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36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3
第十九章 突圍(下)

   “嘩!”萬千甲蟲拱破土層,如噴出地表的泉水般湧出,前仆後繼,瞬間咬破屍氣之壁,爬到二人身上,開始啃噬,師徒二人面上、手腳,肚子,只在一眨眼工夫便被咬穿了幾個大洞。

  戰場十餘丈外,十幾個黑衣人站在樹上,居高臨下看著戰局的演變。“有古怪。”康香主皺著眉說道,“他們被萬聖降體,怎麼動都不動一下?”

  “是奇怪,按說臨死了,至少應該叫一聲的呀?”一個堂主也說。

  “想是因為香主親來坐陣,萬聖得以大展神威,速度太快,他們還沒來得及動作就……”一個堂主恭聲道,一眼看見康香主正冷冷的注視他,不自禁的打個寒噤,下面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場中的師徒二人果然姿勢古怪,身邊殘餘的殭屍讓蜂蟲攀附,都滾成了一團,惟他們兩個人單膝跪著,彷彿在拜見什麼神聖似的,岩石一樣巋然不動。羅門教眾人靜靜看著施足孝二人,皺緊眉頭,全然不解其中奧妙。

  同一時辰,八十里外的安義村。

  七名年輕男子趁著活閒,偷了一條狗殺掉吃肉。幾個人在水邊剝洗淨了,圍在火堆邊喝酒划拳。正酒酣耳熱之際,其中兩個男子突然大跳起來,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

  “頭疼!啊!疼!疼!”

  “呼!”火焰驟起,他們腦後的辮子猛然燃燒起來。

  “有信!有義!你們怎麼了?”同伴們驚慌大叫,然而那可憐的兩兄弟慘聲不絕,已經抽搐著伏倒在地。兩樣黃色的物事從他們腦後飛出,象蝴蝶一樣翩然拍動。火光下看得明白,那是兩張黃紙疊成的小人形狀,一干人錯愕的看著,見兩張紙人舞了片刻,“啪!”的一下在空中化成了煙霧。鑽入了地下二人的頭頂百會。

  “有信……有義……你們……沒事吧?”

  沒有回答。

  同伴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酒醒了大半,趕過來扶起了兄弟二人。然而令他們驚異的是,句有信和句有義……兩個人的面容似乎跟剛才有些不一樣了。

  “你們……你們……”他們不可置信的看著兩人慢慢變化,其中一個皮膚慢慢乾癟沉暗下去,臉上似乎被一把看不見的利刃削剪,寬闊的下巴變得尖峭,原本的濃眉大眼,也漸被半禿的白毛和耷拉鬆弛的皮肉覆過。

  迅速變老的句有信變得陰鷙之極,他大口的喘息著,看看身邊手足無措的幾個人,突然獰笑一聲。

  河灘上傳來了慘不忍聞的悲嚎。剛好五聲。

  “走吧,堯清,我們先找個墳地補補元氣。”

  “是,師傅……”

  兩個人蹣跚著走入了黑暗。

  八十里外的山林戰場,暫時與他們無幹了。那裡現在只有一個人在拚命求生。

  當施足孝師徒召動的紅屍退回虛空之時,范同酉正好同時捏破了龜魄瓶和鐵線蛇魄瓶。兩物都是甲冑堅硬的鱗類,融魄過後,他的肌膚表層便生成了片片蒼黑的鱗甲,硬如堅鐵。一個沉重巨大的拱形甲殼從骨節裡突生,橫向合攏接扣,將他軀體護住。范同酉把手足一起縮入殼中。

  這下防是暫時防住了,但范同酉也走不了了。背殼太沉,行動太慢,龜魄的最大弊病正在這裡,這也是他先前被施足孝攻擊時,寧肯用蜣螂魄也不用龜魄的原因。縮在甲殼裡面,聽蟲蟻在身上各處死命啃噬的聲音,范同酉暗暗發愁。背後被屍水溶開的傷口已經有茶杯那麼大了,疼得他眼前直髮黑,他能感覺得到,膿水順著脊背淌下,把他後腰腰帶都浸濕了。

  更糟糕的是,他能用的用具,已經不多,多年來辛苦收集的一百另八枚封魄瓶子,經此一役後已經十去其九,所餘無幾。

  “該怎麼辦?”他焦急的想著,感覺背上的壓力越來越大,啃噬的聲音愈加密集。不行!縱然龜背堅硬,但也禁不住萬蟲啃咬,更何況,看不見的敵人還隱伏在側,須得下個決斷了,他猶豫著把手伸到了衣領位置,卻又放下。再抬起,又放下。

  “啪!”一塊龜板被咬開了。

  范同酉象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拱起身子來。右手兩指飛快的捏住了藏在衣領中的那枚封魄瓶。

  如果此時有人正在他對面,便可看到他臉上一副又焦急又心痛的表情。

  康香主臉上表情同樣也很不好。幾個下屬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跟著他的目光投向地上的兩堆白末。

  所有死屍的血肉骨骼全被甲蟲吃得乾乾淨淨。只有施足孝師徒二人,骨頭還沒被咬,就散成了這樣。

  “他們跑了!”康香主面色鐵青說道。“屍門和鬼家最擅長這些死裡逃生的把戲,下次再遇見這兩個門派的弟子,一定要給我活捉一個過來,我要嚴刑訊問!搞明白他們到底用的什麼法子。”他的面上皮肉抽動,再把目光投向三十丈外的另一處戰場。

  白蟲高高堆起,已經成了一個小山丘。大團的地蜂充斥滿了周圍的空間。

  “不管這個是什麼人,再不許他跑掉,如果他跑了,我讓你們……”話沒說完,便看見兩人多高的蟲山突然爆裂開來,氣浪呼嘯著向周圍衝擊,萬千甲蟲被激得像鉛彈一樣四面急射,打穿樹葉,‘奪!奪!奪!’的深入木中逾尺。

  在這狂飆面前,合抱粗的大樹都無法抵禦,離得近的,被連根拔起,當空飛舞,離的遠的,也被攔腰吹斷。整座山林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晃了一下。

  滾滾蒸騰的白色雲氣之中,一團青光如練,射上了天空。

  這是一頭奇怪的大鳥,頭生肉冠,渾身披著翠綠色的毛羽。流轉著華光的尾翎直有丈許之長。但它的整個軀幹,仍然像一個人的模樣。

  這個三人像人,七分像鳥的怪物究竟是什麼,羅門教中無一個人識得。

  眼看著大鳥飛上高空,像一顆流星般向著江寧府的方向划去,康香主怒極,右爪如鉤,一下抓在身旁的樹幹上。“******!讓他跑了!”

  怒氣形成了威壓。眾人都看不見康香主目中射出的如利刃一般的精芒,然而卻都感覺到了沉重而致命的殺氣。如同沉重的磨石壓上胸口一般,每一個人都感覺到氣息不暢,而最難熬的,是源起於靈魂深處的顫慄,那是如同牛馬碰上猛虎時,面對天敵的與生俱來的敬畏和絕望。

  幾個原先頗有不服的堂主,此刻才驚駭的發覺,這個看起來衰朽如風中殘燭的老人竟然如此恐怖!

  “嘩!”被康香主抓中的大樹,連枝帶葉,突然散成了萬千焦黑的碎粒。

  “行蹤暴露了,計畫全部取消!夏宴堂通知所有潛入城中的人手,分批出城,到舒州集結候命!”

  “是!香主!”這次的回答,人人心服口服。

  “嗵——!”“嗵!嗵!”

  睡夢中的賀老爺子被近在耳畔的炸響驚醒了,從床上霍然坐起,聽見頭頂上亂響如雷,斷梁碎瓦正劈頭蓋腦的落將下來。

  “什麼刺客大膽來襲?”他還沒想明白這個道理,多年習法的本能卻使他的靈氣先於頭腦運轉,落冬掌施展開,千百個如虛如實的掌影便朝天拍去,旋風應掌而生,所有碎木泥塵瞬間倒飛,象被一個巨大的鼓風機掀揚起來一樣。

  “是誰?!”賀老爺子像個怒目金剛一樣躍上屋脊。

  賀家莊佔地頗寬,主舍,廂房,別院,廳堂園林緊密挨著,這是一戶絕好的富貴人家佈局。然而現在,好景成了殘垣,從正門斜右位置起始,一直綿延到後舍的花園,一道煙塵滾滾,彷彿被巨大的天刀砍過一下,巨大的豁口形成直線,劈開了經過的所有房間,精美的門窗碎折,堅實的花牆坍塌,房舍中破,陳年的灰土四處瀰漫。

  就在豁口的盡頭,培花室的頂棚憑空消失了,驚駭欲絕的花匠****著上身,還躺在倒塌的床上,瞪大眼睛看著身旁的天外來客。

  說不清是鳥還是人,那怪物周身冒著游移的青藍之光,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莊丁僕役們叫嚷著跑起來了,莊中守護的十餘名弟子矯健的翻上屋頂,賀老爺子看見自己的三個老友也在其中,便踏步向敵人那裡飛縱過去。

  “老賀頭……救……我……”那似人非人的怪物聽見腳步落地的聲音,艱難的張開了眼睛,看著賀老爺子說道。他那被絨毛覆蓋的眼裡,已經漸有迷亂之象。“救……我……中了……屍……毒……”

  聽出那尖喙裡說出熟悉的聲音,賀老爺子猛然張大了嘴巴。“是桐油!”他張皇的大叫,驚駭之下把老友少年時的綽號都叫出來了。“春旺!春旺!快去把陸浦叫來!”

  “九生!去我臥房裡,把保心丹都拿過來!”巨大的嗓門如霹靂炸響,眾弟子僕役從來沒見老爺這麼驚慌過,知道事情危急,忙不迭的按指令快速行動。

  “丁退!峻方!你們快來按住他心宮,我給他過氣!”

  到底是法術世家,應急之時效率極高。只不多一會,丹藥咒符,毛巾熱水,全都備得妥妥噹噹。四個老傢伙把范同酉龐大的身體抱到了堂屋當中,厚厚的蓋上錦被。

  “老鬼!睜眼睛!別閉!”賀老爺子急得滿臉通紅叫道,給范同酉灌完保心丹,貼了暖氣咒後,手上便抓起一把糯米,按到了范同酉後腰的傷口之上,腐臭的焦煙哧哧而起,傷處的皮肉如同活物,猛烈收縮了一下。范同酉痛哼了一聲,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別閉眼!別閉眼睛!”見他兩個眼皮耷拉下來,就要昏然睡去,賀老爺子大喊,忽然間情急智生,急躥兩步飛到牆角,一腳橫掃,登時踢破了碼在那裡的十餘個酒罈。

  嘩啦啦的碎響聲中,酒花濺飛,香氣頃刻間彌滿了廳堂。

  “你不想喝我一百六十年的老酒了?”

  范同酉耳朵聽到酒字,喉頭便“閣”的響了一聲,喉結快速抽動。“酒……酒……我……要……喝酒……”他掙紮著挪動身子,耷拉下一半的眼皮馬上又強撐起來。

  老友性命交關之際,賀老爺子哪裡還會吝惜身外之物,著弟子飛快拿來了珍藏的美酒,一掌把壇口連同泥封截去,甘醇的氣息濃烈甜美,登時令場中所有人都聞之慾醉。

  窖藏一百餘年的極品汾酒,果然不同凡品。

  連一般人聞到這股酒香,都生陶然微醺之感,更不用說嗜酒如命兼且已經渴成旱苗待雨的范同酉了,他眼中冒著狂熱的熾光,憑空生出力氣,一把搶過賀老爺子手中的酒罈,雙手平抱舉了起來。酒漿傾下,但在范同酉的勁氣控制之下,半滴也沒有外灑,像一條白線直貫進了他的喉嚨。

  好一陣虹吸鯨吞!眼見著已經半死的老頭兒憋著一口氣猛灌不止,兩個眼睛瞪得比鵝蛋還大,下人僕役們盡驚得目瞪口呆。

  “呼!好酒!”一口氣飲了半壇,范同酉眼中終於有了亮色,滿足的嘆口氣,抱著酒罈疲倦的閉上眼睛。賀老爺子蹲在一旁,緊張的幫他清理傷口。屍毒發作的時間過長,老頭兒的後腰上已經蝕穿了拳頭大的洞口,隔著薄薄一層肉膜,裡面的臟器已經隱約可見。

  去腐生肌靈膏,虎尾膏,天指回陽符,回春符。好在賀家莊藏著的藥品符咒極豐,一瓶接一瓶,一張連一張的招呼上去,不多時便阻住了傷勢惡化。

  在旁的幾個老者都知道,范同酉這條命,總算是讓酒給衝回來了。

  等到陸浦趕來,施展七十二針絕技,給老頭子活血散氣,疏通脈絡,范同酉終於脫離了凶險,慢慢收回變化的形象,伏到床上讓大家用糯米給他解清餘毒。

  “賀老頭,你這汾酒不錯,看在我是病人的份上,再來一壇成不成?”范同酉涎著臉問道。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酒鬼酒鬼,酒字在前鬼字在後,便是成了鬼也要以酒為先的。這老頭兒剛從陰司裡繞了一圈回來,又開始唸唸不忘杯中黃湯了。

  “不成!”賀老爺子板著臉道,看見范同酉撿回性命,他心情也變得大好,只是姓范的不知自愛,認酒不認人,現在把酒給他只會貽禍四方。

  “別說只是病人,就算你現在死了,我一口也不會給你。”

  “嘖嘖!老傢伙,這麼多年了,你還改不了一毛不拔的本色。認識你真是倒盡八輩子黴,好吧,我不求你,你只要把答應給我的那壇還來就行了。我這個人很知足。”

  “那罈酒……剛才你不是已經喝完了麼?怎麼還好意思跟我要?告訴你,現在連馬尿都沒了!別說一壇,半壇也沒有,一口也沒有!”

  “放屁!”范同酉大怒,霍的撐直身子起來,“剛才那壇怎麼能算?那是給我救命用的,又不是專門送我喝的……簡直豈有此理!當藥用的酒怎能跟喝的酒相比?你別跟我打馬虎眼,答應的事可不許賴帳!快把酒拿過來,我現在就要兌現。”

  “我才不管什麼藥用的還是喝著玩的,反正就那一壇。你已經喝光了。”

  “呸!呸!”范同酉怒極,向地上大吐唾沫,“該死!該死!老傢伙你……你……欺人太甚!氣死我了!”他狠狠的瞪著賀老爺子,“你要是敢反悔不給我酒,我……”他急得鼓突兩眼,飛快的向左右查看,想要找尋報復的物件。

  怒氣勃發之下,叫道:“你敢不給我酒,我把你這賀家莊砸個稀巴爛!”

  “嗤嗤!”賀老爺子冷笑。“你已經把我賀家莊砸得稀巴爛了。”

  “那就再砸一次,說!給不給酒?!”

  “酒是一滴也沒了,你有本事起來砸呀?站不起來吧?……噢……居然站起來了……腿還打哆嗦吧?”

  “乓!”酒罈子被盛怒的范同酉摜到地上,散成碎片。“給我酒!不給酒我真翻臉了!保證比翻書還快!”

  丁退,陶確,欒峻方同時搖頭。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35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33
第二十章:魂兮歸來(上)

  三天之後。

  “……就可惜了我的青鸞之魄!白白糟蹋掉了!”躺在床上,范同酉痛心疾首的說道。他在跟眾人解說當日脫逃的情形。“那是我從吐蕃僧人那裡買來消息,千辛萬苦捉來的幼鳥,本打算把融魄法術的疑義都解釋明白後,固化在身上用的……那可是天下難求的寶貝啊!”

  眾人點頭。青鸞跟鳳凰和龍一樣都是極難現跡的聖獸,無數豢養師畢生追求的目標,就這麼被糟蹋了,果然十分可惜。不過也沒法子,青鸞魄雖然珍貴,但比起人命來,孰輕孰重自不待言。更何況,能在關鍵時刻救了主人性命,也不能說它是白白浪費掉了。

  “施足孝這殺千刀的狗賊,在剜牛關的時候就一直對我的法術圖謀不軌,半年前就來到我谷前,求我收他為徒,讓我痛罵了一頓趕出山去了,但他不死心,又破不了我玲瓏鎖魂大陣,不敢進去找我,就只能天天在外面哀求鬼叫。”

  “後來賀老鬼派人送來書信,到底讓他等到機會了。我為了避開他,特意在山谷里布置了假象,本來是騙過他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等我來到鳳翔府時,他竟然又跟了上來,一路攆著我追到江寧府。”

  想想自己這寶貝丟得冤枉,范同酉不禁又氣沖鬥牛,衝著賀老爺子大喊:“賀老鬼!你賠我青鸞!全是你那通狗屁書信惹的!還有那個什麼狗屁姓胡的,救什麼救!魂丟就丟了,有什麼了不起!你拿兩壇……不!三壇!……不!五壇百年汾酒來賠!我才饒過你,少了我跟你沒完!”

