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29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19
第七章:決裂    

  “掌門!”雷手紫蓮大驚,轉臉看向隋真鳳。

  隋真鳳擺擺手,阻住了師姊的問話,她看秦蘇。秦蘇雙目緊閉,淚水不停淌下。喉頭那把剪刀比先前又深入數分了。

  過了好久,秦蘇才低聲道:“你說。”

  “你爹……名叫秦南宇,是二十年前名動江湖的煉劍師,”隋真鳳吐口氣,慢慢敘開了往事,“你娘叫鄂紅蘇,是跟我自小長到大的好友。”

  “秦南宇,鄂紅蘇……”秦蘇苦澀的想。近二十年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的名字,可是,卻是在這樣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說起來真是諷刺之極。秦蘇秦蘇,她的名字原來正是爹娘姓名的結合。

  堂上隋真鳳繼續說話:“你父母少年成名,但是生性淡泊。他們相識成婚後,便退隱江湖,躲在唐州的山中過安靜日子。我跟你娘感情很好,便時常去拜訪他們,跟你娘說說話解解悶。你爹有個忘年之交安老英雄,也時不時去找他。”

  “事情發生在十九年前,那時你剛出世,還沒滿月。我得知訊息後便偷偷下山,採買物品,要趕去給你擺滿月酒。可我沒有想到,你爹在江湖上惹下的仇家已經盯上我了,一路跟著我找到了你們家。”

  “那個仇家心計深沉,並不止於想把你爹除掉,他要把你爹娘都害得身敗名裂,讓天下人都不齒後,才肯讓他們死。”隋真鳳面上抽動起來,顯然這一段回憶並不讓她愉快。

  “他隱忍了很長時間,佈置了許多機關,可是當時我們都蒙在鼓裡,不知道已經被人暗暗算計了。我給你過完滿月就回去了,在路上走了半個多月,做了幾件俠義事。哪知,等我快回到江寧府的時候,卻聽見江湖上有人紛紛議論,說唐州出現吃人殭屍,法力高強,已經有不少百姓和江湖同道被吃掉。我很擔心你爹娘,便又趕緊跑回了唐州。”

  “那時,江湖上許多俠士也聞訊趕來,我和他們一起,聽到了當地百姓的證詞……”隋真鳳說到這裡,緊緊閉上了眼睛,秦蘇看見她的眼皮在劇烈抖動。只可惜,仍然沒有淚珠沁出來。

  滿堂中靜得如同沉夜。一干弟子都垂頭立著,雷手紫蓮也面露慼然,目不轉睛的看著腳下的方磚。

  隋真鳳連著深呼吸了幾下,將稍稍有些激動的語調給強壓下來,繼續敘述:“每一個證人都說出了行兇者的身材樣貌。我越聽越害怕……他們說的殭屍,竟然和你爹長得一模一樣!我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可是每一個人言之鑿鑿,不由得人不信。於是,當天夜裡,我便和安老英雄相約,要一起到你家裡去看看究竟。”

  “房子裡面沒有開燈,我們剛踏進院子,便有一個人從房子裡衝出來,跳上房頂,手裡抱著一截人腿,邊走邊吃,還哈哈大笑。當時月亮很亮,我看他的背影打扮跟你爹一模一樣,心裡便很懷疑了。安老英雄也說,那個人就是你爹。”

  秦蘇心中‘咯噔’一下,睜大眼睛,想:“難道……爹真的瘋了?竟然吃人肉?”

  隋真鳳續道:“他好像沒有看見我們一般,從屋脊上跳出去了 ,我和安老英雄在後面喊:‘南宇!南宇!’可是他不回頭,飛快的跑到樹林裡面去。我的縱躍術不高,便沒有追趕,讓安老英雄一個人跟去了。我擔心你娘的安危,施展火術進入房子裡面,你知道我在房子裡面看見了什麼?”隋真鳳語氣又變得激動起來,面上皮肉抽顫。眾弟子都心想:“只怕房裡發生了甚麼大變,連師傅都感到害怕。”

  果然,隋真鳳說道:“裡面躺倒了一地的死人!新死的,死了幾天的,從堂屋到廚房,堆得滿滿的,好多人的皮肉都被割下來了,鍋裡還蒸著三四碗人肉,灶上的鐵鑊裡,用人頭骨熬湯……”

  堂中人聽了敘述,無不面色慘白,脊背發涼。這件事情的詭異遠超她們想像,幾名弟子已經開始按摩胃部了 ,更多地人把目光投向秦蘇,只想:“原來她爹竟然吃人肉!”

  秦蘇想像那些情景,也有些作嘔。她見過屍橫遍野的場面,知道那是怎樣的可怖和血腥。只是,她心裡說什麼也不願意相信他爹竟然是個食人狂魔。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離開才不過十幾天的工夫,你家就變成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你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擔心你娘。挨個翻檢死屍,我心裡很害怕會看見你娘也在裡面……”隋真鳳呼了口氣,抬眼向殿頂,道:“從死屍的傷口上看,都是被你爹的三尖金劍所傷,而且……你滿月時我送你的長生金鎖也被扔在死人堆裡,那時候,我便認定你爹真是殺人吃人的元兇了。”

  “回到唐州以後,我便把所見所聞全都告訴了江湖同道。跟他們商量對策,怎樣對付你爹。我決意要親手殺死他,別讓別人動手。”她望向秦蘇,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決定麼?”

  秦蘇點點頭,她知道,師傅性情剛硬,善惡分明,但也極重感情。她想親手殺死爹爹,不讓他命喪別人之手,一來想給爹爹一個乾淨了斷,二來,也有維護爹爹名聲的念頭在裡面。

  隋真鳳也點點頭,續道:“可是,我們還沒有商議出結果來,馬上又得到了消息,說你爹正在趕往鄰近的小村莊,要去屠村,大家一聽,知道形勢危殆,便立即動身,要在半道阻攔他。”

  “很不幸,我們真的阻住他了 ,還有你娘……”隋真鳳搖頭苦笑。

  眾人都想不明白,既然已經遇上了,應該很慶幸才對,怎麼還用‘不幸’這個詞?難道掌門是後悔這次攔截,其實本心裡是想偷偷放跑他們的麼 ?

  這和掌門一向的性子也不相符啊?

  “我們在一個小峽谷那裡碰上你爹和你娘,”隋真鳳續道,“他們很驚慌,身上全是血跡,兩個人手裡面都拿著一支人手。當時眾位江湖同道都紛紛喝罵,怒斥他們濫殺無辜……”秦蘇忽然打斷隋真鳳地敘述,問道:“我呢?那時我在哪裡?”

  隋真鳳深深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讚許,這個弟子果然沒有白費她的信任,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疑點。只是她沒有回答,仍續前話:“你爹娘也不爭辯,只是著急的想衝過峽谷,向那個村莊跑去。”

  “當時好幾位英雄都跟你爹動手了,卻被他打傷。你爹只用一支新煉的銅劍,這些人便都抵擋不住,他真的很厲害。後來,我看見形勢漸漸混亂,便現身出來,擋住了你爹娘。你娘看見是我,很是高興,對我叫道:‘真鳳!快!快!蘇兒讓壞人抓走了,你快讓我們過去!讓我去救她!’,可是我沒有答應。我心裡面已經認定你爹是殺人凶手,怎會放他們過去屠殺無辜?我說:‘南宇,紅蘇,你們收手吧,殺了這麼多人,你們不覺得慚愧麼?’”

  “你娘睜大眼睛,顯然不相信我會這麼說話,她叫道:‘真鳳,你信他們說話,卻信不過我麼?’我說:‘我只相信事實,我都親眼看到了,你不用再騙我。’我們說話的時候,你爹不住的看月亮,面上很焦急,可是當時我沒細想原因,也沒想想他的金劍為何沒在手中。”

  “我和你娘越說越凶,開始吵架,誰也說不下誰。你爹看到我和你娘說僵了,便硬從我身邊衝過去,一邊說:‘真鳳!現在沒空說,等日後再跟你解釋,我現在想去救蘇兒。’”

  隋真鳳搖頭嘆息,聲音低沉了下來:“我哪裡肯信他,當著身前數十位江湖人物,還有先前發的誓,我當然不能讓他就這樣過去,於是我發了一道風刃,只想攔他下來,可是……可是……你爹太相信我了,他料不到我真會跟他動手,而且距離那麼近,他竟然來不及躲避,那道風刃直接斬進他的脅下,切斷了他的臟腑……”

  “不——!”秦蘇撕心裂肺的哭叫了一聲,蹲倒下來,一手捂著面目痛哭。

  “我現在都能記得,你爹靠在山崖上看我,那樣不可置信的眼神……”隋真鳳哽嚥了一下,雷手紫蓮向她投去關注的一瞥,卻到底沒說出安慰的話。隋真鳳仰了仰頭,不讓淚花濺出來,續道:“你娘發狂般的沖上去,抱住你爹,大聲的哭。當時我也很難過,只是,我知道我是為了大義不得不為,所以我仍站著,說道:‘南宇,死在我手裡邊,總比死在別人手裡好,你害死了那麼多人,我不能看你再錯下去了。’你爹當時說不出話來了,很悲傷的看我,一會兒就死了。你娘抱著屍身放聲大哭,然後,她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永生不忘。”

  “她說:‘真鳳,你相信你的耳朵和眼睛,卻不相信你的心,我早知道是這樣。可是,我仍然料不到,咱們二十多年的相知,在你眼裡是這樣不值得信任。’”

  隋真鳳這次沉默了好久。隔了半晌,她才自嘲的笑笑,道:“我是這樣的人,你娘沒說錯。”

  “後來,你娘對我說:‘看在咱們相交一場,蘇兒就託付給你了,她被屍門的人抓走,你幫我救她回來。’說完,便一頭撞到山牆上,死在你爹身邊。”

  秦蘇悲聲淒絕,她一手捂著臉,洶湧的淚水順著她的面龐滴落頜下,與獻血混流。她這才知道,自己的爹娘原來遭遇如此之慘,自己身為人女,卻竟一直被蒙在鼓裡,不得知曉。

  隋真鳳長長吐氣,對秦蘇道:“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後來,咱們在那個山村裡面找到了你。那個屍門的人不知為何,竟然沒有傷害你,我把你帶回玉女峰,教你讀書,學習法術……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本來這件事就這樣完了,你爹娘背負著濫殺無辜的罪名,讓江湖人物不齒。在先頭幾年,我也常想幾個細節,你爹怎麼變瘋,誰給我們報的訊,還有,他打鬥的時候為什麼不拿金劍……但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六年前,雅州屍門內鬥分裂,那兩名合夥陷害你爹的惡人反目成仇,才把這件事披露出來。當年,他們兩人潛伏在家周圍,暗地裡下手把你劫持走了。一人喬裝打扮成你爹的模樣到處去殺人,敗壞你爹娘的名聲。另一個設計讓你爹娘跟著他的佈置行動,拿你的性命威脅,讓你爹娘在時限內到某個地方去找你。還要拿著人手人腳……這時我們才知道,當時你爹娘那麼著急去小山村是為了救你……只可惜,當時我們都沒看出來這個借刀殺人的計畫。”

  秦蘇顫聲問道:“那些死在我家裡的人,是不是他們殺的?”

  隋真鳳道:“是他們。你爹娘心地不壞,一向留人活路,便是在峽谷的打鬥中,他們也沒害死一個人……唉,其實你娘說的都是實話,只可惜當時我先入為主,認定你爹……”

  “你不要說了!”秦蘇哭喊一聲,“我爹娘都死了,你還說這些有什麼用!你跟我娘那麼好,為什麼當時不相信她?現在再來假惺惺的說話,我娘還能活轉回來麼!”

  隋真鳳面上一片慘白。面對秦蘇的質問,她只沉默以對,沒有辯駁。

  秦蘇嗚嗚痛哭。雷手紫蓮見她分心,忙示意惠靜惠安,讓她們從旁過去,奪下秦蘇的剪子。哪知秦蘇在悲哀之中警覺不減,兩人剛剛邁得兩步,她便猛站起來喝叫:“都不要過來!再來我就紮下去!”

  眼看著秦蘇毫不痛惜自己,剪刀的刃尖刺破更深,血流更多,惠安和惠靜全都嚇得止步了。秦蘇呼呼喘氣,她的目光掃遍了面前眾人,再看到隋真鳳時,面上表情一忽兒痛恨,一忽兒悲傷,最後換成了絕望,她把剪子撤遠喉嚨,遙遙指向了隋真鳳,雪白的掌背上,血跡縱橫,殷紅刺目。

  “你是害死我爹娘的凶手,我恨你!”秦蘇恨恨說道。“枉我爹娘把你當成知交好友,你……你一點都對不住她們!”

  隋真鳳沒說話,面上青紅交替。

  “你還教我信義為先,除惡以匡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秦蘇聲嘶力竭叫喊,淚流滿面。

   “蘇兒,這裡面的是非,你現在還理解不到。”隋真鳳等弟子說完,緩緩解釋道:“誤傷了你爹娘,我心裡很難過,當時我甚至想自刎死在你娘身邊。可是你要知道,師傅這麼做,是為了大義,為了保全黎民百姓……”

  秦蘇瞪著她喘氣,頸上血流不斷,她的雪白衣襟已經染紅了大片。

  “在那樣的時候,我不能有絲毫心軟。要是你爹真是瘋了,我放他過去,豈不是要害死許多無辜百姓?那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跟世人交待?”

  秦蘇忽然慘笑起來,她刀指著隋真鳳,眼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師傅,你到了現在還不明白麼?為了你的大義,你誤殺了我爹娘……現在,你又誤傷胡大哥,你還想誤殺多少人?是你不肯相信別人,你只相信你自己!要是你肯聽信我娘的話,我爹娘就不會死。”

   “蘇兒!”隋真鳳話中加重了怒氣,“你才十九歲,能知道多少事?”她頓了頓,道:“你當信任是這樣容易麼?用千萬人的性命來賭一個人的信任,我決不會去做!我當年傷了你爹爹,固然心懷歉疚,但我並沒有後悔,今日若讓我再選擇,我仍舊會阻攔他!我寧肯誤傷一個好人,也不能放任一個壞人不管,讓他荼毒百姓。這裡面孰輕孰重,你一定要明白!”

  “誤傷你爹之事,全是意外,這我不會否認。”她看向秦蘇道,“但今日誅殺胡不為,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個惡賊惡名遠播,凶狠毒辣,天下無數英雄都可以作證,難道還有假了?你別要再被他迷惑了。”

  “胡大哥凶狠毒辣,你親眼見著了麼?”秦蘇輕輕一句話,激得隋真鳳老臉通紅,怒道:“這還用親眼見了才算真麼?一個人的善惡,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來評說。”

  “聽人說你便信麼?那我娘說的話你為什麼不信?我說的你為什麼不信?要是有一日天下人都說紅蓮師叔是你傷的,你信還是不信?”

  “住口!你放肆!”聽見弟子竟然如此辯駁,隋真鳳再也抑不住怒氣,拍案厲喝道。“縱然我對不起你爹娘,也由不得你來評說。你年紀尚小,不知道其中利害,你只要聽師傅的話就成了!我養了你十九年,等你還完這份恩情再來說我不遲!”

  她掃了秦蘇一眼,道:“你這孩子心腸軟我知道,那姓胡的惡賊救過你,你便一直不能忘情,千方百計想要偷回他的魂魄。今日我索性絕掉你的念頭!”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色作明黃,正是封存著胡不為魂魄的小瓶。

  “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吧?”隋真鳳看著秦蘇,秦蘇臉色微微有些變化。“我讓那惡賊再沒有復原的希望!”說著,隋真鳳雙掌一拍,只‘啪!’的一聲,一團煙霧從她合著的掌緣升騰起來,那個瓷瓶已經被拍成碎末。

  “現在,聽師傅話!你快回到自己房中休息!”隋真鳳說道。趁著秦蘇心神大亂之際,‘啪嚓!’一聲,一道快捷無倫的青色電光從她袍袖之下****出去,正中秦蘇的手臂。秦蘇握著的剪刀‘嗆啷!’掉落下來。兩旁的弟子見狀,便紛紛上前,要抓住秦蘇。

  誰料想,這時驚變又起。秦蘇左手一翻,指間又扣上了一把鋒利錐子,仍舊抵住咽喉。一干人投鼠忌器,頓時又停步。隋真鳳心中震驚,想不到這個弟子竟然如此花樣百出。

  她哪裡知道,秦蘇從白嫻口中得知父母遇害的真相後,便大受打擊。傷害親生父母的,卻是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師傅,一邊賜她生命,一邊卻有多年養育之恩,這叫她怎麼辦?恩仇不能相容,愛恨豈可共立,秦蘇在半個月中考慮再三,到底不願把復仇之刀架在師傅的身上。她已決意以死相報。在來洗心堂之前,秦蘇便已做好了自絕的準備。

  可眼下,隋真鳳為了動搖她心神的一番恩威相逼,卻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了秦蘇的怒氣,改變了她的想法。

  “師傅?”秦蘇冷冷一笑,她盯著隋真鳳緩緩搖頭,“我不要你做師傅,我不要傷害我爹娘的人做師傅。”她慢慢向後退步。

  “我欠你的恩情,我會報還!”秦蘇手臂一落,尖錐劃一道雪亮的寒光扎向右臂,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血花四濺。

  “這一下,是蘇兒還給你的恩情,師傅!”秦蘇咬著牙說,“你養了我十九年,我用血肉來給你償還!”她原本秀美的臉上濺上猩紅的血點,此刻看來蘊滿殺氣。手臂被尖錐洞穿了,兩個手指大小的傷口汩汩流血,可秦蘇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

  隋真鳳面色鐵青。她一向只知道,秦蘇這孩子性情很執拗,愛認死理。可卻怎麼也想不到她還有這樣剛烈的一面。

  雷手紫蓮從座上猛站起來,失聲叫道:“秦蘇!你瘋了麼!快住手!惠喜,你快去……”哪知她話還沒說完,又看見秦蘇揚起手臂。寒光一閃!

  “嗤!”的輕響,是利器穿透骨肉的聲音,白嫻等一眾弟子全是面色發白。

  “這一下,是秦蘇從此脫離玉女峰,跟玉女峰恩斷義絕,再不相干!”

  “嗒嗒嗒……”血水連成串,滴落在石磚上,發出聲響。秦蘇的腳下宛如綻開了無數血蓮花,殷紅之色漫成一片。

  “嗤!”寒光閃了第三下,秦蘇雪白的手臂又多出兩個血洞。

  “這一下,是秦蘇向爹娘立誓,只要秦蘇還活有一口氣,就一定要為爹娘報仇雪恨!”她把錐子奮力一拋,那枚凶器便帶著一道血弧落向地面,清脆的叮噹之聲,在寂靜的大堂中分外刺耳。

  秦蘇不再說話,她只深深的看了隋真鳳一眼,眷戀,痛楚,憤怒,絕望,在一瞬間接連顯在雙瞳之中。終於,她掉頭出門去了,步伐邁得沉重而堅決。

  沒有人攔她。

  等到秦蘇的身影消失在玉華堂中,走下庭院去了。朱紅的門檻漸次遮沒她的頭頂,隋真鳳才突然‘哇!’的噴出一口血來,身子晃了晃,重重躺倒回椅子中。她的手掌中,緊緊捏著那張黃色寄命人。

  “掌門!”

  “掌門!”

  眾弟子大驚,慌忙搶上前去扶持,可卻被隋真鳳暴躁的揮手阻止了,“你們別管我,快去拿藥!”她厲聲叫喊,胸前起伏不定,“秦師妹受了那麼重的傷,你們快追上她!拿最好的藥給她敷上!”

  一干弟子都吃驚的發現,以前從來沒有流過淚水的掌門,此刻淚水淌了滿臉。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0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19
第八章:假詔    

  胡炭正在哭泣。

  他站在胡不為的床前,大聲的哭著,臉上鼻涕污跡一大片,如同戲中的小花臉。

  大門洞開,老婆子卻不在家,門外只有一群小童起鬨唱著歌謠:“傻子跛,傻子饞,傻子有張臭皮床。床壞了,看一看,石頭撿成大鵝蛋,鵝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傻子肚餓想吃飯,咔嘣咬斷大門扇!”

  “傻子跛,傻子饞,傻子有張臭皮床……”這也不知是第幾遍了,六七個小娃娃敬業而且毅力非凡,圍堵在大門口,毫不厭煩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胡炭有個傻爹!”一個小童大聲說道。

  “嗷!嗷!傻爹!傻爹!傻爹!”群童高笑,喧嘩聲亂作一團。有人撿了石粒,‘當’的扔中門板。胡炭嚇得身子往裡一縮,一時止住了聲。待得見到那粒小石只落在門口,跳兩跳混在草棍中,又抽抽嗒嗒哭起來。

  這已經是第六天了。

  前幾日,胡炭與一眾小童到村口捉蛐蛐兒,又碰上了村裡的瘋漢,孩子們圍著他連笑帶罵,又扔石子。胡炭因受了老婆子的教誨,只道這首童謠是罵他爹爹的,揚手就拍了身邊的大孩子一下,道:“不許罵我爹爹。”交惡由此而來。

  一幫孩子也不過五六歲年紀,哪知道什麼是非觀念,更不肯從善如流,那日把胡炭搡倒哭了不算,又每日相約,到胡炭家門口來辱罵吐口水。小胡炭已經因此好幾日不敢出門了。

  “咳……”有小童蓄痰。立時,眾人一齊動作,爭相搗動唇舌,門外‘閣閣’之聲接連響起來。

  “呸!”“呸!”“呸!”

  胡炭抓緊了他爹爹的腳趾,驚恐的看著門外,只怕那些壞孩子衝進門來打他。哪知他驚嚇未已,聽得小童們突然喊聲大作,也不知見到了什麼,竟然嘩然而散。

  “咣!”門口一暗,一團白色物事結結實實的撞到門上,壓得破敗的木扉吱嘎作響。

  小胡炭出其不意,一哆嗦之下,又嚇得尖聲大哭起來,“爹!爹!”他高聲叫道,小手握著胡不為的腳趾猛搖晃,只盼爹爹快點醒來救他。

  “炭兒……別哭……”那白色東西說話了,聲音有些熟悉。胡炭錯過淚眼看去,那人白衣白裙,瓜子臉龐,卻不正是秦蘇!只是身上處處血跡,兼且面色慘白,與先前文靜嫻雅的模樣殊不相同。

  “姑姑!”胡炭扁著嘴哭,張手就想迎上前去,但又害怕她身上的血,猶豫著不敢踏步。秦蘇喘著氣,搖搖晃晃走進屋來,重重坐倒在床上。她身右側的衣衫上,大片血跡已經乾結發黑了,如一幅雲紋繡在白綢之上。

  胡不為端坐在床正中,鬚髮蓬亂,油光鋥亮的面龐上沒有一絲表情。

  秦蘇側過眼去看他,眼圈兒慢慢紅了。她咬住唇,心中只道:“胡大哥,我回來了。”她心中有萬千話語想要跟他傾訴,但此刻哪能說得出來?一顆心如煮在雜味湯中,酸甜苦澀,樣樣都有了。

  時隔兩個月,胡不為比她離家時更要消瘦了。那老婆子忙成熱鍋裡的螞蟻,沒有工夫照料他,每天只煮兩頓薄粥來餬口,胡不為和胡炭天天半飢半飽過活,當然只能掉肉。秦蘇看著他油黑尖峭的臉頰,一時難過無已。但潛私心裡,卻又隱隱覺得欣喜和平和。

  胡不為唇舌不可發聲,眼目不能傳情,只是一尊肉雕菩薩。但秦蘇就覺得,進到這屋子,見著了胡不為,一顆心便驟然放鬆下來了,有說不出的安定喜樂。眼下,哪怕是天塌下來,只要有這個髒漢在眼前,秦蘇就敢直視面對。

  秦蘇渾忘了自己臂上的疼痛,定定的看著胡不為,面上表情變幻,時喜時憂。兩個多月,數十個漫長日夜,她也不知把他的名字念叨了多少回,也不知在腦海中回憶過多少次他的面容,眼下,終於又看到他了。雖然他現在看來全無生氣,也許,永遠也沒有再復原的可能了,但在秦蘇眼中,這個痴呆坐著的人啊,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在秦蘇眼中,胡不為仍是那個穿著虎皮罩衫,從黑暗中向她大步走來的那個漢子。他展目向她微笑,目光中有吸引人的睿智和機敏。他性情平和,從不忤逆她的要求。為了她,他寧肯背負冤名,寧肯捨棄生死……這就是她的胡不為,她的胡大哥啊。

  “胡大哥……”秦蘇心中湧過甜蜜,她感激的注視著胡不為的眼睛,眼前又慢慢蒙上水霧,漸漸變得模糊。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可蘇兒很笨,沒能把你的魂魄搶回來,反而讓師傅打散了……”秦蘇低下頭,咬住嘴唇,只想:“胡大哥的魂魄散了,日後再沒有復原的希望,那可怎麼辦才好?”

