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8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2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上)

    夏末秋初了陣雨,來時兇猛,消減得也快。

    等到天將破曉,一線微明的曦光穿過窗板縫隙穿入屋來,外面的雨聲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不再像昨夜那樣,風狂雨驟直欲摧房拔舍。

    經過一夜風吹,房間裡清冷了許多。門窗閉著,屋時仍然很暗。秦蘇呆呆的坐在訂沿上,盯著地上一隻潮蟲兒出神。

    胡不為輕輕哼了一聲,秦蘇立時被驚醒了,轉過頭支,輕輕掖上被角。胡不為蜷在被窩中,背對著她向裡睡。一頭烏髮凌亂披散在枕頭上,象許多細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麼夢呢?”

    秦蘇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心裡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細白的手掌輕輕按在那萬縷黑線上,沒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鮮明。“你在夢裡,可曾記得秦蘇?還記得那個……你不肯離棄,說過的要與她同生共死的姑娘麼?”

    胡不為鼻息悠長。他沒有聽見背後良久之後的一聲幽幽嘆息。

    薔薇花,小軒窗,他又回到西北那人偏遠的村子裡去了。回到那個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難,他並不知道。在他的意識中,這漫長的一年,只是一個晚上而已,他只記得自己不行在尋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夢裡風物一如前時,暮春時節。天上晴日正好,燦爛地薔薇開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見他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銅鏡和牙梳。面上燦起喜悅的微笑,張開雙臂向他跑來。

    “萱兒……”胡不為被巨大的幸福填滿胸腔。原來妻子沒有死,原來他還有一人完整的家。記憶裡那些無法言明地痛苦和折磨,原來只是一場令人驚悸的噩夢。

    他胸中湧出了委屈,流著淚叫喊,也張開雙臂向妻子撲去。在一瞬間,他已經忘了漫長歲月裡所經受的苦難,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裡心,此刻只有這曾經屬於他的幸福。象溫暖的陽光包裹住了他。妻子還在,兩情相好,兒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陰霾,只是個夢吧,只是個噩夢吧,現在這一刻才是真實吧?

    …萱兒!“他忘情的呼喊,衝向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女人。他心裡有千言萬語,他想問妻子這麼長時間到底去哪裡。為什麼不跟在他的身邊?難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麼?她不知道他每一個晚上都想著她麼?然而,語言在此刻沒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載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地情感,喉管太窄,甚至邊呼吸都被凝噎陰在喉頭,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用眼睛貪婪的,急切的看著妻子,生怕那張臉會再次煙消雲散。

    他把那個溫軟的軀體迎入懷中。便在四隻手臂交穿而過的剎那,在他靈魂的深處。在無限遠的高空之上,一道閃電亮徹四方。

    有什麼樣地語言,能形容這剎那間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麼樣的字。能說明這一刻的堅貞和諾言?

    千篇歌詠作無聲,萬卷詩文盡失色。

    什麼生死相許,什麼海枯石料,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這一瞬間成了永遠。

    一滴淚從他眼角滲出,慢慢滑落,變得冰冷,然後洇入了早就濕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兒……”胡不為在被窩中顫抖,一聲囈語跟著淚水說了出來。

    “二十一……”

    背後的秦蘇頓住了呼吸,好緊緊的咬住嘴唇,眉頭已經鎖上了,她在心裡數著這個數字:“二十一……”

    從昨夜到現在,胡不為已經叫了二十一聲“萱兒”,叫了五聲“嫣兒”

    一點酸楚的滋味,在秦蘇胸中慢慢擴散。她痴痴的看著那個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覺自己離他很遠。“胡大哥……難道在你心……我一點影子都沒有麼?”

    胡大哥是在做夢,然而林裡沒有她。他夢裡只有兩個女人,一個叫‘萱兒’一個叫‘嫣兒’。‘萱兒’該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麼重情,在魂魄初復地這一夜間,就叫了二十一聲。

    可是,‘嫣兒’是誰?為什麼一句‘秦蘇’都沒有,卻有五聲‘嫣兒’?難道這個女人比自己不重要?秦蘇忽然間發現,自己對胡大哥的身世,瞭解得竟然這般貧乏。

    他的世界裡有兩個女人,完全沒有自己……那這一年多來的無怨無悔,痴心暗許都只是鏡花水月,都是自己地一廂情願麼?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願。在他心裡,秦蘇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蘇重複著這個念頭,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別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緒由不得她,在念了句‘很重要的……’之後,那個她不願意想起來的事實又無情的浮上來,無法阻擋的凸顯在心間。

    既然很重要,為什麼……他一句‘蘇兒’都不肯說?

    秦蘇的臉瞬間暗下去了。那個從昨夜裡一直懷著的不安和期待,不知什麼時候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困在心境中的人,是不記得時間流逝的。

    玉壺光轉,在層雲上。被瀟雨籠罩的江寧府城,此刻誰都見不到那個鎖著痛苦神仙的囚禁之月。然而層雲再厚。能遮擋住月光灑落,終究不能暫緩一下漏壺中細細瀉下地白沙,天很快就亮了。

    卯時一刻,賀家莊裡催食的鐘聲便響了起來。沒睡了一夜的眾人。又開始忙碌活計。

    灶房了嬤子端來早茶和清粥不菜,秦蘇沒有心情吃。胡亂搽了把臉,便又合上門板,坐在床邊自想心事。

    賀江洲來看過她。但見秦蘇一臉悒悒,似乎懷著沉重心事,花花公子識趣地沒有表露心意,只關切的問了胡不為的狀況,秦蘇不冷不熱的態度讓賀江洲心裡直納罕……發生什麼事了?連計好胡不為都得不到秦蘇的笑臉。

    午後,范同酉偕同賀老爺子來探望。細細看了胡不為的狀況,老頭子不置可否。只教秦蘇好生照料他,別讓胡不為感受風寒。

    兩人出去不久,青空子也來了。他帶來幾粒碧的丹藥,說是可以培築精氣的。這事倒提醒了秦蘇,她趕緊收起哀傷,從包裹裡翻出前些日子從青琴酒樓買來瀧珠。那賣藥道人說這些瀧珠對魂寒體怯之人最有效,胡大哥現在用了正合適。“那時什麼?”青空子看著她手裡的乳白珠子說。

    “保一瀧珠,兩個月前我跟人買地。說是可以保養魂魄,我想給胡大哥服下。

    “拿來我看看。”青空子把珠子接過去了,放到鼻前嗅了下,卻皺起眉頭。“化多少銀子買的?”

    “他沒跟我要錢……怎麼了?”

    “沒要錢?”青空子臉上閃過一絲訝色,“我還以為你被人騙了呢,這不是什麼保一瀧珠,而是一種禽鳥結的骨丹,叫白毛子。”

    “啊?!不是瀧珠?”秦蘇吃驚的看著道人,“那……吃下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那倒不會。”青空子說,“不過這東西沒什麼效用。拿來給小孩子玩玩還成。”

    秦蘇傻了。她哪知道自己珍藏了一個多朋的寶貝竟然這麼不值錢。可是……那道人幹什麼費這許多工夫來騙自己?還沒跟自己要銀子,他到底有什麼目的?秦蘇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只不過是賀江洲為色引她出門而設的道具罷了。

    她這邊不明白,青空子卻將丹藥喂到胡不為口中了。細細診了胡不為脈博,青空子又皺起了眉頭,“不好。”他說,“脈博壯弱交替,這不像正常徵狀。”

    秦蘇一顆心沉了下去。

    “很不好。”就在此時,斜對的秦蘇房間地范同酉房裡,老酒鬼了也踱著步說出同樣的話。他的臉上罕見的籠著一股凝重之色。

    “他的身子先是閒茺一年多,鬼識都很微弱,然後前次又讓鬼魂的死氣侵襲,傷了元氣……唉,現在塑回魂魄,終究不能恢復成以前狀態了。”

    賀老爺子坐在一邊,問他:“那會怎樣?”

    “主不鎮僕,僕不服主,神魂離舍,七魄分治……”

    “說簡單點,”賀老爺子不滿的瞪了他一眼,“這時候還裝什麼高深,說這些玄虛詞語來考教我麼?”

    范同酉嘆口氣,“他不能時常保持神智,一時混沌一時清醒。這個狀況可難說捱到什麼時候……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不是會塑魂塑魄麼?沒有法子對付這個?”

    范同酉苦笑搖頭。“要是我會這個法子,先前的青鸞魄早讓我塑到身上了。我就是不會固化七魄……“賀老爺子無語,想了想,看見范同酉仍在自責之中,便安尉他:“算了,那也沒有辦法,咱們都盡力了。事情到如此地步,都不是你我的錯。”

    范同酉嘆息一聲,默默點頭。看向窗外,亭台欄杆都被綿雨澆得濕漉漉的。

    ……

    入耳是一片瀟瀟這聲。

    胡不為大叫一聲從床上坐直起來。他剛才夢見一個女人用雷電劈中他的腰間。那個夢境何其真實,胡不為甚至能清楚地回憶起,雷電在她手掌間尖銳炸響的聲音。

    她劈在自己腰間,真可怕,她是誰,為什麼要打自己?

    腰真地很酸。很疼。不只是腰,肩膀,大腿,手臂。脖子,身上幾乎無處不疼,胡不為驚駭的發現,自己地手足竟然軟得跟面條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他驚惶地想叫,然而僵硬的喉聽使喚,只能發出‘啊,啊’的嘶啞聲音。

    一年多靜坐不動,他的血液沉積,筋骨萎縮。一時又怎能恢復如初。

    胡不為不明所以,混混沌沌的,又一頭栽在枕頭之上……著明晃晃的金鉤,翠綠的絲墜連著美玉雕鏤的盤長,在鵝黃的流蘇之中。錦被紗帷,金鉤玉附,這是大戶人家的器物。自己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胡不為聞得枕上一股淡淡地幽香,思緒又錯亂起來。

    這是蘇員外家?自己跑到西京給兒子找奶娘,然後救了蘇老太爺……在這睡覺麼?

    可是記得已經離開了呀?後來又去了劉佩玉劉老爺家……這是劉老府上麼?不對!不對!在劉老爺家已經碰上了妖怪……妖怪!

    胡不為驚出一身冷汗。意識深處對這兩個字的戒懼是什麼都消弭不了的,受過這一激,經歷的一切便如同走馬燈上的圖畫,飛快的湧入他的腦中。監獄、追殺、猴子、刑兵鐵令、鬼魂……這些瞬息爆發的記憶洶湧不絕,胡不為只覺得腦袋快要裝載不住了,又疼又脹,似乎要炸裂開來。

    門口一個清脆甜美地聲音減緩了他的痛苦。胡不為支起耳朵聽她說話,一時倒忘了頭疼。

    “多謝你了。賀公子。這事還要麻煩你。”

    “嗨!這時候還跟我說客氣話!”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你盼著胡大哥早一日恢復。難道我就不是一樣的心思?這裡庭院開闊,景色最美。把胡大哥搬到這裡,對著花木美景,他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先前那女子笑著說:“嗯。是你有心。胡大哥醒來,一定會很高興。”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了,先不多說,你給胡大哥喂飯去吧,待會兒我讓丫鬟把用具給你送來。”腳步聲沓沓,他匆匆離開了。

    胡大哥?他說的是自己麼?自己怎麼又病了?胡不為腦中一陣迷糊。聽見門口步聲微響,一陣風吹著香氣向房中湧來,很淡雅的溫香那個人輕輕關上門,登時把瀟瀟的雨聲都阻隔在外面。

    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床邊。胡不為偏過腦袋去打量她。

    這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很年輕,她捧著一個瓷碗靠近床頭。一張溫柔地臉在金鉤下慢慢顯現,秀氣的鼻子,雪白尖俏地下頜。眉成細柳,目蘊深情,這女子顧盼之間有一股溫婉的嫵媚,只是,她此刻似乎懷有心事,眉目間籠著一股淡淡的憂鬱,如薄雲掩月般,讓她微生楚楚之態。

    這張臉,好像在哪裡見過……而且,感覺很親切……

    胡不為努力的搜索記憶,想要找出跟這個女子相關的點滴,他剛要抓住點什麼,可在一忽間,那點線索又斷了。

    不等他得出答案了,那女子已經靠近過來。她低著頭呵氣,一邊用湯匙輕輕攪動碗中清粥,動作細緻而輕柔。裊裊的熱氣將好的臉掩得時隱時現,胡不為能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般微微眨動。片刻粥涼了,女子抬起頭來,清亮的眼光掃到他的臉上,她這時才看見他已經睜開的眼睛。

    彷彿戲劇一般。胡不為看著那女子身子震了一下,倒退兩步,香唇微張開,兩個漂亮的眼睛瞬間睜圓。‘叮噹’――辛苦吹涼粥羹就這樣直接從手中掉落,瓷器清脆的碎裂之聲,和她失聲驚呼同時響起來,“胡大哥!你醒了?”

    “啊……”胡不為只能發出這兩聲粗啞的呼喊。他疑惑的看著她,看見那張臉由驚訝變得喜悅,由喜悅變成委屈,由委屈再變成感激,然後感激再變成悲傷和欣喜交織。彷彿都發生在一瞬之間,胡不為看著許多複雜的情感在她臉上一一閃過,還沒明白究竟怎麼回事,那個溫婉的女子已經流著淚撲近床邊,張開雙臂似乎想要撲到他懷裡,但她忽然間彷彿想到了什麼,又猛然頓信頓住了,臉上泛起紅暈,微微咬住嘴唇。

    “胡大哥,你……你……”她嘴張了張,好像有話要說,可卻說不出來,兩個眼睛重新蒙上霧氣,卻低下去了,不敢和胡不為對視,一瞬間,羞怯和哀憐再次浮在女子的嬌靨之上。她跺了一下腳,終於不甘的向外跑去,“你等著,我把炭兒給你叫過來。”她飛快的拔出門閂,淅瀝的雨聲再次傳入耳中。

    “炭兒……”胡不為的神智又清醒了一些。他的兒子,名叫胡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躺在這裡,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為什麼身邊會有這個年輕的女子,她的表情好奇怪……可胡不為並不覺得突兀,在他潛意識深處,感覺到自己跟這個女子很熟悉,似乎她一直就伴在自己身邊,他不知道這個感覺究竟從何而來,還有……兒子胡炭怎麼也跟過來了?

    想不明白,頭疼,顱內萬針攢刺的痛苦再次侵襲了他,胡不為忍不住呻吟一聲。自己不是在給萱兒找藥的麼?怎麼會來到這裡?

    記憶生了斷層,胡不為只記得自己帶一隻猴子跑出監獄去了,已經和蘇老太爺他們分手了……好像,後面還有一些事……胡不為緊皺著眉頭,額間緊繃的感覺,似乎給一種絞著腦筋找到答案的力量。

    苦榕……青龍士……白老虎……秦蘇……

    “啊!秦蘇!”醍醐灌頂一般,胡不為瞬間記起了所有的往事“她是秦姑娘!”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2:3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3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下)

  終於都接通了。給妻子尋藥路上,他遇見了很多人,被人冤枉追殺,救了秦蘇,然後,被她師傅打傷。原來先前那個夢不是夢,那個惡女人真的用閃電劈中了自己。難怪現在全身痠軟。唉,胡不為啊胡不為,流年不利,背著幾十條人命的冤名,外面還有很多人在追殺自己吧。

  忽然間明白到自己的處境,胡不為不由得苦笑。他胡亂的想:“不行,這人間是不能再行走了,還是回到老林裡去安全一些……”

  只是,事情仍然有些不明白之處,秦蘇不是穴道被封了麼?她師傅給她解開了?她怎麼逃脫?為什麼自己會覺得,她似乎跟自己相處了很久很久,這種感覺好奇怪……啊呀!不好!難道這裡竟然是她師傅的房間?!自己被鎖到賊窩裡來了?!

  一想起暗夜裡那個冷酷女人的凶惡言語,胡不為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完了完了,一隻……不,兩隻猴子,一隻老的,一隻小的,跟一頭老虎住在山洞裡,猴子的命運還能有個好下場?胡不為著急起來,兩個眼睛飛快的在四周尋找,想要籌謀脫身之策。可是頭很疼,腦筋不怎麼靈光,而且身體沉重之極,一點都不聽使喚,這可怎麼了得?!他想要抬起手臂,都是千難萬難。

  “該死!你倒是動一下……”胡不為臉憋得通紅,竭盡全身之力想要把手臂抬高,然而那條軟東西好像不是生在他身上,只抬起半尺就落了下來,還牽連肩膀一陣扯動心肺的劇痛。

  “踏踏踏踏!”門外雜亂的腳步聲讓胡不為登時氣窒,他緊張的繃緊身體,心裡咚咚劇跳,只是想:“糟糕!壞女人來了,她……她想怎樣對付我?”

  白影子又出現在視線裡,不過不是惡女人,仍是秦蘇。

  秦蘇的臉湊近床頭,這時眼中不再混有其他情感了,只是閃亮著純粹的喜悅。“胡大哥,我把炭兒給你帶來了,”她向床外邊說話:“炭兒,爹爹醒了,叫爹爹。”

  一個小孩子從幃帳後面轉過來,手腳並用爬上床,輕輕說:“爹爹。”他眼中還含著淚花,臉上是一副委屈的表情。看見久病的父親醒了,小娃娃就把眼睛滴溜溜轉著,盯著他老子的眼睛,帶著究尋的意味。

  胡不為這一下受的刺激不小。兩個眼睛睜的快和張開的嘴巴一樣大了。

  這個……是他兒子?

  糊塗再次佔據了大腦。他的兒子,剛剛從襁褓中拿出來,換上獸皮……怎麼一忽兒就變得這麼大了?到底發生了什麼?胡不為驚駭的看著他兒子,眼睛再不眨動一下。一老一小就這樣瞪目相對,互相驚訝的打量著對方。

  那臉,那唇,眉峰上那道淡淡的傷疤,甚至那機靈活潑的眼神都很像自己。這……真的是他兒子!可是,為什麼會這樣?自己錯過了什麼?“啊……啊……”胡不為吃驚的喊,他像條僵硬的鯉魚打了個挺,又打了一個……卻沒能坐直起來,床榻被他搖得一陣亂響。

  “啊……”胡不為把探詢的目光投向秦蘇,努力的調整自己的聲帶:“齊……齊……情……秦……鍋……拿……昂……啊……啊……”

  秦蘇平靜的臉龐一瞬間再次湧起波瀾。她聽懂了,胡大哥在叫她,他想說‘秦姑娘’,他在沉睡了一年之後,仍然記得自己。

  美麗的姑娘側身坐在床沿上,伸手把滑落的被子蓋好,“胡大哥,你剛醒,先不要說話。”她溫柔的看著胡不為的眼睛,努力控制著心中的情緒。胡不為眼中有茫然,有迷惑,然而那快速轉動的眼珠子,仍然和秦蘇記憶中那個機靈漢子一模一樣。

  兩個相隔年餘的形象漸漸在眼前重疊了,最終合在一起,秦蘇心情激盪,忽然有種想痛哭出聲的衝動。

  她快速的眨動著眼睛,然而臉上那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胡不為的觀察。

  胡不為的目光,不住的在胡炭和秦蘇的臉上換來換去。想要在兩個人的神態容貌上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爹爹。”胡炭又叫了一聲,展開短短的五個指頭,去撫胡不為額上飛出的幾根頭髮。

  “大……大……炭……”胡不為說。“啊……啊……踏……”

  破舌頭!硬得跟木棒一樣!胡不為恨得直欲把口中那條僵硬的肉條咬斷,從前靈活得可以燦生蓮花,現在連自己兒子的名兒都叫不出來,留著有什麼用!“踏……踏……燙……”真是越著急越出亂,胡不為又努力了一次,這次舌頭乾脆抽搐一下就不動了。急得胡騙子又打挺又睜目歪嘴,好一番可憐神態。

  “踏……踏……暗……燙……”

  秦蘇到底聽出來了。她收了哀戚,嫣然一笑,對胡炭說:“炭兒,聽見了麼?爹爹叫你呢。”

  “噢,”胡炭說,“爹爹。”他把目光落到胡不為通紅的臉上,伸手輕輕的撫摩他爹的額頭。姑姑在很久以前告訴過他,這樣摸著爹爹,爹爹的病就會好得快些。小娃娃鼓著嘴,隨著呼吸聲,幾個哭出來的鼻涕泡便不時的炸破。

  “爹爹,炭兒不要住在這裡。”小孩童憂鬱的乞求,“我們走吧。”

  “我們去找娘。”

  胡不為眼中閃過疑惑之色。他看見了兒子臉上的委屈和淚痕。

  “情……情……”胡不為吃力的說話,把目光轉過來,想從秦蘇臉上找到答案,卻看見秦蘇一臉愁容,眉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鎖上了。

  胡不為醒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賀老爺子的耳中,幾個老傢伙——陶確、欒峻方、范同酉都跑到房裡來看望胡不為,少不得一番勸慰勉勵之言。胡不為思維何等敏銳,雖然神智初復機靈大不如前,但從他們隻言片語透漏的訊息中,仍然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他已經沉睡了整整一年!