  “嘖嘖!”賀老爺子咂著嘴說道,“你夾著一泡屎,好不容易忍到雞叫天快亮了,偏偏頂不住又拉到了床上,這賴得了誰?明明已經到了地頭,差一步就進城了,卻讓人逼得放出青鸞魄,唉,說到底還是你沒本事。”

  “放屁!放屁!臭不可聞!”范同酉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他現在傷勢大好,比三天前強多了,因此大動肝火倒也無礙。“換你試試看!這些殺千刀專使陰招的狗賊埋了陷阱等我,我有什麼法子,******連樹都變成蟲子,螞蟻都躲在葉子背後……”想起幾天前讓陷入蟲陣的遭遇,范同酉至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下流不要臉的招數!******不知道哪個烏龜王八門派,用這樣的詭計害人。”

  “老鬼你是多年不出山,不知道羅門教。羅門教就專門使這樣的招數,對付你這樣頭腦簡單的老東西最有效。”

  “羅門教?那是什麼狗教?等我傷好了,我不把他們整得死去活來……”

  “得了。”賀老爺子笑道,“你已經讓人整得死去活來,差點把老命都丟了,還說什麼大話。”

  “放屁!那是他們暗算我。”

  “就是不暗算你,憑你那兩招變貓變狗的功夫,還想跟人打?春旺!去後院把小黑牽來,看看姓范能不能打過它,如果能打過,再把拉磨的……”

  “我看出來了,你不服我。”范同酉說道,眼皮開始危險的跳動,“以前打那幾架沒分出勝負,來來來,咱們再比劃比劃。”他瞪起眼睛,眼看又要和賀老爺子放對。便在這時,房門扣響,秦蘇走了進來。

  “范老前輩,你好些了麼?”

  范同酉看見是她,哼了一聲,把臉轉過一邊不理睬。就是這個女人,害得他的寶貝青鸞變成小鳥飛走了,看見她當然心中不快。秦蘇紅了一下臉,看見賀老爺子,丁退幾個人正在給自己使眼色,便道:“我聽說范前輩喜歡喝酒……”

  某個字有致命的誘惑力。范同酉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搖動了一下。

  “……特意去買了這瓶翡翠冰火來孝敬你老人家。”秦蘇象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起一方錦函,打開蓋子,現出一小瓶羊脂玉壺來。壺身不過拳頭大小,通身光潤潔白,壺頸細長,造型極美,瓶口封著包金沉香木軟塞,單從外表來看已見其貴重。

  “這是唐時暹羅工匠釀的,專門進貢到皇宮的貢品,藏了幾百年了,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買下來。這瓶酒曾經被六戶人家收藏過,一直沒捨得打開。酒叫翡翠冰火,聽說入口時醇香清爽,有如三九寒冰,入腸時又辣口燒心,如同火刀……”

  那邊范同酉聽她解說酒的來歷,心尖兒上早就癢了幾分,“咕嘟—咕嘟—”的吞了幾大口唾沫,待得聽說酒的滋味妙處,哪裡還能忍住等她把話說完,一疊聲叫道:“啊!有這樣的好東西?!拿來我看看!我看看!”

  雙手緊緊抱住了秦蘇遞過來的盒子,生怕被人搶走似的。范同酉仔細的撫摩著酒瓶,止不住讚歎:“好傢伙!真好!真好!玉增酒色,木益酒香,這做酒瓶的深通至理,定是個大師。”想了一想,又喜的抓耳撓腮。“連酒瓶都造得這麼精美,這酒不用說定是極好的,太好了!太好了!可惜!可惜!”

  一幫服侍的僕役聽得摸不著頭腦,一會太好了,一會可惜的,也不知道是喜不喜歡。只有四個老友相顧莞爾。這老酒鬼定是見酒極美,高興壞了,是以連聲讚歎。只是終究慾壑難填,覺得酒實在太少,他恨不得有一大缸盛著過來送給他才好。

  輕輕剝開外面的金箔,小心的旋開塞子。

  濃郁的醇香剎那間飄滿內室。

  范同酉只在瓶口聞了一下,歡喜得尿都要飛出來。珍重萬分的把木塞再旋上。“好!好!好!”他一疊聲的叫道。“老夫一生飲酒無數,卻沒見過這麼好的酒!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旁邊的丁退笑了一下,道:“人家秦姑娘知道你喜歡酒,特意送來這樣的禮物,你不覺得該作點什麼嗎?”

  “作什麼?”范同酉愣了一下,打量一眼秦蘇,突然間恍然大悟。“不就是給姓胡的塑個魂麼?沒問題。”老頭子滿不在乎的說道,哪裡還有丁點不快,“過三五天後我傷好了,就給他設壇回魂,保證讓他變得活蹦亂跳的。”他兩個眼睛仍然盯在酒瓶子上,歡喜讚歎,顯然神魂已被美酒勾引去了。

  秦蘇低下頭,微笑著。卻有兩滴淚水掉落到地上。

  “要塑魂了……怎麼辦才好?”賀江洲象頭犀牛一般,瞪著眼睛在自己房間裡焦躁的轉圈子。

  三天時間過去,明後兩天就是給胡不為塑魂的日子了。范同酉經過悉心調養,傷毒已經痊癒,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礙他給胡不為開壇。

  眼見著情敵醒來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賀江洲急成了火燒眉毛,他有心要阻撓這次開壇,卻怎麼也找不到由頭。“該死!該死!”賀江洲大罵,心中一股無名怒火躥上頂門,燒得他渾身不爽。

  真是流年不利,事事不遂人心。

  幾日來看見秦蘇一往情深的模樣,他心中早就滿不是滋味,而賀府上下,雜役老媽子,毫不顧及他賀大少爺的感受,忙裡忙外的為明後天的開壇張羅,更讓他看了滿腔酸氣。這三天時間,實在是賀江洲生平最鬱悶的日子。他心中有萬千怒火,又不知該向誰發洩,他惱恨一切人,僕役婢女、秦蘇、范同酉、丁退、甚至於他爹賀老爺子,這些人此刻都成了敵人,似乎人人都存心跟他過不去。

  至於,胡不為,這個得到秦蘇青眼的情敵,眾人眾星捧月虔誠侍奉著的受難者,他的感覺只有兩個字:痛恨!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痛恨。他無一日不想親自上前去,捏著胡不為蒼白細弱的脖子,一遍接一遍的掐死他。

  “敢跟我搶老婆!”他忿然的想:“這傻棒子憑什麼得到秦姑娘的心?年紀又老,長得又難看……還是個帶孩子的鰥夫!和我相比簡直天差地遠,秦姑娘天仙一樣的人物,憑他也配!”想起秦蘇,心中便忍不住的懊惱:“唉……唉!秦姑娘,你睜開眼睛,看看玉樹臨風的賀公子!放著眼前好端端的風流少年不挑,偏偏喜歡上那麼個下里巴人……你這不是撿了芝麻不肯換西瓜麼?”

  埋怨完秦蘇,他又開始不滿他爹來。“爹爹也真是,這麼熱心幹什麼,幫著外人張羅,這不成心讓兒子娶不到媳婦麼?我娶不到媳婦,將來賀家沒人傳宗接代,可別怪我!”

  “砰!”想到可惱處,一腳蹬翻了圍在桌前的錦墩。那墩骨溜溜滾到門邊,被門檻一抬,居然又盤旋著立了起來。“姓胡的!你還不服?!”賀江洲怒眉上挑,眼中已把這倒下還不肯服帖的墩子看成胡不為的化身,大步上前,就要上去踩上幾腳瀉瀉怨憤。

  門外傳來秦蘇的話聲:“賀公子,你在麼?賀公子?”

  秦蘇看來心情很好,聲音都顯得喜孜孜的。

  賀江洲心中不無妒忌的想:“那老傻子要塑醒了,所以你高興成這樣。”賭氣之下,便不肯回答。

  “賀公子,你在房裡麼?”秦蘇輕輕叩響窗格。

  “賀公子?”

  聽秦蘇叫得幾聲,賀江洲繃不住了,緩了緩心情,慢慢拉開門扉,故意板著臉說道:“你叫我賀公子,我是不答應的。到現在你還當我是外人,連‘江洲’兩個字都不肯叫。”

  “原來你在!”秦蘇笑道,“我不是把你當外人,只是……不習慣這麼叫。”她的眉眼中都透著快樂。

  “我知道你還在為上次的事情埋怨我。”賀江洲故作幽怨說道,“怪我沒有提前通知你,就告訴給你師傅。”

  “沒有!真的沒有,你一番好意,我怎麼會怪你。”

  “我不信。”賀江洲搖搖頭,面上的沮喪便跟真的一般。“除非你肯叫我的名兒,我才信你。”

  “江……江……”秦蘇叫了兩個‘江’字,到底還是叫不出來。“賀公子!”她臉上微紅,跺著腳嗔道。

  見一抹飛紅掠上秦蘇雪膩的粉頸,爬上耳垂,賀江洲心跳又加快了。血液快速倒流,心魄搖動,幾乎便難以自抑。念茲在茲的意中人就站在面前,他腦袋裡哪還有地方裝下別的東西,先前所有的抱怨瞬間全扔到了爪哇國去了。

   “我想給胡大哥買一套新衣裳……想讓你陪……”秦蘇轉移話題,想繞過這難堪的叫法。

  賀江洲哼了一聲,倒退回房中,作勢要合上門。“賀公子沒在家,江洲倒在。”

  “哎—別!”秦蘇趕緊伸手撐住門板,“江……江……洲……你陪我去買好麼?”聲音細若蚊蚋,等把‘洲’字說完,臉已經羞成大塊紅布了,長長的睫毛低覆下來,不敢再看賀江洲。

  賀江洲雙目瞪直,又變傻了。

  情之所鍾,落花隨水轉,唏哩嘩啦,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此刻,他滿眼,滿心裡只有秦蘇忸怩難為情的嬌羞之態。整個人似乎泡在酒缸裡,暖洋洋快美,醉死還復生,又似一瞬間血肉被人掏空了,整個人變成一具空殼,聽不見他響,聞不見他香,手中扶著的木門,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橫在煙氣之中,他的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感知,只有一雙眼睛還能看見這絕美的玉人。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美人含羞低目時,連天都塌了。

  “她為我臉紅了……”一時間,這個想法如同黃鐘巨呂,一遍接一遍的轟鳴,震盪他的魂魄。讓他幾欲流下淚來。情之於人,痛快若斯!若是他賀江洲,能夠每日博來美人一羞,他情願折壽六十年!

  “賀公子,你怎麼了?陪我去買衣裳,好麼?”看見賀江洲彷彿木雕一般,直瞪瞪看著自己,秦蘇有點不知所措。賀江洲現在的情形,跟胡大哥頗有相似之處,難道他突然也丟魂了?“賀公子?”秦蘇試探著再問,那直勾勾的眼神……有點讓人害怕……

  等到秦蘇叫到第四聲之後,失魂落魄的賀大公子才終於撿回魂來,“走吧,你要買什麼衣裳?”他合上門板說,感覺喉間仍然乾燥。一顆心變成了幾百顆心,在胸腔裡亂跳。

  “胡大哥要醒過來了,我想讓他忘盡過去,過新的日子,給他買新衣裳……剛才你怎麼了?也不說話,害我嚇一跳。”

  “沒什麼……突然想到一些事。”賀江洲勉強笑道,鎮力壓服著已經滾湧到喉頭的那句吶喊:“我喜歡你!你還不知道麼?”

  兩人喬裝打扮,從後院裡偷偷溜了出去。到賀家莊外半裡的成衣鋪挑選長袍。

  “金紫色的好看。”秦蘇說,“胡大哥皮膚白,穿起來顯得富貴。”她拿袍子在賀江洲身上比了比,賀江洲趕緊捻開摺扇,擺出微笑,挺挺胸膛,竭力表現溫文爾雅。

  “你太胖。”秦蘇皺起眉毛,賀江洲微笑的臉馬上變得僵硬。

  “不如胡大哥瘦得有精神。”

  聽見這話,花花公子哪還有不上道之理,趁秦蘇轉身再找衣服的工夫,收起微笑,嚴肅的瞪大起燈籠眼。心想:“這下該炯炯有神了吧?”

   “賀公子你丟東西了麼?”

  “沒啊?”賀江洲奇怪的問。

  “那你幹嘛把眼睛睜那麼大,我還以為你在找東西。”

  “……”

  花了一個多時辰,兩人挑了六套衣裳,趕緊又回到了莊中。

  “多謝你了,賀公子。”

  “叫江洲!”賀江洲板著臉說。

  “好……多謝你,江……江洲公子。”秦蘇含笑低眉,羞澀的跑進房裡。留下一隻呆木雞在走廊中又悲又喜,天人交戰。

  臨晚,吃過晚飯,范同酉便抱著酒甕出來視察設壇狀況,旁邊跟著賀老爺子和丁退等人。

  “二、四、六……十六、十八,嗯,十八隻竹樁,布成阻靈籬,這可千萬差不得。”他數完設在廂房門前的十八隻青竹樁,滿意的說道。十八隻樁子兩兩參差,在臨時辟成法室的廂房門口護成一個半圓。樁子上刻著符咒,彎彎曲曲象小蛇一樣。

  “這是防止孤魂野鬼跑進來的第一道屏障,萬一破了,可保不齊會讓厲鬼趁虛而入。”

  踏進門內,兩副牛油巨燭高高燃著,將房間裡照得通明。門窗所有可開合的隙縫都貼上了符咒。

  地上擺滿白色的磁碟。各各相距尺許,有空有缺,間或開口,列成一個巨大的正方之陣。地面書寫了無數符號,碟子裡面都已經盛滿燃油。

  “三百六十個守命燈,按生、死、傷、景八門排列,這是我們的最內層屏障,固若金湯,絕無可破之理。到我作法的時候,那裡,中間位置將成至陰之地,以利精魂活潑。”他指著陣圖中心的四個蒲團說道。屋子正中留了一小塊空地,一個大水缸突兀立著,四個蒲團將它圍在中間。“塑魂時最怕野魂侵擾,又怕剛塑成的生魂消亡和逃逸。所以這裡至關重要。”

  范同酉俯下身子,細細查看陣法之中的通路,絕路,偽路是否全無錯漏。“這是根據諸葛遺法演化而來的九宮八卦鎖魂陣。知道我為什麼不要香油而用葵花子油麼?”他得意洋洋的問丁退幾人。四個老者搖頭。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20:48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0:48
第二十章:魂兮歸來(下)

   “《符文指引》上說,陰地生魂,利善在濱,就是說,鬼魂也好,精魂也罷,都要在極陰之處方能存身,水邊最適合他們。我們要給姓胡的塑魂,也只能先把他設在純陰的地方,把他身子變成純陰之體。但是,天下所有陰物,最喜歡這樣的地方了,我們要造出一個來,他們豈有不馬上飛來之理?看見純陰姓胡的,估計鬼牙都要笑掉,左一個右一個的撲上去,嗚呼哀哉,塑魂變成塑鬼,一個身子藏住幾千幾百鬼魂,精彩之極。”

  “那會怎樣?”賀江洲緊張的問。

  范同酉乜了他一眼,道:“想試試?我還不知道結果怎樣,不如下次找你來驗證一下?”

  賀江洲忙不迭縮了回去。

  “所以我們要防住這些東西,他們喜陰怕陽,我們就用純陽之物來阻隔他們。”他指指廂房的頂棚,七樣兵器按七星北斗之序懸在上空,那都是賀家莊能找出來的純陽兵器,用狗血浸過的紅線吊起來。“葵花向陽而生,所以葵子陽氣最重。而狗血是惡燥惡陽,這兩樣東西對付陰物最最有效。我還在油中加了燧石末,保證萬無一失。”

  “我這鎖魂陣以至陽之物布成至陰,你們想都沒想過吧?哈哈哈!施足孝那老東西想破腦袋也猜不出這些玄妙,他們屍門也就只能擺弄些死屍野鬼,想盡辦法去找背光臨水的墳地,怎知這陽極生陰的道理?”

  “故弄玄虛。”賀老爺子看不慣他得意嘴臉,罵道:“塑魂就塑魂,怎麼一會厲鬼一會死屍的,有甚干係?我看你頂多就是個假把式,沾點兒邊的東西你都拿過來說道,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高深莫測。”

  “呸!呸!你懂什麼?!”范同酉鄙夷的看一眼賀老爺子。“鬼是什麼?魂是什麼?鬼魂的叫法從何而來?幹什麼‘魂’字旁邊有個‘鬼’字?料想你這老不死也不知道,跟你說也白說。”

  “還有,”范同酉面色變得嚴肅起來,“你打不過我,又不肯服輸,這我知道。不過這不打緊,但你可要千萬記住,塑魂法術可是逆天而行的大法,一點錯漏都不能有,要不然,哼哼!後果很嚴重!”

   “我作法時,”范同酉點著賀老爺子,“你,姓賀的,和丁退在身邊給我護法,門外由老欒和江洲把守……用控火術,給我把外面都點亮……啊!對了,昨天你跟我說敬義學了佛舵手印,這法術剛正純明,克陰魂最好……”

  “真歹毒!”賀老爺子咬牙。“連我的小徒弟都不放過,他才練了兩招功夫你就想使喚他?”

