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147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8
第十四章 狹路(下)

  賀江洲仰天打個哈哈,道:“哈哈,是啊……剛才他還誇我情深意切,實在叫人慚愧。我只是崇敬胡大哥,心裡盼他早日康復回來罷了……倘是別人得了病,我可未必能對他們這樣。唉,也是我跟胡大哥一見如故,只願自己些微綿力,能助他減緩苦痛。”

  秦蘇低聲道:“嗯,你對胡大哥怎樣,我心裡也明白。那位道長說的沒錯,你心地……真的很好。”

  賀江洲費盡心計,要的便是這句評價。當下聽秦蘇說完,快樂得心都要蹦跳出來在地上畫圈跳舞了,一張臉笑成牡丹花形狀,連連謙辭:“哪裡!哪裡!秦姑娘你可愧殺我了,我只是見不得胡大哥難受……我覺得他就像我親兄長一樣,一奶同胞的弟兄,怎能看著他受折磨。”

  秦蘇低頭微笑,道:“他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真是他的福氣。”

  賀江洲大聲咳嗽,笑的嘴都咧到耳根了。滿身上暖流蕩漾,手尖腳趾,無不受用。但覺得生平之美,再無過於今日。

  秦蘇收拾珠子,把包裹提了,道:“珠子拿到了,咱們趕緊回去吧,別讓胡大哥等得太久。”

  賀江洲‘啊!’的一聲,急忙攔阻:“不用這麼著急回去吧……咱們飯還沒吃呢?”

  “不吃了。”秦蘇道,“胡大哥一個人在家裡,我不大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讓四個丫頭伺候他,決不會有事的,你還擔心什麼?”

  “我……”秦蘇答不上話來。她也知道,胡不為現在無意無識,照料起來並不太困難,有四個丫鬟在邊上看著,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可是一年來朝夕相伴不離左右,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眼下乍然離開,她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少了一大塊東西。

  賀江洲見她猶豫,趕忙趁熱打鐵:“這家酒樓的飯菜極有特色,來了不嘗一嘗多可惜。何況,你還沒見著她們的女掌櫃呢,這女掌櫃可是個傳奇人物,長得很漂亮……是江寧府大大有名的呢。”

  秦蘇還沒應答,那花花公子又轉向小胡炭開刀了:“炭兒,想不想吃酸梅糕?這裡的酸梅糕可好吃了。保準你一吃就喜歡上。”

  “吃!我要吃!”胡炭道。他自進門來,早讓酒樓裡瀰漫的酒飯香氣給勾得饞涎三尺了,食蟲兒入腦,現在滿心裡只有旺盛的食慾。

  “你看,炭兒也想吃,咱們就留下來吧,難得出來一遭。”賀江洲看向秦蘇。

  一大一小,兩人的眼神滿含著企求。秦蘇又怎能拒卻?當下無可奈何,只好答應。賀江洲喜上眉梢,趕緊向外招呼:“來人啊!把酒菜給我上了。”

  門外店伴答應了,不大一會,房門拉開,六七個清秀的女子魚貫而入,收拾清桌子,擺上酒菜。這些菜餚都是賀江洲早間吩咐過了的,色香俱絕,滋味佳美。一時間房裡異香撲鼻,小胡炭急得從秦蘇懷裡掙脫下來,兩手並用,頃刻吃成小油臉。

  “這道菜叫‘范郎橫笛’,這道是‘羞見西子’,這道是‘麗姬扶花’。”賀江洲一盤盤指點著菜餚給秦蘇介紹。“這道菜叫‘決驟’,秦姑娘,你知道是什麼肉麼?”他含笑問秦蘇。

  秦蘇搖頭。伸筷夾了一口,覺得肉味甚是鮮美,卻不知是牛還是羊。

  賀江洲面有得色,搖頭晃腦說道:“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他看了一眼秦蘇:“知道了吧?”

  秦蘇笑道:“啊?原來是鹿肉啊,我以前從沒吃過呢。”伸筷又吃了一口,滋味介乎牛羊之間,但鮮美過之遠甚。

  賀江洲停下了手中筷子,道:“這是《莊子》形容絕色女子的用辭,‘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秦姑娘,這些辭賦用在你身上也合適啊。”

  秦蘇羞澀一笑,道:“你又說笑了,我算什麼絕色……”

  “怎麼不是?”賀江洲正色道:“‘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若是曹子建有幸活到今日,定然要作篇《淮神賦》給你。可惜我賀某人才疏學淺,要不然也仿一仿名士,給你寫一篇賦文,好讓後世之人知道今日有佳人,姿色不弱於毛嬙和宓妃。”

  秦蘇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自然喜歡。雖然明知這樣被他評價不大妥當,但天下女子,誰不願意別人誇自己容貌美麗呢?當下含羞低眉,不說話了,也不敢再看他。

  可這一番絕妍之態,又讓賀江洲心旌搖蕩,幾乎不能自已。花花公子努力壓抑著胸中怒濤滾滾的愛慕之情,猛喝一大口烈酒,低聲吟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

  秦蘇眼波流轉,含笑看他,問:“賀公子,你學問大,這說的又是什麼意思呢?”

  賀江洲搖頭不答,這是出自《詩經》的詩句,原句本來是“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說的是一個女子天天盼望著丈夫回到身邊。可賀江洲心中想的下句是:婀娜女子,歸哉歸哉!這話可不能跟秦蘇表白了。

  兩人這麼引經取章,一捧一受,樂也無窮。待得回過神來時,胡炭早把滿桌的“貂禪月下”“范郎橫笛”還有什麼“決驟”都吃成了殘餚。賀江洲見計謀達到,滿心歡喜。重新整治杯盤,努力勸飲,不時的旁側誇讚秦蘇兩句,讓單純的姑娘喜悅不勝。這一頓飯直吃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了。

  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個宮裝婦人在酒櫃後面迎客,姿容甚豔,賀江洲說這便是“青琴酒樓”的掌櫃,秦蘇看了兩眼,也覺得這女子氣質不俗。只可惜席間她一直沒到雅座來。

  三人沿著淮河慢行。看看天色還早,賀江洲便要帶胡炭去看花船。秦蘇本擬不去,但見小胡炭歡呼雀躍的樣子,心想小娃娃這些日子當真憋壞了,只得暫收了對胡不為的牽掛,跟著賀江洲向桃葉渡方向行去。

  桃葉渡為江寧府名勝之地,相傳東晉大家王獻之有愛妾名桃葉,一日渡江而回。王獻之到渡口相迎,寫了一首詩:“桃仙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此事傳成千古佳話,桃葉渡的名稱由此而來。

  渡口水面極闊,望遠去長天射水,點帆飛鶩。近岸汀芷逐波,錦鱗跳躍。美景悅目,果然不愧秦淮第一景。賀江洲將桃葉的故事跟秦蘇說了。秦蘇道:“以前在山中練功,師傅跟我們說過王公的故事。說他曾為練字,寫掉十八缸墨水,其人毅力堅忍,實非常人所及。卻不料他還有這樣兒女情長的時候。能寫出這樣委婉詩句,想來這位獻之大人也是個真情真性的。”

  賀江洲道:“是啊,你道這桃葉是誰?她本姓陶,是個硯匠之女。子敬在購硯時看見了,愛她姿容,竟不顧門戶之規,將她娶回家去了。這位王公的脾氣和我爹一樣,敢作敢擔,當真豪邁呢。”

  秦蘇幽幽嘆息。心想桃葉何其有幸,遇著這樣的一個男人,恩愛珍重如斯,她的一生過的不枉了。再想起自己和胡不為,境遇坎坷,年來所受實稱離奇。都說恩愛從來是患難中生,不知自己同胡大哥未來是否也有這樣妾往郎迎的時候,一時柔腸百結,看著煙柳間跳躍的雀兒,竟又痴了。

  那邊賀江洲極目遠眺,心中也別有一番滋味。想像當年白衣才子臨水投目,舟上紅袖舒招,這一幕纏綿之劇,羨煞天下人了。偷眼看一眼秦蘇,只想:“若舟上是你,我便天天在這裡等候。縱然變成望妻之石,我也甘心。”

  此時渡口幾個士子正在賞景,接岸之處,泊著幾艘畫舫。裡面隱約有歌舞之聲。

  賀江洲辨了辨詞,微微一笑,低聲對秦蘇道:“你聽,他們也在說桃葉的故事呢?”收起摺扇,忽然開口唱道: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恨,感郎獨采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櫓,風浪了無常,沒命江南渡。”轉著拍子,連唱了兩節。

  賀江洲是術家子弟,法術武功本有功底,這一番運息唱曲,聲音響徹河面,餘韻悠悠,竟在波岸之間旋繞不息。河邊的眾人都大吃了一驚,齊聲喝彩。那邊畫舫的管弦也都停了,男女十餘人都從艙裡跑出來,要看看是誰唱出這樣好歌。

  賀江洲得意洋洋,側目去看秦蘇。秦蘇也被他的曲子鎮住了。這首陳時傳唱的《桃葉歌》本由王獻之情詩所編,曲調靡麗,句蘊濃情,不由得聽者不醉。

  “公子高雅!得聞清音,深感欽佩。想當年韓娥雍門絕唱,曼聲震動數里,料來也不過如此了。在下斗膽想請公子移步,到舟中長談,不知公子可否賞光?”舟中一個遊客遠遠相邀,只是聲音沉重,隔遠聽了飄如雲外,只是個平常士子。

  賀江洲笑了一笑,遙遙一揖,朗聲道:“恐怕要愧復兄台高意了,在下有伴同行,不敢叨擾。”拉著秦蘇向柳蔭中去。也不顧那邊人家極力相請。

  “給你。”柳樹下,賀江洲折了一支細柳交給秦蘇,秦蘇茫然不解,接過了。

  “秦姑娘,若是有一天……你們離開江寧府,我就到這裡送你們。”他微笑道,“桃葉渡可不止是個迎人之渡,也是個送人之渡,等胡大哥病好了,你們定然要離開,那時我就到這裡送你們。”

  “我沒有獻之公那樣的好福氣,可以有個牽掛心間的紅粉佳人相迎送,不過也不要緊了,你們是我賀江洲珍重之人,我心裡的牽掛,也不比他少多少。只盼你們日後在外行走時,也想著有我這個朋友。”

  秦蘇聽他說得悵然,心中也有些惋惜之意。賀江洲這些日來表現大佳,體貼入微,關心知意,又能揮灑自如,秦蘇把早他當成良友了。想到或有一日要分別,自然難過。

  “自古來每有離別,必定折柳相送。古人盼著這弱柳條能留住自己傾心之人,唉,可是真正如意的,又何曾有過一次呢?”賀江洲深深的看了一眼秦蘇,道:“我只盼望你……”他特意咬重了‘你’字,再續道:“和胡大哥,能永遠留下來。”

  秦蘇沒有答話。

  “可是我也知道,這樣的奢望何其可笑。”賀江洲見秦蘇沉默,笑著掉開了頭,“既然離別難免,那就讓我們在相聚時多珍惜一些吧。我要在這半月之間,帶你們把江寧府好玩的地方都遊遍,把好吃的東西都吃完。小炭兒,怎麼樣?”後一句話卻是跟小胡炭說的。

  小娃娃當然叫好,他可不知道,眼前人心思萬千,計謀層出,正在拚命挖他爹爹的牆角呢。

  以後時日,秦蘇再難拒絕賀江洲的邀請。賀江洲說只怕往後再也見不著她和胡大哥了,要趁此機會,帶同她們把金陵賞遍。又時時拉出小胡炭來作託詞,秦蘇無計可施,跟出去了好多次。八九日之後,秦蘇心思放開,也漸漸被秦淮繁華吸引了,和賀江洲賞花觀船,飲酒聽曲,樂趣無窮。

  這一日晚間,三人從李白曾飲酒的“孫楚酒樓”出來,過西門水關時,賀江洲說著當年詩仙令楊貴妃斟酒,高力士脫靴的典故。秦蘇聽得忍不住好笑,說:“這位太白先生也真狂傲,幹什麼這樣捉弄人家……”猛見一射之外,飛橋上三個白衣女子正在向她注目而視。

  “秦師妹!”

  “惠安師姊!惠德師姊!”秦蘇大吃了一驚,險要驚呼出來。趕緊避過頭去,拉著賀江洲回身就跑。“糟糕!她們怎麼會到這裡來……這下完了。”她心裡暗自後悔,這些時日樂極忘形,頻頻拋頭露面,竟然忘了自己還在逃匿當中。江寧府離玉女峰那麼近,自己怎麼想不到也許會碰上同門姐妹呢?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賀江洲雲山霧罩,被秦蘇拉著急跑,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師姊!她們看見我了,我不想她們知道我在這裡!”秦蘇低聲答他,拽著他一路拐七拐八,盡往荒僻小巷裡鑽。橋上的惠德三人在初遇時的震驚過後,也回過神來,銜後猛追。

  “秦師妹!你別跑,我們有話要說……”

  “師傅一直在找你,秦師妹,你快回來吧!”

  秦蘇哪裡肯停下來,臉上蒼白,沒頭蒼蠅般四處躲藏。到後來賀江洲明白事情嚴重,仗著熟悉地形,在大道小巷中幾番出入,才終於將三個追蹤者擺脫了。

  “怎麼回事?你的師姊為什麼要追你?”在往賀家莊回走的路上,賀江洲滿腹狐疑的問秦蘇,“你為什麼不肯見她們?”

  “你先別問了,我有苦衷。”秦蘇滿心煩躁的說。心裡面確實擔憂,知道自己在江寧府的蹤跡後,師傅定會找上賀家莊來。那可怎麼辦?此時距胡不為返魂還有半個多月時間,正是要命的時刻。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那可悔之晚矣。

  賀江洲被頂了一句,也沉默了。兩大一小就這樣無聲的快步行回賀家莊,快到家門的時候,秦蘇心情略略平復了些,才對賀江洲致歉,道:“這裡面緣由一時也說不清,剛才我心裡亂,沒跟你好好說話,你別怪我。”

  賀江洲哈哈一笑,道:“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麼?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其實我只想幫你出些力。但你要是覺得不好說,那就算了。”

  秦蘇欲言又止,想了半天,終於繳械,進莊後將賀江洲邀到房中,遣散了一干僕役,把胡不為怎生因“聖手小青龍”之名而被隋真鳳拘魂,自己又怎樣帶他從南到北,怎樣混到山上偷盜,繼而與師傅反目逃下山來的經過源源本本都告訴了他。只隱去自己被辱和父母的恩仇兩節。

  賀江洲哪知兩人的故事如此驚心動魄,聽完後呆了半晌,才道:“原來……你們的經歷是這樣坎坷……”乾嚥了口唾沫,兀自不能消去心中震驚。再側頭看向胡不為,見那漢子乾瘦無神,怎麼也不像個經歷過如此風波的大人物。

  聽秦蘇言之娓娓,胡不為似乎心性純正……一時間,他對自己算計於這樣的好人頗有悔意。然而再轉眼看見秦蘇淌淚的芙蓉花面,心立時又剛硬起來了,想:“自古無毒不丈夫,為了我後半生幸福,只好作個小人了。姓胡的,你別怪我狠辣。”

  當下兩人計議,俱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秦蘇坐臥不寧,在房中走來走去,只是責怪自己:“都怨我,要是我不出門去,師姊們就見不到我了,她們也不知道胡大哥的行蹤……現在又是我把胡大哥害了,若是胡大哥返魂不成,我……我……就只好以死謝他了。”

  賀江洲在旁寬慰,也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只是他心裡面哪裡真有難過憂愁,此刻早樂開了花,暗想:“老天爺開眼!這節骨眼上送來刀子!既有這等機緣,正好使個借刀殺人之計,免的自己動手,有愧良心。”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8
第十五章 江湖死生(上)

  七月乃流火之時。

  天道循環,四季往復,寒與暑年年接繼而來,從不倦息。在太平年代,這樣的天氣總是要讓人抱怨的。普通人家沒有法術避暑,常只能躲在家中澆水降溫。另一面,又擔心酷熱殺苗,會讓田中莊稼渴水,誤了來年生計。當真是心身俱受其害,煎熬難當。

  只是,在雍熙四年這一年裡,天上烈日烘烤之毒更甚往年,但此時抱怨的人卻極少了。

  從西京向南直至沅州,千里土地之內,荒廢村莊無數。大片的田地野艾叢生,茂密直如人高,時有森森白骨埋藏其間,萬綠叢裡一點白,卻是悲涼之景。州縣道上,逃荒難民從無一日或息,衣衫襤褸,枯瘦如柴,向南向北,如寄水的浮萍般,把生命的方向交由天公裁斷。

  烈日無情,每天晨起昏落,毫不憐惜的炙烤著地下萬千眾生。

  在這樣的時候,能開口抱怨天氣太熱的,除了少數地方的巨富豪門,也只有那些衣食無憂,又被閒愁憋悶的人了。

  江寧府。正值午時。

  賀家院內,賀江洲著一身藍色團花綢衫守在廂房門口,抬頭看看天色,直怪道天氣太熱。他明明已用冰術附身解暑了,哪裡真覺得燠熱,只是景由心生,心中不美,這樣炎炎之日在他看來便也熱得難熬了。

  他在苦候秦蘇出門。可秦蘇自前日被師姊們撞破行蹤後,正萬千悔恨,哪裡還有閒情陪他出去遊玩?賀江洲心中著急,卻又無可奈何,賠了許多好話,又一再許諾隱藏形跡出門,但秦蘇已經鐵了心了,死活不肯開門,讓他只能苦著臉望門興嘆。

  而在同一時間,距江寧府二十里的南邊,玉女峰上,另有一人也正因秦蘇的訊息而心情驟起波瀾。

  “什麼!她在江寧府?!”隋真鳳從椅子上霍然站起,隔著桌子向前急探,書桌被她撐得搖晃了一下,一座精緻的玉雕筆架跌落下來,“啪!”的摔得粉碎。

  “是的,掌門師叔,我們在江寧府辦事時,看見秦師妹和一個男子走在一起,身邊還帶個小孩兒。”

  “男子?那會是誰?”隋真鳳偏頭想了想,目光炯炯,問道:“你們沒看錯麼?”

  “沒看錯,師叔。”惠安恭恭敬敬答道,“我們喊了她一聲,她發現是我們,掉頭就跑了。”

  “幹嘛要跑?幹嘛要跑!”隋真鳳負手走出來,怒沖沖的喝道:“難道她當真不想再見我這個師傅了麼?!”發了一會脾氣,轉頭又質問幾個弟子:“她跑了,你們怎麼不把她攔住!難道你們跑不過她?!”

  惠安三人面面相覷,俱答不出話來。最終還是惠安低頭說道:“我們對地形不熟,追了她半天……就……就……找不到她了。”

  “飯桶!都是飯桶!”隋真鳳奮力的揮著手,喊道:“平時看你們幾個都挺伶俐的,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就不行?秦師妹比你們晚入門這麼長時間,你們的輕身術難道還比不過她麼?說什麼地形不熟……哼!都是藉口!就算追不上她,先把這死丫頭打傷了給我押回來,難道都不會?!”

  幾個弟子都低下頭,心中暗想:“秦師妹是你的掌上寶貝,誰敢打傷她。”只是明知師叔在生氣的時候全然不可理喻,因此也不敢辯駁,都默默受著訓斥,半點聲息不敢出。

  隋真鳳在書房裡走馬燈般繞了好幾圈,把幾個倒霉弟子痛罵了一頓,終於暫解了怒氣,喝道:“去召集你的師妹們,全給我到江寧府去,挨家挨戶的給我查,要是查不出來,你們也都不用回來了。”

  “是,掌門師叔。”惠安三人躬身回答,轉身到玉華堂,鳴鐘召集師妹們不提。

  “死丫頭!回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隋真鳳口中恨恨的罵,只是心裡面卻沒有憤怒,惟擔憂和欣喜各摻其半。喜的是,到底知道了秦蘇的下落,她仍然活的好好的。擔憂的是,秦蘇這孩子不解世故,輕易相信人,可別被人騙了。

  跟她隨行的男子是誰?難道是胡不為?