  真是個玩笑,然而這玩笑開得未免太大了,未免太恐怖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無知無覺的活著,那會是個什麼模樣?沒有魂魄的軀體,那還是自己麼?那不跟廟裡的泥塑菩薩一樣了?無法言語無法行動……胡不為後怕了,驚懼了。在那樣全無防護之力的時候,萬一途中有點什麼閃失,自己豈不是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被巨大的恐慌籠罩著,他忽然感到一陣虛脫,再也不敢想像下去,心情一瞬間也變得和外面的雨天一樣糟糕。

  送走了客人,房中便安靜下來了。秦蘇默默坐了半天,腹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在房裡呆得尷尬,便到廚房煮了雞粥,回來喂胡不為。胡不為心懷他事,吃飯也就不大用心。

  一番糟糕情緒,一直帶到了晚間。

  酉時過後,天漸沉暗,賀家莊內便掌起了燈。秦蘇跟下人要來熱水毛巾,給老胡小胡都洗了手和臉。將小娃娃安頓到裡床睡了,扶起胡不為讓他斜靠在錦墩上,幫他洗腳。

  這時胡不為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年多來,正是因為這個女子的照顧才得以延續生命。她把自己和兒子從沅州帶到江寧府,迢迢千里,一路也不知經過多少苦難和凶險。她以柔弱的肩膀,竟然擔起一副重擔,這樣的大恩大德,自己該怎樣感謝她呢?

  秦蘇低頭慢慢揉搓他的腳趾,溫柔而細緻。彷彿手裡捧著的是小嬰兒不堪重碰的腳掌。她沒有看見頭頂上,胡不為注視著她的複雜的眼光。

  “秦……姑……姑娘……”胡不為終於說話了。一整個白天個鼓喉頓舌,到底已能簡單表達心情。他心裡有許多感觸,有許多念頭,但要衝到口邊時,卻沒一個能成為完整句子。想了好一會,他才嘶啞的說:“多……多……多謝……你……了。”

  秦蘇心中一澀,一抹苦笑現在唇邊。她沒有抬起頭,只輕輕說:“不用客氣,胡大哥。”

  浸在水裡的手掌,細長,瑩白,豐潤,在燭光下看來,通透得如同美玉一般。胡不為看著面前女子,如雲青絲下,一截白皙纖長的柔頸,感覺著足上肌膚彷彿鵝毛拂過的溫軟滑膩,心中禁不住一蕩。

  秦姑娘竟然給自己洗臉洗腳,這……是不是太過親熱了?雖然……朦朧深處,似乎這樣的場景曾經出現過……可胡不為現在是清醒的,他何德何能,敢讓這個姑娘如此對待自己?胡不為侷促的掉開眼睛,假裝把目光轉到帳內去看兒子。

  胡炭已經睡著了。但胡不為心不在他,目光只在兒子平靜的臉上掃過一圈,注意力又回到秦蘇捏著的腳掌上來。他一動都不敢動,眼睛也不敢落到秦蘇身上。心中如亂鼓急擂般只是想:罪過,讓一個未出閣的年輕女子這樣照看左右,這怎麼敢當!秦姑娘的清白名聲可要壞在你手上了。

  房中燃著的蠟燭一寸寸的短下去了。

  房中兩個人誰都不敢看對方,誰都沒有說話。微微晃蕩的水響,給這靜夜廂房平添了幾分微妙的尷尬。便在胡不為神離魂合之際,秦蘇心中也是一番天人交戰。她在盼望著。

  她盼著胡不為會用溫情的目光注視她,對她展顏微笑,跟她說讓人耳熱心跳的情話。她盼著胡不為會把手掌落到她頭頂上,摩挲她的頭髮,撫平她長時以來的委屈和不安。

  只要胡大哥有點表示就行啊,秦蘇不用他說出怎樣的海誓山盟,只要他稍稍表露一點愛意,甚至,他只要向白日裡那樣,低聲的喚自己“情……情……情……”那時,秦蘇就會放下所有的矜持,放開所有的羞澀,投進他的懷抱中,暢快的痛哭,然後把自己完整的情感都毫無保留的吐露給他。

  苦苦等待的訊息終究沒有到來。秦蘇咬著唇,隨著時光悄逝,她心中的期待也一點點沉落下去。

  也許,現在還不是時候吧。胡大哥還需要時間來適應。

  秦蘇嘆息一聲,給胡不為洗完腳後,又幫他揉捏筋骨。這個功課是每天晚上必須做的,胡不為長時不動作,四肢萎縮得厲害,躺了一天仍然沒有恢復丁點力氣。

  頭,肩膀,雙手,雙腿。秦蘇雖然讓沉重的心事壓著,卻沒有馬虎了事,認認真真的,胡不為身上的每一個關節肌肉都不放過。胡不為看著她臉上專注的神情,心中極感過意不去,而讓一個年輕女子如此親暱的觸摸自己肌膚,他心中更感不安。秦蘇的柔掌在他肩膀和頸項上慢慢游移時,胡不為緊張得身子繃僵,快成木石之體了。

  莊院外遙遙傳來唱更之聲:“天—色—陰—晦,明—日—有—雨——梆,梆梆——”

  原來夜不知不覺已經轉深了。

  夤夜之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外人會怎樣看?胡不為心中的不安更強烈了。

  “秦……姑娘,不用……麻……煩了。”胡不為結結巴巴的說,呼吸急促,臉上一陣潮紅,他緊張的盯著秦蘇慢慢揉上大腿的手。“我腿……不……不……不疼。”

  “不行,胡大哥。”秦蘇說,仍然沒有抬起頭。“你這麼久沒站起來,筋肉都不像以前了,再不好好調理,怎能早日恢復?”

  胡不為身子一陣微顫,秦蘇掌中的熱氣讓他心裡有些莫名的燥動。這是個善良體貼的女子,胡不為怎能忍心讓她為自己而名聲受損!他歉疚的看著秦蘇:“好……好了,天這麼晚,你……也……回去……休……息吧。”

  秦蘇怔住了,她的手僵在胡不為膝頭上。把目光上抬,看見胡不為正飛快掉轉視線。

  回去?回哪裡去?

  秦蘇猛然醒悟過來:是了……胡大哥剛剛醒來,還不知道自己一直跟他住在一間房裡。自從他失去魂魄以後,秦蘇便成了他的貼身保姆,不敢輕離半步。白日照拂左右,晚上便守在榻旁,困了就和衣躺在他身邊。胡大哥當然不知道這些,可秦蘇是個女兒家,又怎能告訴他?

  在一瞬間,秦蘇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卻不知該說什麼好。胡不為胸口起伏,也不敢看她了,他的目光落在帳邊金鉤上,話中帶了一絲關切:“秦姑娘,好了……你別太累,快……快……睡去……吧。”

  “嗯……”秦蘇只得低低應了,卻仍不起身。此時夜已深,卻讓她上哪裡去?

  胡不為並不知道這些,還在為自己耽誤了秦蘇的睡眠而歉疚。他擺了一下自己的腿,催促她:“走吧,快……去睡吧,太……晚了,不好。”

  “他一直叫我秦姑娘,不肯叫我蘇兒……他要我避嫌……”秦蘇不說話了,心中的氣苦浸漫上來。這時她已經感覺出來了,胡大哥是在對她守禮。他到了這個時候,還對自己謙恭如昔。

  “胡大哥,你……你……”秦蘇咬著唇想,“你還對我這麼客氣……你一點都不記得那晚上的事。你忘了,我們……已經……已經……”

  秦蘇低頭站起身來,快步走近門邊,拔開門閂跑了出去。

  合上門板,清冷的氣息和濃重黑暗一瞬間便裹住了她的身軀。秦蘇立在廊柱的陰影裡,一動也不動,兩行清淚悄悄流下。

  是入秋了,秋雨帶幽寒。

  在這冷寂的雨夜,有家的人都熟睡了吧。胡大哥趕自己離開……她該去哪裡呢?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夜進三更,整個賀家莊都陷入沉靜之中,所有的使喚下人都進入安眠了。現在,滿院近百個人,恐怕就只剩自己一個人清醒著,還找不到歸所吧。

  雨水無情,仍然長一聲短一聲的敲擊著蕉葉,“撲—撲—”的悶聲聽來如此枯澀和單調。簷下的鐵鈴被風吹動,也不時發出冰裂般的玲玲細響。風吹過,燈籠都搖晃了,黯淡的微光飄搖在空闊的庭院中,照不到三尺之外,看來也快要被黑暗吞沒。

  好久,好久。

  房裡的燭火燃到盡頭,終於熄滅掉。

  秦蘇感覺冷了,她慢慢攏緊雙臂,蜷著身子,背靠門扇一寸一寸的蹲坐下來。

  滿院俱寂,惟余雨聲。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2: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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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白虎(上)

  趁風嘯動乾坤變

  秋夜穿庭雨,泠泠瓦擊聲,咽風吹如泣,鳴和似管箏。這是閒詩。

  對衣食無憂的朱戶人家而言,中秋前下一場雨,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風揚歌聲舞色,雨助畫意詩情。只要這場雨不是下得沒完沒了,耽誤了他們中秋賞明月,這一場薄寒甚至很得人歡心。

  情寄閒愁,寫些“紅殘香滿徑,川寒碧煙濃”的詩詞,畫個秋塘野鷺圖,枯葦兩三莖,漣漪四五點,孤鳥曲項勾足,獨立微雨中。澹泊中意蘊微闌,字墨裡又有高遠志趣,何不怡人!愁是心上知秋,人間喜怒哀樂,羨妒慌愁,八情之中,若少了‘愁’字,那可是大大的缺憾,算是白來一世了。

  不過,也就僅只於此了。賦悲畫愁之後,一番歌舞,所有的愁懷也便煙消雲散。食肉穿綾的貴人們,存安於所,是絕不會想到雨水之下,還有無數凍餓交襲的苦難百姓的。

  入秋的雨,對於天下萬千貧民,無居無所的流離之客來說,帶來的不僅僅是愁,還有痛苦。

  無數人,老人,婦孺,貧弱,殘障,被兵爭驅離了家園,他們頭上沒有片瓦遮頂,雨水來了,也只能默然承受。就近有大樹的,便蜷縮在樹下躲避,更多的人只能滾落在泥濘中,縮緊身體,顫抖著,用襤褸的破衣來遮擋濕寒。

  飢謹、疾病、暑冷。對萬千眾生而言,造化給予他們的絕沒有溫情,只有一天天勒緊頸脖的繩套。

  亂世裡這樣的事情多不可計。人的命運總被牽引向絕望和苦難。看不見出路,看不見將來,期望總被失望替代。痛苦和悲哀如同車馬的兩輪,滾滾不停,載著他們的命運一路馳向深淵。

  人人乞求上天,人人憎恨命運。然而他們終不知道,讓他們苦難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東西,又因何降落在他們身上。

  命者,人之生。運者,命之動。命是天給予,運卻由何來?

  沒有人去探究這個問題。感慨世事不是生活的主線。人還要考慮許多實在之事,飲、食、坐臥,無一不是費心費力的大事。而在飢寒交迫的雨夜,還有睏倦交襲,這時誰還有心情去思索命運究竟是什麼東西。

  漠雨籠罩下的江寧府,正在夜深時候,濃重的黑暗掩蓋了表象的一切。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冷清之時,許多人都暫時忘掉壓在他們身上的命運。不夜的秦淮兩岸,燈火已經闌珊了,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也絕少有人行走。

  安鎮寇的宅院之內。客舍廂房中,隋真鳳剛剛睡下,她還在琢磨著晚間跟眾位掌門合議的事情。

  羅門教早前已經分批撤離到舒州,江寧府暫時解除危機。但江寧府各門派領袖並不自安現狀,他們想趁著敵人氣勢衰減之時,聯合舒州同道,給羅門教以反戈一擊。聯絡的人馬已經派出了,料想明後兩日,就會有消息陸續傳回來。

  隋真鳳在床上輾轉,始終不能入眠。腦中思索之事實在太雜太多了,有許多更是毫無頭緒,讓她剪不斷,繞不開。她睡不著了,索性並股沉肩,催息運功。

  “篤篤——” 窗格上微微扣響,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外面說道:“師傅,你在麼?”

  隋真鳳在黑暗中坐起身來,手指一彈,一小團火星便準確的擊中了九尺外的燭台,房間亮了起來。

  “我在,什麼事?”

  “山上出事了,大師伯在光州被人打傷,剛剛回來……她傷得很嚴重。”

  隋真鳳臉色變得慘白,一沖縱到門邊,霍然拉開了門。“師伯不是在山上麼?怎麼去光州了?!”

  門外是她的弟子范雪湄,此刻一臉焦急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師伯在五天前下的山,好像是找人去了。剛才幾個雙林派的弟子把她抬回來了,說在門前看見她被打傷……”

  “好我知道了,我們回山再說。”隋真鳳喝止住她,右手虛抓一下,掛在床前衣架上的外袍便飛到手中。隋真鳳匆匆披上,也來不及跟安府的人通報,足下生風,直接越牆出去。

  山上亂成了一團。內院裡面,白嫻指派師妹們招呼客人,燒湯熬藥,竭力維持著鎮靜。只是人人面上掩飾不住的驚慌和難過,顯見此事震動之大。

  隋真鳳板著臉,腳下急如風火,直接進到雷手紫蓮的房間裡,裡面的八九個女弟子都站起來了。“掌門師叔……師傅她……她……”惠喜和惠安幾個當場淌下眼淚來。

  輕輕拉開棉被,看到滿身是血的雷手紫蓮,隋真鳳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

  雷手紫蓮的左側胸腔被抓穿了一個大洞,到現在沒有斷氣,已經是奪天造化的奇蹟。雙林派很重同道之義,對老太太很用心思,用了幾味珍貴藥品給她療傷,從她身上能聞出了冰片、虎骨、鹿茸等物的味道。一條止血符封在傷口之上,靈氣卻不甚強。

  隋真鳳上床盤膝坐定,先把師姊傷口的幾處脈穴封了。取來玉女峰自用的止血符咒換過,又上了靈藥玉犀散,開始給她推血過氣。對習術之人而言,靈氣正如血液一般重要,靈氣充沛,則傷損可愈,靈氣枯竭,新肌不能生。所以一旦受了傷,必先補救靈氣,使之可以調節機能,慢慢恢復。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的功法同出師授,同脈同源,因此靈氣進入雷手紫蓮體內後,便如海回江河,瞬間與雷手紫蓮幾欲枯竭的靈氣匯在一起。

  按著回元法的要訣,隋真鳳引導師姊的靈氣在體內繞行九大周天,一步步將欲斷欲連的靈氣接繼完畢,使之得以自存。然後,再鼓蕩真勁,強行擴通已經變窄的任督兩脈,這兩步完成以後,引靈氣重歸五宮,降心火,平腎水,穩肝土,將內宮逐個激活。最終才把靈氣導歸入氣海。

  等到一番功夫作完,已經是雄雞唱曉,到隔日早晨了。

  隋真鳳面色蒼白,全身靈氣十去其八,卻還不能馬上就寢。看看師姊面上有了紅潤之色,略微寬下心,便讓弟子領著到廂房給客人道謝。

  雙林派的六個弟子年紀甚輕,見隋真鳳過來道謝,臉都漲紅了,趕緊起座回禮。內中一個年紀較長的豐姓弟子位序最高,便由他來跟隋真鳳敘述事情的經過。

  原來三天前,雙林派在門口見著了躺在地上的雷手紫蓮,當時她已經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身上經過簡單包紮,旁邊還有一張紙條,寫:速送至江寧府玉女峰。掌門不敢怠慢,拿出了門派最好的傷藥和符咒給雷手紫蓮敷上,連夜派弟子護送來玉女峰。因為怕路上顛簸使傷勢惡化,眾人不敢運法術趕路,只得雇個馬車,在路上走了三天才趕到。

  隋真鳳細細問一些細節,得不到一絲線索。當下致了謝,請幾人用完早飯,便寫了一封謝函讓他們帶回去給掌門。

  等到當日天色暗下,隋真鳳將自己一身餘氣都過度給雷手紫蓮,老太太才終於邁過了生死之坎。只是畢竟傷勢嚴重,氣息微弱,一時說不得話。隋真鳳怕傷情有變,不敢離榻半步,便讓弟子在床邊鋪了個簡易繃床,打坐蓄氣,親自給師姊守夜。

  第二日天剛初亮,寅時剛過,隋真鳳睡夢中忽然聽到微弱的聲息。“師……妹……師……妹……”睜開眼睛看時,見是雷手紫蓮在說話。

  “師妹……掌門……師……妹……”

  “我在這,師姊……”隋真鳳過去,握住了師姊的手。“怎麼了?你好些了麼?好好休息,先別說話。”

  雷手紫蓮左右搖頭,喘息片刻,吃力的說道:“快……去……光州……”

  隋真鳳見她呼吸粗重,說這幾個字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便道:“師姊,你先別著急,縱有什麼大事發生,你也要先養好身子再說……”

  雷手紫蓮猛擺腦袋,不讓她把話說完,手上竟然生出勁力,緊緊握住她的手。“眇目………青……雲……劍……”她瞪圓眼睛,拼盡全力說完了這五個字,便又重新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眇目!青雲劍!

  隋真鳳腦中如受重擊,一時轟轟作響。她聽明白了。

  敵人在光州!她霍然站起,目中射出逼人的寒光。“白嫻!惠喜惠安!”

  門外三個弟子齊聲應答,白嫻輕輕推開門扇,領著兩個師妹走了進來,三人也一夜未睡,面上頗有憔悴之態。

  “你們在山上看好師伯,我要到光州去一趟。”她掃了一眼三個徒弟,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白嫻你暫代掌門之位,一切便宜行事。惠喜惠安,你們負起輔佐之責,幫著白師姊處理事務。”

  “羅門教那邊,一定要派人緊盯,時時跟江寧府同道互通消息,有動靜時,先守好門戶按兵不動,等我回山時再作處理,如果安老英雄那邊有話過來,你就說師傅有要事在辦,等幾天回來。另外,白嫻,你再找十個師妹,在江寧府給我好好守住賀家莊,你秦師妹有什麼消息,我要第一時間知道,我帶走一隻信鴿。”

  “是!師傅。”

  “是。掌門師叔。”

  隋真鳳頭也不回,迎著微光的曙色便飛下山峰。她必須加緊腳程,因為她不知道,敵人還能在光州待多久。

  眇目,青雲劍。很奇怪的兩樣東西,本來風牛馬不相及。在外人聽來,兩物沒有任何聯繫,一應在人,一為兵器。但在玉女峰弟子心中,這兩樣東西的意義就非同尋常了,五個字彷彿已經燒成了烙印,刻在她們每個人心中。

  是仇恨的烙印。

  青雲劍,劍長三尺六分,重九斤九兩。劍面隱刻雲紋。

  它的特殊,是因為它是玉女峰前數四代師祖的成名兵器。

  師祖是玉女峰多少年來少數的煉器師之一,心無旁騖,專精於斯,三十歲時便以一口青雲劍掃蕩群魔,慷慨豪邁,享受隆譽大半生。然而名垂可久,人身易滅。在師祖九十三臨去之時,榻前感受到眾弟子的依依之情,如同醍醐灌頂般,她才倏然頓悟到,自己贏來的蓋世聲名儘是虛幻,而真正應該重視的,是她一再忽略和淡漠的親情。

  師祖愧悔萬千,又萬分不捨門下愛徒,竟然不願再歸身幽冥,而化魂入劍,作了劍靈。留下遺言,要永世守護玉女峰門下弟子。

  青雲劍因此成了不平凡的兵器。

  一代接一代,大家向來把青雲劍當成她的化身一樣,供在碧葉洗心堂中,虔誠祭拜。然而在四年前,一夜之間,青雲劍如秋水般的劍面上竟然裂出一道深深斷紋。隋真鳳當即命弟子四處探訪名師,想要讓青雲劍恢復舊觀。查找了兩年,終於得知慶州有個煉器高手蔡鍔,在器魂器形一道深有造詣,隋真鳳大喜過望,便命自己的師妹,玉女三蓮之一的紅蓮大士白瑞卿帶著青雲劍前去拜訪。

  誰料想,江湖風波險惡,浪潮總在不經意處湧生,紅蓮大士在行經河南府之時,竟被奸人暗算,手足折斷不算,還被人下了莫名之毒,令紅蓮大士深眠識海,至今沒有恢復清醒。而青雲劍也就此失蹤。

  事情發生之後,隋真鳳廣派弟子,一撥外出尋藥,一撥到河南府查訪仇人。當時秦蘇就跟著師姊妹們到南方尋找九節地狸,在樹林裡遇上了胡不為。而在此期間,仇人的消息也逐漸被察訪到了。

  多方查證得知,紅蓮大士在河南府一家酒樓用飯過後,便被一夥人盯上了,尾隨著她上了道。這夥人中,有一個人生相奇特,禿頭眇目,鼻如鷹鉤。

  所有的線索,盡斷於此。不難猜想,這些人縱然不是直接傷害紅蓮大士的凶手,也定跟此事有所關聯。玉女峰常年有十餘名弟子在江湖走動,為了便是早一日找到這眇目人的行蹤,查明真相,盡快奪回青雲劍。

  隋真鳳猜想,幾天前,雷手紫蓮定然是從外派的弟子口中得知敵人消息,又見自己忙於對付羅門教無暇分身,便獨自上路去查訪。只是中間又出什麼變故,被敵人發現了,將她打成重傷。

  那麼,打鬥當時,到底是誰救了她?又是誰將她送到雙林派門前,留下紙條?這其中還有許多疑團未解,只能等以後回山再問師姊了。眼下重要的,是盡快找到敵人,查清他們的來歷。

  隋真鳳懷著一腔憤恨,日夜兼程,才兩日便趕到了光州。來不及喘息,便發出召集令,要分派在左近的弟子速來見面。然而隋真鳳失望了,等了四五個時辰,沒有一個弟子到來。想來這幾個眼探也已經被敵人發覺拔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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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白虎(下)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具帖拜會了當地同道,說明來意,要求協查。光州有二十餘個門派,一眾掌門人聽完隋真鳳的要求後,盡都慨然允諾,共派了六十七名弟子,分赴光州各處渡口、城門、客棧、茶肆查找消息。

