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2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9
第三十章:嶺上雲煙(上)
    
   “爹爹,你吃,你吃。”小胡炭跪在凳子上,努力伸著手,把自己咬掉大半的雞腿放進胡不為碗中。

  “吃這麼少?”胡不為皺眉看他,早上還嚷嚷著肚子餓,怎麼才吃這麼點就不吃了。“你吃飽了?”小胡炭鼓著嘴,呼哧呼哧喘氣,他的小臉蛋上油花飯粒粘得到處都是。聽見父親發問,小娃娃舔了舔嘴唇,卻搖搖頭。

  “那怎麼不吃了?”胡不為疑惑的問,雞腿,炸糕,向來不是這小東西最喜歡吃的麼?

  小胡炭答不出來,呆呆看著他的臉,只說:“爹爹吃。”

  “還沒吃飽,卻又不吃,這是怎麼了……”胡不為喃喃的說,從碗裡拿起雞腿,小胡炭只咬了一半。二三歲年紀,正值生長之期,小娃娃的食慾旺盛得很,這半個雞腿哪夠他吃的。

  “炭兒那是心疼你。”邊上的秦蘇輕輕的笑,把挑淨骨刺的魚肉也放進胡不為碗裡。“你多吃點吧。他知道你病了,所以把好吃的留給你,好讓你恢復的快些。”

  “……”

  胡不為心下震動,半晌說不出話來。欠下身問胡炭:“炭兒,是這樣麼?你想讓爹爹病好得快些……所以……給爹爹吃?”

  胡炭點點頭。小娃娃不知道怎麼說話,睜著明淨的瞳,看看秦蘇,再看看胡不為,只說:“爹爹,你吃。”

  “好,好,爹爹吃,好孩兒……”強烈的酸楚之意,迅速的在胡不為鼻腔中擴散,他險些掉下淚來,趕緊側過臉去,用手撐住了額頭。然而胸中那一股噴薄的熱流,卻怎麼也遏抑不住了,堆在胸口,愈壓愈重,鋒銳直迫喉關。

  這是他的孩兒,小小年紀,他知道心疼自己了……天可憐見!

  胡不為心中又悲又喜,拿著雞腿,喉頭噎阻住了。他腦海裡一時閃過妻子的面容,岳父岳母,還有過往的許多紛亂舛難……不過以前曾經遭遇過什麼,現今看來,這一切都值了,只因他孩兒的一句話。

  “有子如此,夫復何求?”胡不為想。

  “炭兒,爹爹吃了,你也吃吧。”秦蘇把胡炭抱過去,用手幫他擦去臉上油花,然後撕下另一隻雞腿遞給他,她臉上漾起溫柔的微笑:“好好吃飯,吃得飽飽的,才能快些長大。”胡炭應了,接過雞腿吃。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范同酉拿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吃不下飯了。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酒杯。“胡兄弟當真好命,遇上秦姑娘這麼個深情善良的女子……******,我年輕時怎麼沒碰見這麼賢惠的姑娘……怎麼沒生出這麼懂事的孩子……”他心中痛悔已極。

  唉!當真是一個人一個命。范同酉滿心不是滋味。看見胡不為坐在那裡唏噓感嘆。只想:“我老頭子空負一身奇學,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膝下冷冷清清……他只不過是個尋常的莊稼漢子,貌不驚人,武藝差勁,卻有妻賢子孝,享受天倫……唉,唉!”

  時也,命也。

  飯莊裡的酒,顯然兌過水,香味淡極。可是落在肚中,這後勁似乎比百年佳釀都要大。范同酉一杯接著一杯的灌,覺得從喉嚨到小腹,如有一條火線在燃燒。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不可捉摸。佳偶與孝子,那都是不可強求的。饒是你武功蓋世,權傾朝野,未必就能找到個知禮知節,兼又一往情深的良配。縱是你家財萬貫,手眼通天,未必就能生個懂事孝順,而又聰明伶俐的兒子……

  范同酉看著胡炭。越看越愛。小傢伙很像胡不為,尤其那雙眼睛,又圓又亮,看著桌上飯菜時,滴溜溜轉得飛快。都說子肖生父,胡兄弟能生出這麼機靈的孩子,他本身的根基也算不差。唉……其實剛才說的話並不對,說胡兄弟稀鬆平常,這話也不盡然,他武功法術不行,可算命如此厲害,卻也不是一般人物……

  范同酉在那胡亂的想。一眼看見桌上的紅燒鯉魚,便回想起了剛才胡不為算命的情景,兀自琢磨不透胡不為什麼時候學得如此神技。便問道:“胡兄弟,你當真會看相算命麼?你給我也算算……”

  胡不為搖頭笑道:“范老哥見笑了,那不是真的。”

  “假的?!”范同酉睜大眼睛:“那……你怎麼知道他姓呂……還有什麼跟官府相關的……”秦蘇也抬起頭:“對啊,胡大哥,你怎麼知道他有個兒子,還有,他娘子過世了,你怎麼知道的?”

  胡不為哈哈大笑,道:“這事說起來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們注意到他帶著的布旗了麼?”

  秦蘇和范同酉對望一眼,一個點頭一個搖頭。兩人印象裡那面布旗污損很嚴重,字寫得很端方,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那先生當真很窮,換了行當,連花幾文錢買幾尺白布作新招子都不肯。他把以前用的布旗洗過幾回,就重新寫字了。你們沒看到旗子背面吧,上面還有隱約的字跡,‘吳陽秀才呂錦膺代寫訟詞、狀文、一應投遞文書,每篇七文……’”

  “這……”兩人都想不到答案竟然如此簡單,一時啞然。秦蘇想了想,又問:“你怎知這呂秀才就是他本人?萬一他是撿了別人的旗招子來洗呢?那你不是猜錯了?”

  胡不為微笑:“讀書人好面子,渴不飲盜泉。樂羊子路上撿了金子都要送回去。你覺得那先生會撿別人的東西來用麼?何況,布旗子前後兩面寫的字,間架相似,筆法相似,顯然是同一個人寫。那先生衣襟袖子上都沾著墨跡,成色看起來和布旗上一樣久遠……光這些就夠判斷他的來歷了。”

  “至於他兒子和妻子,你們也看到門外那個小孩了,呂先生每次挨罵,都向門外張望,我從他們臉上表情猜出來的。小孩子身上衣衫不成模樣,臉上也有傷,他要是有娘在身邊,會讓他變成這樣麼?我套了呂先生一句,就知道他娘子過世了。”

  “可是……”秦蘇兀自覺的不可思議,胡不為的這個推斷之法,未免也太過巧合了。似乎還有牽強附會之嫌,可是細細一想,又似乎極有道理。被這一時迷惑和一時領會的矛盾牽亂了念頭,便無話可說。范同酉卻折服了,且不說這算命功夫是真還是假了,單是胡不為這眼力,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這些線索歸類分析,得出答案,這又豈是平常人所能為?

  “好眼力!真厲害!”他大力拍著胡不為的肩膀,笑道:“胡兄弟,當真人不可貌相,老頭子今日算是服你了。”

  “不敢當!不敢當。”胡不為也笑,“早年為了生計,才練成這樣,老哥不要見笑了。”

  幾人談談說說,又喝了幾壺酒。眼見著日頭漸向西斜,便會了錢鈔,出門取馬。

  “咱們晚上不停,跑得快的話,到明日卯時,就到平川鎮了。到那裡歇宿半宿,天明時換走水路,兩日功夫就可到達光州。”范同酉說。

  “好,就依范老哥所言,我們走吧。”胡不為把兒子抱上馬背,踩著鐙子也上去了,一振韁繩,三匹馬咴咴而鳴,揚蹄向西行去,留下後面一重黃煙。

  “讓開!讓開!”四匹黑駿快如旋風,在人流如梭的官道上奔行。馬上的官差們面色凝重,不住的呵斥著前方擋道的商人們。有幾人躲閃不及,被馬匹撞到道邊,官差們卻絕不後視,行進速度絲毫不受影響,夾著滾滾煙塵直向城門飛去。

  午時過半,江寧府已經在望。

  “官府緊急公事!無關人等速速迴避!攔路者死!”馬匹躍過護城河,跑在當先的官差便震聲喝道。把守城門的幾個兵丁看見他手中高擎著一面金制虎頭牌,知道是奉朝廷之命辦事,哪敢攔阻,急忙驅散門前等待盤查進城的百姓,讓出一條通路來。

  “咴!”矯健的駿馬如同黑龍,高高躍起,奮蹄揚鬣馳入城中,鐵掌青磚相擊,踏出一溜火星。

  “奇案司就是威風,他奶奶的,下輩子我要投生個好人家,也到裡面當捕快。”見四匹馬跑遠了,一名面上刺著黥字的年輕兵丁喃喃的說。眼中全是豔羨之色。他看清了那幾名官差肩膀上繡著的暗紋雙虎圖案,知道這是奇案司捕快的制服。

  “威風個屁!啐!”另一名兵丁卻恨狠的吐了口唾沫。“一群混賬透頂的東西,狐假虎威,不得好死!”

  到暮色初落的時候,江寧府又被一陣劇烈的馬蹄聲攪亂了平靜。十餘騎從府衙側門馳出,領著近百名禁軍兵士,鐵聲震耳,直向城南捲去。

  賀家莊剛剛敲過晚食的鐘聲。賀老爺子坐在堂屋中吃飯,只是心中有事,看著滿桌的菜餚也提不起絲毫胃口。他悶悶了喝了幾杯酒,眼見天色漸暗,夜又快來,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揮揮手,讓下人們收拾飯菜,撤下桌去。

  丁退三人外出探聽消息,到此刻還沒有回來。

  “給少爺送飯了麼?”老爺子問管家,聲音沙啞。時隔不過兩日,他的聲音比前天蒼老多了。都說兒女之事最牽人腸,自秦蘇不辭而別,賀江洲把自己關在房中已經有兩日。廚房裡特意為他做的飯食,全讓他擲出了窗外。老爺子又心疼又擔心,已經連著兩個晚上沒睡覺,自無怪他此時面色極差。

  “回老爺話,剛剛送過去。”管家恭恭敬敬的說。話剛說完,院落那一頭便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響。

  “唉!冤孽!冤孽!”賀老爺子皺起了眉頭,一把捏緊手中茶杯。他胸中充滿了怒氣和憤懣,卻找不到可向發洩之處。

  家大財雄,法術高強,聲威赫赫,弟子成群………這些東西有什麼用?!生了這麼個讓人操心的兒子,他連安度晚年的願望都無法達成。

  便在賀老爺子滿心煩亂無從排遣之時,聽的前庭腳聲急亂,一名守莊弟子急急忙忙從外邊跑了進來,面上儘是驚慌:“莊主!莊主!不好了!官府來了幾百人,把咱們莊子給圍住了!”

  “官府?”賀老爺子眉毛一挑,待想問話,院門那邊卻正好傳來一個巨大聲音:“賀家莊男女老幼都聽好了!奇案司奉命捉拿欽犯,搜查賀家莊。莊內所有人等一律不得離開原地,膽敢抗命者,就地格殺!”

  “這人功力好深!”賀老爺子聽見喝聲如同滾雷,震聲悠悠不絕,禁不住面色微變。莊門離內院足有數十丈距離,中間更有許無數道石牆阻礙。但這人的說話聲竟能穿透一切虛實屏障,清清楚楚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可見功力之高。

  “春旺!”老爺子吩咐管家,“把衣衫給我拿來。”

  一陣短暫的打鬥聲,接連兩聲慘叫。賀老爺子聽見正是守莊弟子的呼聲,面色頓時勃然,也顧不上去接春旺遞來的會客衣裳,展動身法,直接從高牆上躍了出去。“住手!都給我住手!”

  花池前十餘名兵士平持槍戟,圍成一圈。地上躺著的兩個弟子都已經斷氣了,鮮血灑滿了磚地。賀老爺子掃了殞難弟子一眼,忍住怒氣,落下地來。拱手向立在當先的那個中年官差問話:“這位大人,我賀家莊一向奉公守法,為朝廷出力。不知大人從何處聽說謠言,說我賀家莊窩藏欽犯?”

  “還有!這兩名弟子!”賀老爺子眼角透出怒火,“又因何故被諸位下手殺害?!”

  “抗命不遵,膽敢阻路,就是這個下場。”那捕快淡淡的說,拿眼角微微瞟了老爺子一眼,又望向遠處:“你就是莊主吧。賀家莊藏沒藏有欽犯,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這件事到底是不是謠言,等搜查完就知道了。眾將士聽令,給我搜!”

  “慢著!”賀老爺子張開雙臂,袍袖中勁氣鼓動。他忿怒的看向站在捕快身邊的陳師爺:“陳師爺,這是知府大人的意思麼?我賀家莊多年來沒虧待過官府,他怎能如此羞辱於我?”

  “賀先生,對不住啦!”陳師爺苦著臉說道,瞟了身邊官差一眼,道:“這幾位大人是從西京來的,奉朝廷之命辦事……唉!唉!我們也是沒有法子,公事公辦……你就多多包涵吧。”西京府臨近皇城,權勢集中之地,能在裡面任職的官員,背景來歷自非一般州縣可比。不用說那捕快還拿著皇上欽賜的辦案金牌,只是西京陳知府的一封文書,區區江寧府府尹便不敢拒絕。

  “大夥兒搜吧!每一個房間都要仔細搜查,別讓賊人漏網!誰能捉住他,賞銀六十兩!”

  “哄!”聽見賞格如此豐厚,眾兵丁們哪還有自誤財路的道理?迅速分散開,躥進院內,踢開所有房間搜人。

  賀老爺子雙拳捏得緊緊的,一動不動立在當地。他的面容看不出是什麼情緒。只有當聽到院裡傳來器物破碎的聲音,和婢女們驚慌的哭喊時,他拳頭面上一時爆起一時隱伏的血管,才稍稍洩露出他此時的心情。

  一番搜查,費了一個半時辰之久。

  莊裡所有僕役下人都被趕到花池前來了,賀老夫人也不例外,被幾個使女圍在中間,臉現驚慌,只不住的拿眼睛看向丈夫。賀江洲滿臉憔悴,被兩個奇案司捕快雙手反拿押著,跪在地上。花花公子此時潦倒之極,只穿著月白色的貼身衣褲,頭髮紛亂,嘴邊還有一絲血跡,顯是剛才經過一番打鬥被擒。

  “敢問大人,找到欽犯了麼?”賀老爺子臉上奇怪的看不見絲毫怒氣。他不看向兒子和妻子,只定定的盯著為首的那名官差。

  那捕快不理睬他,掃了滿院男女一眼。彈了彈指甲,問:“你這莊裡是不是還有地道密室?”

  “我說沒有,你也不信。”賀老爺子淡淡的說。“我莊中所有人都在這裡了,也沒人阻攔你們。大人請繼續搜好了。”

  “張大人,沒搜到。”最後一撥兵丁從後院列隊出來,走在先頭的那名捕快說道。“不過,我們從房間裡搜出了這個。”他把一張紙遞給了張大人。

  賀老爺子一眼看出,那正是胡不為臨別時留下的信箋。他藏在了枕頭套裡,卻竟讓這些官差搜了出來。

  “賀先生,我走了。叨擾了這麼長時間,實在抱歉。胡某人身無長物,也不知該怎樣報答幾位老前輩的大恩大德,范老先生使在下再世為人,此恩此情,只能記在心裡了,日後遇到山神寺廟,我一定進去跪拜,乞求上蒼保佑眾位平安康健。

  秦姑娘和賀公子明日大喜,我就不能當面致賀了……”

  那姓張的官差逐行看完了留言。冷冷的瞪了賀老爺子一眼,慢慢轉身,向跪著的僕役們問話:“誰姓范?站出來。”當時便有三個姓范的下人面如土色站出來。

  “沒有了麼?敢隱瞞自己姓氏的,一旦查出,馬上處斬。”

  無人應答。

  張大人目光從三個下人面上一掃而過,發覺幾人身上靈氣極微。不由得皺眉:“都銬起來吧,押到大牢,等明後日再審。”見三名兵丁把人壓出院去了,才把臉轉向了賀老爺子,語氣裡不帶絲毫感情:“是不是謠言,不用我再說了罷。賀先生,這份書信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便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莊外傳了進來。眾人注目之際,一匹黃驃馬快如黃煙,穿進院門直跑了進來。

  “張大人,查到消息了!”馬上的捕快一拉韁繩,馬匹衝勢頓止。他單手撐住馬頭,便從人立起的馬匹頭上翻身下來,單膝跪在地上稟告:“看守南門的兄弟說,前天有一男一女施展法術出門,我覺得此事非常可疑。”

  “我知道了。”張大人說。“事情稍微有點麻煩。聖手小青龍已經醒過來了。”

  “啊?!”後來的那捕快大吃了一驚。“那……咱們要不要增加人手?”

  “南門……”張大人辨了辨方向,把目光抬向南方天際,沉思片刻,下了指令:“朴愈,你速速趕去光州,拿著陳大人的文書,請求光州奇案司派人協查。把守住的各個城門水路,一旦發現他的行蹤,密切監視,等我們到了再作行動。”

  “得令!”朴愈抱拳起來,圈馬打轉,一縱身又躍上了馬背,飛出門去,動作乾淨輕健之極。

  “賀先生,你的事還沒有完。”張大人對賀老爺子說,“現在封禁你賀家莊。莊內所有人等不許出門。等我們把姓胡的捉到了,再慢慢追究你私藏逃犯,隱瞞包庇的罪刑。”

  “陳師爺,”張大人說道,“這裡就交給你了,如有犯人逃脫,惟你是問。”

  莊外,馬蹄聲響起,逐漸遠去。一眾軍士也出了莊,分成兩撥,一撥守前門,一撥守後門。花池前數百人濟濟跪著,卻半點聲息也不聞。所有人都看向賀老爺子,等待他的決定。

  偌大的庭院倏然間變得冷清下來。燈籠搖曳,花香依然,只是,沒有了人聲的莊院,此時如同空宅。

  賀老爺子抬頭看看天。冷月清輝,寂照大地,秋時已入末,空氣中帶著冷冽的霜寒了。不知道,這樣的明月之夜,明天還會是麼?後天呢?

  冷冷的看著洞開的莊門,老爺子的眼角慢慢抖動,終於,殺機迸現。

  “春旺!”

  “是!老爺。”

  “到後院敲響鷹鐘,火速傳令光州、黃州、壽州、蔡州四處分舵,集結弟子,兩日之內到光州匯合。”

  “是。”管家轉身就要走,可是賀老爺子喝住了他:“還有,雲師叔、木師叔封關有七年了吧,點燃叩關符,叫醒他們。”

  “老爺……”春旺吃驚的看著賀老爺子,卻見主人臉上嚴峻之極,看不出是一時意氣用事的命令。

  “血債血償,”賀老爺子慢慢握緊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高高爆起。“殺我門派弟子,陷我於絕地,我要讓他們誰也踏不出光州!”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0
第三十章:嶺上雲煙(下)
   
  玉女峰。

  夜色籠罩下的山林,沉暗而陰森。風振林木,濤聲如潮。此時夜值酉戌,眾弟子已用過晚飯,文秀坊往上,一派燈火通明。沿著石階排上山門的照路燈籠此刻都已點亮了。

  “江湖傳言,多有不實。青龍士前輩名震大江南北,閱歷要比小女子深得多,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隋真鳳的書房內,白嫻正滿面笑容的跟青龍士說話。“家師一向嫉惡如仇,對奸邪從不姑息。倘若真如前輩所言,那聖手小青龍姦淫擄掠,無惡不作……”

  青龍士打斷她:“那些只是傳言,聖手小青龍本性純善,我跟他相處過幾日,他決不會是心狠手辣的人。”

  “對啊,前輩也知道傳言的可畏。”白嫻嫣然一笑,“先不說這聖手小青龍是個什麼樣的人,單憑他落下的名聲,家師也決不會讓他還留存在世上的。前輩想必也聽說過家師的手段,‘除惡務淨,斬草除根。’你想啊,既然碰上了這個天下人人都欲誅殺的惡賊,家師又怎會只拘禁住聖手小青龍的魂魄,而不乾脆把他除掉呢?那豈不是省事得多了?”

  “那是因為秦蘇秦姑娘。”青龍士說道:“秦姑娘是白掌門的師姊還是師妹?”

  “她是小女子的師妹。”白嫻面色不變,微笑著回答。

  “秦姑娘是你師傅最疼愛的弟子吧?她一再……”

  “前輩說笑了。”白嫻正色道,“家師對門下所有弟子都待如己出,一視同仁,沒有特別疼愛誰。我們跟秦師妹從小一起習武,一起長大,朝暮相處情同手足,家師又怎麼待我們有所偏頗呢?”

  “你說的是真的?”青龍士看著她,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怎麼聽說的和這不太一樣?百義幫的全幫主告訴我,當夜是秦姑娘死死哀求,以死相逼,隋掌門才不得不改了主意。”

  “唉!所以說,傳言不可信啊。”白嫻假意嘆口氣,臉上重又浮起微笑,說道:“家師從小就教導我們,俠義之道,要先正己方能正人。家師一生清名,剛正不阿,豈會因顧及親情而徇私放任?我想問問前輩,若是有一天你遇上一個無惡不作的敗類,會因為身邊有親朋的勸阻而讓他逍遙法外麼?”

  青龍士眨了眨眼睛,並不回答。

  “我想,前輩一定不會。”白嫻臉色溫柔虔誠之極,眼睛盯著青龍士,似有傾慕,似有所待:“前輩是南北正道的領袖。負著維護天下萬千蒼生的使命,我相信前輩一定知道何事為輕,何事為重。青龍士之名,四海傳揚,宇內同欽。家師在山上的時候,就曾經諄諄告誡小女子,凡事當以前輩為榜樣,對待邪惡,寧可身碎勿與共存。”

  見青龍士低下頭去思索,白嫻嫣然一笑。

  “玉女峰忝列正教之名,也知道自身職責所在。若是家師當真遇上聖手小青龍,只怕早就將他斃於掌下了。決不會拘禁他的神魂。所以,前輩,只怕你這次來是受人誤導,白來一趟了。”

  “不對。”青龍士站起身來,看著白嫻搖搖頭。“我不知道你說錯在哪裡。但你的話不盡不實,我不相信。現在我不同你辯論。我等你師傅回來再說。”

  “家師下山已有半月了,至今沒有音訊,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白嫻溫柔一笑,似乎對青龍士得罪的話全不在意。“前輩願在玉女峰居住,敝派榮幸之極。只盼前輩勿要因招待簡慢而怪罪才好。”

  “雪湄。”白嫻拍拍手,向門外叫了一聲。

  “來了。”范雪湄推開門扉走了進來:“代掌門師姊,有事吩咐麼?”