  “不可能。”隋真鳳搖了搖頭,想:“那狗賊的魂魄還在我手裡,他怎麼可能甦醒?”想到這裡,她轉頭向書桌後的壁櫥看去,在第三層的木架上,一堆法書中間,端端正正放著一個明黃色的小瓷瓶,瓶口封著紅綢鎖定符,那卻不正是存藏著胡不為精魂的封魂瓶!

  原來當日洗心堂上,她拍碎瓶子的行動卻只是在作戲,只想絕掉秦蘇的痴念,並沒有當真散掉胡不為的魂魄。只是老練如她,終究也敵不過造化的變數,沒料到在這節骨眼上橫生枝節,秦蘇不知道從哪聽說了她父母的遭遇,兩相交迫之下,竟演出那剛烈的一幕來。

  隋真鳳在心中嘆息,著實有些後悔當日的催逼了。若是慎重一些,也不會鬧成今日這樣。

  她默默想了片刻,不能解開心中煩憂。向門外喊道:“白嫻!你進來。”

  伶俐的大弟子脆聲應答,輕輕推門走了進來,道:“師傅,你叫我?”

  “來,白嫻。”隋真鳳招手道,“你跟秦師妹一向交好,可知道她在江寧府有什麼親戚朋友麼?”

  “她一向沒下過山,哪有什麼朋友。”白嫻一臉訝色,問師傅:“已經找到師妹的下落了?”

  “嗯,剛才惠安說,看見她在江寧府。”

  “啊?!真的麼?那真是……真是……太好了!”白嫻欣喜的叫喊,任誰都能聽出她話中的激動和喜悅。“原來那天她一直在騙我,說什麼要遠離這裡,我還聽真了呢。”當日白嫻眼看著秦蘇三人乘驢走遠後,才回山稟告,謊說秦師妹心灰意冷,已決意離開江南,自己無法可施,只得回山求援。隋真鳳和雷手紫蓮聽訊後趕去攔阻,卻哪還趕得及,撲了個空,秦蘇早走得遠了,待想找人問話,連那農家老嫗也已不知去向。回山跟白嫻詢問,白嫻只說自己怎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千般勸說,可師妹神情決絕,就是不松口,到最後竟以死相逼,讓她無計可施。

  兩個長輩何虞有他,隋真鳳在暴跳之際除了大罵秦蘇忘情忘恩之外,也指摘不出白嫻的毛病,反而對這個大弟子更加倚重。

  “師傅,師妹現在住在哪裡,咱們去把她找回來吧。過了這些日子,她的氣也該消了。”白嫻說道。

  隋真鳳搖頭嘆氣。“我就是不知道她住在哪裡,所以才找你來問話。”她心事重重的皺著眉頭,似在自言自語,“這孩子從小就待在山上,也沒機會跟人交往……那……跟在她身邊的男人是誰?”

  “男人。”白嫻心中冷笑了一聲,低下頭來,想:“秦師妹,這麼快就耐不住寂寞了麼?換相好了,看來你在山下一年,什麼都學會了啊。”

  “白嫻!”隋真鳳忽然喝道,白嫻吃了一驚,慌忙抬起頭:“師傅。”

  “你到玉華堂去,交代惠安她們把江寧府所有的客棧旅店都細細的查一遍,然後馬上下山,拿我的名帖到各個武林世家拜會一次,說什麼話你自己相機行事,留些心思,把秦蘇這死丫頭的行蹤給我查出來!”

  ************

  “砰!”

  空氣一陣爆鳴,藍色和紅色的亮光閃了一下,化成流火散化了。兩個年輕人在空中拼了一招,翻身落下地來。一個雙爪箕張,馬步穩紮,擺的是個火虎奪令訣,另一個單腿直立,卻是個青鶴撩翅姿勢。

  這是江寧府獸形門院內,數十名年輕弟子分成兩排站在大堂之上,看廳中央的兩名師兄弟較量武藝。

  掌門張白陶一臉得意之色,端坐在正中的座椅上,捋鬚微笑。正在較量的兩個弟子顯然已得‘虎勢’和‘鶴天翔’兩套拳法的精髓,舉手投足之間罡火湧動,紅藍的靈氣在掌指之間伸縮。眼見兩個愛徒不負所望,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火候,他這當師傅的當然高興。

  “嘿呀!”兩人對目蓄氣片刻,那使虎拳的弟子忽然低吼一聲,右爪緊握成拳,從頭頂圈轉,便在空中自自然然的換了個訣,到胸前抱定的時候,已換成‘嘯崗’之勢。使鶴拳的不敢怠慢,單足使力,‘托’的猛躍到空中,雙臂伸展成飛翼形狀,十指不斷變幻,也極快的轉換指訣。

  “喝!”使虎拳的弟子猛喝一聲,雙目瞪圓起來。額上隱隱便有黑色的紋路顯現,隨著喝聲,廳堂之上烈風飈起,一道明亮的紅色光幕直如數丈紅綃,從激揚的勁風中突破過去,疾捲向那使鶴拳的弟子。

  堪堪快要撞上足踝的時候,那弟子指訣卻正好捏完,‘白鶴三疊水’展動開來,他的身形陡然拔高尺許,讓過了這一招凌厲的攻擊,然後,不退反進,單足微弓,猛然前翻一個大觔斗,像一只巨雕一般向使虎拳的弟子當頭搏下。

  這次攻擊居高臨下,速度峻急,又當對手招式用老的時候,哪能容易抵擋。一干圍觀弟子俱在心裡驚呼,那使虎拳的來不及收回氣力,見師兄大腳已破面門而來,沒奈何之下,再斷喝一聲,雙臂交叉護住面目,身子微弓起來,黑色的紋路突兀的從他身上裸露的肌膚處延展開來,原本寬大的袍子也迅速被肌肉撐滿。

  “噠!”一隻腳輕輕的踢在他的雙臂上面,風雷之聲倏然而消。那看似蘊滿力氣的一擊便這麼輕輕巧巧的收回去了。再看看堂上,那使虎拳的弟子竟然在頃刻間身子脹大了一倍,而他的手臂頸脖處,黑色條紋佈滿皮肉,看起來正跟一頭猛虎相似。

  “師弟,承讓了。”那使鶴拳的微笑著,拱手合了一禮,轉身退回到弟子中間。使虎拳的滿面羞愧,向師傅行了個禮,也回到隊列中去了。

  “好!”座椅上的張白陶拍了一下掌,說道:“看來還是召兒稍微強些。登雲步和白鶴三疊水用的極好。”他轉向那使虎拳的弟子,後者正緩緩撤力,變化出的形狀慢慢消隱,虯結的筋肉一圈圈縮小,那佈滿全身的黑色條紋也重沉進肌膚裡去了。

  “剛兒剛開始時虎勢用的也很好,攻守並重,柔裡帶剛,看出你學這功夫很用心了。但從中段開始,漸漸偏重於剛力和猛勁,把虎勢的精義都忘到腦後了。我看你越到後面越不成樣子,竟然被師兄用三疊水逼出化虎形來。”他頓了一頓,道:“你終究是改不了那毛躁性子,這麼急於擊倒對手,可怎麼了得?鬥拳比的可不只是力氣,還有耐性。若是今日並非同門較藝,而是江湖搏殺,你早就死過好幾次了,哪還有機會再聽我教訓。”

  那使虎拳的弟子大慚,低聲答道:“師傅教誨的是,弟子謹記在心。”

  “我跟你說過許多次,剛出柔守,勁留三分,你總心不在焉。”張白陶滿面嚴肅的教訓,站起身來,身上的外袍自動脫扣,落到椅子上,露出了裡面的白色短打。

  “你看好了,我再演示‘嘯崗’給你看看。你自己琢磨這裡面到底有何不同。”老頭兒縱身躍到大廳中央,微挽起衣袖,右拳慢慢轉到胸前立起。正是‘嘯崗’的起手訣。

  微風旋地而生。

  眾弟子屏息注目,看師傅演示這一招。場中的師傅果然和剛才的師弟不同,雖然起手姿勢一般無異,但那無形的威壓之感卻強得太多了。

  “如睜似閉踞開元,重火延燒太乙關,羶中一虎留守子,九獸衝過紫宮欄。”

  “呼隆—”一陣郁雷似的炸響捲過大廳中央,震得屋樑簌簌抖動。張白陶右臂急伸出去,卻不盡展開來,肘部彎著,顯然留了一分勢。“看好了,這是剛勁!”紅光暴躥而出,在張白陶身前數尺急彎一個大弧向地面直落,然後,自環成圈,迅疾無倫的繞著轉成一個巨大龍卷。一干弟子只覺得烈風撲面,眼睛險些要睜不開了。

  “開元穴氣息迴繞,你要好好領悟一下什麼是如睜似閉。”張白陶淡淡的說。但這並不響亮的話聲在如風雨欲來的廳堂中字字清晰,每個弟子都聽的見。

  “重火延燒太乙關,這我就不多說了,但‘嘯崗’的精義,在末後兩句:羶中一虎留守子,九獸衝過紫宮欄。你方才和師兄較量,把十分勁都用死了,胸藏空虛,怎麼不被他的攻勢所趁。”

  說話之間,張白陶功力所化的紅色龍卷越旋越大,地面上厚重的青石板被磨成無數碎石隨風狂舞。

  “啪!啪!”一連串的敲擊聲響如爆豆,百十顆石粒脫離旋風掌控,帶著急速撞向張白陶剛才坐著的檀木椅子,在油亮泛黑的表面上撞出許多深坑。

  張白陶瞧見眾弟子眼中又羨慕又興奮的表情,一時豪氣盡發,有心顯露功夫,當即沉喝一聲,鼓氣震盪,面前的紅色龍卷登時在一瞬間猛擴一倍,風力陡然增劇,這下整塊青石板都被掀飛起來了。

  眾弟子嘩然,一齊後退三步,看場中師傅發功。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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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江湖死生(下)

  “風藏玉枕雷藏頂,滿蓄真功莫顯影,六週去來脘上下,挾勢推山舉若輕。這是‘沖山勢’!”

  萬千石片如同歸巢的青鴉,挾著厲風急飛,一條直線撞向檀木椅子,震耳欲聾的聲響過後,塵煙瀰漫。那張堅硬的檀木椅子早給撞塌了,連背靠的隔牆也被撞開一個大破洞。

  一群弟子俱是心懷敬佩,看向張白陶的眼色中,敬畏如見天神。

  “這是九分剛勁的‘沖山’勢,是‘嘯崗’的下一招。”張白陶板著臉說,“召兒,師傅今天就把這一招傳給你。不過你要記住,書上雖然說沖山和嘯崗以剛力為主,但你切不可拘泥於成法。在對敵之際,純剛的氣勢自然有其好處,但若說破壞之力,這九分剛勁,卻遠遠不及一分剛勁。”

  一干弟子都感奇怪,不知師傅為何這麼說,難道一分之力還比九分之力厲害不成?

  “我說的一分剛勁,並非以一分剛去迎敵,而是九分陰力……”正解說之際,猛聽見前門‘咣當!’一聲響,兩扇木門脫樞飛起,如兩片風箏般高飛十餘丈,重重拍落在大堂之前。

  “張師傅好功夫!好口訣!哈哈哈哈,受教受教。”隨著大笑聲,四名披著黑色大氅的男子在門口慢慢顯身,一步步踱進院來。他們都帶著斗笠,遮住面目,看不見長相如何。

  張白陶心中微驚,知道有仇家找上門來了。面上一點聲色不動,緩緩轉身,盯著踏步進來的不速之客。

  “張某功夫粗淺,原本不值江湖同道一笑。只是幾位尊客枉顧敝府,卻不知有何見教。”

  “哪裡哪裡,張師傅的獸拳爐火純青,當真是實至名歸,我們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哈哈哈哈,你看,‘風藏玉枕雷藏頂,滿蓄真功莫顯影,六週去來脘上下,挾勢推山舉若輕。’這口訣太精深了,我們想破腦袋也作不來。張師傅就不必過謙了。”

  張白陶瞳孔微縮。立時便知道了這幾個敵人扎手之極。

  原來適才他傳功時,控制聲息,不讓這些口訣密法傳漏出五丈方圓。卻不料這些人遠在數十丈的院門之外,竟然能夠透破壁障,將這幾句話聽得一清二楚。其間功力差距,當知一斑。

  心中既起提防,便不由的慢慢在丹田聚氣。

  “一月之前,我們曾給張師傅送來書信,傳達了敝教主對貴派的懇切之意。只是……我好像聽說張師傅沒太明白道理,誤會了教主的意思,竟然把話說錯了。你看,我們教主多看重張師傅,馬上讓我們四人過來,再與張師傅商議大計,定要促成這樣的千古美事,不知道張師傅現在想的又怎麼樣了?”

  “或者……”那說話的黑衣人微微抬起頭來,“當師傅的想不明白,卻有徒弟想明白了?我們不會嫌麻煩,反正獸形門人人都是精英,誰來當掌門都會讓門派發揚光大的。”

  “你們是羅門教的!”張白陶面色陡然一白。

  “呵呵,是啊!張師傅還算沒太健忘,羅門教聲威日壯,一統南方,與我們共同攜手造福江湖,定然不會辱沒貴門的聲望的……”

  “住口!妖魔邪道,我堂堂正派,豈可與你們這些賊子同流合污!上個月我回信罵了你們,這個月答案仍然一樣,羅門妖教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罵得痛快!張師傅真是性情中人!”黑衣人話中竟然還有一絲笑意。“只不過,獸形門讓你當掌門,實在是大大的失策了。你光圖著自己嘴上痛快,卻全不考慮這麼多弟子的性命,這也太說不過去。”他‘嗤嗤’冷笑,目光從一干弟子面上逐一掃過。“弟子中間,有沒有一個明事理的?只要願意合作,我們就幫你當上掌門,放過你們的性命。”

  “獸形門弟子聽令,化形迎敵!”張白陶語氣嚴峻,不容敵人再離間中傷。

  眾弟子早知來的是敵人了,當下聽了師傅命令,沒人有絲毫遲疑,迅速蓄氣貫體,一時堂中衣衫撕裂的‘嗤嗤’之聲響之不絕,滿堂三十多名弟子盡數化形,狼熊虎豹,猴馬鷹隼,或趴或蹲,濟濟堆滿一堂。

  獸形門的功法大有特異之處,獨闢蹊徑,立基於武功,卻又旁涉到法術,豢養兩域。每一個弟子正式入門後,獸形門的長者們就會按其資質稟賦,為其選擇適合的獸拳教授。等弟子長到十五六歲,筋骨漸壯,氣血方剛之時,便開始進行融魄。

  所謂融魄,便是參照豢養師的****同體之法,生取飛禽走獸的精氣融合入體。其間經歷許多儀式法術咒語,那是獸形門的不傳之秘,外人便無從得知了。待得融魄完成後,弟子們方可修習更深層的功法,隨著功力日深,便漸漸可以變化成七分肖似的野獸形狀。

  “好!好!好多野獸!真精彩。”那黑衣人連連鼓掌,見滿堂弟子虎視耽耽看著他,絲毫不以為意。“只可惜,這麼多野獸,卻沒一個能聽懂人話的,唉,真辜負了我一番苦心。張師傅,你很讓我失望啊。”

  張白陶再不答話,勁氣急提,一層油黑之色從胸腹處蔓延開,瞬間把他的四肢,頸脖,面目都染遍了,剛硬的細毛從毛孔竄生,貼著肌膚層層覆蓋,尖利的鉤爪也從足掌之間伸展出來。等到那羅門教黑衣人說完話,他已化形完畢,瞳孔變成金黃之色,口鼻探出,犬牙尖突,宛然便是一頭巨大的黑豹。

  “獸形門絕不會與你羅門妖教沆瀣一氣,正邪之壁壘,如天地之差別,你們如果想要硬來,獸形門上下,誓死相抗。”張白陶說完,咆哮一聲,先發制人,向著前庭飛竄,化作一道黑線直衝那羅門教徒。

  眾弟子們見掌門動手,齊聲呼喊,各種嚎叫尖鳴之聲響徹庭院。後院的警鐘也‘宕宕’的震響起來了。

  二十丈的距離,五步跳躍就可以襲擊到了。張白陶周身百骸蓄滿勁氣,只待最後一撲作佯攻時,在空中施展鷂鷹化形,用‘千鈞爪’柔勁絞殺敵人。

  ‘咻’的一聲急響,黑豹快如電火,第四步落地後極力一蹬,騰空而起,兩手十指快速轉換手劍,要把擬態換成鷂鷹,然而就在此時,他發現了一點不對。

  門邊的四個黑衣人仍然立在原地,如四支烏黑的釘子般動也不動,他們的影子,被長長的向前拉開了,象四把尖銳的長矛一般指向大堂。這本來也沒什麼不對,晨昏之時,陽光原來可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只是,現在既不是早晨,也不是黃昏,是正午時分。

  張白陶從空中掠過,他俯視地面時,正看到自己縮成一團的影子,如一隻無助的飛鳥投向四把直立的槍戢。

  兩丈,一丈。“刷!”張白陶咬牙下足,腳下激出凌厲的氣芒,挾著奔騰之勢,斫向那為首的黑衣人。雖然已經知道情況不妥,然而,勢如箭之在弦,他滿繃了勁氣,卻已不能不發。

  四條影子都活起來了,原本細長的投影瞬間聚攏,環成一個四尺見方的圓圈,圍在四人周圍。這個時候,張白陶才看到了點點細碎的波動。

  那是無數隻烏黑的甲蟲。甲殼沉黑,看來竟然不反射光線。張白陶還在駭然,猛覺足心一陣麻癢,似乎數十隻蚊蚋齊力叮咬一般,心頭大震之下,滿身的勁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然後,他便覺得右小腿的皮肉之下,宛如生生被人插進了一把利刃!

