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紅樓名偵探 作者:嗷世巔鋒(連載中)

 
Babcorn 2018-9-4 18:54:4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6 264621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9 10:02
第841章 ‘天’師府【中三】

  “正殿這邊兒除去那幾駕梯子,就沒別的東西好偷了,夜裡查的……查的也就鬆了些。”

  “大人,不是卑職想要推卸責任,實在是這差事難辦啊,寒冬臘月的,晚上人手也不夠,總共才三個人守夜,這偌大的……”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說正事兒、說正事!”

  “眼下正在修東西兩側的偏殿,正門這邊兒是反鎖著的,平時也沒人進出,所以直到辰時過後,幾個力巴過來搬梯子,才發現有具無頭屍掛在上面。”

  “然後他們就把卑職叫了過來,卑職見出了人命大案,立刻讓人通知了上官,然後又派人去順天府報了案。”

  “順天府拖拖拉拉的,趕到這邊兒就快中午了,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始查,就又聽說案子轉給大理寺了,當下就……”

  “啊?木材?木材當然有!就堆在後院那邊兒,都是上好的料子,所以晚上值夜的就在那附近歇腳。”

  “有沒有被動過?這……這得問昨晚當值的。”

  ——戶部營繕司主事馮應龍。

  …………

  “昨晚是小人當值來著。”

  “不不不,小人就是在戶部掛了個名,算……算不得官身。”

  “昨兒……昨兒我們主要轉了後院和東西兩側,因這邊兒實在沒什麼好偷的,也就落【la】下了。”

  “大人明鑑,可不是小人獨個兒這麼幹,別人當值時也……”

  “木料?應該沒人動過吧?咱們巡夜的時候,屋裡都留個人,按理說……”

  “什麼都瞞不過大人,昨兒正是小人在後院留守。”

  “不不不,那院裡還養了條狗,就算小人眼瞎耳聾,狗總不至於一點反應……”

  “誒?!好像是叫了幾聲,可我出來轉了轉,也沒瞧見有人,再說沒過多會兒,那兩個值夜的就已經回來了。”

  “狗叫的時候?應該是三更……三更剛過去一兩刻鐘吧?小人實在記不真切了。”

  ——掛靠在工部名下的小工頭林保田。

  …………

  “大老爺明鑑,咱們哪知道該巡那兒不該巡那兒?老爺們讓去那兒,可不就去那兒麼?”

  “昨晚也沒聽見什麼不對勁兒,誰成想這就鬧出人命了!”

  ——值夜更夫。

  …………

  “正殿這邊兒,差不多是兩個月前完工的。”

  “那幾駕梯子,是上回宮裡派人來驗收的時候抬過來的,放這兒也有六七天了吧。”

  “前幾天修的是偏殿,有幾駕梯子就夠用了,打今兒開始要修迴廊,梯子是越多越好。”

  “這幾天也沒見有陌生人來過……”

  ——馮應龍。

  …………

  問完幾個主要相關負責人的口供,又同衙役們錄的其它口供做了對比,陳敬德也恰好帶著魏益的交代,以及大理寺的兩名仵作趕了過來。

  按規矩原是要送回大理寺進行勘驗的。

  不過孫紹宗對於這兩個仵作的業務水平,卻實在不怎麼放心。

  又搭著他們隨身帶了驗屍的器具,孫紹宗便乾脆命人就地取材,在後院工棚裡搭了個簡易的驗屍台。

  孫紹宗就橫坐在工棚門口,一邊留心裡面的解剖過程,一邊同陳敬德、黃斌二人議論案情。

  整個過程之中,那少天師帶著兩個中年道士,一直是冷眼旁觀。

  孫紹宗倒也沒有刻意驅趕他們,擺明態度這種事,有之前那一番衝突就足夠了,沒必要非把人往死裡得罪。

  當然,因為有這三個外人在,孫紹宗剖析案情時難免有所保留。

  “大人。”

  正自邊邊角角,彙總著現場的種種細節,工部派駐在此地的監工:正六品營繕司主事馮應龍,就巴巴的趕了過來。

  這馮應龍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正六品的官職雖算不得出挑,可能負責總攬這樣的大工程,卻也稱得上是工部的實權人物。

  不過面對孫紹宗,他這點‘成績’就顯得不值一提了,尤其剛攤上一樁通了天的人命大案,前途也是難測的緊。

  故而他將態度擺的極低,離著還有兩丈來遠,那腰板就直往下垮,等到了孫紹宗面前時,弓的就像是脊樑骨上扣著口鍋似的。

  雙手高舉過頭頂,將一份新抄錄的人名單,送到了孫紹宗面前:

  “大人,卑職已經按照您的意思,將上次宮裡驗收完之後,曾來上工過的所有人,全都謄錄在上面了。”

  頓了頓,又進一步補充道:“其中請過假的,還有做了幾日,後面不用來的,全都用硃筆圈注。”

  孫紹宗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將那名冊接在手裡掃量了一眼,發現上面約莫有七八十個名字,被硃砂筆圈注的,則約莫佔了一成多。

  萬幸啊!

  幸虧這案子是入冬後才發生的,主體修建任務都已經完成了,只剩下些邊邊角角的技術活兒。

  否則要是早上兩個月的話,這名單的範圍,起碼要擴大五六倍不止!

  “大人。”

  正慶幸著,那馮應龍又小心翼翼請示道:“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卑職去做的嗎?”

  孫紹宗擺了擺手:“馮主事,你我並無統屬關係,這卑職二字就不必再提了。”

  “大人有所不知。”

  那馮應龍一聽這話,忙賠笑道:“卑職原在賈國丈身邊做事,時常聽聞大人的豐功偉績,故而早對大人景仰已久,這一聲‘卑職’可說是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原來竟是賈政的舊部。

  這官場可真是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雖知道他是刻意攀關係,但既然有賈政的舊日情面,孫紹宗的態度也便和藹了些,同他扯了幾句閒篇,才將其打發走了。

  等馮應龍走後,孫紹宗低頭打量了那名冊半晌,又要了筆墨紙硯,在紙上寫寫畫畫。

  陳敬德和黃斌,自然不敢打攪他。

  可那少天師憋了這許久,卻終於有些窩不住了,同身邊兩個中年道士交代了幾句,忽的揚聲道:“孫大人,你也問了這許久了,可曾查出……”

  不等他把話說完,孫紹宗忽的長身而起。

  因之前已經吃了虧,這少天師下意識的退了半步,手按長劍一臉的警惕。

  誰知孫紹宗看也沒看他一眼,逕自招呼黃斌道:“黃捕頭,隨本官進去看看驗屍結果。”

  黃斌領命,同樣是看都不看那少天師一眼,躬身跟著孫紹宗進到了工棚裡面。

  “可惡!”

  少天師頓時大怒,差一丟丟就又要拔劍,卻被兩個早就準備多時的中年道人,一左一右的及時‘勸’住。

  那少天師雖息了動武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抱怨道:“前幾日去忠順王府,連忠順王對我等都是客客氣氣的,他一個小小的少卿,有什麼好囂張的?!”

  兩個中年道士陪著笑,卻並不曾應他這話,反倒是其中一個請示道:“少天師,咱們要不要跟進去?畢竟宏元真人有交代,讓怎們盯緊了官差的一舉一動。”

  少天師聞言,皺著眉頭望向工棚裡面,半晌卻又把英俊的面孔往旁邊一撇,冷笑道:“要去你們去,小爺懶得看那姓孫的冷臉!”

  兩個中年道士見他雖是一臉桀驁,細看卻早失了血色,不覺都有些無語。

  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名道士便跟了進去。

  不過沒多會兒功夫,那道士又面色蒼白的退了出來。

  雖說平時做法事時,沒少見過屍首,可這開膛破腹捋腸子的場景,卻還是生平首見。

  那少天師見他狼狽的模樣,翻著白眼嘟囔了句‘沒用的東西’,心下卻是慶幸無比。

  與此同時。

  眼見那道士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黃斌咧嘴一笑,啞著嗓子道:“大人,您讓馮主事收集工匠們的名單,可是懷疑其中藏有內鬼?”

  孫紹宗回頭撇了他一眼,順勢把手攤開:“方才畫了什麼,拿來我看。”

  黃斌忙把記錄口供的小冊子遞了過去,卻只見上面畫了幾個獐頭鼠目的男子,在那正殿門前扛著梯子,對那無頭屍首指手畫腳。

  不過整幅畫所用筆墨最多的,卻不是活人、更不是屍首,而是被他們扛在肩頭的梯子。

  果然是個聰明的!

  孫紹宗之所以會懷疑有內鬼,也是因為這幾駕梯子。

  凶手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選在工匠們要用梯子的前一天作案,若說只是個巧合,恐怕難以解釋清楚。

  “那你覺得。”

  孫紹宗把那手冊拋還給他,進一步考校道:“在這七八十人裡,咱們該從何處著手查起?”

  “當然是那些打下手的力巴!”

  黃斌毫不猶豫的回答道:“小人方才已經打聽過,力巴和工匠之間並不怎麼熟悉,而力巴們通常來說,對那些精細活兒幾時能完成,接下來又要做什麼,都是不甚了了。”

  “若那內奸藏在裡面,必然要提前打探清楚,故而這些力巴們的嫌疑,是最容易排查出來的!”

  這黃斌即便在後世的刑警隊伍裡,也算得中上之姿了。

  而在幾乎沒有接受過多少專業訓練的衙役裡,更稱上是拔尖人物!

  可惜他出身太低,又大字不識的幾個,這輩子除非是立下軍功,否則最多也就在八九品徘徊了。

  心下惋惜著,孫紹宗把方才寫的東西交到黃斌手裡:“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先帶人分頭查問那些力巴——這上面的幾個問題,給我挨個問一遍。”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14 12:56
第842章‘天’師府【下】

  將黃斌派出去調查那些工匠之後,孫紹宗就逕自到了驗屍台前。

  這驗屍台是就地取材,用後院堆放的木料搭起來的,上面又鋪了一層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舊皮子。

  除此之外,那解剖台四周足足支起了六盆炭火,一靠近就跟到了蒸籠裡似的。

  這是因為屍體在正殿門外掛了大半夜,早就凍的石頭彷彿,想要讓某些線索浮現出來,自然必須先解凍才行。

  卻說孫紹宗來到驗屍台前,伸手戳了戳屍體的小腿,見皮肉已經恢復了柔軟,立刻從腳踝開始,一寸寸的往上揉捏著。

  檢查的結果是:死者的小腿骨輕微變型,膝蓋關節處的肌肉,觸感也同別處有明顯的區別,疑似是反覆鬱結的結果。

  大腿根部沒有磨損的跡象,可見這些異常,並不是因為長期騎乘所致。

  結合被凶手帶走的頭顱、衣服,死者是一名長年盤坐的道士的可能性,又大大的增加了。

  而如果將他的身份假定為道士的話,通常來說,會有以下兩種推斷。

  一種是天師府的冤家對頭,為了挑釁抹黑天師府,故而殺死了天師府的道人,或者與天師府有淵源的道人,並掛在了正殿門外。

  但這種情況下,凶手貌似沒必要再帶走死者的頭顱和衣服,反而巴不得讓死者的身份暴露。

  另一種是內部傾軋,凶手殺死受害人之後,炮製出這一切都是天師府對頭所為的假象。

  可這就更難解釋,他帶走死者頭顱和屍體的行為了。

  莫非……

  死者的頭顱和衣服上,留下了什麼證據?

  又或者是死者的身份,同凶手有某種關聯?

  正推敲著案情,其中一個仵作湊了上來,小心翼翼的道:“大人,死者胃裡的東西已經檢查清楚了,都是清淡的素食,並沒有什麼葷腥之物。”

  這愈發像是一名出家人了。

  當然,未曾出家的居士,也有長期打坐吃齋的——可一般在家修行的居士,很少有十幾歲就開始潛心向道的。

  “除此之外呢,還發現了什麼沒?”

  “還有就是……”

  那仵作和同伴一起,將屍首側翻起四十五度,指著左肩胛骨和頸後的兩處淤痕道:“屍體解凍之後,背後就顯出兩塊痕跡,似乎是生前曾被人大力按壓過的樣子。”

  孫紹宗湊上前仔細打量了半晌,不置可否的皺起了眉頭,隨即又把死者的左臂抬起來,來回擺動著觀察了一番。

  兩個仵作在旁邊看的莫名其妙,卻礙於身份準備,並不敢亂問什麼。

  等放下死者左臂之後,孫紹宗又問道:“可曾發現有中毒的跡象?”