  “那算了,反正有你們幾個就足夠了。”范同酉仰脖喝酒,“明晚子時,準時開壇。”他扔下這麼一句話,便抱著酒甕揚長而去。

  接下來,便是焦灼的等待了。期間有人歡喜,有人憂,自在不言中。

  秦蘇閉在房間裡再不出門。她整日守著胡不為,一遍又一遍的看他。看他安靜的面容,看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似乎要把胡不為的每一處髮膚皺紋都拓印在靈魂中,永遠也不要忘記。兩天時間,她幾乎記住了胡不為每一根髮絲和鬍鬚的位置和顏色。

  因為她不知道,甦醒之後的胡不為會變成怎樣。

  “胡大哥醒來後,會跟我說什麼?”這個問題在她腦中問了無數次,卻有千百種答案。有她想要的圓滿,也有她不能承受的結局。胡不為是個好人,重情重義,這她知道。如果胡不為得知自己這一年來的辛苦和委屈,他肯定會很歉疚,會感激自己。她甚至能想像到胡不為當時會用怎樣的眼神來看自己。

  可是秦蘇不需要這些,她不想要他的歉疚和感激。

  長久以來,她心裡有個朦朧的願望,卻一直不敢讓它浮凸出來。這個念頭日漸強烈,但她拚命抗拒,竭力躲避。每一次都用同一個藉口來勸服自己。“胡大哥救了我,我現在這樣做,只是為了給他報恩,我不想得到他什麼。”

  但漸漸的,這個開給自己的謊言已經沒有說服力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開始有所期待,滿含著愧疚,又有深重擔憂的期待。隨著胡大哥醒來的日子臨近,這個期待開始面臨考驗了。

  成,或敗,兩個不同的命運同時擺在了面前。而結局如何,她看不清方向。

  秦蘇彷彿陷在泥沼之中。進,不敢進。退,後面已沒有退路。她徒勞的想讓自己站直起來,卻更深陷其中。

  一天。兩天。

  時間從來就是個奇怪的東西,同樣時長,有的人會覺得很久遠,有的人會覺得很短暫。且不論現在天下百姓如何深受煎熬,過兩日時間如若經年了,在江寧府,兩次日昇月落之後,給胡不為塑魂的日子終於到來。

  這一日是七月廿一。入晚,從戍時開始,賀家莊便開始閉門拒客了。一應家眷僕役,全都趕到東廂房呆著,與設了法壇的西廂房保持距離。逆天改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賀老爺子縱然性情粗豪,也不敢拿家人弟子的性命開玩笑。他召回了方圓百里內所有外事堂的門人,守在院內各處,負起守護之責。

  秦蘇也被這肅穆的氣氛搞得緊張起來,懷著一腔忐忑,只想:“原來塑魂這般緊要,先前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把胡炭託付給賀老太太照管,自己打疊精神,從天一入晚就開始盤膝打坐,養息靈氣。

  到亥時,夜寒漸重,距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各人便分赴其位,范同酉把三百六十個守命燈都點燃了,吩咐秦蘇把胡不為放進陣圖中央的水缸中,待秦蘇和丁退、賀老爺子在蒲團上坐定後,便合上法室木門,讓賀江洲在外面用灶膛爐灰橫著堆堵門檻。門板上密密封貼鐵幕符和陰法調魂符,再用紅線勒死。

  “都不要慌,出什麼事都別離開自己位置,聽我的話去做就行。”看看室內佈置再無遺漏,范同酉便跟眾人說道,自己回到蒲團上坐倒,低頭默息,指上慢慢捏起天罡訣。

  整個莊院在一瞬間都安靜下來,雖燈火通明,卻絕無一絲雜響。人人貫注精神,等待子時到來。法室裡面,秦蘇四人闔目調息,連呼吸聲都聽不著了,只有守命燈裡燧石末燃燒發出的‘嚓嚓’微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梆—梆梆——”

  莊園外僱請的更夫終於敲響了更梆,拉長聲音喊道:“子—時—已到—,夜—行—小心—!”

  “梆—梆梆——”

  乾坤倒換,天地間最陰之時來臨了。

  “老欒,江洲,開起火焰術!”范同酉驀然張目喝道,門外等這個命令已經多時,應聲發出轟鳴,明亮的焰光從窗格射入,法室裡驟然亮起許多。

  “天幽幽兮地靈靈,檀香一柱敬神明,乾坤合我扭陰陽,速降壇前不留停!”指訣飛快轉換,范同酉在一息工夫,換了金剛指,鬼神指和三昧真火印。法力顯功,他蒲團下的符咒便微微冒起了青濛的微光。

  平地裡似乎一陣風颳過,房間裡冷了許多。九宮鎖魂陣的開口處,焰火逐一搖動起來,火苗彷彿被人一點點吹氣,沿著通路方向一個接一個慢慢傾斜偏移。到第一個絕路時,停住了。

  “拜請五陰神,五陰來降臨,繩法來降下,寸尺起風雲。”天罡指戳入地面,藍光閃了一下。從范同酉並起的兩指指尖,一道極亮的電光貼地向前直飛,沿著狗血連通的線路一個個激活地面符咒。只一息工夫,所有的符咒由暗顯明,都亮起了青綠的光芒,房間裡彷彿在剎那間又點燃了百盞紗燈,燭光,咒光紅綠交映,亮極一時。

  “法破可破法,咒通絕通咒。”蘸起一點硃砂,砂粒在指尖瞬間熔化,范同酉一指點在胡不為的印堂之上,原本僵如木偶的胡不為,立時渾身大震。

  “胡大哥!”秦蘇險些叫出來,滿臉緊張看著他,見胡不為象得了瘧疾打擺子一般,兩唇不住顫抖,臉上皮肉上下抽動,然後,那雙一直空洞睜著的眼睛,慢慢閉上了。

  “陰極陽長陽長陰生!布下陰陽道,教令聽從!”范同酉喝道,食指變成碧綠之色。一點冷光突進胡不為的額頭。

  風波不興,似乎很安靜。

  但秦蘇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胡不為體內,一場巨大的替換變革正在迅速進行。接通了天地陰氣的法力如同水灌河渠,正在沖刷胡不為的奇經八脈,正面一道,陰氣從印堂下注人中,過承漿,繞廉泉,穿過天突穴後通入任脈。背面一道,上湧神庭,沿著鹵會,上星,百會直落腦後風府,注進督脈。

  雙龍交會,氣海翻騰。兩股法力重合於丹田,如兩頭纏頸交繞的飛龍直撲五宮,心火受不住至寒之壓,逐漸隱伏熄滅了,而後,肝、脾、肺三宮漸次安平,獨有腎水被法力引導,再沿著已被擴通的道路流遍全身。

  循環三次流通無礙,水缸中胡不為的面色,手足開始變得瑩白光潤,隱隱有通透之象。

  至此,他的身子已成全陰。

  而此時的門外,整個賀家莊庭院,已經不復安靜了。一門隔斷陰陽,室內四人專注於給胡不為改形,根本聽不見外面的聲息。但正如范同酉前日所說,他這次逆道塑魂,要重置陰陽乾坤,一旦至陰之地生成,定會招來附近的遊魂離鬼。隨著九宮八卦鎖魂陣吸收陰氣漸劇,左近所有遊蕩的陰物,已被強烈的氣息吸引過來。

  有細心的弟子發現,賀家莊院的牆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出幾道時隱時現的淡白影子了,夜中的寒氣,全然不似中秋時節,反有初入隆冬的跡象。但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牆頭上飄忽著的,只是眾多異物中極少部分而已,更多看不見的東西,正從他們眼皮底下穿過,裹著冷氣,堂而皇之的飛進偏院,慢慢圍住法室。

  門前,欒峻方和賀江洲一左一右立著,兩人平攤掌心,都催起火焰。但欒峻方掌中的火球仿若固化之物一般,亮光穩定,絕無搖動,足見其掌控火候。而賀江洲手中的就差多了。花花公子正想著來日怎生勾引秦蘇,郎情妾意,綿綿消魂。隨著情緒波蕩,手掌上那個黃不拉嘰象雞蛋又像桃子的東西便一忽兒上躥下跳,一忽兒裝死雌伏,時而明光暴漲,時而奄奄一息。

  空氣冷冽起來了。

  感覺到肌膚被冷風砭得突起雞皮,同時也感覺到內心隱隱的焦躁不安,欒峻方知道不該來的東西已經到來。

  他輕輕呼了口氣,掃一眼庭院。面前仍然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但心中無端湧出的悲哀、淒切、憤懣感情,告訴他,身邊的確有異物存在。鬼魂依託執念而生,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把臨死前的情緒散發出來,侵擾人的心神。

  “炎浪,燃!”欒峻方雙掌快速交擦一下,掌面霎時變得如同通紅的鐵塊。他忽然俯身下來,兩隻手掌帶著風聲重錘一般拍入地面。“砰!”強大的氣浪帶著灼熱氣息向四面排去,指縫中萬千火星乍閃。瀘州“火綿掌”的赫赫聲名,豈是虛假功夫博來的?隨著“嘩啦!”的爆鳴之聲,彷彿燃起千堆火,偌大的庭院瞬間變成火海,洶湧的火焰象排岸的巨浪一般,貼地向前方奔湧直去,一重推著一重,怒濤相拍,直撲到四丈外的雪牆之上,被牆壁阻礙了,火焰瞬間揚起九尺許,長長的火舌‘伏!’的舔上天空。

  五名站在牆上警戒的弟子暗暗咋舌:“欒師叔好厲害!”

  火堆之中,六七團透明之物再無處遁形,奮力的扭曲擺動著,在烈焰中翻滾。欒峻方和賀江洲耳中同時聽到了如歌如泣的嘶鳴。悲哀的感覺再次襲進兩人心頭。

  賀江洲眼前的情景嚇了一大跳:“啊?啊!來了?!”他大驚失色,直直的瞪著火堆中的幾團似人非人的形狀,猛力催發靈氣,手掌上那團本來快要熄滅的火球瞬間蓬勃,又大又亮。他驚恐的掃視四面,惟恐看不見的東西會偷襲自己。

  不期然,一縷如冰寒冷的氣息象絲帶一般,從他後腰穿過去了。

  “空!”

  立在賀江洲後面,門樞前的一隻青竹樁炸裂開來。兩點彷彿液體的東西灑在門檻前的爐灰上,裊裊冒起黑煙。

  “別分心!守好了!”欒峻方喝道,換動指訣,兩個食指架成十字,冒起熾烈的白光。“我讓它們都顯形出來。”

  白光入目欲盲,賀江洲驚慌的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隻,兩隻,三隻……十餘隻茶杯大小的火蝶從驟烈的光芒中飛出,列成一隊繞飛一個大圈。然後,四散飛去,它們輕盈的舞著,亮翅帶著流光,在空中燦如飛燈。

  一團冷氣從屋簷慢慢滑下,立時便被賀江洲頭上的一隻火蝶感應到了。那蝶快速拍翅,瞬間劃成一束流焰穿了過去。

  “啊!”賀江洲叫了一聲,看見一灘軟泥般的東西熊熊燃著向頭頂撲落下來,忙不迭的向外跳一步,掌中火球擊了出去。“破!”

  “噗哧!”鬼魂煙消雲散了,火球餘勢不盡,又炸穿了厚重的鋪地石板。石屑飛揚過後,阻靈籬的竹樁卻也被震倒了兩個。

  “厲害!”欒峻方說道。賀江洲老臉一紅,情知欒叔叔不是誇獎自己火球術放得高明,而是破壞陣法的力度比所有鬼魂都厲害。訕訕不敢答話,跟著飛蝶去撲殺被火焰附著的鬼魂。

  房間裡,范同酉的塑魂已到要緊關頭。右手按在胡不為臉上,食中兩隻,點在兩眶中間,而拇指和無名指在下面捏住鼻翼。他的整個右手掌都變成了通碧之色,絲絲青線透進胡不為的鼻目中。左手結成山神印,扣在胡不為的胸間,五指分拿五宮。

  缸中的水已經沸騰了,水泡‘咕咕’的不斷冒出,蒸汽密如簾幕,幾乎看不見被裹其中的胡不為了。

  胡不為卻全身冰冷,象塊堅冰一般坐在沸水之中,秦蘇還惟恐有絲毫熱氣侵蝕他的身體,讓新塑的精魂不能留存,把手掌按在他頭頂上,源源催動靈氣,施放控冰術給他降溫。塑魂法顛倒陰陽,胡不為變成純陰之體,他體內的熱氣盡被缸中水吸收,所以會有這樣一冷一熱的怪象。

  “空!空空!”這三聲響得怪異,是竹樁爆了。丁退和賀老爺子都展眉看向大門外,見外面又是紅芒暴漲,隱隱傳來欒峻方的沉喝。阻靈竹樁在頃刻間破了三隻,可見陰物衝勢更切了,陣中陰氣越來越盛,對鬼物的吸引力是無與倫比的。

  還沒來得及琢磨,又‘嗡!’的一聲震鳴,門窗俱被搖動,向室內突了進來。樑上簌簌落灰,三張封住窗隙的符咒也被激爆了,無火自燃。兩個老頭子都暗抽一股冷氣,賀老爺子想:“姓范的弄這法術有點門道,聲勢搞得不小。”

  “火鳥!”門外欒峻方氣喘吁吁大喝,接著尖銳的鳴聲響了起來。敵人太多,太難應付,他連火鳥術都施展出來了。

  范同酉遭遇阻礙了,發狠叫了一聲,額頭青筋隱現。從老頭兒焦躁不滿的臉上可以猜想出來,事情似乎不大順利。“怎麼這麼難?!”他低聲罵道,“他的神魂真的被拍散了麼?往時我塑魂可沒這麼費工夫!”

  一道白氣從胸口延伸,一直到胡不為的印堂,緊貼肌膚浮動,這道魂線像一條白色蠕蟲般。似乎有表皮,還有內容之物,蠕蠕動著,體內光華流轉。

  “神庭關口這麼難開,我送進不進他的識海。”

  秦蘇心中一跳,趕緊說道:“范老前輩,就差一點了,等你把胡大哥救醒,我再給你買幾瓶好酒。”

  好酒!幾瓶!

  這句承諾帶來的動力是顯而易見的。范同酉喉頭‘閣!’的響了一聲,咬牙使勁,指尖青芒再熾。胡不為額上的魂線又升起半寸。

  “范老前輩,差一點了!”秦蘇欣喜的叫喊,“等開壇完成,我就去問問誰家還藏有翡翠冰……”

  “啪!”——便在這時,一聲清脆的炸響。

  范同酉,丁退,賀老爺子同時聽見這個聲音。

  秦蘇也聽見了。距離很近,象茶碗撞碎的聲響。她感覺自己的懷裡,似乎有只小兔動了一下。

  剎那間的沉靜。

  “轟隆!”狂飆突起!

  濃密的白氣象一把巨劍怒拔而起,劍鋒直指天空。一股強大、充沛、無可抵禦的冰冷氣息,如同沉重的鐵塊,湧生出來,瞬間掃蕩了整間法室。

  “砰!砰!砰!”頭頂懸著的七柄至陽神兵,剎那間散成了萬千碎鐵向四面射去。頂上承塵被大力掀開,連同整片的瓦梁撥到兩旁。房間沒有屋頂了。

  “糟了!”范同酉大喊,但馬上被一股如同重錘般的心神衝擊砸得兩眼發黑,聲音嘎然而止。他幾乎無法呼吸了,絕望、驚恐、憤怒、哀傷,這許許多多的情緒如海如潮,將他所有的感知都淹沒,心臟在瞬間膨大了無數倍,容裝著猛灌直入的負面情緒,外面,隔著空氣,似乎還有一隻巨大如鼓的鐵錘每隔一息就重重敲擊胸膛,讓他骨肉分離,魂魄欲散。

  “哐啷啷!”耳邊聲音仍然沒有斷絕,胡不為身周的滾水瞬間停止沸騰,“咔咔咔咔咔”的迅速結晶冰凍,又在一瞬間撐破了瓷缸。

  燈光變暗了,霸絕的冰冷的氣息壓制住了九宮鎖魂陣的燈火,所有火苗幾乎被壓得貼向地面打橫燃燒。

  “我們快跑!”竭力頂抗著快要讓人倒地昏厥的心神衝擊,范同酉嘶啞著聲音拚命發出這聲叫喊,“陣法完了!”