  ********

  “風師叔請留步,我一定將話帶給師傅她老人家。師傅性子急,我想,說不定過幾天,她就會來莊上作客的。”白嫻含笑和幾名白衣女子辭別。

  從揚箭莊裡出來,她便收了溫婉的笑容,深深吐了口氣。回頭看看莊院門首牌匾上三個虯勁的鎦金大字,面上露出了譏嘲的微笑。“第十六家。秦師妹,你真有能耐啊,走都走了,還能讓我這麼不安生。”

  “啪!”她緊緊握住了拳頭,纖細的指上,一隻銀戒從中斷開,掉落在地上。

   “賤人!別讓我等到那一天。到時候我要讓你這****臭名揚滿天下!”白嫻‘格’的咬了一下牙,慢慢低下頭去。等到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一貫的笑容又已回到了她的臉上,甜美,恭順。單從表情看,誰都不會想到她心裡正在罵的話。她輕輕從懷裡抽出一張紙來,優雅的翻開,匆匆看了一眼,對著面前微笑道:“下一個,獸形門。可愛的秦師妹,你不會是異想天開,喜歡上老虎獅子了罷?你要是藏在這裡,我可害怕,不敢來找你。”

  **************

  “萬聖今天總算吃飽了。”一名黑衣人輕輕笑道。眼光投落,在灑滿血水的青石地面上,許多米粒大小的黑蟲子蠕蠕而動,盡向屍體倒伏處聚攏。

  獸形門已經成了修羅地獄。屍橫遍地,處處是一小窪一小窪的血水,許多臟器肢體散落在地上,濃重的血腥氣味被高溫烘曬掀揚,愈發的難聞。張白陶分成了七份,手足四肢被盡數撕碎。一條腿連著半塊胯骨,彎曲蜷在大門處。他的頭顱,很完整,仰面朝上,眼睛大睜著,兩行血淚順著面龐淌落。

  他的目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

  也許,還有不甘吧。

  他方當盛年,功力正在飛速上揚之期,而門派整頓得宜,弟子爭氣,獸形門好久都沒有這樣昌盛蓬勃的景象了。滿門老少原本都滿懷期望,趁此機遇,要在江湖上闖出大大的名堂來。可是,誰又能想到,雄心未酬,卻先等到的這樣覆巢的結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悠悠千古之嘆,又豈是字面上這寥寥筆墨如此簡單。

  前有無數人,後將有來者。為芻為狗,成魚成肉,被天地造化置到了砧板之上,全無抗拒的能力。

  而,這可怕的造化,可憎的命運,究竟從何而來?張白陶到死都沒有明白。

  “師……傅……”一個垂死的弟子瘖啞著嗓子叫道,他伏在地上,哀傷的看著他敬愛的師傅的頭顱,圓睜的眼睛裡蓄滿淚水。他是那名使虎拳的弟子,此時已經全化成虎形了,額上黑紋成王,臉頰兩邊,有黃褐的粗毛覆蓋,上面同樣有黑色的紋路。只不過,他的腰已經斷了,左側腰間被豁開了手掌大的一個缺口,血正從開合處湧出。凝成塊的紫紅的血堆裡,是成團的黑蟲子在鑽擠爭搶。

  他的目光一點點暗淡下去,就在瀕死的剎那,他看見一隻腳,重重的踩上了師傅的頭顱,骨血四濺開來。

  “不識好歹的東西,敢跟我動手,我讓你滿門都不留全屍。”

  “蔣堂主,我們下一步要去哪?”一個黑衣人問。

  那姓蔣的堂主將腳慢慢收回,在地上蹭掉了肉屑和頭髮,道:“不用著急,我們先到客棧住上兩天。獸形門被滅了,江寧府定然要起一場大波。我們就在旁邊看著,看看這些名門正派到底怎樣反應,另一方面,等等雲堂主和洛堂主他們,等外十八堂的人都來齊了,我們再動手不遲。”

  “是,堂主。”三個下屬恭聲回答。

  蔣堂主不說話了,抬起頭來,深深的吸了口氣,迷醉的嘆道:“你們不覺得好聞麼?天下氣味萬千,但我就覺得,這麼多味道當中,還是血的味道最美。”

  陽光照落,獸形門院落上空,蒸發的血氣氳氤一片。而地下,醒目的滿堂紅。

  四人前堂後堂細細察看了一遍,確認再沒有漏網的生還者了,才又慢慢踱步走回前院去。

  “好了,把萬聖都請回來吧,我們呆的時間也不短了,這裡雖然偏僻,但血腥味道傳得遠,只怕已經有人發覺到了。”蔣堂主壓低了斗笠說道,邁步便向門口慢行。

   ‘踏,踏’兩聲輕響。

  院門外的石街上,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聲息。似乎有人慢慢走路,正在向大門行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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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震盪(上)

  四個黑衣人一齊轉頭。

  缺了門板的大院門,如同一隻張口的巨獸,吞吐著幹燥暑氣和血腥味道。一條平整的青石小道從門前一橫而過。從院裡看出去,可以看見遠處荒蕪的草野,貧民的幾間破落的草房。數隻昏鴉被血氣吸引,遠遠的旋在低空,不時發出難聽的聒噪。

  門口幾株楊樹耷拉著葉片,有焦躁的蟬在拚命尖鳴。

  羅門教四人屏著氣息等待那不速之客出現,然而過了良久,他卻始終沒有露面。“難道這人聞到血腥氣,嚇得不敢現身了?”四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這個念頭。

  “你去看看。”蔣堂主示意右邊的一個屬下,一邊把甲蟲都聚到了自己腳邊。那屬下領命,剛邁步欲行,門外又‘踏,踏’的響了兩聲。他馬上停住了腳步,屏息蓄勢。

  又過了半晌,就在四個人心中不耐的時候,又是兩響傳來,這次,聲音就在大門口。

  一個影子慢慢顯在門邊,半弓著腰,似乎是個佝僂的老者。他扶著門框,慢慢探腳進來,四個人都看清了,他穿的是一雙開了幫子的破爛草鞋。

  “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高堂主淡淡的問。

  面前這人身材瘦削,穿著一身破舊的青布衣衫,他也戴著斗笠,遮住了面目。從露出的下頜看來,他似乎年紀也不輕了,一叢短粗潦亂的花白鬍子,如野草叢生。蔣堂主冷冷的看著他,並不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掉以輕心。這人看見滿院子的屍體竟然不動聲色,顯然不是個平常之輩。

  “說吧,你找誰。如果是找這些野獸的話,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全殺掉了,一個都沒留下。”蔣堂主說著話,一邊注視對方的動作表情。然而那老頭就像一塊枯朽的腐木一般,雖然渾身散著頹敗氣息,但杵在那裡,仍然紋絲不動。

  “或者,你找的是我們。”蔣堂主目光如同尖錐一般,冷冷射過去。一個字一個字說話:“那就把來意說清楚。”

  “閣。”老者喉頭響了一聲,一寸寸的慢慢抬起頭,尖突的喉核上下竄動。“我……跟著你們……很久了。”斗笠下的面容慢慢顯現出來。蔣堂主猛然看到,眼睛!那是一雙蘊滿譏誚的眼睛!這老人,怎麼會有這樣狂熱而犀利的,只屬於年輕人的眼睛?!

  不祥的預感瞬間便填滿了他的胸腔,蔣堂主急步後退,將足邊的甲蟲一腳踢飛起來,米粒般灑向老者,另半片卻被他真勁激揚,高高直樹起來,合成屏障擋在身前。然而,他的動作還是太遲了,聽得‘嗡!’的一聲震響,明亮的青光驟然暴閃,從那老者的手邊忽然亮起一團拳頭大小的光芒,映得場中眾人鬚眉盡碧。

  那些凶惡的蟲子讓青光照到,瞬間便化成白汽消失掉了。然後,如同匹練一般,一頭青色大龍悠悠長吟,從袖底下飛射,半空化出鱗甲爪牙,快如電火,一頭穿進剛剛合攏的蟲盾之中,瞬間旋破,貫入了蔣堂主的胸腔。

  骨肉的碎渣從後背噴了出來。而同時發出來的,還有四個人的齊聲驚呼。

  “青龍!”

  他們看到了,那老者手上,拿著的是一枚烏黑粗大的古怪釘子。

  “聖手……小青龍,你……是……胡……不為。”蔣堂主斷斷續續說完這句話,不可置信的瞪著那老者。他沒來得及低頭去看胸口憑空出現的大洞,睜著眼睛仰天摔倒,登時斃命。濃重的血水象漏了一般,汩汩而出,瞬間在他身下泊成了一汪赤潭,那些嗜血的蟲子更不理會這究竟是敵人的還是主人的血,紛紛聚攏來,再次爭食。

  剩下的三名黑衣人看見堂主被一擊斃命,哪裡還有鬥志,驚駭欲絕看著那老者。一人反應較快,當即跪倒下來,連連叩頭:“胡大俠饒命啊,我們不知道是你駕到,你大人有大……”

  “嗚!”的一聲尖鳴,空中青龍再次穿刺而下,從他的後頸一扎而過,登時把他剩下的話給截斷了。青光所過之處,血液變干,蟲子蒸發,土地炙成焦色。

  餘下兩人面如土色,待要掙扎逃跑,卻哪挪得開步?深深的恐懼佔據了心脈,連動個指頭都不能夠了。物化的青龍更無憐憫之情,在半空中悠然滑了一圈,忽作電閃,左右兩下穿刺,便將兩人胸口扎漏,衝擊之勢更將他們帶得遠遠颺起,落到先前遭他們毒手的獸形門眾屍身上。

  新鮮的血氣,立時便又吸引住了眾多的蟲子,才不過片刻工夫,新歿的兩人胸口便聚起了大團黑色,湧動著,爭搶著,鑽進他們的內臟,肆意的吸食血液。

  “胡……不……為。”那青衣人伸手收回了青龍,低沉著嗓子自言自語。他抬頭看看天外,喃喃說道:“原來,剩下的那顆釘子,是在你手上。”

  **********

  “有這等事?!”隋真鳳霍然站起,一雙眉毛倒豎了起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人,全被人殺了?”

  白嫻白著臉,一個勁的點頭。她此刻尚未從震駭中恢復過來。

  “江寧府其他門派都知道消息了麼?”

  “我……不知道。”白嫻乾嚥了一口唾沫,道:“我到裡面轉了一遍,沒看到有活人,就先趕回來了。這件事情重大,弟子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先回來稟告師傅。”

  “作得好!”隋真鳳喝道,面上神色冷峻之極。“咱們即刻下山,通知各門各派,到獸形門去好好察探一下。羅門教這次大舉前來,定然還有更大的動作在後面。”

  “師姊,山上事務就交給你了。”她轉頭跟旁邊的雷手紫蓮說話,“我預感到將有一場巨大風波要來臨,咱們要及早作好防範。從今天起,不許弟子們再下山了,各處哨崗守備,增派弟子嚴密偵察,山上的守護陣法全部打開,勿要錯漏。”

  “等等,”雷手紫蓮道,“我覺得這事情很蹊蹺。”

  “什麼蹊蹺?”

  “白嫻說,在門口有四個羅門教妖人的屍體,被蟲子爬滿了,按羅門教以前的行事習慣,他們怎麼會讓屍身留下?壽者皮也沒收走,蟲子呢?這些是他們的寶貝東西,又怎麼可能留在原地?”

  隋真鳳想了想,道:“可能是羅門教在和獸形門拚鬥時死了四個人,可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讓他們不得不棄屍而逃……不對!獸形門只是個三流的小門派,絕無可能殺得了四個妖人,難道當時還有高人在場?”她蹙眉沉思了一會,拍了桌子一下,道:“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不到現場去看,是萬萬猜不出真相的!白嫻,你快準備一下,我們馬上下山。”

  “是!師傅。”白嫻應了,準備轉身出門。

  便在這時,外面走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掌門師叔,我們找到秦師妹的消息了!”惠安和惠喜興高采烈的衝進門來。“你看看這個。”惠安伸手把一張白紙遞給隋真鳳。隋真鳳接過,展開一看:

  玉女派諸尊叩安:

  邇來聞名,未敢擅冒。素悉貴派剛正嚴阿,譽滿宇內,清規苛守,聞名四方。既承仙姝之名,復行仁義之事,是謂感體天德,澤恩世界;隱居神山妙寓,心懸天下蒼生,又昭俠義之道,世所難能。此感憫之襟懷,端慈之儀範,天下百姓無不交口稱頌。街巷江湖,時有稱道。

  某常慕名而神往,竊思異志高人,餐霞飲露,形容舉止,人間難睹。有心叩陳微念,卻望山而愧止,執函而頓步,躊躇無措,愧惶難禁。諸尊修道靜養,幾登名於仙籍,無名小子,豈可妄擾清修?每故驛邊羈馬,亭前止步,未敢輕表敬意。

  此番冒昧修箋,為懲奸除惡事。有惡賊聖手小青龍者,犯當誅之鄙行,背千夫之罵名,傷無辜者於危難,辱貞潔女於青天。即受聖女裁決,便當思過養心,廣修善緣。然胡賊陰狠狡詐,不念留命之恩德,反取意潛藏,以圖後日之仇報。狼蟲之性,誠可誅也。

  某幼受父訓,也知忠孝正義。豈可忍奸邪容身於眼前?一旦識破,便當戮力抗衡,不使禍事綿延。胡賊現藏身於敝所賀家莊上,同行有仙派玉女秦蘇者,被賊矯情迷惑,雖足具善惡之識,然心神所鍾,已無知人之能。某為之痛心流涕,不勝徬徨。

  企眾位仙姝聞訊速來,除惡揚善,既拯迷途於水火,重昭正義於蒼天。

  叩首百拜。

   晚進賀江洲頓上。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2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9
第十六章 震盪(下)

  “賀家莊?”隋真鳳皺了皺眉頭,道:“這門派和我們沒什麼交情,秦蘇這孩子怎麼跑到人家那去了?”展開信箋,又細細看了一遍。

  “嗤!這賀江洲真會說話,把玉女峰上下都說成仙女了。看看這句:‘諸尊修道靜養,幾登名於仙籍,無名小子,豈可妄擾清修?每故驛邊羈馬,亭前止步,未敢輕表敬意。’這敬意還沒表麼?都表到天上去了。哼!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把信給了雷手紫蓮,跟白嫻道:“剛好,咱們下山去,先去看看你秦師妹,然後到獸形門。”

  白嫻臉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蒼白了,她勉強笑著應了一聲,便心事重重出門去,收拾東西。

  到薄暮沉下時,隋真鳳帶著白嫻和另外幾名女弟子便走出山門,向江寧府城疾行。

  一路過去野外荒僻,草深樹密,也沒見著幾個行路的人。夏季入晚,正是蟲兒爭鬧時節,聽著或遠或近的唧唧之聲,途中幾人的心情哪能平復下來。

  行到半途中時,白嫻忽然道:“師傅,師妹會不會現在還在生氣?”

  隋真鳳怔了一下,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沉默著奔行了片刻,又說:“以前她心思單純,想的什麼,八九不離十我都能猜的出來。可自從她再上山回來,我就不知道她的想法了。”

  “我覺得,師妹變得越來越倔強了。”白嫻道,“一旦她認定了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看了一眼隋真鳳,吞吞吐吐說道:“師傅,你說……萬一師妹……仍然不原諒你……她會跟我們回來麼?”

  “不原諒我?”隋真鳳眉毛一揚,剛強的性情又開始佔據心頭。“她敢不回來!”她大喝道,“我拆了她的骨頭!在外面野了這麼長時間,她還想怎麼樣?!還嫌鬧騰的不夠麼?”

  白嫻沉默了。看著氣呼呼的隋真鳳聚氣飛騰,跑得越來越快,禁不住心中打鼓。半天,到底放不下心中憂慮,道:“師妹現在在賀家莊裡面,算是他們的客人,萬一師妹不願意跟我們走,咱們也不能硬搶啊。”

  “怎麼不能!?”隋真鳳狠狠瞪了大弟子一眼,“玉女峰的弟子,我這當掌門的再沒有管教之責,誰還有?你說!?”

  “師傅,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這樣硬搶,當著那麼多人……會不會……影響咱們門派的名聲?秦師妹又是個木頭性子,現在只能安撫她,如果師傅要硬來,只怕她以後再也不肯原諒你了。”

  “你……”隋真鳳氣急,一時找不到話來辯駁,只能喝道:“白嫻!你在教我道理麼?我作什麼事還用你來告訴不成?!”‘啵’的吐了口氣,忽然加速,遠遠的跑到前面去了。其實在她心中,何嘗不知道大弟子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在感情上,她卻不能接受。師傅的反被弟子教誨,簡直豈有此理。

  隋真鳳本不是個糊塗的人,然而事關自己最喜愛的徒弟,關心情切之下,竟然一再亂了分寸。

  白嫻被師傅訓了一句,也覺得自己話說得孟浪了。只是現在勢成騎虎,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師傅和秦師妹見面。否則一對質起來,她先前所有的謊話都要被拆穿,那時的後果,她是萬萬不敢想像的。

  白嫻在後面奮力追趕,把功力都提到了十成。可隋真鳳憋著氣也在狠跑,可憐的弟子哪追得上?眼看著江寧府城就快到了,白嫻心中愈加焦急,終於忍不住喊道:“師傅!等等我們……”

  “師傅—”

  “師—傅—”

  隋真鳳不管不顧,板著臉越行越快,漸漸的,小路變成大路,茂密的樹林越來越稀疏。已經看到零星的住人草房了。

  數十里的路程,只用了半個多時辰,幾人的腳程算是快的了。

  戌時三刻,已經跑到江寧府的外圍了。望遠過去,龐大的江寧府城燈火通明,正值喧鬧之際。夜空中隱約傳來悠揚的樂曲和遊客的笑聲,夜幕下歡樂的人們啊,何其幸福,他們似乎永沒有憂心之事,夜夜良宵,紙醉金迷。對襯南方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活的簡直就是在天堂中一樣。隋真鳳嘆了一聲,把腳步放慢下來,改成了跨步走。隔了約有一盞熱茶功夫,白嫻帶著哭腔的嗚咽聲才又遠遠跟了上來:“師—傅—,等等我們啊……”

  隋真鳳心中一軟:“白嫻也是為了我好,這孩子知曉大體,溫柔善良,怎能讓她受了委屈。”想到此節,便停下了腳步。聽見身後‘踏踏踏踏’的急響,知道大弟子正在拚命追趕自己。

  回過頭來,正看見白嫻眼淚汪汪跳躍,臉上漲得通紅,顯然是著急得很了。一時心中柔情大盛。她等弟子來到跟前了,溫言道:“我知道了,白嫻。等會秦師妹那裡,你就跑一趟吧。師傅脾氣不好,就先不見她了。我直接到獸形門去,處理那裡的事情。其他事我們回山再說。”

  白嫻嘴張了張,料不到師傅竟然轉變了態度。只是這個決定實在最合意不過了,為防師傅變卦,趕緊順勢直下,擦了一把淚,道:“師妹脾氣犟,我怕她見到師傅後,亂說話又惹你生氣,外人看了只怕會笑話咱們。我跟她好好說說,若是師妹通了情理,她會跟我回山的。”

  隋真鳳道:“嗯,白嫻,好好勸勸師妹。我讓惠德和惠安跟你去,你們千萬要把她哄回來。現在外面大亂,她不在山裡,我放心不下。”

  白嫻本意是要自己去的,聽見師傅要安排惠德惠安跟去,遲疑了一下。後來轉念一想,有的是辦法支開兩人,只要師傅不執意跟去,那就好辦。於是便應了,等到幾個師妹都跟來後,分成兩撥,隋真鳳帶著弟子直向北方獸形門而去。白嫻和惠德惠安便向城中尋訪。

  賀家莊是個大莊院,在江湖中也享有名聲,三人問了不到一刻鐘,便有路人指點方向。在往賀家莊行走的路上,白嫻對惠德惠安道:“等會到了地方,你們在外面等著我,秦師妹在人家府上做客,可不好就這樣去唐突他們。”

  惠德遲疑道:“可是掌門師叔讓我們跟你一起去……你自己去成麼?回頭讓師叔知道了,還不要怪我們偷懶。”

  “怎麼?信不過我?”白嫻微笑。“秦師妹在裡面好端端的做客,咱們三個人闖進去,算什麼樣子,咱們可不是去打架的,人多就有用麼?”

  惠安搖頭道:“不成。師叔讓我們跟你去,可不能違背她的話。”

  白嫻停住了腳步,道:“那好,咱們就一起進去。不過話說在前頭,萬一師妹不願意跟我們回山,你們是不是準備上去打她一頓,然後抓回山去?”

  惠安和惠喜對視了一眼,道:“幹嗎打她?她要是不肯回山……不肯回山……”想了一下,卻找不出對策來。

  白嫻道:“秦師妹本來就賭氣,看到你們兩個,心情就更不好了。你們忘了,當時秦師妹偷東西被關時,是誰監視她的?”

  惠德大聲叫屈,抗辯道:“這怎能怪我,我師傅說怕她想不開,讓我們守著她,誰監視她了。”

  “我知道是師伯吩咐的,可是秦師妹知道麼?她脾氣一上來,看到你們就想起被監視的日子,心裡不痛快,鐵定不肯回山,到時候掌門問起來,為什麼師妹不回來啊?哼哼,我可就把實話都跟她說了。”

  惠德和惠安都沉默了。

  “你們倆都太老實,平素也不怎麼會說話,等會見了秦師妹,還能說什麼?就說:‘秦師妹,快跟我們回去吧,掌門師叔想你了。你不在山中的時候,師姊妹們常常念叨你。’這樣她就會跟我們回去麼?”