  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死者身上雖然有大力按壓的痕跡,卻不見有掙扎留下來的痕跡。

  尤其是死者的左臂。

  一般情況下,被人死死壓住肩胛骨時,關節處總會留下掙扎的痕跡,但方才仔細觀察之後,卻並沒有發現類似的跡象。

  卻說聽了孫紹宗的問話,兩個仵作對視了一眼,又齊齊搖頭——這倒並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們也拿捏不準,死者生前到底有沒有中毒。

  沒辦法,眼下還沒有各種科學儀器輔助,很多毒素只要沒達到破壞臟器的份量,就難以檢測出來。

  而除了那兩處痕跡,仵作們便再沒有什麼發現了。

  倒是孫紹宗自己,又在死者的鎖骨上,發現了個淺淺的印記。

  那印記本就有些模糊,又離著胸腔上的鐵釘不遠,故而被血污蓋住了大半,若不是孫紹宗眼尖,怕是就錯過去了。

  將血污清理乾淨之後,也只能隱隱瞧出,是個長方形的輪廓,而且邊緣是凸出來——若非如此,怕是連這淺淺的輪廓都壓不出來。

  孫紹宗沉吟半晌,交代兩個仵作再細緻的檢查一遍,然後逕自才出了工棚。

  這一出來,就發現外面又多了個年青道人——不過看站位就知道,這新來年青道人,顯然並非什麼重要人物。

  孫紹宗也不理會那少天師,逕自向其中一個中年道士問道:“你們天師府在京城的弟子,如今可有人行蹤不明?”

  “哼!”

  不等那中年道士回話,冷著臉的少天師便嗤笑了一聲,繼而向身後的年輕道人一揚下巴:“王師弟,你同他說清楚!”

  “是。”

  那年輕道人恭聲應了,越眾而出向孫紹宗拱手道:“小道王處義見過孫大人,自從聽說天師府出了命案,家師宏元真人便下令,命在京的弟子前去匯合,然後又知會了在京的正一同道。”

  “經過這半日的排查,以及確認我天師府的弟子皆安然無恙,其餘在京的正一道人也並無缺失。”

  孫紹宗對此倒並不覺得奇怪,若這麼容易就能排查出死者的身份,那凶手帶走他的頭顱和衣服,又有什麼用處?

  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死者胸口印有長方痕跡的事兒,拿來試探這幾個道人,那王處義便又開口道:“家師讓小道給大人帶句話,他如今奉旨主持賈真人的法事,實在脫不開身,大人晚上若是有暇,還請撥冗前往寧國府一敘。”

  沒想這種時候,皇帝竟然還派宏元真人,去主持賈敬的超度法事。

  說起這位宏元真人,據傳在當代天師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術法通神、人情練達,去年春天作為天師府的開路先鋒,進京不久就得了皇帝的信重。

  這座新修的天師府,當初就是他提議修建的,為的就是替當代張天師鋪路揚名。

  而孫紹宗之所以聽說過他的名字,則是因為近來發生的南北道門之爭,據說就是宏源真人的弟子首先挑起來的。

  眼下天師府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皇帝卻欽點他去主持寧國府的法事,足見這位的聖眷之隆,遠非一般人可比。

  說實話,要是這宏元真人邀請孫紹宗登門造訪,他肯定是一口拒絕。

  但去寧國府……

  勉強也算是主場作戰,就當是去接尤二姐的時候,順便與他聊一聊案情吧。

  正好也看看,這位傳說中能驅使鬼神的主兒,究竟是何許人也。

  當下孫紹宗微一點頭,道:“本官走訪清虛觀之後,便會前往寧國府。”

  聽到‘清虛觀’三字,對面的四名道人皆是一愣,繼而那少天師就亢奮起來,撥開王處真,直愣愣的盯著孫紹宗問:“這事兒,是清虛觀做下的對不對?!”

  “不。”

  孫紹宗淡然道:“我只是去問問,清虛觀的道士可有行蹤不明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14 12:56
第843章 無病呻吟

  嘎吱、嘎吱。

  沒去皮的蘿蔔條,在孫紹宗嘴裡發出鈍刀子剁肉一般的動靜,雖然不甚悅耳,卻讓被黑暗籠罩的車廂裡,憑空多出了幾分鮮活。

  這些蘿蔔條是張老道親手醃製的,瞧著雖然粗糙,用的配料卻都是珍品,嚼起來分外爽口。

  當然,這只是對於牙口好的年輕人而言。

  稍微上了年紀的,想要品出其中的滋味,怕是非要付出些代價不可。

  至於張老道這樣年過七旬的,就算是豁出去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這些醃蘿蔔。

  但張老道還是每年都醃,一醃就是好幾大罈子,有時候會分送給別人,有時候就乾脆放到變質。

  擱別人身上,這叫怪癖、或者叫浪費糧食。

  但沾上張老道的邊兒,這些醃蘿蔔條卻披上了一層神秘色彩,甚至有城中大戶不惜重金求購。

  當然,孫紹宗今兒之所以搬了兩罈子,只是因為這玩意兒對口——如果能再辣些,就最好不過了。

  嘴裡嚼著張道士的醃蘿蔔,腦海裡不住迴響的,自然也是那老狐狸狀似灑脫,卻暗藏機鋒的言語。

  孫紹宗這次找上張老道,一是為了進一步縮小無頭屍首的調查範圍;二來也是想借他這對頭之口,多瞭解些天師府的內幕。

  前者,張老道倒是給了準確的答案:愛莫能助。

  眼下雖說是天師府勢大,清虛觀等北派道門衰微,但真要算人頭的話,天師府這些外力戶,卻只是人家的零頭而已。

  正所謂眾口難調。

  清虛觀雖然名義上是北派共主,實際上這卻只是個鬆散的聯盟,彼此之間並沒有多少的約束力可言。

  更何況許多道士本就特立獨行。

  閉關不問世事的,雲遊不知去向的,還有那些不知躲在什麼犄角旮旯,時不時冒個頭卻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清虛觀想要學天師府那樣,一聲令下從者云集,完全就是痴人說夢。

  至於孫紹宗的第二個問題,張老道則是不置可否,東拉西扯說了許多閒話,其中倒有大半是在吹捧天師府。

  若是一般人,估摸著就被他給繞蒙了。

  但孫紹宗此時回味起來,卻是頗有所得。

  簡單來說,那老道壓根就不看好皇帝求仙問道的結果,所以巴不得南北道門就此決裂,免得日後被牽連進去。

  但與此同時,張老道卻又忍不住擔心,宏元真人最近這一反常態的舉動,背後是不是另有玄機。

  再進一步提煉,對孫紹宗最有用的情報,應該就是那‘一反常態’四字了。

  在張老道嘴裡,那宏元真人法術如何且不提,卻是個頗有眼界、手段的主兒——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進京兩年不到,就成為了廣德帝身邊兒的紅人兒。

  而這樣一個人,突然在當代張天師即將北上之際,掀起了同北派道門的爭鬥,說來的確有些不合情理。

  就算真想要壓服京城裡這群地頭蛇,也該等到天師府建成,挾大勢相逼才對。

  是持寵生嬌、妄自尊大了?

  還是像張老道顧慮的一樣,有什麼別的謀劃?

  而眼下這樁無頭案,宏元真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咔嚓、咔嚓……

  默默的又嚼了幾根醃蘿蔔,耳聽得外面張成提醒,說是離著榮國府已經不遠了。

  孫紹宗就把吃剩下的半碟,順手放進了右側的暗格里,又順勢取出瓶南疆產的荔枝釀,灌了一口在嘴裡咕噥著。

  眼見馬車緩緩減速,進到了榮國府的角門裡,孫紹宗挑開車窗吐了個乾淨,帶著那一腔清香甘甜下了車,向門子打聽賈迎春和尤二姐的去向。

  聽說一個在賈赦院裡服侍,一個去了寧國府陪伴尤氏。

  孫紹宗便又命那門子前面帶路,逕自趕奔怡紅院裡,去尋賈寶玉蹭些吃喝,順便轉交張老道新做的護身符。

  話說……

  那張老道對賈寶玉當真是惦記的緊,算算歲數,難不成這裡面還藏了什麼不能說的故事?

  腦中閃過賈母與張老道眉目傳情的畫面,孫紹宗當下就是幾個寒顫,忙把這荒唐的念頭扔到了爪哇國。

  到了怡紅院左近,就見那大門已然緊閉,孫紹宗正待上前敲門,冷不丁就聽裡面寶玉在高聲叫酒,聽嗓音就知道醉的不輕。

  孫紹宗略一遲疑,還是拍響了怡紅院的大門。

  不多時,那大門緩緩打開一條縫隙,從裡面彈出個紅撲撲面孔,卻正是賈寶玉身邊的二等丫鬟秋紋。

  這秋紋原本一臉的不耐煩,瞧清楚是孫紹宗在外面,忙換了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將房門敞圓了,連聲道:“孫二爺來了就好,我們爺正一個人鬧酒呢!”

  孫紹宗不客氣的邁步進了院裡,就見牆角的涼亭裡燈火通明,賈寶玉攥著白玉酒杯,搖頭晃腦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麼。

  等離得近了,秋紋搶前幾步通稟,賈寶玉這才知道孫紹宗到了。

  當下他把那白玉酒杯往桌上一丟,喜不自禁的迎了出來:“二哥來的正好,快陪我飲上幾杯!”

  又嚷嚷著,讓麝月把中午剩下的照燒鹿吻熱一熱,給兩人當下酒菜。

  其實那桌上本就擺著幾道熱菜,孫紹宗自顧自在桌前坐了,旁邊秋紋、麝月忙跑前跑後的,取來碗筷和淨手的毛巾。

  孫紹宗一邊伸手任由麝月服侍著,一面奇道:“上午那事兒不是已經揭過去了麼,這怎得又喝上悶酒了?”

  賈寶玉微微搖了搖頭,也不知從哪兒抓出些草料來,揚手往夜色裡一拋,就聽窸窸窣窣亂響,時不時又傳出兩聲鹿鳴。

  想想他方才還嚷著要吃照燒鹿吻,這一幕著實讓人不知該如何評論。

  而孫紹宗見他不答,倒也不怎麼著急,順勢倒轉了筷子往桌上一戳,便旁若無人的吃喝起來。

  這下賈寶玉卻繃不住了,重重的嘆了口氣道:“也說不出為什麼,我今兒下午躺在床上,竟是越想越覺得無趣。”

  得~

  原來是文青病犯了,在這兒無病呻吟呢!

  只要扔柴房餓上幾天,一般這毛病都能不藥而癒。

  可惜這法子對賈寶玉施展不開。

  於是孫紹宗就換了另外一個,同樣十分管用的法子。

  他抓起酒壺替賈寶玉斟滿了一杯,不由分說的塞過去,道:“來,哥哥陪你連干三杯,先潤一潤嗓子!”

  誰知賈寶玉這時,卻反而沒有了喝酒的興致,盯著那酒杯幽幽嘆道:“人活一世本就不易,卻奈何偏要在污濁裡打滾,實在是……無趣、無趣的緊。”

  這神神叨叨的,跟那張老道倒是頗有相似之處。

  莫非自己方才想的那些,並非是空穴來風?

  心下編排著兩個古稀老人不可言說的故事,孫紹宗把空酒杯往桌上一頓,隨口駁道:“那你就不會想法子,來個出淤泥而不染麼?”

  停了這話,賈寶玉帶著七分醉意的眸子,緩緩挪到了孫紹宗臉上,一字一句反問:“那二哥可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這個……

  說起自己這四年來的轉變,何止是有染,真可說是大染特染!

  “染便染了。”

  孫紹宗翻了個白眼,哂道:“我又不似你這般矯情,本就是在塵世裡打滾,正所謂有得必有失……”

  正待說出一番大道理來,就聽得腳步聲匆匆而來,緊接著是襲人的嗓音:“祭文送過去了,不過那府裡兵荒馬亂的,實在……咦?!”

  隨著一聲驚呼,那說到半截的話,陡然就停了下來。

  孫紹宗覺得奇怪,端著酒杯回頭望去,卻見襲人滿臉驚詫的望著自己,似乎是瞧見什麼奇景一般。

  “怎得了?”

  孫紹宗奇道:“這瞧見我跟見了鬼似的?”

  “不不不!”

  襲人這才反應過來,忙道:“我方才去東府送祭文時,尤大奶奶正急著派人,去府上請您過來呢!那曾想一回家,就瞧您在這兒喝酒……”

  “尤……咳,珍大嫂請我作甚?”

  “聽說是宏元真人的夫人死了,好像還和您正查的案子有關!”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14 12:56
第844章 馬氏

  孫紹宗趕到寧國府的時候,就見兩個偌大的兩個草棚,正聳立在道路左右。

  一盞盞慘白的燈籠,在簷下隨風搖曳,數不清的炭盆,在棚內星羅棋布,卻唯獨不見半個人影在內。

  再加上不知從哪兒飄來幾張紙錢,正好從孫紹宗腳下簌簌而過,恍惚間,倒彷彿置身鬼蜮一般。

  “孫大人?!”