  “啪!”三百六十個守命燈同時炸破!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0:48
第二十一章 逞欲(上)

  時快入秋。

  七月下半旬的月亮,過完十五便由盈滿慢慢轉成虧蝕了。但夏末秋初,氣候適合,此時的月色也還是很宜人的,如果不懼怕夜裡露水太重,這時候真是飲酒賞明月的佳期。

  江寧府數朝都城,積澱即深,又坐擁一條流金之水秦淮河,文采豪奢並競,歷來是不缺少才情高絕的文人和品景吟宵的雅士的。

  夜賞秦淮水,燈火浮漿聲,兩岸泊漁色,波影耀江花。

  有佳境如此,自不免常有流連忘情之客。

  當然,江寧府美景不勝收,並非只有秦淮可以遊玩。更何況,值此朗朗之夜,銀蟾射雪,萬里澄明,在哪裡品賞都有味道。

  所以,這時的江寧府城,還有千百不眠客,沉醉在明月高天裡。有人樹下斜倚,有人江邊抱膝,有人持杯登樓。北門的城牆上,此時還有一人半躺在塔樓上,望著深藍的天幕,讚歎不已。

  這是個輪值守夜的兵士。隔他六七丈外,緊挨著城門的牆下有一間哨房,亮著燈光。

  已進子時了,尋常的百姓進入安眠,江寧府的幾個城門也都已經關閉。往來客商若無加急通行文牒,在這樣的時候是不能進出城的。兵士們都在哨崗裡面飲酒,吃肉,無所顧忌。料想這樣的夜裡,長官們也不會過來巡查,更不會有冒失的行人來叩門請求放行。

  “踏踏”遠處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看來,往常的慣例今天可能要被打破了。

  明亮如水的石板道上,走著一個挺拔的人影。他在快速的行走,方向正是北門。“踏踏”布鞋蹬在青石上發出沉重的響聲,四五丈的距離兩步就越過去了。這人行動很快,但是步態急而不亂,不失從容,看來是個頗有造詣的術界中人。

  他看見城門已經關閉了,但卻絲毫沒有頓住腳步的意思,仍是快速掠飛,不一刻,奔到了城門下,“錚!”的一聲微響,他肩頭負著的長形包裹響了一聲,人便像頭巨大鷂鷹一般,直直拔高三丈,輕輕鬆鬆越過城門出去了。

  守門的軍士聽見了金屬之聲,嘟囔著出門張望一眼,卻什麼都沒看見,便又縮回去繼續拚鬥酒肉。

  城門外嘈雜得很,各種蟲聲齊作。兩邊道上都有旅人客商睡臥,他們來的不是時候,趕在城門關閉後到了,又沒有出入文牒,所以只好睡在路邊,等待明日一早開門再進城。

  一條石板道鋪到前方裡許就變成黃土道了。道邊開始出現稀疏的樹木。那負著兵刃的漢子似乎並不太著急趕路,慢條斯理的走著,前行了六七百步,他突然發現了什麼,猛的頓住了身子,兩隻眼睛炯炯注視著左側前方的一株楊樹。眼神變得戒備起來。

  “哼!障眼法麼?連氣息都掩藏不盡,還想用這點把戲來騙過我?”他在心裡冷冷一笑,屏息靜慮,仔細的搜索四周,看看是不是還有別的陷阱和埋伏。

  只有一個敵人。他放下了心,佯裝毫無察覺慢慢的向前走去,然後,毫無預兆的,他整個人彈跳而起,化成一道黑影,飛快的向那株楊樹撲去,人在空中,已“錚!”的抽出背後的兵器。

  月光下看得明白,黑布包裹著的,是一柄長達七尺的長柄兩刃巨斧,刃面閃動寒光。

  “藏得不好!下輩子記住要改正!”他眼裡露出譏誚,大喝一聲,斧頭兩刃冒出電光,帶著一道弧光向前飛斫。

  “啪!”離地十二尺的位置,楊樹被斬斷開,變成兩截傾倒。煙塵瀰漫中,一陣光影浮移,障眼法術的偽象被破去了,顯出背後的真實之景來。

  楊樹果然並不是表面看來那樣只有枝幹樹葉,它的樹身中段,居然還綁著一個人。

  一個死人。

  那斧客提著兵器,怔怔仰看著面前的戰果,有些哭笑不得。這並不是他的敵人,嚴格說來,也應該不是任何人的敵人,因為他早已經是死屍了。從青綠的腐肉和爬滿身子的蛆來看,這人死得該有一些時日了,被人離地綁在高處,又設了障眼法,想來是被人仇殺曝屍的。

  也不知是誰跟他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殺完人後,還把他綁在這樣的要道路旁晾屍。斧客心中暗嘆,眼睛從死屍身上掃過,深為這不幸的倒霉鬼抱屈。

  等等……不對!

  斧客皺起眉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警惕再次從心底泛了出來。

  這屍體似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他後退了一步,再一次細細的打量著死屍,從頭到腳都不遺漏。死屍的兩手兩腿軟垂,很符合死人的特徵。肚子被剛才的斬擊破穿大洞,臉上看不出表情,殘缺的嘴唇,鼻子,啊!是了!是了!

  他終於找到了讓他感覺不對勁的地方了。是眼睛!

  看起來,那其實是一雙很普通的眼睛。既不大,也不小,既不上挑,也不下彎。眼珠子有黑有白,還有潤澤的反光,似乎在和藹的看著面前經過的每一個人。

  但是,不對勁的地方就在這裡了。在一具高度腐敗,膿血四流的腐屍上面發現這樣一雙眼睛,毫無損壞,潤澤靈動,彷彿還是活著的一樣,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正常現象。

  斧客沉著臉,平擎起巨斧,指著死屍的眼睛:“我不管你弄什麼花樣,全碎以後,你就再也作不了怪。”勁力急吐,斧尖上一團青藍的電花便噴射而出,正中死屍的前額。

  骨血象煙花一般四散飛去。

  “該死!該死!這是什麼人?多管閒事!”離江寧府三十餘里外的一處墳場,盤坐著的程堯清突然打了個跌,低聲咒罵道。

  “怎麼了堯清?”施足孝蹲在徒弟身前六尺處說話,他正從坑裡提出一具楠木棺材,拉開板蓋。月光透射下來,棺材裡華麗的裹尸錦緞亮如爛銀。

  地上已經整整齊齊碼了六具不同程度腐壞的死屍。

  “師傅,我們放在城北的眼探被人發現毀掉了。”

  “哦?”施足孝頭也不回,讚歎的看著棺中的女屍。“是什麼人?能看穿我們的屍氣障眼術,本事應該不低啊。”

  “我認不出來。”程堯清搖頭,走過來到他師傅邊上,看棺材中的死屍。那女屍年紀甚輕,穿著華麗,臉頰一側的破口爛穿了,已經看見裡面的骨頭牙齒。“他拿著一柄長柄斧子,三十歲左右年紀,對了,他的頭上,左邊禿了一塊,師傅你知道江湖上有這人麼?。”

  “不知道。”施足孝並沒有給這個人予足夠的重視,“天下間雜蟲那麼多,誰能記得盡。”他欣喜的撫摩著女屍的頸部,那裡有一道深青色的勒痕,“這屍是被人勒死的,太好了。怨氣這麼重,可以煉成青殺了。”

  “七個了,加上前幾天挖的,我們有二十九個。師傅,我們還要再挖麼?”

  “挖!當然要挖!”施足孝說道,“越多越好!”

  程堯清‘噢’的一聲,便不再言語,拿起鋤子,在左近另找新葬墳墓挖掘。

  “這次我要讓姓范的老賊插翅也難飛!******,害得我們師徒兩個各折壽三年,這仇怎能不報?這次再也不要存有婦人之仁,問他一句,再不肯教我融魄法術,就把他殺了,搶來秘籍我自己修煉。”

  “那羅門教怎麼辦?”堯清問,“咱們也要去報仇麼?”

  “現在還不行,”施足孝嘆了口氣,“等我把融魄法術學通後再說吧,那時才有能力跟羅門教抗衡。”

  他定定的看著棺材中的女屍,籌謀著未來的復仇之路。漸漸的,被將來可能會出現的輝煌前景弄得激動起來了,忍不住問徒弟:“姓范的老賊人不怎麼樣,可他的融魂融魄法術倒真不錯,堯清你想想,要是咱們的屍可以隨便重置魂魄……比若說,把青殺的怨魂融進紅屍裡,或者給紅屍加個豹子魄,老虎魄什麼的,那會怎樣?”

  堯清呆了呆,答道:“我想不出來,師傅。”

  “哈哈哈,”施足孝放聲大笑,“你只要想想范老賊就好了,他的本身功夫也不過二流,但融魄化成野獸之後,給咱們造成多大麻煩!我可以告訴你,要是咱們的屍可以融魄,哼!別說是羅門教,就算正反兩派聯手,咱們也不怕!******,到那時候,我要打進他們羅門教總壇,把他們教主捉來煉成僕鬼,一雪前日之仇!”

  堯清‘噢’的一聲,卻想像不到那一天會是怎樣。問師傅:“師傅,咱們的屍可以融魄麼?”

  “應該可以。”施足孝並不確定,語氣也顯得有點猶疑,“屍門是有這樣的傳說,但實物卻沒人看見過。我師傅……就是你師祖,曾經跟我提到過以前有一種光屍法術,那好像就是跟再注魂魄有關係……咦?咦?!這……”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剎那間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身子繃僵起來,急速的把臉轉向南方,面上全是震怖之色。

  不獨是他,程堯清也是滿面驚駭,同時停下手中工作,飛快的轉向同一個方向。

  江寧府。

  “那是什麼?!”施足孝駭然大呼,全然忘了這聲呼喊可能會引來敵人。

  此時的玉女峰。

  所有女弟子全被山峰微微的震顫驚醒了。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站在書房門口,吃驚的看著房中符咒逐一顯亮。三妖護寶陣竟然未啟自開,這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隋真鳳急問。可是雷手紫蓮也不知道,兩人緊張的看著房間嗡嗡抖動,帶得整座玉女峰也跟著不住顛顫。房間裡面,銀節守護妖已經顯形了,正輾轉著龐大的身子,一截藏身虛空,一截現身實境,銀色骨肋填滿了小小的書房。

  “嗷——”這是一聲充滿焦躁的咆哮,一隻巨大的綠色手臂從梁間探下來,撐住地面。青鬃守護妖也顯身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剛強好勝的隋真鳳,這次語氣也顯得有些驚慌了。

  同一時間,江寧府城。

  城東的林員外宅裡,鐘鐃齊響,哀樂不斷。靈堂裡十餘位僧人正在給林老太太作超度法事。孝子孝孫都跪在靈床前哀聲哭泣,向火盆中投燒紙錢紙馬等物。

  老太太是昨日新歿,要作七天法事才能入土安葬。廟裡的僧人應付這一套已經很熟練了,給老太太面上塗了金粉,唇上染了胭脂,又換上一身齊整衣裳,躺在紮著許多白色絹花的靈床上,看起來比生前還要健康和藹。

  “娘啊,你怎麼就忍心扔下我們走啊!嗚嗚嗚嗚嗚……”林員外和夫人,以及一眾丫鬟哭得聲嘶力竭,兩個眼眶通紅。過來弔唁的親友莫不聞聲流淚,林員外真是孝子,唉,跟他娘的感情竟然這樣深,看來以前聽說那些忤逆不孝的事情都作不得真。若不是真心悼惜他娘,怎麼會哭得這樣死去活來?

  林夫人更是悲痛欲絕,穿著一身縞素,哭昏了好幾次。若不是幾名丫鬟在旁拉著,她就要掙命的撲上前去,要跟老太太一道下去了。聽她淒咽難抑,氣息都哭不順暢了,想來跟婆婆從來沒紅過臉,相敬相親。

  唉,這也是個敬奉公婆,純善純孝的媳婦啊。以前不知道哪個碎嘴潑婦,竟敢造謠說她罵婆婆是死娼婦不得好死?惡毒的悍婦怎會哭得這樣肝膽俱碎?

  坐在院中的族老尊長都嘆息。林老太太有福氣,生前有子媳孝順,死後還有人誠心摔盆哭哀,去得也不枉了。

  “娘——!你回來啊!你怎麼捨得扔下我們走啊——”林夫人又一次甩脫丫鬟,要撲上去抱住林老太太的遺體。

  “夫人請節哀,你哭壞身子,老太太在泉下也不忍的……”丫鬟哭著又把她拖了回來。林夫人涕淚滿襟,在丫鬟的扶持下扭得像根麻花。

  “娘——!”她沖了靈床叫喊,“你再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們啊……啊?!啊——!”

  彷彿戲劇裡面的變聲,三個“啊”字居然有三種變化,前後反差之大,令所有人都側目。第一個帶著咽抑餘音,顫顫欲斷,第二個卻哭調嘎止,彷彿聲帶突然被人剪斷一般,帶著驚訝和疑惑,最後一個“啊!”字,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驚恐尖叫。

  因為林夫人看見,靈床上的老太太硬梆梆的坐了起來,真的張開眼睛看她了。

  面上塗成金色的林老太太猙獰之極。唇上胭脂猩紅醒目,如若人血。

  這下林夫人後悔死了,驚怕死了,腿都軟了。哭得太投入,真把這死老太婆哭醒回來了,這可怎麼辦才好?想起從前不許婆婆吃飽飯,三九寒天只給婆婆一件裌襖……種種虐待往事,婆婆能饒過她麼?她的寒毛瞬間倒豎,冷汗浸濕了後背。

  孝子,林員外,面如土色癱在一邊,尿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0:49
第二十二章:附體(上)

  人的情感,正如江河中水,堵之愈久,積蓄之勢愈大。等到終於衝破心防,它洶湧奔騰之狀便愈加震駭人心。

  有曰:守情者,若築壩攔川,貯之愈久,則浩蕩無涯,波湧愈厲,終一日潰堤直下,長流千里,竭五嶽之石不可守也。

  秦蘇從來不知道,自己心底下竟然埋藏著如此熱烈的情感。一旦解除了種種顧忌,她竟會這樣傾情於一個男人,浩浩蕩蕩,洶湧澎湃,這情感讓她每一想起,就幸福得直欲眩暈。這不同於她以前抱守的感恩和虔誠,而是一種振奮她的,讓她甘心熾烈燃燒的感情。

  猶如火之於燭。

  當夜裡,阻礙她本真的衣物都被撕開以後,她得以掙脫桎梏,第一次用妻子對丈夫的目光審視胡不為,並為自己如此愛慕一個男子而震驚。

  也許,是一年之前胡不為披著虎皮救她的那個場面太過鮮明,讓她時隔多日後仍然歷歷在目。

  也許,是沅州郊明峰上,胡不為說的同生共死之言激昂熱烈,讓她一字一句,每一個語調都記下來了,清清楚楚,猶如昨日耳畔。

  又或許,一年多來,兩個人患難共生,同行千里,情愫在朝隨暮處中萌芽茁壯,到最後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但不管是哪個原因,現在的秦蘇只知道,她的一生,已經和這個男子分不開了,如果有來世,再來世,她願意跟他無數次牽手,不拘陰陽路,永世同行。

  房間裡,淡淡的散著胭脂香粉氣息。夜色仍然很濃,抱在牆邊的兩個人都沒再動作,彷彿變成了雕塑。

  胡不為並沒有下一步動作,他衣衫仍然穿得好好的。撕完秦蘇的衣裙,他便忽然軟倒,抱著秦蘇,呼吸平穩而悠長,像是睡過去了。秦蘇細指如梳,慢慢捋著他腦後的黑髮,眼中閃爍著滿足和喜悅。

  輕輕捧起胡不為的臉,看見他真的閉上眼睛睡過去了,秦蘇心中輕笑一聲。“胡大哥……你說的想要……就……就……這樣麼?”她臉上飛紅,啐了自己一口,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羞臊。然而不一會,她便被胡不為的臉吸引過去了。

  彷彿是第一次看見這張臉,秦蘇怎麼看都覺得不夠,還回魂魄的胡大哥,眉目是如此生動可親,比以前瞪瞪直視的模樣好太多了。

  乾瘦,白淨,五官分明。便是在沉睡之中,他的眉目也蘊著一股溫和親切態度,讓人看了就忍不住要微笑。秦蘇又想起年前往事,那個眼神靈動的漢子,手忙腳亂的勸慰痛哭的自己,心中剎那間漾滿溫情。

   “睡吧,胡大哥,等明天醒來,一切都好了。”秦蘇輕輕的在胡不為額頭印上一吻,心中對明天充滿了期待。

  “噗!”懷中的胡不為噴出一口冰冷的氣息,秦蘇的身體上便凍起了一層小疙瘩。

  “胡大哥?”

  胡不為似乎感覺很冷,身子不住顫抖起來。秦蘇暗怪自己粗心,胡大哥病體未痊,身子仍然冷得像冰,她竟然思緒飄飛想到十萬八千年後去。“你冷麼?胡大哥,我抱你到床上去。”

  皮包骨頭的胡不為,身子竟然這麼重。秦蘇以前可沒感覺過,難道是自己光身子影響力氣了?秦蘇把胡不為放到床上擺好了,重新收拾一下自己的碎衣物。看到地上條條縷縷散落了一地,秦蘇面上大熱。胡不為的手力好大,衣衫被撕成這樣,再也不能遮蔽身體了。秦蘇在床邊的衣匣找了找,只有一套小廝的衣裳,她趕緊換上了,把碎絹都扔到裡面。

  輕輕的來到床前,秦蘇沒有遲疑,象條游魚般鑽進被子裡,將自己身子貼緊胡不為,緊緊摟住他。“天下夫妻,都是這般同床共衾的吧?”秦蘇害羞的想,“胡大哥,我抱著你,你就不會冷了。”

  懷中的胡不為,觸手一點溫氣都沒有。秦蘇抱了片刻,非但沒把他捂暖過來,連自己也被冰得簌簌發抖,不得不催起靈氣抗寒。

  “咯噔!”一下,胡不為身子大震,象條鯉魚般打一下挺。秦蘇更冷了。她一骨碌爬起來,燃起火焰,仔細看胡不為的面目,那象覆了白霜的皮膚中間,眼窩、人中,一切凹陷的地方,竟然隱隱透出碧綠之色來。“胡大哥?你怎麼了?!”秦蘇駭了一跳,撇開火苗,兩隻手按在胡不為心臟位置,自己體內靈氣運行周天,注入心宮,然後再從手掌貫出。

  熱氣把秦蘇的手腕手掌都變成粉紅之色。“啊!——”胡不為忽然大叫一聲,那聲音……

  秦蘇嚇得寒毛倒豎,登時停止了動作。

  他發的竟然是尖銳的女聲!

