娶而後棄,屢次為之,為人太過於負心薄倖,這樣涼薄的性子你要是他的上官或同僚能看得慣?而惡了上官、同僚還談什麼升遷?他中進士時也很年輕,可謂少年得意,但此後一直沉淪下僚,現在想必是心灰意冷了,不足意外!”

    盧繼宗說完見柳輕侯笑的古怪,隨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笑罵道:“他那屢屢始亂終棄的都是好人家清白女兒,且個個都是極好顏色,我這點子青樓楚館間的風流跟他怎麼比?”

    兩人這邊說著崔顥時,被說的崔顥本人正在如意樓飲酒高樂,玉娘則在一邊親自執甌斟酒,“那狀元郎與蕭五有舊,當日接風宴上讚她琵琶無雙,還親自給她行了半禮,你說他會不會給蕭五親做歌詩?”

    崔顥一聽提到狀元郎,心中莫名的起了一陣強烈的煩躁。他跟柳輕侯從未見過面,卻實實在在碰過兩回,花魁大賽上一次,後來大慈恩寺小戲場一次,結果都不太好。

    當然這些都算不得什麼,真正讓他介懷的是柳輕侯的狀元身份以及入仕之後與他形成鮮明反差的躥升之路。

    一樣的年少及第,一樣的才名遠播,但自己無論在哪方面都被那柳輕侯壓著一頭,現在更是壓得死死的。

    如今柳輕侯更是以監察御史身份在揚州被捧為座上賓,自己則是失意辭官落魄而歸,反差之大簡直讓人不能想,否則火就蹭蹭的往上躥,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他那狀元郎是靠質木無文的策論博來的,若論妙筆生花,哼,某會輸了他?”

    “那是自然,早聞汴州先生少年時便以歌詩之才聞名鄉里,此番仰仗了!”崔顥已是玉娘如今能找到的最大依靠,自然得好生哄著。

    這通酒直吃到黃昏時分方散,離開如意樓回客棧的路上,崔顥迷迷糊糊間撞上一人,隨即就被劈面薅住了胸前衣襟,他的酒激靈靈就醒了大半,抬頭一看,訝異聲道:“王兄,你怎麼也來了揚州?”

    對面看著像個書生士子,脾氣卻很是火爆那人也已認出他來,手自然而然就鬆開了,“原來是崔兄,好誤會!”

    兩人就站在街邊見了禮聊了幾句,那王銲是前監察御史王鉷的弟弟,本身並未出仕,只說自己在京中待的煩了來揚州看看景兒散散心。待聽說崔顥要參加文會,當即拉著崔顥就去吃酒,熱情的根本不容拒絕。

    崔顥實在卻不過他的熱情只得去了,吃酒時崔顥驀地想起來柳輕侯的監察御史就是頂的王鉷,試探性提了一嘴,卻發現王銲根本沒接話茬子,當下心中就有些納悶,“這人怎麼轉了性?”

    王銲不接這個話茬,倒是說起了想跟崔顥去文會看看熱鬧的事情,一通捧人話雖然說的有些生硬,但畢竟是說出來了。

    崔顥有了酒,加之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笑著答應了,更同意讓他就跟在自己身邊,免得隔的太遠看不清楚。

    又一通酒吃完,王銲盛邀崔顥到青樓解解悶,但崔顥實在是醉的受不得了,由著王銲將他送回了客棧。

    當晚臨睡前,迷迷糊糊的崔顥腦海中冒出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這個王銲變化也太大了”

    王銲將崔顥送回記好地址後,並未如他所說到什麼青樓,而是趁著夜色上了蜀崗,最終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院子角門處。

    他剛一抬手叩門,角門就從裡面打開了,連最輕微的“吱呀”聲也沒發出,顯見裡面是早就有人等著的。

    天色已黑,等著的那人卻連盞燈籠都沒提,反手靜悄悄的關好門後只說了一句,“隨我來!”

    王銲皺著眉頭跟在那人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去了一處僻屋,一星燈火搖曳,裡面簡陋的讓王銲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世叔,你看看這地方,何至於如此啊”

    與他說話那人是個中年,整個人都掩在門後的暗影中,根本沒理會他的寒暄,開口就是抱怨:“你怎麼現在才來?”
mk2258 發表於 2018-10-28 10:19



第二卷三百四十九章我要柳輕侯死(為盟主“朕躬欽處軍國事”加更)

    王銲的眉頭跳了跳,忍了,“延康坊糧棧被裴耀卿率人抄的太突然,東市那邊的首尾也不好處理,還得提醒含嘉倉那邊。這一樁樁一件件有哪一個是好辦的?”

    “柳輕侯這次離京真坐的是病周處的船?”

    王翰不耐煩的點了點頭,“世叔,這話你在信中都問過幾遍了?他離京時我就派人跟著,就是確定他上了那船,我才即刻找人動手,卻沒想到號稱例無失手的老漁夫竟他娘的是個蠢貨,不僅接連失手了兩次,自己還被柳輕侯給揪了出來。好在他死的干脆,要不然耶耶斷不會便宜了他”

    “兩次?”