  “你帶青龍士大俠到偏舍歇息。吩咐廚房嬤嬤,一會作一桌宴席,我給前輩接風洗塵。”

  “是!簡大俠,您這邊請。”

  “算了,不用了。”青龍士擺擺手,盯著白嫻,半天,說道:“白掌門,果然巾幗不讓鬚眉,領教了。”說完,拱拱手,告辭出門去了。

  兩人目送著青龍士向外走去,身影漸次隱沒在洗心堂後面。白嫻臉上的微笑才撤了下來。她心事重重的看著前方的暗影,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范雪湄兀自不察有異,衝著白嫻吐了吐舌頭,道:“想不到青龍士名聲這麼大,年紀卻這麼輕。白師姊,你說,他今年有三十歲麼?”

  “他年紀有多少,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白嫻淡淡的說。“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別打聽這些無關的東西。”

  “是,師姊。”范雪湄低下頭,暗地裡卻作個鬼臉。

  “我讓你把洗心堂的靜養室都重新打掃擺設,你辦得怎麼樣了?”

  “都辦好了!”范雪湄衝著師姊笑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一打眼看見白嫻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心中不由得突生惴惴,沒由來的便感到了壓力。她收起了笑容,低著頭說道:“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出去了,白……代掌門師姊。”

  “去吧。”白嫻頭也不抬,只揮了揮手。“出去的時候,把惠安給我叫來。”

  “是。”

  白嫻在房中等惠安,一邊翻閱半月來的事務簡錄:

  羅門教在舒州集結。江寧府群豪已經和舒州同道通過聲氣,打算近日就分批進入舒州城,要打羅門教一個措手不及。老英雄安鎮寇遣弟子來問,玉女峰準備出多少人手,共赴除惡之事。

  光州城失蹤四名玉女峰弟子,至今音訊全無。外派弟子韓飛燕發來信鴿,請求掌門再派人手到當地探查。

  老英雄“鑽心刺”佟庚進定於八月廿七吉時開宗,在蔡州設立“雲尖”一派。現場收徒置匾,請玉女峰掌門前往觀禮並茶敘。

  中原大俠劉振麾具帖問候隋真鳳,說近來汾州妖窟頗有騷亂,現有人手已不足控制局勢,請玉女峰等門派首領負起正教之責,召集勇義弟子,到當地駐守防線。

  ……

  白嫻一頁一頁的翻看下去,正思索間,聽見房門叩響。

  “白嫻,你在忙啊?”雷手紫蓮拄著拐棍站在門外,看見白嫻在看簡報,溫和的說道。白嫻“啊唷!”一聲,連忙起身,迎上前去攙扶:“師伯,你怎麼來了?你身子還沒復原,還須多多靜養才是,有事情讓惠德師妹來叫我一聲,我過去拜見啊。”

  “那怎麼行!”雷手紫蓮笑道:“你現在是玉女峰代掌門,身份跟以前可不一樣。我怎能壞了位份尊卑的規矩。”

  “瞧師伯說的,”白嫻笑道,在雷手紫蓮膝前半蹲下來,拉著她的手搖道:“代掌門只是個稱呼,難道我做了代掌門,就不是以前的嫻兒啦?在師伯面前,我永遠都是那個總也學不會三綱禁手,總讓師伯罰責的白嫻。”

  “你這孩子。”雷手紫蓮被逗得一笑,慈愛的撫著白嫻的頭髮,“在其位者,須有其儀態。你現在是玉女峰的掌門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啊。現在你的一言一行,都牽動全派,舉止形容都影響山門聲威……唉,這真難為你了,白嫻。”她幽幽的嘆口氣,道:“你師傅這一走又是半個月,至今沒有消息。我的身子還被賊人打傷,只能讓你負起這樣的重擔。”

  白嫻長長的睫毛低了下去,唇邊卻還帶著微笑:“不打緊的,師伯。我不覺得累。”

  雷手紫蓮搖搖頭:“這一代弟子當中,就你和蘇兒最有出息。蘇兒重情重義,悟性很高,是個習學法術的好苗子。你和她又不同,你常跟在師傅身邊行走,深明事理,辦事有序。你們兩個都是我玉女峰難得的好人才。只可惜……蘇兒她……唉!”

  “師妹吉人天相,一定能夠化危為安的。”白嫻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黯然。“現在也不知道她藏到哪裡去了,我只盼她早一天回到山上來,我把代掌門位置讓給她。”

  “她一直藏在賀家莊。”雷手紫蓮說,“昨天惠喜傳來信鴿,說蘇兒前天已經離開江寧府,往南去了,想是往光州行走。你師傅恰好也在光州,惠喜已經發另一隻信鴿給她了。讓我跟你傳達一聲。”

  “啊!光州!?”白嫻一驚站起,面上的震撼之色盡顯無遺。

  “是啊,你師傅不是說有蘇兒的消息第一時間報知給她麼……白嫻,你怎麼了?你的臉色……”

  白嫻的臉色有些蒼白。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憂慮,眼光閃動了幾下,跟雷手紫蓮說道:“師伯!我擔心師妹!現在到處都是敵人……她一個人行走,也不知有多危險。”

  “唉!我也擔心她,這孩子還不太通人情世故,遇著事也不會冷靜處理。”

  白嫻皺著眉頭,在房間裡快速踱步。想是非常擔憂師妹的安全。雷手紫蓮見她這樣,反過來安慰她:“嫻兒,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師傅就在光州,只要蘇兒到了光州,兩人相見,該當不會有事。”

  “可是師伯!從江寧府到光州,還有好幾日的路程,萬一師妹在路上遇到賊人,那可怎麼辦才好?”白嫻最怕的就是兩人相見,哪有不擔心之理?

  “沒關係吧。”雷手紫蓮說,“蘇兒在江湖上也走動一年了,一般的人物動不了她。”

  “不行,不行,師伯。”白嫻猛烈搖頭,臉上已有泫然之態。“我一向把秦師妹當成自己的親妹子……她這樣在混亂裡行走……我實在放心不下。”白嫻頓了一下,終於哽咽出聲,“我要去找她,陪她到光州去見師傅,若不然,她在路途中遇見什麼事,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嫻兒,你……”雷手紫蓮憐惜的看著大弟子,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平素溫文內斂的白嫻,對師妹竟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唉,都說患難見真情,秦蘇啊秦蘇,你遇上了一個多好的師姊啊!

  “別哭,別哭,嫻兒你別難過,你師妹不會有事的……”

  “師伯!師妹身陷險境,我的心很亂,什麼事也做不了。”白嫻鬆開摀住臉龐的雙手哭泣道,她嬌嫩的臉頰上,已有兩道淚痕宛然。“我現在就要去找她!”

  “等等!”雷手紫蓮阻住了就要奪門而出的白嫻,“你現在是代掌門,山上大事小事都要你來定奪,你走了誰還能統管大局?”

  “師伯……”白嫻轉過身來,哀聲求道:“可是……現在我沒心思了,師妹這樣……我見不著她平安,什麼事也做不了!”

  “那……怎麼辦……”雷手紫蓮也覺得棘手。被這煩心事侵擾,她腦子突然就感到一陣眩暈。此時傷勢未癒,心力用得過了,就會出現這症狀。

  白嫻心懸師妹,情義難得,她若是執意要下山,雷手紫蓮也沒有攔阻她的理由。可是,她走了,山上的一大攤子事誰來管?雷手紫蓮倒是有心幫她分憂,可是身子不容許啊……

  想是看出了師伯的憂煩,白嫻忽然就停住了眼淚,折返回來,說道:“師伯,山上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先作了安排。還有其它事的話,讓惠德和惠安師妹幫忙定奪吧。我下山兩三天,很快就回來的。”說完,拍了一下手掌:“范師妹,你進來一下。”

  門外守著的范雪湄推門進來,低著頭:“代掌門師姊,有事請吩咐麼?”

  白嫻走到書案前,把圈閱後的事務簡錄遞給她:“這些事情我都處理完了。意見都寫在上面。明日早晨,你讓邱宛師妹下山一趟,到安老英雄家中拜會他。就說玉女峰追隨正義大旗,剿除妖孽義不容辭。我們將派出二十名弟子,前往舒州掃蕩羅門教。這件事是振起我派聲威的大事,絕不能延宕。記住了,讓邱宛師妹去,邱師妹口舌伶俐,知道該怎麼說。回完信後,等老英雄的訊息,確定出山的日期。這件事不用等我回來了,一旦日期定下,你讓惠德師姊找二十名弟子到安老英雄宅中聽命,與眾位英雄一起出發。惠德江湖經驗豐富,知道如何處理。

  “光州那邊,我親自去辦吧,等會我把藍師妹和孔師妹帶去,一路護送秦師妹,若在光州遇見師傅她老人家,那就沒問題了。”

  “雲尖派的觀禮之事,可以放一放。現在離八月廿七還有時日,不過為防萬一,你先擬好兩份賀詞,一份說我們定會如期前去觀禮。一份說門派事務繁多,掌門下山處理,只怕不能到場致賀之類。這兩份文書讓趙青玉師妹來寫吧。如果我和師傅能在二十二日之前回山,就趕去觀禮,若當天回不來,你們就發那封致歉的賀信。

  “至於中原大俠的要求……”白嫻頓了一頓,顯然心中還沒有定下主意。思量片刻,抬起頭來,說道:“這事也放一放吧,等我到了光州,徵求師傅的意見再回。”

  白嫻眼睛都不看簡報,一事一事的把事務都交待明白了。輕重緩急,事先事後,分得井井有條恰當之極。范雪湄一邊記一邊點頭,不過半炷香工夫,所有事務吩咐已畢。白嫻跟師伯告過罪,到弟子寢舍點了兩個師妹,三人趁著夜色下山,馬不停蹄直撲光州。

  風雲重將際會。光州注定是個多事之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0
第三十一章:善惡有別

  “堯清,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是,師傅。”程堯清從殭屍背上一躍而下,他身後不斷起伏的一長線土包跟著便也停止鼓突。那是躲在地下行進的殭屍群,現在是白日,烈陽在天,殭屍們不能受到陽光曝曬,師徒倆便用土策之法將屍群驅入地下,破土前進。

  樹林裡很安靜。雖值日暮,陽光卻依然熾烈,師徒倆身邊的一條土道被曬得乾裂,上面已經蓋著厚厚一層浮塵,連道邊的灌木野草都被染成一片土黃。

  “師傅,等等。老傢伙機敏的很,我得慢慢靠近他。”程堯清說,盤膝坐在地上,雙手垂在膝上結了個印。

  在師徒倆身後六十餘里,是正在趕路的胡不為一行人。三匹馬並駕而驅,秦蘇低著頭微笑,聽胡不為和范同酉的爭辯。騙子跟酒鬼正舌戰方酣,心無旁騖,誰都無從發覺週遭的異常。

  “……胡兄弟,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一個人執善念或執惡念,豈有時時改變之理?……”風裡是范同酉斷斷續續的聲音。

  “……有人可能為形勢所逼,不得不作些無傷大雅的小壞事……如果……也算壞人……范老哥……”

  “……大丈夫身可滅,志不可奪,萬不可隨風轉舵,與敗類們同流合污……”

  在三人身後十餘丈,一株大木上,茂密的樹葉叢裡突然傳來“唰!”的一聲微響。粗壯的樹幹開始輕微的上下顫動。只是,明光下看來,看不見有物,那裡只是一片空隙。

  胡不為三人跑得遠了。適才抖動過的那根枝條,忽然又大幅晃動起來,枝條上遮蓋著的葉片,倏然被從中分披,亮出一個破隙。隨著重物劃破空氣的聲響,前方八九丈處,另一株樹木又傳來‘噠!’的一聲微響。

  仍舊看不見有形狀之物,一切無異。只除了裊裊旋落的幾片黃葉,和微微起伏的枝條,證明上面確然蹲著什麼東西。

   “師傅,他們在說善惡。”前方,正在盤膝的程堯清睜開了眼睛。

  “善惡?”坐在樹杈上吃肉的施足孝怔了一下,停止進食:“說什麼善惡?”

  “離的太遠,沒聽真切。嗯……那姓胡的和老不死在爭辯好人壞人……想討論出好人壞人的區別。”

  “好人……壞人……”施足孝面色古怪的聽弟子匯報,驀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老傢伙腦筋被人抽了,好人……壞人……又開始……討論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程堯清奇怪的看著師傅,想不明白什麼事讓他這麼好笑,笑得直打跌。

  “六年前……姓范的跟人……賭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說的……好人……壞人……老傢伙輸了……讓人灌了……半桶牛尿……哈哈哈哈……”

  江湖敗類笑得喘不過氣來,趴在樹枝上,四肢都笑軟了,抬不起來。

  “堯清,你說說,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又笑又咳的,好半天,施足孝才忍住笑聲,眯著眼睛問徒弟。

  “我不知道,師傅。”程堯清茫然的看著坐在頭頂樂不可支的老傢伙。師傅從小把他收養,又教他技藝法術,按說應當是個好人。可是他經常殺人,喜怒無常,為了搶寶貝法器,殺人放火,一點忌憚也沒有……這麼看來,他又是個壞人。

  “傻小子,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對你好不好?”

  “好啊。”程堯清說,低頭想了想,答道:“師傅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

  “胡說八道,那我是什麼人?”

  程堯清大撓腦袋。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奧了,一個人只作好事,那就是個好人,如果只做壞事,當然就是個壞人。可是要是他既作好事,又作壞事呢?那算好人還是壞人?是不好不壞人,還是既好又壞人?

  見徒弟蹲在地上撓頭苦思。施足孝又是一陣大笑。“傻小子,我跟你說。天下沒有好人和壞人的區別,只有死人跟活人。”

  “是,師傅。”

  “從降生到老死,沒有一個人可以只做好事,也不會有人一輩子只做壞事。天下人對善惡的分辨,其實非常自私。如果我們對一個人好,哪管我們在外面怎樣使壞,他也會覺得我們是好人。相反,若是我們得罪了一個人,你在別人面前再怎麼善良作好事,在那個人眼裡,仍然會覺得你是個壞人。”

  “噢,明白了。”程堯清說。這好人壞人如此複雜……不對,師傅都說了,沒有好人跟壞人,自己也沒什麼必要去作個好人。只要作個活人就好了,讓其他的什麼好人壞人都變成死人。

  “行了,別想了。咱們不用討論這些無聊的東西,要不也跟老傢伙一樣著了魔。”施足孝跳下樹杈,拍了拍身上塵土。

  樹林裡很陰涼。斜射的日光,只有幾線能夠穿破茂密的樹葉照落到地上。這一片地方樹木顯然比他處生長得更茂盛。粗壯的大木間隙,數十叢山棘葉片猶綠,排成一道天然屏風,將師徒兩人包裹在蔭影中間。

  施足孝看了看四周,道:“這裡地勢倒不錯。樹木茂盛,癸水必旺,在這裡佈個陣法,威力一定差不了。”

  程堯清道:“在這裡佈陣?來不及吧,老傢伙他們離得很近,六十多里路,用半個時辰就趕到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還差一個時辰才進酉時呢。現在陽氣太盛,佈陣的話,咱們的屍受損就大了。”

  “嗯,說的對。”施足孝點頭,“若能想個法子,把老傢伙他們絆住一下就好了。”

  “師傅,要不咱們到路上擺個九宮陣,讓他們繞一繞,他們不就絆住了麼?”

  “不行,那樣做就打草驚蛇了。再說老東西一天到晚擺弄陣法,套路比我都熟練,咱們可沒把握困得住他。”

  正說話間,道路上傳來了人聲。嘈雜的吵鬧聲和哭叫聲傳進了師徒二人的耳朵。

  那是一群逃難的貧民,正沿著道路從西往東慢行。吵架的是其中一對夫妻,聽二人拌嘴的內容,似乎是丈夫昨天肚子餓,竟然把討來喂哺嬰兒的細麵食全都給吃掉了。妻子在不斷的數落他,說人人都吃野菜,他卻吃不得苦,讓女兒沒有東西吃餓得直哭。

  一行人越走越近,那小女童的哭聲變得尖利起來。小嬰兒受不得餓,若沒有東西下肚,不哭到疲勞是不會停的。可此處前不靠村後不著店,卻該上哪去尋找食糧?

  那女子啼啼哭哭的,大罵丈夫混蛋。那偷嘴的漢子想是感覺理屈了,此時辯駁的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有人來了,師傅。”

  “嗯。”施足孝站在暗影裡,動也不動。他眼珠子快速轉動幾下,忽然跳過灌木叢,道:“堯清,來,跟上。”師徒二人撥開樹葉,徑直走到大路中去。

  一行逃難之人,有老有少,約有十數人。人人面上都顯出菜色,衣衫襤褸。他們都看見了那兩個從路邊躥出來的不速之客,一時全停下了腳步。

  “哭得這麼厲害……大嫂,你的孩子是不是餓了?”施足孝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向難民們走去。

  那年輕的婦人面上還有憤怒之色。聽見問話,眼中不由得微露戒備,不自覺的抱緊了懷中的女嬰。她仔細的盯著施足孝的臉,沒有答話。

  陽光下,施足孝的臉溫和,友善,看起來和平常的老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眼睛和笑容,看不出有絲毫惡意。婦人打量片刻,慢慢消除了戒備,她實在找不到防備這個和善老人的理由。

  “唉!可憐的孩子。看來是餓得過了。”聽到女嬰哭得聲嘶力竭的,施足孝嘆息說。“堯清,你去把咱們的乾糧袋拿來。”

  程堯清應了,回到樹林裡,從殭屍臂上拿起了布袋子,跑回來交給師傅。

  “看大家的模樣,定是趕了不少路。一定都餓了吧?”施足孝打開布袋,取出了食物。

  雪白的饅頭,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牛肉,金黃色的玉米……這些東西很快就成了飢民們注目的焦點。幾個漢子省悟得快,急跑過來,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大爺賞口吃的吧,行行好!我們已經好些天沒吃著東西了。”

  “慢來,慢來,人人都有份,別著急。”施足孝笑著說,把乾糧一一分發給眾人。他特意給了那個年輕婦人兩個白饅頭,溫言說:“給小娃娃先喂上吧,你也吃一個。從這裡到前面鎮子還有一百多里地呢,不吃東西你可受不了。”婦人千恩萬謝接過了,走到路邊,先把糧食掰碎,喂給女兒。

  細面香肉,這些東西在久吃野菜的難民眼裡,何異於天宮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嚥,唯恐比別人吃得慢些。然後,嘴裡滿含著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

  “大家都吃,別剩著,我這裡還有。”施足孝滿面笑容勸食。讓徒弟再取來第二個乾糧袋。飢民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來慢慢享用的幾人也迅速改變主意,飛快地將手中食一掃而光,然後蜂擁到施足孝跟前,攤開手掌。

  “老爺真是活菩薩,蒼天保佑,一定讓老爺長命百歲。”

  “老爺是菩薩心腸,一定善人得善報。”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老爺真是大大的好人!願老爺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得了食物的飢民,毫不吝惜讚美之詞,連誇帶頌,一時間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來第一慈悲菩薩。

  “大家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到前面鎮子還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謝老爺!咱們走了這麼長路,從沒有見過象老爺這樣樂善好施的。”

  “哈哈!好說,好說,你們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興!”施足孝散空了三個乾糧袋,看著所有人把食物一點不剩的都吃進肚裡,然後微笑著跟眾人告別。一行人千恩萬謝,重又拉起輪車,向前方趕路。

  “堯清,你看,做個好人就這麼簡單。”施足孝負手而立,看著漸漸隱沒在黃塵裡的人群,微笑著說道。“他們不會在意我過去曾經作過什麼。也不會打聽我是不是殺過人。只要投其所好,償其所望,我就成了他們眼中的大好人。”

  “噢,師傅。”程堯清說。師傅的這個現身說法鮮明之極。原來好人跟壞人,就這樣只隔一線。做個好人其實真的很簡單。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記住。只要自己得了好處,保了平安,他們才沒心思去管別人的死活。以後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麼人面前是個好人,你就待他特別好些,順他的心說話,照他的意辦事,那麼,他就會覺得你是個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別人那裡犯過什麼錯,他都可以一概不見。”

  “師傅在很多人眼裡,是個大大的壞人吧?可是你看剛才那些人,他們怎麼誇我的?菩薩心腸!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薩心腸,天下的惡人都該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為救苦救難觀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畢,施足孝問弟子:“堯清,現在你再來說說,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跟壞人,都是假的。”這次程堯清想了想,才回答說,“師傅在別人眼裡是壞人,但在剛才那些人眼裡卻是好人。”

  “嗯,這次答對了。”施足孝笑道。他看著在暮日照射下變得金黃一片的塵煙,臉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們眼裡是好人麼?……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們就該覺得我是個大大的壞人了。”

  “啊?為什麼?”程堯清吃驚的抬起頭,看著師傅,卻看見了師傅唇邊濃濃的譏誚。

  施足孝沒有答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樹林中。

  “太陽快要落山了,堯清,點起蔽日煙,我們該擺陣待客了!”

  夕陽的金光從雲層中照落,灑在紅黃間雜的秋林之上。明黃色的葉片更顯通透了,片片如金葉一般,邊緣閃著微光。

  貫穿樹林的黃土道上,塵埃早已落定。此時天快入晚,往來趕路的人越來越少了。

  萬般寂靜裡,忽然響起一聲野禽的驚鳴。

  隨著急促的拍翅之聲遠入天空,道路盡頭忽然傳來了鼓點般的馬蹄聲。

  “咱們跑得太慢了,照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趕不到平川鎮。”是個老人的聲音。

  馬蹄聲驟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騎的聲音傳了過來。

  道路上一陣風平地捲起,滾滾湧動的黃塵裡,三匹馬先後鑽破出來,跑在當先的是匹白馬,馬上坐著個面目清癯的中年漢子,額頭上貼著一張黃符,他正是胡不為。此時騙子不知正思索著什麼難題,眉頭微皺起,兩個眼睛定定的直視著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蘇一左一右跟在他後面。

  “來,胡兄弟,我再跟你說說。善與惡的差別,就如同水與火,酒與肉。涇渭分明,絕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經歷的事情畢竟沒有老頭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無知的多的是,你在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不對,我可不認為是這樣。”胡不為搖頭說,“照你這麼說,幹過壞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過好事的壞人呢?”

  “唉!你怎麼又拐到這上面來了?如此糾纏不清,豈能使善惡的真義浮上水面?作好事的壞人和作壞事的好人,都是個例,那算不得善惡的大流。單論一時好壞,也只是流於表象,接觸不到實質。判斷一人是善還是惡,還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個人心存正義,心存公理,那便是個好人。反之,若是你時時想著騙人錢財,拿人好處,就算偶爾做得一兩件好事,那又怎能說是一個好人?”

  胡不為聽得老大沒趣。這死老頭每次總把騙錢之人說成壞人,一而再的撩撥胡不為的痛處,由不得騙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范老兒說這話也是無意之言,並非專門針對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義的才是好人,沒有的就不是了?”胡不為在心裡嘀咕說。“我沒對誰起過壞心眼,難道不是個好人?”雖然以前迫於生計,不得不小小的施展一下騙人手段,可是胡不為從不曾興過害人之念。就算在騙錢時,也時時考慮到苦主的承受能力,不讓人破財到傷筋動骨……這樣善良的人,難道不是個好人?