  散了魂魄,這便意味著胡不為永遠都是痴痴呆呆的樣子了,飲食便溺不可自理,口不能言,心不能想,直到老死。

  她這樣失神了好一會,直到胡炭挨到她腳邊,碰著她的腿才驚醒過來。“姑姑,炭兒餓了。”胡炭鼓著嘴說,眼中淚花未落,看來有說不出的可憐。秦蘇心中柔情滾動,便在這剎那之間,她已經作了一個決定。她伸出左手,輕輕撫動胡炭的腦袋,眼睛卻看向胡不為。

  “胡大哥,你不用害怕。秦蘇決不會再離開你的,我幫你撫養炭兒長大成人。”秦蘇的目光中,堅定而安詳。

  就這樣,秦蘇終於絕掉了幫胡不為復原魂魄的希望,安心在旁泉村住下來。因傷勢未癒,她不能進山,便留在家裡操持家務。老婆子仍自己去伐柴,換取飲食之資,順便帶回來些草藥給秦蘇敷上。

  這些草藥療效極微,秦蘇敷了三四天,傷口仍未復原。眼見著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胡家父子還穿著兩個月前的衣裳,胡炭天天撓蝨,胡不為從頭到腳油光水亮,成了一頭巨大水貂,秦蘇再也坐不住了,待到第五日上,感覺傷處不再疼得緊切,秦蘇便將兩人的衣裳都剝了,放入桶中帶去河邊漿洗。

  陽光耀目。秦蘇一走出門外,便覺得肌膚如被火針刺入一般,又疼又辣。已是春季末月,快到夏時,該是熱火肆虐的時候了。

  矮房隱高林,碧樹點玄峰,江南的農村景緻,看來別有一番風味。秦蘇走在稀疏的樹木中間,聽著鳥聲啁啾,看著天氣晴好,她的心情也變暢快了許多,一時拋掉了對來日的憂慮,輕輕向村西小河行去。

  旁泉村人家很少,幾十戶散落住著,絕少毗鄰相居。老婆子的房屋更偏在村角一隅,左近鄰居更少,百丈範圍內只兩家居住著。秦蘇沿著彎彎曲曲的草泥小道走了半晌,見前面一射之地兩戶人家挨著,門前的土坪上卻立著幾個白衣女子,正圍著一個婦人問話。

  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蘇心中一震,趕緊隱到樹木後面,心想:“她們怎麼會找到這裡?難道是師傅派來捉我的?”

  幾名女弟子都沒有帶兵刃,看來也不像要捉人的樣子。秦蘇心中疑惑,偷偷探出頭來查看。此刻那屋主模樣的婦人正在不住搖頭,似乎不知道眾人問話的答案。又問了片刻,她突然抬起手來,向著西邊,西南,南邊方向各指了一下,顯然正在指路。玉女峰眾弟子一起抬頭,這下秦蘇看的清楚了,惠安,惠靜,還有幾位師妹,范雪湄也在中間。

  “她們要幹什麼?”秦蘇皺著眉頭想。見幾名弟子低頭商量了片刻,便向西面走去。范雪湄面上頗有焦急之態,沖在當先,一行人片刻後便消失在樹林中。秦蘇驚疑不定,卻不敢再去河邊了,轉回頭去,跑回了房中。

  老胡小胡正在屋裡。父子倆都穿著貼身汗衣小褂,胡不為露著的胳膊細得跟甘蔗一般,秦蘇已經幫他把油皮刮洗淨了,鬚髮也梳理整齊,腦後綰髻,長髯瀑水,眉眼間也平和安詳,此刻看來倒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胡炭見她回來,歡聲道:“姑姑!姑姑!”揮動兩個小泥手就跑過來。秦蘇沒心情理會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放,就四處尋找躲藏之所。

  惠安她們來的蹊蹺,秦蘇知道事情定是和自己有關。十之八九,定是師傅差她們來勸自己回去的。可是,事情已經如此,秦蘇怎能還跟她們見面?眼下只好先躲一躲了,等得自己傷勢癒合,再做日後打算。

  房裡乾淨得很,秦蘇焦急的掃視著屋子,卻找不到一處容身所在。老婆子以命換食,買不起箱櫃,家中便只床鍋桶灶,四面牆壁,靠床還有兩堆乾柴垛,可讓她們躲藏到哪裡去?正倉皇失策之際,惠安她們終於轉到這邊來,范雪湄遠遠就叫喊:“秦師姊——秦師姊——你在哪裡?”

  秦蘇一咬牙,對胡炭道:“炭兒,有惡人要來捉我們,我們快躲起來!我們從後門出去,藏在樹林裡。”說著,伸左手抱住了胡不為,半扶半攙的從後門過去。三人悄沒聲息躲在牆後,聽幾人的腳步來到屋前,料想已被房屋擋住視線,才敢伏低身子,向八九丈外的小林子躥去。

  幾名玉女峰弟子果然沒有察覺,惠安在籬牆外喊道:“秦師妹,你在這裡麼?師傅說讓你回去,她有話說。”側耳聽了一聽,又喊:“師妹!秦師妹?!”

  范雪湄見大門開著,急不可耐,飛身便衝到了門口。看見地上一個木桶放著,兩張木床靠牆,房中卻一個人也沒有,掩不住心中失望,道:“惠安師姊,這裡沒人。”惠安點點頭,道:“算了,我們去別處找找吧。”一行人出門,望遠去了。

  等到惠安幾人消失在遠處,秦蘇才敢站起身來。她低頭沉思:“師傅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瞧惠安等人的神態,師傅好像沒有為難自己的打算,莫非,她仍然希望自己拋掉嫌隙,重回到玉女峰門牆之內?秦蘇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件事永不可能了。

  玉女峰上,此刻也有一個人正在煩惱不堪。

  秦蘇跑下山去已經五天了,可派出去尋找的弟子卻仍然沒有帶回消息。隋真鳳坐臥不安,脾氣愈發暴躁起來。弟子們都離她遠遠的,連雷手紫蓮也尋個因由,避出門去了。

  隋真鳳百無聊賴,坐也不是,臥也不是,聽門外蟬聲吵得緊切,只恨不得一把火燒光滿山野樹。她怒氣衝衝,向門外叫道:“白嫻!”

  門簾響處,白嫻探頭進來,問:“弟子在,有什麼吩咐嗎師傅?”

  “外面這麼吵沒聽見麼?你給我把這些破知了都給趕走!用風法術!”

  白嫻遲疑了一會。這滿山遍野都是樹,卻叫她怎麼趕知了?只是明知師傅的命令不可違逆,低聲應了,躬身轉出門去。

  “算了算了,你回來!”隋真鳳也覺得自己命令發得無理,招手將白嫻叫回了,道:“你給我沖碗涼茶吧。”

  白嫻應了,出門去,過不多一會便泡了一碗百花茶來,還用法術將茶水給凍冰了半碗。隋真鳳冷水下肚,火氣也稍稍壓下了一些。她嘆了一會兒氣,問白嫻:“師妹們怎麼還沒有回來?”

  “回師傅,”白嫻答道,“說不定已經找到秦師妹,她們正走在路上呢,師傅不用擔心。”

  “唉,你叫我怎能不擔心?秦蘇這孩子……唉!”隋真鳳搖搖頭,道:“她受了傷,又沒有人照顧,她可怎麼辦才好?”

  白嫻微微一笑,道:“秦師妹那麼聰明,又在江湖上歷練了一年,料想這點傷也算不得什麼。師妹們帶了藥下去,只要能找到她,她的傷就好得快了。”

  隋真鳳火氣又上來了,手掌在椅靠上拍了一下,急道:“那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把人帶上來?!是不是準備等明年夏天?!”她瞟了一眼白嫻,道:“辦事拖拖拉拉,能辦成什麼事?!”

  白嫻不敢應聲,片刻後說道:“師傅……那麼,讓弟子下山去看看吧,說不定能遇上秦師妹。”

  隋真鳳想了一會,點點頭道:“也好,你辦事比那群飯桶強多了,那就快去快回,把你秦師妹好好的給我帶回山來。記住了,她是你們下一任掌門,你們要盡全力保護她,她要是受到什麼損傷,我惟你是問!”

  “我知道了師傅。”白嫻笑道,給師傅拜了一拜,轉身出門去。剛把門合上,她的臉立時沉下了。“掌門?”白嫻在心中冷笑,“到了這個地步,還想讓她做掌門麼?”她的眼中透過一絲寒光,抬頭看看天際,那裡一重暗黑的雨雲正緩慢壓上天空。白嫻不發一言,把呼吸調勻了,面色變回親切模樣,向灑花殿縱身疾去。

  天很快便暗下來了,燠熱的天氣帶來了雷雨。一陣狂風剛吹得天地昏黃,便有大顆的白色雨滴從天空急急砸落。

  旁泉村裡,老婆子挑著一擔柴薪剛剛進門,便讓一陣穿堂急風捲起塵灰迷住了眼睛。秦蘇趕緊過來,輕輕把她肩上的擔子卸了,笑道:“阿婆回來了?還好,雨還沒有下。”老婆子連揉眼睛,不住的嘟囔。

  “轟隆!”一個大閃,地動山搖,天地變得雪亮慘白。透過窗格看去,門外亂得不成模樣,許多草葉在空中狂舞,漫天的塵沙,如一重黃布卷將起來,高高揚上天中,與濃密的陰雲接成一片。

  胡炭在野外經歷得多了,倒不害怕這樣的天變。自己坐在飯桌前,捧著大碗喝粥。秦蘇關了門,幫老婆子吹眼,把她領到桌邊。老婆子從懷中取出一把草藥來,笑道:“這是斷尾草,他們跟我說用來治傷極好,我就采了這一把來,等吃完飯我給你敷上。”

  秦蘇收了,也坐回到飯桌前。

  一聲風響,大門‘咣當!’一下猛地被吹開了,油燈登時被吹熄滅。屋裡人大驚,齊把腦袋轉向門口,卻發現那裡正站著一個白衣人。老婆子出其不意,直嚇得毛骨悚然,“啊!”的叫了一聲,手中筷子落地。

  “呀!風好大!”那人笑道,慢慢走進房中。“再晚來一會,我可要淋雨了。”

  老婆子顫著手趕緊吹動紙媒,又把油燈點燃了。秦蘇這才看清,來者卻是白嫻。“大師姊!你怎麼來了?!”秦蘇驚叫一聲,收了戒備,起座去迎她。

  “怎麼?我來不得麼?”白嫻笑道,看一眼桌上,忽然掩口:“啊唷!你們正在吃飯,我來的太不巧了?”秦蘇微微一笑,道:“是啊,師姊你吃過了麼?不如……”她看一眼桌上的清湯白粥,忽又搖搖頭,道:“算了,師姊吃不慣這些的。”

  白嫻笑著,沒有答話,牽著秦蘇的手,看看桌邊沒有凳子,便到床沿坐了。打量了一下房間,看見胡不為正坐在床上,雙目直視。問道:“他便是聖手小青龍麼?”秦蘇點頭。

  白嫻站起身來,走到了胡不為的身前,皺著眉頭打量片刻,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癟瘦如人幹的漢子到底好在什麼地方。她懷疑的問秦蘇:“就是他?你喜歡的就是他?!”秦蘇的臉‘刷’的一下紅了,一朵飛雲直飛到耳朵根,她一把拉住白嫻,忙道:“師姊,先別說這個,你是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的?師……師……她也知道了?”

  白嫻道:“我循著你的血氣找過來的。”白嫻與其他門人不同,在江湖行走日久,學得一些奇怪的法術。秦蘇聽她這麼說,也不覺得吃驚。

  “至於師傅……她……她……”白嫻看著秦蘇,卻欲言又止。

  秦蘇淡淡一笑,道:“師姊,你說吧,她怎麼想的,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我這一走,她一定是很生氣吧?”白嫻肅容看她,道:“師傅是很生氣,但卻不是為了你的出走。”秦蘇訝然抬頭,問道:“那是為了什麼?”

  “她房中少了一尊靈骨佛像……她懷疑是你拿的……”

  秦蘇霍然起身,臉都氣紅了,蹙眉喝道:“什麼!她……怎麼能這樣想?!我怎麼會貪圖她的東西!我秦蘇是什麼樣的人,她難道還不清楚麼?!”白嫻道:“我們也不相信是你拿的,可是師傅的脾氣你也知道,她一旦認定你不好,便把所有的錯事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跟她爭吵,惹她生氣,她當然不高興。何況,發生了前幾天那件事,師妹中間這麼想的也大有人在,閒言閒語的,傳到師傅耳中,本來不是的,也變成是了。”

  她見秦蘇面色大異,歉然道:“師妹,都怪我,若不是我給你出這個主意……唉!”

  秦蘇搖頭,道:“師姊,這不關你的事,就是你不跟我說,我遲早也會進房去偷的。但是,我只是想偷還回胡大哥的魂魄,其他的東西,我碰都不願意碰一下。”說著,秦蘇眼中露出毅然之色,斷然道:“不行!這事我得跟師傅當面對質,我什麼都沒拿,憑什麼說是我偷的!”

  白嫻嚇了一跳,忙道:“我估摸著,師傅的東西太多,定是忘在什麼地方了,這一兩天之內我就幫她找還。你跟她翻臉了,又何必再回山中受她折辱?她可是下了命令,一旦見著你,先打斷你的手足,再押你回山訊問。”

  “什麼?!她竟然下這樣的命令?!”秦蘇叫道,她懷疑的看一眼白嫻,道:“真是這樣麼?師……師……怎麼變得這樣狠毒?”有一重話秦蘇沒有說出來,便是:再怎麼說,我也是她撫養了十九年的弟子,當得大半個女兒,師傅怎能忍心下手?

  不過話說回來,師傅性情暴躁,生氣之下說這樣的話也是有的。上個月她不是還叫著要把青龍士轟出山門的麼。

  白嫻搖頭苦笑:“師妹,你雖然是師傅養大的,但卻不瞭解她的脾性。”她嘆口氣,腦中飛快思索,道:“師傅一向很護短,這你知道。她不能容忍屬於她的東西被別人破壞……”

  白嫻深深的看一眼秦蘇,道:“在她心中,咱們都是她私有的弟子,別人誰也不能搶走,一旦被人搶走了,她就會憎恨和憤怒……你選擇了那姓胡的,反而跟師傅翻臉,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生氣,那天你剛走,她就氣得吐了血……所以,她寧肯把你毀掉,也決不會容你逍遙自在的活下去。”

  嘆了一口氣,白嫻勸秦蘇:“師妹,你還是先躲一躲吧,躲得遠一些,別讓師妹們找到你,若不然,只怕……”

  秦蘇默然片刻,笑了一笑,道:“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手足折斷麼?我不走,我也不怕師傅對我怎樣。”

  這次換成白嫻默然了。她偏過腦袋去,看見門外天色全黑了,暴雨如注,萬千雨水如白浪奔騰,從天空衝擊下來,撞上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房間裡面燈光飄搖,不時有橫飛的雨滴穿過窗格打進房來。老婆子正憂慮的看著屋頂,只怕失修的茅草房頂經受不住這樣的急雨沖刷。

  只有胡家父子,能在這樣的時候仍然面不改色。小胡炭從出生那一日起,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震雷夏雨了,早就熟視無睹。而胡不為更不用提,此刻神魂失散,比老僧入定更要心如止水,哪怕再厲害十倍的炸雷轟在他頭頂上,他都不皺一下眉頭。

  白嫻心中有了計較,她對秦蘇說道:“師妹,你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不替他想想?”她指了指胡不為,道:“你若被師傅捉上山去,以後還能再見到他們麼?你這樣千辛萬苦的為了什麼,難道不是為了把這姓胡的治好,然後跟他在一起?”

  秦蘇一怔,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心中只想:“師傅生氣的是我一個,她不會這麼狠毒,當真要對胡大哥和炭兒下手吧?”

  白嫻彷彿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道:“師傅早就認定了這姓胡的是罪魁禍首,你覺得姓胡的再落到師傅手裡,還能活著出來麼?還有這小娃娃……嘿!你也知道師傅的手段,除惡務淨,斬草除根……”

  秦蘇打了個冷戰,憂懼霎時湧上心頭。她可以不怕生死,可以坦然面對懲罰。可是,她卻不敢讓胡不為父子以身犯險。白嫻說的沒錯,師傅恨胡不為當真是恨到骨髓裡了,要是再讓她捉到,這兩人只怕全無倖免。

  她面上一閃過猶豫之色,白嫻便即捕捉到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師妹,你又何必跟師傅鬥氣呢?”白嫻繼續鼓動,“她現在正在氣頭上,幹出點什麼事來,只怕你要後悔莫及。不如現在先找地方,遠遠的避一避,別讓她找到你們,等到三五年後,她怒氣消了,說不定便原諒你的過錯,要把你重新迎入山門也說不定。”

  秦蘇搖頭道:“重入山門之事,不用再說了,我沒有再回玉女峰的打算。”她深深看了一眼胡不為,道:“不過,師姊你說的對,我不能讓胡大哥再受傷害了。”

  “明天我就動身。”

  白嫻心花怒放,面上卻只淡然一笑,她握住秦蘇的手,柔聲道:“這就委屈師妹了,唉,碰上這樣的事情,咱們也沒有法子,等我回山再跟師傅求情,讓她早日原諒你吧。”

  “我不用她原諒。”秦蘇冷冷的說了一句,“我已經和她恩斷義絕,從今再沒有瓜葛了。她養了我十九年,卻又殺了我爹娘,害了胡大哥……我跟她再不相欠。”

  白嫻本想說:“要是師傅聽到你這句話,只怕會很傷心。”但轉念一想,還是別要刺激秦蘇的好,要不弄巧成拙,讓秦蘇又生出愧疚之心來,明日不肯走了,那就糟糕了。她拍了拍秦蘇的手臂,以示安慰,哪知秦蘇‘嗯’的低哼一聲,原來正拍在傷口上。

  “師妹!你沒事吧?”白嫻的緊張,的確是發自內心。她擔心秦蘇傷勢沉重,萬一明日上不了路,那可是大計毀於一旦。手忙腳亂從懷中翻出藥來,趕緊給秦蘇敷上了。玉犀散是玉女峰的療傷妙藥,功用自然不同於秦蘇現用的草藥。

  才一抹上傷口,秦蘇疼痛立消,感覺手臂又恢復了勁力,不再是先前腫脹無力的感覺。

  白嫻問:“師妹,明日一走,路上多加小心,你還有什麼難處,跟師姊說,我儘量幫你忙。”秦蘇搖搖頭,感激地說道:“師姊,不用了,只要我的手臂醫好,便什麼都不用怕了。”

  白嫻點頭道:“那就好。”想了一想,又問:“你帶的盤纏夠麼?”

  這一句提醒了秦蘇,行路可是要花錢的。她張口結舌看著白嫻,一時說不出話來。白嫻便明白了,在懷裡翻了一下,拿出一個青布包裹,那是隋真鳳日常所用的盤纏,白嫻作為掌門隨身大弟子,便理所當然的照管這些錢物,替師傅的每一樣開銷付賬。

  揭開青布,一陣寶光耀眼。包裹裡原來是幾錠金錁和許多金珠寶物,白嫻拿了主張,先拿四錠錁子放在秦蘇手中,說是起程零用,然後,又取了一枚綠意通透的碧玉簪,一個拇指大的光潤明珠,再幾樣稀奇財寶,對秦蘇說:“這枚玉簪,到珠寶店可賣得六千兩銀子,這顆深海珍珠,可賣得八千兩,其餘的也能換得二三千兩不等。你在道上行路,處處需要花用。師姊幫不了別的忙,只能送你這些了。”

  秦蘇明知推辭不得,另外也確實需要錢用,便不再客套,當下受了,紅著眼圈對白嫻道:“師姊的大恩大德,秦蘇永誌不忘。”說著,泫然欲下。

  白嫻笑道:“咱們十幾年的姐妹,再說這個就生分了。明日一早,天不亮你就動身,路上多小心些,師傅把弟子們都派出來了,千萬不要遇著她們。你先到江寧府去,然後向南方走,那裡動亂已經平定了,師傅不會再去,倒是北方,那個妖怪窟窿近來頗不太平,師傅說不定會過去,碰上你就不好了。”

  秦蘇哽嚥著,一一應了。

  白嫻見大事已定,心中放下大石,看看驟雨已消,便著急著要回山覆命。跟秦蘇再叮嚀一遍,終於出門去了,臨走時,看到小胡炭正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帶有考究意味看她,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再看一眼胡不為,那漢子半邊臉隱在黑暗中,紋絲不動,神秘而嚴肅,不知道底細的人只怕真被他的鎮靜所奪。白嫻肚中暗笑,兀自想不明白,如花似玉的秦師妹到底看中這個傻老頭的什麼地方。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19
第九章:身江兩端

  次日一早,秦蘇便跟老婆子辭行。她給老太太留了一錠金錁和一片金抹額,近三千兩銀子,足夠老婆子下半輩子過活了。老太太涕淚縱橫受了,抱著胡炭親了又親,萬分捨不得。她早年寡居,又無子嗣,在半年多的時光裡,早把胡不為三人當成自己的親兒親孫。眼下行將長別,寧不令人斷腸?

  幾人囑咐了再囑咐,別了一次又一次,一路送到村外十里,老太太兀自不肯就回。秦蘇看天色將曦,怕晚了行程,到底硬起心腸,跟老婆子再抱一下,帶同父子兩人灑淚而去,重踏征途。旁泉村沒有好牲口,秦蘇用換得碎銀買了一頭驢,讓胡不為和胡炭坐上了,自己走在前頭牽著。

  玉犀散效驗非凡,才只一夜,秦蘇的手臂便消盡腫脹。秦蘇知道,只要再過六七日,傷勢便能好得九成了。

  三人行在林間小路,按著白嫻的指點,折向南方,一路向江寧府走去。玉女峰數十名弟子分成四撥到山下尋找秦蘇,卻只在散在幾處村子裡,白嫻盡知她們的佈置,給秦蘇指點了一條道路,果然沒有遇見人。

  走到日上樹梢,時進辰牌,胡炭便大嚷肚子餓。秦蘇看看前路,知道離江寧府已經不遠了,便道:“炭兒,你先把功課背了,等一會姑姑帶你吃糕。”小胡炭兩眼放光,饞涎淌下快有一尺。不等秦蘇吩咐,唇不接舌背起咒明心經和天罡烈火咒。小娃娃為求獎勵,又自己背上了前日新學的《上清指劍訣》。

  秦蘇暗感好笑。心想小娃娃當真好騙,有點獎勵便能賣力唸書,早知道當日用這個方法,到現在胡炭也該把《千字文》和《百家姓》記得差不多了。

  三人再行得三刻多鐘,終於進入江寧府城。天色尚早,城門卻已大開,各地商賈如蟻群運土般,排一條長龍進入城內。三人隨眾進去了,看著雜耍猴戲,無數小販,胡炭只喜得眉飛色舞,嚷著要下驢跟姑姑走。秦蘇拗他不過,只得允了,買一把糖球糕點放在他手中。小童攥得緊緊的,在前頭蹦跳行走。

  宿了客棧,賣掉驢子,秦蘇又找一家珠寶店舖,把一副鑲珠耳飾換成金銀,才又帶著胡炭逛街買吃食。這一番闊氣出遊,與前次的拮据困頓卻又不同。秦蘇大開殺戒,只要胡炭喜歡,二話不說就買了回來。小胡炭生平哪曾得過這種待遇,口中,手上,衣兜褲袋裡,全都塞著滿滿的吃食玩物,小娃娃歡叫不停,一時之間,心目中只覺得秦蘇比親娘還親上三分了。

  兩人玩在花花世界之中,當真是樂不思胡,興致上頭,早把枯坐房中的胡騙子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秦蘇領著胡炭連吃帶喝,連買帶看,消磨掉了一整天。看完雜耍,兩人又去看船。十里秦淮正是天下最繁華富麗之地,大小樓船堆雲接天,彩舫畫舟爭奇鬥豔。許多盛裝女子憑舷撒花,向兩岸觀者搖手歡笑,逐豔的公子墨客帶同友伴驅舟相戲,佳句工詞有時而發,寬闊的江面上,笑語聲,絲竹聲,牙板唱詞,錚縱琵琶,響徹雲霄。

  天色初暮,憑江萬家燈火齊明,光跳波心,映得水面如貼上片片金鱗,瑰麗之極。

  秦蘇看的目弛神搖,心中只想:原來人家的日子是過得如此精彩多姿的……唉,真可惜了當初十幾年歲月,守在空山上,半點也不知天下竟有這樣好玩好看的物事。

  現下脫離玉女峰,終於無拘無束,能看到這樣繁盛誘人的美景了,只是,一個人來看花燈船歌,未免有些孤單無趣,若是胡大哥魂魄能夠回身,能與他手牽手同立在岸邊觀船,豈不是人生至樂?