  到中午,消息便陸續送到寄居在雙林派的隋真鳳手中。

  光州位在淮水之南,雖然城區面積和人口數量均不如江寧府,但因其地理位置優越,北近蔡州,南通中原重鎮鄂州,是連接南北的要道,因此每日進出光州的人也多不可計。好在隋真鳳指明要查的人形貌鮮明,眇目之人,千百人裡也難有一兩個,所以一群弟子問遍城內的花子,守城軍士、游醫卜者等人過後,到底查到了一些蹤跡。

  眇目者八天前到達光州,同行的還有九人,他們在四天之前已經離開。在光州期間,一夥人住在城東的富商陳老爺家,有花子說,曾看見這些人在夜裡頻繁出行,也不知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時機緊急,已容不得多待。隋真鳳問明敵人出城的方向過後,便懇求雙林派在當地幫忙留意陳老爺的行動,自己拜別眾人,重又踏上征途,向南方急追過去。

  出城的敵人當中還隨行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不知道是什麼人乘坐。隋真鳳知道,受到此物限制,這些人是無法施展疾捷之術的,三天時間走不了太遠。只要她加快腳程,便能趕在敵人進入鄂州之前截住他們。隋真鳳並不急於一時報仇,她只要得知這些人的來歷就足夠了,確認敵人過後,慢慢再圖計畫。

  道上風波不提。追了兩天時間,已入楚荊地界,隋真鳳知道距離敵人已經不遠,不敢太過逼近,到邊緣小鎮七里坪過後,跟當地農婦買了一套衣裳換上,暫停了腳步,從懷裡摸出一個紙疊的小鶴來,施法術放上天去。這是查行紙鶴,專作遠程查探敵人蹤跡之用。

  一道暗淡的白光飛上天空,瞬息沒進濃重的黑暗中。查行鶴飛離地面十餘丈,體形又小,在地面單憑肉眼是極難察覺的。隋真鳳在左近找了一處僻靜之所,坐倒下來,緩緩闔上雙目。眼前一黑過後,又慢慢顯亮了,紙鶴飛行所見的景色一點一點浮顯在眼前。

  地面上大團大團的暗影在向後飛掠,那是被夜色籠罩的山林。查行鶴急行在天空中,穿越雲氣,身下的人物風景便飛快向後倒退。到處是山林,間有幾片開墾的田地。一條細細的黃土道如鵝腸子般,被錯落的密林兩邊夾著,蜿蜒向前延伸。因是夜中,路上行人近絕。紙鶴飛過二十餘里地,只見過一個夜行者。

  村莊倒不少。沿路兩側過去,已經看見四五個人煙聚集之地了。

  洞庭湖南北兩地,自古來便是中原魚糧的主要產地,幅員既闊,人煙也密。宋遼兩國經年殺伐,百姓人數本是一天天在減少,北方交界之處,所經之處最常見的景色便是荒棄的村落和路邊森然白骨。但楚荊位在大宋中心位置,遠離了硝煙,又有朝廷派駐重兵守著,百姓遠比其他地方豐足。

  飛三十四里了,再往前走十餘里就是另一個鎮子紅安。

  “難道他們已經走過紅安了?”隋真鳳心裡有些焦急。查行鶴最遠不能飛過六十里,若不能在此範圍內看到敵人,隋真鳳就必須動身再向前走。

  眼中所見,山林暗影已被一片一片方整的灰塊所替代。已經到了人間稠密之地,左近全是水田。隋真鳳控制查行鶴循道急飛,已經穿過了四十里路程。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前方道路上,終於出現了一列行人。

  九個人,中間擁著一輛馬車,正在慢慢前行。

  “找到了!”隋真鳳雙掌一拍,驀然睜開眼來。前方飛行的紙鶴失去法力牽引,登時飄飄墜落。敵人能夠打傷師姊,法力定然不低,隋真鳳可不敢有絲毫大意。若讓他們察覺到查行鶴身上附的那一點法力,知道自己在跟蹤他們,那就糟糕了。

  “四十多里……”隋真鳳望望前路。此時是凌晨,已值丑末。一刻鐘的工夫她就可以趕上他們。那時侯,距離紅安已經很近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投宿在那裡。

  白光從足底旋生,如同踩著兩個旋轉的太陽一般。隋真鳳提起精神,縱越術提到極至,拔足飛起,三兩個起落便是二十丈距離。

  “你們跑不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凶頑,如此對付我玉女峰!”

  一番提氣急行,在離紅安八九里路的時候,隋真鳳終於銜尾追上了那伙夜行者,她遠遠的躲在道邊草樹中間,暗中跟隨。此時夜深人寂,道上再沒有旁人,隋真鳳可不敢自暴行跡。

  九人一車步行很慢,並沒有在紅安歇宿的打算,隋真鳳看他們從東路進了紅安,沒有分毫停頓,又從南路出來,看樣子,他們是想往鄂州去。

  “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歷?”隋真鳳皺眉苦思。九個人雜色穿著,高矮胖瘦,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黑夜中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其中六個人空手,三個人背著兵刃,似乎也不像同門師兄弟的樣子。“難道是流匪?”隋真鳳看看他們,卻又搖頭,流匪性情暴烈張狂,決不會像他們這樣沉默行路不發一言的。隋真鳳跟著他們快有兩個時辰了,沒看見他們交談過一句話,途中惟有一次,一個矮胖子略緩腳步,到馬車邊躬身說話。看他必恭必敬的神態,可知車中之人正是他們的首領。

  能夠將雷手紫蓮打傷,這些人決不是無名之輩。可隋真鳳搜盡記憶,卻找不出江湖上關於這些人的點滴傳聞。身負高深法力又隱匿如斯,非大惡即大奸,隋真鳳知道,自己又捲入一樁迷霧重重的事件中來了。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此時距離紅安已有八十餘里。天欲破曉,厚重的鉛雲遮蔽住了晨光,低低壓在前方嶺脈之上。因是秋雨初收,山林之中霧氣仍然濃密,一行人循路難下,漸漸又走入人煙稀少之地了,身前身後全是樹木灌叢,更方便隋真鳳隱藏行跡。

  “他們究竟有何圖謀?搶走青雲劍,又連傷師妹和師姊,如此瘋狂對付玉女峰,難道是以前惹下的仇家?”隋真鳳正思索著以往有過節的敵人,忽然發現前方一行人突然都停住了腳步。三個人已經拿出兵器,立在路中若有所待。

  “怎麼了?有人堵截?”隋真鳳心念微動,側身閃入路邊一株大樹之後,直上縱躍,半點枝葉也沒震動,躲進了綠蔭之中。

  直過了半柱香工夫之後,隋真鳳才隱隱感覺到了空氣的微微震盪。

  這些人竟能比自己早半刻鐘察覺情況有異!

  隋真鳳這時才驚出一身冷汗。她驚駭的發覺,自己追蹤的是怎樣敏銳和恐怖的敵人。說不定,他們早就發現她的行蹤了,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來揭穿。隋真鳳背上一寒,滿腔的憤恨全被震動所替代,一時盡壓了下去。

  震盪之聲越來越大,把左近的空氣也都攪動起來了。過耳的風如湧動的潮水般一陣一陣的浮漾,樹葉也開始有韻律的慢慢擺動。有物正向這邊飛來,隋真鳳卻全然無法判斷他們的距離。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來者形體龐大之極,而且速度極快。聽他們穿行時帶出的呼嘯之聲如若震雷,滾滾不絕的從天邊傳來,可知威勢不同一般。

  “隆隆隆隆……”沉悶的巨響越來越近,間有突兀的爆鳴之聲。隋真鳳抬頭向天空望去,只見南方極遠的天際,灰濛蒙的群山之上,灰黑的雲層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滾湧翻捲,如同一鍋正在燒開的粥。

  來了!隋真鳳心中一凜,看見山天間隙的雲幕極快的挑動了一下。

  便在滾滾激盪的灰色白色之間,兩道長線挾著萬鈞風雷穿刺而出。他們飛行的速度太快,行動軌跡竟化成裡許長的殘影,飛如電矢,瞬息數里。“這是什麼?!”隋真鳳心中震動,不期然,“豁落落!”一聲炸鳴,眼前藍光耀眼,目中所見的半片天空全被光芒佈滿了,兩條長線相接的地方,憑空炸開一團巨大的雷球,一時天地盡皆變色。

  “轟隆!”隨後而來的破空之聲何等劇烈!隋真鳳胸口窒息,腦中如被重錘撞擊。震耳欲聾的巨響快把她的思緒都撕成碎片。“什麼妖怪……來頭如此之大?!”隋真鳳心房快要爆裂了。感覺大地劇動,立足的大樹跳了兩跳,身邊綠葉刷刷急落。

  兩物飛過頭頂上空,極速撕破空氣,狂烈的風濤又將下面層林吹得四面翻伏。隋真鳳喉頭微甜,血氣直要噴湧出來。她趕緊催動靈氣護住了心脈。倉促間抬目一瞥,暗影從眼角晃過去。她只看到一黑一紅兩樣東西,黑在前逃,紅在尾追,兩樣東西只能看到大概輪廓,翅展數十丈,劃著長長的光帶瞬間遠飛。

  路上的九個人,有四個已經盤坐下來運功。看來他們的功力還不如隋真鳳。但其餘五個都跑到兩匹馬的旁邊,伸掌按在畜牲身上,輸氣幫助它們定驚。裝飾華麗的馬車更是動也不動,簾帷如黑鐵鑄就,看來車中人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便在隋真鳳左右兩驚的時候,一陣隆隆的震響又從前路傳過來了。

  又有一個龐然大物向這邊急奔而來。隋真鳳心中暗暗驚疑,聽落足之聲如此沉重,此物怕不快有萬斤之重。她抬頭望向南方,數里外的遠處,有一團碧綠之色在飛揚起落。那是無數碎葉被風捲到半空形成的碧葉之雲。

  今日究竟是怎麼了?妖怪行動如此猖獗。而且都是這樣前所未見的超級大妖,舉動間就令風雲變色,實在可怖!這樣的妖怪如果為禍人間,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手合力才能把它們制服。

  “噗—騰!噗—騰!”後來的這頭妖怪顯然不會飛空,只在地上奔跑。但這踏動之聲如同地震,比先前兩妖為害更甚。每一次聽見它踏足,地面都要跳一下。隋真鳳緊扣入樹木中的手指都快被震麻了。

  “噗—騰!”一團白色之物在林葉之間起伏,越來越大,漸漸變得清晰了。碧綠的眼,長長的牙。雪山一樣的軀體上黑色紋路如同怒劍伸張,隨著它跑動時鼓脹的筋肉時放時收。

  這是一頭巨大無比的白虎,稱為雪山實在不為過。跑在樹林之間,數丈高的樹木只能及其半身。它撒開四足飛快向前縱越,身邊怒風激揚,如無形的利刃般削切著身周的所有樹木灌草。虎是風王,乘風落步,這張狂的威勢如何相抗?隋真鳳看見它一路急行過來,左近數十丈的土山盡皆崩解,樹木連根拔起,被捲到它身後高高飛上天空,綠葉黃沙遮天蔽日。

  林中鳥獸盡四散逃開,驚惶的鳴叫再無停歇。

  遇上這樣的妖怪,十個隋真鳳也未必打的過它。剛強自傲的隋真鳳頭一次感覺到了氣餒。忙不迭的從樹上飄落,避到另一邊林木中去了,以免被這象剃刀一樣的白虎殃及。白虎急馳過來,在無數驚飛拍翅的驚禽當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把頭微微偏轉,碧綠的目光投向了道路中央。

  那裡,是紋絲不動的馬車,靜悄悄的絕無聲息。拉車的兩匹馬只是俗物,但此刻見到白虎居然並不驚跳欲逃,溫順立著,悠閒的打著響鼻。

  白虎顧之良久。然後,終不停頓,向先前兩妖追斗的方向躍去。

  聲息逐漸消隱了。道上幾人略略休整,便又重新上道。隋真鳳經此一事後,已覺前路凶險。但看對方全無異常,九個人誰都沒把目光投到自己這邊來,心中又暗存僥倖。或許,敵人匆忙趕路,自己又行動小心,他們沒察覺自己也未可知。

  但再次跟蹤,隋真鳳已不敢象先前那樣銜尾追著了,把距離拉遠到百丈之外,裝成一個行路的旅客,埋頭慢行。

  天漸漸明亮。前方一路過去,都是被白虎踩成平地的樹林。有許多巨木倒伏在道路中間,攔住去路,但當前走的幾個人用法術開道,車隊一點不見停頓。

  到臨近中午,一行人來到一處大湖邊。停下來休整,眾人都拿出乾糧吃飯。隋真鳳藏在樹上,腹中也覺飢餓。她追的匆忙,一路上卻忘了買些干糧備著,此時看到敵人吃飯,卻只能幹忍。

  一行人默默坐成一排,也不摘下頭套和面巾,就微掀著面簾把食物送入口中。隋真鳳凝聚目光,也沒看出哪一個才是禿頭眇目。堪堪忍了一柱香工夫,隋真鳳看見湖邊的幾人又警惕起來,他們都停了吃食,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湖的另一端。

  不知道又有誰來了。隋真鳳把目光抬遠,見湖面煙水茫茫,目光穿透不了這層天然屏障,只能看到半裡之外。

  片刻之後,白霧微分,隋真鳳終於看到了來人。

  一條白色水線筆直的穿過湖面,像一個鋒利的箭頭一般急刺過來。那是一個人,隔遠了看不清面貌,但隋真鳳看見他右手平舉,腋下似乎托著一個黑色的長物,正在踏水而行。他的速度也很快,每次一踏足水面,水破浪湧,余流便斜向兩邊分開,形成一個前尖尾寬的箭頭形狀。

  這人功夫不錯,隋真鳳心想。這般憑空渡水,隋真鳳可萬萬作不到。讓她一口氣全力破壞,在湖面上搗出一個十丈大洞倒還成,但像這樣綿吐氣息拿捏精準的換氣飛空,隋真鳳自問難能。

  半裡距離,那人用了不到片刻就渡過來了,快到岸邊時,手中那條長物微微亮了一下光。隋真鳳只聽見一聲鏗然聲響,那人便像頭大鷹一般騰空踏步,空中幾個翻滾,瞬間躍過數十丈距離,穩穩的落到了岸上。

  原來是個煉器師。隋真鳳看著他,那是個年輕的男子,眉目英挺。他似乎也很驚訝岸上居然有人。把手中長兵拍入鞘中,向幾人拱手道:“雲濤霧海,華蓮生輝,在下蜀山派斐墨昀,見過幾位。”

  九人中一個高瘦的老者答的話,聲音很蒼老:“原來是斐少俠。這一手借器渡水功夫俊得很啊。蜀山派果然不愧執掌術界之牛耳,如此功夫天下難見。老夫幾人都是江湖浪蕩之客,籍籍無名,今日總算有幸見到蜀山派的門人了。”

  斐墨昀笑道:“謬讚了。”跟和老者說話:“幾位從北方過來,路上可曾遇見一頭白虎?”

  “見到了。”那老者說道,“不只一頭白虎,還有兩個妖怪,從我們頭上飛過去了。唉,天下大亂啊,妖怪都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出來現世,現在我們就只能看蜀山派豪傑的手段了,只盼望眾位大俠力挽狂瀾,讓乾坤四海早一日恢復清明。”

  斐墨昀道:“老丈有心了。”

  轉頭顧盼間,見坐在地上的一人身邊,放著一柄古樸巨大的兵器,用黑布重重包裹,形狀如同加闊鋒刃的連柄兩面大刀,又似縮窄了牌面的鐵牌。一時大感好奇,拱手向那人說道:“閣下也是煉器師麼?這兵器倒很奇怪。”靠近兩步,細細感覺那兵器上的靈氣,面上突然現出驚疑之色來:“不對!”

  “你們真是江湖浪人麼?”他看向說話的那個老者,眼神中已經帶上濃濃的戒備:“器上都帶著兇殺氣息,幾位的來歷很讓人生疑啊。”

  “咴—”拉車的馬在這時嘶叫了一聲。斐墨昀足步拉成微弓,單手按在兵器上,利刃一般的目光轉到被黑綢遮蓋的車廂門口,似要穿透進去看看裡面到底藏著什麼。

  “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們究竟是什麼人,到這裡幹什麼?”

  那枯瘦老者乾笑一聲,拱手道:“斐少俠多慮了,江湖上行走,刀頭舐血,誰手上不帶有一點血腥?我這兄弟生性警惕,見到生人難免提防,斐少俠不要誤會才好。”

  斐墨昀冷冷一笑,話音變得低沉:“果真是這樣麼?幾位為什麼帶著面罩頭巾?怕人仇殺?大白天的不敢示人面目,只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當!”一塊虎頭鐵牌扔到了斐墨昀的腳下。

   “奇案司執行公務,秘密緝捕犯人,好像還用不著你蜀山派來審查吧?” 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冷冷說道,“斐少俠,蜀山派名頭雖大,難道就敢犯官犯法?”

  斐墨昀吃了一驚。低頭看那面虎頭牌,果然確是真物,無話可說,只好拱手道:“抱歉,那實在是冒犯了,斐某告辭。”抽開囊中兵器,一時掌中光華如電,斐墨昀輕輕躍上兵器,再不後顧,一逕向前飛掠過去了。

  隋真鳳藏在樹後,暗自驚駭。這些人是朝廷中人,奇案司的捕快,為什麼會專挑她玉女峰的麻煩?民不與官斗,那玉女峰豈不是永無報仇之日?

  不對,未必!隋真鳳的目光尖銳起來。仇或許可以不報,但這些人行事狠辣,絕非善類,若是容忍他們逍遙下去,不知道將來會怎樣為害百姓。玉女峰既已追隨俠義的大旗,以懲惡除奸為己任,又怎能見事艱難而退卻?當然,這些人身負皇命,公開去找他們麻煩當然是行不通的,不過整治人的手段萬萬千千,只要查實這些人的來歷,她總要想出辦法來把他們逐一除掉,既安天下百姓,又給師妹和師姊報仇。

  湖邊幾人默默坐著,似乎沒有察覺到百丈樹林外,還有一個滿懷憤恨的仇人正怒目瞪著他們。

  一盞茶工夫過後,九人才又重新起轅。隋真鳳遠遠的看他們走上大道,才飄飛下樹,藉著茂密的長草潛身跟進。

  黑夜來得很慢。尤其是跟蹤一群默不作聲的敵人時,愈覺得時間漫長。隋真鳳在途中跟農家買了幾塊乾糧,一邊走一邊胡亂充飢。路上經過的術界人士不下數百,都是風聞妖怪行蹤而追尋跟去的。不少人跟隋真鳳問路,但隋真鳳哪有心思回答,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一行人的身影。眼見著夜幕漸漸籠下,九人一車走過小鎮南壩裡之後,捨棄了大道,轉入小路中去了。

  隋真鳳急步跟上。路越走越荒涼,附近村民開墾的田園,漸漸被長草荒坡替代了。

  前面是一個高峭的斜坡,隋真鳳看見九人依次下去過後,又等了一會,料想他們已經走遠了,才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她腳步很輕,縱越術提了三成,看似輕描淡寫的踏步,卻比平常人快步走還要迅捷。

  走在斜坡上,慢慢爬頂。看到一角方形之物慢慢顯現,隋真鳳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那輛馬車,就停在山坡中段,立在道路中間,離她不過十餘丈距離。九個人就守在車邊,或蹲或坐,把目光向這邊投注過來。

  “被發現了?!”隋真鳳心裡微微有些亂,但立刻就鎮定住了。事已至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假裝是夜行之人,他們未必當真察覺自己。隋真鳳不動聲色的收了功法,腳步絲毫不亂,慢慢走下坡去,走過那輛馬車時,眼睛都不眨一下。

  九個人靜靜的看著她邁步前走,沒有人阻攔。隋真鳳心中暗喜,他們果然以為自己是趕腳的旅客,虧得這身衣裳!

  看她一步不亂的走過了二十多步,一個嘆息般的聲音在後面幽幽說道:“這就走了麼?你從紅安一路跟過來,不想跟我們打個招呼麼?”隋真鳳身體頓時繃僵,她霍然轉過頭來,看見一眾敵人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你們是什麼人?既然早發現我了,為什麼還要讓我跟著?”隋真鳳盯著那輛黑沉沉的馬車,冷冷問道。一邊虛勾起五指,默念冰雷玉訣。敵人強大之極,她可不敢有絲毫疏忽,若是動手起來,她必須求得一擊必殺。

  “你追了我們這麼久,到現在還看不出我們的來歷,這偵察之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啊。”那個嘆息般的聲音不緊不慢說道,是立在車邊的一個瘦子說的。隋真鳳哼了一聲:“狐狸再狡猾終歸是狐狸。獵人縱有失手時,仍然是獵人。”

  “不知道現在,誰是狐狸,誰是獵人?”瘦子話中微微帶著一絲笑意。“閣下功力不俗,應當不是江湖無名之輩,為什麼要跟蹤我們,可否將來意賜告一下?”