  “老爺!太太!放過我,我不認識他,他騙人……啊!啊!我不要被淹死……救命……”淒厲的聲音劃破了黑暗,像一把冰冷的長刀一般,把秦蘇原先的喜悅一斬而斷。

  “我不要被淹死!”胡不為一躍而起,撲到牆邊痛哭道。

  “秦姑娘!發生什麼事了?”門外火把光芒驟亮,幾名值守的弟子聽見異聲,都跑過來詢問。然而秦蘇現在渾身僵硬,全然不肯相信眼前所見,哪裡答得上話來。

  “砰噹!”門扉被一腳蹬開了,四個弟子衝進屋來。

  “救命——!不要淹死我!我是被冤枉的!”胡不為撕著嗓子喊,聲音當真慘絕人寰。眼見著滿面鬍鬚的胡先生竟然發出這樣尖利的女聲,四個弟子也震驚了,面色頓變,立在門口誰也挪不動步。

  胡不為大哭著,躥到床邊,抱住床腿驚懼的看著門口四人。

  “太太!太太!你求求老爺……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胡不為看著秦蘇叫喊。

  一瞬間,看見胡不為面上淒婉欲絕的表情,秦蘇的心被狠狠勾動了。這是胡不為,不管現在哭的人是誰,但身體,表情,都是胡不為,是她鍾情的男子,他正在向她哀求。

  “不要怕,你坐下來說,”秦蘇柔聲說,“我相信你是冤枉的……”

  “不!不!你騙我!是你!”胡不為直往後退,真像個受了冤屈的小丫鬟一樣咬著嘴唇,擺著腦袋哭泣。“你自己勾引了他,卻把罪名都讓我來背……憑什麼!?老爺!老爺!是她!”胡不為指著秦蘇,大聲咳嗽,忽然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面上漲成紫色,“救我……我不要被……淹死……”

  “胡大哥!”秦蘇撲下床,去拉他的手。然而那雙手此刻如同鐵鑄,哪裡拉得開!眼看著胡不為舌頭被捏出來了,秦蘇向幾個震呆的弟子哭喊:“你們還看著!來幫忙啊!”

  幾個弟子如夢初醒,拋了火把,過來一起拉住胡不為的手臂。那條細弱的手臂好大力氣!四人竟然不能扳動分毫,聽見胡不為喉頭‘閣閣’有聲,眼睛直向上反白,秦蘇柔腸都要碎了,“胡大哥!不!不!我不知道你是誰!害你的人是別人,你找她去!別來害胡大哥!”

  “啪!”胡不為的一掌,結結實實的摑在了秦蘇面上。嬌嫩的粉頰上登時腫得老高。“是你!是你!”胡不為咬牙切齒罵道:“你自己不守婦道,幹什麼讓我來給你抵命?”他一隻手想再揚起,這次卻被四個弟子牢牢握住了。

  “放開我!是太太害人!你們淹死她!”胡不為暴跳如雷,忽然張開嘴巴,一口咬在一名弟子的手臂上,那弟子痛呼一聲,奮力抽開手,上面牙印宛然,血潸潸直灑,皮肉已掉了一塊。

  “砰!”的一拳,那弟子憤然出手,“該死的東西,竟然咬人!”

  “別打他!別打!”秦蘇哭道。看見胡不為額上鼓起雞蛋大的一個包,心疼如刀割。“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不要打他。”

  門口忽然一暗,一個人走了進來。是欒峻方,他聽到這裡響動異常,也過來探看了。“發生什麼事了,秦姑娘?”

  秦蘇指著胡不為痛哭:“欒老前輩,你看看胡大哥……他……他變成女人了……”

  “老爺!老爺!”看見欒峻方的面容,胡不為忽然大叫道,聲音裡面帶著驚惶。“你不要殺死我,是太太!是太太跟那個男的……”一陣劇烈的顫抖截住了他的話頭,抓住他胳膊的幾個弟子感覺到胡不為像是被雷電劈中,整個身子劇烈顛動,彷彿裡面的骨頭都抽緊了。

  “糟糕!”欒峻方皺著眉說道,“他被鬼魂附身了!”

  “啊?!”秦蘇面色蒼白,幾乎要站不穩了,“鬼魂附身?!”

  “要等范大哥醒過來才有辦法,對這些鬼魂,我一點招兒都沒有。”

  范同酉臥在床榻上,還在昏睡之中。

  江南七十二針陸浦給他診過脈象,眉間頗有憂色。“他在這幾日之內,接連耗竭精元,唉!可不太好應付啊。”

  賀老爺子正在喝人參養榮湯,聽見陸浦這麼說,不由得長長呼出口氣,將湯碗向桌上重重一放,負手站起來,“陸浦,你就算把腦袋想破了,也要幫我想辦法把他救活回來,需要什麼藥材你儘管開口!就算真要龍肝鳳膽,我賀家莊散盡家財也要給他買到。”

  陸浦苦笑,“有些病症,不是單靠藥石珍貴就能起效的。范老頭這次是五宮離位,傷在神魂,我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他是不是福大命大,自己能逃過這一劫了。”

  “放屁!”賀老爺子急怒之下,罵出口來。“你的意思是說,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就這樣任他自生自滅,咱們什麼都不作?!”

  陸浦一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生氣,沉吟了一會,道:“也不是什麼都不作,這樣……你派人把針華堂的尤掌門請來,我跟他參詳參詳,我這裡有一個古醫方,但不知道是否管用,跟尤掌門談談,或許會有所啟發。”

  “快去快去!救人如救火!”賀老爺子忙不迭的催促弟子,“拿我的名帖去拜會,千萬要說好話,一定把他請過來!”弟子領命,去針華堂延請尤平。

  半個時辰後,尤平胖胖的身子便出現在賀家莊門前,他的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道人,是青空子。

  賀老爺子歡喜不禁,倒履相迎,把兩人都請進到范同酉的房裡。當下幾人談起了事情的經過,尤平驚得張大嘴合不攏來。“剛才我和青空子道長正在弈棋,突然就聽到你們出事了,跑出門來看,天上竟然有一團雲……賀莊主,到底是什麼東西鬧成這樣?”

  賀老爺子搖搖頭,向前庭方向指了指,“在那邊,”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對了,青空子道長見多識廣,說不定能知道此物的來歷,我們過去看看。”幾人離座,到剛才的法室位置去看。

  地面上,八九片還沒被徹底震破的殘鐵和幾十塊碎玉結成一個八卦圖陣。震坎兌離,南水北火,在北向離火方位上,有一片烏黑的小鐵片,跟一個秦時鐵鏟錢幣一樣,只是朝天一面雕著一個猙獰的獸頭,獸頭之下,有一個浮刻的‘兵’字。

  “道長,認識這個東西麼?”

  青空子皺著眉頭,看陣法裡面,焰火滾動,七個方位的地面已經被燒得失卻原色,變成通紅一片,惟有放置著鐵片的‘離’位煙火不興。按理,‘離’位是真火的本位,應當是火氣最重,陽氣最旺的地方,然而在這裡,竟然被鐵片的陰殺之氣抵消乾淨。這還不算,眾人走進法室不久,便感覺到冰冷的寒氣逐漸蔓延開來。

  離火陣竟然阻不住陰氣蔓延!

  “好厲害的陰煞氣息!”青空子抽一口冷氣,搖頭說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東西。”

  一陣器物破碎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談話。“砰!喀嚓!咣當!”似乎大量的木器瓷器在短時間內斷折破碎,未已,秦蘇驚惶的哭喊便傳入眾人耳膜中來:“快來人啊!賀老前輩!陶前輩!快來啊!胡大哥不好了!”

  眾人大驚失色,急施身法,向後院飛去。

  “砰!”一個人被人從房裡摜了出來,撞到廊柱上,‘喀嚓!’‘喀嚓!’兩聲響,兩根酒甕粗細的梨木紅漆廊柱從中斷折。被擲之人咳嗽著半跪起來,支撐不住又伏倒。竟然是欒峻方!

  “老欒!”賀老爺子心中驚駭,大叫著上前去扶住他,“到底怎麼了?”話音剛落,答案便自己出來了。

  一個全身紅色的人影在眾人眼前一晃,倏忽便從房門閃到上方屋脊上去了,快得幾乎看不見形狀。月光下看來,那一團紅色成了暗褐,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他全身披裹著紅色綾紗,就如穿著一團血色之衣,但在下身,卻是一條玄色的袍子。秦蘇被他單手叉著喉嚨提離地面,兩足蹬空正在不斷掙扎。

  “紅衣?!”青空子驚疑不定的問了一句,面上現出緊張之色,一反手,抽出了背後的青鋼劍。“很像紅衣!九大厲鬼之一,大家小心了!”

  “九章律令!借法!”

  南斗罡步踏動開來,青空子布鞋邊緣都閃出光芒,左右穿插,快如穿花蝴蝶。“啪!”幾塊碎石激飛出來,雙足踩落之處,瞬間碎出一大片龜裂紋路,等到他七步踏完,房屋齊相震動,那些裂紋如同火蛇般一尺尺分叉開裂,瞬間直延到各屋門檻之下。

  便在裂紋之中,隱然布出七個奇怪的符咒形狀。

  “縛!”青空子並指捏成並五陰指。

  屋脊被震塌了,塵土碎塊齊飛,兩道白色長物如同雪龍般穿梁刺瓦,將紅衣立足之地整片炸空。便在紅衣和秦蘇一齊掉落下來之際,兩道長龍一左一右,從足脛向上纏繞,瞬間如老藤纏樹般將紅衣綁得結結實實。秦蘇撲落到地上,撫著喉嚨不住咳嗽。

  一聲尖鳴,讓在場眾人都變得面色如土!

  彷彿怒濤捲起俄頃,萬丈層浪沒頭沒腦的壓將下來,誰還能立足得穩?小小的庭院變成了海上孤舟,土地劇震,門牆搖晃。人人氣血浮移,魂魄都要脫體而出了。紅衣果然不愧九大厲鬼之一,這一聲排山倒海的音浪便讓眾人都生出了危急之感,便是從來沒聽說過它的名字,此時也知道這鬼魂的恐怖了。

  陸浦沒學過法術功夫,當先抗不住衝擊,“噗!”的噴出一口鮮血,撲地倒落。

  針華堂掌門尤平和九名在院裡值守的賀家莊弟子是第二批受難者,幾人苦苦相抗片刻,感覺轟鳴之聲愈來愈大,胸腔之中彷彿萬鼓齊擂,耳邊如有萬馬踏過,兩眼頓時發黑,耳中,鼻中,眼中同時一熱,細細的血線飈飛出來,再也抵擋不住了。

  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全倒下去,庭中花木盡卷,屋頂碎瓦齊掀,如浮疊的浪濤般震跳起來,碎響不斷。青空子和賀老爺子盡勃然變色。

  “推山排雲掌!”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1
第二十二章:附體(下)

    轟鳴的聲息一時蓋過了奪命之嘯,賀老爺子催出了體內所有真勁,一招脫胎於控風法術的拳法打得氣象萬千,層層迭錯的掌影在月光折射下如無數飛舞之蝶,遮蔽住了前方視線。

  “不……”秦蘇的話被咳嗽聲壓下去了,著急之下,又幾滴血珠從鼻中滴落下來。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青空子踏開豁落斗罡,剛把《上清六丁秘法咒》念出兩句,兩個響在耳邊的炸雷之聲便打斷了他的守念,咒語登時滯住。紅衣受了賀老爺子一擊竟然沒有受到傷害,還震破了綁縛在身上的白索來阻他施法。

  頭頂白芒閃動,來勢快得幾乎看不清。青空子心中一寒,來不及念動咒語了,低頭一縮,掌中青鋼劍舞成一團雪花迎上一擋,“嗆——!”長劍悠悠震鳴,劍面被不明的硬物擊出一蓬明亮的火花,青空子手都震麻了。

  賀老爺子目眥欲裂,手腕一轉,“喝!”的一聲又推出一掌,他經過先前法室的劇鬥,靈氣幾乎耗費殆盡,眼下只是竭盡生平之勇,激出最後的殘氣。

  “砰!”這一掌擊在了紅衣的咽關下三寸,氣浪湧動開來。紅衣注意力登時轉向,放了青空子來追老爺子。一幅紅色長綾如同活蛇,迅捷之極向賀老爺子扎去。虧得賀老爺子反應甚敏,抬腳及時,綾布貼著他繃直的腳尖一頭紮進泥中,深入數尺,碎泥紛飛。便在這時,邊上紅光耀眼,嘈雜的聲息如同群鴉歸巢,一列橫飛出來的火鳥解了賀老爺子之圍,將綾布從中段燒焦,斷成兩截。

  是欒峻方。他的情況比賀老爺子還要糟糕。靈氣枯竭,更在剛才被擲出房門撞成重傷。勉力使出最後一式火鳥術,他便搖晃著跪倒下來,一時是站不起來了。

  六隻突然衝出的火鳥,體型要比正常功力下催出的小得多了,喳喳鳴叫著,像一束焰火向紅衣穿飛,立時又把紅衣的注意力給轉移過去。賀老爺子和青空子壓力頓輕。青空子不再猶豫,掌中長劍一拋,三才劍分化,同時腳下不停,蹈開豁落斗罡步,《上清六丁秘法咒》也完整的念了出來。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六丁六甲,聽召為用,急急如律令!”

  “嗆嗆!”金鐵盔甲相撞之聲響起,空中彷彿打開了一扇門,金色光芒從頂上灑落下來,庭院中亮如白晝。四個丁甲神像從虛空跨步出來,感應陰煞之氣,立時便有動作。四柄巨大的兵刃激盪風聲,場面何等激烈!那紅衣剛剛被火鳥三才劍逼得忙亂,又讓四個混身金光通透的巨大金甲神像夾擊,頃刻間形勢轉危。

  “嘭!”最後一隻火鳥從下往上斜飛,正中下顎,火星迸射開來,烈焰突起向頭頂躥升,瞬間包裹住了紅衣的頭顱。

  一個甲神大劍也劈中了右邊肩膀,巨大的傷口騰騰冒出白煙,紅衣發出了哀鳴,青空子、賀老爺子、秦蘇同時感受到了鬼魂發出的哀傷和憤怒。

  “不要……”猛烈的咳嗽聲再次打斷秦蘇的嗚咽乞求,秦蘇恨得一把扣住咽脖,手掌狠命擠壓氣管,用變聲的嘶啞音調厲聲哭喊:“不要打!他是胡大哥!住手!”

  青空子吃了一驚,原來這個紅衣竟然是人化的麼?倉促之下不及多想了,看見一丁一甲兩個神像正掄圓手臂,一人操刀向紅衣腰間橫斬,一人騰空高躍,雙手握著足有兩人身高的巨大叉戟向頭顱直劈,這兩式任一樣都足以將紅衣擊得魂飛魄散形神不留。青空子雙手齊相動作起來,喝令三才劍分向攔截。

  “當!”這一聲交擊當真震耳欲聾!斬向腰間的闊劍被硬生生擋住了,而當空那一劈更是驚天動地,兩柄分去攔截的人才和地才劍被砍成四段,翻捲的氣浪把劫後留存的幾間房屋瓦片掀得一塊不剩,蓬然炸開的火焰,燦如滿城燈火堆積,更將眾人面孔都照成一片雪白!

  “甲神丁神,消解除形,疾!”