  “……其實好人跟壞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別一樣……”老酒鬼意猶未盡,還在大放厥詞,“一壇上好的花彫,就算兌過一點水,但酒的本質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變,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壇粗釀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樣,喝下去又酸又澀,這又怎算是好酒?源頭上就不行,哪怕你往裡面摻雜一兩斤的極品女兒紅,照樣調不出香味來……”范同酉把自己說饞了,喉中酒蟲氾濫,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懷摸出一瓶酒來。

  “唉!公理正義……我心裡有麼?”胡不為沒再接話,在心中詢問自己。

  顯然沒有。

  “心裡沒有公理正義……還騙人錢財……照范老哥的說法,我不是個好人?”這個答案實在太讓人灰心了。胡不為有些懊惱,自己明明是個好人,可是讓范同酉這麼一說,自己已經確鑿無疑,當之無愧的成了個壞人。

  偏偏老傢伙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騙子還反駁不得。

  好人跟壞人的分別,真的就是這樣麼?胡不為迷茫了。他隱約覺得,范同酉的推論似乎還有模糊之處。好人與壞人,不應該這麼簡單劃分……可是該當怎麼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漸漸暗了。身後,遠端天際上,灰藍的濃雲慢慢遮沒上來,夕陽已經只剩下小半片紅顏。再有小半個時辰,該入酉時了。

  隱隱約約的聲息,在風裡若有若無。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從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蘇也抬起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為眼睛尖,遠遠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難的流民,衣衫襤褸的,也不知跋涉過多少山路水路才來到這裡。不知何故,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間,竟然沒再走動。

  馬匹漸奔漸近,那一群人的形貌變得清晰起來。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著地在爬動,還有人來回翻滾。他們在哭,淒厲的大哭。

  對未知危險的警覺,讓胡不為的心在剎那間抽緊了。他忙不迭的急收韁繩,快速奔跑的馬匹被勒得人立起來,父子倆險些摔個倒栽蔥。

  “怎……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啦?”胡不為結結巴巴的問,臉上已是蒼白一片。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多年來遇險,幾遭滅頂之災,讓他對這些奇怪的事情畏懼之極。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們在這裡呆著。”范同酉說,翻身下馬,一隻手伸到腰間,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動彈,有人還在掙扎,可是他們的舌頭再發不出絲毫聲音,徒勞的張著嘴,如同被拋落到塵土中的魚。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有著極度的驚恐和絕望。也許他們都沒想到,這樣的厄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聲看著,十餘個難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數人新斃不久,少數幾個青壯也奄奄一息。是什麼事情讓他們同時遭遇不幸呢?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見傷口,道路上沒有血跡,顯然也不是跟人爭鬥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幾個人,進食總有先後,若有中毒的徵兆,後面的人會發覺的,不會十幾個人毫無防備的全被毒倒。

  左近沒感覺到妖氣,胡兄弟的釘子沒響。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的奪走眾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竟是什麼瘟疫呢?山林中瘴氣可沒這麼大的威力。

  “他們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後面兩人喊道。

  “哦,原來是瘟疫。”胡不為暗中鬆了一口氣,把調向來路準備逃離的馬頭再調轉回來。瘟疫雖然也可怕,畢竟還好對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麼妖怪疾病,胡不為都不怕。

  “是什麼瘟疫?”胡不為從馬背上跳下來,摀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邊。看著眼前這一幕人間慘劇,他眼中不由得露出惻然之色。

  范同酉搖搖頭,沒有回答。

  道路邊上,一個粗紡布重重包裹的襁褓,不時發出微弱的哭聲。那是個嬰兒,她的母親就躺在身邊,只是身體已經僵硬。可憐的婦人似乎在臨死前還想把襁褓抱回懷中,一隻手臂彎著,作出虛抱的姿勢。可是災難來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沒能夠住親愛的孩子。

  塵土裡,有一個雪白的,圓的東西。就掉落在母親和女兒中間。那是個饅頭。胡不為和范同酉都沒注意到這個不合時宜的乾糧。兩人的心思都被女嬰若斷若續的哭聲引亂了。

  “她還活著,我得救她。”范同酉說,剛一邁步,卻看見身邊站著的胡不為幾乎也同時動作,兩人一起邁上前去。瘟疫縱然可怕,可是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在無助的哭喊,有良心的人誰又能忍受得住?胡不為撫養著幼子,由己及人,尤其不能聽到這樣摧人肝腸的啼哭。

  兩人迅速的靠近襁褓。范同酉一抄手,將女嬰抱在懷裡。可是才往裡看了一眼,他便黯然的掉過頭去。

  胡不為在饅頭那裡停下了腳步。他“咦!”的叫了一聲。

  “啊?啊?!范老哥!你來看!”

  聽見胡不為驚慌的叫喊,范同酉把視線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饅頭。

  饅頭是讓人吃的。本是死物,可地上那個饅頭,此時竟然像活了一般,慢慢旋轉著,竟然在動。

  被這詭異的情景震懾住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死死的盯著那個半圓形之物。饅頭毫不在意二人的目光,還在一點一點的輾轉。雪白而光滑的表皮下面,似乎藏著萬千針頭,一叢一叢的鼓突著,慢慢的聳起,伏平。

  便在兩人錯愕相顧的瞬間,那個饅頭突然分裂開來,數十條纏結在一起的褐色蠕蟲抱成團滾落出來,撲入塵土中。

  “******!是屍蟲!施足孝!我們快跑!”范同酉臉上變色,拼盡全力大喊道,他躬身放下了面色已經發灰的女嬰。向著馬匹狂跑過去。胡不為讓他的一聲叫喊嚇得心臟幾乎要停跳,身子大震一下,也連滾帶爬向著兒子急跑過去,只恨自己腿生得太短。他並不知道施足孝的名頭,可是聽范同酉叫得那麼恐怖,可知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駕!”“駕!”“駕!”

  三匹馬快速圈轉,向著後方倉皇逃離。三個人都顧不上向背後看上一眼,此時那一片倒伏著十餘具屍體的幢幢暗影,已經成了等待吞噬行人的巨獸,藏著叵測的危險。

  “該死!該死!他們怎麼向後跑了?”前方一里半,施足孝從樹叢後面跳躍出來,向著三人逃離的方向破口大罵。“老東西不是總吹噓什麼心存正道麼?怎麼看到這麼多重傷之人也不下來救治?”

  “師傅,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很害怕,是不是他們發現什麼了?”

  “我怎麼知道?!”施足孝沒好氣的回答,“這老不死比狐狸都精明,聞著風都能察覺到不對,******!”他重重的一腳,踏在身前的半段枯枝上。枯枝應聲碎裂。“算了算了,咱們先別說了,趕緊起出我們的屍,全速追!”

  師徒二人咒語不絕,將道路兩旁布成陣法的殭屍喝出土層,一一列定。然後咒頌疾行術,向胡不為三人逃去的方向追蹤。

  天色完全暗下。

  大隊的屍群瘋狂跳躍。很快來到死盡的難民堆中。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倒伏的人體,程堯清默不作聲。師傅在剛才分發的食物裡灑下了蟲卵,這些平民身上沒有法力,被屍蟲侵食後死得更快。

  施足孝喝止住了屍群前進的步伐,漠無表情看著地上的死屍。想要尋找出令范同酉驚慌逃離的答案。很快,他便發現了那個饅頭。

  分成兩半的雪白饅頭,在沉暗的天色中愈加顯眼。施足孝面色陰沉坐在殭屍肩上,看著地上打結翻滾的屍蟲,不發一言。

  就是這個饅頭,這堆屍蟲,讓他完美的計畫盡成泡影。范同酉跟他打過半年多交道,一見屍蟲便知來源。自無怪老傢伙竟然驚慌逃離。

  可是,饅頭究竟從哪裡來?剛才他明明看著所有人把食物都吃下去了啊?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東西?

  施足孝思索著。他的目光看向了饅頭的兩側。一邊躺著母親,一邊是幼小的嬰兒。只在剎那間,他忽然便明白了答案。他憤恨的跳下座騎,一腳將那僵伏的母親踢飛出去。“賤女人!為了心疼你女兒,卻壞了我的大事!賤人!賤人!”

  屍身被大力牽引,重重撞到樹木之上,砰然巨響,翻滾著落到灌木叢中。尖利的棘刺立時扎破泛灰的肌膚,深深刺入她的臉頰。那張臉,早就僵硬了,而且已被黃土厚覆。只是,她臉上的表情還沒有變,還維持著臨死前的情狀。那未暝的雙目之中,是深深的不捨和絕望。

  這個母親,在眾人爭搶食物的時候,她躲到一邊,先喂哺啼哭的女兒。在眾人放懷大吃的時候,她悄悄為女兒藏起了自己那個饅頭。

  因為,前路漫漫,糧食難找,可憐的母親寧肯自己忍受著饑饉的折磨,也要為女兒先作下前路的打算。

  這便是母親啊。

  蜣螂育子,功成身死,林禽哺幼,洞嗉空腸。

  善哉斯言。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0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上)

  江湖,江湖。

  江湖遙遠麼?江湖何在?

  江湖不遠,江湖無處不在。人即是江湖,有恩怨之地,便是江湖。

  江湖是什麼樣的?

  問千百人,有千百答案。

  對十年磨一劍的壯志少年,江湖是希望。豪縱與狂放,血與火,功名與嬌娥,弓刀與肝膽。對于歸隱耋老,江湖是塵煙,是茶,是酒,是壁上淡墨的山水畫,指下錚縱的琴音。對滿懷憧憬的少女,江湖是****,是江南繁華花市中蹁躚的飛蝶,煙柳間跳躍的雲雀,是俊朗的少年,溫和的微笑。

  只是,江湖的涵義,遠遠不止這些。

  江湖,還有浪跡天涯,茫無歸所。還有家破人亡,舉目天下無親眷。有豪情萬丈的少年,卻出師未捷身先滅,飲恨而終。有成名英俠,在生死之間功敗垂成,悲憤與絕望。更有無數殞命於刀劍之下的殘軀,有數不清的埋藏於荒山野壑間的枯骨。

  江湖,有希望,有失望。有少年得意,也有落拓難堪。

  正如同天分晝夜,月別圓缺。明與滅原只是一物之兩面。

  弱肉強食,生殺並存。成或在剎那,敗亦在瞬間。

  這便是江湖。

  對弱者而言,江湖沒有溫情。如若山林之中,狼熊虎豹與獐兔共棲,一旦捕與獵相遇,嗅到了血腥氣味的虎豹又豈會再任由獐兔隱居蟄伏慢慢成長?或許善良的兔子會有這個期望,但有這個期望的兔子最終只剩下冤魂不散。

  胡不為並不瞭解江湖,也並沒想去瞭解江湖的意願。在他而言,江湖就如同大宋與遼國之間的戰場一樣遙遠。整天打打殺殺,恩仇快意,那都是學武的俠客們所為,與他一介平民毫無關係,他從沒想過會有一天,自己也踏足到其中來。

  只是,他卻忘了,天下之事原本無常,命運如何走向,從來便不會聽從人的願望,不預之難,不測之危,一向是老天爺酷虐大地生靈的專權,尤其是在這樣動盪顛倒的亂世之間,無數人朝生暮死,他一個人想要獨善其身,又是何其可笑之事!

  時勢是由不得人拒絕和抵抗的。所以,現在的胡不為,除了竭盡其能去躲避災難,便再無他法。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兔子,一隻被人前後堵截的兔子。

  前有豺狼,後有虎豹,左右黑暗中,還有叵測的危機。他不斷的奔逃,仗著天生狡獪,幾度逃命。然而捕獵者無時或斷,絲毫沒有給他喘息的時機,從四處包圍過來,風聲裡都能聽見利齒摩擦的聲息。時不予人啊,他甚至沒有一點讓自己強壯起來的機會,厄運接二連三,讓他每日都疲於奔命,無暇他顧。

  胡不為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淪落到今日這樣的境地。他只是個普通的漢子,既非大善,亦非大惡。家中本有賢妻幼子,泰岳雙親。可是,厄運怎麼就會垂青到他身上?他的命運在一夜之間突然就改變了,他甚至還不知道事情的起由,就莫名其妙的被捲入亂流當中,從此身不由己,為了生存而四處逃避。

  這可憎的命運,究竟緣何而來,憑何而生?又因何源源不息,無休無止的一再逼迫於人?

  狹窄的道路在視線前方延伸。胡不為的腦中被紛亂的思緒填滿了,他沒有心情跟范同酉秦蘇說話。此刻時已入酉牌,夜幕完全降下了,望四處看去只看到團團暗影,樹木石草此時盡融成一片。不過幸值秋高天氣,黯色雖重,星月卻朗,被左右兩邊沉黑的林木反襯著,黃土道路在三個人眼中倒也不難分辨。

  蹄聲起落,身邊景物飛換,身後是漫天的黃塵。三個人已經跑出二十里了,卻不敢有絲毫停頓。

  “陰險的敗類!殺千刀的狗賊!趁人之危,不要臉之極!”

  是范同酉憤怒的聲音。

  老酒鬼一路跑來便罵不絕口,嗓音都變得有些沙啞了。可即便是這樣,也還消弭不掉他胸中的惡氣。

  窩囊!實在是窩囊!聽著遠近樹林中夜鴞時長時促的鳴叫,范同酉心中煩躁到了極點。被人追殺逃命,對誰來說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更何況他明明是身負奇學傲視天下,卻偏偏不得其便,無法施展,這就更讓人窩心憤恨了。

  范同酉並不害怕施足孝。雖然那老不要臉的陰謀百出防不勝防,但若是范同酉身上封魄瓶還在,讓他擺個逆序離宮陣,施足孝的屍群並不足慮。可是很倒霉,現在酒鬼身上的一百零八個封魄瓶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了,最終的保命秘技青鸞魄也在上一次中伏後使用掉。可以說,現在是范同酉入道以來最脆弱的時候。

  而敵人卻不同,施足孝這一次顯然是籌謀已久了。謀定而後動,手上的力量自然不會太差。范同酉深知江湖敗類的行事作風,此人最善隱忍,若非時機已成是決不會出手的。范同酉並沒有把施足孝在這條路上出現歸結於偶然。也決不相信剛才那些中了毒手的百姓,是因施足孝的一時意氣而殞命。

  施足孝做事目的向來明確之極。

  他能在這條路上出現,定是早就發覺了三個人的行蹤了,特意到此來守候。他敢來這裡守侯,也必定胸有成竹,大局在握。單從他拿捏時機,在酉牌陰時來臨前攔截自己三人看來,施足孝無疑佔著絕對主動權。說不定……從自己和秦蘇跑出江寧府伊始,三個人的舉動便一直暴露在他眼皮底下。雖然范同酉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法子,但是這個可能性非常大。

  范同酉心中一寒,頃刻間念頭百轉。敵在暗我在明,眼下的局勢實在太不利了。

  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意,林間的風聲便在此時突轉峻急,一陣一陣的翻動林葉,發出巨潮排岸般的聲響。范同酉心頭壓迫之感愈甚。前路曲曲折折,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座騎的奔行卻慢下來了。從中午到晚間不停蹄的奔跑,再神駿的馬匹也承受不住。

  “不行!咱們的馬沒殭屍跑的快,再這樣下去會被趕上的!”范同酉深知那些失去生魂之物的可怕。前些日子被死屍追趕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

  “啊?!”前面的胡不為肩膀震動了一下,用手緊緊護住了胡炭。他回過頭來,面上雪白一片:“那怎麼辦?咱們……要跟他拼嗎?”

  “不能拼,現在拼不過他。”范同酉咬牙說,“不過,拼不能硬拚,但咱們可以想法子拖住他們,哼!等我緩過了這一陣危機,日後再慢慢找機會報仇!施足孝老賊,總會讓你見識到我的手段!”

  范同酉打量著身前身後,想尋找一處理想的佈陣之地,只是一直沒發現合意的場所。此時風聲裡面聽不見異常,遠近樹林中禽鳥鳴聲不亂,想來施足孝的死屍群離己方三人還有一段路程,在左近找地方佈個簡單的陣法還來得及。

  三人再奔得半裡許,前方轉折處暗色突濃,一片茂密的林地出現在三人眼前。

  “就是這裡了!”范同酉心中一喜,說話間,單手撐住馬鞍跳下馬背。那匹棗騮馬也不顧主人的動作,毫不停蹄順著道路揚鬣直奔。

  “你們先走,不要停!等我布完陷阱我就跟上去。”

  胡不為聽說,情知自己留在當地也幫不上忙,便拉動韁繩,和秦蘇向前追趕范同酉的馬匹。“范老哥,你一定要小心,我們在前頭等你。”

  飛揚的塵土很快就遮沒了視線,黃煙翻滾,在半空中演化出無數奇怪形狀。范同酉噴了噴鼻子,驅出鼻腔中干腥的泥塵味道,迅速的察看四周。

  這一片樹林子很密,灌木生長旺盛,無論從哪一邊看向去,都無法穿透濃密的樹葉看到天空,看起來,這裡幾乎就是兩重黑布排成簾幕,夾著一條土路向前延伸。

  “繁木之地,水氣必旺,哼!老賊,你不是最喜歡這樣陽消陰長的地方麼?看我怎樣給你顛倒陰陽,讓你也長長記性!”范同酉在心裡說道。略一思索,快步走到路面較窄的那一段,蹲了下來。兩隻手緊並五指勾成小鏟勺模樣,在大路上飛快刨土。

  身負法力的江湖人物,辦事效率自然與一般人不同。只用了半袋煙工夫,范同酉便在身邊刨出了小山般的一堆土。看看數量足夠了,便手推足踏,將泥土打橫碼成一條長壟阻斷大路,高約尺許。然後,豎著又碼了一條,兩道土壟恰如十字交接的山嶺,上下左右隔開了兩旁水脈。

  這是土障破水局。土能克水,這兩道合成一體的土壟佔住生位,截斷了水脈。此地癸水的陰氣因此大洩。

  只是,光把水脈截斷卻還不行。施足孝的死屍們是陰物,范同酉須把這裡布成陽旺之所,才能對它們有所傷害。酒鬼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了四枚銅錢,掐指目測,算出生死通絕之門,選定地方擺放,這是弱金催木之法。

  土克水,金克木,這是五行生剋的基義,按道理說,金盛則木衰,在旺木生地,本不應擺設任何屬金之物來消弱木氣。只是,若固守此理就失之偏頗了。須知一時之境,當取一時之法。五行生剋固有其演化道理,然在用法上,卻玄妙萬方。

  一般說來,人與物,時與勢,俱有主客之分,這主客在消長變化上,又獨立在五行的生剋之外,說起來簡單:主強則客弱,客衰主愈強。范同酉在聚木之地放置弱金,固然會稍損木氣,然在整盤陣中,弱金居於客位,卻在局上抬高主位的木氣。

  一番佈置,生剋有序,客主分明。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如何引動陣法了。老酒鬼以指為筆,分辨清八卦宮位,在地面上書寫咒文,口中喃喃唸誦。最後抽兩張天罡引雷符,咬破指尖以陽血激活,一張淺淺的掩在土堆中,另一張埋在浮塵之下,然後,從懷裡摸出一粒陽結石,躬身退步,在土壟八丈之外遠遠嵌入地下,大功告成。

  “小小懲戒一下!等我騰出空來佈個大陣,非讓你這些破爛死人全燒成飛灰!”

  聽得遠處隱約約的似乎傳來殭屍的鳴叫,范同酉不敢再多呆,拍去身上塵土,施展疾捷術,向秦胡二人追趕過去。

  三匹馬的腳力明顯比白日裡弱了。范同酉花了一刻多鐘,在前方另一個地段擺完陣法,放開腳步急追,竟然只用了頓飯工夫就追上了秦胡二人。那兩人還在等他呢,邊奮力策馬邊向後張望,直到看見范同酉大踏步追上,才緩下了面上的惶急。范同酉騰空躍上馬背,三匹馬又像初來時那樣並駕而行。

  “不用擔心了!”范同酉笑著說,“我給他們擺了兩道不同的陣法,那老不死想要擺脫出來,可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哦。”胡不為應道,心事大寬。范同酉說的話他可是深信不疑的。老傢伙法力深厚,逆天塑魂,能把他從昏暝中解救出來,這功力可了得之極。他既然說不用擔心,那自然就不用擔心了。

  “范老哥,那我們現在該去哪?還有別的道路可以去光州麼?”

  “有,往前再走四十里,有一條小路通往臨清鎮,我們從臨清轉道過去。這會比先前預定的路線多花兩天工夫。不過我想那姓施的敗類絕不會再追趕上來了。”

  “好!我們就從臨清過。秦姑娘,你覺得怎樣?”

  “嗯。”秦蘇說。

  馬行漸遠。半炷香之後,被馬蹄踏飛的煙塵便又慢慢的落回到了地面上,一切又變得像最初無人時那樣平靜。而此時,後面十六七里處,另一團煙塵卻正遮天蔽日的滾湧,張狂的黃土簾象雷雨前不斷凝聚的陰雲,一團推動一團,向四方急速伸展,裡許長的一段道路全被高揚起數丈的塵煙遮蔽住了,伸手幾乎看不清五指。

  黃煙前頭,是奮力急追的施足孝師徒。兩人騎在殭屍肩上,都顧不上說話,不住的搖動引魂鈴,指引屍群跳躍前進。剛才把殭屍從土裡召喚出來,又撤去陣法收拾法器,耽誤了不少工夫,竟然讓胡不為三個人拉開好長一段距離。差幸那幾匹馬還是活物,筋骨會酸疲,跑不了太遠的,施了急行術的殭屍不用太久就可以追趕得上,所以此時,施足孝心裡倒不如何著急。

  “籲——令!籲——令!”單調的聲音在道路上遠遠傳盪開。一百餘具死屍跳躍踏步,落地的聲音整齊劃一。地面每間隔兩息,就會因大隊人馬跳落的衝勢而微微震顫。

  浮土路上,雜亂的馬蹄印顯眼之極。師徒倆都沒有連通偵行尸的視野,只循著蹄印急追。剛才范同酉三人倉促回馬奪路而逃,師徒倆亂了手腳,一時忘了控制偵行尸繼續跟蹤,待得反應過來,已被三人拉開距離了。現在偵行尸也正在前方追趕呢。

  不過施足孝師徒在江湖上行走已久,追蹤經驗豐富之極,此刻單憑肉眼就可以追蹤三個逃亡者的行走路線了。從馬匹奔跑留下的印跡看來,有兩匹馬體力顯然已經不支,每兩次騰空踏落,之間相隔的距離已經不足七尺。

  塵土上一道細長的印痕引起了施足孝的注意。他細細看了一會,面上登時神采煥發。

  “他們跑不遠了!馬匹失蹄了!”施足孝又驚又喜,右手一翻,一掌拍在座騎殭屍的腦門上。“咱們快追!他們就在前面!”說話間,他兩指間扣著的翻山符便“啪!”的燃燒,五指之下迸出一小團碧綠的火焰,隨即,殭屍額頭上閃過暗淡的藍光,然後,如同閃電過水一般,身後跟著跳躍的數十具死屍一個接一個的,足脛下接連冒起微光。一時間,屍群本已迅捷的速度突然間又加快了許多。

  馬匹失蹄,顯然是體力快要透支的徵兆。看來不用太久就可以捉住他們了。

  “用翻山符!堯清!別捨不得了,只要抓住那老東西,什麼都值!”

