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三百六十章你黑瘦了!
十里長亭外,隊正吳元江看著亭子裡的花尋芳,又扭頭看了看九娘子與李商隱的馬車恍然大悟,“難怪柳監察在揚州那麼些日子一個侍寢的都沒要,原來是瞧不上!”
手下士兵們也是都目睹了三女容顏的,聽自家隊正感慨的這麼有道理,頓時紛紛出言附和,一時間各種江南俚語都出來了。
吳元江得意洋洋正要再來兩句時,驀覺臉上火辣辣的,順著看去就見到馬車簾幕後兩雙瞪的溜圓的眼睛,雖然一個是杏眼,一個是丹鳳,但都那麼大,瞪起人來熱力十足。
吳元江咳嗽一聲把想說的葷話生生憋了回去,一隻手摸著臉呵斥手下弟兄閉上鳥嘴。等看到車窗簾幕放下去後才悻悻道:“耶耶又沒說錯!”
花尋芳很知機,一樽洗塵酒奉過之後就自退了下去。由柳輕侯與其他迎人寒暄。
跟王縉寒暄時,除了問旅程安否等常例問題,王夏卿就說了一句,“主持查檢天下糧倉的人選猶自未定,年初至尊大發雷霆,後來不知怎地又不急了”
這也是之前柳輕侯多次寫信經驛遞問他的問題。
楊崇禮這裡主要是通報楊達未能一同返京的原因,一句“諸事順利”便都彼此心照。
裴綜是代父親來的,其父裴耀卿既是真沒時間,來了也不合適,畢竟兩人的年紀、品秩、地位差太多,他若親至反倒扎眼不是什麼好事兒。裴綜代勞可謂最為得宜。
裴綜風度沉穩,頗具世家子弟氣度,代父親問過旅程安否等問題後,示意柳輕侯借一步說話。
柳輕侯微微挑了挑眉頭,裴綜這個時機選的可不太好啊,不過還是左右看看歉意的笑了笑後跟著裴綜到了一邊。
“賢弟莫怪愚兄心急,實是有些忍不住。賢弟當初上本建言的大檢天下糧倉直至今日人選還沒定下來,朝中頗有人舉薦家父,無奈家父卻不上心,這… …愚兄厚顏借步,就是想請賢弟晚上來見的時候出言勸勸”
遇到這事兒只怕誰也沉不住氣吧!只是此事又非三兩句能說清楚的,柳輕侯也沒多說,只邀裴綜稍後與他並轡回京。
裴綜應允後,柳輕侯沖他點頭笑笑到了御史台諸位同仁面前。
今日來迎的人中若論關係遠近,這些共事不久的同僚恰恰是最遠的,因此場面也就是最熱鬧的,該問的問過之後,黃乾領頭諸御史們就開始恭賀柳輕侯,還煞有其事的弄出了個“揚州大捷”的說辭。
“查國蠹、揭巨案,復又建言大政直抵聖心,這還不是大捷?這還不足以超擢?聖僧你休要糊弄我們,無論如何尋芳閣的一頓花酒是跑不了你了,且把錢準備好吧”
笑鬧著恭賀了一番後,眾御史就開始埋怨。就因為聖僧你一本奏章,這些日子可是把老哥哥們整苦了,現如今誰都看的出來大檢天下糧倉勢在必行,身為專司言官的御史台能跑的了?
自打二月份風潮剛起,除了那幾位要輪值站班大朝會的殿中侍御史外,御史台其他御史們都瘋了一樣開始做有關於糧政的功課,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太倉那麼多卷子啊簡直眼睛都要看瞎了。
現在大家都盼著人選趕緊落地,任務分派定下來心也就靜了,再這麼拖下去真是受不了,無花你陛見的時候至尊聖駕前也好好建建言。
柳輕侯笑罵你們當我是誰?李中丞嘛?這麼大的事輪的著我一個監察御史多嘴?諸位哥哥們,帽子再高也沒用,捧殺可是御史台專門對付別人的絕招,用在我身上可是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眾人皆笑,因柳輕侯還要去大理寺公幹,接風至此就算結束,後面擇時再吃一頓花酒就是。
一時間眾人都走了,花尋芳也乘著她的蔥油車回城了,並未與九娘子和李二娘子結伴。
柳輕侯與裴綜當先並轡而行,裴綜看了看身後落後足有二三十步遠近的大隊伍,騎在馬上的身子微微左側當先開言道:“賢弟大才家父素來都是推許的,當不會看不出能主持此次大檢究竟意味著什麼吧”
這些事情柳輕侯沿途的兩個月中曾反复思量過,“世兄想說的是政事堂不穩? ”
“對啊。方今至尊自登基以來從未有過在大朝會上面叱宰相之過的先例,由此可見對這三位相公是不滿到了何等地步,雖則當朝拒絕了相公們的請辭,但此事既已發生,相公們又如何自安,如何自處?罷相實已是大勢所趨,勢在必行”
裴綜手執馬鞭指點虛空,語氣堅定,昂揚奮發,“如今長安官場和士林皆在議論為何至尊遲遲不定大檢主持人選,愚兄竊以為此事實是與政事堂換相緊密勾連,大檢天下糧倉確實是大政,卻非急政,不調理好政事堂這人選就定不下來。賢弟以 為愚兄所見如何?”