  隋真鳳留意著敵人的動向。看見就在對答的當口,三個人分到自己身後去了。看來是想堵盡自己的退路,當下身子一滑,腳步交錯向左側切去,仍然把背對著空闊的荒野。那三人見機也快,見狀又飛出兩人,撲到隋真鳳後面去。

  不動手是不行了。隋真鳳清叱一聲:“你猜吧!”掌中一勾,萬千冰針和雷光登時凝聚在五指之間。她腳下急速錯開,一個晃身又轉到道路上去,這時面對的,就只剩剛才追來又沒分出去的那個人了。

  “喝!”萬千冰刺夾著劈啪作響的雷電,如一蓬大網般向敵人散了過去。那人哪知隋真鳳一招之間就使出搏命招式?驀感藍白耀眼,大驚之下兩手交叉護在面前,靈氣飛躥上心宮,登時,一柱赤極變白的火光衝天而起,直達三丈,周圍的黑暗全給照亮了。熾烈的火焰噴薄著,圍著他的身子形成一道護壁。

  “啪啪啪!”細碎的電光瞬間爬滿了火焰之罩。蓄勢已久的攻擊和倉促應變的護盾自然不能同日而語,那人消解掉了冰雷神針的一半攻擊,另一半卻突破進去,扎入了肌膚。淡藍色的一層冰屑頃刻間就覆蓋了他的整個身體。

  眼見著敵人火焰驟消,被藍色的冰壁封在裡面,隋真鳳哪還有不見機而趁之理,大喊一聲,足下白光湧生,縱越術提到了十成,抱頭一個急翻,已經晃過了那尊冰雕。後面的攻擊者急衝上來,不意想,兜頭又是一大片冰針雷針!

  便在剛才走下山坡之時,隋真鳳已經開始計畫這脫身之術了,一見自己被圍,馬上打開了缺口,同時阻緩敵人的後著源源不絕。那九個人大意之下,登時由主動轉為被動。

  “砰!”馬車微微震動了一下,似乎膨脹後又收縮回去。

  隋真鳳剛剛掀起一層土浪,豎成一堵高牆隔斷敵人的視野,忽然覺得頭頂一陣風響。一樣凌厲而冰冷的鋒芒當頭切下,好快!她百忙間向前伏倒,雙掌撐上地面。就在她剛才的頭顱位置,兩道雪白的閃光交錯一擊,又收進虛空裡去了。

  控虛之術!這人會操縱鬼魂!隋真鳳嚇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耽擱了。手上使力,一撐後身子向後翻飛,右掌便在翻騰間向前伸出,“三妖護主,收令!”她嘶啞著嗓子喊道。

  “啪!”

  右手掌上,小指齊根炸斷。戴在中指的玉女峰掌門之戒盤旋著繞出了一道青光。光中有微小如米粒的咒字閃亮。

  這時一個漢子雙手剛好撕開土牆踏進前來,他是先前扔虎頭牌給蜀山斐墨昀的那個捕快。沒料想,當頭風聲峻急,一截巨大無比的銀色骨尾恰在此時躥過虛實之門,帶著冷光從空中急速劈下。捕快的心,瞬間就變得冰冷了。

  生死之間,人的反應往往不是平常時候所能相比的。厄運突至,那漢子倉促之際身子向****去,避開了奪命一擊,銀節守護妖的尾椎只切中他的左側肩頭,把整條手臂都斬下來了。

  “咦?”馬車裡發出了一個嬌媚的聲音。是個女子,她似乎很驚奇隋真鳳還有這樣保命的招式。眼見著空中一截銀色的長物如同巨蛇般捲曲垂落,其餘身子卻藏在虛境之中,當真奇怪之極。

  身在局中的捕快是沒有工夫表達驚訝的。手臂被切,劇痛湧上心來,若是一般人早就該昏暈在地了。但他極為硬氣,虎吼一聲,眼見著第二鞭又橫胸擊來,當即順勢向右傾倒,尾骨掠著他的耳尖打空了。那漢子五指探如鐵棒,深深插入土中。

  “鎖!”隨著喝聲,火紅的叉狀符光從掌下奔騰出去,如同萬千活蛇,貼地向前躥生,只不過一息之間就把四丈餘寬的土地都覆蓋滿了,打眼看去如同地面上左右縱橫流淌著無數道熔火岩流。

  那截可怖的尾椎,第三次當頭劈下!

  “起土!”漢子目眥欲裂,五指急收,被法力控制的整片土層登時被提動,厚及半人,讓他單手掀起來整片揚向天空!漫天的黃霧,直向四面八方蔓延,沉悶的交擊之響如同兩山相撞,震動人心魄。銀節守護妖一劈之威,不是厚重的土層能夠抵擋的,一道雪亮的弧光勢如破竹從中切開了土壁,把那漢子的另一條手臂也連帶著給削掉了。

  此時,隋真鳳已經跑了近百丈的距離。

  一道無聲無息的漆黑長線,追著她直射過來。這如同長發一般的煙箭,在夜色中尤難察覺,隋真鳳正慶幸自己脫離了險境,貼著她的後腦,一條青色的粗臂卻突然急探下來,一把捏住了那道細長的黑煙。

  煙如活物,在青鬃守護妖的五指間掙扎擺動,到底抗不過妖力,一漲過後,突然散化了,餘氣飄蕩著,似乎要凝成一張人臉模樣,到底消散在風中。

  “她跑了!”一個漢子躍出土壁,看見銀節守護妖正慢慢虛化。百丈之外,另一條粗壯的青色毛腿立在當空,卻如同玉柱一般逐漸變得清晰。“******!這婆娘花樣真不少!”

  “我們快追!她跑不了多遠的。”又高又瘦的那個老者說道,低頭看見埋在土層下同伴的兩隻手臂全都被斬斷了,左右分著,又不由得遲疑。

  “算了,不用追了。”馬車裡那個嬌媚的聲音說道。“咱們耽誤的時間已經夠多了,中秋前趕不到虔州,教主會生氣的。”“砰!”微微的鳴響,馬車精緻的板壁收縮了一下,濃密的黑煙從遮蓋車窗的簾帷之間一絲絲的展轉出來,卻不消散,象活著之物一般慢慢糾纏,凝聚,又分開,只聚攏在馬車周圍。

  “是,恭聽天星使之命。”八個人齊聲應答。

  隋真鳳拚命向前急奔。像這樣無暇後顧的逃命,在她一生中,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但隋真鳳並不覺得自己這樣作有失身份。

  敵人的可怖,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剛才若是她大意一些,又或者敵人稍微小心一下。此刻玉女峰已經沒有掌門人了。隋真鳳心中後怕,她甚至感覺不到右掌上斷指之處的劇痛。

  追蹤計畫暫時擱淺吧。這些人不是玉女峰一派之力可以對付得了的。隋真鳳隱隱覺得,在目前紛擾的局勢之下,又多了一個巨大的禍患。

  所幸的是,目前已得知這些人和官府有牽連,回光州再監視那姓陳的老爺,或許還可得到更多的線索。彼時,再合江湖同道之力,將這些亂源逐一撲滅。隋真鳳想著,一路奔上了大道,縱越術再不消弱,一路向北方,光州那邊縱去。

  就在隋真鳳奔過大道後不久,從西邊的小路上,一輛輕便的馬車轔轔輕響,也轉到大道中來。趕車的是個老蒼頭,穿著倒不俗。

  “娘子,你感覺到了麼?好重的死氣!”馬車裡一個男子說道。接著是一陣嗅鼻之聲:“唔,在南方,不算遠……要不要……”

  “如果你捨得咱們娘倆,你就去捉,反正這些東西比我重要。”一個女子的聲音。

  那漢子笑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捉了麼?我只是想你猜猜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懶洋洋的說道:“有什麼好猜的,來來去去也不過那幾個東西……紅衣?不對!不對!這氣息可比紅衣強得多……難道是恨無由?”

  那男子笑道:“恨無由怨氣雖是九鬼中最大,但死氣卻是最輕,娘子,你今天的判斷大失水準啊。”

  女子嗔道:“有什麼法子!你的混帳小容求羽老踢我,我哪有心思跟你說話!這小東西最淘氣了,還沒出世就拳打腳踢的,看來我是要生個武狀元。”

  男子哈哈大笑:“好!哈哈!好!這孩子最像我,當年我在我娘肚子裡的時候,也經常這樣舞拳,我娘可沒少吃苦。”

  女子“哧”的輕笑一聲:“像你?!像你就完了,你有什麼好?又饞又好色,這孩子要像你,我可不養他……唉喲!小東西又踢我……反天了!”

  男子呵呵笑著,輕聲說話:“看來孩兒知道爹爹今天來接他回家了,所以高興。”

  “才怪!”那女子聲音很年輕,刁蠻裡還帶著深深的柔情。她笑著說:“小容求羽像你,他才不會看到爹爹高興呢。他的心裡呀,只有漂亮姑娘。”

  “那也是我的寶貝兒子,在娘胎裡就這樣花心,他的三個哥哥可不及他……”

  “唉喲!”那女子又輕哼了一聲,“可作怪了!這小東西今天怎麼老踢我……等把你生下來,看我揪住你兩條腿!”

  “他想媳婦兒了……”

  “才多大點子就想媳婦兒……小壞蛋……”

  聲音逐漸遠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5
第二十七章 落花之意(上)

  春水東去總無情

  “這是真的麼?”

  “千真萬確!劉大俠,從永州到光州,中原一帶,不知道有多少豪傑看見過這兩頭靈物,時而是青龍出現,時而是白虎,已經有十餘名同道被他殺害了。姓胡的惡賊好像跟羅門教也鬧翻了,羅門教現在也在著力追查青龍和白虎……”

  這時堂前一個外派的弟子正急步跑過來,似乎是有事稟報,劉振麾便擺了擺手,阻住先前那人說話。

  “劉大俠,我是駐守西線的海洲派弟子祁明義。”那弟子抱拳稟道,“我師父讓我稟告大俠,西南方位雲中堂駐守的地段好像出了狀況,從前天到現在我們都沒收到雲中堂傅師叔發來的消息。我們發去信鴿,也一隻都沒有回來。”

  劉振麾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他轉向門外喊了一聲:“間非,你去邱員外府上,把通術門的譚過水掌門給我請來,我有事跟他商量,就說事情緊急。”門外弟子應了,那海洲派的祁明義完成傳達,也告辭出門去。

  堂中安靜下來。

  劉振麾負手轉過身去,看著座上那個中年漢子,面上若有所思:“你確信真是他?”

  “那還有假?!天下間同時帶有青龍白虎的,除了這姓胡的,哪還有別人?”

  “嗯,”劉振麾說,慢慢的轉著步子,“現在處處都有青龍出現,我都不敢相信哪個才是真的了。青龍……白虎……哼!消失了兩年,又敢出來了麼?”

  “是啊!經過這兩年,這狗賊的功力好像更厲害了,召出的靈獸不知比先前厲害多少倍……劉大俠,現在要翦除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劉振麾微微的點了點頭,威嚴的面上沉靜如水,只一雙眼睛裡精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看來江湖上的傳聞,有時候也全然不可信。先前我聽說玉女峰隋掌門把他的魂魄拘住了,還以為確有其事,看來我們受人誤導了。”

  “嗤!”座上那人冷笑,“玉女峰!你沒聽說麼,她門下的弟子都跟小青龍跑了,這件事情絕非空穴來風,能教出這樣不知廉恥的徒弟,當師傅的怎樣,可想而知。說不定,玉女峰早就跟那惡賊勾結好了,故意散佈假消息來迷惑我們。”

  劉振麾搖頭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隋掌門在江湖上素有剛正之名,我想她不至於這樣善惡不分。”

  那人哂道:“那是劉大俠心存仁厚,不願把人往壞處想。當今天下禍亂四起,各個門派為求生存,什麼荒唐事作不出來?!前兩個月,吉州的廣涯門不是舉派投入羅門教麾下了麼?虧得他們還享有一百多年的俠義名聲!呸!走狗門派!說起來都污了我的嘴!玉女峰只怕也差不多,說不定這隋真鳳早就預謀好了,要借胡不為的功力來達成什麼圖謀,人心鬼蜮,可不得不防。”

  劉振麾嘆息一聲:“如果當真如此,就很讓人齒冷了。算了具掌門,咱們先別理會玉女峰的是是非非,先說聖手小青龍的事,我看……這件事情還需你親自去辦,別人我信不過。我再跟海洲派、龍爪門的幾位掌門通通聲氣,讓他們派人協助你。查到消息後,你盡快通知我,這次我們定要讓惡賊永無翻身之日,我要親眼見著他的屍首才行!”

  那姓具的掌門拱手道:“恭領劉大俠之命。”

  “陽城數十位豪傑的血海深仇,就拜託具掌門了。”

  到了午後,劉振麾請來與陽城血案有關連的十餘位掌門,細細商討此事。眾人聽過具掌門的消息和分析過後,無不怒氣衝衝,對玉女峰的不辨善惡痛罵不已。劉振麾安撫群情,請各門派抽調幹練弟子,隨具掌門南下光州查探消息。

  到次日,一行七人的隊伍便從汾州出發,馬不停蹄,直奔光州。具掌門有四個愛徒在陽城被害,憤恨尤深,只恨不得身插雙翅立時飛到光州,查明胡不為的蹤跡後,將之千刀萬剮以瀉怨毒。

  一行人在他的帶領下,星夜飛馳,只四天便奔過了近兩千里路程,來到西京。七個人在城中略略休整,換過馬匹又重新上道,幾匹身高體壯的大馬壓蹄馳過南門,引來許多人注意。便在七人抖韁躍過護城河浮橋的時候,恰有四匹黑駿也銜尾跟著他們出城,馬上乘客是四名目光銳如鷹隼的捕快。

  兩撥人在城南八里外的岔口便分道揚鑣了。官差們似乎身負要事,不住的蹬動馬刺,催將前去。跑過人如流川的官道後,拐進了荒野,四名官差才終於放下戒備,低聲交談任務。風聲激盪,呼嘯的烈風捲過平野,一時掩沒了其他聲息。

  在風聲稍緩的間斷,零零碎碎的,才能隱約聽到他們的隻字片言:

  “……陳大人……焦急……鬼魂聚集……刑兵鐵令……江寧府。”

  江寧府。沉暗的暮色漸漸聚攏。

  秦蘇端著一個盛滿熱水的木盆快步穿過庭院,她的肩頭上搭著一條雪白的毛巾,盆中熱氣裊裊蒸騰,將她亦憂亦羞的嬌顏遮在萬縷白絲之中。她走到胡不為房門前時,聽到裡面傳來說話聲,不由得一怔,突然停住了腳步。

  “……胡先生不遠千里從汾州來到南方,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要辦……”

  “是。”胡不為沙啞的聲音,他沉默了一會,道:“我想到黔州去,捉一隻犯查獸。”

  房間裡燃了幾支蠟燭,范同酉,賀老爺子,丁退等幾人都在,坐在客座上。青空子因羅門教之事,已有多日不見了,此刻沒在房中。

  “犯查?胡先生是想……”

  “炭兒他娘已經死了,”胡不為嘆口氣,“我想找一枚犯查內丹來救活她。”

  門外一陣輕微的水流傾瀉之響,房中眾人只道僕婦在掃灑庭院,渾不覺有異。范同酉揚起了眉毛:“尊夫人過世有多長時間了?”

  “兩年八個月另十七天。”

  “記得這麼清楚……”丁退等人互相對望一眼,深深驚異於胡不為的記心。快三年過去,他連妻子去世多久都記得一天不差,看來此人不是個曠世難遇的痴情漢子就是個記心極佳之人。范同酉倒沒注意這些,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不成,不成,太晚了。”他搖頭說:“快三年了,太遲了。”

  “什……什麼太遲了?”胡不為霍然拔身坐起,顫著聲音說,燭光下看來,他的面孔一片雪白。

  “四百年的犯查獸內丹,的確可以重聚魂魄,使死人還陽。”范同酉說,“但這是有時限的,七日之內死人生魄不散,還丹可以以此為托催人生氣,但七日之後,三魂七魄就逐一湮滅掉,每隔七日滅一魄識……”

  “你是說,救不活了?”胡不為打斷他的話,一雙瘦如雞爪的手,緊緊的扣著棉被,沒人看得出來,此刻整個床榻都在簌簌震抖。

  “救不活了,太晚了。”

  “砰!”胡不為睜著雙目仰天便倒。後脊撞在橫著的床頭攔木上,一陣咯咯聲響。

  “胡先生!”賀老爺子幾人大驚,飛步離座,搶上前來查看。此時房門突然撞開,秦蘇一臉緊張之色衝進門來,她的裙裾下襬和兩雙鞋都是濕漉漉的。美麗的姑娘臉上有掩不住的淒楚和驚慌,目中再看不到他物,直接跑到了床邊。“胡大哥,你怎麼了?”

  她掐著胡不為的人中,賀老爺子和欒峻方各捏著胡不為兩隻手的虎口輸送靈氣。片刻過後,胡不為嘶喊著醒了過來“萱兒——!”

  眼前一片模糊,影影幢幢的,都是什麼?好像是人,幾個人的臉龐彷彿浮游的煙氣一樣環繞在他周圍,有的臉上帶著關切,有的帶著同情……他們好像在說話,可是那些聲音遙遠得就像遠隔千里之外的浪潮之聲,胡不為不想要這些,不想看到這些,他只要他的妻子,他只要他的愛妻。

  “萱兒——!”他一聲聲的呼喊。胸腔快要炸裂了,裡面洶湧著一股劇烈的酸楚,如萬千刀剪,絞切著他的臟腑,那似乎都是妻子的名字凝聚而成,他必須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才能緩除那巨石填壓般的沉重。“萱兒——!”血氣,很腥,喉頭凝噎住了,胡不為只覺得胸口驟然一快,一團熱物從口中噴了出來,黑暗便籠罩了他。

  再次醒來,已是夜深時分。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秦蘇哭紅的雙眼,原本雪白俏麗的臉龐,此時幾乎全無血色了。賀老爺子等人都在,看見他睜開眼睛,趕緊推過七十二針陸浦給他查脈。

  雪白的帳頂上,一大片猩紅之跡。胡不為渾渾噩噩,彷彿什麼都看得見,又似什麼都看不見。

  他的妻子,再也見不到了,他活著還有什麼趣味?胡不為忽然感覺到說不出的疲憊,只想闔上雙目,永遠沉睡下去。等待他的是這樣絕不可接受的事實,他還塑魂回來作什麼?還不如無知無覺,就那樣痴呆下去,至少,那個時候他不會有悲傷。

  “爹爹。”小胡炭低低的哭聲,就在床邊,不知道誰把他叫過來的。

  兒子,他還有兒子,兒子叫胡炭。

  淒涼之感象根尖銳的長針,扎入了變得像石木一樣的心臟。僵死的地方,倏忽感覺到了痛楚。胡不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停歇的笑著,氣息漸漸不夠了,他開始咳嗽,但仍在笑,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突湧出來,從頰上不斷滾落,****了枕頭,淌入口中,鹹鹹的味道,很像血。

  這其實是一場夢。是的,一場噩夢而已,天下哪有什麼鬼魂,哪有什麼妖怪,他過去幾十年都沒碰上,為什麼突然就遇上了?什麼妖怪妹子,什麼羅門教,什麼青龍士,他胡不為一定是太累了,做個夢都那麼沉,連這些細節都編得出來。

  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莊戶農夫,讀過幾本書,偶爾騙騙人,這也不是什麼大惡大奸。為什麼會讓他遭受這樣的磨難?家破人亡,離鄉背井,這太沒有道理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從來都是最公正的,不是麼?

  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子,怎麼會遇見這樣可怖可驚的事件?而且一連串的劫難源源而生,這豈只是禍不單行?禍患成堆的湧來,招架都招架不住,為的是什麼?假的,一定是假的!這一定是夢。只要把這個夢做醒了,他的萱兒會回來的,他會像以前的許多個日子裡,幫萱兒描眉,兩個人坐在院子裡,看喜鵲跳到薔薇上,喳喳報喜。

  釘子。靈龍震煞釘。胡不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名字窒了一下。

  他的磨難,其實並不難解釋。因為他得到了一顆釘子,而有人想從他手上搶奪。因此從三年前的除夕之夜起,他的厄運就開始了。難道,他的一切苦難的根源,就是這顆釘子麼?胡不為忽然想起了流雲曾經的告誡:“這鎮煞釘乃凶煞法器,雖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殺伐氣息太重,若與之沾染不慎,必有災禍!”

  如果釘子是他胡不為一個人苦難的根源,那天下萬萬千千百姓的苦難,又從何處而來?

  胡不為昏睡過去了。

  一連四天,不飲不食,也不說話。每天只望著帳頂,想著妻子,想著往事,想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慘酷的境遇。他隱隱察覺到,他的命運並非無由而生,並非不可預測。經歷的一切,其實都有跡可循,只是,隱藏在命運背後的那隻手,他仍然分辨不出來。

  這一天是八月初九,距離中秋還有九天了。秦蘇端了粥來喂他,照例仍是不得回應,流淚走出門去。午後,丁退和欒峻方兩人卻再次到來,他們帶著小胡炭。

  “胡先生,你與尊夫人感情深厚,我們都知道。尊夫人永訣九泉之下,這的確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胡不為初時面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但在聽完“永訣九泉之下”六字時,說什麼也忍不住平靜了,把臉轉到床裡,壓著聲音低沉的哭泣。

  “但是,逝者已矣,縱然悲痛,豈可沉陷於往事而絕目未來?你難道不為胡公子想想麼?”

  “他年紀這麼小,你是他父親,萬一你出了點什麼狀況,他該怎麼辦?”

  “爹爹。”胡炭低低叫道。

  胡不為心中一痛,拿起被子的綢面,胡亂擼了一把臉,把淚痕都擦乾淨。慢慢轉回身子看胡炭。他在一瞬間才忽然發現,他的兒子,眼睛裡竟然藏著這麼多的憂鬱,胡炭在看他的眼睛,像一只易驚的小鹿一樣,驚惶,害怕,還有戒備。胡炭彷彿都明了父親的痛苦,黑如點漆的瞳仁裡,似乎還有同情。

  娃娃的臉,很像他娘。胡不為險些又要流下淚來。萱兒已經走了,可是,她還留下一個孩子,這是她萬千疼愛卻終未曾見過一眼的親生孩兒。如果胡不為出了什麼差錯,殃及小胡炭,萱兒會是怎樣的痛苦呢?