  兩人又再對望一眼。從互相驚異的眼神都看的出來,她們果然便要想這麼說的。惠安躊躇了一下,道:“可是……咱們不聽掌門的話……還是有些不妥。”

  白嫻見計畫初成,展顏笑道:“好了好了,別愁眉苦臉的,我跟秦師妹感情好,我慢慢開導她,她會聽我的話的。你們兩個在旁邊,有些話我倒不好說出口了。掌門那裡你們也不用擔心,有我呢。到時候她真要怪罪下來,我就把事情都跟她說明。”

  惠安惠喜面面相覷,實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得悶聲應了。三人商議定後,趕到了賀家莊,惠安惠喜便留在門外十丈處,讓白嫻自己上前去拍門求見。

  ********

  見到白嫻的時候,賀江洲眼睛又幾乎挪不到別的地方上去了。花花公子肚中暗吞口水:“乖乖,這玉女峰的姑娘怎麼都這麼美貌……等我跟秦姑娘成親後,一定要去拜訪下師尊大人。”當然,醉翁朦朧之意,豈在酒乎?拜見師尊是名,品賞秦蘇的美貌姊妹們方是本心。

  領著白嫻來到廂房門口,賀江洲拍門道:“秦姑娘,秦姑娘,你睡了麼?”

  房裡秦蘇給胡不為擦完臉後,正在脫襪洗腳,聽見賀江洲又來,只道他是來約自己出門看燈船的。謊說道:“是啊,天都晚了,我們都要睡了,賀公子你也去睡吧。”

  賀江洲側耳傾聽,卻聽見裡面‘嘩嘩’的水響,胡炭低著聲音在哀求:“姑姑,炭兒不要睡覺,炭兒要跟你玩皮影兒。”白天賀江洲給小娃娃買了一套皮影小人,胡炭翹著脖子就等晚上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掌燈,哪裡就肯睡覺。

  賀江洲嘿嘿一笑,道:“秦姑娘,你別騙我了。有人來找你,你見不見?”

  秦蘇道:“什麼人來找我,我沒有朋友,你去告訴他,說我不在。”

  “秦師妹,你不想見我麼?我都來了。”白嫻聽出確是秦蘇的聲音,便微笑道。

  ‘咣當’一聲,房裡水盆打翻了。秦蘇顫著聲說道:“師姊!”然後,一陣忙亂,過了半晌,房門打開了,秦蘇趿拉著鞋子迎了出來。面上掩不住驚慌之色。“師姊!怎麼是你?你……怎麼找到我的?”

  “謝謝你了賀公子,我有話要跟師妹說,你能先迴避一下麼?”

  見了白嫻的嫣然一笑,賀江洲骨頭都快酥了,哪還有個拒絕的道理。走出院門時,心中直想:“唉,這個師姊笑的當真勾人,看起來比秦姑娘還要美貌……要是能把她也娶過來,雙星伴月,這日子能有多美啊……讓我作神仙我都不換。”被這宏偉的抱負困擾,心神哪裡還留在身上,瞪著眼睛直行,也不知道拐彎,幾乎便要撞到了院牆之上。

  廂房裡,秦蘇收拾完椅子讓白嫻落了座。白嫻看她把門都掩上了,才沉下臉:“師妹,你怎麼還在這裡?”

  秦蘇道:“我……前些日子出了一些變故,沒走成……不過,我很快就要走了,半個月……不,不,十一天……”

  “出了什麼變故?”白嫻哪裡肯信,心中暗自冷笑,一句話衝到口邊了,到底沒有說出來。她心裡想的是:“你是不是還捨不得掌門的位置,不想逃了?”

  秦蘇大感為難,前段日子遭遇紛雜,一時哪能解釋清楚。銀兩被盜,胡炭走失,這些話說起來千頭萬緒,可怎麼跟師姊說明?白嫻見她說不出話來,心中愈發堅信了自己的猜測。站起身來,假意嘆口氣,道:“師妹,我知道你還唸著舊情。捨不得師傅她老人家。可是,事已至此,你還想回頭麼?”

  秦蘇搖搖頭,低聲道:“我從沒想過要回頭。”

  “那你怎麼還不走?難道不是盼望著師傅再把你帶回山上?”白嫻霍然轉身,眼睛亮亮的看著秦蘇。秦蘇沒有看出她眼神裡複雜的感情。

  “師姊,我留在這裡,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完成。只要十幾天,最晚不會超過二十天,事情結束後,我一定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江南了。”

  “你呆不到那時候。”白嫻搖頭說,“師傅已經知道你在這裡了。你要是現在不離開,那就沒機會了。她很快就會過來,那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秦蘇握緊了拳頭。

  左思右想,愈感忿然,她抬高聲音說道:“我都躲到這裡了,她還想怎麼樣?難道非要把我們趕盡殺絕麼?”想了想,抬起頭來看白嫻:“師姊,我真的沒拿她的靈骨佛像,那東西怎麼用我都不知道,拿了幹什麼。”

  “靈骨佛像?”白嫻怔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什麼靈骨佛像?”

  “師傅……她……她不是說我偷了一尊靈骨佛像麼?我向天起誓,我絕沒有碰過玉女峰的任何東西。”白嫻這才想起月前自己誆騙秦蘇的言語。她點了點頭,道:“我相信你沒拿。”

  “師姊,我現在決不能走。就算……她要過來,我也不會離開的。”秦蘇斬釘截鐵的說道。這片刻之間,她心意已經決下,無論情況怎樣,她一定要先把胡不為的魂魄塑好,要是師傅執意要捉拿自己三人,說不得,只好恩仇了斷,一死罷了。

  白嫻心中暗暗吃驚。“師妹,你又何必呢?退一步海闊天空,現在跟師傅硬幹,對你有什麼好處?”

  秦蘇搖頭苦笑:“我現在是沒有退路了。”

  “怎麼?”白嫻問她。秦蘇把哀傷的眼光投注到旁邊不遠的胡不為身上,心中充滿了悲涼。有道是厄運連綿,禍不單行,胡大哥眼看著就有復原的希望,可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又生出突變,形勢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了。

  胡大哥的命運會是怎樣,此刻又變成了懸念。

  “師姊,你不用再勸我,這次我是說什麼也不離開了。師傅要來的話,就讓她來吧,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白嫻默然了,心中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眼見著秦蘇一臉淒然之相,顯然是下了死志。她看著胡不為的眼神還是款款深情呀,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竟然不顧忌到三人的性命,一定要死守在這裡呢?

  在房中踱了好幾圈步,白嫻想不明白其中關竅。問道:“師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能告訴我麼?師姊不希望你受到傷害,或者你有什麼難處,我一定幫你想辦法解決。”

  秦蘇搖頭,淚水撲簌簌掉落下來。

  “你說有重要的事要辦,是在這裡解決麼?”

  秦蘇點點頭。胡大哥重塑魂魄之事,干係重大,可不能洩露給別人聽,雖然師姊對自己極好,可她終究是師傅身邊的人,萬一不慎漏了口風,那就完了,因此還是不告訴她的好。

  “那……你想見到師傅嗎?是不是有話要跟她說?”白嫻試探著問,這下秦蘇搖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原來這樣。白嫻暗暗舒了一口氣,心頭的大石稍稍落地。既明白了兩方的態度,那事情也不是沒有轉機。只要讓師傅相信秦師妹已經不在這裡,那就解掉了謊言被揭穿之厄。她眼珠轉了轉,活動心思,頃刻間便想出一個主意。

  “師妹你來,我告訴你一個法子,讓你不用見到師傅……”

  次晨。

  聽見秦蘇遣下人來請,賀江洲大喜過望,挺身起榻,好好裝扮了一番。興沖沖跑到廂房來候命。秦蘇面覆冰霜,把他讓進房中了。劈頭就問:“你說!為什麼要這樣作?”

  賀江洲吃了一驚,強笑道:“怎麼了?我……我沒作什麼呀。”心中打鼓,面上便驚疑不定。此刻他肚中鬼胎萬千,也不知是哪個破漏出來讓秦蘇發現了。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秦蘇咬牙說道,“枉我這麼信賴你,把事情都告訴你了,可你……竟然給我師傅報訊!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在這裡住下來,當初為什麼還要讓我留著?”秦蘇越說越委屈,後來氣得流了淚。

  賀江洲心中‘咯噔’一下,暗暗苦笑。想不到這件事這麼快就露了餡。定然是昨晚上那個美貌師姊告訴她的。賀江洲心中暗罵自己糊塗,像這樣的告密之事,怎能具名打報告,古往今來,沒見過檢舉揭發別人還洋洋簽上大名的笨蛋。

  唉,偏生自己鬼迷心竅,為了在秦蘇的師長面前留個正義勇武的好印象,絞盡腦汁寫出那麼一篇雜駢俗驪之文來。原意本是討好人家的,可現在倒好,她們不領情不說,反呈之出來,成了無可抵賴的鐵證。

  見秦蘇落了淚,一番梨花帶雨模樣。賀江洲心中好不難受,著實痛恨自己做事欠考慮了。好在花花公子多年來遊戲風塵,經歷過無數爭風吃醋的場面,已煉得嘴皮子甜滑無比,當下細一計較,又生出解脫之道來。

  “秦姑娘,你誤會我了,我這是一番好意。”

  秦蘇掉過頭去不理他,暗自抹淚。

  “你知道天下最不幸的事是什麼嗎?”賀江洲低沉著聲音說道,拿眼去看秦蘇,聽見她抽泣之聲減弱了,知道她在聽,便長長嘆了口氣,道:“天下最不幸之事,並不是流離失所,衣食無著。而是因為些些的誤會,造成父子同堂,卻形如陌路。夫妻反目,往日的恩愛變成仇怨。”

  “我不想讓你和你師傅就這樣互相仇視下去,我知道,現在這樣的局面,你和她都很難過的。”

  “而且,你要相信,我敬愛胡大哥的心,和你一般無異。”賀江洲誠懇的說道,壓低了聲音,把語調轉成蒼涼。“我聽了你和胡大哥的經歷,在心裡就敬重胡大哥的為人了。見義勇為,這份俠義心腸值得人人尊敬。可是,這樣的好人,竟然被天下人誤會,背負著罵名,我怎能裝作看不見,任由他被人四處追趕和唾罵?”

  “那你……為什麼在信裡還要罵他?”秦蘇心裡淒苦,忍不住哭喊道。賀江洲的話又一次勾動了她的記憶。一年多前,沅州明峰山上那一幕,又歷歷回到眼前。親愛的胡大哥當時確是忘死的保護著她啊,這份深情,她如何能夠報答。

  “我是想把你師傅請過來,由我爹爹出面,幫胡大哥化解了這段誤會。”賀江洲說道。見秦蘇肩頭微微震了一下,便繼續說下去,“可是你也知道,你師傅恨胡大哥恨到骨子裡了,我要一開始就說胡大哥的好話,她能不在心裡疑忌我們麼?只要她心裡對賀家莊存了反感,我爹說什麼話,她都只聽三分了。倒不如一開始就先把胡大哥說得極壞——反正在她心裡,胡大哥已經是這樣了。這樣,你師傅心裡就覺得我們賀家莊也是跟她同一條心的,我們說話,她也肯聽了。那時候,我爹再慢慢講道理,說事實,一點一點把胡大哥的冤情都洗刷掉。”

  “我只是想幫你們作些事情……都怪我,我事先沒有先告訴你,是為了怕你反對,秦姑娘,你要是覺得不解氣,你就打我罵我吧,我決不逃開。”賀江洲說著,起身跪倒下來,‘哧’的撕破了身上華麗的綢袍,露出了胸膛。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秦蘇哪能辨別真假,眼見賀江洲滿面沉痛之色,更愧悔的跪倒求責,她再也說不出責怪的話了,只跺腳道:“你快起來……這成什麼樣子,讓人見了,還以為……以為……”

  賀江洲心花怒放,情知一番假話已收奇效。但他臉上表情卻更顯哀痛,跪行兩步,一把抓住秦蘇的手,拍在自己頭上:“秦姑娘,我是甘心領罰,你如果還生氣,就使勁打我吧。”‘啪啪’打了兩下,秦蘇待要掙脫,賀江洲卻抓得穩穩的,哪能掙得開。

  捏著秦蘇的手掌,豐腴溫軟之感傳來,賀江洲神魂飄蕩,三魂七魄險些便要脫殼而出了。小巧的手掌,鵝脂般滑膩,纖纖五指,如春蔥圓潤。賀江洲聞到馥郁的脂粉之香,見著那一截如雪如玉的手腕,心都要醉了,一時間腦中哪還有什麼清晰思路,口乾舌燥,渾身火熱。只恨不得時間就此停頓下來,千秋萬載,永遠凝固不變。

  “放手!放手!”秦蘇羞得滿臉通紅,趕緊使力抽出了手掌。“你不要這樣,我相信你了。”

  賀江洲心中大讚自己。

  “不過,以後你不許再寫信給我師傅了,我和她的事,你一點都不瞭解。”秦蘇頓了頓,道:“還有,幫我找一間偏僻的房子,我一會搬過去。”她盯著賀江洲:“我要躲我師傅。要是你再把我的行蹤告訴她,我永遠也不原諒你。”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9
第十七章 青龍局(上)

  “……他們這樣大張旗鼓的,人數定然不少,只要我們調出人手來,在江寧府城各處嚴密偵察,定能找到蛛絲馬跡。我建議各門各派立即抽調好手,組成一個監察小隊,日夜輪休,把守住城門和水道入口,監察一切可疑之人……”

  秦淮河畔,老英雄‘六臂螳螂’安鎮寇的府中燈火通明,江寧府大小門派的掌門人和成名俠士齊聚一堂,共同商議如何防範羅門教的侵襲。安鎮寇的家學與獸形門頗有淵源,算是獸形門的外門弟子。此次師門遭難,他理所當然的便成了召集者之一。

  白嫻悄悄的進入堂中,掃了一眼,看見隋真鳳坐在主座右側順下的第三把椅子上,神情專注聽一個老人說話。她不動聲息的慢慢靠近了,立在師傅後面,把一張紙遞給了隋真鳳。

  “情已斷,義已絕,前事種種已成舊念,何再苦苦相逼?”

  字寫得很繚亂,顯是倉促而成,然而讓隋真鳳震動的是字的顏色。暗紅,那是蘸著血寫成的。

  “啪!”的一下,隋真鳳滿面怒色,重重的合攏兩掌,把那張潦草的血書合在掌間。只是忿怒之下沒控制好力道,聲音大了些,登時把滿堂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這邊來。

  “隋掌門有何意見?請直說不妨。”說話被她打斷的一名老者滿面不悅發問道。他正在詳細說明各門派按人數比例抽調哨探之人,卻讓隋真鳳拍掌打亂了心神。隋真鳳定了定神,吐口氣,抬身起座:“沒什麼意見,譚老英雄說的極好,這次羅門教動作極大,顯然是想在江寧府大鬧一場,製造動盪。他們的人數一定不會少了。我們預先防範,嚴密偵察,是可以提早發現他們的行蹤的。”

  那姓譚的老者聽見隋真鳳附和他的意見,面上不快便緩和下來。聽隋真鳳繼續說道:“不過,單只偵察監視還不成,一旦發現了羅門教的動向,我們將如何把情報及早傳送出去?”

  掃視了場中眾人,隋真鳳說道:“我覺得當務之急,應作好兩件事,一:象譚老英雄說的,每派按人數比例,抽出人手來作哨探,守住各處出入口;二:建起傳訊途徑,一旦受敵進攻,可以盡快通知其他門派。”

  “傳訊通知之事,不用擔心,”這時候,坐在末二座的一個胖子得意洋洋笑道。眾人側目看去,說話的是“針華堂”掌門尤平。“針華堂”半醫半武,在江湖中籍籍無名,門中弟子也少。只是現在江寧府遭遇敵襲,需集結所有力量,所以才把他請了過來。

  眾人都知道,江寧府佔地極廣,數十個門派分散各處,相互間走動一向就很難。如何建起警訊機制,讓方圓數十里的門派首領盡快得知消息,可是個大大的難題。可這老兒竟然大言炎炎,把這事說得極易,也不知他有什麼高招,可以迅速貫通消息。

  看眾人都看著自己,尤平滿面紅光,笑道:“眾位都不相信是吧,我只說一樣物事,保準大家心服口服。這東西大家想必也久聞其名……”

  “尤郎中,有什麼話就快說,現在正在緊急時刻,你還賣什麼關子。”有人冷冷譏嘲。他不叫尤平為‘尤掌門’,而稱他為郎中,顯是心中輕視。

  尤平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咳嗽一聲,道:“要說傳訊警報的東西,天下間還有什麼比‘火葉符’還要迅疾?”

  “火葉符!”這下換成群豪動容了。這東西是傳訊神物,聞名天下,誰會沒聽說過。可火葉符是洪州清潭派的秘傳寶物,外人哪能輕易得到。就算清潭派慷慨大方,願意給出,可洪州離江寧府千里之遙,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別說不著邊際的話。”有人說,“火葉符好是好,可倉促之間卻到哪裡弄來?”

  “好教眾位得知,清潭派掌門青空子乃在下知交,近日剛好在舍下作客。”尤平滿面堆歡,起身側立,指著坐在最末座的一個道人說道:“這位就是青空子道長。”

  青空子滿面笑容,站起來跟大家拱手作禮:“眾位掌門,有禮了。”

  “原來這位就是青空子道長!久仰,久仰!老夫多年來久聞大名,今日總算是見著了。”主人安鎮寇兩眼放光,下了主座過來見禮。“剛才尤掌門也不給大家引見一下,唉,怠慢!怠慢!道長請恕過老夫招待不周之罪。”

  “老英雄見外了。”青空子微笑道:“貧道此來本是為了訪友,昨日剛到江寧府。卻不料想因緣際會,能與在座眾位英雄一起聯手抗敵,實在是榮幸。”

  “哪裡哪裡!青空子道長太客氣了。”先前說話的老者譚希忡哈哈笑著,也離座過來說話。“值此大變之際,道長能夠借與助力,解掉我們一個大難題,實在是幸事。江寧府百姓得到道長的恩澤,當真是福氣深厚。”

  說話間,各門各派掌門都過來寒暄見面。安鎮寇一一給青空子引見了。待介紹到隋真鳳的時候,青空子眼中亮了一下,細細打量一下隋真鳳,道:“江湖傳言,玉女峰俠義傳派,豪傑輩出,青蓮神針巾幗不讓鬚眉,豪爽大方。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隋掌門,青空子有禮了。”說完,深深作了一揖。

  隋真鳳回了禮,笑道:“道長過譽了,跟清潭派眾位成名道長比起來,玉女峰的些些名聲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青空子道長修持精深,法術高強,天下早已知名,道長這麼說話,真讓我等汗顏了。”

  眾人大笑,恭讓落座,繼續商議計畫不提。

  會後,時入亥末,夜已頗深了。住得遠的幾派掌門便在安鎮寇府中住了下來,以便情況有變時互相知會。

  隋真鳳的房間裡,燭光一直亮著,她還沒有安寢。

  白嫻也在房中,站在師傅的下首。隋真鳳緊鎖著眉頭,一遍遍的看手中的血書。二十個字,寫得急迫潦草,沉重之極。字雖亂,卻無枯幹筆畫。濃濃的血滴凝固成漬,從頭到尾,字字猩紅醒目。顯然秦蘇在寫時下了狠心,毫不吝惜血液。

  “她不願回來,還打傷了你?”

  白嫻點點頭,蹙著眉一臉痛苦神色。她的手腕處有一道血口子,已經包紮上了。隋真鳳拿著紙條注視了好久,默然不語,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立定了,呆呆的把目光投向庭院。

  “情已斷,義已絕……蘇兒,你真的如此絕情麼?”那行字彷彿化成了泰山之石,沉重的壓到了她的心間。

  “師傅,弟子是不是不該跟師妹動手?”白嫻低著眉說道。半晌,見隋真鳳恍若未聞,又道:“可師妹當時就要奪門出去,弟子怕她跑了再也找不著,就拉了她一下,可師妹她……”白嫻聲音低落下去了,黯然說話:“也許是我當時動作大了一些,可師妹她應該知道,我怎會當真跟她動手呢?”