  秦蘇想得心頭一熱,腔中便撲撲亂跳起來。雙頰之上抹一道羞紅,更增嬌豔。

  便在此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讚歎道:“絕色!真是絕色!唉,雲鬢堆青堪閉月,皓玉羨絕東江雪。縱然羅敷再世,也不過是如此了。”秦蘇一驚,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著藍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正瞪直雙目看向自己,一邊不住口的讚歎。那人見她轉頭,忙收回驚飛的神魂,深深一揖,諾道:“小生賀江洲,冒昧唐突姑娘,未請教姑娘的芳名?”

  秦蘇“啊!”的一聲,哪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一時怔住了,片刻,不發一言,面紅耳赤拉著胡炭轉身就跑。這個男子好大膽,竟然這樣跟陌生的姑娘說話。秦蘇知道他先前吟的兩句歪詩是在誇自己漂亮,可是,這樣冒昧誇人,不覺得太輕浮了麼?

  “姑娘!姑娘!請留步!”那年輕人在後面連聲叫喊,秦蘇哪敢回頭,羞顏如紅布,腳不點地般,拖著胡炭就向客棧跑去。她沒有往後看,但分明感覺那男子仍注視著自己,兩道目光如同熾熱的火劍,繞過人群刺到她身上,灼得她脊背生疼,渾身發熱。

  秦蘇驚羞交集。沒想到這次素容出門,竟會遇著這樣的輕薄無賴。虧得逃脫及時,若不然,讓他再口不擇言的調笑下去,那可不知有多難堪。

  七拐八拐跑過兩段巷道,發覺那人沒有跟上來,秦蘇才呼出了一口氣。放緩腳步,與胡炭慢慢前走。胡炭見她一臉倉皇神態,問:“姑姑,那個人是壞人麼?”秦蘇搖搖頭,道:“不是。”這事解釋不明白,可不能跟小孩子說。

  胡炭‘噢’的一聲,沒有再問。兩人走不多時,重又轉回大道上來。路上人群看起來比白日更要密集,三五一堆,摩肩接踵的,中間還雜著車馬轎子,讓行人幾無落足之地,河岸兩邊黑壓壓一片,那都是觀船看燈的閒客,把空處全都佔滿了。

  小胡炭一手牽著秦蘇,一手抓著糖糕蹦跳走路。薄籠的暮色之下,華燈初放,一派昇平富貴氣象。街兩邊的店舖茶肆都點起了燈籠,可豎在屋頂的招牌和幡子都隱在朦朧之中,俱看不真切。秦蘇正打量著,那家客棧才是自己的投宿之地,沒發覺前頭一人迎面走來,交錯之際,兩人肩頭撞上了。

  “啊唷!對不住了。”那人道,卻不轉身來,急匆匆又向前走了。秦蘇不疑有他,與胡炭仍移步慢行。走得七八丈後,胡炭看到一個扎花燈的攤子,站住又不肯走了,一邊拿眼不住的看秦蘇。秦蘇搖頭苦笑,這小娃娃狡獪得很,現在想買東西都不出言求懇了,只用哀怨的眼神看人。秦蘇最受不得他這樣委屈的表情,每戰必敗。也不知小胡炭什麼時候學會用眼神殺傷人的。

  小小年紀便精乖如此,長大以後可怎麼了得。

  秦蘇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入懷去拿錢。可手一伸進衣襟,她便嚇出了一身冷汗,錢袋子沒了!所有的銀子盤纏都在上面!

  驚慌之下,趕緊搜察衣袖衣衫,再向來路找去,可那包錢囊卻如憑空生了翅膀一般,徹底蒸發不見了。怎麼可能?!秦蘇駭然想道,難道是有鬼了!?剛剛還想著給胡不為買點吃食回去,秦蘇特意掂了掂銀子……那才不過半盞茶之前,怎麼一忽兒就沒有了?她腦中快速回憶,立時便想到,那個與自己相撞之人極為可疑!

  依稀記得那人身材矮小,穿著青色衣帽,秦蘇猛轉過頭去,在人群中快速搜尋。眼角瞥處,卻正看到一人飛快跑進十餘丈外的巷子裡面,似乎正是青衣青帽。

  “站住!”秦蘇急喝,一見兩旁人群都把目光投射過來,只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不敢再說話了,施展身形縱躍追趕。所有的金珠財物都在錢囊裡了,要是追不回來,三個人哪裡都去不了。秦蘇心急火燎,也顧不上胡炭,六七步起落便追到巷子口,遙遙看見那人正拐入另一處窄巷,提氣一縱,跟後追去。

  那賊身手靈活得很,又熟悉地形,秦蘇空懷一身本領卻一時拿他不住。眼見他越走越荒僻難行,在前頭又折向江邊,秦蘇怒從心起,默唸咒語,提聚靈氣,‘咻!’的發出一小記風刀。

  無形的風刃急如電火,帶著尖利風聲飛前而去,擦邊劃中盜賊的小腿,又‘撲!’的切進地面。那賊受傷,痛哼一聲撲到在地。

  秦蘇飛縱幾下,落到他身邊,喝道:“把我錢袋還我!”就要去扳他肩膀,哪知就在這時,那賊突然轉身,揚手撒出一大篷白霧,遮得面前一片迷茫。秦蘇反應倒快,一見白光撒來,接連兩個空翻,遠遠跳了開去。免了眼目受迷之厄。但聞鼻腔中一股刺鼻辛辣的嗆味,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是石灰粉!剛才若是大意拿他,躲避再晚片刻,只怕現在兩個眼睛都要被燒傷了。“好陰毒的盜賊!”秦蘇又驚又怒,見他快如兔子,又一頭躥進岸邊的樹蔭裡,行動敏捷之極,渾不似受傷的模樣。

  “讓你跑掉,我就沒臉去見胡大哥了!”秦蘇沉下眉頭,靈氣催逼入足下,展開了縱越術。

  那盜賊身手靈活,可畢竟不如秦蘇的法術厲害。一逃一追,只片刻後又讓秦蘇銜尾跟上了。聽得背後風聲颯然,盜賊只嚇得心膽俱裂,不敢再直跑,轉成迂迴變線繞彎,盡向那些亂石爛草之所紮去。

  秦蘇發了三刃風刀,都打在盜賊身上了,但卻似乎沒有效果,那賊只停頓了一下,仍然跑得飛快。秦蘇奇怪之下,暗暗積蓄勁力,只待再追上兩步就發勁將他擊倒。突然,那賊叫道:“我不要了,還給你吧!”手臂一揚,將錢袋遠遠拋向江面。秦蘇大驚,足尖一點,折身便向錢袋落處飛去。那盜賊在暗處幾個起落,消失不見了。

  ********

  胡炭立在大街上,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行來走往。

  雜聲喧天,卻全是陌生的聲音。人面千百,卻沒有一張臉容識得。

  他才兩歲半,小孩子心性,哪肯老老實實呆著的?站了片刻,不見秦蘇折轉回來,胡炭便向她追去的方向尋找。

  “姑姑!”小童叫著,一邊走,一邊舉頭四顧。害怕之下,也忘了吃手中的糖糕。身邊高高矮矮的行人,或綢袍光鮮,或著布衣百納,都在各忙生計,沒人聽得見他恐懼的呼叫。間或有人匆匆一眼,也只漠然擦身而過。

  “姑姑!”委屈的聲音被身邊的洪流淹沒了,燈火耀夜的江寧府城各種生息齊作,他的叫喊只是浪濤中的一個小水泡。小胡炭越走越遠,看看天色全黑了,陌生之感和害怕無助盡湧上心來,小童開始哭泣,眼淚汪汪的邊走邊喊:“姑姑!爹!”

  “姑姑!爹——”沒有人應答。胡炭在一家店舖的牆邊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只記得已經走很久,腿已經酸麻。他嗚嚥著又叫了一聲,但牆裡一陣猛烈的狗吠,又把他嚇得趕緊站起來遠遠逃開。胡炭不敢再哭,攥著一支糖糕重又漫無方向的找尋。

  “姑姑——”他拖長了聲音叫喊,向經過面前那些絡繹不絕的人群。

  有人來了,慢條斯理踏步走來。藍色文士衫,腳踏玄青繡絲革翁鞋。胡炭抬頭上望,卻看到一張笑盈盈的臉龐。正是先前跟姑姑說話那惡人。

  “小娃娃,你找不著姑姑了?”賀江洲蹲下來,看著胡炭問道。其實他跟在胡炭身後轉了半個多時辰,早把小胡炭的一番惶急恐懼都看在眼中,他心中另有打算,卻直到此時才站出來問話。

  胡炭看見是他,眼中頗有戒備之色,只看他眼睛,卻不回答。

  賀江洲微微一笑,輕聲道:“姑姑壞,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你很害怕是不是?”這句話登時大獲胡炭之心,小娃娃扁了扁嘴,眼眶一紅,又抽嗒起來。

  “叔叔知道你姑姑在哪裡,你要不要跟我去找?”

  胡炭點點頭,又搖搖頭。賀江洲笑道:“姑姑正在吃飯,吃雞腿,很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此時距胡炭吃完晚飯已有三個多時辰了,胡炭肚中早餓,聽見惡人形容得誘人,他心中已大有鬆動之意,只是小孩子家天生提防陌生人,不肯輕易就相信他。

  小孩兒畢竟好騙,再片刻工夫,小胡炭便被食物擊敗了。老老實實,讓賀江洲抱起來,去吃雞腿,吃果子,吃炸糕……當然,順便‘找姑姑’去。

  他哪知道,那個不稱職的姑姑現在正憂心如焚,也在滿大街尋找他呢。

  秦蘇現在的感覺,就如同落到荒井中一般。井上面無人經過,讓人絕望;自己身陷爛泥,腐臭氣味熏鼻,讓人心情煩躁;想要叫喊,無人聽見;想要揍人,沒有對象;當真是處處不如意,事事皆煎心。

  偷銀子的盜賊扔出一個錢袋,使金蟬脫殼之計逃得無影無蹤。等秦蘇千辛萬苦下江撈回一看,只恨不得吐血當場。那個錢袋裡哪還有銀兩金珠?只有一把碎石頭!料想正是那盜賊先前跌倒時,抓入懷中換掉的。

  秦蘇全身皆濕,提著一個空錢袋欲哭無淚。她搖搖晃晃循原路回到街中,才發現更令人絕望的事情還在後面,小胡炭竟然走丟了!

  這下子,秦蘇連跳河自盡的心都有了,急如風火,在街道上來回尋找了無數趟,卻終無果。秦蘇身心俱廢,頹然坐倒在江邊,吞聲飲泣,萬念俱灰。

  她恨自己為什麼如此大意,為什麼拿著大票盤纏卻疏於提防,以至被賊人所趁。為什麼錢財被偷掉以後,不先想著安置小胡炭,卻先著急追奪那些身外之物……老天待她當真殘忍,客居他地,盤纏失竊已經是人間悲慘之事,誰料厄運不單行,現在連小胡炭都走丟了,秦蘇想到悲憤處,‘啪!’狠狠一掌拍在大腿上。

  熱辣辣的感覺,很不好受,但卻仍然消弭不了一絲一毫對自己的憤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客棧的。面對胡不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她直感心虛萬分。胡不為空洞的雙眼此刻似乎也變得出奇犀利和苛責,不管秦蘇坐在那裡,都感覺胡不為正悲哀的看著她,讓她坐立不安。

  “胡大哥,你別生氣……我再去找炭兒,我一定要找到他!”秦蘇心中低聲道。歇了一小會,到底壓不住憂心如煎,又沖下樓,到胡炭走失的街道上重新找尋。

  長夜寥落,喧囂繁鬧也終有落幕的時候。丑時剛過,不夜的秦淮兩岸也漸次靜消下來,許多店舖酒樓已經熄燈打烊了,大街上一下變得空闊許多。秦蘇噙著淚,口中低聲喚:“炭兒——炭兒——你在哪裡?”一邊沿街尋找。

  這般瘋狂的找了四五個來回,路兩邊的黑暗處都翻查無遺,然而就是沒有小胡炭的蹤跡。秦蘇終於抑不住心中哀慟,一下坐倒在大街中央,大放悲聲。

  天中輕雲掩月,地下萬戶安眠。偌大的江寧府城開始進入養息之時,為明日的嘩者云集積蓄生氣。這個繁華暫收的富貴所在,此刻變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無旁人,只有秦蘇坐臥長影,高一聲低一聲的淒咽,和著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兒的吠聲。

  連著兩天,秦蘇再睡不著半點,也無心吃食,鎮日只在江寧府的大街小巷上逡巡尋找。心憂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開始向路人詢問胡炭的下落。然而兩日過去,卻仍沒得到一絲線索。問的人都搖頭不知。

  懷中只有先前換的幾兩碎銀,不夠住幾天客棧的了。可秦蘇不敢結賬出去另尋更便宜的住處,她還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帶走了,還能記得這個客棧,再找回這裡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秦蘇的希望也一天天破滅。她終日鬱鬱寡歡。早晨黑著眼圈出門問人,夜深方歸,但倒在床上又睡不著覺,自責與擔憂如同兩條毒蛇,無時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終於囊中見底,沒奈何之下,只得帶胡不為搬離客棧,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為求生計,秦蘇又花兩天工夫,在城裡尋了一個幫閒活兒,好伺機打聽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這一切行動,全落在一個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賀江洲。

  卻說那天晚上,賀江洲抱著胡炭來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顧右看,不見秦蘇的身影,連叫:“姑姑!姑姑!”

  賀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飯,出去買糕餅去了,你先吃雞,吃得飽飽的,姑姑就回來接你了。”說話間挾著胡炭穿過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間,燈火掩映。其時夜色已漸深,庭中仍有幾人在練術。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是師傅,三個徒弟一個九歲,一個六歲,最小的是個小女孩,四歲多,著一身白色練功裝,在師傅的厲聲喝斥下唸咒捏決,從掌中催出一蓬火花來。

  胡炭大感驚奇,當時便收了哭聲,睜大眼睛看幾個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圓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臉上轉。

  老頭兒見賀江洲抱個哭鬧小童進來,大為不悅,皺眉頭問道:“江洲,這個孩子哪來的?”賀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帶他來住幾天。”說著就想望屋裡鑽。哪知老頭兒一聲:“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話還沒問完呢你就想走?”

  賀江洲無奈,只得住了步,轉身道:“你還想問什麼?”

  老頭兒看了胡炭一眼,肅容問道:“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帶回來?”賀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兒子看成什麼人了?我要是有這麼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過兩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頭兒放了心,又再告誡:“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閒沾花惹草,不好好練功,過一段時間丁叔叔他們來考較法術的時候,你可別給我丟人。”

  賀江洲笑道:“當然不會,我現在只是覺得累,等歇幾天就好了。再說了,有這幾個根器上好,資質奇佳的小師弟小師妹,足夠給你掙臉面了,丁叔叔他們羨慕都還來不及,你又怎會丟人?”

  老頭兒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對眼的三個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話裡可仍不容情:“師弟是師弟,你是你,你是他們的大師兄,若是做不好榜樣……”老頭兒還想再說教下去,可賀江洲搖晃腦袋,連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煙般,帶著胡炭到飯廳中去了,老嬤子把飯菜端上來,讓胡炭吃得油光滿嘴。

  次日一早,賀江洲把他練完早課的小師妹誆了來,和胡炭關進小屋裡,自己大搖大擺出門去,一日不見人影。

  房中兩個小童怕生,一個靠在門板上,一個背靠牆壁,誰都沒有說話。片刻後,小女童想起師兄交代的任務,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讓他捨不得離開這裡。便自顧自說起來:“咱們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雞,有小鴨,花池裡面還有金魚,我最喜歡了。”

  胡炭骨著嘴,含著一泡唾沫,大睜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師傅待我很好,從來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壞了他的花瓶,他也沒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們總給我們做好吃的,我喜歡吃葡萄,他們就給我買。”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頭,專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條透明的黏絲,研究裡面究竟有什麼奧秘。

  小雞和小鴨關在同一個籠子,除了對眼相看,還能有什麼好說的?

  一個上午時間便這樣過去了。小女童說了片刻便再沒話說,兩人大眼瞪大眼,誰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臨近,怒氣衝衝的老頭子推門進來,大喝道:“璇兒!你躲到這裡幹什麼?不去練功?!”

  小女童倒沒什麼,胡炭卻被他惡形惡狀的模樣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涕泗滂沱,好不淒慘。老頭兒沒理會他,牽起小女童出門就走,也不閉門,任胡炭暢快飛灑淚水磨練聲帶。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個多時辰,發現沒有聽眾,自己便抽噎著漸漸止住了。見大門敞著,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卻正看到庭院中那壞老頭正在訓練徒弟。

  三個孩子一字排開,閉目端坐在蒲團中,老頭兒滿面嚴肅,負手慢慢巡視。胡炭不知道他們正在靜思練氣,但見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著。

  半個多時辰後,胡炭百無聊賴,又想念姑姑,扁著嘴就想抽嗒哭泣。餘光瞥處,看見老頭兒眉峰一聳,把一道嚴厲的目光射來,小娃娃嚇得趕緊躲到廊柱後,立時住嘴。

  未幾,庭中師兄妹三人收功斂氣,老頭兒開始考較他們的功課。“敬義,”他點著九歲的徒弟說道,“你先把青衫度雲訣給我背出來,我看看你記到哪裡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無表情,朗朗背出口訣:“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騰空,時人嘗異之。千里俊驥,銳足趁風,尤難望其項背,扶搖飛隼,輕翼翻雲,不得銜其塵煙。其行也,電光急掣,恰凌波之頓閃,其隱也,渺渺無蹤,若高天之迴風。祖三舟公同聞其異,矢志求於四海,終未獲真章。公鬱鬱,甲酉六月,誠念感達天聽,遇仙師於太行之頂,始得度雲術法真訣,記諸青衫,傳於後世,稱青衫度雲訣。”這是開篇的綱述,敬義記得一字不漏,見師傅微微頷首,便又開始背正文:“天生人,陰陽糾結,氣血歸藏,……捷足之道,惟氣脈中求,朱汞沉金鼎,銀液下玉池,行取天樞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頓背了頓飯工夫,到詳解飛空換氣的《飛鴻篇》時,終於停住了。老先生點頭讚許:“不錯,不錯,兩個月工夫就記得這許多,也難為你了。”再考較下去,六歲的弟子查飛衡卻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雲訣一十三篇,她只記住三篇多些。

  老頭兒很滿意徒弟的表現,道:“好!兩個月裡背住這麼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師傅知道,只要你們再用功一些,會比現在做得更好。”他掃了一眼三個愛徒,道:“再有兩個月時間,有個丁叔叔要來咱們這裡做客,我希望你們再加把力,把這篇口訣給我背熟了,到時候唸給他聽,你們能不能做到?”

  三個孩子響亮回答:“能做到!師傅!”

  胡炭躲在廊柱後面偷眼看。那三個孩子又開始演練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時庭中震聲如雷,火焰翻捲,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從廊柱後慢慢走出來,越挨越近,後來就乾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邊傻看。

  三個小童有名師指點,比當初胡不為自己瞎琢磨強多了,雖然靈氣不足,但一招一式使來都中規中矩,頗有火候。易璇的靈氣最弱,但放出的火雲也有芭蕉葉大小。

  胡炭興高采烈,早把尋姑姑之事忘到九霄雲外。看那三個徒弟一忽兒築起土牆,一忽兒撒出連串火球,眼都花了,開著嘴巴再合不攏來。一個多時辰後,那師徒四人收工吃飯,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經把前襟滴得濕透。老頭兒見他年紀幼小,不怕他偷師學藝,便沒趕他走開,令灶房嬤子把飯食端來分一份與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個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領悟功課。

  那六歲的小童查飛衡,聽師傅說過學法之時不許有外人偷看,先前見胡炭旁邊坐著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術,早就心懷不滿。只是礙於師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師傅離身去了,便快步走過來,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誰?為什麼偷看我們練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問得什麼。

  查飛衡雙手叉腰說道:“偷師學藝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開,要不然我就廢了你的眼珠!”這是他跟師傅學來的江湖口吻,照學照搬,聽來老氣橫秋。胡炭懵然不知所言,當然就不會退開,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銀液下玉池,行取天樞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這是三個小童剛才背的《青衫度雲訣》,小胡炭在旁聽了三遍,倒記住了一些。

  查飛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學了!我要告訴師傅,讓他砍掉你的手腳!”拉著師兄唐敬義的手臂告狀:“師兄,他偷學我們的法術,我們要不要打他?”

  唐敬義年紀稍大,略懂得點事,便沒同意,自己找地方練功去了。查飛衡很不甘心,問問師妹,易璇也搖頭說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沒趣,便將胡炭拉到假山邊,將他弄得背轉身去,警告道:“你不許偷看,要是我發現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憐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敵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開眼笑,還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後偷偷岔開手指,張開眼睛向後看去。一直監視他的查飛衡登時發現了,飛跑過來,一邊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見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見他來追,樂不可支,哇哇叫著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過年長數歲的查飛衡,才只一會便讓查飛衡抓住了,揪住脖領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細嫩的手掌,鮮血立刻湧出,胡炭受疼,厲聲嚎哭起來,淚水滾滾直下,這次他是真傷心了。

  從房中出來的老爺子剛好看見這一幕,大驚之下飛快跑來,抱起了胡炭,見一塊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聲嘶力竭,淚水流得滿臉都是,一時心中憐惜之感大盛。一疊聲叫下人去拿藥物了,沉下臉來,喝問查飛衡:“衡兒,你為什麼推他?”

  查飛衡哪還敢答話?一見到胡炭出血,早就嚇得臉色蒼白。

  “說!”一聲頓喝。

  查飛衡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答道:“弟子……見他……他……偷學法術,就……就……就……”說話間急得哭出聲來了。

  “你就把他推成這樣!”賀老頭兒怒氣不減,臉都泛紅了,喝道:“他年紀這麼小,能偷看到什麼?!你下手這麼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見石片被血浸染透了,傷口血肉模糊,怒氣激上心頭:“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後堂叫道,“把竹板子給我拿來!”

  一頓板子,查飛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頭兒居然就硬著心腸,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沖沖問他:“你現在知道錯了麼?”查飛衡哭著答不出來,只委屈的點點頭。

  “學法術之人,最忌心術不正,欺壓良善。這樣的人,每多學的一樣厲害法術,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難。師傅是想讓你明白,咱們學控火,學控土,不是為了讓你們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別人的,你聽明白了麼?”

  “罰你晚上不許吃飯!”扔下這麼一句,老頭兒背轉身去,察看胡炭的傷口。

  查飛衡大聲號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卻沒有人來給自己看傷,而那個罪魁禍首呢,卻有大幫人在照顧。透過淚眼,查飛衡看見胡炭也正掛著淚珠哭痛,一群下人圍在他身邊,師傅正抓著他的手,疼愛的給他手掌吹氣。

  一時之間,不平和憤怒立時便填滿了他的胸腔。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0
第十章 仇怨

  山後絕會山前雲

  不平和憤怒之感,是每個受到挫折的人都會生出來的。先不說查飛衡此刻委屈無已,江寧府巍巍大城,往來人眾成千上萬,正所謂人閒嘴雜,磕絆必多,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鄰里不睦買賣不公所願不償所欲不遂也正心懷怨氣,怒發如狂。

  就中還有一人,姓路名通,此刻也正在城鎮西郊的一處房舍裡破口大罵:“臭小娘!死女人!殺千刀的狗歪貨!”聲音嘶啞,直如公鴨之吊嗓,破鑼之頻敲。只是這房子住得偏僻,臨近也沒別的人家居住,所以儘管路通叫的驚天動地,居然也沒人來一查究竟。

  望房子裡面看去,只見一個精瘦的漢子伏在條案上,年約四五十,滿面乖戾之色,薄薄一層頭髮,黃白摻半,小小的發髻已經散了,紛亂垂落到額前。他就是路通,江寧府人稱“快無影”的。身上也不知被誰打傷了,慘白瘦削的後背上,有三處結痂的傷痕,如同三條大蚯蚓打橫趴在他身上一般。

  一個胖壯的黑漢坐在路通身邊,給他塗抹金瘡藥膏。胖漢手掌粗厚,有如蒲扇一般,搽藥動作實在說不上是溫柔細緻,一推一揉之間,便跟一把鈍重的鋼刀刮過肉皮相似,路通只疼得渾身繃直,嘶嘶抽氣,眼睛瞪得直要掙破眼眶掉落出來。

  “啊——!馬爪你******……啊——!你就不能輕點兒?!”讓那胖漢觸動到傷口,路通聲嘶力竭慘叫起來,一邊痛罵那漢子。“你手上長刀子了……哎喲!我說輕點兒……你******……啊……啊——!疼!疼!好了好了不搽了!狗賊……我看你是成心要我的老命!”