  胡不為胸中被覆雜的情感填滿了。他啞著嗓子對胡炭說:“來,到爹爹這來。”胡炭沒有猶豫,走到了床邊,把頭埋進他的胳膊下面,說:“爹爹,你不要哭了,炭兒害怕。”

  又兩天過去。賀家莊內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5
第二十七章 落花之意(下)

  胡不為壓下了所有的痛苦,再不表露在眾人面前。他的手足開始恢復氣力,試著運轉靈氣時,五宮之中跳蕩的感覺仍然沒有熄滅,讓他感到些許欣慰。接連不斷的磨難,讓胡不為深深意識到了,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僅憑著頭腦機敏是遠遠不夠用的。騙術和見機逃避並不足以存身自立。

  這是個講實力的年代。

  每個人想在無窮無盡的波折苦難中生存下去,就必須不斷的錘煉自己,讓自己足夠強硬。

  在這個危機壓迫之下,他開始強逼兒子練習法術,但在第一輪的考較之後卻驚喜的發現,小胡炭竟然把整本《大元煉真經》都背完了,秦蘇一年多來加緊鞭策,還讓小娃娃背住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法術咒語,胡不為雖然不明其義,但料想是不會差的。

  待得秦蘇讓小胡炭研墨寫字,工工整整的把百家姓寫完一遍,胡不為感激得都要背過氣去。他的兒子!會寫字了!他忘情撲到床邊跪倒,一把捧住秦蘇的手,連聲道謝。可憐的姑娘哪禁得住這個,驚慌羞喜竟相湧來,一時不知所措,飛紅了雙頰,落荒逃出門去。但秦蘇剛跑出門口,卻又後悔了。

  八月十二,八月十三。胡不為一天比一天欣慰,兒子的所學所知,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秦蘇這個良師教導得法,讓胡炭記住法術築基的許多口訣,身上的穴位走向,五宮的位置,她都在道上一一講解清楚,只要有了合適機緣,讓胡炭靜心修習,他也會掌握法術的。

  胡不為對這個溫婉女子真正敬重起來。看向秦蘇的目光中,漸漸多了一些溫情。秦蘇時時偷看他的表情,如何不知他的變化,芳心竊喜,隱隱覺得,阻礙在她和胡大哥之間的所有障礙,正在一件件的被搬空。

  十四日是個薄翳天氣。賀家的所有僕童一早就開始忙碌起來了,擺設香案,張燈掛綵,採買果餅,為明日中秋祭月作準備。胡不為早晨精神好了些,不用秦蘇攙扶,自己到庭中走了一圈,並不覺得很疲累,正微有欣喜,忽然看見忙碌的下人歡聲準備中秋,勾起前事來,又不由得傷感,忙不迭的避回房中去了,一日不再出來。

  到了臨晚,賀老爺子范同酉過來看他。到門口時卻聽見房間裡胡炭在背書。胡不為早間受了刺激,更覺時機緊迫,押著兒子背半天書了。

  “爹爹,炭兒餓了。”胡炭哀求說。

  “等你背完書,爹爹給你買糕吃。”

  小娃娃不說話了,似乎囁嚅了幾聲,又開始低聲背書。“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騰空,時人嘗異之。千里俊驥,銳足趁風,尤難望其項背,扶搖飛隼,輕翼翻雲,不得銜其塵煙。其行也,電光急掣……”

  “這是青衫度雲訣!”門外欲要叩扉的兩個老頭駭得險些叫出聲來。聽房裡胡炭滔滔不絕,把青衫度雲訣的總綱,到下面換氣、縱體的幾段文章背誦出來,幾乎一字不差,面上的震驚愈來愈甚。

  “你怎麼把青衫度雲訣教給外人了?”范同酉把賀老爺子拉過一邊問他。“不是說只能教給親傳弟子麼?”

  “我沒教他!”賀老爺子急著眼辯道,臉上同樣是驚疑不定。心中隱隱閃過一個念頭:“這幾個人來到賀家莊,難道是另有圖謀,偷師學藝來的?”

  可是,誰會特意把自己的魂魄抽掉,布這個絕世大局來誆騙自己?青衫度雲訣雖然珍奇,可也還沒到讓人下如此血本的地步。

  可是……胡炭會背住青衫度雲訣,這又是實實在在的事,怎麼解釋?

  兩人一個瞪一個,渾然不得其解。好半天,再回到房前偷聽,裡面胡炭開始嘟嘟囔囔,不認真背誦了。

  “……金爐火熾,始得元珠有像,太乙歸真,咕嚕咕嚕……都來片晌工夫,永保無窮逸樂。唾!唾!啐!……至於仿危慮險,慎於運用抽添,養正持潤,啵……要在守雌抱一,自然復陽生之氣……”

  “養正守潤?他也背成養正守潤?”賀老爺子似乎有些明白了,細一推敲,忽然間便恍然大悟。全明白了,胡炭為什麼會背《青衫度雲訣》,為什麼會背這篇不傳之秘《中線開息法》。他都知道了,可是,事實卻教人幾乎不敢相信。

  “我知道了!”他對范同酉說,眼睛裡熠熠閃亮,是抑不住的欣喜和驚訝。

  “知道什麼了?”

  《中線開息法》,是賀家莊流傳多代的鎮莊法術,本來門徒不到藝有小成時是絕不肯教授給他們的,但三個月前,賀老爺子為在老友面前爭臉,才剛傳給唐敬義查飛衡三個徒兒。查飛衡背誦這篇文章時,總出一個錯誤,便是把原文裡的“養正守盈”四字背成“養正守潤”,賀老爺子多次糾正都沒糾正過來,因此印象深刻。

  現在小胡炭背的中線開息法,出的錯處居然和查飛衡一模一樣,這答案不是很顯然的麼?

  他是在聽完查飛衡背誦過後,生生記住的!

  “怎麼會!?”范同酉聽完他的解釋,嚇了一跳。他不可置信的瞪著賀老爺子,道:“哪有這麼好記心的孩子!三歲年紀,識的字都不多……”

  賀老爺子捋著鬍鬚笑道:“天下間龍蛇混雜,什麼人沒有?前些日子老欒還告訴我們,一個十歲的孩子都能把“搏浪雲蛟”馬績遼給殺了,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前些日子胡炭跟他三個徒兒天天住在一起,料想便是在那時不知不覺記住的。

  拍響門板走進房內,胡炭的背誦便停止了,眼睛滴溜溜轉著,看進來的兩個人。

  胡不為從床上坐直起來,請兩人落座。看胡家父子二人面上神色無異,賀老爺子更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如果胡不為真是蓄意偷學賀家莊的功夫,被自己這樣撞破,又豈會安然不動聲色?很顯然,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剛才小胡炭背的是什麼書。小娃娃更不用說了,不住的掰自己手指,一會看看他爹,一會掉頭看窗外,一顆心早就飛到外面去了。

  兩個老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小胡炭。范同酉上下打量,目光中變幻著神色,賀老爺子卻是越看越喜愛。忍不住對胡不為說:“胡先生,令公子年紀這樣小,正是該好好雕琢的時候……你不想給他找個師傅學藝麼?”

  “學藝?”胡不為在心中苦笑了一下。眼下居無定所,連下一步該望哪去都不知道,還敢談什麼拜師學藝。

  “玉不琢不成器,越早調教,越易成材,等到年紀大了,反而不好管教……我說的這些,胡先生都知道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胡不為搖頭道:“多蒙賀先生看顧,可是……我父子兩現在流離異鄉,連住的地方都要叨擾你們,怎還敢找師傅……等我日後安定下來再找一個吧。”心下琢磨,是該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了。

  只是,該去何方定居呢?前途黔州已不必再去,汾州老家也沒有親人……唉,現下當真是四顧皆茫然,天下之大,竟然無可去處。

  賀老爺子道:“不怕不怕!有我啊!我教他,你就住在我這裡!我作炭兒的師傅!一定把他教的好好的。”

  胡不為仍然搖頭。

  “已經煩擾府上這麼長時間……還有,范前輩活命之恩,大恩尚未言報,胡某怎還敢拿劣子來勞動賀先生,那是太貪了。”

  “不貪!不貪!不打緊!”賀老爺子歡喜極了。原來胡不為並不是想拒絕他,“我喜歡這個小娃娃,他能作我的徒弟,我歡喜還來不及,我不會為難的,你不用多心。只要炭兒作了我徒弟,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不不不,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炭兒不作我徒弟,你們喜歡住到幾時都成……我是說,我就想收他作徒弟。”賀老爺子巴巴的看著胡不為,只盼他馬上點頭答允。

  可是胡不為還在沉吟。

  住在賀家莊裡,合適麼?現在外面追殺自己的人,到底情況怎樣都還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人物,口口聲聲說自己殺害了陽城的幾十人,他們豈肯善罷甘休,還有羅門教……賀家莊家大業大,是個不錯的靠山,可這靠山,能頂得住隨著自己而來的禍患麼?就算頂得住,胡不為又怎肯把禍水引到他們身上來?

  胡不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也許,把炭兒寄養在賀家裡,自己找個荒山野林躲藏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

  胡不為還在思考,賀老爺子卻又說了:“胡先生還顧慮什麼?是擔心衣食,還是擔心炭兒的前途?

  “你放心,只教你在我賀家莊住下來,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我會把炭兒當成自己的親孫兒來看待,我給你和秦姑娘另築一個別院,你們搬進裡面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豈不甚好?”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胡不為心中一酸。永遠也不會有一家三口的時候了,那個可親可愛的女人,已經永遠的離開,旁邊空出的位置,天下無人可替。

  那邊賀老爺子兀自不覺,仍然熱切的說:“等炭兒行完拜師禮,就給你和秦姑娘挑個良辰吉日成親如何?我趕在這段時間裡讓工匠修建院舍……或者你們不喜歡住在賀家莊裡,我在外面給你們買一處宅院成不成?”

  “賀先生……”胡不為低著嗓子說,“你不用說了。

  “炭兒他娘才剛剛過世,我怎有心思娶親。”

  “呃……這倒是。”賀老爺子也覺得自己糊塗,想想又覺得不對:“尊夫人不是已經過世快三年了麼,怎麼是剛剛過世?”

  是啊,萱兒已經離開兩年多了。可在胡不為心中,她一直都在啊。她真正離開的日子,是在五天之前。

  胡不為閉著眼睛,強忍著沒讓淚水流出來。好久,才說道:“不管怎樣,我這輩子不會再娶親了。”

  “啊?不娶了?”賀老爺子驚愕之極。“那秦姑娘……秦姑娘……”他看著范同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些時日來,秦蘇為胡不為作的一切都看著他們眼中,眾人深覺這個女子賢淑痴情,天下難得。若是這麼好的女子竟然得不到好報,情感受挫,誰都不忍心看到。

  一直沉默不語的范同酉嘆口氣,說道:“胡先生,尊夫人離世已有三年。你也該考慮一下續絃了。縱算不為你自己,難道不該替小胡炭想想麼?從小沒有娘親的照拂,於他的成長不是一件好事啊。”

  半晌,看見胡不為仍然抱頭沉默,忍不住又道:“難得的是秦姑娘對你一番情意,你……不會是沒看出來吧?”

  胡不為搖頭:“秦姑娘冰清玉潔,胡某人從來不敢起過褻瀆之念,我對她只有感激……只盼她能找到真正的良主……”

  門外“哇!”的一聲大哭,腳步聲急響,向前院跑去了。

  “秦姑娘!”賀老爺子和范同酉勃然變色,一齊站起身來,跑到門邊一看,哪裡還有秦蘇的影子?趕緊問下人,都說看見秦姑娘抹著淚飛躍出前門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6
二十七章:落花之意(補) 春水東去總無情

  “糟糕,我們說的話她都聽見了!”

  “還說什麼!” 賀老爺子喊著飛出門去:“我們快追!可別讓她想不開犯了傻事!”

  “咕咚!”兩個老人跑出門去不久,胡不為便突然昏厥過去,一頭栽在棉被上。小胡炭嚇得大哭。

  夜深了。

  秦蘇抱膝坐在山頭上,看著遠處的江寧府城,燦爛的火光隔著淚水,模糊的閃動。

  胡大哥不要她了。

  萬點燈火萬戶人家,人家可以在夜深時鸞鳳合眠,恩愛繾綣,可是她呢?什麼都沒有了。秦蘇心裡一陣絕望。她叛出師門,一心只為了這個男子,可是,這個負心漢竟然如此薄情!他一點都不考慮自己的心思。什麼不離不棄,莫欺莫負,全只是她秦蘇懷著的一廂情願而已。胡大哥根本就不喜歡她!秦蘇把臉埋在雙膝之間,**的絹布貼得肌膚冰涼。

  身後草葉微響。賀江洲從暗影中走了出來。

  “秦姑娘,夜這麼深了,你別哭了……我們回去吧。”賀江洲的話中有一絲擔憂。他跟隨秦蘇一路跑到這裡,在後面看著她痛哭了五個多時辰。

  秦蘇紋絲不動,似乎全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沉湎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胡大哥不要你……可是天下男子那麼多……”賀江洲小心翼翼的說,可是秦蘇突然放大的抽泣聲打斷了他的話,賀江洲趕緊住嘴。看見秦蘇肩頭不住起伏,花花公子心裡深深自悔,怎麼把這麼傷人的話給說出來了。“賀江洲!你該殺!”他在心裡罵自己。

  輕輕走到秦蘇身邊,賀江洲忍不住心下憐惜。多好的女子啊,溫柔,美貌,一腔深情,可是這天殺姓胡的!得到了如此佳人卻不知珍惜,居然還敢拒卻出門外!癩蛤蟆佩寶玉,不知其珍!

  他握緊了雙拳。要是胡不為刻下就在眼前,賀公子只怕馬上就要以老拳飼而飽之,大腳踹以甘之。

  “秦姑娘,”賀江洲柔聲說,秦蘇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動,賀江洲只擔心她會像玉片一樣碎掉。“你別傷心了……天下何處無芳草,你這麼美貌,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鍾情於你,你又何苦為了……為了……”賀江洲深吸一口氣,到底沒有把辱罵胡不為的話給說出來。

  “他不知道你的珍貴,可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啊,秦姑娘,其實我……我……”賀江洲猶豫看著秦蘇,不知道這時候把心思吐露出來合不合適。

  秦蘇停止了顫抖,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話。賀江洲一咬牙,范叔叔說得對,喜歡一個人,就光明正大的說出來,成於不CD於心無虧。“秦姑娘,其實我……我……我……”

  夜色裡秦蘇白衣白裙,卓如仙子。

  說了三個‘我’字,賀江洲又停住了。“喜歡你。”這句話想著容易,但要說出來,何其艱難!因為,這個人不是別人啊,她是秦姑娘……她是賀江洲一生中頭一次傾心相予的女子,這層窗紙一日不捅破,他還有個真真假假的希望,一旦說穿,可能什麼都沒有了。

  “賀公子,”秦蘇說話了,仍然把頭埋在雙膝之間,話裡聽不出悲喜。她的十指交扣抱住雙腿,在暗影的襯托下尤顯蒼白。“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你願不願意娶我?”

  “啊?!”賀江洲睜大眼睛。“你……你……說什麼?”他結結巴巴的說。

  “我說,我沒有父母沒有師傅,沒有嫁妝,你願意娶我麼?”秦蘇抬起頭來看他,眼睛晶晶亮,看不出埋在其間的感情。只是,紅腫的眼泡,頰邊未乾的啼痕,告訴他這個女子剛才真正是傷心欲絕。

  賀江洲如墜夢中。秦蘇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從耳朵傳到心裡時,這些字詞外面,好像又都包裹著層層迷霧,讓人聽不真切,不敢相信。

  “你……想嫁……嫁……給我……”賀江洲吃吃的說,看著秦蘇的臉。現在是做夢嗎?

  秦蘇疊衣而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年紀也不小了,總要找個夫婿,可是我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天下間別的男子我也不認識……”

  賀江洲已經聽明白了,他猛跳起來大喊道:“我娶你!我娶!”不管秦蘇是因為什麼原因要嫁給他,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將成為她的妻子!賀江洲幸福的幾乎要眩暈過去,他一迭聲的喊道:“我回去就稟告爹爹,趁早挑個黃道吉日,把你娶過門!我一定要把你風風光光的迎入賀家莊!”

  “不用挑日子了。”秦蘇說,眼睛卻不看賀江洲,“就後天吧,後天八月十五,也是大慶之日,就那天成親。”

  “好!好!後天好!中秋!中秋!後天我就用八抬大轎來接你,十二頭喜獅子開道,九班細樂吹奏迎親!”

  秦蘇把臉轉到山外,廣闊的天幕下面,燈火燦燦。這是人間煙火啊,多少人的歡趣和相思,曾經在這樣溫暖的燈光下上演過呢?未來也許還會有吧,天下本多痴情兒女,愛如流水,從古到今是從沒有一日間斷過的。

  只是,花是人家頭上戴,曲是他人耳中聽,那些蕩氣迴腸的恩情與她無緣了。她的一腔熱愛,已在今日盡數幻滅。賀江洲待人溫和,相貌堂堂,身世也不差,定是個好丈夫,他比胡大哥……秦蘇心中一痛,這分明是金磚與木條的比較。她不是貪戀珠玉啊!她傾心於那根不解風情的木條,可是那根木條偏偏不肯要她!

  山下的火光開始在雙目之中跳躍,漸漸聚攏,成為大塊菱形的光斑,最後模糊一片。

  回到賀家莊,院裡已是一片沉靜。胡不為的房間裡,仍然亮著燈。

  賀老爺子幾人守在前庭中,早等得望眼欲穿,看見秦蘇和賀江洲相跟著進門,才總算放下了心。幾人略略寬慰幾句,無非是些“時日方長,將來未必沒有轉圜餘地”的話。可是秦蘇哪裡聽得下去,前事舊景湧上心來,滿腦子裡只迴蕩著胡不為神情款款叫喚“萱兒—萱兒—”的聲音,他那麼愛妻子,事隔三年,在聽到妻子無法救回之後,他仍然激憤吐血……便是那個‘萱兒’已經成了鬼,秦蘇仍然沒有半點信心可以爭得過她。

  算了吧,不離不棄,莫欺莫負……就當成是去年的殘花,看過便算了。

  幾個老人說教過後,都回房裡去了。賀江洲送秦蘇回屋,經過胡不為的房間時,秦蘇心中那一股無名的委屈和憤恨又湧將上來。“他若知道我後天嫁入賀家莊,會怎麼想呢?是不是會後悔和難過?”想像著胡不為茫然看人,然後抱頭垂淚的情景,秦蘇心裡有一種殘忍的快意,然而快意背後,又是深深的痛楚和悲哀。

  “江洲,你明天就去佈置鳳冠和婚裙吧,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給你!”秦蘇故意放大聲音說道。

  “好,我一會兒就交代下人讓他們準備,明兒早上找人,讓他們一天趕出來!”

  “八月十五是天下團圓之日,我們要讓明月來見證姻緣。秦蘇不是沒有人娶,就在後天!我要拋掉過去的一切,安心的做賀家的新娘!”

  “……”賀江洲疑惑的看著秦蘇,看見她高昂著頭,很決絕的走入黑暗中。

  胡不為房間的燈光,通夜不再熄滅,一直亮到天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9
第二十八章:(隨水轉) 葬盡兩岸有情花

  “不行!此事萬萬不行!我不答應!”賀老爺子怒沖沖的喝道,身子轉得跟旋風一般,在堂上走來走去。賀江洲跪在他面前,低著頭。秦蘇也默然不語,站在一邊咬嘴唇自想心思。

  “趁人之危!奪人妻女!這豈是正人君子所為?!你想要娶誰都成,就是不能娶秦姑娘!”

  “爹!”賀江洲哀求道:“我男大未婚,秦姑娘也是女大未嫁,怎麼娶不得!?你就答應吧!她跟胡先生又沒有成親,怎麼算是奪人妻女!我就要娶她!除了她,天下女子我誰都看不上,誰都不要!”

  “放屁!你這個混帳東西!”賀老爺子氣沖牛斗,衝到賀江洲身前抬腳,眼看就要踢下去,賀江洲毫不退讓,反而把胸膛一挺。旁邊的丁退趕緊拉住了老頭。老爺子駢指大罵:“我教了你二十多年,忠信孝悌禮義廉恥,你倒好,現在連最基本的為人之德都給忘了!我賀家怎麼養出你這麼個畜生來!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老爺!”座上的老夫人覺得話不中聽,不滿意了,看了盛怒的丈夫一眼:“江洲喜歡秦姑娘,男歡女愛的,有什麼錯……”

  “你閉嘴!”賀老爺子回目大喝,顫抖的兩根手指像兩支劍般指著賀老夫人,“平常我教導他,你總在旁邊遮風掩雨!現在好了!這小狗崽子竟然做出這等事來!把我賀家莊的臉都丟盡了!你要負責!我告訴你,以後我教導兒子,你還在旁邊胡說八道的話,我連你也一道給休了!”