  程堯清依言從懷中取出翻山符,在掌中拍燃,師徒二人便迎破風聲狂追。

  穿林之風橫蕩,嘈雜的蟲鳴被濤聲掩蓋下去了。而在大路上,更聽不見其它聲息,兩列屍隊像兩條巨大蜈蚣般在大道上蜿蜒穿行。一百餘具殭屍同時落足,“咚!咚!”的沉悶聲響便向四方傳揚。

  再追得二三里,前路出現了彎道。寬闊的視野在一射外的轉折處陡然一收。兩面的樹木也由稀疏變成茂密,高大的柏樹象萬千巨戟刺向天空。施足孝仔細盯著路面,遠遠便看到了前方地上雜亂的人的腳印,還有那兩道濕泥壘起的土壟。

  “老傢伙在這裡停過。他玩什麼把戲?擺陣法麼?”一掌拍停了身下坐騎,施足孝在那兩堆土壟前方十丈處停了下來。他猶疑的上下打量四周,卻不得其解,目光爍爍看向前路,卻被兩排林木樹成的高牆阻隔住了視線。

  可以斷定,這幾堆土定是范同酉幾人留下來的。因為先前偵行尸剛才尾隨三人過來時,路上還沒有這些東西。左近沒有人家,也沒有行人,這麼短時間內也決不會有誰這樣閒得無聊堆土堆玩。

  “師傅,怎麼了?”程堯清從後趕上來,把殭屍停在施足孝身邊問道。

  “老傢伙在前面擺了陣法。”

  程堯清疑惑的看看前路,也看到了堆成十字的土壟。那兩堆土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這是什麼陣法?”

  施足孝搖頭不答,兩隻眼睛飛快的把左右兩邊的環境再打量了一遍。樹木長得很茂密,水氣流通,這是個陰盛之地。在水氣旺壯之地,該擺出什麼陣法好呢?他在心裡把五行生剋默默演算了一遍,只不過片刻,心中豁然已明,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

  此地水氣充沛,克火,抑土,在此局中,火是決計不可能有的。而用土陣或金陣來對付殭屍,這個可能性也不大。先前老酒鬼被師徒倆一路追殺,早就見識過施足孝的伏土行尸術了,他決不會無知到用亂土陣法來阻延。而要布成金殺之陣,需要大量的鐵器銅器,老酒鬼一行人輕裝行路,他身上有沒有兵器施足孝瞭如指掌。所以,惟一可能的,便是天雷。想來範同酉想通過積聚水氣,引動雷光來炸傷殭屍。

  “想的倒不錯!”施足孝心中暗暗冷笑。范同酉自然也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佈陣,陣法威力定然有限。老酒鬼並不傻,他布這陣法,想來也只是盼望能夠延阻自己一些時間而已吧。“我要是不謹慎,著急追趕,說不定會進你彀中,受天雷轟擊。若是擔心受傷害,停下來先清理陣法,你也會趁機逃脫……嘿!老東西打的好算盤!”

  施足孝陰鷙的笑了笑,對徒弟說道:“堯清,咱們要動點血本了。老賊布了個引雷陣,咱們得給殭屍加上防雷的咒符才行。”

  “好,師傅。”程堯清打開懷中佈袋,取出十餘張避雷符交給師傅。這避雷符是屍門專為驅屍而傳下的秘法,可不同於平常江湖人物所帶的避雷咒。屍門中人常年驅趕殭屍,在野外總會遇上雷雨天氣,而死屍多屬陰戾之物,最遭雷災。若沒有強力的避雷符來相抗,說不定許多珍貴難見的殭屍就要被炸成飛灰了。屍門的前輩鑑於此憂,不斷摸索改進,煉出這道秘符傳給後輩。

  避雷符繪製不易,效果也驚人。一張符咒,可保住十餘具殭屍三個時辰不受雷光之害,實是珍物。但眼下施足孝也顧不了這許多了,比起范同酉手中的塑魂譜來,這些符咒的輕重自不待言。師徒倆跑得像旋風團般,飛快的激燃符葉,將咒法加持到屍群身上,不過半袋煙的工夫,法術顯功,每一具死屍耳洞之內都閃爍起細小的電火,膚表之上也隱有灰色的氣霧流動。

  “好了!我們追,別讓老傢伙又跑遠了。”施足孝縱身躍上殭屍肩上,獰笑道:“看你這次還有什麼招數?老傢伙!躲得過初一還能躲得過十五麼,這次非要你把塑魂譜乖乖的交出來!走!堯清!”

  “通活法,移固步,聽聲蹈走陰陽路!鈴……”程堯清唱開趕屍咒,一振掌中之鈴,一百餘具殭屍上身搖動,同時向前傾側。

  “敕令速行!籲——令!籲——令!”

  殭屍們撮唇發出低沉的鳴聲,拔足向前跳躍。兩行人馬直起直落,迅速的跳入陣法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1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中)

   “啪!”感應到了殭屍身上的陰氣,埋在土堆中的天罡引雷符登時激燃,陣法開始被引動了,半空中陰雲自湧,憑空而生,瞬時便響起了隆隆的震聲。施足孝二人心無所懼,毫不遲疑的驅屍直前。

  “啪嚓!”兩人的瞳孔裡,當空劈下的一道青藍閃電變得愈來愈大。只是所有死屍身上都護著避雷符,這一道閃光沒給他們造成絲毫損傷,萬千藍蛇從殭屍身上滑下,又分成細不可辨的數不清的光毫,從腳下蔓延出去,消失在塵埃裡。

  “速——行!”殭屍隊伍跑過了一半,雷光沒有造成危害,施足孝心中再不疑有變,大聲的喝出這句命令,使群屍加快腳步。卻沒料想,前方浮土之下,突然“嘭!”的冒出一小團火焰,像一朵牡丹突然跳上了地面。

  恰在這時,第二道劈閃從天而降,巨大的震鳴如鐃如鈸,灌滿了師徒二人的耳朵。那道粗如兒臂的閃電就落在兩人身前兩尺,明亮的閃光刺入虹膜,把猝不及防的師徒倆晃得眼前只剩紅色。

  接著,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大地似乎被什麼巨大之物掀翻了,震動一下,百餘具殭屍登時立足不穩,尖鳴著向四下翻倒,領頭的兩個人也被顛下了屍背。

  “******,還帶震地,這是什麼鳥機關……”施足孝腰間使力剛剛躲過了仰八叉摔倒的狼狽,駭然叫罵,卻不料想,舛難還沒有結束。只聽“伏!”的一聲悶響,地面上再次爆出紅色的焰雲,這次火焰如遇油海,竟然迅速的蔓延起來了,大片土地開始劇烈燃燒。

  火!在這水津之地,竟然有火!

  施足孝這時才驚恐的發現,自己低估范同酉的能力了。大意之下竟然中了老賊的圈套!

  “該死!該死!是雷火陣!堯清我們快跑!”施足孝這次才算真正見識到范同酉佈陣的手段,這老不死的竟然能夠在水氣旺盛的地方布出火焰陣來,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

  地面上的浮塵,彷彿瞬間變成了可燃之物,燒得熾烈之極。這一團憑空湧生出來的火焰愈燒愈旺。師徒倆被驀然及體的熱氣弄得手忙腳亂,顧不上做其它安排,忙不迭的先驅動屍氣將自己包裹起來。暗綠色的煙氣從兩人袖中繞出,將師徒二人裹得像剛出鍋的粽子一般。

  師徒倆是安全了,可那些沒有避火法的殭屍卻遭了殃,雷與火,一是天陽,一是地陽,都是克制他們的要命之物,一時間陷在陣中的殭屍都被烈火焚身,燒得吱吱而鳴。

  火勢漸大。此地水氣既斷,旺盛的木氣被雷火引燃,這陣火如何能用灶膛中的炊焰來相比?隨著熱氣向周圍翻捲,兩邊生長的樹木在灼熱之下也開始燃燒了,片片碎葉變成火團從空中飛墜,一時間煙氣碎灰,焦臭熱風四處瀰漫。

  “姓范的老賊!太卑鄙了!太陰險了!”施足孝恨聲咆哮,“堯清!調動屍隊,咱們快衝……”他倉促的分辨著方位,想要尋找突破的缺口。然而,待看清周圍形勢,江湖敗類立時絕望了。來路和去路,此時竟然同時橫堵起兩道三丈高的火牆!厚不知幾許,鐵桶一般把陣中活人死屍嚴密圍住。不消說,此時把殭屍強行驅趕過去,跟推去送死沒什麼區別。

  范同酉從半道研究魂魄之學,多年翻閱典籍潛心摸索,對陰陽轉換五行生剋的陣法佈置極有心得。他在剜牛關住處的玲瓏鎖魂陣能抵擋施足孝半年多的衝擊,造詣自非江湖敗類可比。眼前這個陣法佈置得實在高明。逆轉陰陽就不必說了,老酒鬼的本意就是要阻擋施足孝的追擊,在此基礎上儘量殺傷殭屍。因此在布設陣法時,硬生生的將生長在道路左右兩側的木氣都移到前後來,絕住施足孝逃生之路,如此手段,著實當得起大家之名。

  “殺千刀的老賊!天打五雷轟的狗東西!”施足孝又急又怒,看著周圍有好幾具死屍被灼燒得形同焦炭,直冒青煙,心疼之極,卻又無可奈何。憤恨之下,忍不住又破口大罵:“******老東西,等我捉住了你,不把你煉成焦屍,誓不為人!”

  “師傅!怎麼辦?!咱們的屍要失控了!”程堯清驚慌的叫喊。他看見十餘具死屍額頭上的鎮魂符已經燃燒將盡,有一些屍開始原地打轉了。一旦符咒燒完,死屍會失去法力的引導而無法動作。在如此烈焰之中,最終結果只能是燒燬。

  “避火符呢!?快拿出來加上!”施足孝向弟子嗔目大喝。死屍接二連三的被烈火燒得肚腸爆開,施足孝心中象被剜過一樣疼痛。這些屍可是他跟堯清不眠不休刨了幾十處墳場才弄出來的啊!

  程堯清慌忙拽出布袋,翻找避火符咒。可是火災一旦成了勢,便不再等人了,只在這瞬間功夫,已經有五六具死屍失去控制跳躍進火勢最旺的地方,燒成炭灰。

  “來不及了!別找了!把它們都集中起來,咱們從旁邊衝出去!”

  程堯清臉色蒼白,用最大努力收束屍群,將他們調令集中。

  “前面後面都沒法過了,我們從旁邊開路出去,把這些樹木都打斷掉!”

  “是,師傅。”

  兩邊的樹木也在燃燒,只是火勢不如大道兩頭燒得那麼旺。師徒倆驅動屍群,奮力的斬斫樹木劈出一條通路來。這些殭屍抗火不行,力氣卻極大,兩人合抱的大木,讓幾頭死屍圍上亂砸,不過片刻便轟然倒下。

  如是,在剩下的幾十具死屍戮力協作下,師徒倆花了半炷香時間,在左側硬生生的挖出一條長達十餘丈的通道,逃出生天。可是,受這意外耽誤,范同酉幾人卻又跑得更遠了。

  “點一下,咱們還有多少屍。”

  程堯清將屍群喝令成一長排,略點一下,答道:“師傅,還有九十一具。”

  “損折了十九具……”施足孝捏緊了拳頭,胸中那一股痛惜再次化成怒火,‘噌!’的燒上牛斗。他飛快掉頭,向正西方向投去怒目。就是這個方向,層層林葉之外,夜幕下那姓范的老賊正在逃亡。老傢伙陰謀得逞,想是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吧,他一定在慶賀逃脫成功了吧。

  “姓范的!別讓我逮住你,若不然,總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怨毒的咒出這一句,施足孝便不作聲了。弓著身一動不動,兩個眼睛幽幽的盯著前方暗影,瞳中亮起了詭異的綠光,看起來如同侍機捕食的餓狼。

  “師傅,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回頭!我們不追了!”施足孝咬著牙說,一字一句。他心中實在不甘之極。可是沒有法子,此時先手已失,再追擊下去已經沒什麼必要了。他拿不準前方是不是還有類似的陣法,若是還有一兩個,那師徒倆這連月來辛苦煉製的殭屍只怕都要損折殆盡,那時再想捉住范同酉就更加無望。

   “讓偵行尸繼續跟住他們。不過一定要小心,別讓老賊發現了。哼!他們不是要去光州麼,咱們先行一步,到那裡等著他們。”

  師徒倆重新選屍,損傷太過的死屍不適宜作戰,只得忍痛扔了。肢體保存尚好的還有七十九具殭屍,重新貼上了鎮魂符。師徒倆駕上屍背,在樹林裡重新辟出通路,向正東方向開進。

  一番折騰,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時牌已入戌。師徒倆再次回到大路,回頭看看那一段還在冒著濃煙的林子,施足孝心中恨到了極點。又一次功敗垂成,讓老傢伙從嘴邊跑掉了,由不得他不憤怒。

  “咱們快些走,今夜趕路,明天白天也不用歇息了,到光州早作準備,多煉些屍出來,這一次無論如何絕不能讓老賊再逃脫出去!”施足孝話剛說完,聽得天空一聲霹靂,雪亮的閃光再次將大地映得一片慘白。施足孝還未明所以,整個大地驀然劇震,兩側的山林都抖動起來了,千萬株樹木在剎那間左右急晃,傾倒幅度大得不可想像,看起來竟似荒野上被勁風掃蕩的長草。

  “******!怎麼還有?!”施足孝大驚失色,這一聲叫喊嗓音都變了。

  “喀隆!”回答他的,是一次真正的天地動盪。地面此刻變得像一面簸箕,被人雙手把住了來回傾覆一般,師徒二人再也站立不穩,連同數十具殭屍滾成一團,稀里嘩啦向一側跌滑出去。

  西北方向五十餘里,胡不為三人已拐進小路,正朝臨清鎮急馳。

  四面俱寂,秋蟲們不知何故竟然都停住了聲息,鵝腸子般的小泥道上,只有三人的座騎踏出的雜亂蹄聲。

  范同酉剛跟胡不為講完與施足孝結仇的起因,正往下解說屍門的掌故:“……這個門派真正出名是在五百多年前,那時還是南北朝時期,唔,似乎是元嘉年間,宋文帝好大喜功,輕啟戰事,出兵征伐北魏。誰料想出師不捷,還沒在別人國境裡前進多少,十幾萬重兵讓人一打就盡數潰敗,反讓魏王拓跋燾揮軍直指中原腹地,鐵騎踏過黃河,大舉南進。那時的南兗、徐、冀、壽幾州百姓不知被殺傷多少。

  “便在這戰亂禍延生靈之時,南朝出了幾個了不得的英雄好漢,組起兵隊聯手抗敵。其中有個叫魯方平的,便是屍門的弟子。此人以前在江湖上毫無名聲,也不知什麼來歷,靠著怪異法術,收集戰死者的屍骨,組成一支異軍來英勇抗敵。

  “要說那時候,屍門的前輩真是行俠仗義忠肝義膽,跟現在的屍門敗類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據說戰事打到激烈的時候,這些壯士們渾身血水都凝成盔甲了,始終堅守不退。就這樣固城死戰,挺到了第二年雨季,魏軍前進不得,終於退回北方,彭城和盱眙幾處重鎮守住了,南方得保不失。

  “在這一戰中,功勞最大的便是這個魯方平。胡兄弟,你沒見過屍門的殭屍吧?”

  胡不為見問,搖搖頭表示沒見過。然而轉念間,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當年在沅州郊外遇見的那個奇怪老人來,還有藏在岩洞裡那些恐怖之極的死屍,便問道:“不知道有個叫千屍老人的,是不是屍門的人?”

  “千屍老人?常敢當?”范同酉驚異的看胡不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名號?”

  “我見過他。”胡不為說。

  “哦,原來這樣……他當然是屍門的人,千屍老人常敢當,就是屍門這一任的門主,追趕我們的,是他最不要臉的師弟施足孝。”

  “噢。”胡不為答道,原來當日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兒竟然是屍門的門主。回想起當時沉夜荒野,在岩洞裡看見七竅流血死屍的情形,他不由得脊背發冷。那些睜著眼睛的死屍實在太過可怖了。

  “屍門在常敢當這一代,有四個比較出名的弟子,四個人誰也不服誰,二十年前為了爭搶門主位置,打得頭破血流……呸!呸!說遠了,提這幾個老東西幹嘛,你別打亂我的話頭……我們說到殭屍,嗯,你既然見過,就該知道它們的厲害。

  “魯方平靠著幾百具死屍,跟幾千敵軍打得死去活來,這些殭屍力氣又大,還不怕疼不怕死,不用吃飯,誰耗得過他們?敵人中間也有法術厲害的,可是魯方平在佈陣上面別有一手,硬生生的就將八千多魏兵精銳攔在西環關前。”

  “殭屍這麼厲害?”胡不為咋舌。以一敵十,還是敵人的精銳將士,這的確超乎想像。然而胡不為轉過念頭,立時便發現了重要之處,他趕緊問范同酉:“那施足孝的殭屍……是不是也這麼厲害?”

  “他要是有這麼厲害,現在我也沒機會跟你談論這個了。”范同酉搖頭。“屍門的不肖弟子一代比一代過剩,這些人學正經法術不行,算計謀害人的手段卻是一個比一個精明。”

  胡不為舒了口氣,道:“那還成,要是他有那麼厲害……”便在此時,一個晴空霹靂隆然炸響,登時阻住了他的話頭。三人一齊抬頭上望,恰好看見一道巨大的電蛇橫貫天空,明月朗星,一時盡被這雪亮的電光所掩蓋。

  “啪嚓嚓!”大地隨著雷聲跳動,四野慘白,空氣似乎都要被這大閃震得嗡鳴波蕩。胡不為心中無端的生出不祥預兆,他緊張的向身後看去。

  遠處,聚成暗色的林木象雷雨前海上的波濤,劇烈的擺動。無論是大樹還是小樹,毫無例外的都被猛風吹得前後倒伏。越過這層層樹林,可以看見天際幾朵灰白參半的陰雲,象駭怕到了極點的人臉一般。雲層下面,幾道起伏的暗線向天幕綿延,那是蒼茫的群山。

  “啊!是地震了!”還是范同酉見多識廣,看見遠近的樹木被餘波搖得四下翻伏,已知發生了地震。“大家快下馬來,用疾捷術……”話沒說完,“轟隆隆隆!”的巨響,一個突兀的強烈地震便從身下大地傳來。胡不為剛看見遠處的山脈突然間聳動了一下,像是一個睡倒的人翻一下身,他整個人便被巨大的衝勢拋離了馬背,在落下之時,胡不為心中暗道:“這下糟了……”

  胸中血氣翻騰,胡不為只看到天地倒置,樹木道路在他眼中飛快的變換方位。他只來得及摟緊被一起顛出的小胡炭,腦袋裡便似突然間被一根熾熱的鋼針扎過,眼前一黑,耳中尖鳴,霎時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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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下)

  ……當其時,天高月朗,四宇彌清。戌時刻半,人聲漸息,忽聞震霆起於俄頃,聲破耳鼓。觀見月宮失行漸左,次復歸其位。顧城內則犬豚奔突,哭聲四起,房舍皆傾,瓦牆旋破,棟樑折若腐草,痛呼傷號聲漫遍數里,死傷不知其數也。

  這是記錄在《邢州通志》裡面的文字。

  雍熙四年八月癸丑,戌時刻半,大宋境內發生的這一場奇怪地震,驚動了天下。

  東京。地震發生時四個城門已經合閉,城中半數人家已經睡下了。

  太宗皇帝正在皇宮睿思殿中批閱奏摺,他剛看到樞密院奏上的舉賢疏,倏忽之間猛聞驚雷炸過,地震傳來,宮庭劇烈晃動,門窗俱搖,殿內高燃著的十六支巨燭也在一瞬間同時熄滅。

  太宗大驚,把手中玉管擲到案上,站起身來,卻正見對面房殿上,簷角立著的鴟吻獸延頸朝天,張口嘯風,變得像是活了一般。

  “來人啊!”太宗敲響了手邊金鐘,門外候命的四名侍召太監神色慌張的躬身推門進來,立足不穩,撲地跪倒在地上聽旨。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回皇上話……”太監們還沒作答,“轟隆隆隆!”又是一次強震傳來,外面宮牆上的琉璃瓦竟然被這一震顛得離牆尺許,落下來叮噹作響。這一次震動比剛才那次劇烈多了,整個睿思殿似乎要向一側倒去,屋樑簌簌落下積灰。便在眾人立足不穩之際,殿內四支大紅漆柱驀然發出淡淡的金光,太宗和四名宦官隱隱然似乎聽到頭上畫梁傳來群僧咒頌佛經的禪唱。隨著這似有非有的念頌之聲,漆柱上雕著的四條盤龍變得如同活物,鱗甲一張一收,似乎扭轉身體,突然勒緊了漆柱。

  睿思殿在剎那間寧定下來。

  聽殿外震盪之聲逐響逐遠,各宮各殿漸次安平。皇宮大院被不知名的神力撫定了。

  太宗畢竟是因武奪政戎馬半生的帝皇,多見變亂。在最初看到異象時短暫的震驚過後,立時恢復了鎮靜,此時他已經預感到,這次震動決非只在宮廷內為禍,想來整個東京城,甚至更遠的地方都已受到波及,聯想起連日來許多國家變徵,已知有事發生。微一思索,便傳令太監:“去把司天監監正給朕找來!”

  太監領命,退出殿去了。

  不多時,司天監監正魏子平急匆匆趕到殿前叩見。與他一同進殿的,還有聞訊趕來的白馬寺住持德結法師。德結法師是有道高僧,經常入宮給太宗說法,他深知皇帝的脾性,知道發生如此大事,皇帝必會遣人來請他問話,因事起緊急,索性便不等傳召徑直來了。

   “魏愛卿,你跟朕說說,這次震動究竟怎麼回事。因何而起,所預何象?”