  馬爪面上怒色一現而隱,眼神中頗有不屑之意。可是路通伏著身子,全然看不見。他有氣沒力的呻吟著,一邊斷斷續續的仍在責怪馬爪:“腦殼裡……缺筋……呼呼,光長個子,不長……心眼……也不知你娘怎麼把你生成這樣……”

  馬爪也不與他辯駁,簡單收拾了一下藥物,面沉如水,問道:“首領,還有別的事麼?要不我就先走了。”路通看也沒看一眼,胳膊揮了一下,示意他可以滾蛋走人了。等到馬爪昂然走出,快到門口了,路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把馬爪叫住了,惡狠狠說道:“你把狗頭這騙子給我叫來……******,他給我的鋼筋鐵骨符一點用處都沒有,老子要找他算賬。”

  馬爪沒吭聲,也不轉頭回來,靜默聽了吩咐,便直直出門去了。頓飯工夫後,狗頭就被傳喚來了。這是個瘦如竹竿的漢子,枯槁黢黑,偏生還喜歡穿著翠綠袍子,勒著鮮紅腰帶,鵝黃的領子將他一張長臉襯得如同被墨汁染過了一般。

  綢袍色彩斑斕,光鮮燦爛,可是穿在他身上,卻是一點也抬不起氣勢。看來便似花葉叢裡裹著一根木炭,格格不入之至。

  狗頭一路小跑進門來,便半躬腰身堆笑道:“首領你叫我?”

  路通乜了他一眼,喝道:“你!”狗頭趕緊哈腰,賠笑道:“是是是,是我。”

  “你******。”路通罵了一句,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花酒抱粉頭,該你幹的活兒一點都不上心,你給我的那些破紙符咒算什麼玩意兒?你看你看!一點用處都沒有!”他指點著自己身上的幾處傷口,怒目瞪向狗頭:“老子讓人給打成了血袋子,全是你這狗賊幹的好事!”

  狗頭愁眉苦臉,一時答不出話來,只想:“爺爺……我的符咒不靈,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這……這怎麼能怪到我身上來。”狗頭是一眾盜賊伙中的軍師,早年學過一些粗淺法術,很得路通重用。時常繪些甚麼神療符,飛快符,大力符,鋼筋鐵骨符來讓眾賊服用,偶爾也有點用處,只是功效不大。

  眼下聽了路通責怪,狗頭也無可奈何,知道首領在外受挫,又準備遷怒於人了。

  路通罵道:“我看你們一大幫子,全都是裝飯的桶貨!是不是都巴著老子快點死掉,好分我錢財?他奶奶的,老子養你們這群廢物有什麼用?不如趁早散了,你們趕緊夾尾巴滾出去自己找食吃!”狗頭默聲不語,面上一副虛心領教的表情,然而心中情思悠悠,卻早又轉到散花樓相好的姑娘身上了。

  路通兀自絮絮叨叨,口沫橫飛責罵,曆數自己三四年來如何勞苦功高,接過首領職責之後,不論風霜雨雪都要外出尋錢,辛苦無比。而手下眾賊又如何如何好吃懶做,技藝差勁,無能之極,大事小事全讓他一個人操心。

  這些話,狗頭早就能夠倒背如流了。此刻聽訓,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可是面上的恭敬功夫卻仍做足了,不時“是是是”的應上一句,讓路通怒火得渲。

  正訓責之間,門外沓沓聲響,一個滿面精幹的盜賊急衝衝跑進門來,路通住了口,兩人一起向來人看去。那盜賊年紀尚輕,向著路通施了禮,道:“首領,你要找的人我們已經找到了。”

  路通眉毛一揚,忙撐起身子,急問:“好!她躲在什麼地方?”

  那盜賊道:“就在城郊的慈音庵裡,她好像還帶著一個同夥。”

   “同夥?!”路通咬牙切齒,惡狠狠說道:“哼!管她是不是有同夥!惹到老子了,就算把天王老子帶在身邊也不成!割了老子四刀,我要一刀一刀找補回來!狗頭,你給我把牛噴香叫來,咱們今晚上要干活!”

  狗頭兩眼放光,也不知心中盤算的什麼,興高采烈出門去了。路通仍沉在仇恨之中,想像著晚上怎麼逮到那個惡女人,怎樣把前幾日的仇一一報還到她身上。心中想著痛快,面上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口中嘰嘰咯咯,發出小公雞打鳴般急促的聲響。

  *******

  江寧府南郊,慈音庵。

  秦蘇正在喂胡不為喝湯。房間裡面充滿了濃重的燉蘿蔔氣味。出家人聚集之地,戒見葷腥之物,秦蘇無可奈何,只得隨她們吃素。十天來只吃青菜蘿蔔,臉都餓成菜色了,秦蘇不替自己煩惱,卻很心疼胡不為。

  此時胡炭仍然渺無消息。每每想起那個小童叫自己”姑姑!”的模樣,秦蘇就覺得心口發疼。一年多的相處,江湖奔波路長。她在心裡早把胡炭看成是自己的親孩兒了。可是……他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秦蘇找遍江寧府的大街小巷,問了成百上千路人,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胡不為‘呃’的打個逆嗝。蘿蔔是通氣之物,對他身子有益。秦蘇用手輕輕擦去他嘴邊的湯水,低聲道:“胡大哥,你再吃些,身子就好了。”她忍住酸楚,看胡不為眼眶深陷的臉。多日來奔波找人,她又把胡不為給冷落了。常常一天才作一頓飯喂他。晚上回到庵中,總看見胡不為餓得喉頭滾動……可憐他說不出話,又不能行動,餓了也只能幹忍著。

  夾了滿滿一筷蘿蔔,放到他嘴邊,胡不為張口就含住了,也不知咀嚼,抽舌頓喉,將食物都吞下肚去。

  已經是晚間了,尼姑們大多已經睡覺。秦蘇和胡不為寄宿在偏殿中,一個小銅壺正在咕咕冒氣,裡面是秦蘇燉的蘿蔔塊,這就是他們的晚飯。

  偏殿也不算小,只是由於廟宇香菸不盛,這偏殿也沒有經費來翻新。大紅的立柱都斑駁失色了,破舊發黑的大幅幔布從樑上垂落,將青銅油燈微弱的光線遮擋住了,堂中大片地方都隱在陰影之中。一尊不知是什麼佛的泥像端坐正堂,佈滿塵灰。他面前的供案上,擺著幾副香油果品。

  佛在微笑,細長的眼睛滿蘊慈悲,看著偏牆處的兩人,似乎對他們的苦難都了然於胸。

  這個世界的苦難,總是一樣的吧。生不能遂其欲,死不能舍其情。每一個生命莫不如此。佛眼看世界,千萬年來,這天下又何曾有過始終遂意的人和獸呢?得者欲更得,失者不甘其失,芸芸眾生只能看到身前身後的短淺之物,為了一點虛無的東西紛爭殺伐,生出許多變數來。

  輪迴六道,人間道正是慾望之道,只教他們心中的慾望消除不去,那人間的苦難仍還要繼續下去,無休無止。

  幽燈黯淡,那兩個還在五行中掙扎的人沒有佛的眼睛,看不穿這迷障。

  “胡大哥,我還沒有找到炭兒的下落……”秦蘇喂給胡不為一口蘿蔔,垂下眼睛低聲道。似乎胡不為還聽得見她說的話,還會責備她一般。

  “我找遍了每一個地方,可是就是找不著。”她的話中有些茫然,更多的卻是擔憂。這麼多日子不見,小胡炭究竟去了哪裡呢?只怕被人拐了去,說不定讓人天天打罵,甚至殺掉……秦蘇心一慌,腦袋急擺,趕緊要把這些可怕念頭都拋掉,連連勸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炭兒那麼可愛,誰會忍心對他下毒手?”

  “炭兒吉人天相,不管遇著什麼事,總會逢凶化吉……”她心中胡亂的想著。

  可是他人呢?見不著人,一切猜想都沒有證據,同時,也都有可能。

  秦蘇心亂如麻,嘆了口氣,也沒心思再喂胡不為了,她憂愁的看了他一眼,只盼胡不為能突然醒來,指點出一條明路。她這邊想著心事,便沒察覺房中發生了異樣。

  正對著秦蘇背後,有一扇窗,密密糊著的窗紙上,此刻已經洇濕破開了一個小口,一隻凶狠的眼睛湊將上來,看到了房中兩人,便眨也不眨的瞪著,殺機頓現。

  房中人心陷迷局,正無法自遣。

  一支烏黑的鐵管卻悄沒聲息的從紙窗孔中伸了進來,淡藍的煙霧如同一條細細的小蛇,從噴口游出,向房中爬去。只頃刻之間,微甜的香氣便彌滿了整個偏殿。

  秦蘇兀自沉在擔憂之中,聞得淡淡的香氣入鼻,只道是尋常花香檀香,渾沒在意。牛噴香製作迷香的手段確是高明之極,曼陀羅配安魂草,也不知他用了什麼配方,居然把安魂草的濃香氣味給掩蓋得點滴不剩,被迷者往往聞到迷香後無法察覺,待到發覺時已是昏迷倒地。他擔這噴香的職司以來,四五年間也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其中不乏法術高強的江湖人物。有他一出馬,路通一向就只等入室拿錢了。

  只是,今夜的情形卻頗有特異之處,迷香吹進去有半盞茶工夫了,可房中一男一女仍然沒有倒下,實在令牛噴香大惑不解。他自不知道,秦蘇佩著師傅給的防毒防迷靈珠,不怕侵害,而胡不為丟掉了精魂,居舍空曠,這迷魂香又怎能找到魂魄來迷他?

  眼見著時辰一點點過去,房中的嘆息卻一直沒有斷絕,牛噴香也失了耐性,從懷中又取出一管吹筒來,揭去了端口的錫箔,輕輕置入窗孔中。這管迷香號稱“鬼點一炷香”,比平常迷香更要強效,心想這一噴下去,便是老虎猛獸也要四腳朝天了,凡人再無不倒之理。

  可誰知,房中兩個獵物竟然頑強之極。秦蘇愁籲陣陣,時長時短,更無停息。從窗孔中看去,她居然還有餘裕拿蒲扇給胡不為驅散蚊子,顯見清醒非常。胡老爺子更不待說,半片臉隱在黑暗中,端坐不動,看來也絲毫沒受到迷香影響。

  窗外群賊大眼瞪小眼,誰都不明所以。路通早就急不可耐,目光中的殺人之意直讓牛噴香脊背發涼,熬了又差不多有半刻鐘,不敢再拖宕,從懷中取出四管吹筒來,這是他所有家當了,眼見敵人全不受迷,牛噴香決意孤注一擲。四管吹筒中那管點著紅漆的最是厲害,名叫醉神仙,配製極費功夫,耗材也不菲,牛噴香輕易不敢使用,但此時也顧不上這許多了,若此次辦事不力讓路通記恨上,那往後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當下一一揭開封蓋,向著房中一頓猛吹。紅的綠的白的煙霧,四散彌開,偏殿中的光線霎時便給遮暗了許多。

  秦蘇正回憶與胡炭失散當夜的情形,猛聞一陣奇香撲鼻,接著腦袋一暈,似乎一隻手從腦後抱來,勒住額頭腦門,封住她眼睛一般。正大駭之際,漸漸的十個指頭也變得麻木了。

  “迷香!有人偷襲!”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面前不動如山的胡不為‘咕咚’一聲斜栽在地,秦蘇大驚猛跳,哪知腿腳不聽使喚,一站起又跌下。聽得房外一陣歡呼,有人道:“好了!這兩個狗賊終於倒了!”接著有人桀桀陰笑,聲音頗為熟悉,聽他說道:“大功告成!哈哈哈哈,******,惹到老子就沒好果子吃!今天要讓這臭小娘知道,太歲頭上動土會有怎樣的後果!”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響,六七個人魚貫走了進來,當前一人又矮又瘦,眉吊三角,滿面凶戾之色,卻是不識。

  “知道我是誰嗎?”路通得意洋洋,問秦蘇。

  秦蘇不答,目光從眾賊臉上一一掃過去,只見到幾張陌生的臉龐和猥瑣躲閃的眼神。“莫不是,這些人跟炭兒失蹤有關係?”秦蘇心中想到。自己到江寧府這麼久,也沒惹過什麼仇家,這人為何這樣憎惡的看著自己?

  胸口的靈珠傳出冰涼之意。一條涼線如同細針般,穿行於血脈之間,所到之處,麻痺盡解,只須再過得片刻,身上的麻軟就該盡數解除掉了。秦蘇假作無異,盯著路通說道:“閣下是什麼人?小女子與眾位無怨無仇,你們為何用迷香暗算於我?”

  “無怨無仇?”路通哈哈大笑起來,笑畢,惡狠狠說道:“那天晚上你砍了老子四刀,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他指著自己的腳,“老子待在床上休養好幾天,疼得睡不著覺,這全是拜你所賜,你還說無怨無仇?”

  秦蘇猛然醒悟:“這人原來便是那夜偷走錢袋的青衣飛賊!”難怪聲音聽著這麼熟悉。好傢伙,自己沒去找他,他倒先搶上門來了,這賊膽子也太大了。

  心中又驚又怒。想來今日如此局面,都是這個惡賊害的,若不是他,炭兒怎麼會失蹤不見?自己和胡大哥又怎麼落魄潦倒,寄身於這個小尼庵,每日吃著蘿蔔青菜?一時惡從心生,眼中便透出恨意來:“原來是你!你偷走了我的錢袋,居然還敢反咬一口找上門來,惡賊!你當真不要臉!”

  路通面色不變,傲然道:“賊偷東西,本就是天經地義,你自己管不好東西,又賴得誰?天下人千千萬萬,為何我不偷別人,卻只偷你?”他倒忘了,既然賊偷東西是天經地義,那苦主發現被竊,繼而把賊打傷了,豈不更是天經地義?只是路通本是個極端自私的渾人,決不會想到這一層的。

  眾賊聽到首領如此辯駁,都哈哈大笑起來。秦蘇氣得渾身亂顫,只苦於手足麻痺未得盡解,不能立時起來捉住惡賊。當下仍使延緩之策,沉住氣,低聲道:“你偷走我的錢袋也就罷了,怎麼今日又找到這來?難道不怕我再打傷你麼?”

  路通尖銳的大笑,回頭相顧眾手下,指著秦蘇道:“你們看你們看!她都成這樣了還想再打傷我!哈哈哈哈!”逼近到秦蘇身邊,獰笑道:“來呀!你來呀!我就站在這裡讓你打,你快動手呀!”秦蘇積蓄勁力,瞪著他,緩緩說道:“你別太得意,做事還是小心點好。”

  路通笑道:“小心?要那麼小心幹嗎?”他走上前來,伸手要捏秦蘇的下巴:“難道你現在還能咬我不成?”秦蘇偏頭避讓開了,感覺手足血脈已暢通,說道:“可別教我恢復了法力,若不然,你還得再受傷。”

  路通鼓掌笑道:“說的好,多虧你提醒了我,事不宜遲,現在老子要割肉報仇!”伸手從手下盜賊掌中接過一柄利刃,惡狠狠說道:“臭小娘不知死活,******,你砍了老子四刀,我也不多割你的,背後三刀,腿上一刀,全都給我還來!”吩咐眾賊:“把她衣裳給我脫了!”

  狗頭早等這句話了,斜刺裡衝來,第一個跑在當先,兩眼放光連說道:“我來我來!這套路我拿手!”祿山之爪急不可耐,逕向秦蘇胸口抓去。誰知他的手指還沒碰上秦蘇的衣裳,只“嘭!”的一聲巨響,勁氣激盪,萬千碎布飛如彩蝶,向殿中四面散去。再看狗頭,已被震得衣衫破碎,前胸裸露仰跌數丈外,再也爬不起來。這陣氣流當真強勁,滿室人一時盡感呼吸不暢,看到空氣晃如浮煙,一層層堆疊開,撞上牆壁,發出‘伏伏’的悶響。

  路通大駭,看見秦蘇捏著個指劍訣站起,冷冷注視著他,腿都軟了,只驚慌大叫:“見鬼啦!見鬼啦!牛噴香你******……這破迷藥怎麼……”話沒說完,秦蘇手一揚,一道風刃急速而至,接著膝窩劇痛,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下翻倒在地。

  果然又受傷了。不聽人言,吃虧眼前,誠不我欺。

  路通心中驚怕欲死,懊悔欲死。只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早點下手,先挑斷臭小娘的手筋腳筋,那就不會出現這樣的變故了。“都是牛噴香這狗東西誤事!”路通一腔憤懣無處發洩,拿眼去找造成這個災難的罪魁禍首,“拿的什麼狗屁迷香,把人迷得越來越精神!”一眼掃去,殿中空闊,哪還有那老狐狸的影子了!手下眾賊眼見大難臨頭,早一哄而散了。誰也沒耐心留下來陪他這個首領受罪。

  “你這個惡賊,當真欺侮人!”秦蘇眼中噴火,慢慢走近。

  “慢來!慢來!”路通慌忙擺手,小眼睛急得要瞪破出來,向著秦蘇說道:“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千萬包涵,咱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姑娘……我……我姓路的認栽!認栽!以後見著姑娘,咱們先繞路走,決不敢再碰姑娘一根汗毛……”

  “這樣就行了?”秦蘇看他,虛托著手掌,一團氣球便在她掌中慢慢凝聚。路通哪還會不識路數,趴伏下來連連叩頭,“前日跟姑娘借的錢,我馬上就還,分文不少!姑娘但請放心……”偷眼看見秦蘇面上神色不變,趕緊又說道:“姑娘若是銀錢不湊手,咱們手上還有一些,與其吃喝浪費掉,還不如拿來孝敬姑娘了。姑娘一看便知是俠義人物,又長的這麼漂亮……唉,姓路的瞎了眼,竟然敢偷……偷……借姑娘的錢……當真該死!”說著,啪啪兩下,在自己左右臉頰各批了一記。

  破財消災,此時的路通再也不敢強項,********只想著怎生脫離苦厄。幾句話中,又送高帽又是自貶,心想小姑娘到底心軟,這一番功夫應當能夠奏效。

  果不其然,秦蘇看見他這番模樣,便再下不去手了,緩緩撤了靈氣,喝道:“還有個小孩子呢?你們把他弄哪去了?”

  “小孩子?”路通一怔,一時不明所以,呆呆看著秦蘇:“什麼小孩子?”

  秦蘇柳眉倒豎,喝道:“跟我在一起的那個小孩兒呢?你們把他藏到什麼地方了?你們使這調虎離山的計策,不是為了把他帶走麼?”路通愁眉苦臉,連聲叫屈:“姑娘,沒有啊,咱們只是偷錢,也不會偷人。那位小公子是什麼模樣,我見都沒見著!”

  秦蘇凝目看他,見老賊急得腦門出汗,果然毫不知情。心中頓時大感失望,氣息一洩,緩緩坐倒下來。

  “炭兒,你究竟去哪裡了?”她眼中湧出淚水。“難道你真的遭遇不測了麼?”

  胡炭在哭。哭得聲嘶力竭,滿院裡只聽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

  老頭兒一臉煩惱,負手在門外轉著圈子。

  “江州呢?他怎麼還沒來?”見一個下人從曲廊那邊跑來,老頭兒趕緊喝問道。

  “回老爺話,少爺沒在房裡,說是一早又出門去了。”

  “啪!”的一聲響,老人一掌拍在身邊的欄杆上,精緻的護欄立時劈開了一個缺口。“這小兔崽子無法無天了!帶個哭鬧精回來卻又撒手不管!等他回來看我不剝了他的皮!”

  房中小童哭聲陡高而頓消,便似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般,老頭兒吃了一驚,忙道:“快去看看!他怎麼了!”未幾,胡炭帶咳嗽的哭泣才又傳了過來,原來是背過氣去了。

  “冤孽!冤孽!”老頭兒唉聲嘆氣,轉頭看看庭中,三個徒弟正排成一排眼巴巴等他授課。可是眼下心情煩亂,卻哪有心思來教授經文?胡炭的哭喊時高時低,時急時緩,就如同一把鋸子般,折磨人心神。常在你跟著他漸低的哭泣回覆情緒時,一聲高叫,讓你又把心提到嗓子口。便如一個技藝高超偏又喜歡惡作劇的戲子,讓人的心情隨他調門忽上忽下,不得平復。

  “罷了!你們先自行練習。”老頭兒停住了不知繞過多少圈的腳步,說道。三個弟子齊聲應答,自己到庭中溫習法術去了。老頭兒在房門前停住了,聽胡炭在裡吵著要姑姑,止不住搖頭嘆息:“小魔星,真是小魔星。”也不知為什麼,明知道他已不是自己親孫子了,可這心裡,偏偏還忍不住要去關愛他。這小娃娃身上也不知有什麼惹人憐愛的東西。

  踏步走進門內,三四個嬤嬤正圍著胡炭打轉,又是哄話又是擦臉的,可小娃娃毫不領情,坐在太師椅上嚎啕大哭:“爹!姑姑!嗚嗚嗚……”小臉兒漲得通紅,連哭帶嗆,說不出的可憐模樣。

  “你們誰都勸不住他麼?這都哭了一個時辰了!”賀老爺子面蘊怒色,瞪著幾個嬤嬤。婦人們哪敢吭聲,排成一排,低眉順眼等候發落。“走走走走!這不要你們,你們回各自房裡去!”

  打發走了婦人們,老爺子走近胡炭身邊,皺著眉看他。小胡炭也怕這個面容嚴厲的老頭兒,把哭聲收小了一些,邊哭邊拿眼睛看他。

  這般對看了片刻,賀老爺子嘆了口氣,溫言道:“孩子,別哭,告訴爺爺,你爹爹是誰?他去哪裡了?”

  胡炭哪肯答他,淚眼婆娑,只咧嘴啼哭不止。老爺子又問了幾句,始終不得其法,沒奈何,只好嚇唬道:“外面有惡妖怪,專門抓哭鬧的小孩子吃,你不怕麼?再哭,它就要衝進來咬你鼻子了!沒有鼻子很痛的。”

  胡炭掉頭看門外,睬都不睬他。妖怪?小娃娃早不知已經見過多少隻了,又怎會以此為懼?在山林中胡不為說的比這還要嚇人,什麼咬手咬腳,半夜跟小孩子同睡,相較之下,賀老爺子的這番嚇唬不過是隔衣搔癢而已,自然嚇不住胡炭。

  一計不成,又換一計。老頭子說道:“好漢子只流血不流淚,你看外面的兩位哥哥,他們就從來不哭。”看了胡炭一眼,老爺子說道:“只有沒用膿包才沒事亂哭,小娃娃,你是想做好漢子還是想做膿包?”

  “哇——”哭得更凶了。

  胡炭顯然更想當怕死膿包。

  這下子賀老頭真的是瞠目無策了,呆立在胡炭面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原就不善管教孩子,再遇上了這等哭鬧精,當真是黔驢技窮,仰天長嘆,無可奈何。

  正愁鬱之際,聽得身後腳步微響,房門被推開了。查飛衡站在門邊叫道:“師傅,師妹掉進花池裡了!”老爺子大驚,喝道:“怎麼會這樣?人救上來沒有?!”再顧不上安慰胡炭,大步流星直向庭中趕去。胡炭也被這變故吸引注意,一時收了哭聲,抬目向門外張望。

  此時查飛衡也正把目光向這邊投來。四眼相對,兩個小童都是無言。有過先前的爭鬥,芥蒂早在胡炭和查飛衡心中生出來了,雖然小孩兒尚不知恩怨,然而人意好惡,卻已能明白分辨。

  兩人都在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了提防戒備,查飛衡靠著門板,就這麼瞪著胡炭,也不說話。胡炭也停了哭泣,安安靜靜坐著,留意查飛衡的一舉一動。

  隔膜,早早的就在兩個不懂事的娃娃中間生成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5
第十一章 避難

  秦蘇瞠目結舌看著滿滿一屋子撫著肚子的尼姑。

  十八位出家女尼,東歪西倒靠牆坐著,一手按著肚腹,一邊有氣無力的呻吟。連一向老成持重的主持念因師太也顧不得儀表,盤坐在蒲團上,弓著腰,兩隻手全壓在小腹上了。

  “怎麼會這樣?”秦蘇滿面震驚,向師太問道。“你們怎麼了?”