  不過一個亢奮的嗓音,很快就打破了這陰森的氛圍。

  緊接著呼啦一下子,又從靈堂裡湧出好些活人來,為首的自然正是尤家姐妹。

  話說……

  那什麼賈惜春,不正是賈敬的女兒麼?

  怎的不見她這親生女兒守在靈前?

  孫紹宗腦中閃過一絲狐疑,不過很快就又拋諸腦後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和他有什麼關係?

  往前迎了幾步,眼見離著還有一丈多遠,孫紹宗就停下來準備躬身見禮。

  誰知尤氏卻似乎有些激動過度,竟完全沒有收住步子的意思,依舊滿面通紅的撞將上來。

  眼見再這樣下去,非露出馬腳不可,孫紹宗立刻搶先躬身道:“珍大嫂,聽說您有事找我?”

  這一聲‘珍大嫂’,頓時讓尤氏覺察出自己差點失態,忙訕訕的停住了腳步,屈身回了個萬福。

  其實也怪不得她失態,獨力支應賈敬的喪事,本就已經是勉為其難,偏事情又一樁接一樁的襲來,愈發讓尤氏無所適從。

  眼下見到孫紹宗,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時間自然顧不得多想什麼。

  此時即便已經清醒了,那眸子裡的熱切卻是半點沒少,趁著別人都在後面,先幽怨的送了道秋波,這才柔聲道:“我方才剛派人去你府上,不曾想你就來了。”

  別說,在這裡靈堂門外,她一身孝服媚眼如絲的模樣,倒真是別有一番刺激。

  怪不得島國人還專門開發了喪服系……

  呸呸呸~

  咱老孫可是有底線的人!

  正強自捍衛自己的底線,就見尤氏又微微側身,向後一指道:“具體何事,還是請兩位道長從頭講起吧。”

  她那喪服也不知怎麼弄的,原本瞧著十分寬鬆,這一擰腰竟驟然收緊,無端裹出了兩團輪廓。

  竟還二次發育……

  咳~

  孫紹宗的視線,艱難的穿過重山峻嶺,落在後面兩個年輕道人身上。

  那兩個道人也忙拱手見禮,然後又在尤氏的示意下越眾而出,苦著臉將事情經過講了出來。

  卻說下午的時候,宏元真人召集眾門徒弟子,正盤點其中是否有行蹤不明的,就突然接到旨意,讓他來主持寧國府超度法事。

  若在平常,這其實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擱在這節骨眼上,卻妥妥顯示出了皇帝對宏元真人的信重。

  故而宏元真人非但欣然從命,還把門下弟子帶了一多半來,烏泱泱的填滿了兩座草棚。

  尤氏雖然鬧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卻也知道這位宏元真人眼下聖眷正隆,所以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一面命人鞍前馬後的服侍著,一面又命人準備好齋菜、住處。

  忙了足足個把時辰,好容易才忙活完了,正準備請諸位高道去偏廳用飯,忽然就有留守的道人,跌跌撞撞的尋了進來,說是宏元真人的妻子馬氏,被人殺死在了自家花園裡。

  據說馬氏在丈夫率隊趕奔寧國府之後,因覺得心情煩躁,於是斥退了左右,獨自去後花園裡散心。

  結果家人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也不見她回來,這才壯著膽子過去尋找,結果卻在後花園發現了馬氏的屍首。

  而且屍體的額頭上,還被利刃寫了個血淋淋‘師’字。

  宏元真人聽說此事又驚又怒,正準備率眾回府查看,卻有人聯想到今早的無頭屍案,覺得這其中怕是有所關聯。

  故而宏元真人臨走前,又拜託尤氏設法知會孫紹宗,更留下兩名弟子居中聯絡。

  聽罷這事發經過,孫紹宗不覺皺起眉頭,昨晚的無頭屍首是‘天’字,今兒這個又刻了個‘師’字,難道凶手是想湊齊‘天師府’的三殺成就?

  因聽說那宏元真人剛走沒多久,身邊又有不少弟子只能安步當車,孫紹宗就覺得犯罪現場遺留的痕跡,或許還能去搶救一下。

  當下也顧不得多禮,直接替小道士們要了兩匹馬,催著他們頭前帶路。

  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宏源真人的府邸左近,將幾十名道士全都截了下來。

  可宏元真人卻不在其中。

  隨便找了個人打聽,才知道宏元真人實在耐不住性子,就先行趕回了府裡。

  得~

  這還是沒能攔住。

  眼下只能寄望於死的是女眷,能湊到近前的人不是太多了。

  繼續啟程,先那群道士一步到達了目的地,卻見這裡並非孫紹宗想像中的道觀,而是一座尋常宅院。

  當然,這所謂的尋常,只是世俗與方外的對比。

  事實上單以世俗人家來說,這座府邸稱得上是富麗堂皇,雖比不上榮寧二府,卻也不遜於時下的孫家。

  約莫是宏元真人早有囑咐,兩個引路的小道士,剛在門前交代了孫紹宗的身份,立刻就有個中年道人迎了出來,將他一直領到了後花園。

  話說……

  道士家裡原來也用丫鬟、老媽子!

  孫紹宗原本還以為,見到的會是一群女冠呢。

  “來者可是大理寺孫少卿?”

  剛到那後花園裡,就聽得黑暗中傳來一個沉悶的嗓音。

  引路的中年道士,忙提著燈籠往前湊了幾步,孫紹宗這才發現,有個中等身量的道人,正在花圃前負手而立。

  看衣著、氣度,顯然正是宏元真人無疑。

  但看年紀卻似乎只有三十左右。

  這麼年輕就當上真人了?

  還是說這位宏元真人駐顏有術?

  孫紹宗心下狐疑著,卻不知對面的宏元真人,在看出他的大致年紀之後,也是一樣的驚詫莫名。

  雙方對視了片刻,因見這廝擺出的造型頗有些倨傲,孫紹宗也便沒有主動行禮,只是揚聲道:“正是本官,閣下應該就是宏元真人了吧?卻不知尊夫人的屍首……”

  “喏,就在此處。”

  不等孫紹宗說完,宏元真人往地上一努嘴,便又抬起頭四十五度仰望蒼穹。

  這態度……

  孫紹宗腦海裡冷不丁就冒出一個詞來:殺妻證道。

  不過隨即他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宏元真人腳下的屍體上。

  雖說破案的契機,往往建立在靈光一閃上,但歸根到底還是要用證據來說話——而根據之前得到的訊息,宏元真人則有著明確的不在場證據。

  當然了,眼下也還不能排除買兇殺人的可能性。

  總之,一切都等驗看完屍首再說。

  從哪中年道士手裡接過燈籠,孫紹宗走到近前伏低身子查看,卻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死者是一名姿色出眾的婦人,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左眼眼角有一粒芝麻大的淚痣,為其增添了不少顏色。

  不過屍體此時的表情,卻委實有些詭異。

  硬要形容的話,恐怕只能用‘七情上臉’來描述——她臉上的種種情緒,實在是豐富的不像一個死人。

  但也正因如此,孫紹宗仔細端詳了半晌,也判斷不出她臨死之前,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情緒。

  倒是她的死因一目瞭然:被凶手用繩索勒死的。

  她頸間有一條深紫色的勒痕,根據皮下出血的狀況,以及勒痕的深入程度,基本可以確定是致命傷無疑。

  而除了這道勒痕之外,最明顯的傷口就是死者額頭上的‘師’字了。

  這個血字約有乒乓球大小,位於死者的發際線以下、眉心以上。

  看傷口的情況,應該是馬氏死後不久,用匕首之類的利刃刻上去的。

  字跡看上去還算工整,但孫紹宗仔細端詳之後,發現‘師’字那一撇,相較最初的豎道,似乎稍顯的短了些,撇出去的角度也不夠。

  在仔細看,其實和最初的一豎相比,旁邊的‘幣’字,也顯得小了一號。

  這似乎是……

  為了避開死者的眉毛,所以從第二筆開始,就主動縮小了字號?

  對比天師府裡那具猙獰的無頭屍,這馬氏的待遇似乎好了許多啊。

  是因為對方是女人,所以凶手手下留情了呢,還是有著什麼其它原因,讓凶手不願意破壞馬氏的容顏?

  盯著那‘師’字沉吟良久,孫紹宗才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死者虛舉在脖頸兩側的雙手上。

  這無疑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肌膚嬌嫩、白皙、五指修長,指甲上還塗著瑩紫色的荳蔻,而在那指甲縫裡,則殘留著不少細小的碎屑。

  麻繩、衣服纖維、相當份量的皮膚,以及右手食指上的一絲血色。

  凶手被抓傷了?!

  孫紹宗心頭一喜,卻並未急著以此辨認真兇,而是繼續仔細的勘察著。

  因為對方畢竟是一名女性,旁邊又站著她的丈夫,孫紹宗也不好扒開衣服細瞧,只能先檢查屍體表面的痕跡。

  相較於頭頸和雙手的發現,她的衣服上似乎並沒有設留下什麼線索。

  不過孫紹宗卻不會就此而大意,依舊一寸寸的端詳著。

  死者的外套,是時下最流行的兜帽貂裘,兩側還俏皮的綴著幾根亮色流蘇,這種配飾方式,常見於未出閣的妙齡女子。

  上午在榮國府見到的那一群鶯鶯燕燕裡,史湘雲和薛寶琴兩個,衣領上就有類似的流蘇。

  這是不是表明,死者的心理年齡,要小於實際年齡?

  也就是說,這是位懷著少女心的主兒?

  想到這裡,孫紹宗莫名的就想起了薛姨媽。

  然而眼下,可不是追憶獵豔事蹟的時候,於是他忙把那不該有的念頭拋在腦後,繼續專心致志的搜查著證據。

  可那貂裘大衣上,卻並未發現什麼有用的訊息。

  至於裡層的衣物,因為不能扒開了看,只能大致確定是件鵝黃的比甲,再然後就是……

  等等!

  孫紹宗又往下伏了伏身子,幾乎就貼到了死者的肩頭,但即便這樣,也依舊看的不太清楚。

  最後他乾脆伸手,把裡面的比甲輕輕撥開,一條杏色的肩帶,頓時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這款式絕不可能是什麼肚兜!

  看來這位真人婦人,還是個內媚悶騷……

  不對!

  孫紹宗忽然抬頭問道:“敢問尊夫人,是什麼時候進京的?”

  那宏元真人皺了皺眉:“約莫是六月中旬吧。”

  呃~

  這就難怪了,義忠親王發明的新式內衣,雖然在京城是風塵女子專用之物——這都要怪義忠親王一開始,就是奔著情趣款設計的——但在江南等地,卻已經逐漸普及開來。

  而馬氏既然是今年六月才來的,會習慣穿用新式內衣也並不足奇。

  如此說來,這東西就做不得推斷死者性格的前提了——除非在扒開外衣之後,裡面有更勁爆的發現。

  孫紹宗嘆了口氣,正待繼續探查別處,卻聽身後有人滿是咬牙道:“還請孫大人自重!”

  經這聲音一提醒,孫紹宗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正用手指勾弄著那內衣的肩帶,當下不由得大為尷尬,忙把手指縮了回來。

  誰成想就在這當口,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內衣肩帶竟然就這麼斷掉了!

  尷尬!

  大寫的尷尬!

  孫紹宗明顯感覺到,身前身後兩道目光同時銳利起來。

  可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猶豫半晌,乾脆沒事人一樣,繼續查看屍體的其它部位。

  死者的褲子上,並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但死者腳上的兩隻繡花鞋,卻讓孫紹宗眼前一亮。

  那繡花鞋腳尖到腳趾表面,明顯有踢打摩擦的痕跡!

  孫紹宗忙托起其中一隻,仔細的端詳了繡花鞋兩側,發現上面相對幹淨了不少,心下不由得愈發亢奮,急忙打著燈籠四下里踅摸著。

  不出所料,週遭的腳印有些雜亂。

  而這年頭的鞋底,多半都是沒有花紋的,所以很難辨識清楚。

  不過孫紹宗要找的,也不是那些完整的腳印,而是踢打摩擦的痕跡。

  這自然比普通腳印容易尋找,所以很快孫紹宗就有了發現——前後的、斜向的,好幾道踢動的痕跡,或深或淺的印在地上。

  盯著那些痕跡打量半晌,又手腳並用的丈量出了死者的身高,孫紹宗忽然站起身來,將兩隻手平舉到身前,像是勒著什麼東西似的,咬牙切齒的往上提著。

  那猙獰的表情,直讓一旁的中年道士,以為他是犯了什麼癔症,連連用眼神詢問宏元真人,要不要對他採取措施。

  忽的,孫紹宗停下了所有的動作,轉頭問道:“你們府上可有高大魁梧之人?至少在六尺【一米八六】往上!”

