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三百五十章鬥詩,那就來吧!
文會正日這天天氣不錯,柳輕侯漫步於海商莊園,在他身前不遠處是一片寬闊平靜的水面,盧繼宗介紹說這片水乃是揚州羅城護城河的一部分,向遠處貫通著長江,再遠些能一直連通入海。
今日天光晴好,陽光灑照在水面上,一陣風來蕩起點點片片粼粼金光,看著都讓人賞心悅目。盧繼宗指著湖面道:“這處地方選的如何?”
這個世家子弟有些長不大,愛炫,柳輕侯對此已是免疫,也懶得說什麼,翹個大拇指就足夠了。
文會之地就是靠著這片絕佳水面附近的園林,面積大,熱泉集中,雖冬日亦有繁花之盛。兩人並肩將園子逛了一遍折回望海樓後,盧繼宗一擺手,示意長隨通知那些參加文會的士子們可以進場了。
不多時,一個個裹著風氅的士子們陸續出現在樓下的園子中,粗略算算怕不下數百人之多,盧繼宗再次得意道:“此番不惟揚州,便是左近州縣中但凡拔萃些的都到了,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這時,樓下園子中起了輕微的喧嘩聲,兩人循聲下望,就見兩輛蔥油小車先後駛入,直至望海樓前方停。前面那輛車中當先探出一年近三旬的文士,服飾華美,望之自有幾分瀟灑意態。
這文士甫一露面,頓時引來一片驚呼。
“崔汴州!”
“看來傳言不虛,玉娘果然請來了崔汴州”
“崔汴州少年成名,科場得意亦早,有他出手,蕭五娘怕是懸了。揚州城中如今誰還堪與他抗手?”
“蘇兄此言差矣”
“噢,願聞其詳”
“莫說揚州城中,便是此時文會之地便有不遜色於他的。論聲名,論中第之早,論科名之高豈止是不遜,甚至遠勝之”
“原來楊兄說的是狀元郎。只不過今日狀元郎難倒還會下場不成?不是說他只言策論嘛”
“蘇兄此言又錯了,豈不知狀元郎在長安時便曾聽過蕭五娘子琵琶,對她的《十面埋伏》讚譽有加,今日本就是文人風流雅集,出手護花也未可知啊”
“楊兄好靈通消息,在下佩服,若真是如此,則今日之會平添一番佳話”
崔顥對車外士子們的反應還算滿意,矜持著向四方頷首為禮過後,在車下一長隨模樣之人的攙扶下下了車。柳輕侯在樓上看著這一幕,不過他的眼神倒更多落在了那個長隨身上,總覺得這人給他的感覺有些熟悉,但仔細去看又確實是沒見過。
崔顥下車後轉身又將一身盛裝的玉娘接下車來。這時後面那輛蔥油車中走下了蕭五娘子,她只帶著一個婢女,就連其聲名所寄的琵琶也是自己親手捧著。
蕭五娘子與玉娘一個是北地胭脂,一個南方佳人,高低錯落之間各有其美,此刻近乎並肩而立的站在一起,兩相對比之下美態竟是不分軒輊,雙雙襯託的更美了。
這實是揚州城中難得一見的場景,士子們免不得要為之喧嘩幾聲,有人支持玉娘,有人仰慕蕭五娘子,便是在氣勢上亦是平分秋色。
玉娘見狀不免有些暗暗心急,要想穩坐揚州花魁之位,單靠容貌是萬萬不夠的。她容顏雖不遜於蕭五,但自忖技藝上確有不如,今天這一場就只能在歌詩上找補了。
側身又瞟了崔顥一眼,見他滿臉自信,玉娘也稍稍放下心事,當仁不讓的率先入瞭望海樓。
“走吧,去迎迎。人好歹是某請來的,這個臉面得給”盧繼宗招呼柳輕侯一聲後率先起身下了樓。
玉娘與蕭五娘子及其從人見他二人下來皆躬身見禮,唯有崔顥及跟在他身後的那長隨甚是輕慢,但只草草一拱手而已。
崔顥心中其實知道自己這樣不對,畢竟就算不論柳輕侯,盧繼宗可是實實在在的五品官。但不知為何心裡就是有股火憋著他做不出恭敬的動作來。
為了掩飾剛才的動作,也是為了向盧繼宗說明自己衝的不是他,崔顥率先開口道:“狀元郎甫一駕臨揚州,便即大會四方士子,儼然一代文宗氣象,全不念冬日天寒士子們文弱體薄,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他本是為了在盧繼宗面前表現自己不恭之原因,結果一開口發力過猛,火藥味十足,不過這也正好合乎他的心境。