  “井水……讓人……下……藥了……噯唷……噯唷……。”

  秦蘇這才注意到念因師太腳邊放著一桶水,一枝銀筷掉落在地上,前端灰濛蒙的,與其餘部分大不相同。水中果然有毒,但從銀筷的試色看來,這毒性倒不甚猛烈。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知道是誰幹的麼?”

  念因師太搖頭呻吟,說不出話來。是牆邊一名女尼答的話:“也就是午間……的事……做早課時還好好的,到中午吃罷飯,就……開始……肚子疼。”

  午間,正是秦蘇出去給胡不為買吃食的時候。昨夜裡從路通手中拿回了銀兩,秦蘇興奮得一夜沒睡著覺,盤算了一晚上,到天色剛亮,就興沖沖跑到城裡,訂了客棧,然後給胡不為買回好些東西。卻不料想,會有人趁這個時候到庵裡下毒。

  秦蘇抄起桶中毒水,放到鼻下嗅了嗅,卻聞不出什麼異樣。

  “這是怎麼回事?”秦蘇皺著眉頭心想,十餘位出家人並非江湖中人,一向與世無爭,多年來平平安安,也沒聽說跟人有過什麼爭執,此時怎麼會有人來投毒?“難道是為財?”秦蘇馬上搖頭,這小庵裡香火不盛,誰會覬覦功德箱裡那點子銅錢?眾尼姑都是自種自吃,更是身無餘財,最窮的盜賊都不會跑來偷竊的。

  既不為仇,又不為財,那為的是什麼?秦蘇想不明白。

  殿中群尼呻吟之聲一刻也沒有停止,看到念因師太面色蒼白的模樣,秦蘇只得暫收了猜測,說道:“師太,你們先忍一忍,我到城裡找個大夫來看看,開個方子給你們解毒。”說罷疾步出門,直向江寧府奔去。

  不多時分,便帶個老郎中趕回來了。此時尼姑們早被折磨得不成模樣,人人面色蠟黃,內急裡重,腳不點地輪著向茅房裡奔。老頭兒驗過井水,又逐一給眾尼診脈翻看眼睛舌苔,說道:“這中的是虎狼草之毒,雖然麻煩,但還不算厲害,只需每人服下一碗生鮮羊血,這毒性便可解掉大半,我再開個三黃湯,照方煎下,連服五日便該好了。”說著打開藥箱,取了筆墨,在紙上寫下黃芩,黃蓮,黃柏,甘草幾味藥,交給秦蘇。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食葷腥……我們不能喝羊血。不知道施主可還有別的解毒良方麼?”念因師太宣了聲佛號,低聲說道。老郎中如夢初醒,從秦蘇手中奪回方子,連拍自己額頭:“錯!錯!錯!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噯,不喝羊血……也還有別的法子,就是麻煩些……”低頭想了想,說道:“好,我再給你們開個方子。”手下不停,在黃紙箋上又開了幾副藥。仍是先前的三黃湯,後面再寫上碳灰、綠豆,蘆參。

  “先取幾桶淨水來,”老郎中吩咐道,“讓她們都喝下,喝吐為止。”他指著手中藥方,對秦蘇說:“然後每人服下二錢碳灰,三個半時辰後,服下蘆參湯催吐催瀉,這體內的毒質便消得七八分了,日後喝三黃湯綠豆湯慢慢調養,驅除餘毒,便無大礙。”

  秦蘇聽他說得自信,心下稍慰。當即應聲出去了,尋思著到鄰近人家去,僱請幾個青壯來幫忙抬水。眼下眾尼姑中毒事急,秦蘇雖然掛念胡不為,但卻未得其便進去照看他。差幸胡老爺子不飲不食,這中毒之苦倒與他無干。秦蘇先前買回東西時已回過房中,知道胡不為沒有中毒,所以倒不如何擔心。

  秦蘇想著心事,一腳跨出院門。正在這時,猛然瞥見右邊牆角青影一翻,依稀是片衣角的模樣。似乎有人看到她出來,縮到一側去了。秦蘇心下起疑,不知道會有何人在這裡隱藏行蹤,當下拔足飛縱過去,拐過牆角,卻正迎上一個漢子錯愕慌亂的眼睛。

  “你是誰?在這幹什麼!”秦蘇喝道。

  那漢子“啊唷!”一聲,不敢答話,回身就跑,哪知秦蘇手臂一伸,便已扣住了他右邊鎖骨。

  那漢子身上全無武藝,哪裡抵擋得住秦蘇的進招,肩部登時被拿實了,疼得連聲叫喚:“姑娘行行好,我……只是路過這裡,我沒幹什麼……哎喲……哎喲……輕些!輕些!”

  秦蘇哪裡肯信,冷笑道:“路過這裡?這裡荒僻無人,左近又無道路,你怎麼會路過這裡?而且,既然什麼都沒幹,為什麼會看見我就躲?鬼鬼祟祟的,定然不是好東西!”漢子答不出來,只是哀聲叫喚。

  “說!你到這裡幹什麼?!”

  “沒有……哎喲……哎喲……疼!”

  秦蘇見他一邊叫痛,眼睛卻滴溜溜四處亂轉,似乎要尋找脫身道路,手上加勁,指間的力道立時加重了一倍。那漢子出奇不意,感覺肩頭直欲碎裂,半身都麻了。一時長聲慘叫起來:“啊!啊!饒命啊……我不是來偷看,我是來解溲的……”眼見秦蘇不為所動,而肩膀卻如插了千百支鋼釘般難熬,漢子再也忍受不住,情急之下,智慧頓生,一手拉下褲帶,亂嚷道:“不行了!憋不住了!再不放手我就當真尿褲子了!”

  眼見那人褲子從腰間急速墜落,秦蘇吃了一驚,登時臊得滿臉通紅,啐了一口回身就走。她哪裡想到這人會用這樣無賴下流的法子脫身?心中又慌又氣,面上紅白交替,雖然明知這人定然和投毒之事大有干係,可是當此情形,她卻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有道是:猛虎山林威難當,落進平陽也枉然。遇上這樣的無賴漢子,秦蘇只能是束手無策。掉頭向著庵門跑去,心中只盼離那下流賊遠一些。那漢子倒也不敢耽擱,看見秦蘇轉過身去,忙一手提褲,向另一個方向狂奔,片刻後消失在草葉中了。

  “這人是誰?他會不會就是投毒之人?又為何事投毒?”秦蘇腦中一堆疑問,卻仍然不敢轉身回看。適才那一幕驚心動魄,她是生平未遇。大姑娘家面皮兒薄,又素來守禮,又怎能強求她能夠安然以對?秦蘇一顆心怦怦亂跳,感覺腿都有些軟了,心中只是後怕:“他會不會跑近我身邊來?他那樣子……啊!太羞人了!”

  一口氣跑到尼庵門口,聽到後面再無聲息了,知道那人並沒有跟來,秦蘇才長呼出一口氣,寧定心神,回身快速掃了一眼,只見長草颯颯,四野俱靜,漢子早跑得不知所蹤了。

  秦蘇呆立在門外的菜畦中,兀自不能從震驚裡擺脫出來。直到門裡群尼嘔吐之聲響得緊切,聲聲入耳,才如大夢初醒般,重拾了心情,大步向府城奔去。庵中尼姑正等著她的藥方救命呢,可不能耽擱得太久了。

  半個多時辰後,秦蘇提著一大包藥,領著四個青壯閒漢,兩個小藥僮兒回到庵裡來了。殿中諸人都已等得望眼欲穿,見她回來,俱是喜不自勝。當下老郎中喚過僮兒,細細吩咐了煎藥法子,把一應細節都解說明白了,跟秦蘇討了藥資,離庵而去。

  幾個閒漢在重酬之下,幹活加倍賣力,只不多功夫,從左近村子擔了十餘桶水來,讓尼姑們放口猛灌。

  那老郎中懸壺行醫數十年,手底下倒有些真功夫,開得方子對症得很。一干女尼飲過淨水後,腹中雷鳴,不住腳的向茅房裡奔,雖然麻煩,但如此這般一個下午過後,那些腹中絞痛嘔吐發汗的徵狀卻已消減下去了。看著念因師太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秦蘇也終於放下心事。回到偏殿中照顧胡不為。

  胡騙子被冷落了整整一天,早餓得前心貼後背。秦蘇喂他吃飯,一口素餡餃子未到嘴邊,他的饞涎早淌下有一尺長了,喉結急速滾動,顯然已是飢不可耐。秦蘇看得難過無已,一邊自責,一邊想:“等明日把客棧退了回來,給胡大哥買些鹵食吧,這半個多月不吃肉,他的身子可怎麼復原?”

  明月穿窗,蛙聲伴眠,一夜間雜響無數,秦蘇累了,服侍完胡不為後便和衣沉沉入睡。

  等到次日一早,時剛入卯初。睡夢之中猛聽到外面呼聲大作。有人扯著尖利的嗓門驚叫:“蛇!蛇!好多蛇!”

  秦蘇一驚而醒,一骨碌爬下床來,跑到門前抽開了門閂。

  剛推開殿門,登聞腥氣撲鼻。

  秦蘇魂飛天外,看著院子裡黑壓壓一片,也不知多少條蛇在游動盤踞。尼姑庵在一夜間變成了蛇窟。寬闊的庭堂,此刻變成了蛇的天下,無數黑黃之蟲蠕蠕而動,纏結在香爐,石柱,小樹之上,吐著黑紅的信子。

  正對著秦蘇門口的小石板道上,此刻六七條黝黑錚亮的大蛇盤結成團,伸展作勢,曲項吐舌,噝噝的吐息之聲傳入耳來,彷彿一條條濕膩冰冷的小觸手撫摸上心尖一般。

  “啪!”秦蘇忙不迭把門扇合上了。背靠住門板,只覺得渾身起刺,不自在之極。適才匆匆一瞥,她早看到台階下,門檻邊,井口,菜地,乃至樹梢、窗櫺、房梁,處處皆現冷血長蟲的蹤跡。如此眾多,怕不有個百八十條!也不知這些東西是怎麼冒出來的。

  門外驚呼之聲此起彼落。

  女人天生害怕蛇蟲,雖然已經出家為尼,但這天性卻如何能夠輕易改掉?一干女尼們連叫帶喊,齊向房中躲避。正慌亂無著時,聽見念因師太喝住眾弟子:“慌什麼!都給我住嘴!智通!智能!你們去後院拿竹笤來,智慧,到我房裡拿那包雄黃。”

  有了住持鎮場,一干女尼都不敢叫喊了。三名倒霉弟子硬著頭皮,去取笤帚雄黃。過不多時東西拿來,念因師太拿供桌上的酒水調了雄黃,給弟子們搽手擦腳,這般防護周全了,才讓她們拿著笤帚去驅趕蛇兒。

  吵吵嚷嚷,又叫又跳,這一場驅蛇大業當真驚險刺激萬分。十餘名尼姑手持笤帚,想把蛇兒掃出門外。群蛇中有性情兇猛的,便盤身弓頸,與尼姑對峙,尋空跳起一咬,惹得滿院驚叫。這般折騰了好一陣子,蛇群給趕走了大半。等到快近晌午了,烈日高懸,熱浪襲捲下來,餘下的蛇兒才終於不耐熱毒,向草堆裡逃盡了。秦蘇和眾尼姑們挨個房子搜查,只怕有漏網的長蟲躲藏。戰戰兢兢的,把十餘間屋子都搜查遍了,果真又挑出十餘條來。

  正搜捕之際,外面一個尼姑叫道:“師傅!師傅!你來看!這裡有幾個口袋,不是咱們庵裡的。”

  屋中眾人蜂擁而出,看到一個小尼姑正指著牆根說話。秦蘇低頭去看,只見三個粗布袋子散亂扔在牆角,空癟疊折起來,裡面已經沒有容物了。

  “這是裝蛇的袋子!”有人辨認出來了。

  尼姑們恍然醒悟,一名法號智義的女尼憤然說道:“有人要放蛇害死咱們!”她踏前一步,用竹笤撩開了布袋口,只聽“嘶!”的一聲,一條長物從袋中暴長而起,一口咬上了笤帚!

  果然是蛇袋子!秦蘇和群尼同時色變,不自禁的後退一步。智義手忙腳亂,趕緊翻轉笤帚,把蛇纏了幾圈,壓到泥地下去了。一眼看見念因師太正沉著臉從屋裡出來,忙說道:“師傅!咱們惹上仇家了!有人捉來蛇兒,卻扔到咱們庵裡來!”

  念因師太看了一眼蛇袋子,喝道:“別胡說,咱們跟人無冤無仇的,誰會來害咱們?”

  智義急道:“哪裡胡說了!你看這些袋子,不就是證物麼?我就不相信幾百條蛇兒會這麼巧,同一天到咱們庵裡來,還有啊,昨天井水被人下毒,那難道也是假的?”

  念因師太瞪了她一眼,道:“就你知道的多!”

  正說著,在另一邊搜索的尼姑們又發現了新的蛇袋,叫喚起來。智義一蹦老高,叫道:“你看!你看!師傅,真是有人扔的!這下你相信了吧!?”念因師太沒有看她,默然不語,只皺著眉看那條壓在竹笤下不住盤曲的蛇。

  這是條黑草蛇,頭鈍圓,身上覆滿黑鱗。別看長相凶惡,其實蛇的毒性倒不大,咬中人至多是疼痛腫脹數日。這次庭中發現的多是這樣的蛇兒,水蛇,草蛇,泥蛇,都咬不死人的。也不知誰會這樣惡作劇,找這麼些微毒之蛇來投放。

  念因師太低頭思索,還沒得出一個合理答案,邊上一個弟子也發出了疑問:“師傅,咱們從來也沒跟人有過糾葛,怎麼會有人給咱們下毒呢?會不會是有什麼圖謀?”

  念因師太搖頭不答,倒是智義把話接過去了:“有圖謀那是定然的了,就不知是為財還是其他,瞧他們行事如此陰毒,只怕圖謀之事也是卑鄙無恥……”

  “啊唷!”智義猛然想起一事,驚叫起來,“莫不是為色?!庵裡幾個師妹姿色都挺不錯,還有秦蘇姑娘,我看他們定是貪圖……”

  眼見弟子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念因師太趕緊喝止住了。

  “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還在乎這些皮相分別?智義,我看你俗念未了,塵根未淨,罰你到佛祖跟前悔過,唸誦一千遍《佛說菩薩唸佛三昧經》,天黑之前,不許出門!”

  智義老大不願,嘟嘟囔囔回大殿中去了。門外眾人都陷入沉默中。

  片刻後,另一名女尼說話:“師傅,咱們跟人沒有恩怨,會不會是……別……別人……”她遲疑了一下,偷看秦蘇一眼,後面的話低了下去,終究沒有說完。

  秦蘇心中雪亮,如何聽不出那尼姑含下的下半截話?其實早在昨夜裡,她就已經懷疑了,一干尼姑身無餘財,又是跟人絕無交往,怎麼好端端的就突然有人跑來下毒?想來想去,也只有她秦蘇才會惹來仇家。

  可是,自己來到江寧府城,也沒冒犯過什麼人呀?跟盜賊路通的梁子,也在前夜裡解決乾淨了。路通信誓旦旦,說以後再不敢上門找麻煩了。難道……是師傅?玉女峰知道了自己的蹤跡,要下毒來害死自己麼?

  她想了想,又緩緩搖頭。若是師傅知道自己躲在這個地方,決不會用這樣的手法來害自己的,以師傅的性子,多半會領著師姊師妹,跑到這裡來痛斥一頓。說到下手傷害,秦蘇倒堅信師傅不會如此絕情。

  那麼,還有誰?秦蘇抓著頭皮,苦苦思索。

  難道……竟是胡大哥的仇家?!秦蘇一驚,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好險!胡大哥雖然現下沒有知覺,可當年也曾是名動江湖的(想到這,秦蘇倒隱隱有些自傲,覺得自己鍾情之人不是平庸之輩,受到這許多人的重視,可見能力了得。至於“聖手小青龍”聲名不佳,跟騙子、叛徒,殺人狂,淫賊等罪名相伴相生,秦大小姐自然一點都不記得,從腦海裡給抹掉了。)

  若說昔日的仇家找上門來,這事倒極有可能。胡大哥雖然丟了魂魄,但仇家可未必就肯輕易放過他。以他先前招受的冤名,所惹仇家定然為數極眾。說不定前幾日進入江寧府時,剛好被敵人看見了,這兩日察明蹤跡後,前來下手加害。

  秦蘇越想越是心慌,一時間登感危機四伏。跟念因師太匆忙打個招呼,趕緊跑回偏殿中去了。看到拼湊起來的桌床上胡不為正襟危坐,不動如山,她才暗舒了一口氣。

  然而既已知道了危險的源頭,她自不敢再馬虎大意了。走到胡不為身邊坐下,一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感覺胡不為掌心溫熱的氣息傳來,心中暗暗發誓:“胡大哥,只教蘇兒還活著一日,決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誰要想傷你一根寒毛,得先把我殺了才行。”

  然而這一日裡,不管秦蘇如何提起精神戒備,如何假裝漏出破綻誘敵。敵人卻始終沒有到來。秦蘇惶惶不安,守在胡不為身邊一直到夜深。夜色籠下,殿外雜聲喧天,秦蘇更坐不住了,感覺到陰影裡處處伏著殺機。她馬不停蹄,圍著兩人棲身的偏殿轉看了許多遍,各處角落也搜查乾淨了,沒有發現敵人,可她卻仍然不能夠安心睡眠。

  這般杯弓蛇影的,熬到天色將明。秦蘇腦子都發木了,眼見那些假想的敵人始終隱忍不發,她已累得精疲力竭。沒奈何之下,在前後殿門,各處窗格布下警戒,才倒頭睡去。

  第二日清晨,待尼姑們作完早課,秦蘇便來向念因師太辭行。念因師太事事隨緣,也不挽留她,只道:“紅塵之世,苦難良多,現在天下亂像已生,在哪裡都會遇上風險。施主在外間行路,可要多加小心了。貧僧能力有限,無法幫助更多,惟有在佛前順禱兩位事事平安。”

  秦蘇謝了,從懷中取出兩錠金子來,放在了念因師太的榻前,歉然道:“小女子前日落難,多蒙師太好意收留照顧。卻想不會因此而給諸位師父惹來麻煩。小女子實在感到不安,這裡有二百兩銀子,就當是小女子謝恩的一點心意,請師太勿要拒卻了才好。”

  師太微微一笑:“既然相遇,便是有緣。慈音庵合該有這一場劫難,這不是施主的錯,你不必過於自責,至於銀子……”她看了榻上金子,低聲宣了佛號,道:“眼下咱們要給佛祖重塑金身,正要外出化緣。施主的佈施可讓咱們暫解了難題,阿彌陀佛,施主的善舉定會得到善報的。”

  秦蘇一聽,趕緊又從懷中取出三錠金子來,放在榻上。

  “小女子身上還有一些銀子,不知道這些夠不夠?修金身還需要多少錢?”

  師太道:“夠了,夠了,五百兩銀子,便是把廟庵重修一遍也夠了。”

  秦蘇想了想,道:“師太,這三百兩銀子不是我捐的,是……我代胡大哥捐的。若是佛祖開恩,盼他能保佑胡大哥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罷。”說完,跟念因師太行了一禮,回到偏殿中去了。

  不多時候,背著胡不為從殿中出來,念因師太領著眾弟子來送行,秦蘇和十餘位女尼都作了別,便向府城走去。她計畫到城裡找個繁華所在住下,一來仗著人多,敵人不敢貿然下手,二來,在府城裡也好打聽小胡炭的下落。

  慈音庵離江寧府有八九里路,道上甚是荒僻。秦蘇步步為營,只取開闊之地行走。都說暗箭難防,她可不敢再走進山林裡了,萬一敵人設了伏,那後果可不堪設想。在這樣的開闊之處,還能察覺敵人的蹤跡。

  這一片荒野鮮有人跡,長草灌木都茂盛非凡,快有半人多高。人行在其間,時時被草叢淹沒,根本看不清腳下的坑窪。好在秦蘇身負法術,背著胡不為八九十斤的瘦弱身子,一點也不覺得吃力。

  提氣縱躍,每一步起落都有兩丈距離,這般行不多時,遠遠便看見江寧府的輪廓了。秦蘇心中暗喜,心想只要進入城中,便不用再擔心敵人的陰謀暗害。

  “刷!”的跳過一條溝塹,正欲發足狂奔。猛聽身後草聲急響,有人叫道:“姑娘!姑娘!請留步!”

  秦蘇心頭大震,暗想:“果然來了!就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腳下哪裡肯停,發力催入足下,頭也不敢抬,一頭只向城門急衝。這裡離城門不過一里多路,若是全力奔跑,不用一會便可看到衛兵了。雖然那些官兵平素可惡之極,而且面對術界中人時,全然不是對手。但此刻別無他途,惟有這一支力量可資借助。秦蘇只盼敵人投鼠忌器,或許因顧忌官府而罷手也未可知。

  後面追來之人哪料到秦蘇竟然不停反進?只一錯愕間,秦蘇又已掠飛了十餘丈,慌忙提氣跟上,叫道:“姑娘!你等等!我不是壞人,我是來給你報訊的。”

  秦蘇恍若不聞,左一下右一下,像只蚱蜢般跳躍。身影起伏在草葉中,似乎頃刻就要消失無蹤。那人別無他法,只得喊道:“胡姑娘!你不想知道你侄兒的下落麼?胡炭胡公子。”

  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有效。秦蘇聞聲止步,旋風般轉身,又急縱了過來。

  “好賊子!原來是你們捉走了炭兒!你們把他藏在哪裡……咦!咦!”秦蘇這時看清了追蹤者的面目,登時收住腳步,驚叫起來:“原來是你!”

  那人文士藍衫,唇角含笑,眉目間一股戲謔神色,卻不正是那日在江邊跟搭訕之人!她驚愕過了,想到面前正是敵人,一張臉轉瞬又覆上寒霜:“你把我的炭兒藏到哪去了?你們到底想要怎樣?我告訴你,他要是有什麼傷損,我跟你絕無干休!”

  賀江洲雙手連擺:“慢來!慢來!姑娘你誤會了,我可沒有綁架胡公子……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壞人麼?”他擺個笑臉,神色間果然毫無惡意。

  秦蘇不為所動,冷眼看著他,全神戒備。

  “別!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膽子小,經不得嚇。”賀江洲眉毛一展,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我好心好意來給你報訊,你卻這樣對待我,唉,真叫人傷心。有道是流水不知落花意,空負一片墜枝情……”

  聽他雜七雜八的又胡說了一通,秦蘇惱了,喝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麼?炭兒呢?他在哪裡?!”

  “不敢,不敢,”賀江洲陪上笑臉,道:“我是想告訴姑娘,已經有仇家盯上你了,要你小心些,這些壞人陰險狡詐,正在圖謀怎麼……”

  “這個不勞你費心。”秦蘇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我只想知道,你把炭兒弄到哪裡去了?”

  “胡公子麼?”賀江洲看了秦蘇一眼,見她正在凝神傾聽,說道:“他……”

  只說個‘他’字便停住了。

  秦蘇見他說話極不爽快,支支吾吾的,心中驚疑不定,忙追問:“他怎麼了?”

  賀江洲搖了搖頭,卻不肯再說話了。

   “他怎麼了!你說啊!”秦蘇這下真著急了,一縱過來,站在賀江洲對面喝問。

  賀江洲嘆了口氣,聲音低下來,囁嚅道:“他……現在……在一個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眼見賀江洲眼神閃爍,不敢正眼看向自己,話中又吞吞吐吐,大有躲閃之意,分明便是來報惡訊的。秦蘇一顆心登時涼了,不好的預感霎那間佔滿心房。她顫聲問道:“難道他……已經……已經……”話未出口,淚已洶湧橫流。

  ‘死了?’這兩個字何其艱難,秦蘇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卻始終沒能把它說出來。她盯著賀江洲黯然的面容,一顆心急轉直落,片刻間已變得花容慘淡,搖搖欲墜。

  “炭兒,炭兒,難道你真的遭遇不測了麼?”秦蘇在心底下狂喊:“不會的!不會的!炭兒吉人天相,定然不會的……”一時間心亂如麻,如中雷亟。這個噩耗來得如此突然,卻叫她如何承受?炭兒是她弄丟的,倘若真的遇到了不幸,她可怎麼能夠原諒自己!