  “啥?”

  中年道士下意識的退了半步,繼而才明白孫紹宗是在問什麼,他皺著眉頭猶猶豫豫的正要回答。

  旁邊宏源真人卻搶先問道:“孫少卿可是發現了什麼線索?”

  “的確是發現一些線索。”

  孫紹宗點點頭,先指著四周道:“這後花園的位置,相對比較私密,想要從外面潛入,起碼要翻過兩道院落——如果是無目標的隨意殺人,完全沒必要找到這花園來。”

  “如果凶手的目標,就是殺死尊夫人的話,那這機會又委實太巧了些。”

  聽到這裡,宏元真人又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懷疑,是我府上的弟子家僕所為?”

  “沒錯!”

  孫紹宗在此點了點頭,又指著屍體的雙足道:“尊夫人鞋面上有明顯摩擦、踢擊留下的痕跡,但兩側和褲子上卻沒有類似的痕跡。”

  “這證明尊夫人並非是雙腿彎曲時,胡亂踢動雙足留下的痕跡,而是在身體直立的情況下,造成的摩擦損傷。”

  “而地上留下的痕跡,又有大半都是用腳尖留下的!”

  “想要造成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凶手勒住尊夫人的脖子,用力將她的身子提了起來,以至於她的腳底無法接觸到地面,只能用腳尖來回踢動掙扎!”

  “而我方才丈量了尊夫人的身高,經過一番試驗之後,又進一步得出了結論。”

  “凶手的肩高最多比我矮上些許,否則他要想把尊夫人提起來,非但會覺得十分彆扭,而且還難以發力。”

  “綜上所述。”

  孫紹宗說到這裡,盯著宏元真人一字一句的問:“還請真人名言,府上究竟有沒有身高六尺,又孔武有力之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14 12:56
第845章 勘

  【…………】

  “沒有?”

  “沒有。”

  “一個都沒有?”

  “我天師府在京弟子與所雇僕役,現如今全都雲集於此,孫少卿若是不信,大可一一丈量他們的身高。”

  孫紹宗沉默了。

  宏元真人說的斬釘截鐵,這又是當下就能進行求證的事兒,足見天師府在京的弟子僕役當中,的確沒有這般高大孔武之人。

  難道是自己的推斷出了問題?

  可自己已經將現場的痕跡,仔細檢查了好幾遍,按理說不會有什麼疏漏才對。

  另外……

  孫紹宗用眼角餘光,掃量著那名疑似管家的中年道士。

  方才第一次追問,這府上可有身高超過六尺之人時,這中年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宏元真人拿話截住了。

  如果剛才宏元真人是倉促遮掩,自己或許能從這中年道人身上,瞧出什麼破綻來。

  然而望過去之後,卻見那那中年道士臉上,竟也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似乎正在鄙視孫紹宗的荒唐推理。

  嘖~

  是這廝演技太好了呢?

  還是方才自己誤會了什麼?

  將目光悄然收回,孫紹宗一面打定主意,要另尋突破口,一面假作不死心的樣子,又繼續追問道:“那與府上親近之人,可有……”

  “孫少卿。”

  宏元真人開口打斷了孫紹宗話,正色道:“內子一貫深居簡出,非是我天師府之人,怕連她此時身處京城都未必知曉。”

  這到底是要替門人弟子撇清,還是要告訴自己,即便真兇不在其中,這府上也必然藏有內應?

  孫紹宗低頭沉吟了半晌,這才又開口道:“既如此,請真人將府上所有人,都集中在前廳等候,不要隨意走動——等本官勘察完週遭的痕跡,再一一查問清楚。”

  頓了頓,他又道:“再請派人去大理寺走一遭,讓當值的衙役,以及專司女牢的牢子盡快趕來。”

  宏元真人正要點頭,一旁的中年道人反而有些惱了,憤憤道:“都說了我們這裡沒有身高超過六尺的,大人怎得還是糾纏不清?!聽說您剛去見了那張老道,該不會是……”

  “宏豐師兄!”

  宏元真人一聲低喝,那中年道人才不情不願的閉上了嘴,投向孫紹宗的目光,卻依舊不怎麼友善。

  這態度……

  倒不像是心懷鬼胎的樣子。

  難道方才自己真的看錯了?

  還是說他那猶猶豫豫的態度,其實和案件本身無關?

  孫紹宗心下狐疑著,面上卻只是宏元真人一拱手,道了聲:“有勞了。”

  然後便又提起燈籠,以屍體為中心開始對花園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那中年道人見狀,又瞪了他兩眼之後,就憤憤不平的去了。

  沒過多久,一矮一胖兩個婆子就又趕了過來,先向孫紹宗行了禮,然後便如同防賊一般,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就這般帶著兩隻尾巴,孫紹宗將花園搜檢了一遍,發現貼近牆角的泥土,竟是意外的濕軟。

  這大約是因為前兩日那場雪,直到今天才化了個乾淨,又趕上今兒的氣溫回暖,地表並未結冰的緣故。

  也幸虧如此,孫紹宗才在左側牆角,發現了幾個清晰的腳印。

  而通過對足跡,以及步伐間距的對比,孫紹宗又進一步確認了之前的推斷--殺死馬氏的凶手,的確身高在六尺以上。

  從中庭繞到牆後,只見長長的兩排屋子左右相對,向婆子跟班們一掃聽,卻原來是天師府年輕弟子的宿舍。

  而在這集體宿舍的南牆,以及隔壁柴房小院的南北牆下,都發現了同樣的腳印。

  考慮到這府上,並沒有這般魁梧高大之人,基本不存在偽造入侵痕跡的可能。

  因而基本可以斷定,那凶手的確是翻牆進出的。

  按照婆子們的說法,今天因為沒有晚課的緣故,酉正初刻【晚上六點十五】便有四名道人,結伴回了宿舍。

  馬氏獨自進入後花園散心的時間,是酉正三刻【下午五點四十五】。

  屍體的發現時間,是在戌時【晚七點】前後。

  而死亡時間判定,則約莫在酉正至戌時【六點到七點】之間。

  也就是說,留給凶手作案的時間,就只有酉時三刻到酉正初刻的那兩刻鐘而已。

  考慮到前後偏差的存在,時間或許還要再縮短些。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在剛剛入夜之後,潛入深宅大院的後花園,殺掉女主人之後從容而去。

  這要麼是有內應帶路,要麼他本身就熟悉這裡的一切。

  至於提前潛入進來,埋伏在花園之中的推斷,在理論上是說得過去——可眼下雖然天黑的早,可也要等到酉正時分才會入夜。

  一個魁梧過人的凶手,大白天就翻牆越戶,暴露的風險也實在太大了,只要智商不低於平均水平的,恐怕都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另外,根據凶手進出的路線來看,凶手極可能是一早就確定馬氏,當時正獨自在後花園裡。

  據此進一步推論,馬氏和凶手之間,或許有什麼特殊的關聯。

  否則在這短短時間裡,他是如何得到確切消息,又輕車熟路進出真人府的?

  若當真如此,那個比例不協調的‘師’字,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而死者那七情上臉的表情,也同樣有瞭解釋。

  就這樣一邊尋找線索,一邊反覆推敲著,孫紹宗在真人府後院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花園之中。

  他原本是想最後再查看一下屍體,不過打著燈籠到了近前,首先映入眼簾的,卻依舊是宏元真人負手而立,仰望星空的身影。

  這前後應該有半個時辰了吧?

  他難道一直就在屍體旁邊凹造型?

  或許……

  他其實並不是在擺造型,而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妻子的橫死?

  若真是如此,之前‘殺妻證道’的推斷,倒是有所偏頗了。

  而且馬氏如果當真與凶手之間,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聯,宏元真人同凶合謀的可能性,也就降到了最低點。

  孫紹宗正琢磨這著,要不要趁機試探一下,這對夫妻之間的感情究竟如何,卻忽聽身後腳步聲紛沓而至。

  挑著燈籠轉頭望去,就見黃斌領著三名女牢子,正隨著那管家道人快步行來。

  “大人!”

  而看清楚孫紹宗就在前面不遠,黃斌立刻越眾而出,快步來到近前,躬身道:“小人已經派兄弟們守住了前後門,沒有您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進出。”

  孫紹宗點了點頭,轉身向宏元真人道:“真人,能否找個合適的房間,讓這幾名女牢子進一步勘驗屍首?”

  宏元真人卻不看他,只將寬大的袍袖,對準那宏豐道人一揮。

  那宏豐道人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讓兩個婆子匯同三名女牢子,將馬氏的屍首抬到了偏廳驗看。

  至於孫紹宗和黃斌,則是隨著那宏豐真人,一起到了人頭濟濟的大廳之中。

  方才在路上時,因為夜色闌珊,孫紹宗也未曾瞧個真切,此時大廳裡燈火輝煌,才發現這天師府在京城的弟子之中,其實真正道人並不多,也就那麼十來個的樣子。

  而更多的,則是十幾歲未授篆道童,這應該都是宏元真人,在京城裡打開局面之後,才剛剛收錄在門下的。

  此時那些半大孩子,烏泱泱站了半個大廳,卻都是噤若寒蟬,並不敢發出一點動靜,顯然平時所受管束極嚴。

  反倒是只佔據了客廳一角婆子丫鬟們,在不住的竊竊私語著。

  當然,孫紹宗一露面,那丫鬟婆子們也登時安靜下來。

  這大廳應該是平日裡,眾道人們做功課的地方,最裡首的位置,還佈置了個小小的法台。

  因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麼忌諱,孫紹宗也就沒踏上法台,只站在人群前面環視了一圈,然後揚聲道:“之前在這府裡留守的,都站到本官面前來。”

  人群中有幾個道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齊齊越眾而出。

  站出來的一共只有六人,卻都是成年的道人,看來宏源真人之前,是把所有的道童都帶去寧國府撐場面了。

  而這站出來的六人當中,莫說是六尺高,超過五尺五寸【1米71】的,也只有區區一人。

  只能說,時下的南北身高差,還是相對比較明顯的。

  這時牆角那些婆子丫鬟,又不禁有些騷動起來,其中一個婆子大著膽子問道:“青天大老爺,我們……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是不是也要站過去?”

  “不必了。”

  孫紹宗把手一擺,下令道:“黃斌,你帶人把案發時在這府裡的,都仔細盤問一遍,看他們可否有不在場證明——還有,馬夫人身邊的丫鬟是哪幾個,站出來回話。”

  黃斌剛想上前領命,聽後面這話,忙又退回了原位。

  與此同時,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戰戰兢兢的走了過來,屈身怯聲道:“奴婢秋紅【夏荷】,見過青天大老爺,我們兩個就是夫人身邊的丫鬟。”

  頓了頓,那秋紅又補充道:“夫人到花園之後,我們兩個一直和張家嫂子閒話家常,後來覺得不對勁之後,也是我們三個一起發現的屍體。”

  這倒是個機靈的。

  而且聽她們的口音,應該是京城本地人,而不是馬夫人從南方帶來的。

  孫紹宗點了點頭,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本官要去馬夫人的寢室查看一番,你們兩個前面帶路吧。”

  兩個丫鬟下意識的望向了宏豐道人,見他並沒有阻止的意思,這才帶著孫紹宗和兩個衙役,到了馬夫人的寢室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14 12:56
第846章 撲朔迷離

  馬氏的住處,其實離著後花園不遠,不過彼此之間卻並未打通,而是需要從二門夾道繞路,方可進出其中。

  而相較於方才那兩排模板庫式的宿舍,這裡的環境自然要好上許多,飛簷斗栱不遜於樓台殿宇。

  但其中最為出彩的,卻並非堂屋正房,而是風格與北方建築迥異的東廂房。

  “青天大老爺。”

  因見孫紹宗止住腳步,端詳那東廂房的構造,那機靈丫鬟秋紅,便怯生生的道:“東廂房是我家真人煉道修玄的地方,平日裡就連夫人也不敢擅入的。”

  聽她這麼一說,孫紹宗反倒更為好奇了。

  不過眼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近前,他也不想太過為難兩個丫鬟,便只是模棱兩可的點了點頭,然後示意秋紅上前,推開了堂屋的房門。

  甫一進門,就隱隱覺得有股暖香撲鼻,等進到裡間之後,這股味道就更濃了。

  而裡面的佈置,也一如那兜帽上的流蘇,充滿了少女情趣——孫紹宗甚至還在窗戶上,發現了一串粉色的風鈴千紙鶴。

  “四處查看一下,看可有什麼蹊蹺之處。”

  孫紹宗一邊吩咐著,一邊自顧自的拉開了衣櫥,卻見裡面衣物層層疊疊的,皆是女子所用,不曾見到半件男人的衣物。

  於是隨口問道:“宏元真人平日不睡在這裡麼?”