  剛好一柄劍刺向紅衣面目,消解令及時生效,那巨大寬闊的金劍晃成一團虛煙,穿過胡不為的頭顱消散去了,六丁六甲又隱入虛空裡面,庭中又恢復到先前的沉暗。

  “胡大哥!”秦蘇捏著喉嚨叫,掙扎站起來,向落到地面嘶鳴掙扎的胡不為奔去。胡不為肩部受傷甚劇,白煙一團團向外冒出,濃密卻又冰冷。秦蘇奔行愈近,愈感覺到附身紅衣的不甘和強烈恨意,那是個懷著多大怨念的鬼魂啊,生前遭受了巨大的冤屈,受過難以想像的折磨,所以一直到死,她都不肯歸附幽冥而留在人間遊蕩。她想要報復,她想要毀滅,她悲傷而憤怒,然而長久的歲月使她積蓄起瘋狂的仇恨,卻讓她失去了報復的方向。

  她的強烈怨恨完全沒有目的,只是純粹的哀傷憤怒。

  秦蘇越跑越慢,紅衣殘剩的怨氣侵襲心脈,讓她心裡也生出一股憤恨來。她有種想要仰天尖呼的衝動,又想暢快淋漓的痛哭,然後操起刀刃,將身邊的所有活物都刺成對穿,將所有器物都剁得粉碎。

  白煙慢慢淡了,胡不為身上的紅色綾布像是正被無形的火焰吞噬,跳躍著越變越小,最後終於完全消失。秦蘇這才從夢魘中驚醒過來,心中仍然縈迴著莫名的哀傷,摸摸臉頰,淚水已經把兩邊都****了。

  胡不為的傷口沒有血。剛才是紅衣附身,是她承載了絕大部分傷害,但作為載體,受一劍之擊的胡不為也難逃筋骨斷折的厄運。眼見著一道創口幾乎將胡不為的右臂砍斷離了,秦蘇的心又像是被紮了一刀,咬著牙奔回屋裡,也來不及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鎮煞釘,翻開包袱拿出玉犀散,從衣匣抓出碎絹衣回到庭院中包紮。

  那邊青空子幫欒峻方幾人推血過後,也快步走到這邊來,要看看被紅衣附身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咦?!他……他……”青空子指著胡不為熏成油黑的臉發出驚呼。“他是胡道友!”

  那張臉,被火鳥的烈焰焚淨了鬍鬚,鬢角也有幾處被燒捲了。眉頭皺著,似乎還在抱怨著造化不公。四年的顛簸流離,讓這張臉發生了許多變化,老了,瘦了,更滄桑了。然而那唇邊眉角,深深眼目,依稀仍是故人模樣。

  “胡道友……想不到我們竟會在這裡重遇!”青空子慢慢蹲下身來,面上是掩不住的震動。賀老爺子跟他轉述塑魂時發生變故,卻沒告訴他受塑者正是胡不為。

  胡不為,那個在定馬村拿著靈龍鎮煞釘阻殺鐵貂的漢子,那個憤怒不禁,傷痛胎兒之逝的父親,青空子在這兩年中不知曾為他感嘆過幾回。陽城被誣投敵殺人,沅州遇上隋真鳳靈魂被禁,命運讓這個莊戶漢子碰上一連串不幸的遭遇,想想就覺得可憐。

  青空子相信自己的識人之能。他與胡不為見過兩面,絕不相信胡不為會有實力和膽量殺掉陽城幾十名江湖豪客。他也曾試圖給胡不為正名,然而困難太大了,身為北方術界領袖的中原大俠劉振麾言辭振振,說親眼看見胡不為和許是非聯手殺人,更有十餘個門派的弟子跳出來作證。以一舌對百口,青空子又怎能對質得過?

  青空子只能藏下自己的懷疑,深深同情胡不為的遭遇。

  想不到,他竟然會在這裡再遇見那個冤名纏身的漢子。眼見胡不為模樣淒慘,還在承受著苦難厄運,他心中的唏噓感嘆,三言兩語不能盡述。

  “胡道友在這裡,你一定就是玉女峰高弟秦蘇秦姑娘了。”青空子低聲問秦蘇。

  秦蘇哽嚥著點頭,卻答不出話來。

  “你很好。”青空子肅容說道,“能夠洞明是非,力排萬人誣斥,只相信自己的眼光,這份勇氣實在難能可貴。胡道友能遇上你,是他的福氣。”

  秦蘇一聽,心中油然湧出委屈。趕緊把頭低下來,然而片刻,急速聳動的肩頭和壓抑的嗚咽聲便怎麼強壓都壓不下去了。

  青空子見她哭得悲傷,嘆息一聲,運指如風,指上閃耀白光,依次點中胡不為創邊天池、胸鄉、雲門、氣戶幾穴。又從背囊中取出一瓶黃色粉末,灑在了傷口之上,一粒淡紅色丸藥喂進了胡不為口中。

  “玄陰之體……”感覺到了胡不為仍然冰冷的身體,青空子喃喃說道,面上愁鬱之色更重了。他搭起胡不為的脈搏,替他細診脈象。

  凌亂,狂暴,毫無頭緒,時塞若沉沼,時急如瀉水,這些脈像在醫學一道中任一個都是致死之征。他憂鬱的看了一眼秦蘇,後者也正滿懷期望的看著他。青空子無奈的搖搖頭:“很不好,他……被很多野魂寄生了。”

  秦蘇身子一顫,兩條熱線從眶中湧出,又一次模糊視線。她問青空子:“道長,那怎麼辦?”

  “我沒有法子。”青空子說,“對魂魄一道,我知之甚少。不過范老先生應當有辦法,他既然能開陰陽之門重造魂魄,定然有辦法驅逐鬼魂。我去看看他吧,或許可以幫手一二,讓他早點醒來。”

  青空子站起身,看胡不為面上憔悴之極,憋在心中很久的一句話終於說了出來:“令師青蓮神針名傳俠義,但在這件事情上,她確實錯得太大了。讓一個無辜百姓受到這樣的苦難,豈是我輩所為?!”

  “若沒有你代師補過,堅持照料胡道友,青蓮神針的名聲只怕要蒙受許多污點。”青空子掃了一看秦蘇,嘆息一聲,“我看得出你的想法,你是擔心師傅背上濫傷無辜之名,所以堅持照顧胡道友,以減輕師傅的罪責,是吧?”

  “只是你一個年輕姑娘,這麼做實在太難為你了。若是撐不下去……你就別堅持了,等胡道友痊癒之後你就回到師傅身邊吧,我看青蓮神針全不理解你的苦心,她還跟我抱怨過你呢。唉!作師傅的一心剛硬,徒弟卻純善純孝,可惜啊可惜!可嘆啊可嘆!”說罷,振袖離去。

  秦蘇沒有答話。

  直到青空子扶起尤平,和欒峻方等人進到范同酉的房間裡去了,她才輕輕的說:“我……不是代人補過。”

  青空子誤會了。他以為秦蘇是為了師傅才來照顧胡不為,他並不知道胡不為和秦蘇之間發生過的往事。出家人修道養性絕情慣了,又怎會理解男女之間的****?

  這個男人……秦蘇哀傷的看著胡不為,這是她的胡大哥啊,她還用為了別人才來照顧他麼?

  “胡大哥,你快點好,我等你……”

  秦蘇閉上了眼睛。一個讓人激動的世界在她閉合的眼簾內展現出來了,逐漸鮮明。那是秦淮河璀璨的燈火,身邊過客似水,船中清歌如煙,如星如塵的光裡,萬丈廣幕之下,只有兩個人在深情凝望。

  不離不棄……秦蘇剎那間充滿了期待。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2
第二十三章:其言也難(上)

  翌日一早,賀家莊便被看熱鬧的閒客圍得水洩不通。

  看到正門兩面高牆都被震塌,院內處處殘垣,幾乎片瓦無存,每一個看客都在心裡感到震駭。昨天夜裡接連響起的爆鳴聲,滿城人都聽見了,也不知是什麼神秘力量,將偌大的賀家莊毀成如此創痍之地。

  傳言在悄悄流傳,無數版本在茶客俗婦的牙舌之間越傳越離譜。

  一個說,賀家莊院所佔的這塊地皮,正是鬼門關,是陰陽兩地的出入口。昨天夜裡,月華大盛,已經封閉很久的鬼門關不知怎麼竟突然打開了,無數厲鬼從地底下衝出來,咬死咬傷了賀家莊裡的許多僕役家人。不過幸好賀老先生及時察覺,把周圍堂口的弟子都召回來守護了,所以莊裡人並沒有死絕。

  持這一觀點的人言之鑿鑿,說可以找到某某某來作證,曾在夜裡看到無數白色鬼魂圍滿賀家莊,哭叫了一晚上。

  又有人說,賀家莊現在正在建立召魔之壇,想要召喚地底妖魔到人間來作亂。昨夜裡開壇做法,使得妖氣衝天,終於引來天兵天將,殺退妖魔,把賀家莊裡野心勃勃的老東西恨得直抓狂。不相信?來來來,某某某昨晚某時看見妖氣衝天,到某時又看到天降神兵,將賀家莊砸成稀巴爛……

  昨夜裡,看到千鬼之雲的百姓實在不少,使得這些傳言越說越恐怖,越來越像是真有其事。

  江寧府府尹派人前來查問,幸得賀老爺子多年行商,在官口上路途還行得通,一群兵丁到後來,居然變成幫賀家莊維持門外秩序了。

  左近大大小小的門派自然也聽到了消息,趕來瞭解真相。然而賀家莊弟子僕役人人守口如瓶,誰都不說一個字,賀老爺子更是拒絕見客,讓所有人都失望而歸。

  到時近中午,賀老爺子拒絕見客的禁令終於打破了,不是自願,是有人硬闖進莊。

  兩道白影凌空躍過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輕飄飄落進警戒線之內。賀家莊的幾名弟子奔過來攔阻,卻讓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兩掌推得翻跌開。

  “師傅,咱們這麼做不好吧?同是術界同道,我們這樣硬闖不太合規矩。”

  “什麼規矩不規矩!”那推翻賀家莊門徒的女子喝道,“他們先壞了規矩,私藏起我玉女峰門徒,我擔心弟子的性命過來問問,有什麼不對?賀老頭拒不見客,哼!闖進莊去,我倒要看看他見不見我!”

  “師傅……”那年輕的女子還待哀求,被她師傅一聲喝斷停住了。

  “白嫻!你到底在想什麼?!一路上你就三番四次的勸阻,你是到底玉女峰的弟子還是他們賀家莊的?你在幫誰說話?!”她沉著臉瞪了一眼白嫻,“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哪來那麼多歪七歪八的道理!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聽師傅命令,好啊,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送出玉女峰!”

  這樣剛硬的口氣,除了玉女峰掌門人隋真鳳,還有誰能說得出來。

  大弟子這下真的寒心了。她咬住嘴唇,強忍半天才沒讓眼中淚水灑落下來。當著大庭廣眾,師傅竟然要把她趕出師門!原來,這麼多年來,她所有的努力和小心都是白費……在師傅心裡,自己整個兒都不及秦蘇的一根頭髮!

  “秦蘇!秦蘇!”白嫻面上呆板僵硬,看不出一絲表情,然而雙目之中蘊藏的殺機,越來越濃。

  “我看看誰敢攔我!”隋真鳳面沉似水,掌中扣著一團雷火大踏步向莊內走去,四名奔上前攔阻的賀家弟子全讓她擊得昏厥倒地。“別找罪受,把你們莊主叫出來。”

  一個人影斜刺裡飛出,擋在大門口。

  “隋掌門請止步,我們莊主閉門養傷,謝絕見客,你請回吧。”這次出來的是個分堂的管事,兩足微分,拱著手在門前擋住了去路。隋真鳳哼了一聲,冷冷對著他的目光,腳下更不見絲毫滯慢,向著大門急步走去。兩人眼見就要撞上了,那管事弟子微喝一聲:“站住!”伸臂去格隋真鳳。

  才一觸到隋真鳳的手臂,隋真鳳五指間的雷球便突然一縮,電光如蛇,瞬間把跳躍的青藍之光都導到他整條手臂上去了。那弟子面色大變,大喝一聲,靈氣從心宮湧出,全身骨節‘啪啪’作響,一條手臂瞬間變成通紅。激發的紅色火焰圍著手臂環繞對合,在外面結成一層屏障,散發的高溫把衣袖上下都焚燒殆盡。然而隋真鳳成名多年,雷火掌豈是虛致,強烈的電花閃亮一下,滲破焰火之罩,仍然導入肌膚之內。

  那弟子虎吼一聲,抽身急退,片刻向後滑出了四丈距離,‘撲’的單膝跪倒。全身麻痺,他不能再站起來了。

  “蘇兒!你出來!”隋真鳳縱聲喊道。再不看那弟子一眼,大步向後院走去。

  左右房門齊開,一群丫鬟僕役聽見聲音,都湧出門來查看究竟,其中一個小童引起了隋真鳳的注意,她頓住腳步。

  那孩子年紀甚幼,瘦瘦的,兩隻眼睛漆黑明亮,正滴溜溜的看著她。是那姓胡的孩子!隋真鳳目光變得尖銳起來。雖然隔了一年有餘,孩子形貌有了很大變化,但隋真鳳仍然能夠一眼認出這個只見一面的孩童。

  哼!果然不錯!秦蘇仍然藏在賀家莊!

  隋真鳳心中暗暗冷笑,向後院大聲喝道:“姓賀的!今日我要看看你有什麼話說!”突然間人化飛影,向人群裡一撲,眾弟子僕役齊聲驚呼,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小胡炭已被她提著衣領躍回到了庭中。

  “胡不為的兒子在我手中!你們還要騙我麼?再不出來說話,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在後院中照看胡不為的秦蘇聞言,面色陡然一白。她站起身來推開門,就要衝出去跟師傅理論。

  對面的門恰在這時也打開了。賀老爺子面色鐵青走出來,看見秦蘇的臉色,賀老爺子哪還不明白她的想法,搖搖頭,將手用力一擺,意是告訴她不要衝動,他自己踏步走出庭院去。

  “怎麼?!真的不出來麼?”隋真鳳在前院仍然掛著冷笑,旋足轉身,道:“那好!我把這小鬼頭帶回去關上幾天再說。”

  “放肆!”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圍牆後面傳了出來。賀老爺子滿面怒容,負手踏步出門。“這裡是賀家莊,不是你玉女峰!隋真鳳,這裡還輪不到你來撒野!”

  “你總算出來了。”隋真鳳收了笑容,將胡炭往地上一放,兩眼不錯的盯著賀老爺子的眼睛,冷冷說話:“還有什麼話說,姓胡的孩子在這裡,你還要騙我秦蘇沒在賀家莊麼?”

  賀老爺子瞳中燃著憤怒,沉喝:“你把孩子給我放回來。”

  “嗤!”隋真鳳把臉轉過一邊,“你把秦蘇交出來,我就把孩子還給你。姓胡的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稀罕他的壞種兒子。”

  “隋真鳳,枉你還是一代名門領袖,拿無辜者來作要挾,不覺得太過無恥麼?”

  “沒你賀家莊無恥!廢話少說,我只問你一句,秦蘇在哪裡,你交還是不交?”

  “你玉女峰的弟子有手有腳,想上哪上哪,我管得著嗎?我一沒偷她,二沒藏她,沒什麼交給你的。”秦蘇是自己上門來作客,賀老爺子一番好心收留了她,可不覺得自己有何理虧之處。“但是,你衝撞我賀家莊,傷我門下弟子,又在我家屬中抓捕無辜幼童,這等卑劣行徑,已經嚴重挑釁我門派尊嚴。”

  “呸!呸!”隋真鳳喝道,“無恥讕言!”她鳳眼中閃過一線濃重的殺氣,“你門中還有尊嚴麼?你問問自己,做的事情對不對得起你賀家莊的名聲!我幾次到你莊裡討問消息,你沒跟我說過一句實話,現在讓我捉到證據,你還有什麼好說?”她揪的胡炭的衣領,向下微微一壓,小童頸脖受痛,登時厲聲大哭起來。

  “把秦蘇交出來,要不我就把這小鬼帶走。你自己作決定吧。”

  賀老爺子聽小童哭得淒厲,再也阻不了胸中怒氣湧生。這女人幾次到他賀家莊來撒野,實在是放肆之極。先前他還礙著秦蘇的面子,沒有跟她當真計較。誰料想隋真鳳根本不識進退,把他的忍讓當成了軟弱!現在竟然又闖上門來,想要強搶小胡炭,這何異於在賀家莊的顏面上掌了一記耳光?若是讓她就此出門,賀家莊以後也不用在江湖上立足了。

  “你若不把這孩子給我放回來,就是在向我賀家莊挑戰。你想過後果麼!”

  隋真鳳把手一揮,“挑戰就挑戰!我不管你怎麼想。你藏我玉女峰弟子,辱我在先。我今日帶走這個孩子,就當是給你下的戰書好了,我不怕你賀家莊的功夫!今日念你功力未復,我也不跟你動手,等你什麼時候傷好再來找我,我隨時奉陪。”說罷,提起胡炭的衣領向外就走。

  “隋真鳳!”賀老爺子一聲怒吼,將她腳步喊停下來。聽得出來,老爺子真的憤怒到了極點,他的眼角已經在劇烈的跳動。“今日你如果敢把孩子帶出莊門,就不只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賀家莊沒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但你累次三番到我莊中搗亂,傷我弟子,今日還敢強搶我莊中客人,這等恥辱我決不能接受!賀家莊從此將跟玉女峰勢不兩立。等我傷好後,我會召集門下六百弟子,殺上玉女峰,踏平你碧葉洗心堂!”

  這番話,說得殺氣騰騰,斬釘截鐵,再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隋真鳳勃然大怒,急速回身喝道:“嚇唬我麼!六百名弟子便又怎樣?我門下也有弟子!好啊,本來我是不想帶走這小娃娃的,但你這麼跟我說話,我玉女峰又怎會跟人服軟求饒?!你儘管來好了!到那天我親自打開山門,恭候大駕!”