  “陛下……”魏子平跪在地上,連磕了四個響頭,卻遲遲不肯說話。太宗一見,便知他有難言之語,肅容道:“你如實說上來吧,朕恕你無罪。”

  “謝陛下。”魏子平躬身而起,揖禮畢了,才稟告道:“稟告陛下,臣近日觀察天象,已發覺局勢有異。只是心中存著猶疑,竊思陛下一向厚德待民,賢明甚於歷代帝君,蒼天當有所報才是。而星象學說,歷來不作治世之輔翼,僅見後世續評。臣不敢以飄渺徵象來枉擾陛下。是故至今未折疏上奏。

  “只是,觀今日之局,月穿空突行,江河社稷翻傾,大亂之象確然已生。此時臣若還顧首縮尾隱瞞所知,延誤國事,當為百姓後世所不容。”

  太宗道:“說,把你所知道的盡數說來。”

  “臣大膽了。”魏子平說,“自夏初以來,臣每次觀測天象,總見紫薇暗淡,熒惑耀芒,鬼星之刺時時進犯主星,又有彗孛雙妖活躍,陛下,恕臣直言了,這是國亂民災之象。”

  太宗吃了一驚,沒想到事情如此嚴峻。“國亂民災!怎麼會這樣,你接著往下細細說。”

  “陛下,請隨臣到外面來。”魏子平道,先一步走到殿門口,恭請太宗出殿了,再尾隨跟上。“陛下請看,那一顆星便是熒惑。”

  天圖上,一顆明亮之極的大星紅芒閃爍,明顯比周圍群星亮出許多。便是在明月掩照下,其鋒芒依舊不減出疏厲放射,視左右群星若無物。

  “陛下再看看紫薇,那一圈是紫薇垣。”魏子平再把手指指向熒惑左邊一圈小星,那是一群泛著紫光的星星,明滅不一,散散的分佈在熒惑左下,星光溫潤,主次分明,稍亮的幾顆主星邊上,有許多伴星圍攏成環,將之護在其內。然而此時熒惑星芒大漲,直迫紫薇宮內,漫天星斗中,惟見熒惑驕恣顧盼。

  “這便是妖星欺主之象。”魏子平憂心忡忡的說道,“春秋戰亂,黎民失所時,曾出此象。秦漢交替,生靈塗炭時,亦出此象,近者,追至五代十國,諸侯割據,亦出過此象,陛下……”魏子平說不下去了。

  太宗皇帝愣愣的看著天中明黯相異的一群星星,想是也被此景觸動了,半天沒有說話。良久,聽他嘆息一聲,道:“國亂民災……這是為什麼呢?向來黎民受災,因起於君王,商紂之變足為鑑。莫非是朕寡德而居極位,使眾生同受其累麼?抑或是朕無心錯漏,失愛於上天?朕自問勤政愛民,勵精圖治,不敢稍懈於國是,為何會有如此大亂之象顯於我朝中?”

  魏子平跪下磕頭:“陛下乃賢明君主,千年難得一遇,然而天災巨禍終究非人力所幹,想堯舜禹湯先賢,尚受毒蟲洪澇之害,唐皇開一代貞觀盛世,四海歸附,八方來朝,亦曾受吐蕃刀兵之迫。臣以為,當今亂世之象,並非陛下失德……”

  “好了好了,這些好話就別再說了。”太宗擺擺手,阻止了魏子平說話,他說道:“眼下之局,先不論朕是高德還是寡德,總要先想個避災的法子才好。若是明知有災禍將來,朕還拿不出辦法應對,無論你們給朕戴上多少高帽,朕仍舊是個昏聵無能之君。”

  太宗皇帝年輕時,跟隨太祖多年征戰,馬上安天下,性情也頗為豪放。在臣子面前談論己非,渾不以為然。當下問魏子平:“魏愛卿,你既算出大亂將至,可知此亂從何而起麼?”

  魏子平道:“鬼星頻繁現跡,慧星與孛星交疊而出,這是妖鬼為害徵兆。象顯於玄武,位應北方,必定是北面方向有妖鬼作亂,禍延天下。”

  “阿彌陀佛,老僧誦經之時,也得隱兆,亂源的確由北方而起。”一直站在一旁的德結法師這時也說道,“此亂關乎不潔之物,不用三年,便有百姓受災了。陛下須及早作下防範啊。”

  “北面方向……不潔之物……”太宗皇帝揚起頭,抬目向殿頂望去。北面,正是大宋國的死敵,遼朝所在之地。

  太宗皺起了眉頭。

  宋遼之間的征戰,到如今已經形勢逆轉了。去年岐溝關一戰失利,大宋實力大損,現在已經被迫轉攻為守,退回本土防禦。而遼朝的蕭太后是個手腕厲害的人物,朝中又名臣勇將極眾,從去年六月開始,便積極率兵南侵,並大破宋軍。

  北方的戰事一直是太宗皇帝心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

  雲、朔、寰、應四州已經接連被敵軍攻克了。從近日前線傳來的戰報來看,形勢極為不利。遼軍步步進佔,前鋒已迫雄、霸兩州。難道……大宋會因遼朝的進攻而亡國麼?太宗用指叩響了書案,沉吟起來。

  那也不見得那麼容易!片刻後,太宗心中得出了答案,胸中隱生豪氣。雖然對方坐佔幽雲十六州之利,但大宋南方安定,糧草兵源仍然充足,未必便不敵遼國。十數年來兩國交鋒,大小戰事打過無數,他對遼朝的國力兵力也頗為瞭解。知道現如今大宋雖因一戰失利而國勢衰減,但遼朝此時也並未佔據有絕對優勢。他們想要把帥旗插到西京城頭,那還是萬萬不能的。而只要京都不倒,國家便不至陷進暴亂之中。

  可是,除了兩國相爭失利,還有什麼事情會引起國亂民災之變呢?魏子平跟和尚都說此亂由妖鬼而起,……妖鬼……妖鬼……對了!太宗突然間想到了一件事,身子驀然一震,兩個眼睛也瞬間瞪圓了。

  不錯!妖鬼之亂!北方,還有另一個巨大的妖魔亂源!

  汾州。

  八月十七日,戌時一刻。

  “好義員外”孫天勝的宅子裡,燈火通明。

  莊院裡不斷有人進出,身手矯捷,許多人甚至不願沿著曲折的石徑行走耽誤工夫,或施展開輕身法術,翻牆跳躍離開,或是在院子裡直接唸咒遁土,從地下穿行出去。細看之下,往來匆匆的每一個人臉上都神情肅穆,沒有一絲笑意。

  現今正值非常之機,從四方湧到妖窟來的獸怪愈來愈多,數十個江湖門派築起的防守陣線一天比一天拉長。所有鎮守在此地的江湖子弟都從師長面上察覺到事態緊急,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

  宅子裡進,正堂上有許多人在議事。正中位置檀木靠椅坐著的,正是中原大俠劉振麾,下首兩排座椅也高高矮矮的坐滿了人。

  “……劉大俠,形勢真如你所說的這麼嚴重麼?”說話的是剛剛從密州趕來的“程門”領袖,“飛鐮流星”賴慶笙,他臉上是一副震驚的神色。“我先前還想跟眾位掌門一道為民除害,殺進裡面去呢!照這看來,那也不行啊!我這次只帶過來四十名弟子,只怕是於事無補,妖怪數量這麼多,還有幾千年大妖……別說打進去了,我們能不能守住都是個大問題!”

  “形勢的確很嚴峻。”劉振麾肅容說道,“以我們目前的防衛人手,打進妖窟裡面實在困難。就是只維持住現今的局面,也頗有不足。不過賴掌門請放心,江湖上明白事態嚴重的英雄越來越多,加入絞妖戰事的人正在增加。賴掌門,言掌門,段兄,徐兄,還有改克祺幫主,斐石函大俠……你們不都是聽說這邊出事才過來了麼?我相信,只要大家合抱成團,獻策獻力,必能把這個妖怪窟窿給填平掉。至於能不能守得住,就不用我再說了吧?呵呵,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昨天我聽弟子回報,近日來有許多熱心的江湖朋友自發組成隊伍抗擊妖怪,在各條防線殺了不少獸怪,這是好事,一段時間內我們鞏固住基地,還是不成問題的。”

  “光鞏固住基地有什麼用?”坐在門邊末座的一個老者甕聲甕氣地說道,“妖怪的聚集速度遠比我們想像的快,如不能及早衝進內線,把這些妖魔鬼怪都掃滅乾淨,再等三五年他們就成氣候了,那時,一旦危害起來誰都擋不住。”

  “費老英雄說的是。”劉振麾微笑道,“只是現今的情況大家也瞭解,人手不足,我們也不能輕舉妄動,要想真正解除這個隱患,我想,一是盡快發動中原各派,派遣門人弟子參與除妖,其二,向朝廷上書,請皇上派來大軍鎮壓。此事不能拖宕,我準備雙管齊下,這兩日就起草一份請命書,大家一起聯名上報朝廷,具告此地事宜。”

  “朝廷?我們就別指望朝廷了。”右邊一個瘦子嗤嗤冷笑,“現在雄州和霸州戰況吃緊,潘美和田重進的十幾萬兵力都陷在那裡,還指望著皇帝派出宿衛軍去扭轉戰局呢。宿衛軍出京,也必定要先調上前線,哪會顧得上這裡?”

  正說話間,有弟子奔跑上堂,抱拳稟告:“師傅!剛才收到西線雲中堂發來的消息,說黃昏時十幾名江湖人物進入防區,不知底細,問我們怎麼辦。嚴台山高長老也發來詢問,今天午間進他們防區的三十多名英雄是不是我們派去的。”

  “又有人進去?”劉振麾眼中微微閃過一絲疑惑,他微一沉吟,向那弟子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只不過片刻之間,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誰都看不出異樣。

  “這時候會有誰進到裡面去?這麼凶險。”有人問道。

  “是啊,十幾個人,若是遇上了幾千年的老妖精……那就不妙了。”

  座中一人把目光投向了劉振麾,問道:“這些人是你派去的麼,劉大俠?”他的語氣頗不友好,也不知因為何事對劉振麾懷有敵意。“裡面厲害妖怪這麼多,這幾十個人能成什麼事?這麼派進去會不會太過輕率了?”

  劉振麾微微一笑,卻不正面回答,“不管是誰進去的,總有他們進去的理由。遲早會見分曉的。我們現在還是先討論一下各條防線的人員補充吧。”

  這時庭中腳步聲又響起來,一個年輕弟子急衝衝奔跑上堂,面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

  “劉大俠,蜀山派的弟子到了!來了四十六人,還有天龍寺的七十二名法僧,他們都坐在偏廳裡等候呢。”

  堂中之人盡皆動容。蜀山派和天龍寺,一道一佛,兩個門派都是執掌江湖牛耳的有名大派,江湖上平時很難見著他們的弟子,卻不料想,這一下子竟來了一百一十八人之多。而劉振麾居然能把這兩派的門人調來相助,也實在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由此可見,中原大俠的號召組織之力,確非旁人所及。

  劉振麾大喜,拍了一下手掌,高聲道:“好!蜀山和天龍寺俠義為先,當真令人敬佩!咱們的力量又大大增強了,等明後兩日,南方二十幾個門派的弟子都到齊之後,我們也許就能打入妖窟裡面,掃除妖孽,解掉黎民之憂!”

  “大家隨我一同去偏廳看看吧。”

  眾人移步向西側偏廳走去,出門時正見十幾個家童搭起梯子在走廊上掛燈籠。院中一時明光大放。原來是莊主知道貴客到來,著令僕童把莊內所有燈籠都點亮了。

  “孫員外識情知趣,難怪能掙出這麼大一份家業。”群豪都笑道,相跟著出了門。見庭中山石崢嶸,花木蓊鬱,風送桂花香氣,這景緻倒比白日裡多一番風味。一群人談說著,剛走到院中,驀聞一聲震耳霹靂,雪亮的閃光照亮了院落。

  “咯隆!”這一次顛動實在來得突兀,縱是眾人身懷高深法力,不及防之下也被顛得氣血微亂。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群豪面面相覷,全然不知其故。孫員外的宅子佔地頗廣,庭中處處都植有高大花木,眾人被高築的石牆和花葉阻住了視野,誰也看不到外面狀況。正驚疑不定之際,“轟隆隆隆”又一聲劇烈震雷,彷彿就炸響在耳邊。土地在頃刻間劇烈幅動,像是流沙起伏一般,讓人站立不穩。眾人都慌了,醒悟得快的,開始施展護身法術。疾捷術、蟻甲咒,白光與黑光一時接連亮起。

  劉振麾施起飛羽縱躍,飛身站到一株桂木頂上向四面察看。餘光瞥處,卻看見前院裡,幾十條淡青色的人影從西側偏廳飛竄出來,星丸跳擲向四面散開,迅速佔住了牆頭、屋脊、大門等地。兵器拔動的閃光和低沉的喝咒之聲接連響起。

  “敕令:天元封職值日神官保身護命,疾如律令!”

  “敕令:地元受業土地山神安宮守宅,疾如律令!”

  空氣中響起了奇異的震動聲響,這聲息宛如曲調,細聽時聽不見,但恍惚間卻感覺得到,彷彿就響在人的肌膚血液之中。

  幾乎便在同時,人人耳中都聽到了平和的頌佛之聲: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

  這是梵唱的大悲咒,聲音正從西側偏廳裡面傳來。

  七十二名穿著黃衣的僧人合什垂目,行動極快,列成兩隊從廳內魚貫而出,唱經之聲愈來愈響,一時掩蓋了其他所有聲息,片刻後竟似傳到了天空中,在雲層間迴蕩。院子的顛動便在這唱頌聲中迅速平服下去了。

  “啊!看看那邊!”跳上牆頭張望的一人驚恐的叫喊,把手指向東南方向指去。

  東南方向,天際處,一抹緋色的雲彩不知什麼時候飛出來的,慢慢延上中空,燦如豔錦,低低的壓著天地交接線上,像一瓣嬌嫩火紅的鮮花悄然吐蕊。雲層之下,卻是一幅可怖之景,千百道豔紅色的叉狀閃電,此起彼落急速閃動,正不間斷的向大地劈下。

  “出事了!”群豪騷動起來,隨著省悟過來的人數變多,叫嚷的聲音也慢慢變大。

  “那裡是妖怪聚集的方位!一定是出事了!”

  汾州東南,一百四十里外的康寧村,雲中堂駐守的防線基地。

  所有弟子都從倒塌的房舍內出來了,他們聚在空地上,一邊躲避著被地震拋飛過來的巨大的斷木巨石,一邊震駭的看著眼前異象。

  天空如沸。本該沉黯如墨的天色,在這個夜間突然變得如此明亮。整個大地都被紅光籠罩著,山、樹、房宅、人物,通統像是剛被血雨澆過一樣,裹上一重詭異的紅色。頭頂上方,血色的雲團一波接著一波,飛快地奔湧。廣闊的天穹此時已成了湧血的噴泉,深紅色,鮮紅色,鏽紅色,這些以前見所未見的雲團正在以讓人吃驚的速度向四方擴散,在雲層交接的地方,鮮豔之極的電光如同巨大的神鬼之劍,不時的貫穿天地。

  雲壓得很低,讓人透不過氣來,相對於這沉重得如同鐵車一般的的重雲,大地的震動反而讓人感覺微不足道了。

  然而讓六十二名雲中堂弟子注目的,還不是這些像是時時想要吞噬一切的血色之雲。一百二十四隻眼睛,現在正齊刷刷的看著南邊方向,那裡,現在展現的,是一幅他們做夢都不曾想像到的奇怪景象:

  遠處,四條黑柱從大片樹林中鑽地而出,直刺天空。那是四條巨大無比的黑色煙柱,彷彿四條張狂的巨龍,滾湧著,咆哮著,搖擺不定,從地底一沖而上接入了沸騰的血色之雲。

  煙柱中翻滾著種種奇怪的影像,彷彿那是另一個國度,無數生靈的形體在其中浮生幻滅。從黑煙的底部到頂端,處處幻化著可怖的形狀,人臉,虎面,牛頭,這些比原物大出不知多少倍的東西,唇眼俱備,正瘋狂的向外膨鼓,似乎想要掙脫煙柱聚成的牢籠,他們張嘴叫喊,表情痛苦而猙獰,空洞的眼窩,巨口中伸出的長舌,鋒利的獠牙時時突顯在旋轉的煙霧表面。甚至還有手掌上長著尖利指甲的巨靈之臂從煙中突破出來在空中抓撓。

  空中煙線環繞,濃煙聚成的碩大的首級四處飛舞。

  眾人全都看呆了,內心震怖無法形容。眼見著越來越多的怪臉掙脫束縛,拖著長長的黑煙向著四方橫蕩,撲向遮天蔽日正向這邊聚集的野獸和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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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上)

  這是在湖邊麼?為什麼會有一片水光?

  那一片橘紅色的光影在搖動,看起來似乎很遠,又好像很近。明與暗,深與淺,這兩樣東西不時交替流轉,時而融合,時而分離,在眼前幻化出種種奇怪的圖案。

  似乎有過這樣的記憶。在山中行路時,曾經夜宿湖邊,早晨起來他看到了朝陽。那一輪剛躍出重雲的碩大圓盤很溫暖,很柔和,把橘黃色的光線投射到水中,一層層的波蕩,點點碎金隔著曉霧看去,璀璨如群星,瑰麗萬分。

  可是,霧為什麼這麼濃?濃得讓人分不清方向,甚至於這一片橘紅的水光,看起來都模模糊糊的,似乎籠著千萬重的厚紗。

  霧氣裡好像有人在呼喊。一聲接一聲,溫柔婉轉,像呢喃,又像傾訴。胡不為凝聚精神想要細聽,可是那聲音卻讓人無法捕捉,一時就如響在耳邊,可倏忽間又飄到極遠的高天上去了。

  是誰在呼喚?聲音如此深情,既如歡喜,又若擔憂,這是有人在吐露心曲麼?抑或,是天上的仙子在向人間播撒祝福?

  胡不為有些茫然。

  眼中看不見物,耳中聽不見響,包圍在他身周的,便只是那一聲長一聲短的呼喊。再聽得片刻,胡不為漸漸安定下來了。說不清是為什麼,只是那聲音很親切,很動聽,稔熟無比,讓人心生依賴。

  似乎曾經在長久的歲月裡,他無數次的聽過這個聲音。他一聽到這個聲音,便感安心喜慰,直想就這樣在她的照拂下沉沉睡去。

  啊!對了,是萱兒麼?是萱兒在說話麼?

  這種溫柔的聲音,這樣讓人親近的感覺,是萱兒吧?

  胡不為激動起來,心跳加劇,眼前的那一片湖光似乎也被他情緒的感染了,開始劇烈起伏,點點金光也向兩邊飛速跳躍。是妻子又回來了麼?她就在身邊說話……可是胡不為在一瞬間又疑惑了,萱兒……怎麼會是萱兒?范老哥不是說她已經去世了麼?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可是……不是萱兒還能有誰?這種安然溫馨的感覺,除了萱兒還有人誰能給予麼?

  答案几乎是在瞬間跳出了腦海。

  那是秦蘇抿著嘴微笑的臉,眉如柳,鬢如剪,清顏勝雪。她笑得那麼恬和,那麼舒暢,眼中蘊著深深的溫柔,她在看著自己,似嗔似喜,胡不為幾乎真切的聽到她在對自己說:“胡大哥,你要娶我,我要做你的娘子……”

  秦姑娘……

  胡不為心中恍恍惚惚的,也說不清刻下是什麼感覺。他呆呆的看著那張俏麗的臉,一時間遲疑,迷惑,慌亂,惶恐,震驚,歡喜,感激,親近,還有千絲愧疚,萬縷柔情,一齊湧上心頭。在這瞬間,一顆心彷彿浸入百味湯中,什麼感情都有了。

  秦蘇看起來好奇怪,那眉,那眼,那輕啟的丹唇,半覆的長長睫毛,如此熟稔。胡不為依稀覺得,這個模樣的秦蘇,似乎是從一開始就陪伴在他身邊,他與她共過無數患難,生死相許,相依為命,他早就把自己的身心託付給她了……可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與秦蘇不是才認識了幾日麼?

  秦蘇安靜的微笑,她的笑容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讓胡不為心潮澎湃,只想就歡喜的跑過去,伏倒在她身前,把頭埋進她懷中,聽任她細指如梳,眼波如水,撫平他所有創傷和鬱憤。

  這種心情真的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他在外行騙不利,受到欺侮了,回到家中看到妻子的感覺。

  妻子!胡不為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震了一驚。

  難道……短短幾日間,秦姑娘已經取代了妻子的位置了?胡不為腦筋略略有些清醒,便努力收束心思。再向秦蘇看去,但見霧氣攏聚,遮住了她的臉,片刻後又分開了。水光中秦蘇依然在微笑,眉目流盼,只是先前那樣讓人親近,讓人依賴的感覺消失了。秦蘇的容貌,瞬間也變得很陌生。

  他沒有背叛萱兒。胡不為長舒了一口氣。

  是的,萱兒,天下間只有萱兒一人,才能在他心裡居住。胡不為要信守堅貞,縱然萱兒已經遙赴九泉,他也決不能忘掉她另結新歡。秦姑娘對他有情,他是知道的……唉,可惜……曾經滄海,已難為水,除卻巫山,不再是雲。胡不為情不能兩達,惟有辜負你的心意了。

  霧氣中秦蘇的臉,迅速的黯淡下去了。她不再微笑,低頭看著腳面,淒婉和哀傷浮上面龐。胡不為心裡一痛,又湧生出異樣的感覺。

  “胡大哥……”秦蘇輕聲說話了。

  “胡大哥……”

  叫聲突然就近在耳邊,仍然是低低的喚,可是胡不為縱然意識再混沌,也能感覺到此刻這叫聲裡面的悲傷。秦蘇流淚了,站在水霧中央,旁無所依,進退失據。她看起來如此孤單,如此蕭索,她哽咽的聲音,摧人肝腸。胡不為的心猛地抽緊了,在瞬間如被利刺扎破,那種疼痛的感覺,深及魂魄,直入骨髓,讓他慌張和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意看見秦蘇流淚,不忍心看見秦蘇悲傷,似乎潛心底下,他寧可自己骨肉受殘,傷痕纍纍,也要將她護翼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秦蘇竟然如此重要麼?

  胡不為深深迷惑了。他看著秦蘇,胸中百味翻騰,酸甜俱雜。

  眼見著秦蘇在霧氣裡掩面哭泣,哽不成聲,心底下急切的感情愈來愈盛。他很想飛跑過去,攬住秦蘇,幫她拭去淚水,輕聲的給她勸解……可是,怎麼能夠?妻子呢?諾言呢?他的萱兒在看著他啊!

  霧氣突湧。萱兒的影像真的出現在了秦蘇上方。便在胡不為神昏目眩之際,萱兒一縱而下,瞬間和秦蘇融成了一體。

  “不為,我還沒見過孩子呢,你能抱來我看看麼?”秦蘇的臉,忽然換成了妻子的,那淒絕的深情,深鎖的眉頭和梨花帶雨模樣,與秦蘇一般無二。

  “胡大哥……你真的不娶我麼?”這又變成秦蘇的,如汪洋般的眼波中,含著期待。這期待讓人窒息,讓人心碎。妻子臨終前一定也是這個表情吧。

  萱兒……秦姑娘!