  秋紅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的答道:“真人……真人在為萬歲爺調配丹藥。”

  馬氏雖然已經死了,可宏元真人卻還活著,而且是聖眷正隆的或者,她身為一個丫鬟,如何敢隨意洩露這夫妻之間的隱私?

  故而也只能這般隱晦其詞。

  孫紹宗卻懶得同她打什麼機鋒,又開門見山的問:“如此說來,宏元真人與妻子已經有許久沒有同房了?那他們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夫人與真人的感情,自……自是極好的。”

  秋紅說著,卻下意識的低垂了頭頸,但要掩飾的,卻並非她刻意裝出來的嬌怯,而是滿眼的無奈。

  就在此時,屋內忽然響起一陣叮叮噹噹的脆響,秋紅下意識的抬頭望去,就瞧見孫紹宗扯下了一隻紙鶴,正饒有興致的拆解著。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開口勸阻,但雙唇微動,又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於是忙把話又嚥了回去。

  正待重新垂下頭頸,卻聽孫紹宗自說自話道:“方才我也瞧過了,這府上除了馬氏之外,連個正經的女冠都沒有——現如今馬氏已經死了,日後這府上怕也不再需要這麼多女傭了吧?”

  “天師府門下,雖然可以娶妻生子,可畢竟也是修道之人,對男女大防總比旁人更避諱些——尤其宏元真人如今又不近女色。”

  “估計裁撤人手的時候,越是年輕有姿色的,越是不會留下來。”

  “而在主人橫死後不久,就被辭退的貼身丫鬟,你們可知道會擔上什麼名聲?”

  說到這裡,孫紹宗終於丟開了手裡的紙鶴,似笑非笑的望向兩名丫鬟。

  秋紅被孫紹宗瞧的心慌氣短,卻還是咬緊牙關不曾開口。

  但那夏荷卻沒有這般定力,聽了孫紹宗這一番剖析,只駭的險些魂飛魄散,如今被他那鷹鷲也似的眸子盯住,卻哪還顧得上什麼主僕情誼、職業操守?

  當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孫紹宗面前,連聲道:“求青天大老爺救救奴婢,我與秋紅只知道伺候夫人,什麼壞事兒都沒做過啊!”

  說著,便哭的梨花帶雨。

  兩人平日裡同進同出,知道的事情都相差彷彿,夏荷既然已經被唬住了,秋紅再沉默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故而也只得暗嘆一聲,也只得跟著跪了下來,以頭觸地道:“還請青天大老爺,為奴婢們指一條活路。”

  唬住兩個小丫鬟,對孫紹宗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成就,故而他只是一揚下巴,淡然道:“起來回話。”

  夏荷還想哀求,秋紅卻忙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恭恭敬敬的洗耳恭聽。

  “你等若是無辜被牽連的,那就不要有所隱瞞。”孫紹宗道:“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線索,助本官盡快查出真兇,一來可以告慰馬氏在天之靈,二來本官也可酌情嘉獎,以後不管是待嫁閨中,還是另尋主家,總歸不會讓你們被流言蜚語所擾。”

  秋紅還來不及開口,旁邊夏荷已是大喜過望,忙不迭的謝著恩,又保證有一說一,絕不欺瞞半句。

  而為了表示誠意,她還迫不及待的,回答了孫紹宗之前的問題。

  “要說夫人與老爺之間的關係,平日瞧著其實還挺恩愛的,吃穿用度就不說了,老爺若有時間,也時常陪夫人閒話家常。”

  “只是老爺要煉仙丹,就必須避諱陰氣,所以從不見他們行……行夫妻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夫人一個人的時候,總有些悶悶不樂,直到近些日子,才漸漸開心起來,不過……”

  眼見說道關鍵處,她忽然把臉鼓的包子一般,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孫紹宗忍不住催促道:“不過什麼?她可是有什麼異常之處?”

  “這……”

  夏荷繃著臉,眉頭越皺越緊,半晌卻洩氣道:“我也說不準夫人是怎麼了,反正心裡像是揣著事兒。”

  “夫人像是在患得患失。”

  這時秋紅插口道:“夫人似乎是對某件事情有些拿不準,在人前還好些,一旦獨處時就坐立不安的。”

  “對對對!”

  夏荷忙把頭點的小雞啄米似的:“就是這麼回事,我和秋紅撞見好幾回呢。”

  以這種種跡象來看,馬氏與那凶手有私情的推斷,應該七八不離十了。

  至於馬氏近來突然心情轉好,又患得患失的表現,按照常理推斷,應該也同那情夫脫不開干係。

  決定一起要遠走高飛?

  等來的卻是情夫痛下殺手?

  嘖~

  八點檔狗血劇的情節。

  可這府上並沒有符合凶手體貌特徵之人,凶手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將深居簡出的馬氏,約到後花園見面的?

  這其中還是要有內應負責劇中聯絡,才能解釋的通。

  會是眼前這兩個丫鬟麼?

  不對。

  兩個貼身丫鬟雖然容易接近馬氏,卻並不方便與外部接觸,而且只要事後稍一查問,就多半會漏出馬腳來。

  這般想著,孫紹宗又問:“今天去花園之前,她有什麼異常的表現麼?又或者獨自見過什麼人?”

  “夫人一整天都和我們在一起,並不曾與旁人獨處過。”那秋紅搖頭道:“不瞞大老爺,打從聽說天師府那邊兒死了人,這府上就風聲鶴唳的,即便夫人有什麼異常,奴婢們也看不出來。”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倒是傍晚時,夫人突然覺得煩悶,非要獨自去後花園,顯得有些奇怪。”

  這一點不用說,孫紹宗也早就注意到了。

  “那除此之外呢?她近來可還有什麼異常之處?”

  “這……”

  兩個丫鬟互相對視了一眼,秋紅搖了搖頭,那夏荷卻是若有所思,半晌支吾道:“奴婢也不知道算不算異常之處,近來……近來……近來……”

  反覆嘟囔著,臉色越來越紅,那嗓音卻是愈發的小了。

  孫紹宗見狀,當即沉下臉來呵斥道:“馬氏在天有靈,肯定也希望能盡快查出真兇,你現如今又有什麼好避諱的?”

  吃這一嚇,夏荷再不敢吞吞吐吐,忙道:“近來夫人總覺胸口發漲,從南邊兒帶來的貼身內衣,也……也莫名的變緊了。”

  胸口發漲?

  貼身內衣變緊了?

  孫紹宗腦海之中,先是閃過那根斷掉的肩帶,隨即又浮現起在寧國府時,尤氏那擰腰側身的剪影。

  二次發育?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會想要和情郎遠走高飛,怪不得那情郎會突下殺手!

  孫紹宗立刻喊過一名正在翻找證據的衙役,附耳低語了幾句。

  那衙役面露驚愕之色,隨即又連連點頭,然後轉身匆匆的去了。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黃斌自外面走了進來,拱手稟報導:“啟稟大人,留守之人的口供都已錄下,不過恰巧在案發前後,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明。”

  這倒並未出乎孫紹宗的預料,不過如此一來,想要查出那內鬼,怕是要多費些手腳了。

  “大人。”

  正沉吟著,黃斌又小心翼翼的請示道:“咱們要不要加派人手,把天師府的人都保護起來?”

  “嗯?”

  “‘天師府’是三個字,眼下已經死了兩個……”

  看來他想到了凶手連續作案,湊齊三殺的可能性。

  不過……

  這個案子如果和孫紹宗推論的一樣,是因為馬氏懷有身孕,姦夫唯恐事情洩露,所以才設計殺掉馬氏的話,那他湊齊三殺挑釁天師府,豈不是畫蛇添足?

  孫紹宗甚至有些懷疑,那所謂的‘師’字,其實是凶手在得知天師府的案子後,刻意添上去當做障眼法。

  而真正製造無頭案的,則是另外一夥人。

  不過眼下這一切還只是揣測,所以孫紹宗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擺了擺手,示意黃斌暫且不要再提此事。

  然後他又問兩名丫鬟:“自從你們夫人來京之後,可曾有身材高大之人,出現在她身邊?”

  兩個丫鬟毫不猶豫的點頭。

  這乾脆利落的,倒讓孫紹宗有些詫異。

  畢竟之前宏元真人與那宏豐道人,都說馬氏深居簡出,從未見過什麼外客,又說這府上沒有身材高大之人。

  然而兩個丫鬟如今的表態,卻是截然相反!

  孫紹宗立刻來了興致,盯著二人追問:“是什麼人?!”

  “是真人的大弟子馬道長。”

  秋紅說著,又忙補了句:“他也是夫人的親外甥,所以當初在京城時,曾與夫人見過幾面。”

  親外甥?

  原來竟是這種刺激的關係麼?!

  “你說當初是什麼意思?”

  孫紹宗心下咂舌,卻立刻抓住了這話的重點:“莫非那馬道長,如今並不在京城之中?”

  夏荷搶著道:“十多天前,馬道長就被真人派去龍虎山送信了。”

  原來如此!

  如果那馬道士假裝回了江西,卻暗中潛伏在京城,並設法將馬氏約到後花園,然後加以殺害的話。

  那他從外部入侵,又對地理環境,以及作息時間瞭如指掌,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

  這樣一來的話,宏元真人之前的反應,就顯得十分的怪異。

  就算那馬道士,十多天前就已經離開了,但自己提出高大魁梧之人,又極有可能是這府上的弟子,宏元真人應該也會想到他頭上才對。

  卻怎得偏要耍弄文字遊戲,說什麼府上並沒有高大魁梧之人?

  可疑!

  實在是可疑的緊!

  然而要說宏元真人有嫌疑,這邏輯上又實在說不通順。

  哪有被戴了綠帽、喜當爹、又被殺了老婆的人,會主動偏袒姦夫呢?

  孫紹宗一時有些茫然,但這並不妨礙他當機立斷的下令,讓黃斌找這府上的道士們,繪出那馬道士的相貌,然後在各個城門暗中設卡攔截。

  城門是在酉正【六點】關閉,而從真人府趕奔最近的城門,也至少要花兩刻鐘左右,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如果馬道士當真是殺人凶手的話,此時必然還在城內!

  頓了頓,孫紹宗又道:“你方才那番話,也的確有些道理——這樣吧,本官現在修書一封,請魏大人以咱們大理寺的名義,從城防營調些人手過來,片刻不離的守住這裡。”

  說著,讓兩個丫鬟找來了筆墨紙硯,揮毫潑墨寫下一封呈請信,又蓋上私人印鑑為證,好讓魏益放心調派人手。

  等把這信交到黃斌手裡,孫紹宗不經意間,卻見那秋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覺奇道:“怎麼?你可是又想起了什麼?”

  秋紅忙搖了搖頭,不過隨即又吞吞吐吐的問:“大人,您……您莫不是在懷疑馬道長,就是殺害夫人的凶手?”

  孫紹宗一挑眉,模棱兩可的反問道:“是又如何?”

  “可……”

  秋紅愈發猶疑起來,不過最後還是說道:“可馬道長並不是獨自上路的,身邊還有另外兩名師弟同行。”

  竟是三人同行?!

  孫紹宗心下一沉,若是三人同行前往江西,那馬道士如果獨自留下來,或者中途離開的話,事後肯定會被懷疑。

  除非那三人都是一夥的!

  但這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這死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宏元真人的夫人,也即是他們的師娘。

  這其中更涉及了姦情與倫理,誰敢胡亂告知旁人?!

  孫紹宗心下思緒如飛,口中卻又進一步問道:“那隨行的兩名師弟,是馬道長自己選的,還是宏元真人指派的?”

  “是宏豐道長指派的。”

  這就更蹊蹺了!