  邊上的白嫻臉色刷的白了,哪知道頃刻之間,兩個門派已升格成為生死仇敵?師傅脾氣硬得像鋼一般,可誰知姓賀的老頭竟然也是寧折不彎,兩人針鋒相對,竟然鬧出這麼大的仇恨來,這場戲可沒法收場了。

  “把他放回來,你不是找我麼,我出來了。”

  “蘇兒!”

  “秦師妹!”

  “秦姑娘!”

  三個聲音一齊叫出來。隋真鳳放開了抓住胡炭的手,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白嫻一臉慘白,看一眼秦蘇,再看一眼師傅,整個人似乎變成了風中紙人,搖搖欲倒。

  秦蘇面上平靜如水,看不出她是什麼心情。“我跟玉女峰已經恩斷義絕,在給你的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為什麼還來找我?”

  “蘇兒!你不能這樣!”隋真鳳叫起來,話裡已經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師傅養了你十九年……你怎麼……能夠這樣絕情?我作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難道還不明白麼?為了一個男人跟我斷絕關係,蘇兒,你到底把師傅、把玉女峰放在什麼樣的一個位置?”

  秦蘇心中泫然,不敢再直望前面,把頭扭過了一邊。

  “蘇兒,不要再跑了,跟師傅回山,師傅以後再也不說你……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好麼?”隋真鳳的話裡,第一次帶上了哀求的語調。在她一生裡,這也許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吧。

  秦蘇堅硬的城牆又開始掉落碎片了。縱然眼前這個人殺傷了她的父母,曾經不顧阻攔,執意奪走她心上人的魂魄……可是,她怎麼能恨的起來?一十九年的養育之恩,數千個朝朝暮暮,她是在這個人的微笑和注視下成長起來的。那些往事像是帶著溫度的浪潮,沖刷上她的冰牆,把她武裝起來的冷漠和絕情慢慢融化。

  “是啊!師妹,師傅都親自來找你了,你就跟我們回去吧。”白嫻看見秦蘇的表情,也在邊上插話道,“你就別管那個姓胡的了。他跟你本來也沒有關係,讓他自生自滅好了。”白嫻一邊說,一邊偷看秦蘇的臉色,當看到秦蘇聽見‘自生自滅’時臉色陡然一寒,心中暗暗冷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2
第二十三章:其言也難(下)

  目的既已達到,大弟子便不動聲色,開始打上師傅牌:“師傅找了你好多次,不知道往江寧府跑了多少回。你縱然不念我們師姊妹的感情,也要想想師傅怎麼對你的,師傅養育你十九年,怎麼能讓她傷心呢?師妹,你快跟我們回去吧。”

  果然,隋真鳳聽見白嫻這幾句話,心中暗想:“還是白嫻這孩子通曉大體,知道體恤我的心情。”

  “你們走吧,我不會再回去了。”秦蘇冷冷說話,雙目直視著隋真鳳,不再迴避她的眼光。“胡大哥不是別人。他是我的丈夫,我要照料他一輩子。”

  “丈夫?!”這句話不只是隋真鳳吃驚,連白嫻都有些驚訝。想不到秦師妹竟然放開所有包袱,真把姓胡的當成丈夫了。這實在是太好了!這下秦蘇自絕生路,誰都救不了她了。白嫻心中壓力驟消,竊喜湧將上來。

  隋真鳳掌中本已消失的雷火之球重又噴薄而出。她憤怒的盯著秦蘇,目光中儘是殺人之意。“丈夫?!你真要委身給他麼?秦蘇,你實在太不爭氣了……你對得起我麼?”隋真鳳一字一句的咬牙說話。隨著掌中光球越來越亮,場中威壓之感愈來愈重。

  白嫻不自覺的退後兩步,連賀老爺子都在心裡暗震:“這婆娘可不光是嘴上厲害,法術也不是蓋的。”警惕之下,暗暗積蓄靈氣,提到五宮之間,只待隋真鳳抓狂時出手阻止她。

  秦蘇視若不見,看著隋真鳳,面上又回覆成剛出來時那樣平靜無波。

  “他是我丈夫。我絕不容許任何人再污衊他,傷害他。他比我性命都重要。”

  “住嘴!秦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秦蘇淡淡的說。

  “出什麼事了,叫得這麼大聲?”便在這時,一個聲音陰陽怪氣的說話,“有麻煩事麼,賀先生?”隨著話聲,後面院牆轉出一個人來,錦帽綢褂,烏黑長衣,手中搖著一把摺扇,卻是個眉詐目刁的師爺。

  賀老爺子回過身子一見,把面色緩了緩,拱手說道:“陳師爺怎麼出來了,新沏的香片茶味道不好麼?”

  “茶很好。”那師爺拿腔拿調的說話,“只是你們把話得那麼大聲,我耳朵都要震聾了,哪還有心情再品茶。”

  賀老爺子笑了一下,略略告歉,道:“這可失禮了。我這莊院上下,都是學武的粗人,比不得師爺你們讀書人斯文。有時候說話大聲,師爺可不要見怪。”

  “那也沒什麼。”師爺說道,“現在茶也喝了,差事我也辦完了,就不叨擾你們,我也該回府跟何大人覆命了。”

  “哦,那還是公事要緊,我就不敢再多作挽留了。春旺!給陳先生包上兩盒香片,新來的蜜泉春也包上一盒。”院後的總管爽快答應了。賀老爺子笑道:“唉,俗事太多,不能親自跟師爺好好坐下品茶論道,當真遺憾,只好撿幾盒新到的茶葉,讓陳先生回去嘗嘗鮮了。”

  那姓陳的師爺眉開眼笑,連道:“這怎當得起!慚愧!慚愧!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就讓你們這樣破費……”賀老爺子拱手道:“今日有不速之客打擾,實在抱歉,改日我再讓弟子帶禮物到先生門上回訪。”

  “禮物”兩字入耳,當真比什麼提神靈藥都有效。那師爺目中熠熠閃光,一排黃牙都笑露出來:“唉!賀先生真是太客氣了!什麼回訪不回訪的,你我又不是外人,不用帶禮物!不用帶禮物!”轉過臉來,一眼看見前面隋真鳳正怒氣衝衝看著自己二人,立時便意識到了她便是那‘不速之客’,笑容倏收,把臉翻成硬板殼模樣。

  這招翻臉功夫,真的比翻書還快。

  師爺既受人之惠,又豈有不助人撐腰之理。當下拿起官腔,問賀老爺子:“這女子便是不速之客麼?她是什麼來歷呀?”

  “江湖上行走的,玉女峰掌門人。”

  “哦?玉女峰麼?還在我江寧府的管區內嘛。”一聽這女子還在自己管轄範圍內,師爺膽氣頓豪,勇氣湧生,兩個眼睛瞪向隋真鳳:“喂!你手上那孩兒是你的麼?幹什麼這樣捉著他?”他在後院時早把幾人的對答聽得一清二楚,知道這女人是來搗亂搶人的。

  隋真鳳額邊青筋一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卻不回話。

  師爺被她瞪得心中一寒,只是想想自己身為官府帳下幕僚,不該害怕治下之民,又瞪視回去。“怎麼?你不服氣麼?把孩兒放回來!膽敢抗命的話,可別讓我奏報知府大人,告你私闖民宅之罪!”想想,覺得這罪名還不夠大,又喝道:“你們這些學法術的,一天到晚舞刀弄槍,不為官府出力也還罷了,竟然還敢騷擾良民。小心我告你聚眾謀反,那可是要抄家滅族的,你可知道後果!”

  隋真鳳怒極,眼見這師爺雙目昏昏,一臉貪婪奸詐之相,竟敢向自己這樣喝令,只恨不得劈掌過去,將那狗頭打個稀巴爛。不過,這樣一來可就糟糕了。玉女峰殺官謀反的罪名便當真坐實,那結果跟滅派沒多大區別。

  其實累世以來,武人術士佔山結黨,早已經成為每個朝代的默許之事了。因天下妖鬼同存,各地時有怪物傷人事件發生,光靠朝廷是不足以盡數鎮壓下去的。因此,本著‘治民間事,借民間力’的原則,各朝各代都允許天下百姓開設門派學武傳術,以為朝廷臂助。

  井水不犯河水,各善其事。這樣的默契在兩方之間已存在了數百年,但是,這一股龐大力量散落在外不受掌控,仍然是朝廷不願看到的。於是朝廷在各個州縣都設有一個奇案司,一職是負責管理當地的鬼怪事件,另一個職司就是和術界門派互通聲氣,將朝廷的禁令規章傳發下去,使這些門派約束在可控範圍之內。

  那陳師爺說的話,恫嚇的成分居多。就算他真的奏報上去給知府大人,告玉女峰謀反,知府也不敢輕易發兵攻下玉女峰。因為像這樣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天下嘩變,一旦激起天下門派反戈相向,後果極其嚴重。所以,除非有了確鑿證據,才能層層上遞,報到兵部和刑部,由兩部合議作出回覆,方可興兵征伐。而且在除滅叛亂門派之後,還要昭告天下,列數該門派的種種不臣之事,以正出師之名,並安民心。

  隋真鳳當然也看出那師爺的虎皮羊質,不過,她更相信一條道理:民不與官斗。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權勢。如果今日貿然行事,觸了師爺的假虎之狐威,以後玉女峰命運怎樣可就難說了。縱是官府不發兵來掃蕩玉女峰,那師爺從中作梗,隨便貼個通緝告示什麼的,讓玉女峰門人不能隨意行動,那也是難受之極。

  所以,在受了那師爺的一喝之後,隋真鳳只好放棄今日要挾賀家莊的打算。她恨恨的瞪賀老爺子,瞪著秦蘇,低聲道:“白嫻,我們走。”一掌把小胡炭推到賀老爺子身前,揚頭轉身,喝出一聲晴天霹靂,足下電光團生,她存心在師爺面前揚威,一掌把手中雷球壓下地面,“格隆格隆——”的一連串暴烈的炸聲,強光入眼欲盲,向四面激盪開去的勁風沉重如同實物。便在那師爺大驚小怪呼喊的時候,衝力忽然都消失了。飛揚的塵砂散盡,地面上一個寬深都有丈許的巨大地洞赫然入目,隋真鳳跟白嫻卻已經不見。

  那師爺哪知道自己喝退的是這樣一個厲害人物,被隆隆不斷的炸聲嚇得面如土色,看著地面的深坑半天說不出話來。賀老爺子一番道謝,著下人送他回去了。

  以後幾天,隋真鳳倒真沒再過來羅唣。她寄住在安鎮寇的宅院裡,只嚴令弟子,密切守住賀家莊的各個出口,一旦發現秦蘇出門來,要馬上回報。

  賀家莊裡,經過數日細心調養,受傷較輕的賀江洲、陶確已先後醒轉過來。江南七十二針陸浦和尤平細研過古醫方後,施用在范同酉身上,已將老頭兒被陰氣激斜的五宮一一導歸原位,看來再過一兩天,范同酉也該醒轉了。

  此時胡不為卻在癲狂之中。不知多少個鬼魂寄住在他身體裡面,輪番出來現世。他一天到晚上躥下跳,時罵時哭,上一刻還是男人語,下一刻卻變成女人言。種種奇言怪談,離奇行徑,令人匪夷所思。秦蘇光照顧他就忙得不可開交,再無餘力顧及其它。

  秦蘇變得更沉默了,從早到晚待在胡不為房裡,一有空閒就坐著發呆。

  她又讓自己氣走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吧。聽見心愛的弟子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她應該是死心了。

  唉,丈夫,丈夫……秦蘇只能苦笑。她有丈夫麼?胡大哥算是麼?秦蘇心中煩惱之極。

  那天晚上,在黑暗中摟抱她,撫摸她女孩子清白身軀,是胡大哥,卻又不是胡大哥。

  每每想起這個,秦蘇就痛苦得直想跪倒下來抱住腦袋呻吟。她倒不是擔憂自己的身子被別人玷污了,因為秦蘇知道,她這輩子不會再屬於任何別的男子。那晚跟她親密接觸的,自始至終都是胡不為,是胡不為的手,胡不為的唇。只要是胡大哥的身體,秦蘇便不會覺得讓他觸碰是多大的褻瀆。

  秦蘇難過的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個離真實更近一些的夢而已。她的歡喜和期待,仍然懸浮在虛空之中。

  她向胡不為敞開了胸懷,向他傾露女孩兒家的婉轉心事,跟他交付自己的一切……然而很可悲,當她以為那人聽到了,認同了,並張開手臂接受她了,但在這時天卻亮了,夢也跟著醒了。錯誤被錯誤證明,事實被事實推翻,這教人情何以堪?

  她無數次的想要把自己再次封閉起來,回到那晚之前的狀態。但她怎麼也做不到了。每次閉上眼睛,她就會感覺到,胡不為的手臂好像又穿過她的兩腋之下抱在她的腰間,抱得緊緊的。他的呼吸,就響在她的耳畔。每到這時秦蘇整個人便似要炸裂開來,巨大的欣喜,莫名的狂熱和期待又一次潮水般湧進她的心間。

  天下間有些東西是打開以後再也收不回來的。

  不離不棄,莫失莫忘。這個約言既已讓她銘定,又豈能輕易剝離?

  秦蘇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守護胡不為的時候,每次倦極而眠,她總會在夢裡再次重溫那一夜的情景。那個熱烈的,帶著血腥的吻,那個結實而強硬的擁抱……以及那時候她心底下躁動的熱情,那個令她眩暈的期待,無一不鮮明的再次復活,將她拋到群濤駭浪之中。

  帶著酸楚睡去,帶著滿足和甜蜜醒來,然後重又陷到失落中去。

  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患得患失之間,秦蘇發現,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想看見胡不為睜眼醒來,對自己溫柔一笑。

  時間不是一個人所獨有的。便在秦蘇困在矛盾中時,賀家莊已經開始重建。

  靠著家大財雄,短短幾日間,賀家莊便召集起許多工匠來重建庭院,每日裡刨木聲,挖掘聲,雕琢石塊之聲不絕於耳,毀塌的莊子漸漸又要回覆舊觀。

  同一時間,陸浦的針灸之術用在范同酉身上,終於把他身上阻斷的氣脈一一連通。

  到七月廿九凌晨,丑末寅初的時候,范同酉終於悠悠醒轉。

  負責照料的弟子趕緊飛報給賀老爺子等人。等待已久的老嬤子在庭院中架起了火爐,淘米、下冰糖燕窩,給老頭子熬煮粥羹,婢女們都端來水盆毛巾香草物件,進門細緻照料。十餘個下人在院子裡無聲的忙碌著,緊張而有序,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進出的每一個人各司其職,互不牽絆。

  便在這井井有條的秩序之中,也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秦蘇房間裡,哭咽聲從丑時開始便抽抽搭搭響起,再不停歇。眾僕役都知道,胡先生又作怪了。連日來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太多,大家也已見怪不怪。誰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對那令人肝腸欲斷的哭聲恍若未聞。

  只有秦蘇,最受不得那一哭一抑的淒咽。在房間噙滿淚水。她此刻坐在床沿上,胡不為哭得涕泗滂沱跪在她身邊,兩隻手緊緊抱住她的腿在哀求。

  “娘,不要把弟弟換掉。”胡不為哭著說,這次是個少年的聲音。“不要讓別人吃弟弟,弟弟那麼小。”

  “我們先吃觀音土,好不好?等到城裡就有賑粥的了。我們求求官老爺,他們會給我們一些剩飯的,娘,好不好?我一口都不吃,都給你……你看弟弟都哭了,他才兩歲,吃他也沒有肉。”

  “娘!別換!別換!弟弟不願意走,娘!換我吧,不要換弟弟,娘——!”胡不為哭的扯心撕肺,秦蘇哪還能忍耐得住,雙手捂面,失聲痛哭。

  易子而食。這樣的慘事秦蘇以前只聽人說過,想不到在會這裡遇見一個親身經歷的冤魂。

  這孩子是在亂荒中餓死的。受兵馬之亂,無數人家背井離鄉成為流民,然而田地既廢,天下大荒,哪裡有讓他們維持生存的糧食?樹皮草根,都讓先到的人吃光了,觀音土吃得多也會腹脹而死。為了能夠多活一日性命,能夠堅持走到可以給他們賑施薄粥的城鎮,這些走投無路的百姓只能交換自己的孩子,上鍋烹煮,求得果腹一餐。

  附在胡不為身上的少年,成為了這個動盪年代的萬千祭品之一。他到臨死都沒有忘記母親把弟弟換給別人當食糧的情景。

  “娘!把弟弟拉回來!別讓他走!弟弟——!”