  賀老夫人當即噤聲,眼見著老爺子臉都氣成了豬肝,顯是怒到了極點,哪還敢說半句話。哀怨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就此別過臉去不顧。

  “唉!江洲。”范同酉慢慢走到賀江洲身邊,蹲下,溫言道:“你爹說的沒錯,若在往常時候,秦姑娘想嫁給你,范叔叔肯定是贊成的。這麼賢良淑德的姑娘做我侄媳婦,老頭子歡迎都還來不及,怎會反對?可是現在不同往時啊……你也知道,胡先生剛剛塑魂回來,只怕神智還不大清醒,他說的話不能相信的……”他看了一眼秦蘇,下面的話就不說了。

  秦蘇當然知道,這話其實就是說給她聽的。

  “范叔叔,”賀江洲昂著頭說,“我聽你的話,跟秦姑娘表白心跡,這又有什麼錯!婚娶之事不比其他,秦姑娘沒有父母師長了,這件事就由她自己做主,她願意嫁給我,你們怎麼反倒不樂意了!她嫁胡先生是嫁,難道嫁給我就不是嫁麼?”

  “總有個先來後到啊,”范同酉說,“君子不奪人之美,若是人人見到好東西都一古腦兒去搶,那天下還不亂套了?”

  “我沒搶!我也沒偷!秦姑娘是人,可不是旁的什麼東西,我喜歡她,她也願意嫁給我,這礙著誰了?”

  “氣死我了!你這小畜生……氣死我了!”賀老爺子哇哇大叫,從桌上抓過雞毛撢子,上去照著賀江洲劈頭蓋腦就打,不過片刻,賀江洲臉上,頸脖,處處是深紅色的鞭痕。可花花公子居然甚是硬氣,絲毫不肯躲避,就咬著牙忍受。

  “老哥!算了,別打了!”欒峻方上去抓住老爺子的手,勸道。

  “打死他!這畜生違背人情,趁人之危,你們都不要攔我!今日打死了,免的以後干更大的壞事來,為害天下!”賀老爺子臉漲得通紅,見撢子抽不出來,一腳就蹬在了賀江洲肩膀上。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要娶她!”

  秦蘇再也看不下去了,木然的表情瞬間崩解,哭道:“賀老前輩,你們不要打他了,都是我的錯……你饒了他吧,我不嫁了!”說著就要跑出門去。哪知賀江洲從旁伸出手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賀江洲滿臉漲得通紅,瞋開雙目大喊:“不!不要!秦姑娘!你別走!讓他打吧!打死我也要娶你!我不怕!”

  秦蘇掩面大哭,“賀公子,我對不住你。我……我……你讓我走吧!”透過淚眼看去,賀江洲面上神色堅毅之極,眉毛糾結在一起,一道一道紫紅的鞭痕橫七豎八布在面上,讓他看起來分外悲壯。賀江洲顯然是下了決心,一定要排除萬難娶上她。

  可是……值得麼?她值得他這樣做麼?

  哀憐湧上了秦蘇心頭。

  自始而終,她從沒有喜歡過賀江洲,她的心裡,只有那個男子,只有那個披著虎皮向她微笑的男子。她原以為,嫁不成胡不為,就嫁給賀江洲吧,反正她心已經死了,嫁給誰都一樣。至少賀江洲待人體貼,比不認識的人要好得多。

  誰料想,這麼簡單的願望都難以實現。

  今日一早,賀江洲剛把這件事告知父親,便招來四個老人家的激烈反對。賀老爺子更是暴跳如雷,大罵賀江洲敗壞門風。秦蘇心中氣苦,想不到自己命運竟然如此不濟,連隨便找個人嫁……這都不行。

  “秦姑娘,按說你上門是客,我不該跟你說這些話。可是這小畜生是我兒子,我不能看著他日後被人戮脊樑骨。”賀老爺子氣呼呼的說道,“我不同意你嫁給他。”老爺子心裡確實有怨氣。可是秦蘇畢竟是外人,他也不好拿太重的話來說她。“你跟胡先生有恩怨有矛盾,我們都可以幫你調解,可是你不能這樣,我們賀家莊決不能對不起胡先生!”

  秦蘇淚水橫溢,咬牙想要掙開賀江洲的手掌,可是賀江洲的手,抓得如同鐵勒。

  堂中紛亂未已,門外一陣驚慌的叫喊又傳了過來。

  “老爺!老爺!胡先生走了!”外面一個家僕急衝沖的跑過迴廊,闖進門來,手中拿著一張紙,“他沒在房間裡,就留下這張紙條!”

  “什麼?!”堂中人盡皆變色,幾人抬身離座。秦蘇更是搖搖欲倒,頃刻間臉色煞白。

  賀老爺子一把抓過紙張,展開一看:

  “賀先生,我走了。叨擾了這麼長時間,實在抱歉。胡某人身無長物,也不知該怎樣報答幾位老前輩的大恩大德,范老先生使在下再世為人,此恩此情,只能記在心裡了,日後遇到山神寺廟,我一定進去跪拜,乞求上蒼保佑眾位平安康健。

  秦姑娘和賀公子明日大喜,我就不能當面致賀了,也沒有賀儀。只能在路上遙遞祝願,祝兩位鸞鳳和諧,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秦姑娘是個好人,來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萬苦,蒼天動容。我心裡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報。只是在下本性粗鄙,總是惹她難過,賀公子,你就多多擔待了,這樣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見,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

  另:秦姑娘的金珠盤纏我都放在桌上了,釘子和鐵令我帶走。留下定神符十五張,此符對醫療傷病癰毒還有一點用處,只願眾位平平安安的,永遠也用不到才好。”

  字寫得歪歪扭扭,但筆畫很清晰,用墨極重。顯然胡不為久不握筆,手力不支,卻仍然認真謄完了。賀老爺子看完,把紙遞給秦蘇,秦蘇顫著手接過了。

  “他什麼時候走的?”賀老爺子問那僕役。

  “藍寶說,一大早上胡先生就跟他要筆墨,卯時剛過,就帶胡公子出門去了,說是出去散步,我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走……”

  秦蘇手劇烈抖著,一目十行急忙把留言看完了。待看到“……秦姑娘是個好人,來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萬苦,蒼天動容。我心裡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報。只是在下本性粗鄙,總是惹她難過,賀公子,你就多多擔待了,這樣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見,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這一段話,哪裡還忍耐得住?心彷彿受了重重一錘,直要破裂開來,眼前的每個字都像一把刀劍,鋒銳無比,一撇一捺都斬落在她心裡了,讓她跟著起伏的筆畫把心臟抽緊。

  胡大哥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一瞬之間,什麼怨恨委屈,什麼婚姻嫁娶,秦蘇通通忘卻掉了,她只知道,胡大哥要離開她了,他再也不會在她身邊了。“不——!胡大哥——!”秦蘇長聲哭喊,一把拋掉手中紙張,倉皇撲出門去,遠遠還聽見她長長的大哭。

  “我還沒給胡先生貼鎖魂符呢!”范同酉也驚叫起來,“本想等兩天穩定了再說,誰知道他今天竟然走了!賀老鬼,我去追胡先生了!如果回不來,你欠我的兩罈酒就先存著,我明年再來!”

  “回來!回來!該死!”賀老爺子大罵,“你要把他帶回來!”可是范同酉早翻過院牆,直追秦蘇去了,也不知聽沒聽見。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春旺!春旺!快給我叫上二十個弟子,去查胡先生的去向!”

  莊園裡雞飛狗跳,一時大亂。

  總管遲遲沒有應聲,賀老爺子滿心焦灼,快步搶到門邊,扯著嗓子喊:“春旺!春旺!你死了麼?!”一瞥眼卻看見旁邊廊柱前兩個陌生人正張頭望腦的,巴巴的向這邊看來。賀老爺子怔了一下,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有事麼?”

  那穿著一身簇新衣裳的胖老頭趕緊堆上笑,跑上跟前說話:“老爺,我是錦繡紡的掌櫃,賀公子明日不是要大喜麼,著令小店今天做出婚禮衣裳來,我把新娘的鳳冠衣袍式樣帶來了,不知道這些合不合適……”

  原來是作衣袍的商戶。賀老爺子滿心不耐,揮手喝道:“不結了!沒大喜了!婚禮取消了!”

  “啊?!”那掌櫃驚慌的看著賀老爺子,全不知此話因從何來,與旁邊的夥計對覷了一眼,遲疑道:“那這鳳冠……”

  “婚都不結了還要什麼鳳冠?!你們都快走吧!走走走走!”賀老爺子推著兩人出門。這時地上跪著的賀江洲卻突然站立起身,木著臉,大步走來,一把奪過了那掌櫃手中拿著的鳳冠。

  鳳冠華麗之極,鮮紅翠綠,鑲著許多美玉寶珠。冰紗作底,飾著泥金彩繪,兩隻鳳從左右兩側抬頸對飛,銀製的羽翼在額頭位置護成半圓交接,捧著一粒指頭大的圓潤珍珠。

  賀江洲默不作聲看著,不住的展轉,細珍珠串成的面簾便在他掌下泠泠作響。

  慢慢的,他把鳳冠帶到了自己頭上。然後,像個木偶一樣僵硬的移步,走到堂屋左側的淨面水盆架前,看銅鏡裡面的形容。

  彩雲壓青鬢,明珠映嬌靨。鏡子裡面,分明是秦蘇溫婉含情的笑貌,笑得那樣甜,那麼脈脈溫情。這個是他妻子,是秦蘇……賀江洲痴痴的看著,半晌,突然間破顏微笑,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秦姑娘,我們明天就成親了,你……高興麼?你不知道吧,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盼著這一天了……連做夢都想著,天天都想。”

  賀江洲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向前伸,想要觸摸鏡子裡秦蘇的笑臉,手指碰到冰冷的鏡面,停了下來。

  “秦姑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真的!看到你哭,我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我只願自己能幫你忙……讓你別流眼淚。”賀江洲輕聲說話,跟鏡子裡的秦蘇吐露心事,他的眼裡湧起了柔情。

  “可是你眼裡只有胡大哥,從來都不肯好好瞧我一眼……我也不敢跟你說。你不會笑我吧?現在好了,明天我們就成親了,我今天告訴你,總算還不太晚……”

  鏡裡人溫存微笑,鏡外人卻已淚痕滿面。

  馬匹‘得得’的在大道上疾馳,四蹄撒開,跑得像風一樣,後面揚起一溜黃煙。

  “爹爹,我餓了。”胡炭說。

  胡不為勒一下韁繩,坐騎的奔行速度緩了下來。

  從卯時跑到現在,四個多時辰過去了。胡不為腹中也很飢餓。只是他擔心賀家莊眾人會追尋自己過來,所以不敢稍做停頓,從南門一路跑來,也不辨方向,就順著大路猛衝。

  辨了辨日頭,已值午未之交,別人家午飯都吃完了,父子倆卻滴水未進肚中呢。

  賀家莊的幾個老前輩都是法術高強之人,他們的腳力,遠比馬匹為健,胡不為情知現在還不是安心吃飯的時候,便跟胡炭說:“炭兒,我們到前面再吃東西,爹爹給你買雞腿吃。”

  “噢。”胡炭說,想起油汪汪的雞腿,肚子便‘咕’的一聲響。小娃娃極聽話,雖然餓的厲害,卻並沒有哭鬧。“爹爹,”胡炭的小手緊緊的拉著馬鬃毛,說:“那我還要吃炸糕,好多好多炸糕!”

  “好!一會爹爹給炭兒買好多好多炸糕,讓炭兒吃得飽飽的。”

  父子倆重新策馬,馬匹咴咴而鳴,揚起蹄來,一路煙塵滾滾順著大道急馳。

  暮色漸漸籠罩下來。路上胡不為給胡炭買了幾個果子,小娃娃居然就靠著這幾枚酸物權充飢腸,忍了下來,也不再跟他爹抱怨肚子餓。

  前方的綠樹,終於全被沉暮染成了黑色,天空中群鴉紛飛,襯著蒼灰色的天幕,一片一片象裹在煙氣裡面沉浮的飛灰。

  身下坐騎的速度已經慢下來了。跑了一整天,可憐的畜牲還沒吃過丁點草料呢。胡不為略略收韁,讓馬兒慢蹄前行。回頭向來路上張望,背後再沒有行人了,只看見逐漸稀薄的煙塵向四方擴散。

  看來,賀老爺子他們一時是追不上來了。胡不為長呼出一口氣,緊張之情稍稍減緩了一些,只是心裡面卻仍舊沉甸甸的,渾沒感覺到解脫後的輕鬆。

  一夜未眠,又顛簸了一整天。胡不為有些吃不消了,感覺周身疲累欲廢,手足有些麻木。可是他不敢下馬休息,他總感覺身後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在壓迫著他,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他要遠遠離開賀家莊,越遠越好。

  “我在賀家莊裡是個生人,現在痊癒了,自然不能再打擾人家。”胡不為用這話來跟自己解釋。這倒是個理由,可是在他潛心裡,卻深知自己離開賀家莊的原因,並不僅只於此。那個原因,他不敢多想。

  “本來就是背井離鄉的流民,我們父子倆就該這樣過活。等到前路有了好林子,我和炭兒就鑽進去吧,讓別人誰也尋不著。”

  展目向前望去,一條土道貫穿荒野。秋風掃蕩長草,儘是寒蛩之聲。這很像去年夏夜行路中的景象,那時秦蘇受傷,胡不為抱著兒子,負著她在荒野中亂跑。

  “秦蘇……”剛念起這個名字,胡不為就像被馬蜂蟄了一下,陡然挺起背來。猛擺腦袋暗罵自己:“怎麼又想起來了!”發狠抖了一下韁繩,那匹四兩銀子換來的白馬只道主人在催促行路,嘶鳴一聲,漸漸又加快速度。

  風聲過耳,幽幽如訴。好像是秦蘇溫柔的嘆息。胡不為煩躁的夾一下馬肚子,努力的想要把思緒轉到他事上去,可是腦海裡面,那張雪白的臉卻怎麼也甩不掉了。

  整整一天。他刻意的迴避著‘秦蘇’這個名字。每一剛要想起,就趕緊勸戒自己:“她就要嫁給賀公子了,兩個人郎才女貌,般配之極,實是天作的姻緣。”然後趕緊拋過一邊,凝聚精神去想別的事。

  然而,人心就是這樣奇怪東西,很多事情,你想努力去記憶的時候,它偏偏就消逝掉了,總也抓不住。但若你強要去遺忘一些片段,這些東西卻愈發湧上心來,一景一物,一言一笑,歷歷呈在眼前,甚至比發生當時還要清晰。

  胡不為從早上抗拒到晚上,最終卻苦惱的發覺,自己怎麼也掙脫不開那個名字,“秦蘇,秦蘇,秦蘇……”這個名字象萬千蜜蜂一直飛舞在他身周,不時的飛下一隻,蟄入他的腦海。而當年和秦蘇一起逃難的經歷,更是一幅連著一幅,在眼前閃過。

  胡不為覺得,秦蘇似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就默默坐在他的身後,用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唉!胡不為啊胡不為,你太荒唐了。”他怔怔的看著前路,淡淡的失落感覺,終於浸漫上心間。他不再作徒勞的排斥和自我欺騙了,任由那些雜亂無章的念頭翻滾上來,肆意的沖刷著心情。

  離開賀家莊的原因,是他不願意看到秦蘇嫁作他人婦吧。是他不願意聽見那催人合巹的喜樂,不願意看見秦蘇披著大紅頭巾邁進賀家的大門吧。

  可是,他為什麼那麼在意秦蘇嫁不嫁人呢?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胡不為嘆了口氣,心亂如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煩躁。

  馬匹再跑兩個多時辰,戌時已過半,在前方道上終於發現了一處村落。胡不為打馬繞了一圈,找到一個飯莊,下馬打尖。

  “天黑了,再過幾個時辰,明天就來了,那時秦姑娘就成親了……”胡不為嘴裡吃著飯食,卻察覺不到滋味。

  “我走了,秦姑娘會難過麼?”胡不為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腦子裡面便浮起了秦蘇低著眉毛的面容。“會的,一定會的,她只怕還要大哭。”想像著秦蘇聽說自己離開後哭得淒婉欲絕的模樣,胡不為吃不下飯了。他怔怔的立著筷子,腦海中走馬燈似的跑過許多畫面,很多場景似是而非。

  秦蘇照料了他一年,他的神魂沒有記住,但他的身體和七魄卻記憶住了。模模糊糊的,胡不為依稀看到,在他神魂缺失的歲月裡,秦蘇怎樣把他抱到床上,拿熱水毛巾幫他擦拭身體。又怎樣在拿著蒲扇守在他身邊,驅除蚊蟲。秦蘇坐在身邊,那個樣子很親切,胡不為恍惚間似乎覺得,這個影像跟當年妻子在燈下給他補納衣裳時的神態很相似。

  “吃飯!吃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胡不為捏緊了筷子,從碗裡搛起一塊雞肉塞進嘴裡,也不細嚼,直起脖子就咽,卻讓沒想到夾的竟是塊雞骨,卡在喉嚨裡,老騙子難過得直翻白眼。

  一陣劇烈的咳嗽,終於把那塊東西吐了出來。胡不為呼呼喘氣,被這意外引轉了念頭,心情漸漸平復,便有意把心思轉到前路上去,不再想秦蘇。“一會交代給掌櫃的,讓他多做點幹糧,明日帶著,看看合適就入山吧。”

  回憶著去年山中行路的情景,秦蘇的影像慢慢淡隱下去。剛舒了一口氣。

  吃得滿臉油污的小胡炭說話了:“爹爹,姑姑呢?她為什麼沒有跟來?”

  “啵!”胡不為廢然嘆氣。這小東西!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秦蘇的輕顰笑語又一古腦的撞進心來。

  結婚,喜樂,賀客的笑臉,秦蘇木然的表情……無數畫面。胡不為扔下筷子,憂愁的看一眼小胡炭,再沒有心情吃飯了。“秦姑娘,南門!南門!他從南門走的!”范同酉終於在人群中發現了秦蘇。那傷心的姑娘正像沒頭蒼蠅一樣,站在車馬如流的道路中間,放開所有矜持和尊嚴向身邊經過的路人詢問胡不為的行蹤。

  “南門。”秦蘇都顧不上看范同酉一眼,也不理會什麼驚世駭俗了,念起縱越術咒,足下白光旋生,飛快的向南奔去。范同酉跟在她背後跳躍,兩個人便在眾人瞠目之下星丸跳擲般飛騰起落,撲向城門。

  展到極致的縱越術,速度何止是快逾奔馬!道上行著的路人只見著一白一灰兩道人影高起高落,不過片刻就消失在黃煙之中了。“快!快!”秦蘇不住的催促自己,面上全是焦急之色。好在從南門出來,只有這麼一條大路,並無岔口,胡不為父子的行蹤還可追尋。

  “他買了一匹馬,從早上跑到現在,最多跑出一百多里。秦姑娘你別擔心,再追幾個時辰就能追上。”范同酉沒用動物之魄塑身,腳力只與秦蘇相當,兩人一前一後跑著,從江寧府取道正南,只發狠猛追。

  前方遇上了麻煩。從江寧府出來,南行到七十里時分出了三岔口來。秦蘇在三條路上飛快逡巡,不住的發出嗚咽之聲。“是那條路啊?到底是哪跳路啊?范前輩,胡大哥走哪條路?”范同酉答不上來。秦蘇焦急萬分,想到胡大哥正在策馬狂跑,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一顆心便猛烈震抖,忍不住猛跑進右側的岔道去,可是才跑出十來丈,又拿不定主意,再次跑回來,哭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胡大哥走哪條路了?!是哪條路?!”

  昏光照林,四野岑寂,卻能有誰可以回答她?

  一番折騰,終究沒有遇上過路之人。秦蘇哀聲哭號,旋風車一般只在三條路上徘徊,黃土道上全是她的腳印。淚落如雨,星星點點盡滴在塵中。范同酉鎖眉看著,也是愀然不知所措,向三條岔路張望,前方茫茫,更是一點蹤跡也無法尋見。這般扯心動肺的苦熬著,直等到一個多時辰以後,天快黯下,左近買賣收市的路人漸漸多起來,范同酉一一詢問,終於得知訊息,取道左邊,跟秦蘇一陣風馳電掣再度追趕。

  秦蘇頭髮紛亂,被淚水粘在臉龐上,她都分不出手去拂開,兩個眼睛緊張的望著前路,只提了氣猛追。她一直盼望著胡不為的身影就出現在道路中。

  酉時,大地完全被沉夜罩沒,兩個人已經跑出三百餘里路程,一路問了許多人,循道跟蹤,卻仍舊沒有看見胡不為的馬匹。秦蘇心裡又懼怕又驚慌,情知今日再追不上胡大哥,就當真成為永訣了。想到深處,又忍不住放聲啼哭。范同酉在旁邊拚命勸她,卻哪裡勸得住。

  很快的,戌時又過去了,夜一點點的轉深,風中薄有寒意。道路上行人盡絕,若是前面還追不上,也再沒有人告知胡不為的去向。秦蘇心中悲苦慢慢轉為絕望,邊哭邊跑,淒咽聲變成壓抑不住的痛號,讓後面跟著的范同酉都忍不住替她傷心。

  情痴如許啊,這個姑娘。若是她當真追不到胡不為,老天爺怕都不忍。

  秦時孟姜女失夫,一哭倒傾長城,這是傳說。但古來多少痴情女子,失卻伴侶之後投水自縊的,卻是多不勝數。范同酉毫不懷疑,若是秦蘇當真尋不著胡不為,恐怕當真能走上絕路去。

  “別出現岔路,別出現岔路……”范同酉在心裡默默禱告。這麼深情善良的姑娘若是因情而銷殞,這天下大地,當真就是太過慘淡無色了。

  瞪著前方,一條細細的黃泥路穿在荒野中間,路邊儘是半人高的蒿草。兩邊雜木漸遠漸稀疏了,遙遠之處,沉黑裡依稀有方正的塊狀土地。

  若是有人家居住,前頭可不好找路了。范同酉心頭猛的一沉。村鎮之地,往往多有岔路,當此夜深之時,卻該跟誰問道?這事可不能跟秦姑娘說。范同酉壓下心中焦慮,展動身法,躥上一處平岡,前面視野略顯開闊,遠遠的,幾點朦朧的橘黃之光躍入眼來,那是燈光,前方果然有人家。

  “前面有人住,我們去問問,說不定有人看見胡先生經過。”范同酉強顏笑說,話沒說完,秦蘇早一陣風似的飛撲直去。“唉!她好像一點都不累……”范同酉苦笑,跺了跺酸麻已極的腳,忐忑不安的也跟隨上前。

  “馬匹!”跑進村口,向西張望,兩人就看見前面一射之地,一間亮著燈光的房屋前,柳樹下有馬在慢慢轉蹄。范同酉心中突然間就充滿了期待,或許老天爺也不忍心看著這兩個人生生分離,竟在這樣的絕境時現出奇蹟來呢!