  胡不為自己感覺快要瘋掉了。這兩個都是他最親最近的人啊,他不忍心傷害任何一人。

  但是偏偏情不能兩容,接納,或者拒卻,不管選擇哪一個,他總要辜負其中一人,他該怎麼辦?

  胡不為猶豫了。

  他並沒有察覺到,就在他兩相權衡的這一刻間,在心裡,他已經不自覺的把秦蘇放到了與妻子等重的位置。

  一年多來的朝夕相處,同行同止,秦蘇的氣息,秦蘇的模樣,早已經在他的雙魂七魄中留下印記。新塑的神魂把理智和記憶停留在了一年前,可他的身子又怎能忘記秦蘇慇勤的服侍和照顧?

  “胡大哥……”秦蘇還在呼喚。

  胡不為遲疑著要不要回應。

  “胡大哥……”

  那一片水光開始浮搖。時而清晰,時而迷濛。秦蘇的影像卻慢慢虛幻下去。她哀哀哭泣,面上換成了淒婉欲絕的表情。“胡大哥,你不要我,我只能嫁給別人了,以後秦蘇不能再伴在你身邊,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身子,路上風波險惡,你要小心……”

  胡不為覺得自己震動了一下,他想張口辯解,想要挽留秦蘇,可是他忽然發覺,自己什麼也沒有,整個軀殼都不存在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唇舌,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足,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秦蘇一步兩回頭,依依不捨的走進水光深處,漸漸的要被濃霧遮沒。

  “秦姑娘!秦姑娘!”胡不為急得大喊,只是這叫聲只響在心裡邊,秦蘇聽不見,她依然慢慢的向前挪步,臉上掛著淚,她的眼中流露著怎樣的痴情和絕望啊!

  就在這一瞬間,胡不為驚慌了,他真切的感覺到了,自己將要失去一個極其重要的東西。這個東西他曾經失去過,他一度瘋狂找尋。但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他身邊。然而,隨著秦蘇此去,那東西又將要跟去了,而這一次失去,就永也不會再回來。

  “秦姑娘!你回來!”胡不為嗔目大喊。而秦蘇依然不聞,漸行漸遠,沒進浮漾的水光中,快要看不見了。

  悲慟與鬱憤的感覺,剎那間填滿心胸。

  “啊!”胡不為目眥欲裂,奮起全身力氣發出這聲叫喊。他一瞬間對自己產生了憎恨,恨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個善良的姑娘。他自己選擇堅貞與背叛,為什麼痛苦的結果要讓秦蘇來承擔?秦蘇原本無罪,她只是喜歡上了自己。難道,連愛上一個人,竟然都會不幸麼?

  為什麼,不幸之事,無處不在?

  然而胡不為沒有機會思考了,他的思緒很快被另一件要緊的事情牽掛住,秦蘇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她將要離己而去了。胡不為慌亂無已,他忽然覺得,一顆心空蕩蕩的,似乎只剩下了一層薄膜。

  不!不行!絕不能讓秦姑娘走了!她若走了,你會後悔一輩子!

  心底下閃過這個念頭,胡不為再向那片水霧中張望。金甌乍破,銀瓶頓散,那一片飛星突墜,散成滿天花雨,浮波微湧,分作玉色瑤光。濃霧消散了,秦蘇已經不在水色中央。

  絕望之中,胡不為倏忽間感覺到了身軀的存在,僵硬的唇、舌,冰涼的臉頰,手足,胸腹,一一回到身上。

  “秦姑娘!你回來!”他嘶著嗓子大喊,也不知道秦蘇聽不聽得見。

  他要邁開雙腿,向那一片湖光追去。只是腳一動,光影便散亂了,急劇跳躍,那一片橘黃的水光在眼前不住漾蕩,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自己的淚水。

  倏忽之間,明暗倏合而乍分,相互糾纏。橘紅的光芒突然間從模糊變得清晰,瞬間分離成了兩塊,然後逐漸凝聚成明亮的兩點。

  燈如豆。

  窗檯和高幾上,兩個粗瓷油碗,火苗在跳躍。

  “胡大哥……”

  “胡大哥……”真的是秦蘇在呼喚,隨著這溫柔的聲音,一張啼痕未乾的嬌靨出現在頭頂上方。“胡大哥……你醒了?”

  秦蘇還在!她還沒走!狂喜瞬間湧遍了胡不為全身。他努力的睜大眼睛,急切的看著秦蘇的表情。秦蘇剛才哭過,而且看來很傷心,兩個眼睛都腫了,睫毛還掛著淚。她臉上此時帶著擔憂和關切。

  擁有時不知其珍,失去後方知可貴。經歷過適才那如真如幻的情境,胡不為心悸了。他明白記得,就在秦蘇踏入霧氣將要離去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怎樣空成一具軀殼,那種痛悔欲死的感覺……整顆心象被刀子剜空了一樣啊!不!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害秦姑娘了,別讓她再傷心了!

  “秦姑娘!你不要走!”胡不為大聲叫喊,大汗淋漓,從床上一坐而起。他一把捉住了秦蘇的手。“你別走!”

  秦蘇驚訝的睜大眼睛。她瞬間僵住了,一動也不動,呆呆的看著胡不為的臉。

  光影飛換,浮色入眼。床帳桌椅都化成雲煙,變得迷離了,房間裡一時間彷彿空無一物,她眼中只有胡不為那張緊張的臉。有人說,太期待一件事情,心裡便時常會生出幻象。難道自己又做夢了麼?秦蘇!快醒!快醒來!

  可是胡不為口唇翕合,那幾個字又清清楚楚的鑽進耳中:“你不要走!”

  胡不為額上有汗,眼中有淚,他的臉上,分明是急切和驚慌,他貪婪的注視著她,雙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忽然飛走了一樣。“你不要走,我不能讓你走了。”胡不為喃喃的說,手上使力,將秦蘇一把拉了過去,重重抱住了她。

  “你不要走!”胡不為在她耳邊輕輕說話,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兩人胸懷相貼,互相都聽到了對方心臟搏動的聲音。

  夢境一般的感覺,再次籠罩了秦蘇。可憐的姑娘此時腦中變成一片空白,也不會作出什麼反應了。聽見胡不為把頭枕在她肩上喘息,手中感受他手掌的溫熱,一時便如身在雲間。

  這是真的麼?還是做夢?這樣被人關愛的感覺……她期待好久了啊……

  胡大哥害怕她離開,他抱住她了……

  真好。

  ……真好……

  秦蘇微微的閉上眼睛,滿足的嘆息。

  真實也好,夢境也罷。這都不重要了。便是在夢裡和胡大哥如此心心相對,也足夠讓她歡喜開心了。秦蘇心中幽幽自思,情從心起,念由心生。心中既喜,又何必管他是真是假呢?此時一刻就是天長地久啊!

  她把頭慢慢的靠在胡不為肩上。

  小小一間房裡,燭光變得朦朧。

  也不知過了多久,“嗒!”的一聲微響,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沉在相憐相惜中的兩個人登時驚醒,胡不為和秦蘇一齊向出聲之處看去,卻看見范同酉正尷尬的站在門邊,手拉著門把,一隻腳剛邁到外面。

  秦蘇迅速回到現實之中。她這才想起來,剛才范同酉一直在屋裡幫她救治胡不為。想是他看見胡不為醒轉後的一番親暱動作,不想驚擾二人,便想悄沒生息的溜走,卻沒料想開門的動靜把兩人驚醒了。

  這是真的!胡大哥抱住她了!全教範老前輩看在眼裡了!

  秦蘇‘呀!’的驚叫了一聲,紅雲瞬間就飛上雙頰,一時間她只覺得脖子都熱了,漫及前胸,迅速延遍全身。心中又羞又臊,既慚愧又歡喜,既欲大哭又想大笑,萬種情緒,千般心結,何可盡述!她飛快推開了胡不為,低著眉只說:“胡大哥,我去給你煮粥。”便逃離似的衝向門邊,經過時都不敢向范同酉看上一眼。

  夜已三更多。客棧早就關門歇客,此時廚房哪還能開火?大堂中此時除了一盞微弱的油燈,一個人都沒有了。秦蘇顧不上這許多,咬著唇飛步跑下樓梯,一下縮進暗影深處,背靠著板壁,蹲了下來。

  “胡大哥抱住我了……他抱住我了……他不讓我走……”一個聲音在她心裡大叫。

  秦蘇雙手摀住臉。手掌很熱,臉頰卻更熱,像兩塊炭火。心在劇跳,跳得整個胸腔都跟著轟然共鳴。大地也要被這錯亂的心跳給顛動起來。剛才那一番夢境般的經歷,又一次回放到腦中。

  胡不為慢慢睜開眼,眼中含有淚。他很驚慌,他醒來後叫的第一聲是:“秦姑娘……”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在沉睡中定是夢見我了,這是真的麼?胡大哥,你真的夢見我了?”

  “然後,他說,‘不要走,我不能讓你走了。’”

  “你不要走!”

  那四個字如同天雷,轟然炸裂,滔滔滾滾,從天那頭湧向天這頭,響徹心空。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呵!心在怒潮聲中被震成了萬千碎片,身軀被雷火炸成飛灰!秦蘇搖搖欲墜,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能讓你走了!”誰知道她等待這個答案等了多久?誰知道為了一句允諾她曾經幾度自傷垂淚?前幾日剛剛聽過那樣決絕的話,誰又能相信今日竟能柳暗花明?

  情海苦渡舟,不覺間岸已在望。

  心中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似乎沉夜荒郊,時時有人點亮星月,每一次月色明放,整個心境就變得寒光雪亮,豁然洞明。

  狂喜,狂悲,幸福,羞怯,期待,慶幸與懼怕,擔憂與驚悸,無數情緒,如海潮激岸,灌入心頭。

  “從來人心最難贏,千回百轉始得之。老天爺,你見我這麼辛苦,這算是給我回報了麼?”

  “我把心都交給他,他終於看見了麼?”

  秦蘇把臉深深的埋進膝頭,低低的哽咽。感覺十指之間,那些滾燙的熱流怎麼也攔不住,洶湧而下,漏過指隙,一滴滴如同熾熱的鐵液,滲入紗裙之中,灼痛了肌膚。

  胸中酣暢啊,為得此深情!又抑堵難明呵,誰解其中味?

  她哭出了聲。

  秋夜風過急。

  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滔滔如鐵馬過河,無一刻停息。

  等到秦蘇把心情寧定下來,再回到房中,已過了兩刻多鐘。胡不為半欹在床頭護圍上正跟范同酉說話,額上貼著了一角新符。見她進來,老騙子便有些訕訕的,目光躲閃,說話也開始錯亂百端。他此刻已完全清醒過來,想起剛才孟浪,不由得心中後悔,同時老臉大臊。

  窗戶紙捅破了。他剛才抱住秦蘇了……胡不為心裡一陣慌張,可是慌張裡面,又摻雜著一絲得意和歡喜,還有一點點愧疚和期待。就好像一個小孩子,當人前千方百計推托不要別人贈送的禮物,可他心裡面實在喜歡那樣東西,所以竟又在天黑時偷偷鑽進人家家裡,把東西竊了出來,樂不可支的把玩……胡不為可說不清這古怪的感覺究竟怎麼來的。偷眼看一下秦蘇,還好,那姑娘雖然低著頭不敢看他,可臉上也沒有慍色。

  范同酉見兩人尷尬,站起身來,笑道:“好了,秦姑娘回來了,我也該回房了。”胡不為和秦蘇同時大驚,一齊抬頭,視線相撞,又趕緊閃躲過一邊去。

  現在情況當真是微妙萬分,這老頭要是走了,兩個人更沒法相對了。胡不為道:“范老哥,你先別忙走,我還有事跟你討教呢。”

  “討教什麼?”

  胡不為張口結舌,想了一會,道:“上次你跟我說的陣法演變,我還不太清楚……”

  范同酉揮揮手,道:“大半夜的說什麼陣法,這些事明日再說。老頭子累了一天,我現在要睡覺了。”說完,邁步就向門口走去。

  “你不能走!”胡不為急得叫喊。秦蘇也是心如鹿撞,趕緊先合上門板,背靠著守住了。拿眼看向范同酉,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范同酉見二人配合如此默契,肚中暗感好笑,回頭看見胡不為一臉惶急,嘿嘿一樂,笑道:“怎麼連我也不能走了?秦姑娘不能走還情有可原,我老頭子有什麼好處,值得你這麼牽心掛腸的。”

  那兩個心中有鬼的人登時耳根大熱。秦蘇的臉羞成了大紅布,低下頭只盼燈光照不到自己臉上來。到底還是胡不為臉皮厚,臊了一會,向上翻了翻白眼,抽著氣說道:“我感覺腦子又暈了,哎喲,范老哥……我想這魂魄還不大安生,你再給我瞧瞧……”

  “不用瞧,我的符咒管用的很,你頭暈是別出有因,嘿嘿!跟魂魄一點關係都沒有。”

  范同酉知道他使詐,倒沒怎麼樣。可是秦蘇關心則亂,聽見胡不為呼痛,那姑娘一時忘了羞赧,抬起妙目向這邊投注,恰在此時,胡不為也偷眼向她看來,兩人目光相交,登時如受雷擊,忙不迭的趕緊轉移視線。

  范同酉盡看在眼裡了,嘻嘻讚道:“從來只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卻不知道八月十八才是真正團圓之日!哈哈哈!太好了,月亮太圓了。今天是好日子!好日子怎能無酒?不成!不成!我就要喝酒去。”

  此時門窗緊閉,哪來的月色可賞。秦胡二人早聽出了他話中有話,俱是又羞又喜。只是眼下形勢難堪,范同酉要出門,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脫他的。兩人一纏一磨,使盡牽絆之計,到底把老酒鬼阻了下來,秦蘇又跑到范同酉房裡,把他的酒瓶子全都搬到房中來,這下子老酒鬼想要藉故離開的藉口全都沒有了。

  范同酉知道二人面皮薄,情事乍然揭開,也尚需時日來適應,所以幾番脫身未果之後,也不再堅持要離開,便在房中留了下來。

  這一夜間,三人便在房裡談談說說,言及世事,俱有感懷。秦胡兩人因釋了心結,絲毫不覺睏倦,談興橫飛,偶爾視線相交,看到對方眼裡的情意,都感喜樂安慰。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1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中)

  一夜不成眠。等到睡得滾熟的小胡炭爬起來喊餓,已是日始之時了,熹光透窗,外面許多趕早的客商起來行動。

  胡不為因在路上顛簸,神魂蕩飛而致昏迷。范同酉和秦蘇體念他身體初復需要靜養,便不十分著急趕路。這一日便仍宿在臨清鎮中,要等看明日情況如何再定行止。

  天明以後,打點過飯食,預了船家。范同酉和秦蘇回房中各自運功行氣,將養精神。胡不為靠在床頭,也不覺睏倦。看著秦蘇坐在身邊盤膝吐納,嬌美的面容漸漸寧定,他的一顆心哪能平伏下來,腦中走馬燈般,把過往一年的經歷都重放了一遍。

  塑回魂魄至今,半月過去了。這半個月裡,賀老爺子,范同酉已經把秦蘇如何將他從沅州帶到江寧府的過程都跟他說明。雖然細節不詳,但胡不為心思機敏,又曾在江湖上行走過的,如何不知道這其中的凶險?想像一個從未涉足江湖的小女子,怎樣帶著拖累千里迢迢由南向北,一路還要躲避惡人追蹤,和妖怪猛獸死鬥……這是怎樣艱難的經歷!

  此恩此情,卻該何以為報?!

  胡不為暗自唏噓,既感於秦蘇的深情相攜,又傷懷己身之境。既佩其決斷師門一力維護,又自愧於多日對她的冷落和欠負。一時想到昨夜荒唐,抱住秦蘇,那幽幽香氣鑽入鼻中,又熱血如沸。

  真如一場大夢。這種種奇譎詭怪的經歷,是胡不為從來所不曾想,如此曲折起伏,從來只在夢裡才可領略一二的。想不到如今一一應在自己身上,倒不知是人入夢中還是夢顯人間。

  前事已矣,後事尚須籌謀。沉夢再長也終有個醒轉過來的時候。人既清醒了,就該做些清醒時該做的事了。胡不為決定,從今往後,一定好好對待秦蘇,萬不可讓這個善良痴情的姑娘再受冷遇了。

  一日間無話。

  到次日天明,胡不為自覺精神清爽了許多,手足也生了點氣力,便不肯再呆在客棧。更鳴五鼓之後,跟范同酉秦蘇趕到渡口,找到昨日約過的船家,解纜揚帆,順著淮河向西南光州行去。

  淮河源發桐柏山,流經豫皖蘇三省,因河岸兩面俱是平原,堤壩不高,每遇夏至雨來時,許多河段總發水患。但此時季已入秋,雨期早過,河水也降下許多了。從臨清鎮往西行,兩岸視線開闊,望遠看去,黃綠一色,秋草野樹連天相接,時有群鶩白鷺斜飛入雲,過雁聲聲,這一路景緻,比之南方高峽夾水,霧隱劍峰的雄奇險峻,卻又別有一番蒼茫味道。

  胡不為從沒坐過船,頭一次順江乘帆,感到新鮮之極。在灶上略微用了點魚飯,便抱著胡炭坐在船頭,賞看沿河風景。

  卻不料江上風惡,父子倆興致勃勃看了一會船舸,便讓冷風打得全身雞皮。不得不住了興,返回艙中抱被取暖。聽船家說,這幾日逆風,船行變慢,要到明日中午才抵達光州,胡不為也不著急,反正現在身輕無事,多走幾天也沒什麼。

  到晚間便聽范同酉講說江湖故事。

  老酒鬼自吹自擂的英雄往事就不必多言了,讓胡不為真正聽得用心的,是關於水面幫派的一些訊息。

  老酒鬼說天下許多門戶幫派,是依水而立憑水而生的,但這靠水的門派裡面,卻又分成兩類,一類專習控水之法,運用法術,以水克敵。一類專精水性,通行天下水路,聚成幫派,或從商或從武。前一類門派以十二橋和蘇杭一帶的女子門派青葉門為其中翹楚,尤其是青葉門,專精控水之術,威名震動江湖,門主葉衡傳說技可通神,有“騰海凝冰刃,霜珠捻櫳簾”的美名,操控水汽的法術天下無二。

  胡不為曾見過十二橋的女弟子,那姓祁的姑娘瞬間能在指尖凝冰化水,法術的確厲害之極。青葉門的弟子他也見過,說起來他的兒子胡炭,還是因為趙芙南贈予靈丹,讓妻子復活才得以出世。趙芙南功夫法術如何,他沒有見過,但范同酉見多識廣,他既說青葉門厲害,那定是非同一般的。

  而後一類幫派,就複雜多了。天下間只要有河流江湖的地方,就有這一類門派存在,其數多如牛毛。因熟習水性便可入幫,門檻極低,所以許多江邊生長的人家都不願受日曬打魚之苦,寧願入幫成幫眾。

  而這些幫派,依賴維生的無非兩樣本事,一樣便是靠水通商,南貨北運西物東調,買賣獲利,另一類作了江中綠林,仗著水性通熟,專劫往來客商。行商還要耗心耗力,還要有大筆錢財作資本才行,而打劫就不必這麼麻煩,只要幫中有幾十個兄弟水性了得,江中佈了攔網,明火執刀上船一嚇,便收穫極豐。因此,倒是後一類幫派佔了極多數。

  江湖數百年,不知道曾有多少了得的英雄好漢在水裡栽了跟斗。因水性不比其他,有些英雄武藝高強,又或五行法術業有專攻,但在水裡就無法施展了,被早有預備的水鬼拉入江中,再勇武的好漢也撐不住一炷香。

  胡不為讓范同酉的一番話說得害怕。胡老爺子正是十足十的旱鴨子,萬一當真倒霉透頂遇見打劫的,不消說,旱鴨子只有讓人宰割的份。范同酉又列舉了種種淹死者的慘狀,什麼眼睛暴突口舌俱出,身體浮脹得跟羊皮氣袋一樣,胡不為聽得心中發毛,一時只覺得船外風聲鶴唳,險狀萬分,暗影中似乎有萬千惡人正向自己所乘之船虎視眈眈。

  被這恐怖的臆想嚇住了,這一夜間哪還能睡得著?靠在艙壁上警惕萬分,支起耳朵只細聽水下動靜。

  差幸一夜無事,夜裡江濤雖急,卻沒聽過有什麼異常響動。也不知那些江中綠林好漢是不是看不上這小破船。到了天色大明,也不曾有人來打劫。胡不為疲累已極,見了日光便放下心了,和衣沉沉睡去。晴空朗朗,光天化日,料想那些水賊也不會選這樣的時候來作惡。

  這一覺便睡到了光州。到中午時分,秦蘇將他輕輕搖醒,聽外面人聲擾攘,船已到了地頭。

  鑽出艙來,陽光刺目。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萬分。水面上許多客船商船四處停著,不乏雕欄畫漆的精美樓船,更有百尺巨型商船泊在近岸,桅樹丈許,帆列遮天,這些都是運送布尺米貨的商船,在光州停下補給。

  三人付了船資,步上碼頭,范同酉笑道:“在這裡好好吃一頓酒,等午後再買幾匹馬趕路。我們向西先到唐州,再到金州,折轉向北,從京兆府換行水路,順渭河西行四日便可到熙州。”

  秦胡二人都無異議,在人群中向城裡走去。胡不為瞧身邊往來船工熙攘,嘈聲震耳,一時記起去年遭遇,當時便是在光州,被一夥皂白不分的江湖人物團團圍住,這些人不要臉之極,合夥對付他,險些便要了他胡家父子的性命。若不是當時還有個青龍士仗義出手,此刻也沒有胡某人再踏足光州的一日了。

  此非善地,胡不為可實在不想往這城裡湊趣。可是姓范的老酒鬼在船上呆了兩日,酒蟲氾濫成災,昨夜裡就急不可耐的說要到光州解饞,嘮叨了半宿,只說光州城裡的陳年桂花酒是如何如何醇美甘厚,邊說邊咂嘴嗒舌……酒蟲入腦的人,哪還有個聽從勸說的道理?沒奈何,只得先解了他的酒癮,慢慢再圖計畫了,只盼這半日裡平平安安的,別要出了什麼意外。

  三人尾隨相從,從埠頭向南行。胡不為因有心結,惴惴不安,縮頭張目的便總向人群裡觀察,總覺得往來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心懷叵測之徒。

  眼見著就要走出碼頭上的長橋了,胡不為忽然看見,前方關口上,人群裡赫然站著四名官差!幾名官差身著緇衣,手垂刀柄,目光炯炯只在人群裡面察看,顯然也正在查找什麼人。胡不為心中震驚,他現在正是官府的通緝要犯,雖然匿跡逃脫了一年之久,可誰又知道那姓陳的知府老爺會不會忘了他。萬一這些官差真是來捉拿自己的,那可糟了大糕了。

  一時心中打鼓,悄悄地便拉住了秦蘇的衣衫。秦蘇回頭,想要問他。可胡不為正看見那幾名官差把目光向這邊投來,哪敢說話,面上強作鎮定,只生怕有絲毫驚慌之態落入他們眼中,惹生疑心。

  哪知他越怕出事,事情就偏偏越來。

  正忐忑不安之際,看見四名官差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片刻,一人匆匆離去,另三人同時拔刀出鞘,分佔出入道口,揚聲只高喊:“碼頭上所有人都聽著!官府緝拿江洋大盜汪雁回,奉命搜查各處渡口!大家原地駐足,不得擅動!”