    “對!”王銲恨恨的吐了口氣,“含嘉倉也動手了,他們衝的是船,入娘的竟然找的也是老漁夫,這回還真是邪性!”

    “邪性?莫非他真如長安市井中所說是玄奘轉世有佛祖護佑”那人的聲音變得惶急起來,“還有,那麼多船裡面他怎麼偏偏就選中了病周處 的,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王銲眼中閃出強烈的鄙夷之色,“他若是早就知道,我倆現在還能在此說話?世叔且寬心……”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人突然拔高的聲音打斷,“別叫我世叔,當初若不是你兄長……我豈能上了賊船?我不管,我要柳輕侯死,越快越好,他一日不死我就不得安心”

    王銲深呼吸一口氣,兩隻在暗影中的手攥的死緊,“世叔放心,我就是為此事來的,這一次我定要親眼看著他死”

    “這就好,這就好。對了,要不要知會含嘉倉也讓他們出出力,不能就這樣憑白便宜了他們,真當某不知道他們藏在糧食裡運到長安的是什麼不成?”

    “世叔別急,也別亂了陣腳,現在要的是同舟共濟,可不是翻臉的時候。等除掉了柳輕侯,咱做的事可還少不了他們”

    “什麼……還要做?”

    “放著好好的錢不賺,是傻子嗎?關中總是缺糧的,漕船總是有飄沒的,了不得下次不在長安接貨就是。眼瞅著世叔再過幾年就到乞骸骨的年紀了,總該為致仕之後的日子想想,為兒孫輩們想想”

    “唔……若是要做也成,那病周處等人也得一併了結了,他們已知內情,再也留不得了。”

    王銲笑了笑,黯淡的燈光使他的笑容份外顯得猙獰,“世叔放心,這次我既然來了,該死的就一個都活不了”

    屋內沉默了良久,最終那人不放心道:“你這次找的人可靠嗎?”

    “恨天盟世叔總該聽過吧”

    聞言,那人長出一口氣,“他們?那就好,那就好!趕緊去辦吧,早點辦了也好安心。翻過年一過了正月就又該是漕船啟程的時候了,要做就不能耽擱了時令”

    說完,那人拉開門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於暗夜之中。

    安撫住這人的王銲也鬆了口氣,並很快從角門離去不知所踪。

    揚州羅城外有一片熱泉聚集之地,地熱著實豐沛,後來就有家資巨萬的海商一擲千金將此地買下來營園置屋。俟其成,園林廣大,雖冬日亦有綠葉繁花可供賞玩,居之亦不覺冷,可謂揚州一大名園。

    揚州州衙出面將這處院子借了來,由是開元十六年末,揚州最大規模的文會便在此間舉行。

    文會行將舉行的前天下午,柳輕侯與吉溫在房中說話。“怎麼樣?查出些蛛絲馬跡嗎?”

    吉溫臉上神情甚是疲憊,不惟眼睛裡血絲密布,眼睛下面的眼袋都出來了,聞問搖了搖頭,“職下慚愧,目前並無太有用的發現。這揚州州衙諸般薄籍文書清清爽爽,縱然能找到的也都是小瑕疵,挖不出什麼東西來。為免打草驚蛇,職下就沒有妄動”

    “倉曹呢?”

    吉溫搖了搖頭。柳輕侯見狀面上雖無顯露,心下卻很是有些失望。這失望並非針對吉溫,畢竟他的工作狀態自己是清楚的,任何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下屬也都不能要求再多了;失望的是為什麼就一點發現都沒有呢?

    從此前的親身經歷上明顯能感覺到漕糧轉運中頗有黑幕,作為漕糧發送起點的揚州真就這麼乾淨?只是那問題究竟在哪兒?

    “這些日子你也著實是辛苦了,明天休沐一日好生歇歇,待我把文會敷衍過去,後天一起到揚州糧倉走走”

    面對柳輕侯的溫言撫慰,吉溫有些感動。他是個性子極冷,甚至有些涼薄的人,行事素以達到目的為先,這番辦差辦成這個樣子,上官雷霆大怒才是他的預料之中,他亦覺得理所當然,卻沒想到柳輕侯不僅沒惱,反倒如此善待,這真是……

    由是,吉溫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在新豐縣丞任上的舊事。自己雖頂著個宰執伯父的出身,但伯父名聲既壞,後來又犯了事,這個出身不僅沒給他帶來一點好處,反倒是成了他仕進的巨大阻礙。

    前次新豐縣那宗惡性滅門案若非他用非常手段焉得迅速告破?天子腳下發生這樣的案子,要不是他,新豐縣衙從上到下誰能好過?結果呢,案子破了,他卻擔上了酷吏名聲,此前查案時一天三催,現在又最為受益的縣令竟不敢為他擔待絲毫。

    於是他就成了替罪羊,不僅把伯父多年為人不恥的品評背上了身,且還丟了官。而最最讓他齒冷的是,據說這宗大案驚動了天子,案破的消息報上去後,天子聽聞他的名字時明顯的皺了皺眉,神情間因伯父吉瑣的緣故對自己很是不喜。