  白馬,鐵鐙,鬃毛被剪平了。隨著奔跑愈近,籠在黑暗裡的物事漸漸顯現。馬鞍下面,懸著的布袋子上,絲線繡的麒麟一點點變得清晰。秦蘇藉著微弱的燈光,分辨出了袋子上繪的圖形,忍不住喜極而泣:“是他!是他!是胡大哥!我們追上了!”歡喜的嗚咽聲堵住了嗓門,她變著聲高喊:“胡大哥!胡大哥!”腳不點地,人幾乎化成了流星,一頭就撲進門去。

  老天爺!范同酉猛的立住了腳,看著柳樹下那隻溫順的白馬,胸中如浪濤翻捲。蒼天造化!原來你也有開眼的時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了泛上眼角的激動。他卻渾沒發覺到,此時自己的兩個拳頭已幾乎捏成了鐵團。

  這是個通夜經營的小飯莊,專為過往旅人提供食宿。秦蘇劈簾闖進門中,一眼就看清楚了裡面吃飯的所有客人。那端坐在正中木桌前,瞠目結舌看著自己的,卻不正是胡不為!

  “胡大哥!”

  萬千委屈,萬千欣喜,此刻全都湧上心來了,還有責備,還有慶幸,還有後怕,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淚水頃刻間就模糊了秦蘇的雙眼,她哽嚥著,飛奔入內,再也顧不上其他客人投來的詫異目光,一把抱住了胡不為,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口,肆意滂沱:“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你這個騙子!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走!我就要嫁給你!”

  胡不為手足無措,如墜夢中。看著懷裡天外飛仙一般的秦蘇,腦裡全是茫然。“她不是在賀家莊麼?怎麼……忽然就飛到這來了?”

  秦蘇哭得暢快淋漓,淚水把他的前胸都打濕了。可憐的姑娘一點都不顧及形象,什麼賢良謙恭,什麼笑不露齒哭不顯淚,全都拋到九天雲外,她今天擔了一天的驚怕,那種絕望和痛悔的感覺,可再也不要受第二遭了。那當真是生不如死。秦蘇再也不肯放脫這狗頭騙子,只怕自己稍一放鬆,胡不為又跑到十萬八千里外,那時她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她雙手緊緊攬住胡不為的腰,頭深深埋在他懷中,鼻涕眼淚一塌糊塗,全都使勁的抹在他衣襟之上。

  “秦姑娘……”胡不為張著兩個手,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秦蘇顫抖的肩膀就在前面,把手放在那裡是最合適的,可是胡不為又怎麼敢。“你……你……”

  “你這個混蛋!騙子!為什麼要扔下我不管!你要娶我!不許不娶我!”秦蘇哭著說,狠狠一拳捶在了胡不為的胸口。

  情是爐中火,情是冬裡寒。堅鐵遇情也化繞指柔,弱水得情可凝萬丈冰。

  秦蘇幼受師訓,從來便是溫順賢淑的樣子,正如幽谷中的清溪一般,脈脈自流,本不該有這樣激烈外放的時候。可是,她遇到的是情啊,情到深時,蠟炬甘成飛灰,春蠶絲盡氣絕。誰又說,涓涓的溪流之水,永遠都只有柔弱的一面呢?當前方是絕壁千仞,原本溫良婉轉的清溪,便肯湧身直落,化成滔天巨瀑,勢可碎鐵斷金!

  看著號啕大哭的秦蘇,胡不為只覺得胸中一股暖流浸漫。她竟然舍掉賀家莊的富貴追自己來了……三百多里路,腳力輕健的駿馬也要跑上一天才能跑完。秦蘇是人啊,縱然身懷法術,畢竟骨肉不比長跑的畜生,可是,她真的竟然追來了!人就在眼前!

  秦蘇,秦蘇,胡不為何德何能,能夠得你如此青睞?我又該拿什麼回報你呢?胡不為心裡被感激充滿了,有些歡喜,有些驕傲,有些慌亂,隱隱然,還有一絲傷感。也許老天爺一直都是公平的,給予人的,並不全然都是苦難。

  秦蘇發上,風塵堆滿。臉蛋灰撲撲的,淚水流成兩行清晰的線路蜿蜒直下。

  “秦姑娘……真的為我受了很多委屈。人家對你好,正該好好感恩,怎可反去傷害她?”胡不為面上的尷尬表情慢慢隱去,目光變得溫潤平和。他把手落在秦蘇滿頭青絲之上,輕輕捋順她凌亂的劉海。

  一直站在門口的范同酉看到這一幕,唇邊終於顯出一絲微笑。他反身走出門外,看著頭上天空,捋起了長鬚。薄雲不掩明月光,堆了兩天的陰霾正在向四方散去,明日中秋,該是個好天氣了。

  “如果這時候有酒,就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9
第二十九章:印堂發黑

  何事烏雲聚靈頂

  天剛明亮,道路上行走的人便漸漸多了起來。雖是宋遼兩國爭兵之際,百業維艱,但此時的江南和中原一帶,百姓生活仍舊保持著往常的運轉。過往道上,除了驟增許多逃難失所的流民,其餘的商貿貨運,並未受到影響。

  兩個人坐在道邊休息。一個是老漢,一個是滿面稚氣的少年。二人是爺孫倆,是光州界內小全鎮附近的居民,要趁著今日中秋,把家中種的南瓜拿到市上去賣,一頭瘦弱的驢子馱著幾個布袋,在他們身邊低頭吃草。

  眼見著一線金光從遠處黛青色的山巒上頭刺破出來,映得半天澄明。帶著寒氣的曉霧也漸漸有退卻的跡象了。老爺子休息夠了,站起身來。“走吧,要趕早,晚了賣不上好價錢。”少年應了,拉一下驢子的長耳,兩人重新上路。

  “今日天氣真好,晚上能看月亮。”那少年邊走邊想,看看天空,昨天還是灰濛蒙遮天蔽日的濃雲,奇蹟般的消散一空,此時全都捲到天邊去了。“賣完瓜,央爺爺買個月餅吧,回去和弟弟分著吃。”

  前幾年皇帝興兵伐遼,官府課稅極重。那時候連飽飯都吃不上,哪還敢奢求吃月餅?難得去年歧溝關一戰失敗,大宋被迫退守,重兵囤駐邊鎮。此時民間的稅征卻倒減少了。常聽大人們說,那一仗把大宋的元氣都給打傷了,皇帝已經沒有收回燕雲十六州的雄心。

  那少年年紀不大,哪看得到這些殺伐勝敗暗含的隱憂,他關心的只有眼前。今年年景比去年略好,家中雖不富餘,但勉強還能吃得上飯,在中秋買個廉價月餅,想來也不為過。

  正想著怎麼跟爺爺開口,一忽間,在左側的樹林,碧葉中間極快的閃過了一物。那少年餘光瞥見了,忍不住“啊!”的驚叫一聲,可是沒等他凝目細看,空氣中波紋一漾,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少年住了步,疑惑的向左看去,卻哪有什麼東西!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什麼也沒有。萬縷金絲正穿透葉隙,把稀薄的霧氣照得氤氳一片。

  “怎麼停了?”前面的老爺子發現孫子停住了,便問道。

  “我看見一個死人。”

  老頭子面色頓變,急忙跑過來:“走!快走,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哪天沒有死人,呸!我這嘴!大吉利市!百無禁忌!百無禁忌!”老頭兒咒頌完畢,沉下臉來大喝:“不許亂說話!今天是中秋節,別再說這些不乾不淨的!”

  “不!爺爺,不是平常的死人,會飛的!我看見他從樹上飛過去,可是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你還敢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再說一句我撕爛你的嘴!”死人還會飛,這比母牛長翅膀的笑話還要荒謬,老頭兒哪肯相信。他怒沖沖的教訓孫子:“今天是好日子,可不敢亂說話,衝撞了神靈,有你好受的!哼!”

  見爺爺當真生了氣,那少年不敢說了。牽著驢子慢慢跟上前,只是心有不甘,走幾步便向後張望。剛才他確實看見一個渾身青紫的死人飛快掠過樹梢啊,可是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不會是見鬼了吧?

  少年心中一寒,也不敢再細想了,跟著他爺爺默不作聲的向東行去。那裡有個鎮子含山集,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日頭漸漸升高,熱氣躥升。爺孫倆都把裌襖脫了,搭在驢子背上。秋日的天氣就是這樣,早晚過冬,中午過夏。堪堪走了一個多時辰,離含山集只有不到十里地了。前頭馬蹄聲得得,又有一撥旅人迎面馳來。

  “什麼!上千個鬼魂!?”

  人未至,聲卻先聞。有人驚詫的怪叫道。可是這句話的內容卻讓那少年滿身都起了雞皮。今日實在太詭異了,早上先是看見了那個可怖的東西,才不過一個多時辰,看見幾個人,說的話竟然也是這個……這不會暗示著什麼吧?

  少年緊張的向前頭望去。

  三匹馬並轡馳來,只是距離尚遠,被一層薄霧遮著,看不清他們面貌。片刻過後,馬匹湧破霧氣跑近前來,那少年陡然一僵,雙目瞬間睜大,中間一人……天啊!天啊!他……他……額頭上竟然貼著一張黃符!

  少年臉都嚇白了。爺爺以前跟他講故事,說仙師道長們鎮服顯靈的死屍時,都用黃符貼住死屍的額頭,好像叫什麼鎮魂符……眼前這個人頭上竟然貼著,那答案不是很明顯麼?死鬼!這人定然是個死鬼!

  少年全身繃得僵硬,兩眼不霎的瞪著那個死鬼。

  死鬼渾然不覺有人注目,仍然詫異大叫:“怎麼會有這麼多?!這怎麼可能?”為了表示驚詫,他竟然用手把黃符掀高起來,拿眼睛去看跑在左邊的那個女子。

  他還會叫!好可怕的死鬼!少年看見了他白得不見一點血色的臉龐,鬍鬚一大把,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轉得飛快!可怕!太可怕了!少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子急晃了一下,眼見著二人一鬼從身邊一陣風跑過。那死鬼的身前,似乎還坐著一個小小孩童。

  “爺爺,我要死了……”好一會,少年才帶著哭音跟他爺爺說。聽大人們說過,若是在行路中連續看見這些不尋常的物事,可能就是命不久長了。

  三匹馬漸跑漸遠。

  行路的胡不為還不知道自己額頭上的符咒竟然會惹得一個少年精神崩潰。他還在為塑魂時發生的事情感到震驚。“范前輩,鐵令不是封在玉牌裡面麼?怎麼會突然出來了?”

  范同酉道:“鐵令是陰,玉牌是陽。這兩物原本陰陽相消的,維持著平衡。可是我給你塑魂時,整個陣法都成了至陰,裡外兩相夾擊之下,你想玉牌的陽氣還能抵抗得住麼?被鐵令的煞氣從裡面一激,就衝破了。”

  “噢!”胡不為點了點頭,細細想了想,又問:“可是,怎麼會引來這麼多鬼魂?以前鐵令可沒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想像當時鬼雲遮天,院牆倒塌,眾人紛紛逃散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懼怕。也算是自己福大命大,在這場風波中竟然還能存命下來。

  只是,後來被幾百個鬼魂附在身上,那好像就不是那麼有趣了。這事落在別人身上還成。

  “我也不太清楚。”范同酉答道。“可能此物本是聚集陰氣的東西,得了陣法催發,更能發揮威力吧。”

  “發揮威力……”胡不為心中一動。沉默想了一會,眼睛微微眯起來。

  “范前輩,我以前聽人說,陰陽之學博大精深,能夠深深領悟其中奧妙的,一萬人裡也難得碰上一個,你能夠把我的魂魄重塑回來,定是這方面的大家。”

  “嘿!哪倒不見得!”范同酉笑道,“我算得上什麼大家……”

  “怎麼不算,大家是什麼?大家便是能作平常人不能作的,知道旁人所不知道的。我也學過一些陰陽知識,不過跟范前輩比起來又差得遠了,就知道實物為陽虛物為陰,南向是陽,北向為陰這些通俗道理,哈哈,說起來當真慚愧。范前輩這樣的造詣,不知道我要用幾輩子才能學得過來。”

  旁邊的秦蘇微微側目。胡大哥這麼賣力誇獎人的情景,可有一年多沒見著了。只是按著年前的經驗,他誇完人之後,必定就問人要東西。以前是跟人問路和討要衣裳,現在什麼圖謀就不知道了。

  果不其然,騙子的習性終究是掩藏不了的。不大一會之後,待范老爺子被誇得欣然自喜,只顧昂頭閉眼長捋鬍須了。姓胡的便不著痕跡的點出了目的所在:“……我就時常奇怪,為什麼陽極會生陰,陰極會生陽呢?以前問過幾個人,他們誰都回答不出來,范前輩的塑魂陣法顛倒陰陽,怎麼作到的,我可真是一點頭緒都抓不到了。”

  “哈哈哈哈!”范老爺子得意洋洋笑道,“陰陽互換,本來也不是什麼高深道理,不過,若是沒有人來指點道路,的確不好理解。這裡面還有一些關竅的,一般的法師術師怎能明白?陽極生陰陰極陽長說的只是現象,並非單純的把陽氣催到極致就能轉化,這還需要一系列的步驟……”

  “我想,老前輩說的步驟,定是運用一些精妙的法術咒語吧?唉,難怪你說沒人指點就不好理解。呵呵,想要逆轉陰陽,這從來都是神仙作的事情,所用的法術咒語都是精妙之極的。”

  “法術咒語倒不是非常精妙,不過,咒語只是其中一面,還要有輔助之器,還要算準天時地利,等等。你要知道,天地之間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陰陽陣,而一日十二個時辰,時時陰陽盛消之勢又都不同……”

  “啊?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是按日頭在天上的時候來區分陰陽麼?”

  “不是的,孤陽不可長,獨陰不能生,沒有只存在陰氣和陽氣的時辰。”

  “那天地陰陽又是怎麼回事?老前輩給我塑魂時,選了子時,這我還能理解,可在地方選擇和器物擺放上面,又有什麼講究呢?”

  ……

  半個多時辰之後,胡不為初窺陰陽互轉之奧妙,心願得償,喜得抓耳撓腮。

  刑兵鐵令被陣法激發,可以發揮更大威力。便是這“威力”二字,勾動了胡不為的心思。

  此時正當動盪之年,前路艱險,常有不測之虞。胡不為從自己年前的經歷得出了感悟,災難,是不會給人準備的時間的。它決不會容忍你慢慢成長,若是沒有足夠的實力和運氣,前方說不定某一次意外,就會令他胡家父子盡葬在沉淵之下。

  所以,拚命吧。就像沙漠的中的小草,要珍惜得到的每一滴雨水,抓緊每一個成長的時機,到下次災難降臨之際,多得一分活命的機會。

  范同酉的話觸動了他的靈機,若是他胡不為能把陣法的布設和運轉都掌握了,豈不是一件大大的保命之技?將來被人圍毆,就可以突然放出刑兵鐵令來,嚇得他們半死,然後自己從容逃脫。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很讓人煩惱。刑兵鐵令放出來,是嚇了別人也嚇自己的,要是自己也跟別人一樣半死不活的亂躥,想來也沒什麼趣味……卻不知有沒有好法子可以讓自己免受其災,解決這個問題之後,方可風吹落葉,而樹木不驚。

  “范前輩,今天真是解了我多年的困惑!哈哈哈哈!太好了,若是沒遇上你,這輩子我只怕要在糊塗裡面過日子了。不過,我還有一個擔憂,鐵令的煞氣這麼厲害,我們就這樣封在玉牌裡面,到底安不安全?萬一哪天玉牌又破了,可就糟糕了,我想問范前輩,有什麼法子可以抵禦這片鐵令的陰殺之氣麼?”

  “這個……唔……讓我想想……”

  幾個人談談說說,渾不覺得時間飛快。胡不為情知時機難遇,當真是求知若渴。竭盡全身解數,猛誇范同酉,徐徐牽引,慢慢套問激發刑兵鐵令的辦法。范老頭兒長居深谷單獨度日,何曾遇見過這麼會牽出話題的人物,胡不為的每一句誇獎,句句不露聲色,偏又都是老頭兒愛聽的,間或問起相關疑題,時時切中要害,又當真是虛心求教,引得老頭兒興致勃勃,談興大發,不惟把胡不為想要知道的陰陽知識一一給他解了惑。在魂魄之學上,也隱約吐露出一些點滴來。

  “胡兄弟,你的資質還是不錯的。記心這麼好,悟力也不錯。若是早上十幾年學習法術,到今日也算是一個人物了。”到中午時,范同酉已經把‘胡先生’的稱呼改成了‘胡兄弟’。

  胡不為心中欣喜。畢竟被人誇獎,總是一件悅人之事。他笑道:“哪裡,哪裡,那是范老哥錯眼相顧,呵呵,我只是為了生計,早年作過些騙人的不良之事,所以學成這樣。”

  “英雄不問出路。何況,資質好壞與否,跟騙不騙人可一點關係都沒有……看看小胡炭就知道了,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看他的記心……”

  小胡炭正在抓撓馬匹的長頸。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的說話。什麼“乾尊曜靈,坤順內營,二儀交泰,要合利貞,應感玄黃,襄贊扶將……”什麼“諾諾嶧曄,行無擇日,隨斗所指,與神俱出……”他在複述剛才范同酉跟胡不為講解的法術咒語。

  剛才范同酉談得興發,隨意點撥了胡不為一些魂魄之學。這些咒語法訣只說過一遍,誰知小胡炭竟然記了下來。小娃娃從小就被他爹和秦蘇逼著背誦經文,對這些駢四驪六的語句敏感之極,一旦聽見,便不由自主的默默記住。五段口訣零零碎碎,又文言生澀極為拗口,但便是這樣,小胡炭竟也記住了十之六七。

  “如此良材,難怪賀老頭喜歡得不得了,一日總要提起好幾次。”范同酉想道,轉念一想,又不由得暗暗得意:“不過一人有一人的緣法,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你沒我這樣當機立斷的魄力?”

  微微咳嗽一聲,范同酉問胡不為:“胡兄弟,這次離開賀家莊,你可有什麼打算?有要去的地方麼?”