  這一聲呼喊震如驚雷,當時碼頭上所有人全都停住了。搬運貨物的船伕俱放下肩扛之物,靜聽安排,客商們也悄悄私語,互相詢問消息。

  見大家安靜,另一官差便溫聲說道:“我們得知訊息,這個惡賊傷天害理,在淮河沿江搶劫漕運,襲擊客商多傷人命。現被朝廷著緊緝拿,已喬裝改扮,想要混入光州城內。我們只拿姓汪的劫匪,與餘人無干,各位良善百姓不要害怕,想要進城的也請自去,排隊出入,例行檢查過後便可通行。”

  說話間,卻有六七人從他們身後跑了開去,只向城中急跑。那些官差喝喊了幾聲,也不追趕,把刀一橫,只向碼頭上眾人呼喝:“列隊!列隊!”

  眾人懼於官威,不敢違抗,乖乖的便自動匯成兩列,在官差的盤查下出入。

  淮河是中原地帶重要的運輸水路,每日間往來的商船何止千百,航運既盛,匪盜便也極多,南來北往的商人大都有過遇劫的經歷。說起水匪,人人深惡痛絕。所以一聽官府捉拿劫匪,誰都沒有反對。

  一群人裡,便只胡不為生出疑心。

  這些官差說是緝拿盜匪,為何先前並不張羅設卡?為何在見到自己三人後才突然喊著要拿賊?難道事情當真如此之巧,那劫匪汪雁回確是在這個時辰上岸麼?其次,既然捉拿易裝劫匪,那這碼頭上所有人等都有嫌疑,為什麼先前有六七人匆忙逃離,這些官差也不追?胡不為眼力極毒,早就在剛才那片刻之間就把匆忙逃離的幾人容貌看清了,他斷定這幾人決非官差一夥。內中有個面膛紫紅手腳粗大的漢子,顯是莊稼人出身,還有一個武功了得,身手敏捷,三兩個起落就消失在遠處,若說這兩人也是在官府當差,那是絕無此理的。

  如此便奇怪了。既然拿盜,卻又放著逃脫的嫌犯不追,這有是何道理?

  胡不為隱隱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似乎正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在向自己三人籠罩,可是他也不能確定。聽官差三人言之鑿鑿,不似作偽。而且聽了左近客商們的交談,似乎當真有個汪雁回的大盜正在逃逸,官府四處緝捕。

  會不會是自己膽兒太小,疑心太重了?

  胡不為不知道。不過從自己年前的經歷看來,多疑正是好事,謹慎才是救命良方。若是凡事都想當然不加推敲,說不定下一刻就是喪命之時了。

  心中既有了這一層疑慮,便百般警惕起來,拉著秦蘇的手,低聲叫她提防。姓范的老鬼倒無這些顧慮,酒渴難耐,卻又顧著胡不為三人,不好施展法術硬闖出圍,口中喃喃的只是咒罵。

  胡不為發覺,便在幾名官差說要捉拿大盜之後,人群中不知不覺又消失了好幾人,也不知究竟躲到了哪裡。

  人群緩慢向前移動。胡不為三人夾在隊列中間靠後段,看前方官差果然取出緝捕告示,照著畫像圖冊逐一對照行人,然後放行。

  “看他們檢查的如此認真,說不定當真是捉拿大盜的。”胡不為暗自心想。那幾個官差檢查很耐心,仔細地看人相貌,揭去斗笠,手拔鬚髯,像是真在比對圖冊。而且自始而終都沒有再向胡不為三人投注一眼。

  “我都隱藏形跡一年多了,那陳知府查找不著,也該忘記我了。他不會總時時記掛著要捉我吧。”胡不為不無僥倖的想道,失去一枚刑兵鐵令,想來也不值陳老爺一年多來寢食難安。相較而言,他倒覺得那些口口聲聲說他殺害數十條人命的江湖人物比較棘手。這些人說理不聽,而且一出手就是殺著,唉,只盼別要撞上他們才好。

  正胡思亂想之際,聽見前面人群中忽然吵聲大作。

  前面隊列裡兩個年輕漢子爭得臉紅耳赤的,互相揪著脖領放對,兩人都衝出隊列外面來了。一人怒道:“我當你是好兄弟,處處以誠相待,你幹什麼咒我?我爹娘礙著你什麼事了,讓你下此毒口?你說的是人話麼?”

  另一個年輕人臉頰尖削,也是一副怒容:“我只不過隨口說了一句,你便拿住不放,是何道理?大丈夫胸襟寬廣,便有些微得罪,也該包涵才是,你說你以誠待我,這又是哪來的誠意?”

  “你怎生辱罵我都行,可是就是不能辱我父母!”

  兩人爭執不下,前後的客商都從旁相勸。可兩人似乎全聽不進去,左一句右一句,吵了一會,那尖臉的漢子不忿,忽然當胸一拳,將那先出言喝罵的年輕人打個趔趄。這下仇隙可就大了,挨打的漢子急怒交加,撲上前來,兩人瞬間打成一團,旁邊眾人紛紛避讓。

  只打得片刻,戰況已見分曉,那尖臉的漢子力大得勝,一搡把他同伴推向後方,不偏不倚,正好跌在范同酉和胡不為三人腳邊。胡不為不想惹事,抬著腳正要避讓,卻不料想,聽見地上那漢子壓低聲音說道:“范師叔,原來你們在這!剛才卻沒看見。”

  范同酉和胡不為同感驚訝,把目光投向他,聽他說道:“官府調集人馬來捉你們,你們快走!別中圈套。雲師公和木師公已到光州,我去通知他們。”

  范同酉聞聲大震,還不及問話,看見有個官差急忙忙跑過這邊來勸阻,那年輕漢子急忙翻身起來,口中怒罵著,又撲上前去同伴纏打。

  果然有陰謀!那陳老爺真如附骨之蛆,追上來了!胡不為駭得臉色都白了。

  塑回魂魄才剛只半個月,誰知才跑出賀家莊幾日,竟又陷入新一輪追殺中,難道老天爺真的見不得他過幾天舒心日子麼?

  胡不為滿心悲涼和憤恨,可是現在時機危急,已容不得他多做嘆息了。看見那兩個賀家莊外舵弟子假意推打片刻,一追一逃,瞬間躍過三名官差守著的關口向城裡跑去。官差們另有所圖,也不去追趕。

  胡不為腦筋急轉,也開始思索脫身之策。

  他們的目標是刑兵鐵令。

  不知道把鐵令歸還給他們,陳老爺會不會放過他們一馬?胡不為其實並不貪戀寶物,這片陰差陽錯得來的鐵片害得他九死一生,他早就想脫手了,只是一直未得其便。若是此時雙手奉上刑兵鐵令,能換來與官府的和平共處,那他毫不遲疑立馬就交還上去。

  可現今的情況很複雜。把鐵令還了回去,真能換來平安麼?胡不為不知道,所以心裡躊躇萬分。

  “我們回船上去!”便在胡不為苦無良策的時候,聽見前面的范同酉沉聲說話。老酒鬼顯然也意識到情況緊急了,一改先前混沌昏庸模樣,臉色嚴肅之極。雖然他還不太確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從雲木兩個長老都被驚動了看來,事情鬧的不小。智者趨吉而避禍,眼下上上良策便是盡快離開光州。

  三個人急急忙忙,從人群裡抽身出來,反向河邊奔跑。

  那三名官差見狀,齊發大喊,撇了前頭待查的眾人,執刀追來。

  “站住!不要跑!”

  “再跑便是畏罪潛逃,捉住之後罪加一等!”

  這些官差果然是用計絆住他們的,所謂的捉拿大盜,嚴密盤查都是為了矇騙三人!

  當真好險!聽見幾個官差呼喝聲聲,三人哪裡肯停,腳步連塵,只一會就跑到了登船渡口。只是河中已不再是先前載他們過來的客船了,那個位置現在停著一隻破陋的漁船,年老的漁夫漁婦正在船頭做飯。

  范同酉大喝:“跳下去!我們順江走!”秦胡二人不敢怠慢,從碼頭跳下,那小船被震得左右晃蕩,水響連聲。老夫婦倆不預會碰上這意外,盡驚得大聲叫喊,各向一頭摔倒。灶上鐵鍋傾翻了,水撲入火中,煙汽瀰漫,蒸籠跌落到船板上,夫婦倆的午飯滾落出來,一碗小魚蝦,四個黑面饅頭,霎時沾染灰泥。

  范同酉掌出如風,一下切斷了碼頭上的繩纜,躍入船中,綽起長篙猛撐。

  “喝!”吐氣開聲,勁氣透過竹篙點上水中木樁,只“篤!”的一聲,木板架成的碼頭平台登時急劇搖晃,兒臂粗的一支竹篙彎成了滿月。小船被這蘊滿氣力的一撐過後,快如離弦之箭,直向江中****,兩舷濺起的飛浪連成整片水幕。

  “停下!停下!膽敢拒捕者,定法辦不怠!”岸上三名官差止步在渡口上,向江中船厲聲喝斥。

  范同酉默不作聲,持著篙子慢慢擺渡,將船劃到江心,中流浪湧,小船幾個打轉過後,便隨著滾滾波濤慢慢向下游飄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42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下)

  那船主夫婦只道是遇上了劫匪,瑟瑟發抖,縮在角落裡抱成一團。胡不為這時驚魂初定,才有餘力跟他們致歉解釋:“大叔大嬸,實在對不住了,我們被人追趕,只得借你們的船。等到前面有合適地方我們就上岸。我們不是壞人,不會害你們的。”他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欠起身要送到老船伕手中,“這是船資,夠你們買一艘新船的。”

  那老船伕哪裡敢接,滿臉驚惶,只抱住了老婆子,哀聲懇求:“眾位大爺,念在小老兒沒幾日活頭份上,放我們一條生路吧……船你們取去,我這裡還有攢了幾年的銀子,一併都給你們,只求留我們一條性命……”說著,老淚縱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層層包裹的小布包,要交給胡不為。那布包外層因歷年經久,已經泛著一層油黑了,想來老頭兒已珍之重之的藏了好多年,只是從其形狀大小看來,也不過才四五兩散銀。

  胡不為連忙擺手,道:“大叔!我們不是壞人……”然而老頭子卻不聽他說話,伏在船板上連連磕起頭:“眾位好漢饒命!眾位好漢饒命……”

  看到老頭子誤以為自己三人是水匪惡霸,絮絮叨叨哭訴,胡不為心中難過無已,卻不知該怎生安慰才好。一時無語,又自擔心命運,便轉身走出艙外,看那些捕快是不是另外找船追來。

  兩旁白帆進退,卻只是尋常船隻。捕快們顯然找不到合適船隻來追捕。胡不為略略有些寬心。

  只是江上水流極慢,小半天過去了,小漁船也才順流漂下數百丈而已,江中水深,范同酉手中的長篙此時也毫無可為。胡不為剛寬心了不過一息,見此情景,心中又復焦急,只恨不得天上突然垂下一條巨靈手臂,拉著漁船飛速跑開十萬八千里才好。他不知道碼頭一般都建在江水緩洄之處,只怪老天偏要跟人作對,越在著急逃命時候越想盡辦法來阻礙。

  小船吱吱嘎嘎,好不容易浮過了大段緩流,眼見前頭數百丈外水勢忽湍,只要撐過去便可風生水漲一下千里了,胡不為心中正慰,卻不料想,驚變恰在這時陡生!

  小船突然間微微沉了一下,似乎墜上了什麼重物,接著,船上幾人便聽到了船底下“篤篤篤!”的幾聲悶響。剎那間,腐朽的船板被鑿破開了,浪花從艙中噴湧上來。

  范同酉又驚又怒,扔了長篙飛跑過來,大聲叫罵:“水下有伏兵!******什麼陰險官府!用心如此惡毒!”話剛說完,船身開始打橫了,船頭船尾同時都傳來鑿木之聲,頃刻鑽破,兩大股水花冒將出來,湧起兩尺多高。

  漁船本小,載著六個人吃水已深,現在三個破口同時進水,下沉得更快了。只不過一息,艙中之水已沒過足踝。范同酉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見江面上突然浮起十餘條水線,正圍著小船快速游弋,心中恨極,一踮腳踢起竹篙,抓在手中,照著正前一條奮力擲出,那篙疾如流星射入水面,直沒至尾。隱約只聽見一聲沉悶的慘呼,一股殷紅的血水登時湧上碧波。

  “秦姑娘!你守著胡兄弟!我下水除掉他們!”范同酉說,也不除去衣衫,一個猛子便扎入了江中。

  船上的胡不為此時早駭得面如土色,抱著胡炭只往炕上縮,全不知該如何應付。他生長在內陸,一生也沒遇見過大江大河,何曾想過會遇上這等水困土鱉的局面?見渾濁的江水如黃龍上湧,心膽俱寒,一時又想起昨日范同酉說過溺死者的種種苦況和可怕慘狀,哪裡還有清晰思路去考慮如何脫困?

  “胡大哥別怕,我在身邊,你沒事的。”秦蘇柔聲勸慰他。此時雖當變亂,可是秦蘇心中一念便只有如何保住胡不為,生死置之度外,所以竟不懼怕,退步來到胡不為身邊,抓住了他的臂膀。

  再呆得半刻鐘,船終於沉了,船主兩夫婦大呼小叫,浸入江中,各自撈著一樣家什,死死抱住順流下漂。秦蘇和胡不為也同時落水。被冰冷的江水一激,胡不為全身都硬了,驚聲叫喊,象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急往上躥。可是這水面不如平地可以讓他跳躍,一蹬腿掙扎過後,反倒沉下水面,生生灌入好幾口。虧得他還記得兒子,驚惶大嚇之際,仍舊摟緊胡炭,沒讓小娃娃被浪濤卷掉。

  就在老騙子被兩口江水灌得萬念俱灰之時,秦蘇救命來了。秦蘇稍會水性,入水前先吸了氣,並沒有嗆水。只是小船傾覆時帶起一個漩渦,扯力極大,讓她一時難以調整身姿推上胡不為。等到旋力消去,便轉近身子,掌上使勁把父子倆向水面推。

  “咳!咳!咳!”胡不為一出水面便猛烈咳嗽,恨不得將肝肺整塊兒都咳出來,減掉胸中的沉重之感。這嗆水窒息的滋味可實在太難受了,比刀子割在身上都要可怕。胡不為心中暗自發狠,若是此次竟然僥倖逃脫大難,以後說什麼也不走水路了。

  小胡炭也被灌水了,嗆得邊咳邊哭,兩隻小手抱在父親脖子上,絲毫不敢放鬆。

  江水冰涼之極,幾個人在河中只浸了一會,便已抵禦不住。寒氣如同萬千冰針刺入骨肉,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秦蘇想到胡不為神魂初回,身體虛弱,萬不能在江水中浸得太久。倉促分辨一下地形,見自己三人已讓洄水捲到左岸。而後面百丈之外,先前那幾名官差正在亂石間找路,要向這邊追來。

  河的右岸才是安全之地,可是此時距離太遠了,直有數十丈,她可沒有把握把胡不為送到那頭去,沒奈何,只得先把胡不為推回到陸上再說了。對不通水性之人而言,水遠比任何敵人可怕。

  她攬住了胡不為的腰,靈氣下行,布到雙腿之中,這樣可以緩阻身子下沉。就在三人慢慢划水向岸邊游動之時,水下波湧,秦蘇感覺到了一股勁力從左側向自己襲來!

  有敵人攻擊!

  事起倉促,已來不及躲避了。秦蘇決意先保胡不為。嬌叱一聲,奮起全身之勁,在胡不為身上一推,胡不為驀感後背一重,似乎什麼巨物壓在他肩胛間,接著,大力傳來,父子倆便不由自主的踏水而飛,如若騰雲駕霧,停都停不住。

  河中秦蘇使出控氣之術,將自己護住,頃刻間已和敵人鬥在一塊。那是四個穿著黑色水靠的漢子,也不知什麼來歷,水性嫻熟,身手敏捷之極,四個人手中都拿著分水尖刺,分從四面將秦蘇團團包圍。

  在江中打鬥,當真艱難。秦蘇在山上時,只聽師傅教授過入水換氣之法,但在河中與人作戰,這還是生平頭一遭。水下空氣幾無,她無法從中提取以施法。待要鑽出水面攝氣,敵人卻纏鬥甚緊,絲毫不給她得空之機。而且手足擺動之際,那江水便如七八名壯漢奮力拉住她一般,讓她難以靈活動作。

  擊掌,揮足,何等辛苦!平時陸上一個輕巧的轉身,在江中施展開來,慢如老牛掉頭,讓人直欲吐血。

  在如此情形之下,厲害法術哪還能施展得出?便是最普通的凝氣護壁,使來都大打折扣。她倒有心使出招式將四人一舉擊倒,可卻力所不逮,捏決運臂,極受掣肘。那四名水賊似也知道她法術厲害,從來就不與她正面衝突,只在身周快速游動,覷空便刺來一刀,讓秦蘇手忙腳亂,無法還擊。

  “如此下去,必定會被他們慢慢纏死。卻該怎麼想個法子才好。”秦蘇心中暗暗著急,趁得空閒浮水換氣,便遊目四顧,要尋個空處跑到岸上。餘光瞥處,卻正看見六丈遠之地,一柱水花衝天而起,嘩然巨響中,如玉樹生江,萬千水珠在陽光照射下亮如晨星。范老爺子大袖飄飄,長鬚拂拂,就立身在水柱頂端,看起來便像踩水過海的張果老一般。

  待得水珠散落,看清他腳下之物,秦蘇更吃驚了。也不知老爺子從哪捉來一隻螃蟹,塑得色彩斑斕,其形直有八仙桌大小,兩隻大螯大如簸箕,上面生滿暗紅色的骨刺,一左一右,各鉗著一個倒霉水賊。

  江面上已經湧著一層淡紅血色,也不知死傷了多少人。范同酉兀自不忿,咬著牙直叫:“逃!?我看你們望哪兒逃!該死的東西,教你們也嘗嘗暗算人的後果!”他深恨這些人陰謀鑿船,起心惡劣,押著螃蟹,四處追夾逃竄的水匪。

  “范老哥!”遙遙傳來叫喊,似乎是胡不為。

  “范前輩!救我!”秦蘇堪堪讓過一個水鬼從側刺來的一刀,勉力凝起一層薄薄護壁擋在身前,也向正沉在追殺快意中的范同酉大聲呼救。老頭兒剛控著螃蟹夾住一個水賊的大腿,要向天空扔去。聽見秦蘇叫聲惶急,便轉過身來,一眼正看見有個水賊在秦蘇身後暗施偷襲,一時勃然大怒。此時距離尚遠,已來不及救援了,范同酉情急智生,一腳踢轉蟹頭,右腳只在蟹尾上重重一踢,道:“去!”勁力貫處,水花四射,巨蟹的一隻突眼登時爆開,竟像被火銃打出的彈丸一般急射出去。

  那偷襲的水賊哪想到天下還有這樣的古怪暗器,刀尖剛抵到秦蘇後背,驀感腦側勁風迫近,倉促間轉頭,正看見拳頭大的一物貼著水波迎面撞來,鼻中還聞到新鮮的蟹味。倉皇未知所以,鼻樑已然中招,登時,鐘鼓連鳴,水天換色,酸甜與麻辣齊爽,鮮血和鮮蟹共飛。

  圍攻的三名漢子看見范同酉押蟹傷人,形貌古怪前所未見,哪裡還有心思纏鬥,待看到他調轉蟹頭,踏浪衝來,早嚇得心魂俱喪,齊發大喊,撇了秦蘇直向江邊逃逸。

  岸上還有個胡不為。

  胡不為先前被秦蘇助力一推,不由自主的向近岸滑去,只是臨到岸前,秦蘇的力道剛好盡了。眼看著身周濁水盤旋,父子又要被水波淹沒,胡不為心想:“這下完蛋了!”手足急動,驚慌欲喊,哪知驚險之際,腳底下突然觸到軟軟的淤泥。原來卻已到了淺水之處。

  狼狽萬千爬到岸上,胡不為感覺全身都要虛脫了,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後怕,只是尋思:“以後說什麼也不坐船了!寧肯讓人捅刀子,死了也利落,總比做個灌水的淹死鬼強!”身子又冷又乏,耳中嗡嗡震鳴,腦門突突急跳。這一番逃命,費心又費力,實在讓人吃不消。只是雖然神魂欲散,他心裡還惦唸著秦蘇的安危,稍稍喘過氣,便站起身向江中張望。

  看見秦蘇被四個水鬼團團圍住,手腳施展不開。胡不為心猛地沉了,旱鴨子此時全無用武之地,空自擔心又無法可施。眼見著秦蘇漸入窘境,讓敵人左一刀右一刀的逼得無法轉圜,他急得直想大哭,驚惶之下也不及多想,在身邊胡亂找了些石頭子兒,望江中亂拋。

  直到看見范同酉衝出水面,踩著螃蟹直如龍將出水,威武萬千,胡不為大喜過望,便發聲向他求救。

  老酒鬼一擊顯功,威懾眾賊,秦蘇終於被救下來了,胡不為心也安定了。可是這安定沒能維持多久,看到三個水鬼舍了秦蘇望岸邊穿來,騙子的心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這幾人手裡拿著刀子,凶惡得很,他們只怕會傷害到自己和炭兒。

  “萬不能讓這三人上岸!”胡不為心中想,趕緊安置好兒子,衝到近水之處,雙掌按上了地面。

  人有一時之短,亦有一時之長,此話誠然。

  在水裡,胡老爺子是被網住的鯰魚一條,無計可施,生死盡操人手。可到了岸上,景況就不同了,他就變成老虎了。雖然此老虎未免筋骨老衰,牙口鬆動,卻已不再是任人輕易宰割之物。

  那三個水賊先前看見過胡不為驚慌失措的形態,只道他是個不會武藝的尋常俗漢,渾不以他為脅,有范同酉在後面追趕,心中只想盡快地逃到岸上,離那隻凶惡的螃蟹遠一些。

  三丈,兩丈,一丈。岸上的亂石已清晰可辨,而老傢伙的螃蟹還在十丈之外。三人心中暗喜,都想:“到了岸上,你的螃蟹還有何用?”正慶幸終於逃脫大難。不期然,聽到岸上那糟糕漢子嘰裡咕嚕的唸咒:“山神土地,持槌將軍,騰天倒地,驅石奔雲,隊仗千萬,統領神兵,開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傳聲!急急如律令!”