  賀江洲見她臉上猛然失血,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心中倒有些不忍,歉疚湧了上來,不自覺的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安慰道:“姑娘你先別擔心,一切答案,片刻後你便知曉了。”

  秦蘇一把抓住賀江洲的手臂,細長的手指此刻竟如鐵勒一般,攥得報訊者骨肉生疼。

  “你快帶我去!他現在在哪裡?!”她幾乎是在叫喊了。

  賀江洲不敢掙開秦蘇的掌握,只柔聲道:“你別著急,事情也許不如你想的那麼糟糕。”

  “你說什麼?!”秦蘇猛抬起頭,心中油然生起希望,捏住賀江洲的手突然又加重了許多力道,“你是說炭兒沒死麼!你說!他是不是還沒死?!”她的眼睛熠熠閃光,眨也不眨的看著賀江洲,只盼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絲樂觀的答案。

  賀江洲搖頭苦笑:“我什麼也沒說啊。”雖然讓美貌姑娘抓住手臂是件很愜意的事情,尤其是自己心儀的女子。但若是這抓的力道能夠碎石折鐵,卻又是另外一說了。“你能不能……先放開手?”賀江洲噝噝吸氣,縮起了肩膀。

  秦蘇才發現自己竟然捏住了他的手臂,忙不迭放脫了手。她此刻顧不得害羞,只連聲追問賀江洲:“你快說!炭兒怎麼樣了?他是不是沒事?”

  賀江洲避而不答,皺起眉頭撫自己的手臂,道:“姑娘,你的手勁好大!看來你師傅定然很有來頭,你是不是青葉門的?”秦蘇想也沒想,道:“不是!玉女峰的,你快告訴我炭兒究竟怎麼樣了?!”

  “哦,玉女峰的。”賀江洲心中竊喜,暗為計謀得逞而得意。

  “你跟我來吧,我帶你去地方,到時候你自己看。”賀江洲和秦蘇並排站了,慢慢向前走,心中開始搜刮關於玉女峰的記憶,要找個話題。“你們的掌門是誰?我記得似乎是叫……叫……叫……”他停住了腳步,抬頭向天,作思索回憶之狀。秦蘇哪知是計,見他不走,急道:“叫青蓮神針!她是我師傅。你快走啊!”

  “原來你是青蓮神針的徒兒!”賀江洲心中暗道,喜滋滋的想:“我還知道你姓胡。”他側眼去看秦蘇,見她青絲微亂,粉頰生香,長睫之下啼痕猶濕。這一番惶急傷心的神情,不惟不減她的嬌媚,更增許多楚楚之態。

  好一個美貌女子!

  如此絕色當前,賀江洲的三魂七魄哪還能安生住著?早就飛到了不知哪重天之外去了,色心一熾,登徒子的本相登時又恢復過來,他一邊行走,一邊笑道:“想不到玉女峰竟然如此人才眾多。嗯!玉女峰,玉女峰,名字取得真好,像胡姑娘這樣的人物,若當不得玉女之名,天下還有誰能當得?能見著姑娘,實是小生前世修來的福氣。”

  “他在哪裡?離這還有多遠?”秦蘇問。

  賀江洲登時啞口無言。看來秦蘇壓根就沒聽見他的讚歎。對花問情,花尚能解語,可這如同天仙般的美人兒眼裡竟全然沒有他,把他的話全當做耳旁風了,想想確實讓人沮喪。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現在人家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來聽自己的讚美,那不成了空心花瓶麼?賀江洲想了一想又釋然了。心中更覺秦蘇的重情難得。他又素知“好花常生懸崖角,好果只掛高梢頭。”的道理,愈是要經歷磨難和挫折的,愈是真正的珍物。

  當下並不氣惱,只是笑笑,道:“等會你就知道了,何必現在著急問我?”

  “我擔心他。”秦蘇說道,直直瞪向前方。

  “我找了他好久,可是一直沒有他的消息。”說著說著,秦蘇又哽嚥了,咬著嘴唇,面頰上兩道水痕淌下。“我只害怕他被壞人捉走,折磨他,傷害他。這十多天來我沒一刻不記掛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搖了搖頭,將淚水搖落。

  賀江洲住了步,滿心憐惜的看著她,一腔雜念全拋到身後去了。

  這女子如此重情重義,當真難得。對侄兒尚能如此記掛關心,那麼,日後呢?對她的夫君和兒子豈不更是……他心中一蕩,不敢再想下去了,硬生生把想法從腦中除去。這個念頭實在太過褻瀆秦蘇,想想都覺得罪惡。這女子如此冰清玉潔,正當好好珍惜愛護,萬不能和過往那些庸脂俗粉相提並論了。

  見秦蘇背著胡不為,兩手不得便,他真想上前給她擦淚。若是以前,他也早就這麼作了,給女子獻慇勤的機會,賀公子一向善於察覺利用的。可是在秦蘇面前,不知怎麼他竟有些畏縮,不敢造次,老老實實等秦蘇情緒平復了,才走在前邊引路。

  這般沉默走了片刻,已經看見江寧府的城門。

  賀江洲收起了浪蕩態度,看著胡不為問秦蘇:“胡大哥是生了重病麼?需不需要找個郎中?若是需要,我可以找個最好的過來……”他聽胡炭哭喊時叫姑姑和爹,只道二人是親兄妹了。

  秦蘇搖頭,低聲道:“多謝你了,不過不用。你只要把炭兒的下落告訴我,我就感激不盡了。其他的事,不用勞煩你。”

  賀江洲點點頭,領著秦蘇一路前行,在路人驚訝的注目中向家中走去。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5
第十二章 休養(上)

  “崑崙山上一窩草,七十二年長不老,吾奉命取莊天地,諸師邪法搬解了。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山上有老虎,老虎愛咬人,餵牠大紅薯……”

  胡炭蹲在一株石榴樹下,拿著石片在地面胡亂劃圖形。口中咿咿呀呀,一會兒是法術咒語,一會兒是童謠歌訣,夾纏在一起,全不成完句。

  賀老頭兒剛剛教完徒弟,從長廊處經過,聽見胡炭的自言自語中居然還夾有《魯班書》中的真訣咒法,不由得大感驚奇。立定在廊柱邊上再走不動了,也不上前去打擾他,任他自己嘟嘟囔囔下去。

  胡炭毫不知情,含著一泡口水自說自話。他在地面上畫了個雞不像雞,狗不像狗的動物,忽然拍手道:“馬兒顛,馬兒跑,跑到喜哥兒小床頭,站住了,踩一腳,踩成烏眼雞,踩成斷尾猴,踩得喜哥兒哇哇叫,從此不敢再胡鬧。”這是他在旁泉村跟眾小童學來的歌謠,互相取笑打鬧的。

  老頭兒聽他唱的天真,忍不住面上露出微笑。

  胡炭反反覆覆的,把馬兒跑的歌訣念了幾遍,把‘喜哥兒’換成‘小三子’再到‘鐵豆兒’‘小黑魚’旁泉村的一干玩伴都讓他取笑完了。末了,拿起石片,在那只是馬而不像馬的動物後腿處劃拉幾下,意是打斷了馬腿,又唱:“腿斷了,腿跛了,爬不了樹,下不了河,嗚嗚嗚嗚,小猴兒哭了。”

  “喜哥兒是小猴子!”胡炭放大聲音叫道,一邊拍掌,一邊發出笑聲。

  原來他在假想跟以前那些玩伴們玩耍呢。庭院中寂寞,他小小孩兒沒人陪著玩,只能回憶以前的片斷來自娛。這般自己熱鬧了一陣,胡炭又沉靜下來了。片刻,賀老爺子聽見他低低說話,側耳聽,隱約聽說:“喜哥兒,這碗飯是你的,這碗飯是我的。咱們吃完,就去村東捉知了,你說好不好?”

  小胡炭拿石片盛了幾朵榴花,遞給面前臆想的喜哥兒,道:“你不想去麼?那好,咱們不捉知了啦,咱們去河邊好不好,那裡有好多好玩東西,有小魚兒,有小蝦,還可以玩沙子。”

  見小娃娃沉在自己的世界中,和不存在的小夥伴對話,賀老爺子頗覺心酸。這院子裡沒一個是胡炭的親人,他原就缺疏疼愛,自己的三個徒兒又被嚴厲管著,更不能跟他玩,倒真難為這個可愛的娃娃了。

  童年時期便這樣孤獨,於他的將來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些,老頭兒暗暗作了決定:日後把功課放得鬆一些罷,讓衡兒小璇跟小胡炭多親近親近。

  胡炭自不知身後有個老頭兒正為自己唏噓感嘆,又輕輕哼著童謠:“傻子跛,傻子饞,傻子有張臭皮床,床壞了,看一看……”他忽然停住了,把小腦袋擺的跟撥浪鼓般,自言自語說道:“不好,不念,婆婆說是罵爹爹的,炭兒乖,炭兒不罵爹爹。”

  他細心的剝著手中的石榴朵,一邊輕聲說話:“炭兒做飯給爹爹吃,爹爹睡著了,吃完飯就醒了。”

  待到細碎的花蕊堆滿了石片,他雙手捧起來,遞上前去,似乎胡不為當真就在面前一般:“爹爹,這是炭兒給你煮的飯,好吃不好吃?”他努力的伸著兩隻小手,小心翼翼的端平了,只怕有丁點花朵落下來,爹爹會吃不飽:“等你吃完飯,病就好了,炭兒想跟你去捉蝴蝶,炭兒想吃糕了。”

  小童憂鬱的眨著眼睛,動也不動的看著面前的樹幹,滿臉乞求。他面前彷彿當真就坐著一個胡不為,正慈愛的看著他,為他的懂事而欣慰,要伸出手來抱他。

  可誰又知道,他的爹爹已經一年多沒跟他說話了。

  胡炭,想爹爹了。

  “好孝順的孩兒。”賀老爺子看到這一幕,心中暗暗感動。才兩歲便知烹粥孝親,如此天性純良,當真難得。老爺子心中讚歎,對小胡炭的喜愛又更深了一層。

  對比一下便知道了,江洲這小畜生什麼時候為他老子這麼打算過?他到十歲時還不肯老實聽話呢,說一句頂十句,忤逆作亂,當時幾乎沒把老爺子給氣出好歹了。想要讓他跟這小娃娃一樣孝順懂事……到現今老爺子都沒辦到。唉!老頭兒在心中嘆息,當真一個人一個命,老賀家怎麼沒這樣好運氣,生出小胡炭這樣的兒子來。

  正憤憤之際,聽得前門聲響。賀江洲不合時宜的叫聲從那邊傳了過來,他在喝斥下人:“還傻站著幹嘛!不長眼睛麼?快把胡大爺扶到客房去!”

  “這小兔崽子又把什麼豬狗朋友領到家裡來了?!”賀老爺子心中怒火‘騰’的就冒起來了,怒眼圓睜,大步流星向前門趕去。

  見了胡炭小小年紀,就知道這般心疼爹爹,他心中哪還能平衡下來?只恨不得把兒子掐脖拉到胡炭跟前,讓他學學人家是怎生孝敬長輩的。

  那邊賀江洲還不知已惹了大禍,正指揮幾個小婢去攙扶胡不為。“快快!把西廂的客房收拾收拾,”他跟下人說道,“從暖閣裡拿床新被,茶具桌椅都給我換成新的……”猛然間,看見老爺子一臉怒容,旋風般的從後院門裡衝了過來。

  “小兔崽子!你還沒死麼?!”這一聲如炸雷轟響,滿院人都給嚇得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動彈。

  賀江洲哪知老頭兒受了什麼刺激這般大光其火,嚇了一跳,退後一步說道:“爹!你怎麼了?”

  “你上哪去了?”老頭兒喝道,“一早上沒見你的人影,你的推山排雲掌練了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恢復功課?!”

  賀江洲賠笑道:“我去接一位朋友。”他伸掌要介紹秦蘇:“這位是胡姑娘……”

  “我不認得你這些不入流的朋友!”老爺子一點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說道,一邊伸手肅客:“姑娘你回去吧。以後別跟我兒子來往糾纏。”他見秦蘇是個年輕美貌女子,只道是賀江洲在外結識的青樓歌妓,話中說得一點也不客氣。

  “他在你身上該付多少錢?“

  “什麼?”秦蘇一時不明白他的話。

  老爺子不再理她,仰脖向後院大喊:“佟總管!你過來!”佟管家忙不迭跑過來了,聽老爺子吩咐:“你帶這姑娘到帳房支取銀子,跟她到老鴇那裡交付了。跟她們說,以後見著這小畜生,給我用亂棒打出來!門都別讓他進!”他怒目瞪向兒子。

  聽到‘老鴇’這一句,秦蘇才終於明白:自己是讓人當成青樓賣笑的下三濫女子了!

  ‘轟!’的一下,血盡往臉上湧去,秦蘇的腦子彷彿瞬間脹大了幾倍,眼前一片血色。她長這麼大,何時讓人這麼羞辱過?女孩兒家的清白名聲,竟然被這糟老頭當著許多人的面肆意玷污了!

  ‘呼呼’的勁風急響,塵土和石粒被烈風激揚起來。靈氣和怒氣同時在秦蘇體內沸騰,她身周的氣流立時感應,狂暴旋轉,在左近轉成了好幾個風渦。秦蘇怒視著賀老爺子,喝道:“那老頭!你我素不相識,怎能一見面如此羞辱我?!”

  賀江洲大驚失色,心中只是叫苦:“壞了!壞了!這誤會可怎生澄清!”

  賀老爺子見秦蘇居然身有靈氣,而且修為頗為不弱,一時也大感驚奇。把目光投注過來,正看到秦蘇捏個‘風火動’的指訣,出手在即。

  “我是玉女峰門下弟子秦蘇,你報上名來,咱們一決生死!”

  “胡姑娘!先不要動手!”賀江洲這時哪還顧得上留意秦蘇的真名,飛身擋在兩人中間,苦笑道:“我爹他不是有意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看到秦蘇秀眉倒豎,面覆寒霜,顯然沒有緩和的跡象,他情急智生,急忙又道:“你是來找胡公子的,何必節外生枝?跟我爹耗費了氣力,就把正事給耽誤了。”

  秦蘇點點頭,看著賀老爺子,慢慢撤了靈氣,道:“好,我們先去救炭兒,這事我以後再來跟你算帳。”

  “咦!你認識小胡炭?”這下子該賀老頭兒吃驚了,他看向自己兒子:“她是誰?不是你在青樓認識的……”

  “爹!你別亂說!”賀江洲趕緊攔住。那邊秦蘇怒火又迸:“老賊!住嘴!”

  “她是胡炭的親姑姑!胡姑娘你別生氣。”賀江洲兩頭做人。

  “啊?!”賀老爺子傻眼了,一時倒沒計較秦蘇話中的不敬。“你是炭兒的姑姑?”秦蘇仇恨的看著他,哪裡肯答他的話。

  “這可誤會啦。”老爺子搔搔腦袋,滿臉歉然之意。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只得訕訕解釋:“我這兒子生性風流,在外面總結交些不乾不淨的女子,我還以為……”

  賀江洲一聽,腦子都要炸了,急骨著眼連叫:“爹!爹!你說這些干什麼?你快進去吧!”

  老爺子沒脾氣了,想跟秦蘇道歉,可是老臉上實在掛不住,張不開嘴。靜默了片刻,只得給自己找台階:“我……去廚房看看……看早飯作了沒有。”

  這時天已過午,過吃早飯時間已經好久了。

  “炭兒在哪裡?你怎麼把我領到你家裡來?”等到賀老爺子拐進裡院,秦蘇才問賀江洲。

  賀江洲道:“你先別急,胡大哥病得這樣重,我覺得應該先找郎中給他看一看。我爹識得一些江湖名醫,或許能助他調養過來……”

  “這不用麻煩你。”秦蘇道,“我只要知道炭兒的下落就行了。”

  四個婢女站在秦蘇身邊,想攙下她身上的胡不為,可秦蘇不讓她們碰,只看著賀江洲:“你說吧,炭兒被壞人藏在什麼地方?”賀江洲無計可施,只得說道:“好吧,你隨我來。”

  兩人循著石板小徑,穿過花園進入庭院。秦蘇看見池塘邊的空地上三個小童正在練習法術,地上叢生著一簇簇尖銳的冰錐,在烈日下反著亮光。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一身短打裝扮,象模像樣的步罡,存思,捏決,然後清脆的念出咒語,從掌中催生出一篷火焰,吞吐的紅光如一條長龍卷過了冰錐,瞬間便把冰錐燒融了小半截,只可惜小女童年紀幼小功力太淺,法力不能持久,未能把冰錐一息融盡。

  “姑姑!”花叢深處傳來一聲叫喊。怯怯的。

  “炭兒?!”秦蘇渾身大震,旋風般轉身,循著呼喊傳來的方向急切張望,看到六丈開外,一叢如焰火般燦爛的石榴樹,奔騰著燃向高藍的天空,樹下一個灰灰的小童,正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淚汪汪,扁著嘴要向自己撲來。

  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胡炭又是誰!?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2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6
第十二章 休養(下)

  “炭兒!”秦蘇驚喜大叫,震驚和狂喜如潮般瞬間填滿了胸腔。此時,滾燙的淚水再不受任何約束,掙破了自律,掙破了眼眶洶湧而流,她忘情的呼喊著小胡炭的名字,渾忘了身邊還有旁人,負著胡不為只飛步兩縱,便跨到胡炭身邊,一把把他攬入懷中,抱頭痛哭。

  “炭兒!你想死姑姑了!”秦蘇攬著胡炭一遍遍的親,一邊暢快哭泣。壓抑在心中多時的擔憂和懼怕,盡隨著淚水飛瀉出來了。她胸腔中被巨大的感情壓堵著,讓胸口發疼,眼眶一酸再酸,怎麼也止不住那些自由的液體湧出墜落。她狂喜,她心有餘悸,在她一生的記憶中啊,從沒有一天像今日這樣燦爛。在她眼中,鮮紅的榴火,雪白的花牆,藍瑩瑩的天,無一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甚至於身邊那個微笑著的賀江洲,已不像初識時那樣討厭了。他眼中甚至有一些淚水,讓秦蘇一時改變了對他的印象。

  一時之間,秦蘇胸臆大豁,只覺得天下之事,皆無足慮。生死也罷,舛難也罷,都變得雞蟲般微小不足道。因為,她的炭兒沒有死,又好端端回到她身邊來了!天下幸事,何如此甚?

  秦蘇緊緊的抱著胡炭,半分也不願意鬆手,臉貼著他的小臉蛋,只是怪責自己:“姑姑錯了,姑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離開半步。”

  胡炭低低的哭,把頭埋進秦蘇懷裡,鼻涕口水全糊到秦蘇胸前了。多日不見自己的親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度過了十餘日,小娃娃心中的恐惶也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

  一大一小就這麼抱頭哭著,悲與喜,哀與樂,慶幸與辛酸,盡在吞嚥之聲中宣洩出來了。

  等到二人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情緒漸漸平復下來,賀江洲才慢慢走近兩人。

  “那天晚上,我看見炭兒在街上一個人走,一邊哭一邊喊,我想他定是跟你走散了。”賀江洲笑說道,神情不再浮滑。“所以我就把他接到家裡來,然後出去找你,可惜一直沒找著。直到兩天前,問了很多人,才終於知道你在城外慈音庵落腳。”

  “多謝你了。”秦蘇正視著賀江洲由衷地說。“你的這番恩情,我真不知何日才能報答。”

  “姑娘不用這樣見外。只是舉手之勞,何說什麼恩情。”賀江洲道,心裡卻別是一番想法:“是的是的,這恩情多重啊,你一定要報。也不用等到什麼時候,今日就能報答啊,你跟我拜堂成親……做了夫妻,我再救十個胡炭給你都成。”

  秦蘇自不知他心中轉的鬼胎,拭了拭淚,拉起胡炭辭別:“賀……公子,我們要走了。多謝你了。”

  “啊?要……要走了?”賀江洲手足無措,倉促之下,脫口說出一句:“你……你還沒報恩吶?”

  秦蘇清亮的眼睛驚訝看了他一眼,賀江洲馬上低頭改口賠笑:“不不不不!我是說……胡大哥的傷勢沒好,小弟勉為地主,想要一盡同道之誼。胡姑娘,你總不會讓我連略效綿力的機會都不給吧。”

  “不是的。”秦蘇搖頭,轉首看了眼伏在肩頭的胡不為,語氣變得落寞:“你救不了他的。天下……只怕也再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說到這裡,話中又有了淒楚之意。

  胡不為的魂魄讓師傅給拍散了,縱是大羅金仙下來,只怕也難得喚醒他了吧。

  賀江洲不知其中緣由,見她說的傷悲,忙拍胸脯說道:“姑娘何必這樣絕望?你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你就讓我盡心醫治吧。賀家莊雖然名氣不大,但也還認識幾個名醫,只要我爹叫一聲,他們決不會推辭的。有他們出馬,胡大哥便是死了……呃……呃,也……也定能活轉過來。”

  秦蘇搖頭。天下良醫縱多,可誰又真有回天之手,能把散掉的魂魄重新封合?婉拒道:“賀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事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簡單,一般郎中是治不好的。”

  “可是……他們不是一般郎中啊!”賀江洲大叫,他只想把秦蘇留下來,然後方好施展手段,贏得美人心。若是秦蘇一意要走,他的所有努力可全都泡湯了。“江南七十二針是我爹的至交,你總聽說過他吧?你先在這裡住下來,等我爹把七十二針叫來,保準讓胡大哥藥到病除!”七十二針名叫陸浦,針灸之法天下無雙,傳說靠著手中七十二枚銀針,對一應疑難雜症都是針到病除,這名頭果然大極。

  可秦蘇仍然搖頭:“沒有用的。”

  “那麼懸脈郎中呢?一丸神醫呢?生死薄呢?他們都不成麼?”

  秦蘇仍然搖頭,滿懷感激說道:“賀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大哥的病並非藥石能夠救治,你就不用費心了。江湖山長水闊,日後若是再有機緣,我……再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不行!不好!”賀江洲搖頭道,至於反對的理由,他可萬萬不可說出來。

  “你離開這裡,還能上哪裡去?外面正有仇家等著你,你還要自投羅網麼?”

  秦蘇一怔,這倒是可慮之事。敵人躲在暗處,自己身在明處,果然難以防範。身邊一大一小皆無抗拒之力,如果敵人強行襲擊,三個人是一點半法也沒有。

  只是秦蘇心高氣傲,卻不願就這樣托庇於賀家之下,當下說道:“沒什麼關係吧,我找家住客多的客棧,諒他們也不敢在眾人面前動手。”

  “錯了!錯了!”賀江洲大搖其頭,“這些壞蛋陰險之極,他們又下毒又放蛇,性情狠毒,難道還會有什麼顧忌麼?等你一個疏忽,那時可就晚了,你想啊,胡大哥沒有力氣抵抗,炭兒也一樣,如果他們一下來二三十人,你怎生應付他們?雙拳難敵四手啊!”

  秦蘇被他說的害怕,一時倒沒注意到這個事實:賀江洲怎麼知道有人又下毒又放蛇?看了一眼胡炭,小娃娃也正看著他。一時心裡躊躇難定。賀江洲說的果然有道理,可是……這賀家莊畢竟是個陌生之地,賀江洲是個初識之人,她怎好就住在別人家裡?

  賀江洲見她遲疑,知道自己的話已說中地方,心中暗喜。正要趁熱打鐵,把秦蘇挽留下來,便在這時聽見身後花架‘簌簌’聲響,賀老爺子一頭花白頭髮從樹後探了出來。

  “你大哥得的是離魂之症吧?”

  秦蘇一驚,想:“這老頭子倒有些眼光。”尚未回答,聽他說道:“他目光聚而不凝,有形而無神,氣息若斷若續,這是精魂離舍之狀。離魂症雖然難治,卻也不是什麼絕症,天下盡有人可以治得,姑娘為什麼說不能救治呢?”