  就算真有兩個肝膽相照,連殺自家師娘都毫不猶豫的同黨,那馬道士又如何能保證,自己的鐵桿同謀一定被選中同行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20 16:56
第847章 公之於眾

  一刻鐘後。

  “大人,已經問清楚了。”

  “疑犯全名馬義真,十四歲拜師宏元真人,至今已有九年。”

  “此人因仗著是宏元真人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內侄,平素頤指氣使,把幾個師弟當奴僕使喚,所以很是不得人心。”

  “同行的兩個道士,分別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趙義雄,以及五弟子劉義偉。”

  “趙義雄是宏元真人門下最出色的弟子,宏元真人幾次說過,日後能繼承他道統的必然是趙義雄。”

  “正因如此,趙義雄與馬義真關係向來不睦,甚至可說是水火不容。”

  “劉義偉是宏元真人的族侄,因這一層身份,馬義真、趙義雄都對他另眼看待。”

  “不過劉義偉為人木訥古板,除了一心侍奉宏元真人,平日對誰都不假辭色,故而與二人的關係都相當一般。”

  “馬義真生的高大魁梧;趙義雄是中等身量;劉義偉生的黑瘦矮小。”

  雖說覺得三人共同作案,謀殺馬氏的可能性不大,但孫紹宗還是命黃斌,將三人的關係分別向道士們求證了一番。

  只是從調查結果來看,如果那些道士——包括一部分道童——沒有集體說謊的話,這仨人都夠一出三國演義的了!

  要說他們能精誠合作,一起掩護馬義真潛入京城殺死馬氏,估計馬義真自己都未必敢信!

  至於三人都與馬氏有染的假設……

  根據孫紹宗方才的一系列調查,初步可以判定馬氏是個心理成熟度不高,內向、文青、渴望被關懷的女子。

  這種女人一旦受到冷落,出軌的幾率或許不低,但要說同時和多個情夫濫X,應該還是不至於的。

  “大人,您快看這是什麼!”

  孫紹宗正用拳頭揉著眉心,試圖重新拼湊出邏輯關係,那一直沒敢閒著,不斷在房間裡搜查的衙役,卻忽然叫了起來。

  孫紹宗轉頭望去,就見他正蹲在梳妝台前,如獲至寶的捧著塊指甲蓋大的碎紙屑,而那紙屑的邊緣部分,還有明顯燃燒過的痕跡。

  孫紹宗忙上前細瞧,待見那紙上並無什麼浮塵,頓覺眼前一亮。

  這顯然是在不久前才被點燃的!

  他當下一面小心翼翼的,把那碎紙屑撥到自己手上,一面問道:“這是在哪兒發現的?”

  “就在這梳妝台底下,小人剛才用掃帚扒拉出來的!”

  那衙役頗為得意,他方才其實也是實在沒地方搜了,又不敢當著孫紹宗的面偷懶,所以才拿著掃帚,在床底、櫃底胡亂扒拉,那曾想還真就找到線索了!

  孫紹宗看看那梳妝台,又回頭問道:“之前這屋裡可曾放有炭盆?”

  “有的!”

  秋紅立刻答道:“自早上就沒斷過,後來夫人要出門,怕屋裡沒人照看著,再不小心走了水,所以才挪到了別處。”

  說著,伸手往某個角落一指:“原本就放在這兒。”

  她所指的地方,距離梳妝台不過也就才三尺遠,如果當時馬氏是把一整張紙,全都丟進了炭盆裡,會有邊邊角角的碎屑,飄到梳妝台底下,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倒是怪了。”

  孫紹宗把紙屑展示給兩個丫鬟,冷言冷語的道:“這屋裡上上下下,既沒筆墨紙硯,也不見有什麼書本,你們方才又說沒有書信送進來,那這被燒掉的是什麼?”

  質問歸質問,其實孫紹宗心下,倒並不怎麼懷疑這兩個丫鬟。

  因為根據方才的調查,她們幾乎整日都同馬氏窩在後宅,要想傳遞消息,就必須經由旁人之手。

  但這種要命的醜事,誰敢經這許多人手傳達?

  不然只要其中一環出了問題,對於姦夫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這……”

  夏荷惶恐的看著那紙片,隨即又將懷疑的目光望向了秋紅,顯然是疑心秋紅背著自己做了什麼。

  秋紅卻並未回應她的狐疑,反而是眉頭漸漸收緊,一副若有所思,又覺得匪夷所思的樣子。

  好半晌,她才在孫紹宗的逼視下,吞吞吐吐的道:“啟稟青天大老爺,奴婢實在不知這東西究竟是哪兒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今天來過這寢室的,並非只有我與夏荷,還有……還有老爺!”

  宏元真人也來過?

  總不會是他幫著那馬義真,把馬氏約到後花園殺掉的吧?

  這也忒不符合常理的!

  要知道他可是被戴了綠帽子,估計都恨不得把姦夫碎屍萬段,又怎麼會……

  等等!

  孫紹宗忽的腦中靈光一閃。

  之前因為後花園裡的那些痕跡,尤其是凶手不忍心破壞馬氏遺容,以及馬氏那七情上臉的模樣,都讓他在心中默認,殺死馬氏的凶手,就是馬氏的情夫。

  但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說馬義真之所以殺死馬氏,並非是因為他是馬氏的情夫,而是因為他受人指使,要殺死通姦受孕的馬氏呢?

  再進一步推論,被派往江西龍虎山的三人,看似是水火不容,基本不存在合謀的可能性。

  但若這一切,本就是宏元真人授意的呢?

  三人合謀也就……

  不!

  只要有兩人合謀就夠了!

  因為另外一個人,極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姦夫!

  畢竟按照目前調查的情況來看,也只有宏元真人寵信的幾個徒弟,才有可能接觸到馬氏。

  而宏元真人設計殺掉妻子,難道還會放過姦夫不成?

  “黃斌!”

  想到這裡,孫紹宗當即吩咐道:“你立刻派人回衙門,把那具無頭屍首抬到這裡來,讓天師府的人都認一認!”

  不等黃斌領命,他又示意黃斌附耳上前,悄默聲的叮囑了幾句。

  黃斌會意的點了點頭,再一次匆匆的寢室。

  …………

  半個時辰後

  將馬氏的住處裡裡外外搜了三遍之後,孫紹宗這才帶著丫鬟、衙役們,再次回到了前廳。

  同之前的‘一鳥入林、百鳥壓聲’截然相反,這次孫紹宗進到廳中,嘈雜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火上澆油似的,一浪高過一浪。

  或許是從中汲取了力量,其中一個年輕道士,竟直接向孫紹宗喝問道:“這位大人,你們這沒完沒了的盤問,總不會是把我們當成凶手了吧?!”

  “是啊!”

  旁邊立刻有人接茬:“這分明是有人針對我們天師府,你等官差不去抓捕凶手,卻只顧糾纏我等苦主作甚?”

  其餘的道人見有了領頭的,也都紛紛敲起了邊鼓。

  一時群情激憤,倒唬的衙役們慌張不已,畢竟近來道士們行情看漲,真要是鬧騰起來,這朝廷的板子,可未必會打在他們身上。

  孫紹宗卻是視若無睹,沒事人似的在那法台旁前站定,下令道:“去把宏元真人帶到這裡來,本官有幾個疑問,要請真人當眾解釋清楚。”

  門口幾個衙役如蒙大赦,你爭我奪的衝了出去,大廳裡卻也隨之靜了下來。

  眾道人依仗天師府近來的聲勢,或許敢在一定程度上對抗朝廷官員,卻絕不敢在宏元真人面前生事。

  不多時,就見宏元真人自門外昂首而入,一眾道士們忙‘師父、師伯、師叔’的尊稱著。

  宏元真人卻一概不理,定定的到了孫紹宗身前,凝目與其對視著,好半晌,才開口道:“聽說孫少卿有幾個問題,要本座親口回答?”

  “不錯。”

  孫紹宗微一頷首,隨即開門見山的問道:“真人的大弟子馬義真身高幾尺?”

  “六尺有餘。”

  “對這府上的地形可否熟悉?”

  “自然熟悉。”

  “那本官方才詢問時,真人緣何一口咬定,天師府眾人並無身高六尺往上之人?”

  “馬義真十數天前就已離京,如何能做下此事?既然沒有嫌疑,自然無需提及。”

  “聽說與他同行的,是真人的三弟子與五弟子?”

  “正是。”

  “那真人又怎知,他不會與兩名師弟合謀,暗中潛伏在京城……”

  “孫少卿!”

  宏元真人打斷了孫紹宗的話,狹長的眸子毫不畏懼的與孫紹宗對視著,一字一句的問:“你往日斷案,難道憑藉的就是這‘莫須有’三字?”

  孫紹宗默然與他對視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真人說的是,方才我一時口誤,同行的三人彼此不和,又怎肯沆瀣一氣?其實是馬義真與劉義偉二人,先合謀殺了趙義雄,然後又……”

  “孫大人!”

  宏元真人再次打斷了孫紹宗的話,言語也愈發不客氣起來:“我雖敬你有青天之名,卻也不能任你空口白話,污了我徒兒的清白!”

  頓了頓,他又道:“再者說,義真是我的內侄,義偉是我的族侄,他二人無緣無故,又怎會欺師滅祖、罔顧倫常的殺害拙荊?!”

  “無緣無故?”

  孫紹宗嗤笑一聲,隨手從袖筒裡抖出個小冊子,往宏元真人面前一遞,道:“是不是無緣無故,真人心裡清楚,本官卻也不糊塗。”

  宏元真人的目光,落在那藍皮小冊子上,不自覺的便陰鷙了些,口中卻仍是波瀾不驚:“這是何物?”

  孫紹宗把那冊子往上一揚:“自然是尊夫人的驗屍記錄。”

  宏元真人的左手,也下意識的往上抬了抬,不過離著那冊子還有好遠,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隨即,他乾脆就把手垂了下去,搖頭道:“孫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這倒是讓孫紹宗有些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見宏元真人並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當下乾脆把那驗屍報告翻開,選取其中一段念道:“屍體X房、腹部、後臀,均發現有深淺不一的斑點,根據臨時請來的幾名穩婆判斷,死者生前已然懷有身孕,而且在三個月往上。”

  說到這裡,孫紹宗又把那冊子合攏,向著宏元真人揚了揚,道:“真人,這總不是‘莫須有’之物吧?還是說,要讓仵作將證物取出,請你親自過目才肯相信?”

  宏元真人的臉色,已經徹底陰沉下來,甚至人群中有幾人,也是驚疑不定的模樣。

  但更多的人卻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人忍不住嚷道:“這是什麼意思?師伯母懷有身孕,同馬師兄等人又有什麼干係?”

  其實孫紹宗原本,並沒準備把這件事情,在眾人面前揭露出來。

  可偏偏宏元真人不接招,他也只好公之於眾。

  眼下既然開了頭,再遮遮掩掩反而顯得自己沒底氣,故而孫紹宗聽到有人質問,當下嘿然一笑:“和馬義真等人有什麼干係,眼下還難以定論,但這孩子同宏元真人卻是全無干係!”

  這下可真是全場嘩然了。

  “荒唐!你怎敢如此污衊我家師伯!”

  “師娘進京已有五個月了,懷有三四個月的身孕,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師父與師娘向來恩愛……”

  “我師叔乃是陛下敕封的真人,你怎敢胡……”

  “本官當然敢斷定!”

  孫紹宗先是一聲厲喝,打斷了這種種的質疑之聲,隨即環視全場,冷笑道:“否則宏元真人就犯了欺君之罪,而你們天師府上上下下,也一樣脫不開干係!”

  頓了頓,他才又補充道:“因為宏元真人曾親口說過,為陛下煉丹時,是不能親近女色的。”

  這下堂上嘩然之聲更甚。

  但很快的,卻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積。

  那些城府深的,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而更多的人,則是難以置信的望向了宏元真人。

  “唉~”

  就在這一片死寂之中,宏元真人突然長嘆道:“本座方才細思她往日種種,就已然有所預料,卻不曾想……不曾想……”

  說著,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想我劉宏元一生自負無愧於天,卻不曾想、不曾想……哈哈哈……”

  那笑聲悲涼蕭瑟,他瘦高的身軀也搖搖欲墜,直瞧的眾人無不扼腕。

  唯獨孫紹宗先是暗罵了一聲‘戲精’,隨即又皺緊了眉頭。

  按照現有的種種線索推斷,馬義真和劉義偉,必然是受了宏元真人的唆使,才會殺了趙義雄與馬氏。

  只要馬義真和劉義偉當中,有一人落網並招認實情,那他此時即便再怎麼掩飾,也只是垂死掙扎而已。

  但宏元真人此時的表現,卻讓孫紹宗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若是馬義真和劉義偉不肯招認,又或者‘無法’招認呢?

  屆時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證據,能鎖定宏元真人是幕後黑手。

  再往深裡想,宏元真人此時雖大大的丟了顏面,但他卻是為了給皇帝煉丹,才冷落了自家嬌妻,進而被戴上了綠帽子。

  只要之後他不被牽扯進此案,皇帝必然會有所撫慰……

  嘖~

  這廝該不會一開始就做好了,要將綠帽身份公之於眾的準備吧?

  “大人、大人!”

  就在此時,一個衙役飛奔近來,揚聲稟報導:“屍首已經送過來了,而且我等在……”

  “讓黃斌先進來說話!”