  隋真鳳疲倦的閉上眼睛,揮了揮手,心中暗道:“這孩子,真的變了……”

  “扣扣—”有人敲門。

  隋真鳳略一定神,沉著聲音道:“進來。”

  一個小廝領著一個道人走進門來,“隋掌門,有人求見。”隋真鳳看時,卻是在堂上見過的青空子。

  “隋掌門望安。夜中冒昧到訪,失禮了。”道人拱手作了一禮,隋真鳳謙辭回了,請他落了座。白嫻知道兩人有事商談,跟青空子告歉後,轉身出門,合上了門扉。

  兩人略略敘了些江湖之事,青空子才猶猶豫豫說道:“隋掌門,貧道這次過來……其實是有一事要請教。”

  “道長何必這麼客氣,請直說不妨。”

  青空子微笑著想了片刻,終於說道:“隋掌門是否還記得……胡不為這個人?”隋真鳳心中微微一震。她略帶驚異的看向青空子:“記得。”

  “聽說在年前,隋掌門曾經把他魂魄拘了……貧道想瞭解一下,他與掌門有過什麼仇隙麼?”

  隋真鳳想了想,便把當年怎樣聽說聖手小青龍的惡事,自己幾人怎樣前往堵截,下手除害的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青空子聽完,低頭沉吟:“隋掌門,會不會是傳言有錯?胡不為這個人我認識。”

  “道長認識他?”隋真鳳眉毛一挑。

  “三年前,貧道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只是個普通的鄉村農夫。”

  “鄉村農夫?未必吧。”隋真鳳冷笑一聲。

  “貧道三年前雲遊過汾州,在定馬村裡遇見過胡施主。那時他確實是個尋常農夫,家中還有妻子……”

  “不用說了!”隋真鳳打斷他的說話,急速的喘息幾下,道:“鄉村農夫能夠器化龍形,平七雁和陳果老兩頭豢獸都擋不住它一擊之威。鄉村農夫能召出青龍白虎兩頭靈獸,獨自跟十幾個羅門教妖人拚鬥而毫髮不損。鄉村農夫能殺了幾十名江湖好漢之後,逃脫追捕近一年之久。”

   “眼下,這個鄉村農夫不知用了什麼邪術,又迷惑了我門中弟子,跟我斬斷恩情。青空子道長,請問,要是有這麼厲害的鄉村農夫,要咱們這些學武功法術的來幹什麼?”

  “隋掌門,不必激動。”青空子苦笑一聲,道:“貧道此來,並非替胡不為討什麼說法,只是心中存了疑問,來跟隋掌門探討一下而已。”

  “道長。”隋真鳳臉上卻沒笑容了,站起身來,負手而立。“道長名垂天下,四海同欽。按道理來說,道長所說的話我一句都不該懷疑。可是,在胡不為這件事上,絕沒有商量的餘地。這惡賊與我玉女峰不共戴天,辱殺我門人,證據確鑿,因此我只能辜負道長的一番好意了。”

  青空子見話不投機,知道已經無法說服這個固執的掌門。嘆了口氣,也站起來準備告辭。

  臨出門前,問道:“卻不知是誰告訴隋掌門,是胡不為殺了貴派弟子?”

  “我門中弟子在外出尋藥時,被那惡賊偷襲。其中兩名弟子不甘受辱跳崖自盡,卻僥倖逃脫大難。她們親眼看見的,傷害他們的是頭虛化的青龍,你說,天下間除了胡不為這惡賊,誰還有這樣的東西?”

  “唉!那就錯了!”青空子一聽,猛拍了一下大腿。

  “隋掌門可知道胡不為的青龍是怎麼來的麼?”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胡施主拿的,是一枚釘子,叫‘靈龍鎮煞釘’。是我清潭派數百年前遺失的寶物。這顆釘子只對邪祟感應,並不傷人。”

  “不傷人?那就怪了。”隋真鳳冷笑,“我的弟子……”

  青空子打斷她的話:“這指的是釘子的原本狀態。但如果有高深的煉器師得到釘子,就可以重開洪爐,滴血入契,將它煉成厲害的法器。”他看著隋真鳳的雙目,說道:“剛才,隋掌門說的話與事實有些出入。天下間並不只胡施主一人擁有青龍的。”

  隋真鳳睜大了雙目,震驚的看著他。

  “靈龍鎮煞釘共有八枚,原本用來鎮守汾州梧桐村的一處墓穴。可是兩年前,這些釘子便全都被人偷偷起出,下落不明了。”他一雙眼睛清亮的看了隋真鳳一眼,緩緩說道:“也就是說,除了胡施主外,還有另外七人,可以喚出青龍。”

  暗室裡很沉悶。

  說是暗室,倒不如說成地牢更確切一些。

  小小的一間斗室,幾無擺設,一床一凳而已。四壁全由精鐵鑄成,出入只能通過頂上一個開合的閘板。而這隱秘的入口,又藏在廂房裡的一個茶几之下。如不是有心人細細檢查,決不會發現房間裡還有這麼個地下牢房。

  已經入酉時了,太陽已經偏向西去。廂房正處在背陰位置,隨著天色將暮,房間裡的光線便顯得暗淡了。幾道微弱的光線從頭頂一方小小的鐵柵欄射進暗室裡,投在兩樣蒼白的物事上面。

  那是胡不為的手。

  秦蘇在拿剪子給胡不為鉸指甲。

  胡不為的手很瘦,筋節突立,指甲也很短,原本是不用修理的。可秦蘇呆在暗室裡無所事事,只得拿這樣的瑣碎來消磨時光。她細細的翻檢胡不為的十指,皮屑,指甲的邊叉,蓋裡的泥垢,一點點的清理掉。

  胡炭睡著了,就倒在胡不為的身邊,手裡還緊緊攥著半串糖炸果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投在胡不為手上的那點光線終於難以讓秦蘇繼續工作了。她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看胡不為的眼睛。

  黑暗中,臉龐的輪廓若隱若現。尖,瘦,彷彿被不知名的神奇力量精確剪裁過一般,棱角平滑而鋒利。秦蘇怔怔的看著,看不到那張臉上有眼睛閃爍的潤澤的光芒。她沒有燃起火球術,就這樣靜坐著,沉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有人進到廂房中來了。踏步之聲從頭頂上方傳來,暗室裡嗡嗡的有點震動。

  “秦姑娘,我把飯給你們帶過來了。”

  是賀江洲,他搬動了茶几,掀開閘板,跳蕩的燭光便湧進鐵室中來。秦蘇默默的接過他遞下來的飯盤,卻沒有胃口吃,就放在了凳子上。聽他說道:“今天下午,你師傅又來找你了。”

  “怎麼樣?”

  “差點和我爹打起來。”

  “啊?!”秦蘇吃了一驚,問道:“他們……沒事吧?打了麼?”

  “差一點了。”賀江洲的語調顯得沮喪之極。“我爹的脾氣夠固執了,想不到你師傅更固執……我真沒想到,女子中間還有這樣的火暴性子的人。”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秦蘇心中默默想道。

  自從那天見過白嫻之後,秦蘇便依計畫,寫了血書,然後央求賀江洲給自己換房間,料想白嫻回山稟告後,師傅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親自到賀家莊來找自己。可她怎麼也料想不到,師傅的怒氣會這麼大,這七天以來,師傅竟然到這裡來找了三次。

  “那封血書她沒看麼?上面都說恩仇兩斷了……她怎麼還不肯饒過我?”秦蘇心裡有些氣苦。也想不明白師傅為什麼這麼仇恨自己,非要捉住自己而後甘心。

  那天晚上,白嫻出了留血書絕情義的主意後,秦蘇還很猶豫。因為如此一來,自己將永遠跟玉女峰劃清界限了。她的心裡到底仍有牽掛,畢竟,那是養了她十九年的師傅。可是白嫻把話說得很厲害,再不這樣辦,師傅決不肯甘休罷手,定要親自過來,殺掉胡家父子,然後再把她捉回山上關押。那時,天人永隔,鴛鴦分飛……那些可怕的話秦蘇想都不敢再想起。

  秦蘇怎肯再讓胡不為再受到傷害?眼見著距離塑魂的日期愈來愈近了,此時便是再有天大的事,她也只能先割捨不顧。

  無可奈何之下,終於讓白嫻割腕,秦蘇蘸她的血寫信。一字一句,都是白嫻的指點。白嫻當時滿口應承,說回去後就跟師傅解釋,兩人怎樣動手,她大意之下不敵秦蘇的招式,被秦蘇點了穴。然後寫完血書就帶著胡不為跑了,已經不知去向。

  唉,可惜,兩人的這番密謀,仍然不能勸阻師傅的仇怨之念。她仍然要找自己。

  “她都說了些什麼?”

  “她就認定是我們把你拘禁起來了,非要我們說出你的下落,然後又想闖進你住過的廂房裡搜查。我爹說了她一句,她就大發脾氣,說我爹不守江湖規矩,私藏玉女峰門人……我爹當然不肯受這不白之冤,就吵起來了,要是當時左右沒有旁人攔著,只怕早出事了。”

  秦蘇默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其時心況之煩亂,頭緒之複雜,又豈只‘紛亂如麻’這幾字所能盡括。

  好在,這樣痛苦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還有三四天,就該到頭了。

  賀江洲走後,夜轉深了,一夜狗吠梆聲。

  接著,一個白天又過去了。

  江寧府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除了各處城門碼頭,多了一些目光犀利的買賣人,客棧旅館,不時有身手矯健的人進出,這日子看起來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便在這經意和不經意之間,三天時間不疾不徐流走了。第四天,秦蘇盼望的日子終於到來。

  “咚咚咚咚。”一大清早,賀家莊門前就敲起了迎客的大鼓。長長的紅氈布從大堂一直鋪到大門外十丈。十餘頭舞獅子聚在門外空場上,正賣力的表演。院門裡面,兩側坐滿了數十名樂師,琴蕭鼓瑟,輪流不斷的吹唱喜樂。

  這一天,賀家莊所有留守在江寧府的門人都召回到莊中了,幫忙整治宴席。

  賀家莊是江湖上頗有名聲的門派,門下傳人數百,都分派在各處州鎮建立外事堂。家業既大,聲威又顯,這樣有聲有勢的名門,在迎接遠客之時,自然免不了許多鋪張場面。門裡門外的,張燈結綵,賓朋賀客如蟻群般往來絡繹。

  當然,就如青天之下,總有些微地方藏著陰影一樣。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會有叵測的危機隱伏著。就在賀家莊一派祥和喜樂的氣氛之中,幾股看不見的暗流也在同時湧動。

  門外聚了一群圍觀熱鬧的閒人。人群中,一個著灰衣的年輕女子不動聲色看著舞獅子。

  此時大門七丈外的老槐樹下,坐著兩個衣衫破舊的少年,心不在焉的看著賀家莊大門。時不時的目光一溜,只瞟向周圍人群的腰間,看是不是掛著值錢的寶玉環珮等物。

  “糰子,發現羊兒沒有?”

  被稱作糰子的少年滿臉不耐煩:“沒有!正找著呢。”

  另一個少年不說話了,伸長了脖子,使勁朝賀家莊裡探看。

  “那個娘們不會是嫁在這門裡頭了吧?可別一輩子不出來,那咱哥倆可要耗死在這了。”他忽然拉一了把糰子:“糰子,你說,這不會就是他們的婚宴吧?吹吹打打的這麼熱鬧,不是娶媳婦是什麼。”

  糰子反手一個暴栗敲到他腦袋上,罵道:“你是豬腦子啊?不會好好想想,娶媳婦能不打花轎麼?能不貼些龍鳳剪紙麼?這些東西都沒有,怎會是娶媳婦?瞎眼雀兒!難怪首領派你來幹這沒出息的活兒。害得我也跟你倒霉,這幾天連個銅板都沒見著。”說著,憤憤站起來,向大街走去。

  “哎—你幹什麼去啊?”

  “拉屎,吃飯。”糰子沒好氣的答他。

  “那這裡怎麼辦?”

  “管他那麼多。臭娘們八成是死在裡面了,這麼些天都沒出來。我想她今天沒這麼巧,能趕在這一會出門。”

  “噢,原來這樣。”那少年恍然大悟,跳了起來,道:“那我也餓了,先找東西吃。”趕上糰子,兩人摳頭縮腦的,踢踢踏踏去得遠了。

  等到辰巳初交,日頭爬起來很高了,賀家莊才終於迎來了客人。

  瀘州‘火綿掌’欒峻方,密州隱龍窟執事陶確,還有‘風行萬里’丁退,三人都是賀老爺子的多年知交。多日舟馬困頓,今日總算一齊趕到了江寧府。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0
第十七章 青龍局(下)

  見三匹棗騮並轡馳來,賀江洲趕緊吆喝,眾樂師們振作精神,賣力吹打,細樂聲登時大作。賀老爺子早一步知道消息,已經領著三個未出師的幼徒到門口迎接。幾人相擁大笑,敘禮完畢,相攜著進了莊內。

  當時筵席即開,十餘桌接風酒宴在正院一線排開,熟識的親朋俱來捧場。酒如流水,拳呼震天,說不盡許多快意喜慶。

  秦蘇藏在暗室中,聽到外面笑聲盈天,炮鳴鼓聲齊響,知道客人已經到了,渾身便打擺子似的止不住的顫抖。她緊緊的握著胡不為的手,感覺掌心又潮又熱。一顆心更如小鹿奔突,砰砰撞擊著胸腔,怎麼強令都停不下來。長時的盼望,到今天終於可以看到結果了,就如同沙漠中久渴的跋涉者,突然間見到了村莊,其時之緊張和興奮,擔憂及懼怕,可想而得知。

  不過秦蘇也知道,現在還不是自己現身的時機。越到最後關頭,越要沉得住氣,否則功虧一簣竟讓師傅跑出來攪亂了局,那她可真是萬死無著了。

  當下努力束守心念,安撫著小胡炭,靜等賀江洲安排完後來叫自己。

  這一日等候,竟如萬年之久長。

  忍著如煎如沸的心情,好不容易等到人聲漸消靜,夜色也晚下來了。可賀江洲卻始終沒有出現。

  “不會是……事情出了變故吧?”秦蘇心中隱隱的浮起懼怕。“要不然,夜這麼深了,賀公子怎麼還不帶我們出去?”念頭一開,許多令她不安的猜測便接二連三的出現在腦海中,擋都擋不住。

  “是不是師傅已經知道了我的下落,趕來勸阻賀前輩,不讓他們給胡大哥塑魂?”

  “又或者,范老前輩也聽信謠言,自己就不肯幫胡大哥復原……”

  “要是范前輩不肯塑魂……那可怎麼辦?要跟他解釋麼?”

  她滿心的焦灼,站起來,又坐下。坐下不過片刻,馬上又站起身,走馬燈似的圍著小凳繞圈。

  “賀公子,你倒是快來啊。”秦蘇不住的跺腳,滿心的盼望,就只化成這句哀求了。

   她卻不知道,花花公子現在也很不好過。

  “小兔崽子,你這幾個月功夫都練到哪去了?‘三分拂花’半年前你能作六個空踢,現在四個都作不了……你……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賀老爺子瞪圓了怒目,氣的鬍鬚直抖。兩根手指顫顫的指點著敗家兒子,眼看就要衝下座來飽以老拳,修而理之。

  賀江洲哪敢回嘴,老老實實垂手立在下面,耷拉著腦袋聽訓。

  坐在邊上的丁退笑著趕緊勸阻:“好了好了,老怪物,賢侄這等身手,在年輕人當中算是很不錯了,你又何必太過苛求?眼下少年一輩,有幾個是正經學功夫的?便是近來名聲雀起的幾個新秀,哼哼,照我看也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三分拂花能作六個空踢,比你當年還厲害些呢,我記得你在二十歲上下的時候,也沒有賢侄這樣的火候。”

  “是啊,你著什麼急,賢侄反正年紀還輕,有的是日子錘煉。”另一側的陶確捋鬚附和。

  “他還有個屁日子錘煉。”當著至交好友,賀老爺子毫不掩飾自己的性情。也不懼於暴露家醜,指點著賀江洲的額頭罵道:“這小狗一天到晚尋花問柳,忙的是怎樣跟別人爭粉頭,灑錢擺闊氣,有什麼時候是正經學法術的?你們問他,這半年多來他在莊裡待過多些時候?胭脂樓裡的鴇母龜公他倒見得勤!”

  三人一齊大笑。都道:“少年心性,血氣方剛,這也算不得什麼。”

  真真假假的勸了好一晌,老頭子才終於隱息了怒氣。陶確問他:“賀老哥,你這麼著急的把咱們幾個都叫來,不只是為了敘敘舊這麼簡單吧?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咳!還能有什麼事。”賀老爺子笑道,提起酒壺,給三人斟滿了。“好幾年沒見著你們了,這心裡頭怪想的。所以叫大家都過來聚聚。”舉起杯來敬酒,幾人一道幹了。

  丁退道:“不像,老傢伙從來都是我行我素,哪有這麼好情義。以前找我們不是被仇家追殺就是要去找人尋仇。這次我打死都不信,你想我們了才叫我們來。”

  賀老爺子呵呵大笑,一逕勸飲:“喝酒!喝酒!”

  喝了好幾杯,聽陶確又再問起,才嘆口氣,道:“有道是,歲月催人老,年紀不饒人啊,不知不覺,一晃這麼多年都過去了。看看咱們幾個都六十好幾了,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躺進棺材。再不趁著埋進黃土前見你們一面,以後就不知道還能不能見了。”

  三人見他說得傷感,都對望了一眼,心裡暗覺蹊蹺。

  陶確笑道:“賀老哥今天怎麼了?這樣意氣消沉。這不太像你啊。”

  “沒什麼象不象的。”賀老爺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人嘛,總有老的時候,可不能再逞強學熱血少年了。暴刀逞一快,哼!再過三五年,連刀都提不動了,拿腦袋給人快去吧。所以啊,這天下之事還是留給年輕人吧。咱們老傢伙也該退到幕後,享享清福了。”

  這下陶確聽明白了。道:“老哥是說,你要退隱了?”

  “是。下個月,我就要封關鎖手了,在莊裡選拔新秀,另立莊主。所以把你們幾個都叫過來,到時候幫我把把關。”

  滿堂人的震驚,這下實是非同小可。賀江洲一蹦老高,失聲叫道:“爹!你怎的要退隱啊?現在不是好好的,你要退了,誰來主持局面?咱莊裡可沒人能撐起這一大攤。”孌峻方和陶確也勸阻,說事情重大,可須好好考慮。

  “我考慮很久了,這莊主之位我老霸著,也不像回事。長江後浪推前浪麼,現在不下去,非得等到走不動了再下?”

  丁退罵道:“老傢伙腦子糊塗了。你賀家莊現在是青苗未長,黃苗未收,下面這些弟子都還沒經過大事錘煉,誰來幫你看家?你就不怕把賀家莊百年基業給弄碎敗麼?再說你六十四歲的年紀賣什麼老,大好年華,功力正在顛峰,怎好就此退隱?!”

  賀老爺子不以為意,自斟自酌,美美喝了一杯,道:“老的不下,小的當然上不了位。沒經過大事錘煉不打緊,等他們坐上位置了,自然就有事情找上他們,經過事後,自然就有經驗。”

  “再說了,怎見得我封手之後賀家莊就要碎敗?”賀老爺子傲然說道。掃視一眼堂下幾名弟子,“我親手調教的徒弟,縱然不算十分人傑,但七分八分總還有,只要他們戮力合作,又有什麼大事可以難得倒的?”

  “我新收的這幾名小幼徒,資質稟性,無一不是上佳,等我封手之後,就全力教授他們,把我的所知所學都傾囊相傳,你們就等著看吧,過得十年以後,再看看天下風雲之端有幾個我賀家莊的兒郎!”