柳輕侯讚賞的看了裴綜一眼,“世兄所言正是愚弟心中所想”
“對啊”裴綜的馬鞭在左手上重重一擊,“反之亦然,此次若能爭下主持大檢使職亦就是聖心默定的相公人選,如此關鍵時機,父親……竟無動於衷,這……”
一般都是當爹的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眼前卻是反了,柳輕侯看著裴綜急的跟什麼似的樣子真是忍不住想笑,不得不咬了咬舌尖才憋住,“世間從不缺聰明人,尤其是在長安,一件事炙手可熱之時過於熱衷的伸手往往就是火中取栗,怕只怕沒拿到栗子先燒了手。
世兄,此事不能爭啊。莫說不能爭,就是至尊真的選了裴師,裴師也必堅辭”
“這是為何?”
“槍……箭射出頭鳥,尤其還是自己冒出來的。世兄,裴師根基不穩,勉強為之即便僥倖能夠成功也難以久持”
“家父何以根基不穩?”
“裴師是吏幹派還是文學派?”
裴綜張張嘴,無言以對。柳輕侯續又問道:“裴師多年仕宦是憑藉什麼走到今日地位?”
“吏乾之才,實績之功”裴綜剛才被堵了一下,此時這八字就答的份外傲然鏗鏘。
“對!”柳輕侯出言而贊,“裴師現在缺的就是一件實績之功,如宇文融籍田括戶般的大功,此功一成,裴師入相便將水到渠成,且朝野欽服。到那時豈不比吃這鍋夾生飯要好?”
終於說完,柳輕侯探手拍了拍裴綜的肩臂,“世兄莫忘了令尊當日在宣州不惜抗旨之舊事”
一言提醒,裴綜頓時想起父親接任宣州刺史時恰逢大水,父親遂帶領全州上下修堤,結果大堤尚未修完,朝廷升任冀州刺史的詔書就到了。
宣州是中州,冀州是上州,這是實實在在的升遷。但父親當時怎麼做的?他居然就在大堤之上當著宣州百姓面前抗旨不遵,誓言大堤不成,絕不別任,朝廷無奈,遂緊急改任當時剛剛離京的張九齡暫代冀州刺史。
最終結果如何呢?父親當眾抗旨不遵不僅沒有受過,反倒轉任冀州刺史後不及一載便升遷京兆尹,更在宣州留下了一座巍峨聳立的德政碑。
裴綜回憶完畢,糾結急躁的心也隨之通達,就騎在馬上向柳輕侯躬身拱手為謝,“賢弟見識深遠,愚兄愧不能及,謹受教!”