  孫紹宗急忙打斷了他的稟報,不由分說的道:“屍體什麼的,都先留在外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20 16:56
第848章 賣慘

  【這兩天真的是事情太多,更新不穩定,不過我肯定會爆發的——以半年獎的名義!】

  寧國府。

  靈堂西北角的迴廊裡,孫紹宗跨坐在一張酸梨木的高背椅上,雙手環住椅背,將大半張臉埋在袖子裡,只露出兩隻鷹鷲也似的眸子,望向斜對面唱經的草棚。

  準確的說,是望向端坐在上首的宏元真人。

  此時的宏元真人,與昨晚又有不同。

  一雙丹鳳眼滿含著憂鬱,兩道臥蠶眉緊鎖著酸楚,再加上那蒼白的面孔、烏青的眼袋……

  他越是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越是讓人忍不住探究背後的真相!

  因此這經還沒唸上幾句,宏元真人成了綠帽接盤俠的消息,就已經插上翅膀,飛出了寧國府的大門。

  當真是賣的一手好‘慘’!

  估計要不了多久,宏元真人因為煉丹被綠,卻依舊遵從皇帝的聖旨,來寧國府做法事的消息,就能傳遍整個京城。

  再然後……

  應該就是師徒情深的苦情大戲了吧?

  “大人、大人!”

  似乎是為了呼應孫紹宗心中的猜想,這時陳敬德大呼小叫著奔了過來,一路引來了無數驚疑的目光。

  眼見他提著袍子,滿臉亢奮的模樣,孫紹宗暗道了一聲果然,也不等陳敬德開口,就搶先問道:“是在哪個城門拿住的?拿住了幾個?”

  陳敬德到了嘴邊的稟報,一下子被噎了回去,瞠目結舌的望著孫紹宗,連官袍都忘了放下,瘟雞也似的杵在那裡。

  好半晌,他才又反應過來,忙挑起大拇哥嘖嘖讚道:“大人果然是神機妙算!今兒一開城門,那馬義真和劉義偉二人,就想從東便門混出城區,結果被咱們埋伏下的官兵當場拿獲!”

  聽他要說的果然是這個,孫紹宗雲淡風輕的點了點頭,隨即不咸不淡的吩咐道:“既然拿住了,就帶回衙門,讓楊寺丞好生審一審。”

  “讓楊寺丞審?!”

  陳敬德吃了一驚,隨即猶豫著往前湊了湊,壓著嗓子的提醒道:“大人,這可是欽命要案,楊寺丞昨兒又沒出過什麼力氣,您何必要將功勞讓給……”

  “囉嗦什麼。”

  孫紹宗不耐煩的一揚手:“眼下也不知賊人還有沒有餘黨,本官自然要在這裡守著,以免天師府的人再有什麼差池。”

  陳敬德聞言又是一愣,繼而就有些莫名其妙。

  昨兒不是已經認出,那屍首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趙義雄了麼?眼下馬義真和劉義偉也已經落網,卻哪還來的什麼餘黨?

  但看孫紹宗轉過頭去,顯然沒有再解釋幾句的意思,陳敬德也只好帶著一頭霧水依命行事。

  而等他離開之後,孫紹宗便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正在賣‘慘’的宏元真人。

  真人府在城北,而馬義真、劉義偉卻選在東便門出城,顯然是打著直接從碼頭乘船南下的主意。

  若非孫紹宗在昨天晚上,就已經鎖定了他二人的嫌疑,說不定就讓他們成功潛逃了。

  如此說來,宏元真人最初的計畫,倒也未必就是要賣慘——再怎麼一箭雙鵰,那綠帽子的名頭,卻是戴在頭上就摘不掉了。

  不過他昨天的表現,卻又不像是臨時起意。

  約莫是早就準備好的備用方案,若是馬義真、劉義偉二人成功脫逃,就把這兩樁案子當成是敵對勢力所為。

  若是其中出現什麼變數,就舍了‘虛名’求個萬全。

  嘖~

  這廝倒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按照眼前這局勢,他甚至都不用擔心馬義真、劉義偉二人,敢背叛出賣自己。

  畢竟這世道可不是什麼法治社會,而是赤裸裸的人治。

  出於義憤‘清理門戶’,和受師父指使殺死師娘,單從法律層面來說,是主犯與從犯的區別。

  按照律法,前者的罪理應更重。

  但老話又說‘法理不外乎人情’,從道德層面上來看,前者明顯是優於後者的。

  再加上事發的根由,又似乎是因為宏元真人一心為皇帝煉丹,從而冷落了妻子所致。

  皇帝就算不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多少也要對其有所撫慰。

  只要馬義真、劉義偉肯扛下所有責任,就先在道德高地上站穩了腳跟。

  屆時宏元真人再去皇帝面前賣賣慘,來兩句‘教徒無方、師之惰也’,朝廷難道還能重判這二人不成?

  反之,他們若敢攀咬出宏元真人,道德高地瞬間就變成了窪地。

  而皇帝那邊兒就算法外開恩,也只會施恩於宏元真人——等待他們兩個,只會是罪加一等、萬劫不復!

  有鑑於此,想從馬義真、劉義偉嘴裡掏出實話來,恐怕是難如登天。

  而這也正是孫紹宗,懶得去主審這二人的原因——與其聽他們編故事,還不如等著直接看口供呢。

  只是……

  沒有馬義真、劉義偉的指證,自己總不能單憑一塊小小的紙屑,去揭穿宏元真人的真面目吧?

  難道就這麼讓他矇混過去?

  說實話,鑑於宏元真人綠帽接盤俠的身份,本來放他一馬也不是不成。

  但這廝在自己面前飆演技,把自己當成猴子糊弄,卻是孫紹宗萬萬不能忍的。

  “二爺。”

  正盯著宏元真人運氣,忽聽得後面軟語嬌聲,卻是尤二姐尋了過來,柔聲道:“您昨兒一宿沒睡,如今好歹也去後面歇一歇,不然累垮了身子,我可沒法跟阮姐姐交代。”

  “爺這筋骨,熬一夜又算的什麼?你忙你的去,我這裡不用你伺候著。”

  孫紹宗頭也沒回的應了句,隨即半邊豐潤的身子就挨了上來,那胸大肌夾著肱二頭肌稍一廝磨,就牽扯的泌尿系統蠢蠢欲動。

  “爺~”

  尤二姐嗲聲嗲氣的,將兩片略厚的唇瓣,往孫紹宗耳垂上一貼:“您要是真不累,就去幫我那姐姐排解排解如何,她昨兒晚上長吁短嘆的,可就差把您刻在心窩裡了。”

  這……

  孫紹宗的目光,下意識的移到了靈堂門口,恰將一個俏生生披麻戴孝的身影映入眼簾。

  配上她頭頂那大大的‘奠’字,孫紹宗心裡就是一激靈,當下又憶起許多東洋故事。

  “咳!”

  不過他最終還是干咳了一聲,硬著心腸將尤二姐從肩頭推開,呵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些有的沒的?你回去讓她好生把心收一收,先把這喪事應付過去再說別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20 16:57
第849章 疑點

  依舊是斜對著靈棚的角落。

  所不同的是,孫紹宗原本跨坐的高背椅,已經換成了紫檀木的逍遙椅,手上捧著夸父逐日的鎏金手爐,膝蓋上也搭了條雪豹皮的毯子。

  若非他堅辭拒絕,左右還會有兩個丫鬟,專門伺候著茶水點心。

  這一多半,固然是出自尤氏的小意慇勤。

  但同樣也是因為,孫紹宗現如今的地位,已經足以讓人鄭重對待——否則尤氏再怎麼想討好他,也要顧忌旁人的看法。

  腐朽的階級特權啊。

  孫紹宗無聲的感【jiao】慨【qing】著,從陳敬德手裡接過新沏的武夷大紅袍,一面低頭細嗅那裊裊的香霧,一面逐字逐行的,閱讀著剛剛送來的堂審口供。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看了三五行,‘義憤’二字就已然躍然紙上。

  根據‘主犯’馬義真交代,他在半個多月前,偶然發現趙義雄與師母馬春芳有染,輾轉反側了幾日,都不知該不該向師父宏元真人言明此事。

  恰在此時,為了確認明年開春之後,當代張天師北上的諸多事宜,馬義真、趙義雄、劉義偉三人奉命趕赴江西。

  馬義真當時就覺得,這一定是上天想借自己之手清理門戶,所以才降下了這等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於是在離京前,他就開始了謀劃。

  首先是假借趙義雄的名義,與馬春芳約定在昨天傍晚私奔。

  緊接著在出城之後,召集趙義雄、劉義偉二人,宣佈在南下江西之前,還有一個秘密任務要執行。

  那就是瞅準機會,在新建的天師府裡誘使靈脈外溢,以壯天師府的威名。

  趙義雄、劉義偉不疑有他,便跟著馬義真在城外潛伏起來。

  而在這期間,馬義真又同忠心不二的劉義偉達成了盟約,於是二人便在前天夜裡,將趙義雄引到天師府加以殺害。

  而他們帶走趙義雄的人頭和衣物,就是怕有人認出趙義雄,進而洩露三人並未離京的真相。

  【順帶一提,趙義雄的屍體之所以被確認,正是因為孫紹宗在屍體胸口上,發現的模糊印記——那是趙義雄自小佩戴的信物,所獨有的花紋。

  當時馬義真也特意將這東西帶走銷毀了,只是卻不曾留意到,趙義雄被壓在香爐上時,那信物在趙義雄胸口上印了個模糊的痕跡。】

  在解決到趙義雄之後,馬義真又按照‘約定’,潛入真人府裡大義滅親,除掉了馬春芳這個家族恥辱。

  原本按照計畫,他們會在第二天乘船南下,並假裝半路遇劫,將趙義雄定性為失蹤人口。

  如此一來,這兩樁命案都會記在天師府的對頭身上,永遠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宏元真人與馬家的名聲也得到了保全。

  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今早喬裝打扮到了東便門,竟被帶著兩人畫像的官兵一網成擒!

  後面還有對官府的歎服,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孫紹宗是懶得再看,屈指在上面彈了兩下,抿著茶水問道:“陳寺副,你對這份口供有什麼看法?”

  “便宜楊……咳!”

  陳敬德一時口快,差點把心裡話說出來,忙借助咳嗽掩飾了一下,生硬的改口道“卑職是說,這主要是靠大人您神機妙算——既是在京城之內被拿獲,那兩個兇徒的如意算盤就落了空,自然也無從狡辯。”

  孫紹宗抬頭瞟了他一眼,一語雙關的問:“依著你的意思,這份口供並無什麼疏漏之處,是也不是?”

  疏漏之處?

  陳敬德微微一怔,繼而恍然道:“對對對,這上面還是有些疏漏之處的,怕是要大人親自審問,才能一一補全!”

  這貨顯然是以為,孫紹宗所謂的疏漏之處,其實是想找寺丞楊志銘的麻煩。

  不過他這猜測,倒也不算全錯。

  孫紹宗之所以要把這案子,交由楊志銘審理,除了認定兩名凶手不可能招認實情之外,也的確有考校楊志銘的意思。

  而從眼下的結果來看,楊志銘的表現實在差強人意——當然,陳敬德這貨也是半斤八兩就是了。

  將目光挪到陳敬德身後,孫紹宗又將那份口供往外一遞:“黃斌,你來瞧瞧這份口供,看上面可有什麼疏失之處?”

  見孫紹宗越過自己,去問一個小小的捕頭,陳敬德臉上頗有些掛不住。

  但黃斌卻比陳敬德還羞怯了幾分,尷尬的躬著身子吶吶道:“這個……小人……小人不識字。”

  倒把這茬給忘了。

  孫紹宗順手把那口供拍在陳敬德懷裡,不容置疑的吩咐:“給他念一遍。”

  陳敬德愈發覺得屈辱,可事到如今,他又哪敢違拗孫紹宗的意志?

  狠狠瞪了黃斌一眼,便不情不願的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黃斌初時聽得誠惶誠恐,但越是到後面,臉上的疑雲便越重。

  等陳敬德唸完之後,他遲疑了片刻,便拱手道:“啟稟大人,小的也不知算不算疏漏,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之處。”

  “講。”

  “其一,根據咱們的調查,馬義真、趙義雄、劉義偉三人,是宏元真人平日最為信重的徒弟,按理說派出去兩個就足夠了,怎麼也該留一個在身邊。”

  “況且京城之中,還有一位少天師在,聯絡統籌進京的差事,按理說由他出面才是最為合適。”

  “其二,馬義真在口供裡言稱,是在半個月前同馬夫人約定,於昨日晚間私會的。”

  “然而這等事越是間隔時間長了,越是不夠穩妥,這約在半個月後,又沒有定下什麼暗號,而且還限制死了具體碰面的時間——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其三,大人之前曾說過,釘入趙義雄體內的鐵釘,以及將鐵釘釘入趙義雄體內的器具,應該都是凶手提前預備的。”

  “如此說來,凶手應該是一開始,就決定要把趙義雄的無頭屍體,懸掛在祖師殿的正門廊下。

  “換句話說,他們應該是一早就知道,祖師殿內擺放著幾駕梯子!”