  秦蘇道:“這不是普通的離魂之症,便是用招魂法也治不好的。”

  “哦?這樣?”老爺子目光炯炯,細細觀察了胡不為的臉,忽然道:“他是被人拘了魂,是吧?!”秦蘇知道瞞不住他,點了點頭。

  “被拘了魂,難怪你說招魂法也救不了他。”老爺子笑道,捋了捋鬍須,問秦蘇:“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法術,叫做奪魂術?”

  奪魂術,秦蘇當然知道,當日胡不為被拘走魂魄,她一路便問過許多江湖人物,知道奪魂之法可以將被封藏的魂魄奪回來,使失魂者恢復常態。只是其法高深難學,會者極少。秦找了很久,始終尋訪不得,只得回山伺機偷出封魂瓶,卻沒料想功虧一簣,反讓師傅把胡大哥的魂魄拍散了,眼下便縱再有奪魂術師幫忙,也已經無力回天。

  “我知道。”秦蘇低聲道。她素不記仇,既已找回了胡炭,便不再記恨這老頭兒先前的冒犯。“但是……奪魂之法也奪不回胡大哥的魂魄了。”她苦澀的說。

  “什麼?!還有這等事?!”賀老爺子濃眉聳動,“連奪魄之法都治不好,那是什麼道理?除非……除非……”他睜大了眼睛。

  “是的,胡大哥的魂魄已經散了。”秦蘇忍著心痛說道。心口真的很痛,說出這個事實,就如同在心尖上紮下一刀一樣。

  “魂飛魄散!”賀江洲臉都白了。這算是害人的終極手段了,魂魄散掉,死了連鬼魂都做不成。靈識盡無,太可怕了。

  “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還有一種法術。”老頭兒面容鎮定,仍看向秦蘇。

  “什麼法術?”

  “塑魂大法。”

  “塑魂大法?”這下換成秦蘇睜大眼睛了,她吃驚的看了一眼賀老爺子,後者面容嚴肅,看不出是在說笑。“魂魄同源同根,有人可以依託六魄而返造三魂,也可以憑藉三魂而重塑六魄,這項天下奇法,恰好我知道有一人學會。”

  秦蘇心神激盪,感覺呼吸都不順暢了。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她怎麼也料不到事情還有這樣的轉機。她轉過身來,面對著賀老爺子一下跪倒,‘嗵!’的一聲磕在青石板上,悲聲道:“請老先生告訴我,是那位高人學會塑魂大法,只要能把胡大哥的魂魄給聚回來,我秦蘇下輩子給他做牛做馬,再無半句怨言!”說完,淒咽不止。

  “姑娘!你快起來!這可使不得。”賀老爺子趕緊跳出花叢,跑過來攙起了秦蘇,說道:“可千萬不要行這樣的大禮,老夫受不得。”

  “我可以告訴你這人的名字,”待秦蘇站定了,賀老爺子說道,“但是……我……我想……”他吞吞吐吐,遲疑的看了一眼小胡炭,眼中光芒變幻,一會兒熱切,一會兒歡喜,也不知心裡想著什麼,神色複雜之極。

  “老先生有什麼話請說。”秦蘇見他欲言又止,只道其中還有什麼為難之處,忙說道,“就算這事有什麼凶險,小女子也決不退縮,請老先生賜示。”她卻哪裡知道,那老頭兒現在百般為難,正盤算著怎麼開口,要把小胡炭網羅到門下來當徒弟呢。

  老爺子跟小娃娃處了幾日,極喜胡炭的伶俐可愛。早晨間又見了小童一番孝心流露,更是歡喜讚歎。只恨不得自己有回天之力,將小娃娃改籍換祖,變成自己的親孫兒了。

  他有心要跟秦蘇把胡炭討了來當自己關門弟子,可是又想,現在人家有求於己,當此時刻提出要求,未免有要挾索報之嫌。賀家莊也算是堂堂名門,豈可施人小惠而收受回報?因此大感躊躇,心中難以決下。

  內心掙紮了片刻,到底舍不下臉面。訕訕說道:“事情倒沒什麼凶險,那人名叫范同酉,住在熙州剜牛關。只要他出手,便是魂飛魄散也能救得回來。”

  “多謝老先生指點!小女子受此大恩……實在不知怎樣報答……”秦蘇歡喜得聲音都哽嚥了,襝衽一禮。她原本心中絕望,只道胡大哥將要一輩子無知無識,混混沌沌的過下去了,誰料想天無絕人之路,現下竟然有了復原的希望,如此絕好消息,怎不令她心神激盪?

  “姑娘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賀老爺子言不由衷說道,不甘的看了眼小胡炭,心說:“終有一天,你會進我門下來,等著吧,好娃娃。”

  秦蘇擦了一把淚,挽起胡炭便欲起步辭行:“如此,小女子就先告辭了,待日後有機緣,再來補報兩位的恩德。”

  “別忙,別忙。”老爺子擺手道,“你這麼去他是不會理你的,老傢伙脾氣大的很,可不肯輕易會見陌生人。”

  “啊?那怎麼辦?”秦蘇一急,心又亂起來了,剛剛得到的一點希望又慢慢沉落。高人俠士大多性情乖僻,這點秦蘇知道。想要求這樣的閒雲野鶴幫忙,向來是千難萬難。

  “老先生與他相熟麼?可知……怎樣才能求見到范老前輩?”

  “等等,你讓我想想……”老爺子擺擺手,皺眉說道。

  “這老傢伙從來就不知自愛,沾酒就發瘋,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了,這幾年我跟他也不知打過多少場架。”

  “原來你們是仇敵……”聽到這裡,秦蘇掩不住心中失望,欣喜之情逐漸消退掉了,一張臉由滿懷希冀變成淒苦,愁鬱慢慢爬上眉頭。“胡大哥,難道真的再無法復原了麼?”她看了一眼胡不為,後者無覺無識,清瘦的臉上沒有一毫表情。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頃刻間已經波折三起,在他空白的世界裡,或許,希望和絕望都同樣不重要吧。

  “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帶你到剜牛關去。”秦蘇看著胡不為的眼睛,暗暗想道。“要是范老前輩不肯見我,我就跪死在他門前。胡大哥,最多咱倆死在一起,蘇兒到地下陪你,省的你一個人寂寞,沒有人照顧。”她淒然一笑。

  那邊賀老爺子還不知秦蘇在這瞬間轉過了許多念頭,仍在喃喃咒罵:“……上一次到我這裡,老東西借酒發瘋,把我多年收集的酒具給砸壞了好些,我沒給他面子,直接給踢到大門外……”

  “爹!你別說了!”賀江洲一直在注意秦蘇,看到她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趕緊叫住了他爹。

  “好吧!好吧!”見秦蘇哀雲鎖眉,老頭子不敢再說,嘆氣道:“我把他再叫來吧,大不了我再重建賀家莊。”

  “啊?!”秦蘇一時沒回過神來,睜大眼睛,“你跟范前輩不是仇敵麼?怎麼……把他叫來?”

  “仇敵?誰說我們是仇敵?”賀老爺子莫名其妙的看著秦蘇,“老東西脾氣是臭一點,可他還不敢把我當成敵人。”老頭子得意的大笑。“我跟他幾十年的交情,豈是打幾架就算完的?……等會我就給他寫帖子,讓他下個月一起過來。你們三個人就在賀家莊住下等好了。”

  秦蘇傻在當地。一時間如中巨槌,身心皆被重重震撼,她腦子有些眩暈,然而只在瞬間,狂喜便如海潮,湧遍了她的全身。

  胡大哥,有救了。幸福竟然來的如此突然。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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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心(上)

  “你叫秦蘇!?”房間裡,賀江洲坐在椅子上,一臉古怪的看著秦蘇。後者正在給胡不為擦臉。小幾上一碗老參燉雞湯正裊裊冒著熱氣。

  “是啊,怎麼了?”秦蘇答道,手上不停,給胡不為仔細的擦耳朵,頸脖和手臂。她沒看見賀江洲眼中的失落和懷疑。

  “你不姓胡!你不是胡炭的親姑姑!”

  “這很重要麼?”秦蘇回身看了賀江洲一眼,驚訝的問。那責問者趕緊低頭,不敢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重要!太重要了!”賀江洲在肚子裡狂喊,可全身八個竅裡,連一點多餘的聲息都沒敢放出來。他努力壓服了自己的情緒,用儘可能正常的語氣問道:“那麼……你和胡大哥……也不是親兄妹了?”

  “不是。”這次秦蘇回答得乾脆利落。可聽在賀江洲耳中,這答案帶來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雖然已經猜想到了事情必然會是這樣的結局,可是秦蘇親口的承認還是讓他絕望得幾欲要吞金自盡。

  他嫉妒的看著那雙細嫩雪白的手,拿著毛巾在胡不為身上擦拭,每一次肌膚相貼,都讓他感到錐心的疼痛。“男女授受不親……”他在心中叫喊,“你是冰清玉潔的良家女子,怎能不避嫌疑,給夫君以外的男人擦拭身子?”想到秦蘇也許擦拭的不止是胡不為的手足,甚至是胸腹,大腿,或者……賀江洲嫉恨得整個人都要炸裂掉。

  他‘霍’的猛然站起來,眼中怒火幾乎要把眉毛點著了。

  “你怎麼自己給胡大哥擦洗!這樣的粗活,交付給下人做就好了!”

  秦蘇頭也沒回,她沒聽出賀江洲話中語氣的異常,也想不到說這話的人此刻一副擇人而噬的表情,還道他當真好心為自己打算,搖了搖頭,道:“不好,胡大哥長時間不動,筋肉有些僵壞,我怕別人伺候不好,把他傷到了,這事還得我自己來。”

  “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賀江洲大聲喊道,看見秦蘇投來驚訝的眼光,趕緊轉身,把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用後背藏起來。

  “你怎麼了?”秦蘇問他,不解他為什麼這樣生氣。

  賀江洲哪回答的出來,惱怒的生了半天悶氣,終究沒有法子,瞪著眼一頭衝出門外,一路撞倒了兩個端著茶盤的小丫鬟也毫無知覺。

  賀老爺子正在庭中教弟子功課,聽見走廊上‘咣噹噹’和驚呼聲接連響起,抬起頭來,正看見他兒子一團旋風般衝出前院。一個端著木盆的僕婦躲閃不及,被他一肩膀撞到庭下栽樹的花圃中去了。

  “江洲!你幹什麼?!”老爺子威嚴的喊。可賀江洲此時心裡只有絕望和怒火,眼裡只有秦蘇撫著別的男人雪白的手,哪還能聽得進他的說話?藍色影子一轉一折,拐進前院去了。似乎又撞到了誰,那邊又傳來‘哎喲’一聲叫喊。

  “小畜生!小畜生!”賀老爺子搖著頭喃喃咒罵,“長這麼大了還不讓我省心,唉,你要有別人兒子的十分之一好,賀家就算燒高香了。”

  別人的兒子,這指的當然是小胡炭。

  老爺子心中惱怒,卻不知怎麼罵出口來,瞪著賀江洲離去的院門長嘆了好幾口氣。待得轉回身子,看見三個徒弟排成一排正眼巴巴看著他,不敢再抱怨,只是也沒有心情再教授功課了,咳了一聲,道:“你們先自行練習去吧,師傅現在有事,等到下午再來教你們新法術。”

  “是,師傅。”三個孩子乖巧的躬身回答,在庭院裡自己找地方練習去了。

  “別人能生出那樣的好兒子,我老賀家怎麼就不能夠?”老爺子呆在原地暗暗的想,難道當真像俗話所說的,‘豪門多生不肖子,貧困常成偉丈夫’麼?

  他搖了搖頭,一頭花白頭髮讓風拂動,這剛強的老人,此刻看來真有些衰老之象了。

  直過了半個多時辰以後,老爺子賞完後院花園盛放的牡丹,讓一番新紅肥綠陶冶心情,才終於忘掉不快,慢慢恢復了神采。看看天色,才只辰牌不到,現在等吃中午飯未免太早了些。左近無事,卻該上哪消遣呢?老爺子低頭還在想著,腳卻已不聽使喚,輕車熟路,一步步向小胡炭住著的廂房走去。

  走到隔院的月門,霍然一驚。

  “怎麼又走到這來了!”老爺子連連擺頭。生生頓住了跨進一半的腳步,心中告誡自己:“不行!不行!這幾天來找小炭兒也太勤了,該等一等,可別惹人家生憎。”

  秦蘇三人住進來不過三天,賀家父子就找過無數藉口進來探望,每日少則六七次,多則十數次,連端茶遞水的粗活都包攬下來,只為跟自己屬意之人說說話。老爺子一算起自己這幾日進門的次數,就忍不住腦門出汗。心太熱可不是件好事,初時幾日,尚可解釋說成主人好客,但長久如此,就難免給人居心不良的印象了。

  他沉悶的嘆了口氣,看向院裡,那扇雕著‘夫子迎遠客’浮繪的廂房木門半掩著。裡面絕無聲響,也不知小胡炭他們在裡面幹什麼。

  “算了,現在不是時候,還是……等晚上再來好了。晚上就跟秦姑娘提收徒之事。”老爺子不甘的想,邁步欲行,可心底下卻哪裡捨得,走兩步,折一步,一柱香的時間裡,也只在原地繞了幾個大圈子。

  唉,誰說只有男女相悅才有一日三秋之說?遇著一個人品資質都上佳的好徒弟,卻不能隨意見面,這份煎熬,比之也不遑多讓啊。

  老爺子在園門口來回踱步,頻頻掉頭張望,只盼著小娃娃會突然從門裡蹦出來,向自己展顏一笑。

  結果,他沒等到小胡炭露面,卻先聽到了秦蘇的聲音。

  “炭兒,別玩了,該作功課了。”

  胡炭很不情願的低應了一聲,片刻後,嘟嘟囔囔的背書之聲便響了起來。只是小娃娃似乎還沒從玩耍中收回心神,背書也大不用心,聲音高低不勻,語速時快時慢,以賀老爺子耳力之佳兼且全神偷聽,仍然聽不清楚他背的是什麼。

  秦蘇當下便發覺了胡炭的偷乖之舉。喝道:“好好念!爹爹等著聽呢。你先別背《勤龍五術考》,把《天王問心咒》念一下,我看你記到哪裡了。”

  “天王問心咒?”賀老爺子心頭‘咣’的一聲響,一時張大了嘴僵在那裡。小娃娃學的是《天王問心咒》?!

  他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天王問心咒》相傳為西晉時所成,是術界大家傅易齊的傳世之作。咒中對體內五行生剋詳作論述,教習者如何以沖旺之法修煉法力。更可貴的是,咒法獨闢蹊徑,首提通連內五氣與外五氣,以‘吸,貫,通,沖’四說,借天地陰陽為術者增功。

  書成數百年,不知成就了多少名家。只可惜自晉以來,戰亂頻仍,這篇奇文便在民間逐漸湮滅了。到如今,天下也只極少幾家門派藏有,奉為珍物,絕不肯示知外人。卻不知秦蘇幾人是什麼來歷,竟然能拿到這樣珍貴的法書。

  他震驚未已,便聽見胡炭朗朗的唸誦之聲從房門後傳了出來:

  “五行之說,源出《洪範》,金水相生,土木相誨。此洛法遺術,其用無窮也。世已多知生剋循環,天演物理,課卜星佔,皆取其是。有禹以來,傳臟腑之器,弊用亦適金土,一宮一髒,合之有序。術法源本,氣血藏在,舉動輒引風雷。齊習《素問》,曰:五臟應於五行,顯於五色,合於五味。內五行之說,蓋由於此也。”

  小胡炭這次背誦要正經多了,字字清晰,頓挫有序,賀老爺子不用支起耳朵也聽得明白。想是秦蘇用胡不為來鎮場,小娃娃便老實就範了。

  “然觀今之論,天地金土與內宮五行絕相異也,兩者惟同其名。外不涉內,裡不溢表。猶隔牆之母女,對望之君臣。一應運術行功,固傳五氣之法,乾坤抱守,不及大道。人曰:內對五臟,外在五官,心動勇氣生,肝動火焰沖,氣行血脈,惟表於眼目之色,不及其餘。此誠謬哉!既知五行有法,五宮外應,尤自絕於陳論,不亦悲乎?”

  “……陰陽天地,四時輪更,皆功及肝腎,而外應五行,又豈相離於心肺?所傳術法,勢由氣轉,氣從意生,無不牽連器內……肺金腎水,合於土地,出則山石崩裂,江河翻滔,引則沉脈規象,玄水歸元……”

  小胡炭毫不停頓,將一篇奇文背了半刻時辰。賀老爺子聽得又是欣喜又是沮喪。《天王問心咒》果然無愧於所傳其名,咒中所傳之法精妙非凡,聽小胡炭把前篇的幾點要旨背出來後,賀老爺子大有茅塞頓開之感。多年來糾纏著他的許多疑問,按此參詳便可望一一解開。然而,煩惱卻又因此而生。

  如果徒弟學的東西高明非凡,甚至於能都給師傅解惑……那他這師傅當得還有意義麼?他還能作人家師傅麼?

  強烈的失落之感湧上心來,先前為功力可獲提升而得的欣喜便給沖得乾乾淨淨了。賀老爺子一時豪氣盡喪,慢慢挪步,到左近找塊石頭慢慢坐下了。

  他已經老了,功力再升上一成二成,又有什麼趣味?半隻腳入土的人,介乎半鬼半仙之間,生死名利於他都不是太重要的事了。他在乎的,只是找到一個可心的徒弟,能夠傳承衣缽,能夠把賀家這棵大樹再延承下去,開枝散葉。

  然而眼下……這希望似乎又落空了。

  江洲是自己兒子,本是最理所當然的人選,然而這小畜生貪懶好色,性情浮躁,學的武功法術剛好只夠跟窯子裡其他嫖客爭風吃醋而已,又怎能把賀家的未來寄望在他身上?敬義和飛衡當然也不錯,一個沉穩一個聰穎……然而,和小胡炭比起來……賀老爺子怔住了,前日小娃娃在樹下為父烹粥的情景又湧上心來。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術道即心道,心有多寬,在法術上能走的路便有多遠。這孩子在兩歲時便有如此純孝性情,日後呢?若有明師指點,兼濟天下,胸懷四野,誰又說不可能?

  唉,不能比,不能比。賀老爺子痛苦的閉上眼睛,伸手猛揪自己鬍子。

  “為什麼,好東西總是別人家的!?” 他惱恨的想。但覺胸腔中一股無名陰火慢慢燒起,炙得臟腑生疼。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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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心(下)

  時日一天天過去。胡不為在秦蘇的細心調養之下,漸漸又長肉了,雖不能說是白胖富貴,但比起年前行路時那樣淒慘瘦黑的模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秦蘇有的是大把銀子,採買珍貴滋補之物全沒有顧忌。更何況現在在賀家莊中,一干用物,更是足備。

  看著胡大哥一日好過一日,秦蘇心懷放寬了。心想只要再過得一段時日,塑回魂後,胡大哥就能醒來,就能跟她說話……秦蘇每每抑不住心潮激盪,心中又是驚喜又是羞赧。只想:“胡大哥醒來後,我該跟他說些什麼好?”

  她仍然足不出戶,每天照常給胡不為洗臉束髮,按摩筋肉。早晨起來敦促小胡炭背書寫字。服侍胡不為三餐飲食。

  然而有了期望的日子,終究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秦蘇知道,她現在的每一天都像在過節一般啊。走路行動時,輕快如風,面上愁鬱盡去,顯得神采飛揚。而且,每常在做事的時候,會忽然停頓下來,含著微笑陷入沉思。

  美好的等待,總是能給人予力量。

  當然,正所謂‘三尺紅塵多變事,有人歡喜有人愁’,無論什麼時候,天下愁悶的人永遠要比歡喜的人多得多的。此刻的賀家大院中,也不是每個人都像秦蘇一樣心情振奮。

  賀老爺子自聽了胡炭背誦《天王問心咒》以後,心灰意懶,徹底打消了跟秦蘇開口要收胡炭為徒的念頭,每日裡再不去廂房中串門了,早晨起來,便板著臉不露笑容,發狠的磨練著三個小徒弟。

  “笨鳥先飛早入林”,這是老頭兒心中想的,既然資質不如人家,那就只好拿刻苦來填補。三個孩子現在功課大大增加,本來每天有三個時辰的玩耍時間,全讓老爺子取消了。

  他這一番爭強好勝不要緊,只苦了三個可憐的小徒弟,每日的學習負荷加大不說,練功背訣時,還不許出錯,稍有差池便會引來疾言厲色的責罵。易璇已經被罵哭過許多回了。

  另一個愁腸百結的人是賀江洲。

  半個多月了,莊裡每有人要找大少爺,白日裡是決計找不到的。那失意人現在惰性大改,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了,比趕食的農夫還要勤快。然後在城裡隨意找個酒樓,左一杯右一杯,長一籲短一嘆,聊舒愁緒。他喜歡秦蘇,在他而言,以前從沒有一個女子像現在這樣打動他的心扉,然而,老天不欲成人之美,就這麼一個讓他傾心的人,偏偏名花有主了……那幸福的花主竟然還是個黑瘦潦倒的傻子……天下之不幸不公,何尤此甚?老天爺之瞎眼確鑿,何如此憑?

  “唉!好鮮靈的一朵花,好大坨一堆牛糞。”

  酒樓裡,賀江洲自斟獨飲,夾起一粒花生米,舉在半空出神的看。那下酒物現在卻不算下酒物了,泛泛油光之中,顯的是秦蘇溫柔照拂胡不為的情景,那樣款款深情,那樣體貼入微,卻不是為他風流倜儻的賀大公子而發,而是為了那個枯槁的老傻瓜……

  賀江洲憤恨突起,酒氣如決堤之潮,一下子湧上心來。

  現在是午後,算來他到酒樓也該有五六個時辰了。兩壇六年花彫入肚,他酒量再好也已經醺然欲倒。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賀江洲慘然唱道,將花生向天棚上奮力一拋,哈哈大笑,一下伏倒在酒桌之上,再不願直起身了。愛唸成空,從來都是最傷人的,即便是賀江洲這樣沒心沒肺的花叢高手。

  他閉上眼睛,把下顎貼在酒桌上。妒忌攻心,酒毒入腦,他覺得脖子已不堪腦袋的沉重負荷了。有一下沒一下的噴著酒氣,再睜開眼時,對面牆上幾列褐黃之物卻映入眼來。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某一位躊躇滿志的酒客題下的詩句:

  東風

  名在千秋志在空,九州大地載譽隆,

  未行前路題聯滿,待動宇內連鞭聲。

  山寬何足盈一握,雪膩只吹便消融,

  雨露生發憑隨意,百花抱盡我懷中。

   詩中滿含自傲之意,大意便是自己名聲在外,人人逢迎,甚至比成新春之初,東風欲動時,天下萬戶都寫楹聯燃爆竹來迎接他。後半段寫的甚是露骨,想是這位名士到江寧府後,鎮日擁紅偎綠,綣緬花叢,故有“百花盡抱我懷中”之句。

  “雨露生發憑隨意……百花盡抱我懷中……哼哼,不就是抱著幾個歌妓麼?這樣的日子,我賀某人也有過……那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只要你囊中有銀子,那些殘花俗葉任由你擁。只是真正的奇花,料想你這自大東西也見不著。”賀江洲乜著眼想道。

  唉,奇花,奇花,賀某人倒是見著了,可結果怎樣呢?賀江洲苦笑,混沌的腦海裡,那個溫婉女子的面容猛跳出來,竟然清晰異常。

  “那姓胡的……有什麼好?長相不及我,家世不及我……你怎會喜歡上他?”

  這,就是天命吧。強把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配給如此可憎可惡的傻子,卻讓遲到者扼腕長嘆,惋惜不已。這賊老天向來是不願成人之好遂人之意的。要不天下怎會有“好漢無好妻,賴漢聚花枝”的不平之鳴呢?

  “可惜!可惜!可惜啊!”賀江洲心中一陣苦痛,險些便流出淚來。夾手搶過酒壺,也不倒進酒杯裡,直接把壺嘴置入口中。只求烈酒能夠沖刷喉嚨,絞割腸胃,讓胸腔裡那個破碎的東西好受一些。

  然而溫軟的花彫,並不像別的酒那樣猛烈,只微有辛辣之意。賀江洲喝一大口,大覺不快意,奮力將酒壺一摜,擲在了對面的屏風上,‘哐當’的碎響中,那面繪著精緻花鳥的裱帛屏風禁不住一投之威,被撞飛到牆壁上,崩然碎裂。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秦姑娘,你我終究是有緣無分啊!只可恨,為什麼我不能早一步認識你,讓那姓胡的搶了先手!”他恨恨的看著滿桌菜餚,便待聚力一掌,將酒桌拍裂。

  然而掌在半空,他卻突然停住了。

  “恨未相逢未嫁時……”心中玩味著這句話,賀江洲猛然悟到一些東西,面上一陣古怪。

  秦蘇尚是處子之身,以他慣戲花間的毒辣眼光,又怎會看不出來。從秦蘇對胡不為的稱呼來看,顯然也還沒有嫁給他。只是賀江洲先前見了她對胡不為的愛護體貼,嫉妒攻心,竟然忘了這一層。

  既然還沒有拜堂成禮,也沒有圓房之實,這女子便仍是無主良花,天下人人都可追得。那他還有什麼好顧忌傷心的?雖然‘君子慎乎德,不奪人之所好’,但眼下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任由秦蘇被姓胡的傻子欺霸,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無德之極!