“你我之間還要鬧這些虛文兒”柳輕侯哈哈一笑,“不過世兄的騎術之精可是比我強的太多了”
兩人並轡皆笑,其樂融融。
距離長安城門兩里處,裴綜驅馬別走。至城門時,吳元江等人也留下了,他們這隊挎弓持弩的銳卒是不能就此進長安城的,自有兵部在此值守的吏員負責安置。
柳輕侯給吳元江留了家宅地址,又由九娘子厚厚安排了一注助酒錢後方才分手,而後在城門領調派士卒的護衛下押著檻車直奔大理寺。
緊趕慢趕總算是在散衙前把周忠與王銲交割給了大理寺,這兩個半死不活的傢伙一脫手,柳輕侯頓覺全身輕鬆。
從大理寺裡出來後原還想著要不要到御史台和政事堂報備,畢竟自己是御史台的屬官,此番又是政事堂叫回來的,瞅瞅天色還是算了吧,散衙的時候上門辦事這不是自己找著讓人煩嘛。
一念至此,回家的渴望隨即勃勃而起,自打去年六月離京到現在五月回歸,將近一年奔波在外,尤其是這個三千里長程真是把人整的太苦了。
誰知人還沒走到皇城朱雀門口,一個小太監一溜儿碎跑的追了上來,言說天子傳召,即刻進宮陛見。
“李三兒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心中轉著念頭,腳下卻是半點不慢,跟著小太監進了宮。宮城實在是太大了,五月天正熱,走的遠走的又急,等見到李三兒時已是滿頭滿身的汗。
李三兒坐在一間亭子裡悠閒消暑,柳輕侯見這亭子建的別緻。亭上修有水箱,連著水車,水車不斷將水車入箱中,再任箱中水從亭子四周流淌下來,由是亭子四周便有了一道川流不息的水幕,人入其中涼風陣陣,暑氣頓消,比之後世的空調都好用。
以前在唐人筆記裡看過關於自流亭的記載,沒想到現在自己真就進了這個亭子。柳輕侯行過陛見禮,邊看邊想著回家之後也得複制一個,這可是夏日消暑的好東西啊。
“看什麼?”
“這亭子建的好,心思別出機杼,堪稱消暑神物,小臣來時這一身汗轉瞬就落了”
李三兒穿著單絲羅所製的月白襴衫,頭上帶著紗制襆頭,穿戴隨意,舉止也輕鬆,看樣子心情還不錯,聞言笑叱了一句,“你這個馬屁拍的可不甚高明,汗雖是落了,但臉上顏色著實榔槺,來呀,給他個冰手巾把子揩了臉後再說話”
“這自流亭的巧思是出自陛下?小臣著實不知啊”柳輕侯嘴裡抱著屈,手在臉上抹了抹,入手處果有極細的小鹽粒子,這下子別說李三兒說他榔槺,就是自己也受不了,抬頭看看李三兒,“陛下恕小臣放肆了”
口中說完,見李三兒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柳輕侯轉身走到亭邊伸手捧水痛痛快快洗了把手臉,而後接過手巾把子一擦,全身舒坦了,“這水好涼!”
此言一出,亭內幾個當值的宮人都笑,柳輕侯迅即反應過來,“上面水箱裡放的有冰”
穿著如普通富家翁的李三兒哈哈一笑,手指柳輕侯對身側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道:“若論君前無狀,滿朝文武實以此子為最,然朕並不生厭,將軍以為何故也?”
縱觀李三兒當皇帝的數十年,能被其稱“將軍”而不名的太監有且只有高力士一人而已,柳輕侯順著李三兒的目光好生打量了這個傳奇太監幾眼,發現史書中的記載還是靠譜的,此人不僅身形高大,且顏值很是不低,屬於那種讓人一見就容易生出好印象的人。
他在看高力士的時候,高力士也在看他,而後略略一俯身道:“柳監察言行無狀卻發乎自然,至少臣看不出其有刻意為之以邀聖寵之痕。或許就是這份自然,加之其年紀尚幼所以不使大家生厭,反覺清新可喜。民諺有云:'物以稀為貴'”
李三兒聽完撫掌輕笑,“愛卿於宮城之內查姦辨頑例無虛發,素有慧眼之譽,既然你都看不出,朕亦未覺破綻,那這小臣之無狀倒還並非別有用心了”
柳輕侯斷沒想到李三兒會和高力士討論到這個,好強的戒備心!不過隨即他也就明白過來,李三兒作為被人“圍獵”邀寵的目標,怕是被各種層出不窮的手段給搞怕了。
不錯不錯,李三兒現在有著如此強烈的戒懼之心,這就說明他還是處在明君模式下,還沒開始倦政發昏。
至於什麼君前無狀的自然,扯吧。我可是穿越來的,身上可沒有封建子民的奴性根骨,你是皇帝不假但你也是人哪,見面非要搞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多假,多累,我再作假也不能真把你當龍吧!
李三兒輕笑中略一揮手,“賜他一盞飲子。看你黑瘦了不少,此去淮南受苦了”
此言一出就進入了君前奏對格局,柳輕侯隨著話題的變化收了臉上的輕鬆,肅容道:“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嗯。周忠案始末如何,朕要再親口聽你面奏,詳述吧”
“微臣遵旨”既然叫詳述,柳輕侯也就從去年六月離京說起,除了將有關恨天盟的事情遮過之外,其它所遭所遇盡皆說了個備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