  “可根據口供上的說法,馬義真三人這半個月來,一直都在城外潛伏,從未與城內有什麼聯絡。”

  “這豈不是兩相矛盾了麼?”

  黃斌說到這裡,搖頭道:“除非他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則實在難以用湊巧來解釋此事。”

  陳敬德聽到一半,就已然又羨又妒,故而聽到最後這句,就忍不住反駁道:“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未卜先知……”

  話說到半截,孫紹宗一個眼神砸過來,立刻讓他鵪鶉也似的縮了脖子。

  制止了陳敬德的酸話,孫紹宗向黃斌點頭道:“雖然還漏了些細節,但能瞧出這些疑點,也算是不錯了。”

  說著,他忽然提高了音量:“陳敬德!”

  “卑職在。”

  “速去衙門將馬義真、劉義偉押來此處候審!”

  說完之後,孫紹宗就又把目光投向了靈棚裡的宏元真人。

  原本以為這宏元真人是穩坐釣魚台,但如果自己方才突然產生的懷疑成立,這一場爾虞我詐當中,誰是棋手、誰是棋子,恐怕還未必可知!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25 09:48
第850章 李紈的經驗之談

  正午剛過。

  王夫人、薛姨媽姐妹兩個,各自佔據了羅漢床一角,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著。

  初時所議論的,無非是榮寧二府的是是非非,但聊著聊著也不知怎得,王夫人便上下端詳起薛姨媽來。

  那狐疑的眼神,直把薛姨媽瞧的心下打鼓,訕訕道:“姐姐瞧什麼呢?倒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

  王夫人聞言噗嗤一笑,順手抓起幾顆剝了皮的糖炒栗子,分出一半給薛姨媽,口中嘖嘖稱奇道:“你說你這病了一場,非但不見清減,臉上倒多了些血氣,紅撲撲的透著喜慶——若再小上幾歲,都能冒充新媳婦兒了。”

  她不過是隨口調侃,薛姨媽卻唬心跳都差點停掉,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直髮燙,忙低頭吞下枚栗子,藉以掩飾心中的慌亂。

  可王夫人這幾年與她朝夕相處的,哪會瞧不出她的異樣?

  當下奇道:“你這是怎的了?莫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

  “太太、太太!”

  正說著,就見外面匆匆走進一人來,卻是頂替了彩霞的二等丫鬟玉釧兒,就見她滿臉急切的道:“方才怡紅院那邊兒請了大夫,好像是二爺當真病了!”

  “什麼?!”

  這下王夫人也顧不得再刨根問底,當下跺腳道:“這討債鬼,怎的說病就病了?!”

  說著,就自顧自的往外走。

  薛姨媽心頭鬆了口氣,也忙把糖炒栗子撇下,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一路無話。

  等到了怡紅院裡,薛寶釵、林黛玉領銜的一眾鶯鶯燕燕,卻是早就趕了過來,此時正圍著寶玉噓寒問暖。

  因見王夫人和薛姨媽到了,眾女忙都上前見禮。

  王夫人卻顧不得許多,三步並作兩步的到了賈寶玉床前。

  見他病懨懨的倚在床頭,雖是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眼中卻沒有半分神采,王夫人愈發的焦急起來,連聲追問道:“這好端端的,怎麼又病了?!大夫怎麼說的?是從哪裡過了病氣,還是不小心染了風寒?”

  說到後面,她便忍不住拿眼去瞪這屋裡的幾個丫鬟。

  麝月嘴快,見她似有遷怒的意思,忙垂首道:“昨兒二爺本來好好的……”

  說到一半,卻被襲人給攔下了話頭:“昨兒二爺本來就有些不爽利,後來給東府老太爺寫了篇祭文,就更是丟了魂似的——好在大夫說沒什麼大礙,只是思慮過度傷了心脾,好生將養幾日就成。”

  聽她這番說辭,王夫人才恍然記起,自己昨兒為了搪塞尤氏,早已經給兒子掛了病號。

  順嘴又苛責了兩句,便轉頭埋怨兒子,怪他再怎麼孝順,也不該傷了自己的身子。

  其實那賈敬十幾年前就去城外修道參玄了,一年也未必能回來兩次,同賈寶玉能又多少親情可言?

  賈寶玉昨兒寫那祭文時,不過是習慣性的傷春悲秋,硬把自己給套了進去,跟孝順什麼的完全不沾邊兒。

  但既然王夫人已經定下了調門,眾人自然也都順著這話往下吹捧,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把他捧的二十四孝彷彿。

  內中有幾個不善吹捧的,也只是閉口不言,唯獨林黛玉悄悄湊到近前,追問寶玉究竟在那祭文裡寫了些什麼。

  若別人問起,賈寶玉說不得就招了。

  可當著林黛玉的面,想起那祭文裡頹唐、厭世的種種言語,正與二人立下的海誓山盟截然相反,賈寶玉哪敢實話實說?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幾句,眼見林黛玉嚴重疑色更濃,直急的他出了滿頭虛汗。

  萬幸,此時外面突然來了救兵——卻正是稱病了幾日的王熙鳳、李紈兩個。

  賈寶玉如蒙大赦,忙不迭告罪道:“罪過、罪過,怎得倒把嫂子們也驚動了?”

  跟著又問兩人病情可曾康復。

  王熙鳳經這一場世態炎涼,倒比往日更從容了些,掩著嘴似笑非笑的道:“我這是心病,今兒大老爺出面還了我的清白,自然也就不藥而癒了。”

  說著,又斜眼打量李紈:“倒是大嫂這病,怎也好的如此之快?”

  卻原來今兒上午,賈赦就主動向老太太交代,自承當初是自己授意,讓兒媳婦和女婿瞞著家裡合夥做買賣的。

  不過王熙鳳話裡話外透露出的信息,卻遠不止這麼簡單。

  李紈聞言也笑了起來,搖頭道:“我這病就是讓你妨的,你如今既然都好利索了,我還病個什麼勁兒?”

  頓時惹得哄堂大笑。

  那糊塗的,笑的快活;那半明白半糊塗的,笑的揶揄;那真正明白的,卻笑出了唏噓與同情。

  唯獨賈寶玉沒有笑,他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見有一絲反應。

  薛寶釵最先瞧出不對來,生怕他一時犯了癔症,再把那不能說的給挑明了。

  於是忙上前輕輕搡了寶玉一把,岔開話題道:“可惜你病的不是時候,不然倒能去隔壁瞧個稀罕。”

  賈寶玉被寶釵攪了心緒,抬眼又見她不住使眼色,愣怔片刻之後,終究還是明白過來,於是順勢問道:“什麼稀罕?珍大嫂子如今忙的焦頭爛額,你們怎還好意思去瞧她的稀罕?”

  薛寶釵抿嘴一笑,卻不肯在人前與他太過親近,反手拉了史湘雲過來:“這事兒還得湘雲妹妹來說,才顯得繪聲繪色。”

  史湘雲倒是當仁不讓,把天師府的案子裡裡外外講了一遍,內中還不忘夾帶了許多私貨,恍如是實親眼所見一般。

  末了,她又道:“上午回來的時候,還聽說孫家二哥要在那府裡升堂問案呢。”

  “當真?!”

  賈寶玉登時挺直了脊樑,兩腿往床下一垂,便劃拉著要穿鞋起身,嘴裡還埋怨著:“你們怎麼不早說?我可是有日子沒見過二哥斷案了!”

  眼見他這風風火火的,王夫人以下忙都齊來勸說。

  但賈寶玉來了興致,又豈是聽人勸的主兒?

  何況看他亢奮的樣子,那病情也似乎輕了幾分,王夫人最後也只得隨他去了。

  不過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於是乾脆親自帶著一眾鶯鶯燕燕,也去了寧國府‘弔唁’。

  這一走就是烏泱泱一片,最後剩下的,便只有李紈與薛姨媽兩個。

  薛姨媽是不想與孫紹宗碰面,所以才婉拒了王夫人的邀請,此時眼見李紈也留了下來,當即就沉下臉色,不言不語的獨自向外便走。

  那曾想李紈卻是不依不饒的跟了上來,還喧賓奪主的斥退了她的丫鬟、婆子。

  薛姨媽原本有意阻止,可又怕在這裡鬧將起來,再被人瞧出些什麼來,只得先強自壓抑著。

  等到丫鬟們都被素雲、銀蝶引走了,她這才冷言冷語的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紈臉上也斂去了笑意,鄭重的福了一福,道:“我愧對姨母,原本也不敢再說些什麼,只是方才見姨母眉頭鬱結難解,才想著看看有什麼能贖罪之處。”

  “不必了!”

  薛姨媽丟下三個字,就想轉身離去。

  李紈卻閃身攔在了她面前,懇切道:“姨母便是再怎麼恨我,可有些事情終歸也只能和我商量,再說我這幾年到底……到底有些經驗,就算只為了文龍【薛蟠字文龍】表弟和寶丫頭,姨母也不該拒人於千里之外。”

  若是前幾天,薛姨媽倒未必能聽進去這番話。

  可現如今,她心頭的惱意到底減弱了些,方才又差點在王夫人面前露了馬腳,故而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勉為其難的留了下來。

  可她卻斷不肯主動向李紈討教‘經驗’,故而只是繃著臉,一副‘你說我聽’得架勢。

  好在李紈只是擔心她會暴露,繼而把自己扯進去,倒並不在意她恨不恨自己。

  當下心平氣和的,將薛姨媽請到了附近一座涼亭裡,壓著嗓子柔聲道:“其實當初與他有染之後,我也曾一度惶惶不可終日,只要有誰打量我一眼,就總覺得是被瞧出了什麼。”

  這話倒是讓薛姨媽感同身受,於是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

  “好在我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又有素雲可以排解心事,所以那一段時間裡,倒也沒誰真個瞧出什麼破綻。”

  這對薛姨媽就不怎麼適用了。

  她平日裡非但要時常接觸王夫人、薛寶釵這樣的精明人,身邊更沒有誰可以傾訴心事。

  眼見薛姨媽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李紈又道:“這法子姨母怕是難以照做,不過還有個法子,姨母倒不妨試上一試。”

  “什麼法子?”

  薛姨媽終於忍不住開口追問。

  李紈正色道:“姨母不妨先把這些年寡居受到的委屈與不甘,全都仔仔細細的想上一遍,然後再問一句:憑什麼?!”

  薛姨媽有些迷糊,詫異道:“問誰?”

  “當然是問自己、也問那死鬼、更問這賊老天!”

  李紈陡然間變得有些激動起來,往心口重重的一拍:“我也是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憑什麼受了這麼多的苦,卻不能像個正常女人那樣,享受男人的溫柔體貼?!”

  薛姨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猶猶豫豫的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李紈見她這樣子,倒是稍稍克制了些,伸手拉住薛姨媽的柔荑,正色道:“說是自欺欺人也好、說是斷章取義也罷,總之多想想咱們吃過的苦,用那不甘、不願填滿胸膛,也就不會再覺得心虛了。”

  薛姨媽眉頭皺的更緊了,顯然一時之間,還有些接受不了這自我暗示的方法。

  李紈卻從石墩上起身,柔聲道:“要如何過這道檻,總歸還要姨母自己拿主意。”

  說著,微微一福,逕自出了涼亭。

  薛姨媽卻是愣怔半晌,直到丫鬟們尋了過來,這才愁眉不展的回了蘅蕪院。

  …………

  卻說李紈主僕躲在路旁,目送薛姨媽遠去,素雲便有些忐忑的問:“您說她這懵懵懂懂的,不會真被瞧出什麼吧?”

  李紈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半晌方道:“比起這個,我倒更擔心她被怨氣迷了心竅,會像我當初那樣鑽牛角尖,與孫家二郎糾纏不斷。”

  素雲聽了這話,面上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試探道:“大奶奶,您……您當真要與孫大人斷掉往來?”

  “怎麼?”

  李紈橫了她一眼:“你捨不得?”

  “不不不!”

  素雲那根承認,忙指天誓日的道:“我只要能跟在奶奶身邊,就什麼也不想了!”

  誰知李紈卻嘆了口氣:“可我卻是有些捨不得。”

  說完,卻不管素雲如何反應,逕自往稻香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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