此時望海樓一樓門窗洞開,裡面發生的事情外面盡可一目了然。崔顥這番話擺出一副代士子立言的姿態抨擊柳輕侯,其間的煽動之意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聽說崔顥的名字已經很久卻始終未曾見過。今天第一次見面,只是這一句話,柳輕侯已經知道他為何要辭官,又為何會一生不得意了。
別的且不論,情商太低。考科舉靠的智商,但一旦走上科舉之路,情商低可就要命了。不僅是走不遠,混不混得下去都得兩說,崔顥就是個活生生例子。
崔顥開口就是懟,柳輕候並未說話。此次文會並非是他召集,自然有人會比他更急。
果然,盧繼宗面沉如水徑直站了出來,“柳監察此次巡按揚州公務繁多,本執意不肯參加文會,實是使君、別駕及州衙諸位參軍事有感於朝廷科舉取士變化,極力促請之結果。此實為本州士子謀福利、增成算之善政,崔汴州此言可是在指責州衙不恤士子,嗯?”
今年一次科舉,一次製舉中朝廷取士愈發看重策論已是明顯的趨勢,而且有傳言說明年科舉考務將行變革。
這都是關係到有志於科舉士子們的大事,而在這兩件大事中,新科狀元及製科幫辦考務柳輕候的份量不言而喻,能得到他的指點,哪怕僅僅只是介紹也必將大獲裨益同樣也是不言而喻。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揚州州衙此次還真是為地方士子們辦了一件大好事。所以盧繼宗此言一出,頓時引得外間士子們或出聲或點頭應和。
崔汴州不防盧繼宗會這麼不留情面的斥責,他本就情商不夠,不太會說話,這下子既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又私心不願與一個緋衣官員破臉,一時間竟面紅耳赤,吶吶口不能言。
恰在這時,蕭五娘子忽然開口笑道:“汴州先生或許是因為見監察而羞愧,是以故作強言”
名人之間的這些過往齷齪最是能引人興趣,蕭五娘子一言方出,頓時吸引了內外眾人的目光。盧繼宗看看柳輕候,再看看崔顥愈發漲紅的臉色,“噢,真有此事?還請五娘子說詳細些”
蕭五娘子目光在柳輕候臉上一滑而過,面向眾人道:“三年前長安花魁大賽,彼時出身寒微的柳監察尚在醉夢樓中受僱為蕭師,汴州先生先是收了醉夢樓的定金願為下場詩客……”
“住口”崔顥突然的一句已經是惱羞成怒了。
蕭五娘子卻恍若未聞,顧自繼續道:“但是轉過頭,汴州先生就又收了棲鳳閣更多的銀錢答應絕不為醉夢樓下場”
這句一出,望海樓一樓內外一片大嘩。蕭五娘子雖然只是寥寥三兩句,但這背後的門道卻是一聽便知,若真是如此的話,那崔汴州這事兒可就不是文人無行能解釋的了,說小人行徑都是輕的,這分明就是詐騙,是明顯干犯《大唐律》的犯罪行徑啊。
盧繼宗看看崔顥,“結果如何?”
“結果是崔汴州在比賽當日將醉夢樓的定金退還,致使醉夢樓無下場詩客可用。柳監察無奈倉促上場,一曲'相見時難別亦難'轟傳天下”
盧繼宗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你是說三年前若非崔汴州爽約,我等今日就听不到'相見時難'了?”
蕭五娘子蹲身一禮道:“正是如此!”
相見時難別亦難一詩乃是三年來最為轟動天下之作,江南也早已傳遍,但眾人卻不知道這首詩的誕生背後居然有這樣的故事,而故事裡還關涉著兩位進士及第的名士。
蕭五娘子的揭秘讓眾人興致大增,不少人,尤其是窗外那些地方的士子們只覺就憑這個掌故這一趟文會來的就不虧,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在肚中打腹稿想著此事在筆記中該怎麼寫了。
但也有人對此質疑不信,隔著窗戶揚聲道:“若真如爾之所言,那此事何等隱秘,蕭五娘子你怎麼可能知道?”