  “呸!呸!”丁退大唾。“跟你客氣兩句你還當真了。”他指點著賀江洲道:“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看出你的意思,你想收手以後,讓江洲來挑大樑是吧。”

  賀老爺子撚鬚微笑不語。

  “江洲武功法術,近年確是有進步了,但真要放在江湖上跟一流好手相比,他還差著一大截。你是不是還認為江洲的應變機智,足可以帶著賀家莊闖過危難?那你就做夢吧。”

  賀江洲大慚。盯著地面大氣都不敢出。這幾個老傢伙跟他爹是換命的交情,敢在他老子面前肆無忌憚說他,他縱有不滿,也不敢稍露。

  丁退面有憂色:“你一直躲在江寧府,是不是還不知道現在什麼局勢?”

  “大亂之將生,風雲之慾變,那也沒什麼可怕的,反正這麼多年來江湖也沒太平過。”賀老爺子悠然回答。

  “什麼大亂將生,早就生了!眼下南方北方都鬧得不成樣子……哦,對了,我今日才聽說,羅門教好像把獸形門給滅掉了是吧?”

  “差不多了,獸形門現在還剩三個弟子,在外面辦事時僥倖逃脫的,不過這跟滅門沒什麼差別了,幾個孩子年紀都還小,已經無法光復獸形門。”

  “羅門教既然都敢把爪子伸到江寧府來,你該知道南方的形勢有多嚴峻了吧?跟你說吧,朝廷派駐沅州的督官已經被他們殺掉兩個了。第三個還沒來得及任命。老哥哥,現在正在風口浪尖上,你搞什麼急流勇退那一套,時機還不合適啊。”

  “你們都別擔心,這件事我自有安排。現在這樣做,也是著眼於江湖的未來。現在再不培養出好苗子,等十年二十年後,誰來接過我們肩上的重擔?”

  聽見他這麼說話,三個老友都只能嘆息。

  賀老爺子看出他們心事沉重,笑道:“別這麼掃興,還沒讓我的徒兒給你們演武呢,等看了過後,再評價不遲。”當下喚出弟子唐敬義,先考較了背誦功課。這孩子記心頗佳,抽選了好幾篇,都能背誦如流。

  丁退問他:“你師傅都教你背了什麼法術口訣?”

  敬義看了一眼師傅,見頷首了,便答:“回丁師叔話,弟子學了《三南經》、《本元淨慮經》、《炎火基義》、《中線開息法》……《漏天樞妙法》、《青衫度雲訣》、《大乘掌》、《佛舵手印》”。

  “大乘掌!佛舵手印!”三人驚呼起來。丁退吃驚的看著賀老爺子:“老不死的,你去哪弄來妙善山的秘籍?是真品麼?”

  “哈哈哈哈!”賀老爺子呵呵大笑,得意非凡。他要的便是眾人這樣震驚離座的效果。眼見目的達到,心懷大暢。“怎麼得來的,說來話長,改日再跟你們細說。敬義,你給幾位師叔練一下《佛舵手印》的功夫。”

  敬義想了想,道:“那好,我先練幾招蓮花掌吧,請諸位師叔指正。”鞠了一躬,走到屋子正中,蹺起單腿,合攏兩掌,立個單弓朝拜姿勢。

  才只一個起手,屋子中間便隱隱有光華波動,如水中燭光,粼粼晃蕩,把地板窗梁都映到了。唐敬義闔目過後,眼觀心膽,照真訣運息,面容漸漸變得肅穆凝重起來了,莊嚴之寶相,妙善法體,看來便如大雄寶殿的佛尊金相一般,連座上的幾位師長也不由得生出敬意。

  緩緩的一掌拍出,如推動千斤之巨岩,凝重沉滯,半點風聲也不帶。然而,異象便在敬義的手掌靜止過後發生了,他合攏的手掌邊緣立時閃起一層金色光亮,然後,數層掌影急衝而出,直去不斷,如波紋互推一般,一層推動一層,然後‘砰!’的一下,門扇震盪。再看時,一個邊緣整齊的手掌形狀出現在窗格之上。連糊著的兩層紙都像被利刃齊切過相似。

  欒、丁、陶三人心中驚佩,一時俱說不出話來。

  再看看敬義,兩手虛抱,在胸前轉個法輪,第二招又出了,仍是帶著幾層清晰的殘影,這次是連臂帶掌,外緣都帶著三層虛像,燭光下看來,這豈不就是個千手觀音!

  勁氣狂飆,直接從門檻下穿過去了,地面上多了一個小小的手掌形狀,打出一個黑洞鑽入地下。原來位置的石板、木質,齊刷刷被切去。在這無堅不摧的掌影面前,石頭等物竟然都變得如同豆腐一般不堪一擊。

   “老傢伙!真有你的,這樣的好東西也讓你拿到了。”丁退說道。三人心下歎服,這等奇妙功夫,果然比平時所見之術高明得多了。

  而後,查飛衡,易璇又演了幾樣新鮮法術,都有其獨到之處。

  見老友個個讚歎羨慕,賀老爺子樂得直要飛上天去。笑道:“怎樣?我這幾個徒兒年紀雖小,可還上得檯面吧?便是拿去跟蜀山,仙都,青葉這幾大門派比較,料想也不會差多少。”

  丁退和陶確道:“不錯!不錯!幾個小娃娃只要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賀老爺子捋鬚大笑,道:“這下都服氣了吧?有了這兩本奇書,讓我再精心調教他們十年,哼哼,放出門去,天下哪還……還……”他本想說“天下哪還有人可堪敵手?”可眼前忽然晃過小胡炭的影子,這話便滯住了。那小娃娃雖然沒經過明師指導,可是璞玉之質,未琢已顯。何況,胡炭學的《天王問心咒》,也未必遜色於《佛舵手印》。現在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了,只怕日後閃舌頭,當下趕緊把話掐了,道:“那時候,能夠和他們打對手的,就不多了。”

  “不錯。很厲害。”一直不怎麼說話的欒峻方說道。賀老爺子大喜,知道這老兒話雖不多,但金口一開,說的話卻很具份量。徒弟能得到他這兩句誇讚,顯然真的是相當不錯了。

  “只不過,一定要記住天外有天,切不可驕傲自大。”欒峻方續道,“紮紮實實學好功夫,方是正道。”

  “還不趕快謝過欒師叔教誨。”賀老爺子老懷大暢,笑眯眯的指點幾個徒弟。眼見自己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得到老友齊相誇讚,總不枉一番苦心。心裡得意,話便不由得多起來。

  “世間都說明師難求,可誰又知道,好徒弟也是一般難求啊。”他掃了一眼三個徒弟,掩不了面上慈愛,“這幾個孩子是我四處查訪,辛辛苦苦尋覓來的,根器,悟性,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嘿,幾個老傢伙,你們走了那麼多地方,沒見過這麼好的苗子吧?”

  陶確和丁退都點頭,只欒峻方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也是機緣巧合,三年前我拿到了妙善山的功法秘籍,嘿嘿!一代狂僧寶真和尚的遺世書籍,多年來不知道惹得多少人爭搶,偏偏就落在了我的手上!你們說,以這等絕佳資質,再習學如此絕代法術,會是怎樣結果?”老頭子兩眼放光,話越說越大聲。

  “我敢說,便是蜀山派和仙都觀,也未必能教出我這樣的弟子,哈哈哈,都是老天助我,要讓我賀家莊來個大翻身。”老頭兒熱切的看著幾個好友,道:“我賀家莊歷代以來,出過不少高手俠士,但真正走到頂尖之列的,卻還一個都沒有。我的希望……就著落在這幾個孩子身上了。我盼望他們能在我手下成長,摘掉賀家莊的灰帽子,十年以後,真正的名揚天下,把賀家莊之名傳遍江湖每一個角落。”

  “得了,別吹得沒譜了。”丁退笑罵,“現在說十年後的事,你不嫌太早了麼。”

  “什麼叫沒譜!”賀老爺子笑道,“這都是實實在在的預測,你要不服氣,也教出一個來,若是也能像敬義和飛衡這樣,我老頭子二話不說,馬上跳秦淮河去。”三人拊掌大笑。

  欒峻方道:“賀老哥,別太樂觀啊,現在可不同於以前了,都說亂世出英雄,這話一點都不假,我看外面能及得上敬義的人,應該不會沒有。”

  “怎麼?老欒也看著眼饞了?我知道你們都羨慕我。”賀老爺子嘻嘻笑著說話。“隨你們怎麼說,我的弟子我知道。”

  “你見過蜀山的傳人麼?怎麼就知道他們及不上敬義?”欒峻方說。

  “沒見過,不過照我看來,他們未必就強到哪裡去。看看別的門派就知道了,江寧府大小幾十個門派,他們的弟子怎樣,我比你們瞭解。由一斑而窺全豹,蜀山和仙都的弟子再強,終究也有限,不會比這些人強得多少的。”

  “但是我這三個徒弟不同。”賀老爺子把目光投到三個愛徒身上,目光變得柔和,“從他們進我莊子那一天起,我每天耗費靈氣,幫他們推血擴脈,一日三頓,讓他們服食補氣增益的藥物,你知道這些年我購買人參熊膽這些藥材花了多少銀子麼?十七萬兩!除了我賀家莊,有哪一個門派可以捨得用這麼大的財力來培養弟子?”

  這話倒說得實在,賀家莊半商半武,財資雄厚,天下間真沒幾家門派可以趕得上的。

  “我敢跟你們打賭,十年之後,這三個孩子要不能在術界排名前十,我情願把莊子輸給你們……”

  陶確三人瞠目結舌。看來這傻老頭兒真是孤注一擲了,如此煞費苦心。

   “唉……賀老哥,”欒峻方嘆息說道,“剛才我還勸敬義說不要驕傲自大,看來這句話我先要拿來規勸你了。”

  “怎麼?有這樣的好徒弟,還不讓我驕傲?”

  “你們知不知道‘搏浪雲蛟’馬績遼?”欒峻方問道。

  眾人都不解他為何問起這人,賀老爺子答了:“聽說過,但沒深交。”他疑惑的看一言欒峻方,才發現這位老友今天的神情頗為奇怪,從剛才開始,他的面上便一直沒有露出過笑容。似乎懷著什麼心事。“你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

  “他的功力怎樣?”

  “這個……不太好說。”賀老爺子想了想,“他在兩湖一帶闖出過一些名堂,應該還可以吧。”

  “比起你我,怎麼樣?”

  丁退和陶確對望一眼,均覺得欒峻方的說話不同往時。賀老爺子倒不疑有他,笑道:“該是差一些吧,馬績遼是因殺了渭水飛盜四人而成名,幾年來再沒聽過他有大的動作。渭水飛盜什麼腳色我倒知道。”

  欒峻方嘆了口氣,道:“那你說,敬義和他比起來,又怎樣?”

  “你瘋了?!拿敬義跟他比。”賀老爺子駭然失笑,看見欒峻方面容嚴肅,一點說笑的意思都沒有,趕緊咳一聲,道:“這怎麼能比,一個是九歲的孩子,一個是成名數載的壯年漢子……這……讓敬義再練個八九年還差不多。”

  “馬績遼十天前跟人對打時死了,我親眼瞧見的。”欒峻方把臉轉過來,語氣輕輕的,他的眼睛裡閃著一種奇怪的神色,似乎是擔憂,也像是懼怕。然後,在座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從他嘴裡說出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他的對手,就是個十歲的孩子。”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1
第十八章 波濤怒(上)

  “怎麼可能!?”賀老爺子三人齊聲驚呼。

  “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就算這孩子從娘胎裡開始練功,也不過是十年的功力,怎可能打得贏這樣一個成年人。”三人眼裡都寫滿了不信。當然了,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離譜了,但凡是稍微有點理智的人都不會相信的。

  十歲的孩子,能學到什麼高深法術!修為的高低,一般來說,是不能僅憑藉資質就可以彌補得了的。那需要很長時間的習練,方可有足以克敵的真力靈氣。馬績遼成名數載,功力當然不會十分差勁,十歲的孩子想要打贏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千難萬難,近乎於絕無可能。

  天下之法術武功,固然有許多速成之道,諸如攝丹、換氣,改形。然而在座眾人都知道,這些方法,僅可適用於成年人。《黃帝內經》有云:女子十四歲天癸至,男子則須長到十六歲,此時任脈通,血氣壯旺,陰陽調和,方能通過外力來洗髓易筋,獲取功力。而年歲不足的孩子若要想追求這樣的方式速進,是要冒著生命之險的,稍一不慎,輕則筋脈敗壞,殘廢終身。重則裂膚崩血而亡。

  當年胡不為服下一枚蜈蚣內丹,尚且難過欲死,以骨血未均的孩子來作載體,所受風險何止倍徙。沒有誰會幹出這樣殺雞取卵的蠢事。

  這件事情,於常識、情理上說來,都是全然不合。然而賀老爺子三人又都知道,欒峻方從來不說笑話的,他既然說親眼看見,就決不會是聽別人說而轉述,他既然說那孩子只有十歲,那年紀也決不會是九歲或者十一歲。

  兩個不可能撞到一起了,那到底,哪個才是真相呢?

  三個人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欒峻方,盼望他給出答案來。

  欒峻方沉默,自己給自己倒酒,悶悶喝了兩杯,才終於說起了他的遭遇:

  “三個月前我就接到賀大哥的傳書了,但瀘州那邊一直不甚太平,吐蕃的賊子常常到鄰近侵擾,所以,一直捱到上個月,我才開始動身。一路走走停停的,心想順道拜訪幾位老朋友吧,敘敘舊。跟他們也都有好幾年沒見著了。”

  “半個月之前,我就趕到了黃州。當時距離江寧府已經很近了,我也並不著急。就在何顧其的莊裡住了下來。何顧其你們都知道吧?他專精的也是火術,綽號叫‘焦手’的。當時我們一談起來,覺得彼此的功法都有共通之處,雙方的見解正可相互印證。我就留在那裡跟他切磋了三天。第四天傍晚,我們吃完晚飯又開始對打,何顧其打得高興了,停下手來,提議說不如找個精通控水術的朋友來,水火交濟,說不定在功法上另有領悟。當時我們就去找了馬績遼,他住在郊外江邊上,正在潛心修習一門水功。”

  “可是,等我們找到了他住的草屋,馬績遼卻不在家中。”

  “何顧其推斷他肯定正在練功,便帶著我又一齊沿著江邊尋找,尋了半個多時辰,到底在一處灘頭發現了他。”欒峻方急促的呼吸了幾下,顯然,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心裡仍然很激動。

  “當時,馬績遼已經全身是血了,搖搖晃晃的,看樣子站著都很艱難。他的面前還站著一個小孩子,又黑又瘦,穿得也很破爛,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何顧其拉著我趕緊躲在蘆葦叢裡,猜想馬績遼碰上仇家了,敵蹤未現,我們不能大意。”

  “可我們粗略察看了一會,四周都沒有發現敵人的蹤影,就在我們疑惑的時候,馬績遼開始動手了,他的控水術的確頗有稱道之處,我們在遠處看,見他從江裡抽了許多水,在自己身上鋪冰屑甲,面前也凝聚起來四層冰壁,手上還拿了一個水盾。”

  “這是純防護的打法,不求傷敵,只求自保。這時我們都還沒想到這些東西是用來防那孩子的。”

  “何顧其悄悄跟我說,看來馬績遼碰上厲害敵人了,讓我蓄起靈氣,留神四邊的動靜,可別著了別人的道兒。可是他話還沒說完,我們就聽那孩子說了一句話:‘你還是認輸吧,我只要東西,不想殺你。’”

  “我和何顧其都呆住了,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馬績遼大聲笑,笑得很悲傷。他說:‘你不想殺我,可我已經沒有面目再活下去了。虛活了三十多歲,苦練二十餘年法術,卻打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難道還不夠該死麼?來吧,你也不用手下留情,我現在使的是冰波壁障,是我法術裡防護最強的招數,你就來打吧,真把我打死了也不怨你,東西你帶走,若是還能看顧,殺完後把我屍身扔進江裡,那我就很感激了。”

  “他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裹,扔在了旁邊的空地,道:‘東西在這裡,打贏了我你就可以拿走。’”

  “那孩子不說話了,低頭不知道想什麼,過了好一會,馬績遼催他動手,才說:‘你這招數也防不住的。我的釘子連兩丈厚的花崗石都可以打穿。’”

  兩丈的花崗岩也能打穿……聽著的幾人都在心裡盤算起來,自己要用什麼法術才能把兩丈的花崗岩打穿。這孩子小小年紀,卻已經有了這樣的火候,委實可驚可怖。

  欒峻方道:“馬績遼又笑了,他激那孩子:‘你別把石頭跟我法術相比,我的冰盾要比花崗岩堅硬得多,光說沒有用,不來試試我說什麼也不信的。打不贏我,你就別想拿走東西。’”

  “那孩子受激不過,只好說:‘那好,我打了,如果你死了,可別怪我。’馬績遼說:‘我死了,你就把我扔進江裡。’說完又催動法術,可是四層冰壁好像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第五重模模糊糊剛顯出一層光影,沒有凝成冰。那孩子伸手起來,我看見他手上拿著一根黑色的小短棒……是不是他說的釘子我也不知道,離得太遠了,看不清。我還在想呢,這孩子到底會用什麼法術武功,能把馬績遼打倒……”

  賀老爺子三人這時果然也在想:“這孩子到底會用什麼法子把馬績遼殺死。”

  “就看見……從他手上飛出一道青色電光,正面衝進馬績遼的冰壁裡去……”

  “啊?正面攻擊?”賀老爺子三人面面相覷,都想不到竟會是硬碰硬攻擊,三人剛才一直盤算,如果十歲孩子真跟成年人對打,要想取勝,惟有在‘巧’‘智’兩個字上下功夫,卻不料想,大家都猜錯了。

  “當時就聽‘啪’‘啪’的響聲,馬績遼護在外面的四層冰壁全部破碎,冰片飛出很遠,可見那道電光的衝擊力極大。我和何顧其手心都捏了一把汗,盼望最後的兩層護甲能夠防住,可是,電光太過厲害了,只在一眨眼的工夫,馬績遼手上的水盾又被沖得水花四開……”

  “眼看著馬績遼被撞得倒飛到空中,我們覺得再也不能旁視不管,何顧其跳起來叫喊:‘住手!手下留情!’就跑過去。那孩子看來也不想傷害馬績遼的性命,把手抬高,那道青光在馬績遼身上繞了幾個圈子,就貼著身子飛到天上去了,馬績遼身上的冰屑甲這時候也已經全部破散。”

  “看來,這孩子是個煉器師……卻不知他怎麼煉出這樣厲害的法器。”丁退三人心中駭然,互相交換一了下眼神,都從另外兩人眼裡看出了震驚。

  “那孩子從地上拿了東西,看都不沒看我們一眼就跳進江裡走了,我們去扶起馬績遼,他傷得很重,身上被扎漏了許多口子。我們想給他上藥,他卻不讓,慘笑說:‘到今日,我總算明白了,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妄想裡面,什麼揚名天下,什麼武林稱雄……可笑啊可笑,井底之蛙,坐井不知外面天地,竟還敢妄自尊大……”

  “我和何顧其心裡頭震驚還沒有消除,也不知道拿什麼話來安慰他。馬績遼哭笑了一會,說:‘我連十歲的孩子都打不贏,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麼趣味?!還不如早死早托生,下輩子生成一個天才出來,再說什麼抱負吧。’他顯然是死心了,我們怎麼勸解都不聽,後來趁我們不備,竟然自己一掌拍到天靈蓋上,就這樣死了。”

  堂中眾人都沉默了,賀老爺子面上的得意笑容早就散去。大家既為馬績遼絕望自殺感到驚佩,又在思索,那個神秘的孩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十歲年紀就能夠把法器練出形影……這樣的急進實非常理所能忖度。

  兩百多年前,蜀山門下也曾有過一位不世出的煉器師江寒,真正的天縱奇才,兼又刻苦用功,在當時‘器聖’的傾囊教授下十三歲便已學藝大成,名震天下,靠著一柄‘九牛踔雪’摺扇打遍南北,只可惜,天妒英才,在他十七歲的時候不知怎麼就銷聲匿跡了。到如今也不知道下落。

  回到眼前,這個孩子的確很讓人震驚。才十歲年紀便掌握了煉器的精妙奧義,雖然還只能煉出光帶,還沒有化成形狀,比起當年的江寒顯然頗有距離。但就這樣的程度已經很可怖了,舉目天下,又有幾個同齡人可堪匹敵?別人怎麼樣還不好說,反正,賀家莊裡的三個弟子是給人家提鞋都不夠的。賀老爺子面色灰敗,彷彿在瞬間蒼老了幾歲,自誇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他的得意徒弟跟人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哪還好意思再說什麼名揚天下的囈語。

  “我覺得……”丁退皺著眉說道,“這裡面定有古怪。我不相信那孩子只有十歲。”

  “會不會是什麼什麼江湖人物用的詭計,用易形術來假扮?”陶確也說。

  “易形術?天下間能學會易形術的有多少人?要是連易形術這樣高深的功法都學會了,要殺馬績遼還不容易麼?何必這麼大費周章的?”