    也正是因為此前的這些經歷使得他性子益發的冷酷,但誰知道他這個在仕宦途中爹不疼娘不愛的狠角色其實份外受不得溫情,譬如眼下。

    吉溫心中感受複雜,臉上卻不顯露,或者說根本就不善於顯露,甚至為了掩飾他還刻意伸手狠狠的搓了搓臉,“職下這幾日也摸過些情況,或許能解釋為何無所獲的原因”

    柳輕侯起身替吉溫與自己添了茶湯飲子,“你說”

    “揚州乃當年徐敬業起兵的根基之地;如今土地肥沃,商賈繁盛,兼有海外貿易之利,實堪稱江南第一名城,偏生離長安又遠,所以朝廷歷來盯的極緊,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州衙上下反倒不得不規矩,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此言一出,柳輕侯還真覺得挺有道理。自大唐貞觀以來,直轄三百六十州中要說真正意義上的起兵對抗朝廷還真就只有徐敬業起兵那一次,雖然時間不長,卻是震動天下,整個江南都給裹了進去。

    不管徐敬業當時打的是什麼旗號,但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過一回,居於北地的長安就不能不對江南首城的揚州大起忌憚之心,更何況如今的揚州又是如此富庶繁華、人口稠密。

    柳輕侯放下茶盞微嘆了口氣,“你的意思是我們選錯了地方,現在當改弦更張?”

    吉溫抱著茶盞點了點頭,“揚州怕已是不可為,若強行為之難有收穫不說,還恐驚動了其它州縣得不償失。既然如此,莫若改弦更張,畢竟淮南道下轄的有十四州,五十五縣,各州也都有倉曹”

    柳輕侯並未直接點頭,略一思忖後道:“你們明天且安心休沐,此事容我好生想想”

    吉溫正待再勸時,車太賢從外面走了進來,報說蕭五娘子請見。

    柳輕侯眉頭一揚,“請她進來”,隨即示意欲要離去的吉溫別急著走,先避到屏風後面去。

    蕭五娘子並未盛裝,臉上也是素顏,明顯就是一副說事兒的姿態。待其坐定之後,柳輕侯也沒與她寒暄什麼,直接開口就問,“那個計吏那裡可探出什麼了?”

    蕭五娘子搖搖頭。柳輕侯見她如此心裡有些火,沒有你來幹什麼?“沒有?那你此來所為何事?”

    “明天就是文會了,你再給我點時間”

    柳輕侯忍不住又要皺眉,“當日可是說好的”

    蕭五娘子身子猛地前傾,“我知道。那羅隱弓肯定有問題,我只是再要點時間,莫非我還敢騙你不成?”

    柳輕侯身體坐正了些,“你怎麼看出他一定有問題?”

    “他家世普通,論職差也不過就是一計吏,每月能有多少俸祿?但他在我那裡的花費卻極大,試問他要是沒有問題,這些錢財又是從何而來?”

    蕭五娘子說著,順手從身上摸出一支做工精美的飾物來,“這是他前幾日送我的”

    柳輕侯接過那金步搖看了看,入手沉重,且還遍鑲著極名貴的寶石珠玉,粗粗估量一下價值,再算算一個倉曹計吏的俸祿,至少需要不吃不喝半年才勉強買得起。他當然不可能不吃不喝,若蕭五娘子關於他家世的情況沒說錯的話,那這廝還真是大有問題。

    伸手將金步搖遞回,“你試過了?”

    蕭五娘子接過金步搖,語氣明顯有些煩躁道:“這幾日試了不止一次,但這個羅隱弓膽子雖然不大,嘴卻緊的很,無論我怎麼探問他錢財來源,他始終不肯吐實。所以我還需要時間”

    “你確定他會說?”

    “當然”

    “為什麼?”

    蕭五娘子身子一挺,“因為他是羅隱弓,我是我”

    柳輕侯將蕭五娘子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後展顏一笑道:“好,我相信你。明日我先幫你,但你最終得給我拿出個結果來”

    蕭五娘子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後迫不及待道:“那你先把明日所唱歌詩給我,我總得提前練練”

    這才是蕭五娘子現在急著趕來的根本原因,柳輕侯也無多話,起身在書案上援筆引墨的寫了一番,待墨跡稍乾後給了她。

    五娘子謝過離去。柳輕侯問了一句,“如何?”

    吉溫從屏風後轉出來,雙眼炯炯,躍躍欲試,“監察高明”

    柳輕侯聞言啞然,“我問的是這個羅隱弓能有多大用處?”

    “此人雖然位卑,卻身處官倉要害之地,揚州官倉若真有弊案,他即便沒參與,也必能知情”

    “我也是這樣想的”柳輕侯點點頭,“一味等著蕭五娘子肯定是不成的,此事你接手吧。”

    吉溫重重一點頭,轉身就要走。柳輕侯叫住他又補了一句,“非常時期,你用什麼手段我不管,但我所要的務必是實情,不能有一絲虛假”

    吉溫再度點頭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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