  “哈!大幸!大幸!”賀江洲兩眼放光,酒意一下醒了八分:“我怎的如此糊塗,錯把鶯鶯當紅娘!險些誤了一生幸福。”躍將起來,在房間裡團團踱步,只想:“天可憐見!我這份痴心總教天老爺也不忍了!”一時心中激動,恨不得大跳大躍,盡情宣洩一番。

  正如一個本以為陷入絕境之人,在萬仞絕崖間卻猛然發現了一條通天大道,這份驚喜,豈是筆墨所可形容的。

  不過,欣喜過後再轉念一想,他立時便感到了時機緊迫,現下時間可不多了,再有一個多月,范伯伯就要來到,那時姓胡的傻子被塑醒過來,可保不準會生出什麼變故。

  他賀江洲要想贏得美人心,便當在這短短一月之中,用盡一切手段取得秦蘇的信任,然後循循善誘,橫刀奪愛……至於那姓胡的傻子情敵該怎麼對付,便該動動腦筋用些策略了。最好,傻子永遠是傻子,再也不用醒來。

  賀江洲滿心熾熱,似乎已經看見不遠的將來,秦蘇柔情萬分的投懷送抱。濃情激盪之下,哪裡還有耐心再喝酒,高聲叫了聲“掌櫃的,算酒錢。”把兩錠銀子置在凳子上,也來不及從樓梯下去,直接衝到窗前,翻身而下,躍入街心,拔腿便向家中趕去。

  賀家莊裡,眼下卻又鬧成了一團。

  小胡炭不知因為什麼事,又讓查飛衡給打哭了。賀老爺子聽說後,不知怎的竟然怒火勃發,將查飛衡拉到院子裡綁實了,籐條抽得像暴風驟雨般,把徒弟揍得慘聲不絕。賀家院裡一干婢女僕役,人人心驚肉跳,都在暗中尋思:老爺近來不知有什麼煩心事,性情反常得很,可別犯了什麼差錯讓他罰責,那可糟了大糕。

  賀江洲趕到家中的時候,風暴剛剛平息。查飛衡被抬到他自己房裡去了,正在聲嘶力竭的大哭,滿院裡只聽見他“娘,我要回家!”的哭喊。賀老爺子怒氣未消,鐵青著臉在院子中央生氣。

  賀江洲剛想踏進門,立時就察覺到了氣氛不對,瞥眼間,見花樹叢中賀老爺子標槍般杵著,哪裡還敢在他老子眼前現身?忙不迭把跨進一半的腳收回去了,灰溜溜轉到後院,翻牆爬進去了。抬頭向廂房那裡張望,只尋思:不知道秦姑娘現在在幹什麼?

  秦蘇閉在房裡,正在寬慰胡炭。

  聽小童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經過哭訴出來,她卻只能嘆息。打鬧的起因原來是為了摘一朵花。

  胡炭在花園裡見一朵牡丹生得旺盛,心中喜歡,便想去摘,哪知查飛衡散課到花園玩,正巧看見了,便奔過來攔住,說花是賀家的花,不讓野孩子摘。爭執由此而起。胡炭年紀幼小,哪是年長數歲的查飛衡對手,拉扯幾下,又被推哭了。

  秦蘇聽完後,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寄人於籬下,又有求於人,更復有何言?溫言寬慰了他一番,只反覆叮嚀:這裡是是別人家,可不能什麼事都由著自己性子來。以後出門,不該碰的東西別碰,不該說的話別說。

  胡炭含著眼淚答應了。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又一次敏感的察覺到,這天下並不是人人都待自己好的。

  便在一大一小兩相愁嘆的當口,聽得房門叩響。秦蘇應了客,賀江洲捧著一個盒子笑吟吟閃進門來。

  “炭兒,身上還疼麼?”他對胡炭說話,眼睛卻一溜兒瞟向秦蘇的臉。“賀叔叔給你帶來好玩東西了,保準你見了,身上馬上不疼。”他把木盒掀開,色彩斑斕的,卻是一堆玩物:幾個憨頭胖腦的瓷娃娃,一個竹馬,一個牽線動作的偶人,還有幾樣希奇古怪的小孩子東西,也不知他短時間從哪裡弄來。

  小胡炭一見,眼光立時便給吸引過去,止了哭泣。

  “小炭兒來,跟不跟我玩?”賀江洲變著聲音引誘道,搖晃線偶,那假人兒便揮手揚足作出一番動作來,滑稽得很,小胡炭大感有趣,格格笑著,把所有的不快都扔到腦瓜後面去了,過來抓偶人。賀江洲扯著線跟他繞圈,玩了一會,才將偶人交給他了。起身來,走到了秦蘇身邊。

  “秦姑娘,這些日子過的還慣吧?”

  秦蘇道:“勞賀公子費心了,我們住的很好。”

  賀江洲道:“我這些天心情不大痛快,沒來看你們,你可別要埋怨我才好。”秦蘇微笑道:“怎會呢,賀公子幫了我們這麼些忙,我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埋怨你。你心情不好,正該出去散散心。”

  賀江洲心裡嘀咕:“我心裡不痛快,正是為了你,你還讓我出去散心……難道你不知道見了你我這心事才能好?”口上卻說:“些微小事,你不用老跟我道謝。江湖兒女,本就該互相伸手扶助,我就不信,要是有朝一日我落難了,要飯要到你家裡,你會不肯收留我。難不成那時我還要天天謝你?”

  秦蘇聽他說的可憐,忍不住抿嘴一樂,嬌媚之態,立時橫生。

  “公子說笑了。”

  那花花公子巧言相逗,要的便是這展顏一笑。只是他卻沒料到,秦蘇微笑起來竟然會是如此勾魂奪魄,當下見了,哪裡還把持得住,腦袋‘轟!’的一下,滿身血液彷彿都被抽到腳底下去了,眼睛瞪直,傻呆呆看著秦蘇的臉,滿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只剩下一個念頭了:“這輩子,我賀江洲若是娶不到你為妻,我……我也不用再活了。”

  秦蘇被他盯得害羞,別過臉去,低聲問道:“公子到這裡來,可是有事麼?”

  賀江洲定了定神,道:“呃……是這樣的,剛才聽下人們說,小炭兒跟我師弟打鬧,被弄哭了,我過來看看他打不打緊。”

  秦蘇黯然搖頭,道:“小孩子家,有些爭吵是常事……他沒什麼打緊的。”轉頭向小娃娃看去,胡炭正提著線偶左一下右一下的牽動,玩得興致盎然,顯然已經把所有的不快都忘掉了。

  小孩子就是好,了無牽掛,有什麼不如意之事哭過便能忘了。

  賀江洲見伊人愁顰,趕緊轉換話題:“胡大哥身體還好吧?我在市上見了一支老參,想來對他身子有好處,便買回來了,你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個長方盒子,揭開來,一陣異香撲鼻。紅綢布里裹的是一支近尺長的干參,身粗須壯,碗密蘆長,主根下螺旋紋細密之極,一環環的深勒入內,果然是支極品好參。

  “過半個月後范伯伯來到,胡大哥就能醒過來了。這些日子給他好好調養調養,這些老人參能固本培元,該讓他多吃些。”

  秦蘇見東西貴重,哪裡肯受,連忙推辭道:“不不不!賀公子,你幫了我們這些大忙,我們還沒來的及道謝,怎能再受這樣貴重的禮品?賀老先生年紀大了,也需要這些東西滋補,你該拿去孝敬他才是……胡大哥這裡,我還有些銀子,我再給他買去。”

  賀江洲佯怒道:“怎麼?還把我當外人是麼?這是我送給胡大哥的一點心意,要你推辭甚麼?我敬重胡大哥的為人,一見他就歡喜,覺得他就是我多年失散的親兄弟一般,難道你真不想讓我們兄弟兩親近親近?”

  秦蘇啞口無言。賀江洲見慣人情,說出的話又豈是她輕易能夠辯駁得倒的?雖然明知事情不妥之極,但讓賀江洲把話擠兌到了,也不知找什麼理由來反對。當下默不作聲,把盒子接過來了。

  賀江洲展顏一笑,道:“這還差不多。我只道你不願意我跟胡大哥作兄弟呢。你是不是覺得我姓賀的薄情寡義,這麼久沒來看你們,所以生我的氣了?”

  秦蘇忙辨道:“不不不!賀公子為人很好的……要是……胡大哥醒來,他定然很感激你。”

  賀江洲長聲一笑:“哈哈哈,感激就不用了,到時候他肯認我作兄弟,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這些天自困心境,沒來看望他,這支參便算是我致歉之禮。”

  秦蘇道:“賀公子這樣多禮,我們怎麼當得。”

  賀江洲笑道:“有什麼當得當不得的,不過是一支人參,要是你還這般客氣推辭,我每天還來,明兒我就換一支百年茯苓,看你怎麼說。”

  秦蘇哭笑不得,道:“賀公子,你又說笑了。此事萬萬不可。”

  賀江洲道:“好吧,我也不想你為難。不過日後胡大哥好了,怪我不夠親近,不肯我和金蘭結義……哼,那時你可要替我說話。”秦蘇知他說笑,便只微笑著,不再答他。

  賀江洲又亦假亦真的開了幾句玩笑,看看時候不早,便拱了拱手告辭:“好了,秦姑娘,時候不早,我也不呆在這裡惹人厭了。剛才說的話都是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我只真心盼望胡大哥能盡快把身子養好回來,別到時候范伯伯來了,他身子骨太弱不能塑魂,那才叫麻煩。”

  秦蘇點點頭,心中感激,道:“多謝賀公子掛念……我……我會好好看著胡大哥的。”

  賀江洲微笑轉身,到門邊了,卻又轉回頭,仔細看著秦蘇的臉,嘆口氣道:“我知道住在別人家裡,諸事不便。其實……你不用太過拘束的,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下人就好了,若是覺得還為難,那就叫我來吧,我真心把你們當成朋友……盼望你別要拒卻我一番心意才好。”

  秦蘇應了,心裡感動,也不知該拿什麼話謝他,只給賀江洲投去感激的一瞥。想:“這人雖然生在富貴人家,但心卻極好,待人如此真誠。”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28
第十四章 狹路(上)

  賀江洲果然言而有信,從那日後,每天都要提著禮物來看望胡不為。秦蘇初幾日還謙聲道謝推辭,但讓賀江洲佯嗔假怒的幾次責怪後,便不再說了。胡炭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賀叔叔,因為每次他來,總忘不了給小娃娃帶些好吃好玩物事。

  眼見著賀江洲談笑風生,豪爽誠懇,常常不辭辛勞,一同照顧胡不為。秦蘇對他的好感也與日俱增。她看得出,這人是真心對待她們的,一次胡不為被熱風侵襲,鼻涕不止,賀江洲恰巧正在邊上,竟然面不改色,親自用手為他揩清臉上污物。這件事大獲秦蘇的好感,終於把戒心都撤消掉了。以後再跟賀江洲說話時,也不像以前那樣的有問才有答,言中必致禮。

  如是六七日後,賀江洲已成廂房中熟客。每日過來串門走動,秦蘇也視之為平常。賀江洲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經走對第一步了,心病俱去,又變回到從前那個能言善道的賀江洲,觀微著而知人意,對付秦蘇更是裕如。

  平和的日子,在有心人的推動下和無心人的默受中又過去了一些。小暑過後,進入大暑,天氣愈發熱了。賀府上下都換上了新的消夏衣裳。賀老爺子沒忘了做客的三人,著僕役給他們送來幾套綢衣,秦蘇得的是兩件細青布大袖衫,兩條不同色的碾絹紗綴瓔珞褶裙,鞋襪羅巾不提,胡不為父子各是兩套月白綢衫褲。

  秦蘇很高興,幫胡不為沐浴過後,裝扮一新,老騙子坐在太師椅上,面色白中透紅,幾縷長髯垂胸,鬚髮烏黑,隱隱又有了當初一點超脫凡俗的風采。秦蘇又是傷悲又是歡喜,想起年前舊事,恍若迷夢,少不得又有一番灑淚感慨。

  賀江洲被他老子觸發了靈機,趁此機會大肆採買,大包小包,什麼妝鏡頭帶,胭脂水粉,一古腦兒都買來送給秦蘇。又千方百計,要引誘秦蘇出門去玩,但秦蘇掛唸著胡不為,執意不肯離開身邊,因此數度未果。

  花花公子哪肯就此甘心,秦蘇要是不肯出門,他的勾引大計可要擱淺了。於是一計不成,又生出第二計來。

  這日早間,秦蘇剛給胡不為喂過粥食,忽然聽見門外走廊腳步聲沓沓,賀江洲興沖沖喊著跑了進來:“哈!喜事!大喜事!胡大哥要有福了!”

  秦蘇轉過臉,驚訝看他,問:“什麼大喜事?”

  “我在外面見到一個道人,叫賣幾顆叫什麼瀧珠的白色珠子,說是可以拿酒送服,最能培固元氣,對魂寒體怯之人非常對症。你說,這珠子對胡大哥不是個寶物麼?”

  秦蘇又驚又喜,忙問道:“啊?那人呢?他現在在哪裡?”

  “還在外面。”賀江洲喘了口氣,答道,“我當時聽他一說,就趕緊把他攔下來了,讓他在酒樓裡先等著,我回來跟你報個訊。”

  “跟我報訊幹甚麼!?”秦蘇跺腳急道,“直接買回來不就成了?萬一被人搶先買走了呢,那胡大哥豈不是……豈不是……吃不著了?!快!快!你快跑去跟他買回來……對了,他要多少銀子?”秦蘇說著便要掏出包裹拿盤纏。

  賀江洲攔住了她,笑道:“你別怕,我把他藏到酒樓裡面去了,好酒好肉招待著,別人誰也見不著他。”

  “只是那道人頑固得緊,說什麼靈物只濟有難人,他存身方外,不為求財,只為結緣,我跟他說家裡有失魂病人,他卻怎麼也不肯相信,所以我回來找你,你對胡大哥的病徵比我瞭解,說不定他相信你的話。”

  秦蘇還在猶豫,賀江洲卻拉住她的衣袖向外就走:“哎呀,別想了,再晚人就跑了!”

  秦蘇不由自主的跟他向外急走,一邊說:“等等!等等!讓我先安頓好胡大哥……”

  “不用安頓了!”賀江洲頭也不回,對她說道:“我已經叫下人來服侍他了。”

  “什麼?”秦蘇還未明所以,聽他向門外喊:“你們快進來吧,好生伺候胡大爺。”外面四個婢女齊聲應答,推開門扇,端著水茶面巾等物魚貫走了進來。秦蘇哪料到賀江洲竟然準備得這麼周全,一時無話可說,只想:“他怎的……連人都叫好了?”也不疑有他,不說話了,跟他跑出門去。

  “你們小心照顧他,可別出了什麼差錯!”賀江洲吩咐過後,拉著秦蘇向外院急走。過中庭時,他眼睛一轉,忽然想起一事,停了下來。讓秦蘇在原地少等,他自己卻又跑回廂房,把還在睡覺的小胡炭也抱了過來。

  秦蘇問他:“怎麼把炭兒也帶來了?”

  “炭兒在家裡憋得久了,趁這機會,也該讓他出來透透氣,小孩子本來就好動好玩,可別讓他呆得傻了。”

  秦蘇聽他說得在理,便沒作聲。小胡炭一聽說姑姑要帶他去吃炸糕糖豆,更是睡意全無,一迭聲的歡呼叫好,讓秦蘇更加無從反駁。

  三人迎著朝日前行,向城中秦淮走去。

  從賀家莊出門,北行半里路,便是通衢大道。寬闊的長街上,商客雲集,喧聲震耳。眼下才不過辰牌時分,但行走處熙熙攘攘,已有瞧不盡的人山人海。

  金陵六朝古都,煙花繁盛之地,盛名豈是虛致的?更何況現在正處亂世,江寧府偏安一地,就如同世外桃花源一般珍貴,各處的武人糾夫,商賈游士莫不爭相前來。秦蘇讓賀江洲拉著衣袖,在人群裡尋路前行,聽著嘈雜的人聲,一時恍生隔世之感。

  三人左拐右拐,往北行了半個多時辰,終於來到淮河邊的一座酒樓前。見青幡旗上幾個斗大繡字:青琴酒樓。店首掛著兩排宮燈,圖畫內容也儘是古代美人韻事。

  秦蘇知道青琴原是古代一名絕色女子之名,見了酒招,還在尋思:這酒樓起的名倒很別緻,敢莫這酒樓的掌櫃愛色成痴,是以取這店名來明志?忽聽見店裡嬌嚦之聲傳來,兩名明豔少女上來請安迎客,斂衽道:“公子萬福,小姐萬福,尊步枉顧敝店,是不勝之喜,請兩位慢上二樓,雅間有座。”

  秦蘇驚奇萬分,想不到這酒樓會以這等方式招徠顧客。進門來環目四顧,樓下大廳早已濟濟滿堂,不見虛座,看來酒樓生意作得極好。在呼酒鬥拳的上百食客當中,六七名及笄少女如穿花蝴蝶般,輕盈來去,端著酒食送到各桌面。原來她們竟是店伴。

  賀江洲見秦蘇吃驚,呵呵笑道:“怎麼樣,秦姑娘?這酒樓有特色吧?它可是江寧府的一個招牌呢。當地人都說,到江寧府不訪青琴,算不得游過江寧府。所以我帶你來看看。”

  秦蘇點頭道:“嗯,果然與眾不同,她們的店伴酒保都是女子麼?”

  賀江洲答道:“是的,就連她們掌櫃的也是女子,等會你就能見到了。”

  兩人說話間,上了二樓。立在樓口的引路女童見了賀江洲,齊作禮說道:“公子來了,按公子吩咐,酒菜都已備齊,現在要上來麼?”賀江洲道:“先不忙,等會我再叫你們。”拉著秦蘇到右首的廂房中,推門進去。

  這間雅室甚為寬闊,一張木嵌大理石食桌立在中央,幾張紅木靠凳團團圍在四邊。臨街一面是四扇木窗,都打開了,看外去但見淮河如玉帶,從右至左穿窗而流。河中大小舟船閒渡,漿聲欸乃,果是一番美景。此時桌旁坐著一個面色蠟黃的道人,坐立不安的,看見賀江洲進來,似乎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道:“賀公子,你怎麼才來?!我還著急有事……”一眼瞥見後面跟來的秦蘇,趕緊把下句話給吞進肚裡去了。

  賀江洲面上有些變色,向後偷看一眼,見秦蘇面色無異,才咳了一聲,拿腔拿調說道:“道長,剛才我跟你買藥,你說什麼也不肯,現在我把病人……家……屬帶來了,讓她跟你說吧。”

  那道人‘哦’的一聲,看了秦蘇一眼,結結巴巴說道:“我這個藥……只……只……賣給有用的人,要是……沒病,給千金……也不賣。小娘子……你家裡……真有病人麼?”

  秦蘇見他不稱呼自己“女施主”而稱作“小娘子”,心中頗為著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卻不便作色,當下斂衽道:“是的道長,我有一位兄長,因遭遇變故得了離魂之症,現在正在病痛之中。聽聞道長有妙方靈藥,小女子特來討求。盼望道長以救人為念,肯抬貴手,將靈珠賣給我們吧,敝兄長與小女子俱感戴恩德。”

  道人道:“這樣啊……我這保一瀧珠可不是一般東西,是南海……螭龍腹中結出來的神物,天下難求的。京城裡多少王孫巨富,要出千金來買,我都沒有答應。”

  秦蘇道:“這個自然,神物必有所值,我們願出相等的價錢,決不讓道長空手而回。”

  道人道:“這個錢嘛,其實老子……呃,老道我是不太計較的……”

  “老子?”秦蘇聽他說得粗俗,吃了一驚。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道士自稱‘老子’的,難道這道士不拘小節竟到了如此地步?一時面上疑惑,看向道人的眼光也帶了幾分警惕。她卻沒有看見,此時立在她身後的賀江洲,臉色早已變得如同豬肝一樣。

  道人兀自不覺,還在得意洋洋說話:“我道人云遊四方,身在方外,要那麼些錢有什麼用?我只不過是覺得……覺得……這個……凡人……呃……百姓……受苦比較多,不像我們一樣快活……不對不對,怎麼說來著,賀公子?”他偏頭問向賀江洲。

  賀江洲哪料到他有這一問,面上‘騰’的登時紅成一片,直要擠出血來。

  道人被他恐怖的眼神嚇壞了,後退一步,連忙擺手:“呃……呃……這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凡人……凡人……都有病,我們做道士的應該憐惜……他們,要對他們好,有藥就給他們治……那些大官王孫就算有錢,我也不賣給他們的。”

  秦蘇聽他說得錯漏百出,語句全無章法,眼中不信之意更甚。只是茲事體大,關乎胡大哥的康健,心中寧願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當下說道:“那是道長厚德,關心天下百姓疾苦……小女子想借道長的寶物看一下,不知道長能否答應?”

  那道人呼了口氣,抹了抹臉,道:“當然!當然!寶貝就是賣給你們的……呃,我是說,你們有病,我才賣給你們,沒病的我自然不賣……”

  秦蘇大皺眉頭:“什麼我們有病才賣給我們……這道長當真不會說話。”見那道士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裹,擺到酒肉狼籍的飯桌上。

  綢布一一抽開,四顆指頭大小的乳白珠子便呈現出來。這些珠子圓潤之極,幾乎都一般大小,聚在一起,似乎籠著一層霧氣,散著淡淡的柔和光芒。

  “這便是保一瀧珠麼?當真能夠聚復元氣?”秦蘇心中想著,拿手捏起一粒。那道人卻不阻攔,只把眼睛看向賀江洲,被賀江洲狠狠瞪了一眼,趕緊低下頭去了。

  “賀公子,你幫我看看。”

  賀江洲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跟秦蘇一起驗看。秦蘇檢視了片刻,不得要領,抬頭問那道人:“道長說這些珠子是南海螭龍所結,卻不知道長怎生得到的?”

  “我……”那道人張口結舌,不知怎麼回答,又把臉看向賀江洲。賀江洲擺過頭,自己又欣賞窗外風景去了。道人訥訥半晌,才說道:“是……我打的,好大一條龍啊,費了我三天三夜工夫,才把它殺了。”答完,不耐煩的問秦蘇:“喂!問了這麼多,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人啦!”

  “要!要!”秦蘇道,她心裡可不怎麼相信這道長真的能夠獨自殺死螭龍。想了想,問道:“卻不知道長要收多少銀子?”

  “既然你家中有病人,那就好說了,剛才這位公子求了我半天,情深意切,道長我也很感動,不過為了確保他沒有騙人,我才讓他回去叫你過來……這樣吧,銀子我也不收了,看在這位公子的面上,把寶珠都送給你。”道人說到這裡,上前拍了拍賀江洲的肩膀,道:“年輕人心地善良,不錯!不錯!天下間像你這樣的好人可不多了。”說完也不向秦蘇告別,竟自揚長而去。

  秦蘇見他前後兩番說話,神態大不相同,心中本已奇怪。待聽到他竟然不要銀錢,更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原來他不是想騙我銀子……”秦蘇喃喃說道,“我倒錯怪好人了。”

  只是這位道長說話顛三倒四,前後矛盾,兼且滿面酒肉之色,靈氣半點也無,實在太像騙子了,難免讓人猛生疑心。

  賀江洲看著那道人出門去,下樓不見了,那張緊繃的臉才總算放鬆下來。暗自吐了口氣,轉回跟秦蘇笑道:“這位道長……說話當真……當真……風趣,哈哈。”

  秦蘇點點頭,道:“我先前聽他說自己殺了螭龍,還以為他是個騙子呢。卻沒料到他竟然不要我們的錢……我倒是太過小心了。這位道長不拘小節,胸襟寬廣,想來也是個江湖異人,唉,險些錯怪了他。”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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