  胡不為撓頭。他原本是要鑽進老林子裡,跟兒子作山居野人的。誰料想昨天晚上秦蘇竟然從天而降,哭得唏哩嘩啦,把所有該說和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有這個大姑娘跟在身邊,他這個想法當然已不可能再付諸現實。

  看見胡不為的表情,范同酉便明白了。心中暗誇:“老天爺也在幫我。”面上不動聲色,輕描淡寫說道:“若是沒有地方下腳,就到我那裡去吧。小胡炭年紀太小,實在不適合江湖上行路。更何況他此時正值記事之歲,若不趕緊找個安定地方好好教導,日後只怕會有偏差。”

  看一眼低頭含混說話的兒子,胡不為還有些躊躇。范同酉居所在什麼地方,到今日他仍舊還不清楚。他和兒子,還有秦蘇就這樣毫無準備的到別人家裡同住,會不會有什麼不方便之處?范同酉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可不願意把自己身上帶的災禍也一併引到人家家裡去。

  心中有了顧慮,面上便顯出顏色來。范同酉見了,又道:“現在四方動亂,像你們這樣到處亂走是很危險的。妖怪,厲鬼,敵人……哪一個不是要命的東西?難不成你還想回老家避難麼?你想想看,雁門關以北,遼國狗子們重兵壓境,隨時都有破關而入的危險,你該知道兵災的可怕。如此危險的境地,當然回去不得。”

  胡不為臉上微微動容,范同酉暗暗得計,忍不住露出笑容,又道:“而南方呢,是羅門教肆虐的地盤,你拿著兩件寶貝招搖過去,簡直就是去送死,我告訴你,我初來江寧府的時候,這狗教不知有多陰險,居然躲著暗算我,藏了多少蟲子螞蟻在樹葉後面……******……哦……哦,不說這個……咳!這個……南邊你也去不得了,然後東邊呢,是江寧府,賀老鬼正忙著派弟子找你呢,我猜想你也不大願意見到他。”

  胡不為默然。

   “所以啊,你跟我去西面最合適了。我的家就藏在山谷裡面,外面佈著陰陽大陣,就是幾百個人來攻擊,都衝不進來。小胡炭藏在裡面,保證安全得很,我每天教他讀書,教他法術,你想想,以他的資質,再加上我這個明師,十幾年後豈不是一個叱咤風雲的人物?到時候,哈哈哈,別說姓賀的那幾個小徒弟,就算是蜀山仙都……”范同酉越想越遠,越說越興奮,兩個眼睛熱切的看著胡不為,只恨不得兩隻手夠上去幫忙,幫胡不為重重的點上幾百次頭表示同意。

  “是啊,家……還有黔南,是不必再去了。”胡不為心想,心裡沒由來的一陣失落。去無可去之向,歸無可歸之所……此時相比三年前,境遇之別甚於天淵。那時……唉,算了,不想這些了,去西方吧,西方或許不錯。胡不為心中默默的想。有范同酉這個高人伴隨左右,可比自己四處顛簸安全得多了,而且,還可以趁機跟他討教陰陽陣法的轉換,說不定過得三五年,他也能掌握幾門精深的功法呢,那時再找殺妻的仇人報仇不遲。想到這節,精神又振奮起來,當下定了主意,趁機也順坡下驢,笑著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麻煩范老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范同酉心中喜得一顫,嘴角都笑到耳朵根,“遠客臨門,那是求之不得的喜事!哪有什麼麻煩!”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到小胡炭身上,心中只暗暗自誇:“嘿嘿!好孩子,終歸落到我的手上。”

  兩人心願各自得償,均是眉飛色舞,喜上眉梢,談談說說的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時入正午,剛好進一個鎮子裡面打尖吃午飯。

  鎮中好幾家酒樓,都造得比平常人家富麗。酒旗飄揚,離很遠時就能看見了。幾人就近找了一家,談說著進去了,卻沒料到酒樓中竟然食客濟濟,堂下十幾張飯桌快要坐滿了,還不斷的有人往裡進。

  胡不為心思機敏,察覺到飯桌緊張後,兩個眼睛便飛快逡巡,遊目掃見樓梯下還有空座,忙不迭的便勇身搏進,搶在先頭幾個客人之前,跑上前去佔座。“范老哥,秦姑娘,快來!這裡有桌子!”他拍著身邊的長凳喊道,見先頭那幾個客人投來怒目,便笑嘻嘻仰頭看向天花板,假裝沒有看到。

  不多時,小二過來奉茶,幾人點了飯菜。

  酒摟生意很好,不多時,連二樓包廂也都客滿了,胡不為瞥見一個店伴在門口向失望的遲來者鞠躬致歉,心中忍不住得意。搶飯桌吃飯雖然事小,可是飯桌有限,惟捷足先登者得,若沒有當機立斷的魄力和觀察入微的眼力,說不定現在搖頭失望而去的,就是他們一行幾人了。

  是啊,天下之事,很多時候豈不正是如此?好東西原本是有的,可是僧多粥少,又怎能公平的一一分配給天下眾人?很多人往往後知後覺,等發現此事可為時,那時已晚了,那些東西早叫人瓜分淨了……胡不為心中隱隱的似有所悟,一時便沉默了,眼睛呆呆的盯著門口,連秦蘇叫他幾聲都聽不見。

  “胡兄弟!”看見秦蘇臉上閃過黯然之色,坐在對桌的范同酉看不過去了,便放大聲音喊道。胡不為“啊!”的收回神魂。

  “秦姑娘問你,你要不要來一碗人參雞茸湯?她擔心你身子還弱。”

  “啊?”胡不為轉頭去看秦蘇,見那可憐的姑娘正低著頭,想是心中委屈了。心中歉然,便溫言道:“秦姑娘,我的身子不打緊了……哦不,我其實也想喝雞湯的。只是剛才想到一些事情……沒聽見你說話……你別見怪。”

  秦蘇搖搖頭,強起笑容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正尷尬之際,門口一陣呵斥之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9
第二十九章:印堂發黑(下)

   “滾!滾!”

  “呸!烏鴉嘴!離我遠點!”

  一個瘦弱的算命先生正倉皇的從一桌食客旁邊離開。臉上濕漉漉的,顯是剛才被客人潑的茶水。胡不為注目看他,見那先生年紀也不小了,形容落拓,衣裳破敝,頜下花白的鬍鬚亂如茅草。他一手拿著報君知,另一手擎著一面舊旗招子,弓著背慢慢向裡面看來。

  卦測運程,鐵口神算。

  招子上書著的八個字倒寫得端方剛正。只是布面墨跡污跡很重,還損破了幾個洞,讓人一看便頓生寒酸之感。

  “噠!噠噠!”敲響了報君知,那算命先生小心翼翼的再次開腔,只是聲音顫著,也不很大:“測算流年,姻緣,前程,一卦十文!鐵口斷運,預知吉凶,助你消災解禍!”

  “嘩!”如浪潮般的喧鬧聲裡,這點聲息如同蚊蚋的吶喊。頃刻間就消失不見了。滿堂食客或笑或嚷,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叫喊。

  “噠!噠噠!測算流年,姻緣……一卦十文……”

  嘈雜的聲息再次把他的話給淹沒掉。胡不為見那先生一臉羞憤,侷促的站立在樓梯邊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心中微覺憐憫。都說英雄遇英雄,惺惺而相惜,此刻騙子遇騙子,胡不為心中也頗有感觸。同道落難,兔傷而狐悲,眼見這先生混的如此淒慘,胡不為不免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遭遇來。

  相卜之學,是與其他行當不同的,靠的本就是唇舌吃飯,尤其需要眼力。若是道行不深,眼力不夠,遭到主顧怒罵,甚至毆打,那都是家常便飯。這先生想是入行還不太久吧,沒有習慣這樣被人漠視輕賤的遭遇,他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再也正常不過了。

  胡不為微微嘆氣。

  臉皮子太薄,傲氣太重,心思不機敏,話語不活絡。這些都是游業的大忌。這些毛病改除不掉,怎能在此行當中立足?他胡不為當年憑什麼名震西江?憑什麼名利雙收?憑什麼讓人翻山越嶺跑幾十里地來求懇幫忙?那靠的都是謙卑,靠的是隨機應變,以及被人戮穿騙局後若無其事的態度。這就是本事!

  以胡騙子十餘年的老練經驗看來,眼前這個算命先生的手段顯然是太過生疏了。被人潑茶水算得什麼?當年他到臨村行騙,事機敗露,讓那老村長領著十幾名青壯從後面追趕上來,在大堆筢藜鋤頭之下,他猶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最終挽狂瀾於即倒,聲名更著。嘿!若讓這算命先生遇著了,怕不早就坐倒下來,苦苦哀求了。

  “測算流年、姻緣、運程!一卦十文!”那先生寧定一下心情,慢慢挪步,向胡不為這邊方向一桌一桌的問過來。

  “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

  “滾!”

  “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若不及時化除……”

  “你老娘才印堂發黑!你滾不滾?再不滾遠點信不信我馬上讓你有血光之災!”

  連問了三桌食客,換來的都是怒目和叱罵。那先生面上的表情可想而知,胡不為見他憂愁的向門外望了一眼,臉色重又現出羞憤來。然後,躊躇了片刻,竟然還不肯離開,慢慢的又把目光落在胡不為前邊的一撥食客上來,見低頭吃飯的一個胖子眉目頗為慈祥,他便輕輕的挨了過去,臉上堆起謙卑的笑容。

  “這位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啊!”

  “你娘才印堂發黑!”低頭吃飯的胖食客聽了讖語,立時勃然,跳起咆哮道:“大中午的咒我印堂發黑!你安的什麼心?!他奶奶的,小二!小二!你這破店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小二!”算命先生落荒而逃,忙不迭的向樓梯口外邊避讓。

  胡不為深深嘆息。世人樂喜厭憂,連這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怎能做這騙人的行當。眼見著店伴聽見呼聲急跑過來,把一張溫和笑臉變成怒目,揪著那先生的領口往外就拖。胡不為看不過去了。欠起身來喊道:“小二!等一下,把那位先生請過來,我要算卦。”

  “算卦?”邊上的秦蘇和范同酉都是一呆。

  小二堆上笑,小跑過來,道:“這位客官,這老頭子不是算命先生……只是個騙子,算不靈的。你老人家想要算卦,我給你另推薦一位李半仙……”

  “我誰也不要,就要他。”胡不為搖搖頭,打斷小二的話。“這有五錢銀子,你給我再叫一盤紅燒蹄膀給這位先生吃。剩下的你自己留著。”

  “好咧!客官,紅燒蹄膀一盤,馬上就來!”見著白花花的銀子,那小二哪還不識相,立馬住口,弓身打過歉,取了銀子,過去把那先生請來坐了,自去安排飯食。

  顯然是料不到如此峰迴路轉,那算命先生坐在座上,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片刻,到底想起自己是給人指點命運脫離迷津的上師,該當樹點威信才是,那先生趕緊收起謙卑,板直了身子,強做出嚴肅孤傲之態來。只是經過適才一番拉扯,頭上的方巾歪斜了,衣領口半開,這一副作態看起來狼狽之極。

  胡不為心中略有不忍,道:“先生號稱鐵口神算,料來算卦是很準的,就請為在下算一算前方運程如何吧,這是卦資。”從懷裡摸出一把散銀,放在桌上。

  那一堆碎銀兩,少說也有四兩之數。算命先生驚訝的抬起頭:“不用這麼多!一卦十文……十文足矣……”說完兩句,他眼睛盯著銀兩,聲音便低下去了。人窮志易短,馬瘦毛更長,久貧過後突然見到錢財,誰又敢說,自己仍然能夠保持住清明之心呢?

  胡不為微微一笑。這先生定是個落拓書生,才入行不久,身上的迂腐之氣還沒有全部褪盡。胡騙子縱橫騙界十餘年,又怎會當真找人算卦?只是眼見如此同道落難,心中不忍,藉以此名資助他罷了。

  “這個……哦……算運程……運程……”那先生好不容易收回了盯住銀子的目光。臉上略略有了點神采。“把你的八字說一下,我給你排一排命相流年……等等……等等……啊呀!客官,不好啊!你的印堂有些發黑啊……”

  胡不為嘆息。雖然明知這個招數是遊方者騙錢的最佳良方,當年他行騙之時可也沒少用厲害言語來嚇唬那些村夫俗婦……可是,聽到這樣不祥的批語,還是讓人不自在的。也算是因果循環了,呵,以前嚇唬人時,把人嚇得面如土色抖如篩糠,渾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今日應到自己身上,方知如此不吉之斷,極讓人忌諱。

  那先生還在滔滔不絕:“……你看你看……陰雲聚眉峰,災禍瞬時生,唇色干裡焦,厄運連踵到……不行不行,我得幫你想想法子化解,這可不是小事啊,血光災變,意外喪命都……”

  胡不為聽的厭煩,打斷他說道:“先生姓呂。”

  “啊……是啊……”那先生忽然反應過來,陡然一愕:“咦?!你怎麼知道?”

  胡不為掃了他一眼,低頭掐指:“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門朝西向,先生從門口進來……辛金為官,戊己土為財……唔,不錯,先生是貴人命,有文曲照第之相,只是卦像極差,金盛而土竭,客反欺主,所以腹有詩書難題名,流落風塵,賣藝為生。”

  一番話,不惟那算命先生聽得傻了,兩邊的范同酉和秦蘇也都張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胡不為。

  “你……你……”

  胡不為沒讓那先生開口,自顧自批命下去:“命從相中尋。看先生前胸衣裳,兩個破口相連,這不是個‘呂’字麼……唔……還有,雙口接連,一線相傳,先生兩次謀生,應該都是與口相關……對了,雙口接連,上有衣領遮蓋……這是個‘官’字,你肯定與官府有過牽連……官口官口……嗯,先生不是狀師就是代寫訟文的。”

  那先生面色由疑惑變得迷惘,然後變成吃驚,一邊聽批一邊看自己衣服,面上敬重之色愈甚。好不容易聽胡不為說完了,早一改適才嚴肅之態,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先生真是神人!算得一毫不差!不知先生用的是梅花易數還是紫微斗數……對了……難道是麻衣相法?我只知人的命盤可從生辰八字推演,由面色可知吉凶,卻不知從衣飾還可算得出來。”

  胡不為捋鬚微笑:“天下萬法同源,我用的不是梅花易數,也不是紫微斗數。”

  “那……”

  “你有個兒子。”

  “是。”

  “我算算……唔……有五……六……七……八……歲了。”胡不為偷眼看那先生的臉色,咳嗽一聲:“差不多這個年紀……”

  “是。”

  “嗯,令公子是少年失怙……尊夫人不在身邊了。”

  “是。”

  那先生面上掠過一絲哀戚,胡不為捕捉到了,嘆息一聲:“算出來了,是離世了,唉,先生請節哀。”

  一旁的秦蘇和范同酉早被鎮住了。呆在座上,誰也不敢問話。兩人看向胡不為的眼神中,都多了一分疑惑和驚佩。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同行一路來,誰知道胡不為竟然還有如此神通!對方明明是個陌生人,從前見都沒見過,他竟能僅憑一面,就推斷出此人的姓名、子息、謀生之技。甚至連算命先生的夫人過世他都算得出來。要命的是,從那算命先生的反應看來,胡不為顯然算得一絲不差。

  他究竟從哪學來如此神技?

  胡不為沒看到兩個人的眼色,還在循循善誘算命先生:“你給自己測過流年沒有?”

  “測過,不過好像不太準……”

  “准才見鬼了。”胡不為在心裡暗暗嘀咕:“如果算得準,你也不會混得如此落魄。”面上卻是一副誠摯表情:“算沒算過今年運程如何?”

  “算過,鬼伏官下,小人做難。”

  “好倒霉的運程。”胡不為心想。開口道:“不過你也別擔心,你算的不對。”

  “是是是,願聞先生高見。”

  “我給你算不難……相卜之學萬法同宗……我用的法子和你略微有些不同。”胡騙子遊目四顧,想要尋找說辭,恰在這時小二端上菜來,滿滿的一盤紅燒鯉魚。湯紅蔥翠,鮮豔之極。騙子便借題發揮,信口胡柴:“你要知道,天演物理,蒼生事事俱有牽連。人的命運,總和天地萬物脫離不了干係的。一草一木,都與人的前途息息相關。”

  那先生連聲稱是。

  “我剛準備給你算命,這徵象便來了。你看,這盤紅燒鯉魚,便是你今年的命運。”

  “噗!”秦蘇轉頭,一口茶水半滴不剩全噴到小胡炭身上。范老頭兒也嗆住了,趴下身子,扶著長凳不住咳嗽。

  只苦了那先生,嚇得面成焦色,白了又黃,黃了又白。看一眼紅燒鯉魚,再看一眼胡不為,小腿已經開始打擺。

  “別害怕……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胡不為趕緊安慰那先生,可是這讖象也太過可怕了,那先生哪裡還安靜得住。扶著飯桌的手也開始大抖起來。

  “你今年的命象,就是死去活來……”胡不為頓了一下,偏著腦袋思考。“死去活來”這個詞似乎不大對勁,有個成語叫什麼什麼來的,是說倒霉完了來好運的。可是沒等他想出來,那光倒霉還沒好運的先生已經軟癱到桌下了。

  死去活來!還有比這更凶的批語麼?人家最慘也不過是血光之災命喪黃泉,可是‘死去活來!’這分明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比對剛才紅燒鯉魚的徵象……這不是明擺著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麼?一條鯉魚被人從水裡撈出來,割了又割,宰了又宰,剝了肚皮再扔到滾油鍋煎炸……天啊!如此痛苦!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見那先生都快癱成一根面條了,胡不為才終於發覺了自己的錯誤,趕緊糾正:“不對!不對!是否極泰來!不是死去活來!你先起來,你……今年行大運,將一掃先前幾年的晦氣,一天比一天好,財源滾滾……”

  “啊?是……是麼?”那先生戰戰兢兢爬起來,“那你剛才說……魚……”他心有餘悸的看一眼桌上菜餚。鯉魚那發白的眼珠子讓又他心裡一陣強烈懼怕。

  “是魚沒錯。”胡不為說,面色不改。“你該知道鯉魚化天龍的典故吧?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鯉魚想要成龍,只靠一般的法子能成麼?當然不成,它必須要先置於死地,然後復生,才能升天。”

  “啊?原……原來是這樣。”那先生長舒了一口氣,只是想想,隱約又覺得有些不對。他記得鯉魚化龍的法子,似乎是跳龍門……沒聽說過鯉魚要成龍,要先讓人煮一次的……然而胡不為在那侃侃而談,言語誠摯,又由不得人不信。這位大師的能力可比自己強得多了,僅憑相面就把自己的身世來歷都猜出十足十,他說的話當然沒有假。

  想到此節,那先生登時放下心來,低眉順眼,虛心聽胡不為的胡說八道:“……鯉魚想要改運成龍,都要先死後生,所以啊,你想改運回來,也得作番變化。”

  “什麼變化?”那先生巴巴的問。

  “你看看自己現在穿的這樣……跟個叫花子似的,你覺得自己說出話來,別人能相信麼?”

  那先生慚然。由以前的經歷,他也知道當世百姓看穿不看人的習慣。只是他沒有法子,每日收入既微,又有幼子待養,哪有餘錢去給自己置辦衣裳。

  胡不為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其中關節。道:“這幾兩銀子,你拿去置辦一身好行頭吧。把你的舊旗也換成新的,新氣象新運氣,如此方可鯉魚躍龍門,幻化升天。”

  “在下……受了先生教誨,已經感恩不盡,豈敢還再生貪圖之心,接受先生的銀子?這……這……”那先生看著銀子,面色瞬息數變。片刻,費力的咽口唾沫,到底別過臉去,道:“這豈不是違背了孔孟教化……成了無恥小人麼?萬萬不可。在下衣食雖貧,志氣不改。”

  “唉,最怕的就是跟老夫子講道理。”胡不為想。眼見那先生一臉堅決,知道這些書呆子冒起酸氣來,硬塞給他是不成的。想了想,便道:“這銀子並不是白送給你。我有條件。我要你幫我辦件事,辦好了,這是你的酬勞。”

  “什麼事,先生請說。在下一定盡力而為。”那先生趕緊站起身來,莊重的揖了一禮。“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在下受了先生恩德,但凡有差遣,必不敢辭,這些酬勞就免了……”

  “不用不用,”胡不為道:“出了力就要收酬勞,你不必推辭。我要你給我們在座三人都算一算運程。”

  “啊?算運程?”秦蘇和范同酉都料不到胡不為竟然提出這要求。

  那先生也是迷惑不解,問道:“先生見笑了。先生相術這麼高,在下豈敢再班門弄斧……慚愧!慚愧!”

  “善算者不自算。你該知道這個道理。”

  “好像……是有這個說法。”那先生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道:“可是在下的相術才學了半年,只怕算得不准。”他從懷裡摸出一卷書來。卻是大路攤鋪上隨處可見的《天髓指論》。“在下只會照著書裡的斷詞來算,而且,對其中的精微變化也不甚瞭然……”

  胡不為道:“無妨。准與不准,我心中自有分教。你好好給我算吧,先斷吉凶,我再把生辰八字報給你,幫我排命盤。”

  “好,那……在下有僭了。”那先生說完,慢慢坐下來,細細端詳胡不為的面色。

  “先生印堂發黑……”

  “唉——!”胡不為長聲嘆氣,把腦袋擺過一邊去。這老呆子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腐鍾不可敲也。怎麼來來去去還是這一句?胡老爺子越不愛聽什麼,他就越要說什麼。枉費了自己一番苦心栽培。

  那先生惴惴不安,還道:“……雙目無光,唇青面暗……近日必有……”

  “夠了夠了……”胡不為滿心怒火,偏偏還發作不得。打斷他說道:“不用給我算了,你給范老先生……算了,還是我給他算吧。這些銀子你拿去,好好置辦衣裳,給你孩兒買些吃的吧。”胡不為頓了頓,緩和下語氣,道:“他該有日子沒吃飽飯了。”

  那先生起初還想推辭,可是聽到胡不為最後的一句話,他手上推阻的力道便瞬間消失了,淚水不知不覺滲滿了眼眶。他感激的看了胡不為一眼,見胡不為正向著門口注視。

  那裡,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正等在牆邊,咬著手指向裡面看來。他那因飢餓而顯得過大的眼睛,正緊緊的盯著桌上的魚肉。

  他的孩兒,已經有一日一夜沒吃過東西了。

  那先生心如刀剜,終於涕下。再也不推辭胡不為的餽贈。名節縱然可貴,可是,天下父母心啊,誰能忍心讓自己的孩子就這樣忍受的飢餓的煎熬?他‘撲通’一下跪倒,哽咽道:“先生大恩大德,呂某人永銘於心,他日或有機會,再結草啣環相報!”說完,連磕三個響頭,見胡不為擺擺手,向著門外孩童一指。便以袖拭淚,踏步走出門去。

  眼見著那先生靠近起孩子,父子倆相視而笑。那小童得知餐食有望後,面上欣喜已極,拉著父親的手又蹦又跳,歡聲嬉笑。胡不為一顆心被溫情漾滿了。先前聽到不吉斷運的不快,瞬間也盡煙消雲散。

  這只是個小小的善舉,幾兩銀子。然而在那小童看來,久餓之後能吃到東西,這幾乎便是天大的喜悅了啊。老樹震落片葉,螻蟻得以遮雨,大河微波拂岸,江花潤水絢爛。方今天下動盪,貧病孤老正多,又有多少人像這小小孩童一樣希冀得到別人的幫助呢?也許,所贈無多,只要給予他們些些溫暖,對他們而言,這便是不勝之喜了罷。

  貧者離其苦,病者得其醫……這願景或許太難,但若每人都能盡微力相助他人,那這天下人間,會因此而變得溫暖一些吧……

  胡不為微笑著沉思,一時無語,漸漸的,竟轉成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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