  他是真的會法術,還是在裝腔作勢嚇唬人?三個人一時拿他不准,同時停止游動,睜著眼睛看胡不為。

  “土地!排!”這聲叫喊響來,當真如晴天霹靂貫耳。

  當時只聽“突!”的一下,近岸處泥柱頓飛!水底的淤泥被胡不為咒土術激化,化成了十餘條三人高的尖刺,滾滾鑽出水面,向天空高高衝起。一時水面泥水如瀑,波濤沸騰,水底的蝦蚌蛤蟆全都被泥柱被捲起來了,跟江水混在一起,直如傾盆大雨,劈頭蓋腦的向三個水匪落去。

  這下子三個倒霉水匪驚聲尖叫,面上人色盡無。古人說輕敵誤事,果然誠不欺我,岸上那該死的漢子竟然也會法術,這誰又能料想得到?三個水匪心都涼了,只是叫苦:“完了完了!原來剛才他的一番驚惶作態,只是演戲給人看的!這下栽在他手中了!”

  體會不到水中落湯雞的淒涼心情,該死的胡不為還在為自己父子的安危擔憂,兩隻手掌絕不抬離地面,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催動靈氣,只發狠施法。

  “排!排!排!排!排!”

  江中黃龍再無停時,“嘩嘩”刺水而出,一條粗過一條,一條高過一條,起落不斷,直如十餘個噴泉排成長排競相噴湧。在後面趕來的范同酉和秦蘇都看呆了,都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誰也想不到半死的胡不為竟然也有如此發威的時候。

  “嘭!嘭!”的浪響,波濤湧動,幾個水賊此時哪裡還敢上岸,讓泥水沖擊得葷素不知,幾乎無法游動。絕望之下,奮力鳧入水中,拼盡全力蹬動雙足,不辨方向驚惶逃竄。胡不為兀自不覺,靈氣直沉入肝區土宮,咬著牙猛催,不多時,法力漸延,岸上的固土也被催發起來了,一叢叢的土筍排成長條,交錯突起,便如軍營裡圍立的刺木一般。

  岸上突然築起如此高的一條堤壩,三個水賊便是再多長幾條手臂也攀不上來了。

  秦蘇和范同酉擔心胡不為脫力,都高聲叫喊:

  “胡兄弟!別使勁了,他們已經走了!”

  “胡大哥!停停手吧!你會傷著自己的。”

  胡不為直累得精疲力竭,感覺整個胸腔空蕩蕩的,一絲氣息也沒有,這時才住了手。一時氣力不繼,癱軟在河岸上。秦蘇關懷心切,當時便著急劃動手臂向岸上游去。范同酉卻踩著蟹去追那三個活口,要查問詳情。

  在水中幾次浮沉之後,秦蘇已快近岸了,抬頭間,看見胡不為右邊七八丈遠的亂石堆裡,三名官差神色驚慌,手拿鋼刀站著,不敢離開,也不敢迫近,似乎是害怕胡不為法術厲害。當時便向胡不為示警:“胡大哥!旁邊!旁邊!”

  話剛說完,耳中聽見“嗤!”的一聲銳響,正前方一道金屬閃光晃入眼中。一物快如閃電,從胡不為背後破空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5
第三十四章:故生憂,故生怖(上)

  那是一支箭!

  “還有敵人偷襲!”秦蘇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那支長箭便擦著胡不為的頭皮射入江中了,竟然激起碗大的水花,可知射者勁力之強!

  “胡大哥,快躲!”

  胡不為頭皮發涼,慌忙回頭,烈日照耀之下,看見三條閃電般的亮物銜尾接著向這邊急射,銳聲刺耳。這箭被強弓勾發,速度何其之快!他心中還來不及思考,便聽“嚓!”的一聲響,接著右胸一痛,鮮血標出,劃成一道弧線向前灑落。

  鋒利的箭鏃從他鎖骨之下穿過去了,刺透胸腔從後面冒了出來,箭身盡沒,胸前只剩下半截尾羽。這衝擊的力道強大之極,胡不為當時便被利箭帶得離地後翻,越過他剛才造的土筍之牆,重重墜入河中。

  “撲通!”混濁的黃水裡面,又多了一抹血色。

  “胡大哥!”秦蘇絕望的叫喊,撲身而去。

  “嗤!”“嗤!”落空的兩支箭射進江水。然而半空中亮點頻閃,那偷襲之人還在瘋狂射箭,一時箭飛如蝗。秦蘇也不知從哪生出來的氣力,胸中靈氣突沸,雙掌一錯,便在面前張出了一面護盾,什麼也不顧了,哭叫著向胡不為划去。

  “嗤嗤嗤嗤嗤!”箭支像雨點一般落下,身前身後,全都激起巨大的浪花,秦蘇的氣盾之上也中了幾支,她手掌上感覺到了強烈的震盪。這射箭之人武力高強,必非凡人,卻為何要對自己三人下手?而且下手毫不容情,是什麼生死大仇麼?秦蘇想不明白,她看見胡不為的身子就在前方浮了上來,也不能再繼續思考了,側身急衝,揮罩護定他,然後單手從下方將他托住。

  一枚金屬箭鏃反射陽光,在眼前驟然一亮,“啪!”的正中護壁,空氣凝成的堅壁煥然搖動。

  “胡大哥!你怎麼樣?!”

  胡不為還沒死,聽見叫喊,他微微睜開眼睛。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他勉力抬起左手,要摸向懷中,可是受傷之後,力氣也消耗殆盡了。手臂剛放到腹上便已動彈不得。秦蘇順著他的動作看去,見他胸口一大片衣物已經染成紅色。

  他流了好多血!

  胡大哥身子還沒復原,又流下這麼多血,這可怎麼辦?秦蘇憂急之下,又忍不住哭泣出聲。

  “炭……炭兒……符……”胡不為嘴唇囁嚅,輕輕吐出幾個字。

  定神符!還有小胡炭!秦蘇當即被點醒。現下哭泣有什麼用,小胡炭還在岸上,該盡快救下他,然後給胡大哥服藥療傷才是正理!她張眼向岸上望去,見小胡炭正坐在一壁石岩下哭泣,利箭從頂上飛過,倒傷不著他。一時略微放下心,向小娃娃叫喊道:“炭兒!坐在那裡別動!姑姑就過來!”她單手翻開胡不為衣裳,掀開包裹,抽出了定神符。這些符咒是胡不為離開賀家莊時繪製的,當時留下十五張,懷裡還剩八張。

  “啪!啪!”又是接連兩支箭擊中護壁,秦蘇手掌有些酸麻了。她憤怒的抬頭向上望去,要看看偷襲的人究竟躲在哪裡,未料想,便在此時,眼前忽然一暗,頂上熾烈的陽光被遮住了,一團巨大的黑影從她頭頂上方飛掠過去。

  那物是個巨大圓形,便像一個加大加厚的盾牌一般,飛速盤旋著沖上天空。

  螃蟹!

  秦蘇幾乎要叫喊出來了。她看清了那兩支紅黃間雜的奇怪大鰲。是范前輩回來了!

  那隻碩大的螃蟹被范同酉奮力擲出,舞得如同轉輪盤,直向岸上的高崖撞去。便是隔有數丈距離,秦蘇仍能聽到螃蟹破風時沉悶的聲響。

  崖上生著幾棵檞樹,枝葉茂密,那刺客便是藏在樹上攻擊的。眼見著螃蟹撞來,那射箭之人不得不停了手。秦蘇看見一條淡青色的人影從樹葉間落下,迅速跑到崖後去了。隨即,只“嘭!”的一聲震響,地面微微抖動,三棵挨在一起的樹木被螃蟹撞中,喀喇喇攔腰而斷,可憐的螃蟹也堅殼頓開,蟹黃紛飛。

  這次范同酉長了記性,不再追擊敵人了。他游近秦蘇,問:“胡兄弟怎麼樣?傷得重麼?”

  “他中箭了,流了好多血……我要給他灌符水。”秦蘇含著淚說。

  兩人托著胡不為上了岸,那三名官差懼怕他們法術厲害,忙不迭跑遠去了,站在遠處只探頭探腦監視。秦蘇也不理會,左近找不著舀水之物,便在石岩上劈下碗大一塊,催勁挖空,做成容器,到江邊找略微乾淨之處,舀水投符喂給胡不為。

  定神符效驗如舊,一劑下去,不多時胡不為的傷口便止了血。范同酉將箭拔了,看他傷處皮肉漸動,新鮮肉芽湧生融合,不由得大吃了一驚。他可萬萬沒有想到,胡不為竟然還有這一手高妙醫術。

  兩人在左近找一處平坦地面讓胡不為躺下,助他推血回氣。那射箭之人準頭極佳,隔著如此距離,箭支只在胡不為身前身後射落,岸上半支也沒有。

  看看胡不為傷勢漸定,氣息慢慢轉勻了,范同酉便拉過秦蘇,到一旁問她:“秦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仇家?跟你有生死之仇的,一個男子。”

  秦蘇怔了一下,道:“沒有啊?我哪有什麼仇家。”

  “真沒有麼?你不用瞞我,你跟胡兄弟……不日將成夫妻,我把你當成弟媳婦,有什麼事我也站在你這一邊的。”

  秦蘇臉上一紅,卻仍舊搖搖頭,態度甚是堅決。

  “是麼?”范同酉皺起眉頭,道:“如此便奇怪了……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曾經得罪過什麼人,一個年輕男子……剛才那些人的目標就是你,他們說是受了一個年輕男子之托,要把你殺掉。”

  “啊!?殺我?”秦蘇吃了一驚,手中的石碗也掉了下來。這個消息實在太突然了,秦蘇下山才只一年多,也沒遇見過什麼江湖人物,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定要取她性命的仇家了?她腦中快速搜索,卻怎麼也找不著這樣一個敵人。她從沒得罪過誰,何來仇家?啊!不對……她是得罪過一人,難道是宗奇?可是自己三人來到光州行蹤隱秘,他又怎會得知?

  可是,若不是宗奇,會是誰呢?難道是賀公子……

  她這邊思索未定,范同酉卻等不及她了,忽然長身而起,連聲催促:“先別想了,咱們快走,官府來人了!”

  碼頭方向傳來的嘈雜的人聲。范同酉看見岩石間跳躍著幾個黑衣捕快,正向這邊飛快跑來。

  奇案司作為朝廷收束江湖門派的職司部門,內中高手自然不少,如若不然,豈能約束得住天下群豪?范同酉雖然向來自負絕藝傍身,但對這些為朝廷辦事的公差,卻也頗為忌憚。

  “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刻沒有船了。三人只得順著河岸往下游跑,只盼半途中遇見船隻,搶了好下江。

  官差們的呼喝聲越來越近,岸邊草木漸盛,越來越荒涼,卻仍舊看不到有船隻。范同酉心中焦急,此時距離太短,他沒時間去布下陣法,更何況平野廣袤,通路盡多,這時陣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江上潮風突然就湧起來了,微腥的河水氣息,聞在鼻中如同血氣。這腥氣之中,隱約還有不知名死屍的腐味。范同酉忽然想起施足孝來,一時心中大恨,“都是這該死的老東西壞事!”他在心中怒罵,“若不是這老東西出手阻撓,我們怎會走水路到光州?不走水路到光州,又怎會陷進如此苦境之中!”

  前方是個蘆葦蕩,深而且密。因冬時臨近,茂密的草葉都失卻水分變成枯黃了。一大片看去,莽莽蒼蒼,直如萬里黃沙之地。風吹處,沙沙碎響,黃葉起伏,真如沙海上丘脊蜿蜒一般。

  若只是形似卻還罷了,可這蘆葦地裡,真的和沙漠中一樣難以行走。上面一派煙乾燥色,地面卻積著許多水,大大小小的水窪東一個西一個佈著,還有許多結成瘤球的蘆根,蛇蟲隨處可見。泥土鬆軟之極,踩在上面,黑泥很快就陷沒過足踝。兩人拖著湖炭,架起胡不為深一腳淺一腳跑著,小半天了才跑出四里多路,范同酉恨得只想撲回頭去殺人。

  只是這地面對捕快來說也一樣難行,又有遮天茂葉蔽住視野,他們在裡面也不好追蹤人。

  “前面的逃犯快停下!拒捕逃逸,我們下手可再不容情了!”聽得刷刷摩擦草葉的聲息不斷,追來的捕快至少也有數十人。

  “聖手小青龍!你把鐵令交還回來,我們便既往不咎!你逃不掉的,現在天下城鎮都貼滿了緝捕告示,你走到哪裡都無法藏身!”

  後面說話這人聲音沉厚,威嚴自生,顯然功力極深。

  “你何苦為這本不屬於你的東西而與朝廷為敵?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只想要回刑兵鐵令,只要你交出來,我們就放過你。若不然,你逃到天涯海角,終須也落在我們手裡。”

  胡不為此時已略微清醒了,聽見說話,便有些心動,他看了一眼滿面怒色的范同酉,道:“范老哥,他們是來搶刑兵鐵令的……我們還給……他們吧……這東西本就不是我的……”

  “你真信他說的話了?!”范同酉驚異的問,一劈掌把面前大叢草葉掃蕩成空地,飛步跨過去。“官字兩張口,是黑是白隨時顛倒,那也能信的!現在鐵令在你手上,他們投鼠忌器才跟你商量,若是交還回去,只怕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了。更何況,現在追咱們的人可不止官府一方,還有別的人馬想要取你和秦姑娘的性命呢,有鐵令在手上,多少還有一條保命之技。”

  胡不為不作聲了,片刻,才問道:“那怎麼辦?這麼跑下去,遲早……會被他們捉住。”

  “別擔心。”范同酉說,“想要捉住我們,可也沒那麼容易。現在追兵太分散,不好找路,等我把他們都聚到一塊了,我給你們塑魄,大家一起衝出去。”頓了一頓,又道:“他說的什麼緝捕告示,你也別放在心上,這東西要是有用,天下的壞人早該死淨死絕了。”

  “姓胡的,姓范的!你們還不停下麼?!這可是自尋死路!”那捕快良久聽不到回話,真的惱了,話中已經帶著殺氣。片刻後仍舊聽不見回答,怒氣勃發,便喝令:“朴愈!你們把行軍符都用上!到前邊堵截!”

  “是!張大人!”

  范同酉心中一驚,這些人有備而來,竟然帶著行軍符,這可有些麻煩了。他尋思著,和秦蘇一左一右架著胡不為跳過一大汪水坑。聽見後面混亂的唱咒念訣,接著,破風聲急,草木倒伏之聲大作,六七個捕快果然加快了追擊速度。只是這些人似乎還有什麼顧忌,不敢過度逼近,只分成幾線,從左右追上,夾著三人並行。

  范同酉還不知道這正是‘聖手小青龍’五字的功勞,胡不為當日在陽城飯莊召喚青龍白虎護身的英雄往事,早就傳遍了江湖。他隻身一人與羅門教十餘高手鬥得旗鼓相當,被萬千巨蝠和十餘隻雷火蜘蛛圍攻而毫髮不損,這份功力,足以傲視當代。一干捕快雖聽過陳知府描述,年前在西京牢裡胡不為如何如何狼狽萬狀,幾瀕死亡,可是趨吉避禍正是人的天性,在未能確知胡不為真實本領如何的情況之下,人人愛惜性命,誰也不敢拿自己的生死來驗證一下兩方傳言哪個才是真實。

  范同酉將功力提到十成,腳力加速,卻仍舊跑不過用了行軍符的捕快七人,眼見己方三人被左右包抄,已陷進網魚之局,不由得暗中焦急。事情的態勢並沒有如他設想的那樣發展,他原本想要並敵一處後再施術脫身的計畫已經行不通了。

  “不行!再不當機立斷,讓他們在前面把去路攔住,就跑不出去了!”范同酉心想,躍上一塊淺丘,見前方空出一大塊平地,視線略微開闊,便抬頭前望,要看看前方路線該怎樣安排。哪知這一望不要緊,看見前面一重白色,當時只震得老酒鬼心中叫苦,頓足停在當地。

  密密的蘆葦有一人多高,覆如金蓋,原本看不見前後六七丈外的情形。然而范同酉三人站立的這塊平丘地形特異,前方是鄰近篾匠收割蘆葦後留出的空地,三人鑽出來後,便看見了遠方的天空。

  前方,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布起了漫天的白煙。

  “有人放火!”范同酉的這一聲喊,聲音都變了。近岸江風回吹,他已經聞到了風裡草木燒焦的味道。

  胡不為和秦蘇齊向前看。前方不足百丈處,騰騰白煙展如幢幕,直接雲天,視野所見之處,儘是高高舔起的橘紅色的火舌,數不清的黑色飛灰密甚蝗群,被熱風翻捲著旋上天空,再向四野撲落。

  此時秋高天燥,枯葉易燃,四周更是十里蘆葦蕩,再沒有比此時此地放火更合適的了。

  “糟了!這下可怎麼辦?!”秦蘇和胡不為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對方面上驚慌神色。范同酉和秦蘇都沒有避火之法,胡不為更不用說,當著這一片兇猛火海,卻該怎樣渡過去?而捕快們頃刻就來,看來,甕中捉鱉之事快要成為定局了。

  三個人在心中叫苦不迭。後有追兵,前有堵截,又碰上了絕境。

  聽見後面腳步聲隱約可聞,范同酉終於定下了決心,沉聲道:“沒法子了,我現在給你們塑魄!”他從肩上拿下胡不為的手臂,交待計畫:“咱們從左邊強行突圍!塑完魄後,直線跑就行了,他們動手也不要還手,我們千萬不要分散!”說完,也容不得胡不為反對,五指虛拿,一下按在他前胸羶中穴位置。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的一聲響,封魄瓶碎了,老酒鬼的五指間閃起光芒。

  胡不為驀感一股巨力從范同酉掌心壓入前胸,充沛無法抵禦。這力道似乎在他前胸找到了可入之孔,倏忽間全鑽進去了,頃刻化成萬千條細小蚯蚓,飛快爬向四肢百骸。然後,身子立起反應,面頰,胸腹,後背,整片整片的肌膚開始麻癢,肉眼便可看見到多蒼褐色的羽毛從毛孔中鑽擠出來,漸次舒展貼伏,厚厚的覆成一片。胡不為駭然欲呼,然而他的叫聲還沒出口,又看見自己的嘴唇慢慢變硬,彎成尖勾向前面突了出來。

  “范老哥,這是……這是……”話沒說完,背後兩邊肩胛骨一陣驟然劇痛,刺得胡不為直要眩暈過去,這疼痛伴著熱漲,似乎一塊炙熱的烙鐵突然燙上去一般,胡不為忍不住彎下腰來,“啊!疼!疼!”

  “撲!”的一聲,滿身熱氣盡從肩胛骨中貫通出來,疼痛消失了。兩片巨大的東西從骨肉裡平白生長,向兩側伸展開,胡不為全身大汗淋漓,用眼角餘光瞥去,看見了兩片三角狀之物。

  這是……翅膀?胡不為疑惑的抖了一抖,“刷!”的一下,巨大的褐色羽翼向兩側伸展開去,長逾兩丈,巴掌大的粗硬翎羽盡數舒張。撲動一下,頓覺全身說不出的輕盈。

  胡不為奮力的一拍翅膀,烈風頓卷,枯草飛揚,他趁著這風勢一沖直上天空,竟然有六七丈高。胡不為又驚又喜,凌空立著,胸中暢快已極,但覺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而背後那兩隻翅膀,便如一降生來就生長在那裡一般,拍打收折,盡隨心意。

  “哈哈哈!太妙了!”胡不為歡喜極了。遇著這樣前所未見的新奇之事,他一時便忘記了眼前困境。呼嘯一聲,振翅向高空飛去。兩旁烈風鼓蕩,片片浮雲便似飄在眼前一般,御風而行,踏雲掠飛,想不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也體驗到了這樣的通神之技。

  俯身下看,廣闊的草野登時盡收眼底。蒼黃的一大片蕩子,間雜著深深淺淺的綠色。若在往時,這一幅景緻最悅人目。然而此時草圍子裡憑空燒起了一長條火焰,焰苗燒過之處,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冒著裊裊白煙,此景此境,觸目只有淒涼。

  那一線紅龍般的火牆正趁著風勢瘋狂吞噬草地,烈焰衝天,便在十餘丈的高空之上仍能聽到嗶剝的燃燒聲響。火線外百丈遠處,高高矮矮站著二十餘人,服色各異,他們想必就是放火的敵人,胡不為壓下低空,凝目眺望,想要看看這些究竟是什麼人,如此處心積慮要跟他們為難。未曾想,才察看不過片刻,那群人也透過煙幕發現了他的蹤跡,人群裡發出混亂的叫喊,四散分開,幾個人肩頭上突然飛出四片扁長黑影,飛速翻動著,極快地向他這邊迫近過來。

  鷹!那是老鷹!

  這群人裡竟然還有四五個豢鷹師!當真該死!

  胡不為嚇出了一身冷汗,看見幾頭大鷹瞪著金黃凶惡的眼睛撲殺過來,慌得一顆心直要跳出腔口,忙不迭的掉頭,折起翅膀,直向地面上的秦蘇和范同酉急墜下去。他見識過豢養師的手段,如何不知這些老鷹的可怕?讓它們纏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險境!

  空中冷氣如刀,這一番急落,但覺頰邊眼角如被細針刺入一般。但胡不為此刻已顧不上了,這些老鷹是趁風迅物,向以閃電之速搏殺野獸,只這片刻間已飛過數十丈距離,若他還慢條斯理悠閒滑翔,人家可不等他!

  呼呼風響,騙子便如秤砣般掉下地面,倉促間又急急忙忙施展蟻甲護身咒,一層綿密的黑色護甲圍住了全身。這是防身保命的法術,騙子是決不會忘記使用的。眼見著離草葉還有三五丈距離,胡不為心中暗喜。只想:“只要我落到蘆葦叢裡,腳踏實地,又何必怕你們這些扁毛畜牲?再敢來時,看我用火術伺候!”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攻擊卻來了!

  “砰!”的一響,腦顱中彷彿爆開了一個東西。

  胡不為猛吃了一驚,還未反應過來,胸腹倏然間就變得空蕩蕩的,似乎所有的心肝腸肺一瞬間被人挖淨了,整個人只剩下一具軀殼。胡不為呼吸頓止,感覺一股驚懼之意奔騰如潮,擋也擋不住,從小腹下不間斷噴湧上來,瞬間就卷沒了他的整個身軀。

  “啊!啊!”昏亂之際,他只能發出含混的叫喊,腦筋已經不聽使喚了,理智好像被一隻無形之手死死捏住,他無法思考,只感覺不知名的疼痛從神魂深處傳來。而胸中,恐慌翻成怒海,衝擊入意識之中,這頃刻間把他所有的感知盡數淹沒。

  “這是……學巫……者的……伏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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