  “我是懷疑……他會不會有什麼圖謀,不肯用真面目示人……”陶確辯道,可是想想,也覺得自己這懷疑不大可能。學會易形術的高人,不是名震天下的俠客,就是歸隱已久的宿老,縱然有圖謀,也不會用易形這樣容易被人追查的法術來害人。

  四人低頭沉思,都在猜想這件事情背後的真相。

  “賀老哥,跟你說這些,並不是要打擊你,只是希望你能擺正心態,能有個清醒認識。敬義,飛衡和璇兒都是好娃娃,若能去除浮躁心態好好用功,將來必然有出人頭地之日,倒是老哥,若然一味想要徒弟揚名天下,只怕會在督促上操之過急,而這樣反而會害了他們。”

  賀老爺子嘆口氣,點點頭表示知道。

  “看來,莊主這個位置,我一時半會是不能下來了……”賀老爺子閉上眼睛說道,話裡有說不出的疲倦。再睜開眼來,裡面已經沒了先前的神采。

  “好了老賀,別這麼灰心喪氣,大至一邦一國,小至一門一派,從來都不是單靠一兩個人就可以繁榮昌盛。你賀家莊多年來沒有絕頂高手,但是你看看,不是仍然很興旺麼?”

  “是啊賀大哥,我聽說,你的外堂都開到羅門教的眼皮底下去了?這是不是真的?”

  三個人左一句右一句的開導老爺子,想讓他開心起來。

  便在這時,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沓沓沓’幾響連作一響,從走廊南邊一路走過來,然後,到門口停住了。

  安靜了片刻。‘嘭嘭嘭’那人用力拍門。

  “誰呀?!今日不見客!”賀老爺子皺著眉不耐煩的說道。他早就吩咐下去了,晚上只與老友敘闊,外人一概不見,為了防止下人打擾,他把這門都閂上了。

  “嘭嘭嘭!”

  沒有回答,那人只執拗的拍著門。

  賀老爺子怒火上躥,站起身來大喝:“是誰這麼不懂規矩?!沒聽見我說話麼?江洲!你給我把門打開,我倒要看看是誰膽子這麼肥!連我的命令都不聽了!”

  賀江洲應了,跑過去拉開門閂。

  “秦姑娘?!”他驚叫起來,“你……怎麼……怎麼……”

  門外站著秦蘇,面色蒼白,滿眼淚水,一隻手把胡不為的手繞過後頸來拿著,用肩膀掮著他,另一隻手,環住胡不為的腰。小胡炭拉著她的衣角跟在旁邊。秦蘇眼睛快速的在屋裡掃過一遍,沒有發現師傅,便一步踏進房間裡,‘撲通’跪倒,悲聲哭求:“哪一位是范老前輩?求求你救救胡大哥!胡大哥聲名不好,可他是被人冤枉的……他是好人……”說完,泣不成聲。

  賀老爺子哪料到是她,忙不迭跑過來攙扶:“秦姑娘你先起來,起來,不要哭。”

  秦蘇不肯起來,仍舊跪著,伏地磕頭。旁邊的小胡炭看見了,已有所感,不用秦蘇吩咐,自己竟然也跪倒下來,跟著說:“救救我爹爹。求求你,救救我爹爹。”腦袋一下一下的磕著地面。

  眼見著小小孩兒眼睛中滿含著早熟的憂鬱,為了爹爹折下稚嫩的膝蓋,賀老爺子心都要碎了,多懂事的好娃娃啊!他一疊聲的叫道:“孩子!起來!起來!秦姑娘你也起來,范同酉還沒來呢……他來了我一定讓他幫胡先生治病。”

  “你放心,他要是敢不治,我跟他絕交。”彷彿為了給秦蘇信心,他握了一下拳頭說道。

  “孩子,來。”賀老爺子滿懷憐愛的看著胡炭,攙起秦蘇後,伸臂把他抱了起來,替他擦去額上的灰土。小胡炭這次沒有拒絕他。“炭兒,想爹爹了?”老爺子柔聲問他。

  “嗯!”胡炭用力的點點頭。想,他當然想。爹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他說話了。小娃娃把十個手指絞在一起,回過腦袋去看他爹爹。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3
第十八章 波濤怒(下)

  胡不為面無表情,正斜靠在秦蘇身上,兩個眼睛空空的直瞪前方。賀江洲把他抱起來放到了座上。

  等到賀江洲給大家引見完畢,問秦蘇:“你們怎麼來了?”

  秦蘇低下頭,道:“我見你好久都沒來叫我,還以為……以為……”

  原來,秦蘇他們一直躲在地牢裡,看外面天色漸暗,來道賀的客人漸漸都走光了,可賀江洲卻始終沒有到來。秦蘇滿心焦灼,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變故。她在心裡想了無數可能性,只以為有人攔住了范同酉,不讓他給胡不為塑魂。

  這般心驚膽顫的,等到外面敲起三聲梆響以後,她再也捺不住心中害怕,決意帶上胡不為,親自到范同酉面前辯解求情。

  在她設想裡,定是師傅知道了自己的計畫,特意趕到這裡來作梗,在范老前輩面前說胡不為的種種不是,好讓范老前輩打消幫胡不為塑魂的念頭。所以,從推閘出來以後,她便懷著一腔悲憤的心情,來到了門前拍門,也不說話。只待進去後,與師傅來個面對面的質問辯答。

  只是房間裡的情形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師傅竟然沒在房中,只有三個陌生的老人坐著。這時她又想到了第二種可能性,范老前輩一定聽信了江湖上的傳言,認定胡不為是個壞蛋。因此才有了剛才那一幕。

  當下聽完秦蘇的敘述,房中幾個老人都大笑起來。

  丁退笑道:“你把姓范的想得太複雜了。這老傢伙才不會被別人的看法左右行動呢。他毫無立場,毫無原則,等你見到他你就明白了。”賀老爺子和陶確聽他這麼說,也笑起來,連欒峻方面上也罕見的露出笑容。

  “老范的那點嗜好,這幾年來只怕更變本加厲了,一個人躲得那麼遠,也沒人管他,盡由他性子來。”

  “前些年,我聽說他把自己的院子弄成了酒坊,雇了十幾個工匠天天給他釀酒,門裡門外全堆滿了酒甕。”

  賀老爺子呵呵笑,道:“我跟他說,等他來了,我就把我爹留下的一百六十年汾酒送他一壇……你猜老傢伙怎麼回的話?他托下人跟我哀求,讓我送他兩壇吧,他情願到我莊裡當個打掃的僕役,刷鍋碗也成,要生要死,由我處置……”

  “噗—”陶確含到嘴裡的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完了!老范酒蟲鑽進膏肓,這下沒得救了……”四個人一起嘆息,想起酒鬼老友的過往種種,盡忍不住莞爾。

  “你跟他定的是什麼日子?”丁退問賀老爺子。

  “沒說確切日期,老醉蟲說最晚一個月到,算來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看來他已經在道上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到江寧府外面了,秦姑娘你耐心等吧,不會太久的。老醉蟲渴酒渴得厲害,聽說有好酒喝,還不拼了命的跑來。”四個人又大笑。

  他們沒有說錯,范同酉的確已經來到江寧府外了。而且還是酒癮上腦,正在拚命的跑。

  拚命的逃跑。

  夜間山風很大,跑在密林裡頭,根本看不清腳下道路,虧得他負有一身本事,刷刷急行,也沒有撞到樹上或者跌落山坑。他心裡很著急,抬頭看看頭頂,濃密的樹葉遮擋了他的視線,但從些微的漏隙裡,他仍然把月亮的輪廓完整的分辨出來了。

  一輪玉盆清亮的高懸天上,伴星寥寥。今天是十五,滿月。月華大盛之際,天中陰氣最烈之時。更糟糕的是,現在還是子夜。天陰地煞,陽氣盡消。

  “胡—胡—嗚”身後十餘丈處,傳來此起彼落的鳴叫,那些死屍追得更近了。范同酉嘆了口氣,輕身行路不是他的長項,雖然已經給自己加上了豹魂,但這仍然比不上被施了急行術的殭屍。

  腦後風聲峻急,范同酉趕緊低頭一讓。一段長物盤旋著從頂上飛過去了,還帶著呼嘯風聲。那是一段完整的手臂,上臂下臂連在一起,彎折著,像個流星錘一般,‘啪!’的撞到樹幹上,碎肉四飛。這些破爛殭屍毫不吝惜自己的身體,眼球牙齒,都摳出來當暗器,現在連手臂都用上了。

  “哈哈哈!范師父,又找到你了,這次還想跑麼?”遙遙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嘲弄的叫道。

  “你老老實實的把口訣傳給我,我幫你把法術發揚光大,這不是很好麼?為什麼非要讓我動手搶呢?這多傷咱們師徒間的和氣。”

  范同酉咬咬牙,沒有說話,翻開手掌,月影下看的明白,他的五隻利爪中間,有一隻翠綠的肥胖知了。

  最後一隻了,范同酉嘆口氣,伸手到腰間,‘啪!’的捏破一個瓶子。一團淡淡的金光,在他掌心中間閃動起來,像一個金球一般,從四面將知了包裹住了。

  瞬間,那知了突然膨化,在范同酉的掌間一尺一尺的擴大身軀,它甲狀的皮膚噌噌開裂,顯出蒼黑色的硬皮。透明的薄翼被突拱的脊樑頂分到兩邊去了,頭上垂下蒲扇般的耳朵,兩隻複眼中間,一條曲折的長物飛躥出來,象條長蛇一般擺動。

  融了野象之魄的知了,體形之巨,堪與真正的大象比擬。才一息之間,知了融身完畢,被范同酉一腳踢到後面,“罕—罕—”咆哮著,滾入屍群之中,左衝右踩,亂成一團。

  兩個追趕之人厲聲怒罵,范同酉再不理睬,只鼓了勁急奔。

  又過了半刻鐘,殭屍的低鳴再次充斥耳畔。

  范同酉不勝其煩,而喉嚨間一陣刀割似的乾渴更難忍受,心跳加快了,肉尖兒上,有個柔軟的地方彷彿千百隻蟲兒蠕動,癢極難搔,范同酉知道,該死的酒癮又上來了。可他身上除了腰間纏著的一百零八個封魂瓶,再沒有其他東西了。他用了幾十年的酒葫蘆,在壽州時已經被殭屍打碎。

  “噗——”身後又是一陣急響。殭屍又迫近過來攻擊。

  聲音古怪,范同酉一時分辨不清是什麼形狀的武器,聲音從大面積範圍傳來,似乎此物很大,但從輕微的聲息來看,卻又彷彿很小很輕。來不及多想,他捏破了腰間布帶裡,最下層一行第九個小瓶子,同時默念秘咒。

  毛鱗介羽蟲。最下一行正是蟲囊。

  只頃刻之間,他的背後迅速隆起,從頸項根處一直到臀部,兩長瓣飽滿的半月形之物撐破表層衣衫,鼓突出來,暗淡的微光之中,可以辨出兩片圓物烏黑深沉的質地。

  蜣螂之魄。

  生出的是兩片極厚的甲蟲殼翅。像兩片合攏的盾牌,護住他的背部肌膚。

  他沒有抵禦敵人武器的東西了,只能把蜣螂之魄融入體內。虧得以前沒有看輕這些滾糞球的小髒昆蟲,現在還要依靠生出他們的翅膀來保全性命。

  “嗤!嗤!嗤!”如急雨灑落一般,襲來之物紛紛灑灑的落到背殼和身周的草葉之中,發出細密的聲響。隨著一股熏人欲嘔的強烈臭氣鑽入鼻中,范同酉也感覺到了背殼上火辣辣的疼痛。而身邊的草葉,更像被嚴霜打過一樣,迅速枯萎。

  “是屍水!”范同酉又驚又怒,暗罵自己大意。這些腐蝕性極強的液體只用不了一會,就會溶穿身上的翅殼,進入他的肌體,最後把他整個人溶爛。“下三濫的東西!”他咬牙切齒的罵,一步大跨,足脛用力,登時象頭大鳥般騰飛而起,衝破了樹葉疊成了重重屏障,躍到了樹顛之上。

  月光柔和,灑落在蟲鳴唧唧的大片土地上。范同酉沒有心情欣賞月色,極目遠眺,分辨著方向。他終於看見了,遠處的江寧府城,不夜的燈火把天邊一塊映成了淡紅之色。

  “喝!”他喊了一聲,調整身子,一腳蹬在前面的樹冠之上,阻住了下墜之勢,同時借力又躍起了三尺。晚風拂面而來,他唇邊的白鬚象流水一般向面頰兩側順去。

  兩片甲殼以他背後肩胛骨為支點,向兩邊緩緩分開,一層透明的薄翼顯了出來,在月光照射下,星星點點散耀著彩虹的七色光華。他像是一隻徹頭徹尾的蜣螂,振動著飛翅掠空而行。

  只是,他畢竟是個人,不是昆蟲。巨大的重量是薄薄的膜翅所承受不了的,他飛得很慢,還要時不時的蹬踏就近枝條,借力彈起。

  身下的樹林,‘胡——胡’的鳴叫一直沒有停息,從聲音散佈的範圍來看,數十隻殭屍已經在自己身子下方合成了一個圓形包圍圈。只要自己不慎落下去,就會瞬間陷入困境。

  脊椎的左側,一股火燒般的灼熱之感讓他心神不寧。他知道,沒有完全閉攏的背殼沒能把所有屍水都擋住,到底有一滴從間隙裡滲進來了。

  這是經過屍門強化過的屍水,比鏹水的腐蝕之力何遑多讓?他甚至能感覺到,那滴毒汁怎樣慢慢把他的皮膚燙紅,燙黑,然後燒穿糜爛,燒成一個流出膿水的深坑。他必須找個僻靜的地方清除一下,若不然,腐爛的皮肉會生成更多的毒水,那時再要救治就晚了。

  “師傅,你還要飛麼?趕緊下來吧,我是誠心仰慕你的法術,想繼承你的衣缽。”那沙啞的聲音跟在後方,不急不徐說道。

  “我帶藝投師還不成麼?有我這樣的人作你徒弟,將來流芳百世,你何樂而不為?”

  “住口!施足孝!”范同酉終於忍受不住那人的聒噪,叫罵起來:“漫說我生平不收弟子,就算我真的要收,又怎會收你這個老不死?放著這許多年輕機靈的孩子不挑,卻挑一個欺師滅祖,年紀快和我一樣的糟老頭兒作徒弟,好讓天下人笑話我麼?”

  “那都是無知之人的淺陋識見!”施足孝在下面說道,“年輕人有什麼好,懶惰,毛躁,怎能專心學師傅你的法術?我的領悟力,經驗和求藝決心,他們萬萬趕不上的。再說了,老夫我縱橫江湖數十載,朋友滿天下,一旦知道你成為我的師傅,豈不互相轉告,傳成美談?”

  “呸!呸!放屁!臭不可聞!比你那些見鬼的死屍還臭一百倍!一千倍!”

  “唉,師傅,你明知跑不出去的,何必這樣呢?反正你願教也得教,不願教也得教,怎麼就想不通這個道理,讓我一天好茶好飯的伺候著不好麼?非要選擇皮鞭刀子才甘心。”

  范同酉背上疼痛越來越劇,他每一個動作,都引得脅下肌膚錐心的疼痛。這讓他心頭怒火愈甚。“連屍門這樣的邪魔妖道都不願收你,把你踢出門來,施足孝,你居然還有臉來找我拜師,嘿!天下第一不要臉的名號,還有比你老人家更勝任?”

  “胡說!”施足孝怒道,“誰說屍門不要我?是我自願跑出來的,我跟常敢當那老兒不對頭,他當了掌門,我自然不肯在他手下聽使喚。”

  眼見著樹林越來越密,攔路的藤葛灌木眾多,殭屍們行動很不方便了,施足孝終於把耐心用完。

  “堯清,別讓這老頭兒再飛了,叫醒白屍,把他打下來。”

  “是,師傅。”一個年輕的聲音回答。

  落足之處沒有任何活物。范同酉焦急的向四周快速查看,心中暗暗禱告,哪怕是有只蚱蜢也成啊。

  腳下的樹林閃過一陣短暫的光芒。淡青色的,才一亮起就又滅了。范同酉聽見一個非人的咆哮響了起來,似乎一個人遭受著巨大的痛苦,抵禦不住而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喊。

  那年輕人在低聲唸咒,語調短促淒厲,如怨如詈。

  “轟!”的一聲震響,一團龐大的紅色光焰從底下飛躥出來,從范同酉的身前擦過,拖著長長的焰尾射上天去,像一個燦爛耀眼的煙花。

  “糟糕!他們喚醒會法術的死屍了。”范同酉心中暗驚,不敢再作直行了,調整身姿,左一下右一下的折行。跳飛了一會,那殭屍竟又判斷出了他運動的軌跡來。便在他腳步踏離樹冠的同時,‘轟!’的一下,枝葉紛飛,又一個火球呼嘯著從腳下撲來。

  這下來不及躲閃了!范同酉大駭之下身子前傾,同時兩臂豎起來伸向天空,儘量減少被襲面積。背部一陣撕裂般的巨痛,一整片甲翅被齊根打斷了。火球劃過身側,帶出的呼嘯的尖聲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轟鳴,一時聽不見別的聲音。劇痛過後,他才感覺到了肌膚上強烈的燒灼之感。左邊一側,膜翅已被熔穿,皮膚上也燒起無數了燎泡。

  “真該死!”范同酉再也止不住身體的下落之勢,眼見著下面草葉刷刷急響,殭屍行動的軌跡形成數十條直線,齊向他落腳之處聚攏過來,他想:“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此時,在范同酉正前方五里,一間簡陋的草屋之內,另一個人也在這麼問話。

  “蔣堂主,桑堂主,莫堂主,連同他們所帶的部屬已經全部遇難。外十八堂現在只剩下十五個堂主了,康香主,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請你示下。”

  九個人恭恭敬敬的低著頭,只敢用眼睛的餘光投向坐在凳子上的一個黑袍老人。

  那老人紋絲不動,身子微微前傾,彷彿在陷在沉思中。金線勾繪的繁複花紋,像兩條張牙舞爪的龍一般繡在他兩邊袍袖之上。這說明了他的身份。下遮的斗笠蓋住了他的面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垂落在胸襟前平靜的灰白鬍子來看,他或許並沒有被這個消息震動。

  良久。

  八個堂主一個壇主就這麼安靜的等候著,不敢再發出絲毫聲息。房間裡面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十個人彷彿化成了十尊木雕。

  燭花‘剝’的炸了一下,房間裡微微閃亮。康壇主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抬起頭來,輕輕呼了口氣。深沉的暗影之下,漸漸顯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他的聲音像是嘆息,柔和又充滿慈愛:“他們怎麼死的?”