蕭五娘子轉過身去沖著聲音來處的方向粲然一笑道:“來揚州之前,奴奴便是棲鳳閣挑牌子花魁”
議論聲更大了。狗血啊,真是太狗血,太八卦了。尤其是在眼下這種場合。
三年前在帝都長安崔汴州合著蕭五娘子所在的棲鳳閣坑醉夢樓,結果成就了柳監察;三年後崔汴州到揚州搖身一變卻又受聘於玉娘對陣蕭五娘子,這人……
紛起的議論中無數雙眼睛看向了崔顥,眾人都期待他能說點兒什麼,畢竟蕭五娘子這些話若是坐實對他的名聲打擊實在太大。然則此事本就是事實,蕭五娘子與柳輕侯又都是當時兩方的親歷與見證者,這讓崔顥怎麼說?又說什麼?
三方當面而無言,那這沉默就是默認了。崔顥的表現讓議論直接升級成了喧嘩,此時不說別人,就是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的崔顥都能聽到自己聲名坍塌的碎裂聲。
北地的長安混不下去了還能到江南的揚州,要是揚州再混不下去……還能遠竄蜀中益州,或是嶺南廣州不成?
柳輕候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看著這場鬧劇,既有感於蕭五娘子實在是狠,愣是能抓住一切機會打擊對手;同時也深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謂天道好還,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江湖如此,士林同樣如此。
崔顥此時的尷尬窘迫與剛下車時的自矜得意反差實在太大,極度羞惱之下他想到了唯一能翻盤的機會——鬥詩。
久在士林中廝混他知道士林是個殘酷無情的地方,就如江潮海潮後浪總是滾滾而來,前浪稍有不慎便會就此寂寂無聞乃至身敗名裂;但同時士林又是個寬容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夠好足以傳唱天下的作品,就不愁沒有翻身餘地,至於私德有虧什麼的一筆就能抹過去。
遠的不說,近如當年之王勃先是私藏官奴,繼而擅殺官奴;楊炯為盈川令時可稱苛酷百姓,但這些事兒現在誰還記得?初唐四傑之名豈非依舊是美傳天下?
只要今日我能寫出壓過柳輕侯的好詩……一念至此,崔顥強自按捺住煩躁的情緒,揚首宏聲道:“今日既是文會,一切筆下見真章就是,說這麼多作甚?來呀,取紙筆來,柳監察,請!”
兩個才子,前後兩個少年進士的對拼原本是這次文會最大的看點與懸念,照例是要放在最後壓軸的。他現在直接出言邀戰實是硬生生打亂了節奏安排,卻也將氣氛瞬間推爆到了頂點。
他話音一落,所有本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頓時轉到了柳輕候身上。
柳輕候卻沒看他,淡如清風般笑著看向盧繼宗,“司馬大人,我真是無妄之災啊,素來文無第一,這要如何比法?”
崔顥此時已被逼到牆角,還真就不在乎或是在乎不了了,聞言搶先道:“今日就由到會士子們出題,寫完即由玉娘二人唱出,好壞高下眾士子自有公論”
盧繼宗被崔顥搶了話頭已是不悅,再聽到他這番說辭更是臉都黑了。出題交給士子、評判也交給士子,這分明是信不過我,與當眾辱某何異?
此時,所有參會士子都已到瞭望海樓外,他們倒是覺得崔顥此言甚善,當即就有人按捺不住在人群中喊道:“既是揚州詩會,自然要寫揚州,佳篇越多越好”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一片附和。還有人當眾誇那提議士子說得好,說得妙,樓中二人皆是天下知名的才子,今日鬥詩必定會哄傳開去。只要寫的揚州,且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受益的都將是他們的桑梓之地,這個題目出的雖然有些大而俗,但對揚州而言卻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士子們聲勢已成,就算盧繼宗現在也改不得了。狠狠瞪了崔顥一眼後無奈的看向柳輕侯,“情勢至此,賢弟欲藏拙亦不可得了”
“司馬有令,在下焉敢再辭”柳輕候目光一一掃過崔顥、玉娘、蕭五娘子及門窗外眾士子後方才轉向盧繼宗,臉上依舊是淡如清風般的笑容,“那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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