  沒有人回答。九個人保持著原先的姿勢,收斂自己的呼吸,惟恐身上一絲顫動會讓自己顯得比別人醒目。

  “林壇主……”老人目光從左到右掃了一遍,定格在他正面的一個黑袍漢子身上。那漢子袖邊只紋著三道曲折的銀線,職司比另外八名紋金線的堂主要低。

  林壇主身子震了一下。“屬下……正在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夏宴堂,夏宴堂,嘿!你們這通聯傳訊的任務作得很好啊。”

  林壇主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們死了多久?”

  “三……三天……”

  “三天。”老人緩緩吐息,聲音聽起來,像一個慈祥的老者正在責備心愛的孫兒:“你作為通聯前五組的負責人,這麼晚才跟我報告,很好。”

  林壇主聲音抖了起來,牙間格格作響:“屬下這兩天……正在作清剿外圍的任務,但碰上幾隊扎手的人物,耽誤了一些時間,沒來得及跟先遣隊伍聯絡……”

  “噓—”康香主豎起食指,放到嘴邊,阻止住了林壇主的辯解。“你應該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

  “絞殺外圍是你的任務,通聯前五組也是你的任務。”

  “屬下知錯了!求香主開恩!”林堂主哪裡還能鎮定得住,跪倒下來,整個人抖成了篩糠。“念在屬下多年來忠心耿耿,為教主盡心盡責辦事……求香主網開一面!不要把我送進進蟲洞裡面受罰!”

  康香主笑了,灰濛蒙的眼睛裡面似乎閃過一絲亮色。他柔聲說:“罰不罰你,不在我。我只管督促上報之責,具體怎麼定你的罪,是蟲鳴堂的事情。”

  林壇主面色灰敗,哀聲求道:“康香主,屬下斗膽請你……晚些報給蟲鳴堂……屬下以後一定聽香主的話,赴湯蹈火,找機會將功贖罪,求香主法外開恩!”

  “我現在不罰你……”康香主話沒說完,便聽到外面林子一陣鼓噪的蛙鳴。

  這是警鳴蛙的叫聲,外面出現變故了。

  房中眾人一起把目光投向窗外,見一個負責警戒的教徒象只敏捷的猿猴一般,從林木的枝條間縱越跳蕩而來,急衝衝跑到門前跪下了:“稟告香主,眾位堂主,四里外有一隊人正向我們衝過來。速度很快,估計不到一刻鐘就能到達這裡。”

  “有多少人?什麼來路?”一個堂主問道。

  “數目不詳,正在查探之中,最少不會少於三十人。據……屬下得知,這裡面有相當數量的死屍。”

  “哦,趕屍的。”康香主站了起來,彷彿在自言自語。他的目光彷彿穿越了深沉的夜色,看見遠處的場景。“不知是信鬼呢,還是雅屍……鬼師,屍官……呵,很有趣的故事。”

  眾人都不知道他所說的鬼師和屍官究竟怎麼回事,見他立在窗前陷入沉思中,先前說話的那名堂主便吩咐探子道:“你再去查探,分辨清楚他們的目的,速速回報!”

  “是!高堂主!”那教徒應了,翻身一個觔斗,重又鑽進茂密的枝葉之中。幾個堂主各司其職,吩咐部屬,只片刻之間便妥善安排了崗哨和防衛人手。

  此時四里外的施足孝和范同酉還不知道,前方已經出現了巨大的障礙。

  忍著巨痛,范同酉扭轉腰身,伸臂勾住了一條樹枝,終於免了落地被擒的厄運。然而他的好運沒有維持多久,目光一瞥之間,看見樹下一叢旺盛的野茶中間,一個年輕人騎在殭屍身上,冷冷注視著他。年輕人的身邊,一個衣著華麗的高大死屍正在折動雙臂,十個手指如蓮花瓣合攏,僵硬的勾畫著指訣。

  “風火動。”

  明光驟然而亮,一條火鞭如同活蛇一般,從殭屍掌中飛躥起來,直向這邊急掃,炎熱的氣浪隔遠仍然感覺得到。范同酉大驚,雙足使力一蹬,後仰翻躍撲向另一株樹木。

  兩隻腳剛倒掛住一根伸出的枝幹,“篤!”的一聲悶響,彷彿鐵槍刺入木中。粗長的火鞭一下扎進他剛才吊著的位置,火星蓬然炸開。火鞭的高溫瞬間將樹木的枝幹烤焦,黑色的焦塊在一眨眼間便擴到木盆大小。枝幹熊熊燃燒起來,連上空數丈的葉子都不能倖免,被熱氣捲到,快速捲曲乾枯,也燃成火焰。

  深夜的林裡第一次亮起耀眼的火光。

  一擊不中,殭屍又把火鞭捲了過來,范同酉趕緊伸直了腳尖,整個人便向地面急墜。地面上的殭屍登時都伸出手臂,呲著破爛的牙齊聲鳴叫。

  “胡——胡——”

  可惜,他們的獵物並沒有如願落下來。范同酉身到半空時一個鯉魚打挺,雙臂伸出,十指如鋼錐一般齊刺入樹幹內,扣穩了,生生把身子平拉了過去,象只大甲蟲一般附在樹幹之上。這一下險中求活,又躲過了法術殭屍順勢抽下的第三次揮鞭。

  那白屍厲聲尖鳴,把火鞭收短回去,又換了個指訣。

  這次指訣比‘風火動’要複雜得多了,用時也久。范同酉得空連縱出七八丈外,偷眼回視時,正看見殭屍把雙掌十指箕張開來。“啪!啪!”的火星炸裂之聲,六七隻頭羽俱全的火鳥翻飛著猛衝出來。

  范同酉心裡發苦。火鳥!這殭屍能將火焰幻化成型,功力已經很高了,他生前定非無名之輩。跟這樣棘手的敵人打仗,一向是范同酉要竭力避免的事情。可是,今夜局勢卻不由他掌控,他沒得選擇。

  困局。正如棋坪爭鋒,對方的車馬已經迫臨城下,他除了應戰再沒有別的出路。

  沒法子了。看見幾隻火鳥焰色由紅轉青,明亮異常,嘶叫著向自己撲來,范同酉知道必須硬抗了。成型的火禽火獸,鎖定敵人之後便再不放鬆,除非敵我之中有一方消亡。

  “啪!”忍著心痛,范同酉捏破了第一行第三順位的瓶子。

  這是避火猴之魄。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3
第十九章 突 圍(上)

    賀江洲幫秦蘇把胡不為搬進密實中。

    沒有燭光。夜太深,秦蘇不忍叫醒僕役,藉著微弱的光線就回來了。

    狹窄的空間和濃重的黑暗,向來最能激起人的慾望。賀江洲聞著身邊淡淡的女兒香氣,好一陣心猿意馬。他機械的行動,把胡不為放倒,搬起他的腰,蓋上被子。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描繪著,自己怎麼轉身,怎麼把秦蘇壓在角落裡,然後抱住她,怎麼抓住他豐滿的身子,瘋狂的追索她溫柔的唇。

    秦蘇並不知道黑暗能把人變成野獸的箋言。她還很擔憂,如果販老前輩不能如期的到來,胡大哥怎麼辦?她答應過白嫻,要盡快離開江寧府。可是如果范老前輩不能來救治,她半步都不能動。現在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要命的,她非常害怕突生任何變故。

    最怕的,是師傅的突然造訪。如果師傅發現她的蹤跡,按胡大哥塑魂之事就變成空談了。

    黑暗中賀江洲的鼻息變的粗重了。他的身子緊挨著秦蘇,感受到薄薄的衣裳下,她的肌膚的溫熱和綿軟,心中一陣焦躁,喉嚨也變的乾渴異常。

    “不怕!沒事的!”秦蘇忽然低聲說出這句話。語氣短促而堅決。

    賀江洲被這突然來的聲音弄的楞了一下。感覺到秦蘇悉悉索索的動作,摸索著抓住了胡不為的手,彷彿下了決心一般的說道:“胡大哥,沒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賀江洲的腦筋在片刻間清醒了一些。他條件秦蘇給自己鼓氣的話,忽然擺便想起她早前說過的叛下玉女峰的經歷來。這個女子的性情中有堅忍剛烈的一面,跟她所見的煙花女子差如天地。他可不能用強手來對付她……在說,秦蘇重情重義,他可是打算明媒正娶把她迎進門的,怎好現在褻瀆於她?

    差點被這點**給害了!

    賀江洲定了定神,將腦中的綺念趕了出去。戀戀不捨的,再挨著秦蘇磨蹭了一會,他才跟秦蘇告辭。

    走出來,合上廂房的大門,賀江洲仰頭向天長長的嘆了口氣。

    圓月。

    明亮的月面之上,廣寒宮,桂木的輪廓依稀可辨。這清冷的東西。困瑣著兩個因為一時**而千萬世受累的人。

    不知道現在的月裡,嫦娥是不是還在後悔當初偷吃仙藥的貪念?吳剛也在自責吧,為了偶萌的**,被罰累世砍伐桂樹,這代價夠大的了。

    剛才他就要再踏吳剛的覆轍了。賀江洲苦笑。理智讓他暫時壓住了邪念,然而洶湧的**豈是說趕就能趕走的?他依然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地衝動。

    “有日子沒去春風樓了……”煙花巷裡,溫柔之鄉,向來就是收他這樣失眠人的絕好場所。賀江洲沒有叫醒門房。輕輕的翻牆落地,徑向秦淮河的方向走去。他並沒有看見,他家門外,老槐陰影之下,一雙惺忪的眼睛睜開了一下,看清楚是他後,嘟噥著又閉上了。

    在老英雄安鎮寇的宅裡,此時隋真鳳也在失眠中。

    她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瓷瓶。明黃色的,圓肚長頸,封印著咒符密密的繞了幾圈。把瓶口封了個嚴嚴實實。

    這正是封著胡不為魂魄的封魄瓶。早前跟青空子的一番對話,讓她讀自己年前的行事產生了懷疑。

    她特意查證過青空子的話。江寧府有幾個當年追隨群豪進入汾洲掃蕩妖窟的同道。證實了八枚靈龍鎮煞釘的存在。如此說來,她門下的六名弟子受辱,就不一定是胡不為下的手了。

    她心裡面有些躊躇,長時間以來一直堅信的事實,頃刻間被人給顛覆了,這無論如何都不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但是,不管她接不接受,證據表明了,她隋真鳳的確可能冤枉了那姓胡的漢子了。

    而蘇兒……她……她……

    “唉!”隋真鳳心裡一陣難過,這個冤枉,不僅讓她錯傷了一個無辜的人,還讓她失去了一個徒弟,一個心愛的女兒。掂著手中的封魄瓶,隋真鳳覺的沉重異常。“等江寧府這件事情完了以後,到劉振豪那裡問一下吧,看看當初胡不為是怎麼回事。”她想,“要是真的不是他下的手,就把魂魄還回去吧。”

    可就這個樣,蘇兒還能回來麼?還能回到從前那樣的日子麼?

    她只有黯然長嘆。

    燭光搖了一下,穿窗的晚風帶來一絲木葉的焦味。隋真鳳沒有查覺異常,只道是莊園裡的下人在燒柴薪呢。她當然不可能知道,這煙火氣息是來自於幾十里外的山林之中。

    火燒的很大。

    剛才燃起火苗的地方,已經燒成了大片的白地了,翻捲的火舌直有四五丈高,伴著濃密的白煙衝向天空。施足孝師徒只顧著追趕范同酉,也沒心思去做護林防火的工作。任由火焰一燒再燒,終於然成了大災。

    三個人兩追一逃,在這有一段時間裡又跑出四里多。

    “咯咯——”前方傳來幾聲蛙鳴,在靜夜之中尤為響亮。范同酉大喜過望,終於聽到有活物的動靜了。他拽著一細枝,敏捷的翻到樹頂之上,重又跳躍於樹冠之間。現在的他,和剛才的形貌又有所不同。

    避火猴之魄完全融入了他的體內,取代了先前的蜣螂。

    背上的硬殼已經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火紅剛硬的粗毛。他的頸項變短了,從玉枕穴位置起始,沿著脊柱直線順延下來。是一簇如剛針般聳立的棕毛,明亮鮮紅,豔如瑪瑙,與身體各個部位的毛髮都不相同。更奇異的是,叢生的棕毛之間,頻繁閃動著點點火星,細小的焰苗,不時從間隙之中捲動出來。

    “師傅,別逃了,下來咱們談談成不成?”施足孝仍然沒有死心。

    回答他的是一隻迎面砸來的黑色青蛙。

    是砸。不是丟。因為這頭青蛙……體形實在是太龐大了/被強行注入棕熊之魄,他在脫離范同酉的手掌之後,身體在瞬間便撐大了數百倍,像一口裝滿米面的巨大口袋一般像施足孝撲去。

    “格——”青蛙前肢揮動過去,利爪從吸盤裡生出來,伸臂欲攔的兩頭殭屍當下便肢體分離。“咯鑔鑔”的骨碎聲音聞之牙酸。棕熊的力道直有千鈞,這些臨時御使的死屍何足相擾,夾著猛烈的風聲,青蛙轉瞬又砸飛了兩頭殭屍。

    眼見熊蛙張牙舞爪向師傅飛去,那騎著殭屍的弟子趕緊先放過范同酉。命令白屍向青蛙攻擊。

    一到尖叫的火鳥,像炙熱的鐵線一般飛起,解了主人之困,白屍重釋火鳥之術,六隻飛羽銜尾相跟著破進青蛙的肚腹,將一個膨大的肚子炸的四分五裂,肚腸下水飛的四處都是。

    損失了一隻火鳥。餘下五隻又自動追擊范同酉。然而有避火猴護體的范同酉並不躲閃,任由它們一隻隻鑽進背部,便像泥牛入海一般,連個火星都沒炸起。便悄無聲息的泯滅掉了。

    青蛙、蛇、螳螂……這一片小樹林裡的生物之多實在出乎范同酉的意料之外,他飛快的捕捉著昆蟲爬蟲,捏破瓶子強行為它們注入魂魄。一時之間,長出翅膀的竹葉青,咆哮震天的螳螂,像盤子大小,長出獠牙和粗壯尾巴的甲蟲,一隻接著一隻被投入殭屍群中。

    突然出現的昆蟲軍團,成功的延緩了施足孝前進的步伐,這些被重新賦予體魄的怪物不僅體型增大了許多,戰鬥力更不容忽視,以一隻抗數隻,一時竟然不被殺滅。尤其那隻被融入虎魄的螳螂,站起來一人多高,兩把倒臂如鍘,力氣又大,來去之間將攔路的殭屍都攔腰砍斷。

    范同酉哈哈大笑,赴空又蕩出二十餘丈。心中正暗喜於終於逃脫了危難,不期然,“啪鑔!”一聲霹靂聲響,正前路的樹叉之中猛然冒出幾團明亮的火光,死頭渾身纏繞著電光的巨大蜘蛛,左右布成犄角憑空出現在眼前。

    范同酉生生頓住了身子,眼光極快的掃了週遭一遍。

    無數隻吊著細絲的小蜘蛛齊刷刷從樹間垂落。身前身後,數不清的拍翅之聲變的越來越響,似乎大團蒼蠅正在向這裡靠近。

    心中正暗呼不好,猛然感覺抓住樹枝的手一陣強烈的麻痺,只眨眼之見,從五指到小臂,麻木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他轉頭一看,登時駭的魂飛天外,所有的樹葉的背面,此刻密密麻麻,全讓密集的小甲蟲填成了黑色,一條粗如兒臂的蟲隊,沿著樹枝飛快爬行,就要通過他的手臂撲到他的面目上來。

    “陷阱!”范同酉明白了,撒手放開樹枝,用什麼麻痺的左臂攪住了樹幹。然而,沒等他附穩身子,一大團“啪啪”做響的電火花便炸在他身後的樹幹之上,而同時,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災難出現了。“乓”的一聲,正對著他肚子的位置,樹幹上突然炸開了一個大洞,數不清的白色蠕蟲像一把銀槍一般鑽的突了出來。

    范同酉心驚了。整棵大樹便在他的嘔血翻倒的一瞬間左右兩開,紛紛散散的白點如米粒一樣向地面灑落。這棵樹的樹心早就被蛀空了!只餘二指厚的樹皮在裡面,藏著的是一柱堆摞起來五六丈高的白蟲!

    “空!空!……”接連不斷的聲音傳入了范同酉的耳中,周圍幾十棵樹木同時炸開,其中藏的白蟲如潮水般瞬間將地面鋪高了三尺,只一個浮躁,便把他淹沒在無窮無盡的白濤中。

    而此時,數十丈外的施足孝師徒也陷入了危急。

    師徒兩聚起殭屍,合力把所有變成怪物的蛇蟲撲殺過後,施足孝忽然發現,本來蟋蟀聲響之不絕的樹林,突然變的安靜異常了。

    不,不是徹底的安靜,風聲雨聲裡,隱約有沙沙的細響,像是水流……他支起耳朵努力的聽,想找出聲音發出的來源,才猛然發覺,這聲音傳自四面八方,無處不在。

    他抬頭看了一眼,臉色就白了。萬千隻烏黑髮亮的蜘蛛吊著絲線從頂上垂落,頭頂上早變成一片雪白了,所有枝葉的縫隙已經被蜘蛛絲封嚴,連月光都透不進來。他和徒弟彷彿被封進了一個巨大的繭殼之中,轉頭查看四面,土地之下,處處都有細物鑽動的跡象。

    是羅門教的蟲陣!久在江湖行走,他怎麼會不知道羅門教的大名,見到這樣奇特的控蟲之陣,他立刻就判斷出了敵人的身份。緊迫的危機之感,讓他來不及說完整的指令,只大喊:“堯清!紅屍!烈焰焚天!”

    話喊完,自己也立即動作,腳尖在地上重重一頓,踩破了前端暗藏的毒囊,飛快的繞著徒弟和自己畫了一個圈。黃綠的屍水從腳尖流出,哧哧進入土中。

    “屍令!護壁!”手上快速結個咒,屍水瞬間便冒起濃煙,煙霧聚而不散,薄薄的結成了一個壁壘護在兩人身周。

    那邊,徒弟堯清聽出了師傅話裡的倉皇,也開始行動了。多年的默契,使他迅速的領悟了師傅的指令,右手捏成二指劍決,足下踏罡,先布了護煞陣法,然後伸指到嘴裡咬破,將血在面前飛快的灑成一個符號,咒:“召我天炎大將軍,持玄兵命,持真陽命,持不死命,向所四方,御使天雷離火復咒!疾!疾!疾!”

    指決向著正前,左,右各點了一下,飛揚的血點瞬間閃起了亮光,灑在地上聚成一個奇怪的符號。瞬間,噴薄著烈炎的的虛空之門被打開了,一個高大的,穿著鐵甲的紅色殭屍一步邁了出來,四周的氣溫瞬間升高。

    烈炎焚天咒。紅黃的火焰豎成兩人多高的火牆,一環一環的向外急蕩,彷彿十餘重烈火搭成的活動藩籬,繞成一圈又一圈,不斷將範圍擴大。方圓十丈內的所有樹木,全部被劇烈的燃燒,蟲子蜘蛛,有被焚成了焦炭。

    師徒二人立在火圈中心,已經無暇顧及火圈外殭屍的存亡了。但見火焰過後,頂上仍不住的吊下蜘蛛,燒成焦黑的土層依然在永動,黑色的小甲蟲直如無窮無盡,怕著厚厚的蟲灰,仍然迫來。

    烈炎焚天咒威力極大,然而持續時間也短,一波攻擊將周圍掃蕩一空後,紅屍便耗盡法力退回虛空裡面,火焰也散盡了,再看場地中,程堯清耗法過大,跪倒在地不住嘔血。施足孝面色鐵青,聽見空氣中又響起嗡嗡的聲響,只嘆了口氣,低聲道:“堯清,寄命走吧。”

    “是,師傅……”堯清艱難的說完這句話,便和他師傅一道,兩手交叉托於胸前,密念寄命回魂咒。

    黑暗之中嗡鳴愈加,嗜肉的地蜂顯現在空中。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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