  秦蘇別過臉去,把手絹塞到嘴裡,這才堵住了嗚咽之聲。

  “砰砰!”門外有人敲門,賀老爺子的聲音傳了進來:“沒事吧秦姑娘?”秦蘇趕緊收了淚水,掙開胡不為的抱腿大法,跑過去開門。

  賀老爺子面上頗有喜色,范同酉醒轉過來,他心頭上壓的大石便也被卸下了大半。看了一眼跪在床下的胡不為,他說道:“我來跟你說一聲,范老頭已經醒了,他說有辦法把胡先生身上的鬼魂驅逐出去,你不用太擔心。”

  “太好了!”秦蘇欣喜的說道,“多謝兩位前輩,大恩大德,我……我……”她胸中充滿感激,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看秦蘇一臉泫然,又感動又愧悔的神色。賀老爺子可太熟悉下面將會發生的事了,他最怕的就是秦蘇跪下來謝恩,忙不迭的抽足轉身,倉皇逃離門前,頭都不敢回。“秦姑娘你不用客氣,沒別的事了,你也回房吧,讓范老頭休息幾天,等到八月初三的時候,我們再開壇。”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2
第二十四章:甦醒(上)

  “什麼!?炭兒又被打了!?”秦蘇一驚起座,手中捧的老參雞湯潑出一小半,灑在胡不為身上。秦蘇心慌意亂,將湯碗隨手擱在茶几上,跟著報訊的小廝急衝衝跑出門外。

  剛到中院隔牆,就聽見了胡炭傷心的哭聲。

  前庭小花池邊,此刻圍一大群婢女,唧唧喳喳議論,人人面色惻然看向池中。

  池子是昨天剛剛修繕好的,還沒來得及細做雕琢,池中假山未作分毫修飾,砌邊的大圓石上泥跡未清。

  池裡面本來有小半池清水的,但現在,這半池水都被人用法術凍成鋒利的冰錐,像一叢叢刺棘般刺向天空。胡炭現在就躺在冰刺裡面,傾斜躺著,一動也不能動。十幾簇尖利的冰刃在他身邊崢嶸鋒芒,胡炭整個人就像被挑在刀山上一樣。他的兩個手臂,肩背,雙腿,都被封凍進冰塊裡,手臂臉上血跡潸然,那是讓冰鋒割出的傷口。

  “炭兒!”秦蘇喊了一聲,心中慌痛如受錘擊。遠遠的一步躍起,落入池中。足下湧動起白芒,登時把腳下所有尖利棱角都踩得粉碎了。

  看見姑姑趕來,胡炭哭得更傷心了,可是動彈不得,只能任熱淚嘩嘩滾落。

  一個賀家莊弟子正在烤化冰塊,只是害怕傷到胡炭,他不敢動作太大,只能慢慢把熱氣透入冰層之中。

  “我來吧!”秦蘇心中著急,讓那弟子閃開了,踏步前去,一個切掌先把胡炭身周所有尖突的棱角都斬斷。“炭兒別怕,姑姑放你下來。”

  “姑姑—”胡炭眼淚汪汪,臉上不知是傷心還是凍傷,通紅一片。秦蘇心中銳痛,想不到這幾天沒工夫照看,小胡炭就讓人欺侮了,自己這姑姑當得失職之極。看看花池邊上,賀老夫人在一群丫鬟的團團簇擁下,面上微有關切之意,也正向她看來。她的身邊,查飛衡咧著嘴笑,手上搖著從胡炭手裡搶來的皮影小人。

  胡炭泣不成聲,跟秦蘇告狀:“姑姑,他……搶……搶……我的皮影,嗚嗚——。”

  秦蘇心中憤怒,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發洩。剛才報訊的小廝把情況跟她都說了,說查少爺和胡公子在花池邊玩耍,不知道為什麼吵起來,少爺不小心就把胡公子推到池子裡。但胡公子在落水的時候剛好揪住了少爺的衣袖,兩個人都跌進池裡。查少爺上岸以後,就用冰法術把池水都凍住,胡公子被陷在裡面上不來。

  原來卻是查飛衡在欺負胡炭!

  “砰!“雙掌按住冰面,綿密的氣勁象蛛網一般延著冰層擴展開來,片刻就將胡炭身周的冰塊都覆蓋住了。秦蘇含怒催力,把這困鎖胡炭的冰塊當成了面對面搏鬥的敵人,一腔怒氣都隨靈氣傳了進去。“嘣嘣!”的密響,氣網繃如鐵絲,收縮深勒入冰內,所有成塊成坨的大冰瞬間被切成指頭大小的碎粒,細碎的白屑受氣勁迫壓,向天高突,揚起一樹兩丈餘高的雪霧。

  賀老夫人極疼愛查飛衡,這在賀府裡是盡人皆知的事情。查飛衡的母親和賀老夫人有姑表之親,有了這層關係,老太太對查飛衡一向事事袒護。

  事情很清楚。定是查飛衡眼饞小胡炭手上的皮影,跟他索要未果後動手強搶的。有了老太太作靠山,小孩童還有什麼顧忌的,一發狠就把小胡炭推到池裡冰凍住了。小孩子打架,原本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作為長輩,賀老夫人竟然對犯錯的查飛衡一句呵斥之詞都沒有。這就很讓人不快了。

  身為長輩主母,卻不能做到賞罰分明,這跟縱容作惡沒多大分別。

  秦蘇心頭有氣,小胡炭這幾日不知道還受過多少委屈呢!握著胡炭小小的手掌,冰冷的觸覺讓她再次感到難過無已。

  “姑姑,我們不在這裡住了,我們走吧。”小胡炭哭求道,他躲進秦蘇懷裡低低啜泣。

  從降生下來,胡炭就不知道什麼是家。不知道天下其實本應該有一個可以遮避風雨,可以在受傷後躲進去休憩的地方。年來匆忙,他跟著胡不為和秦蘇走遍了天下南北,卻從未感受到家的溫暖。他在什麼地方受到委屈了,難過了,也只會跟秦蘇說:姑姑走吧,不要再住了。

  在胡炭看來,無法遮擋風雨的風塵路上,有時候比有人聚集的宅舍更讓他感到溫暖和心安。

  風霜催人老,苦難易人心。雖然年紀尚幼,但胡炭已能辨別清人情善惡,從記事以來的奔波途中,他早早的嘗到了世間辛寒。見過人間形形色色的苦難,體驗到了在平常年代裡同齡孩子絕不知道的悲涼,小胡炭便在這日復一日的磨礪之中成長了,在他心中,世界的形狀在慢慢的變的清晰。

  秦蘇心如刀割,輕輕揩去小童臉上的淚珠,卻只能在底下幽幽嘆息。“炭兒乖,聽姑姑話,以後他再跟你搶東西,你給他就好了,不要跟他打架。”還沒到八月初三,胡不為還沒有塑回魂魄,他們怎能離開?

  胡炭在她懷裡搖頭抽噎,“那是我的皮影,是賀叔叔買給我的,我不給他。”從來沒有人買禮物送給過胡炭,這幾個小皮影人兒在他心中的珍貴可想而知。在胡炭單純的心中,只知道屬於自己的東西別人是不應該搶走的,他不願意別人搶奪他的東西。

  小孩子還不知道,有時候,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放棄一些東西。妥協和放棄,原本就是天下人為求生存而學會的處世之道。

   “炭兒,皮影兒我們不要了。”秦蘇黯然說。

  “要!那是我的,不許他搶走。”胡炭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東西還不要,姑姑為什麼不幫他把皮影拿回來,反而要讓他放棄掉。“賀叔叔給我的,我要。”

  “炭兒,”秦蘇柔聲說,“你想不想爹爹?”

  想,當然想。所以胡炭抽噎了一聲,用力點點頭,說:“想。”

  “可是你要皮影兒的話,爹爹就不能回來了。你要爹爹還是要皮影兒?”

  這是個很艱難的問題。

  胡炭沒有哭鬧打滾耍賴,非要秦蘇順從己意。艱苦的生活已將他身上嬌稚氣息都砥礪盡了。他的抽泣聲低了下去,真的在認真思索,到底是要爹爹呢,還是要皮影兒?爹爹不回來,炭兒很害怕,可是……皮影真的很好玩,他也不捨得給別人。他矛盾了,權衡到底哪一個對自己更重要。小娃娃倒沒有想到,為什麼要了皮影就沒有爹爹,而要爹爹就必須放棄皮影。

  大人的世界,小孩子還不能理解的。

  為了一個,就必須放棄另一個。這就是秦蘇教給胡炭的第一個道理。造化總給人選擇命運的機會,在岔道路口,人只能選擇其中一條。而不管你選擇了哪一條,同時也是在放棄了其他道路。

  而在這一次的放棄中,還包含了忍讓,妥協。壓下自己的不願意,去選擇更重要的東西。

  三歲的胡炭,苦惱了。

  在往後的悠悠歲月,妥協和放棄都曾無數次的擺在他面前,他的每一次選擇,都使他的生命軌跡發生偏轉,引入到另一個方向去。但那是後話了,現在的胡炭,還沒有接觸到那麼複雜的事件,他眼前只有兩樣東西可以選擇,要爹爹,還是皮影?

  他終於作出了選擇。爹爹只有一個,皮影卻還有一套。雖然白臉曹操的皮影人兒是裡面最好的一個,但他還有關羽張飛,黃巢周瑜,爹爹呢?好久都沒跟炭兒說話了,炭兒想聽爹爹唱歌哄自己睡覺,想讓爹爹幫自己捉知了和蝴蝶,想讓爹爹摘草葉編帽子來戴……

  他戀戀不捨的看著查飛衡手中的皮影曹操,到底舍掉了不甘,掉回頭來,拉著秦蘇的袖子,說:“姑姑,抱。”

  “好孩子。”秦蘇微微一笑,心裡卻有些悲涼。讓一個心如水晶的三歲孩子開始進行選擇和放棄,是不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只是,形勢由不得她啊,她沒有法子,為了胡不為,秦蘇自己已經放棄掉很多東西了,現在該輪到胡炭了。

  看著秦蘇抱起胡炭飛上池邊,賀老夫人叫住了她。

  “炭兒,你疼不疼?讓奶奶幫你看看。”賀老夫人把聲音變得柔和慈祥,靠近過來問胡炭。胡炭卻不願意從秦蘇身上下來,堅決不讓老太太抱。“我已經備好藥了,擦上就不礙事。”這句話是跟秦蘇說的。

  賀老夫人嘆口氣,“衡兒年紀小,太淘氣……秦姑娘,你千萬不要怪他。剛才我已經狠狠的說過他了,他以後再也不敢了。”

  被‘狠狠’說過的查飛衡高舉起皮影人兒,衝著胡炭作個凶惡鬼臉,胡炭轉過頭不去看他。

  秦蘇心中苦笑,只能點頭說是。寄人籬下,有求於人,她還能怎麼說?拂袖而去?嚴詞相向?不,小不忍則亂大謀,若是耽於一時意氣,胡大哥就有麻煩了。

  “我還有一件事求你……”賀老夫人說,“在老爺那裡,你千萬不要說起這件事……老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要知道衡兒這麼做,只怕……會……會……很不好。”

  賀老爺子訓徒極嚴,查飛衡先前因毆打胡炭已經挨過好幾頓揍了,這次事件的惡劣更遠勝從前,如果讓老爺子知道,那後果真的很可怕。

  秦蘇一一應了,謝絕了老夫人送來的一大堆龜苓療傷膏、封血三黃貼,帶著胡炭向後院走去。再不能把炭兒交給那些人照顧了,秦蘇心想。還有兩天工夫,就自己帶著他吧,雖然讓炭兒看見胡大哥瘋狂哭鬧的模樣很不好,但不管怎麼說,總比扔在陌生人裡,讓別人欺負他好。

  後院裡很安靜。秦蘇穿過月門,看見後院裡除了值守的兩名弟子象標槍一樣在走廊立著,一個伺候茶水的婢女都沒有。所有房間的大門都關緊了,在裡面的傷員估計還在睡覺。

  經過連續幾天的加緊修建,整個莊院基本都已復原舊觀,後院也修得差不多了。花樹重栽,假山、景石都擺設到位,所有倒塌的石牆也已砌好粉刷一新,只除了一些雕工繪彩細活不可短時完成,原本的雕鏤木窗暫用實板來替代,門楣橫簷也光禿禿的。

  這裡本是用人們住宿的地方,因上次作法後暫辟成療傷室,一直沒有換置回來。

  范同酉的房間正門左邊,順數過去第四間就是,此刻也關上了,門板上貼著兩張符咒,雷神符和火神符。聽到裡面絕無聲響,秦蘇知道他們還沒解開那塊鐵片的奧秘。

  “算了,先不想了,還有兩天就是八月初三……等到後天,胡大哥塑好魂魄,我們就搬到客棧去吧,別在人家家裡待了。”秦蘇想著,抱著胡炭走進了房間,閉上門扉,取出玉犀散給他療傷。

  范同酉的房間裡,賀老爺子、丁退、陶確都到齊了,還有青空子和針華堂掌門尤平。六個人圍席而坐,雙目不暇分顧都死死盯著前方地面。

  銅錢、暖玉,陽結石,這些東西布成一個小小的離火陣,外面套著青空子的合陽符局。八張硃砂黃符貼住地面,各用紅線接連綁住陣法中間的刑兵鐵令之上。

  臉盆大小的離火陣法中,烈火翻騰,橘黃的火苗裡不時出現青白色的幾抹。這些精心挑選的道具比先前的碎鐵碎玉陽氣旺盛多了,離火陣的功效也遠比先前為強。在這樣的高溫烘烤之下,就算金鐵,放到裡面不到一息就會熔成汁液。

  但刑兵鐵令的四周,碗口大小範圍內,一絲火焰都沒有。彷彿鐵片上包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壁障,所有焰苗燒到這個範圍就自動向兩側偏轉,在六個人眼裡看來,彷彿陣中有個空眼一般,所有的熱氣都圍在陣眼四周旋成焰渦。

  “厲害!厲害!”范同酉睜大眼睛喃喃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32
第二十四章:甦醒(下)

  火苗一聚又散。布在陣法八方的銅錢陽結石等物又不易察覺的向外移動幾分。

  在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刑兵鐵令的冰冷之氣已經把離火陣範圍生生擴大了一倍有餘!范同酉想不明白,這片古怪的鐵令上究竟藏著什麼力量,能將冷氣聚得幾如實質。它時時散著絕望、恐怖之意,雖被兩層陣法阻隔,但仍偶爾鑽破空隙傳到眾人心間。也不知道里面封著多少個鬼魂。

  “好了,看我能不能剝出一個來,大家看看它的本質。”

  輕輕抽出一塊陽結石,離火陣法登時破了,焰火瞬間消失。陽合符局成為直當陰煞的主要陣法。八張黃符上的咒印和紅線同時亮起光芒。范同酉兩手端起四個盛滿香油的磁碟,向陣中一送。

  半空中,守命燈的火焰就被煞氣激燃了,四個碟子盤旋著飄飄直落,分當朱雀和玄武之關。范同酉扣起請神指。

  “天法鎮地法鎮,祭起心劍鎮元神,玄令導歸煙壇裡,諸邪應命需顯身!”

  “呼!”的一下,守命燈的火苗憑空漲高尺許,八根連接鎖殺符的紅線貼著地面震動。刑兵鐵令之上,陽刻的‘兵’字邊緣似乎裂開一條線,閃亮之極的紅色光芒突然透射出來。

  綿密的霧氣憑空湧生,從上而下,團團裹住了鐵令。眾人只聽見一聲尖利的劃空之響,和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霧氣遮蔽了視線,誰都沒有看見剛剛出來的東西,然後,只在一瞬間,一切又恢復了清明。

  “不行!”范同酉頹然的解開手印,他的臉上,因耗氣過度而顯得蒼白。“我的功力不夠,打不開上面的密鎖。”眾人面面相覷,在魂法解咒之道,范同酉是在場眾人中修為最高的,連他都解不出來,誰還能解得開?

  “這製造封印的人是個奇才,法力之高實在不可想像。”范同酉臉上沮喪之極,“唉!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這片鐵塊上的秘密,就足以讓我用剩下的生命來參悟。”

  “老酒蟲,連你都解不開……天下還有誰能解的開?”賀老爺子問他,看著鐵令,臉上全是震撼之色。范同酉在魂魄學上鑽營既久,造詣也高,天下間能比得過他的,實在不知道還能有誰。

  “鬼家,屍門。”范同酉簡單的說:“拿到這兩家去,應該可以解開。”

  “算了,還有個最現成的法子。”他揮掌撲熄守命燈的火焰,把刑兵鐵令放進新雕的陽玉長生鎖裡,“把胡先生救活後,直接問他這片東西的來歷,那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屋中寒氣驟消,沒有煞氣的衝激,合陽符局便也失效了,所有閃亮的咒字重新變回沉暗。

  *************

  “篤篤——”

  “師傅,你在麼?”窗格上微微扣響,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外面說道。

  隋真鳳在黑暗中坐起身來,手指一彈,一小團火星便準確的擊中了九尺外的燭台,房間亮了起來。

  “我在,什麼事?”

  “山上出事了,大師伯在光州被人打傷,剛剛回來……她傷得很嚴重。”

  隋真鳳臉色變得慘白,一步跨到門邊,霍然拉開了門。“師伯不是在山上麼?怎麼去光州了?!”

  門外是她的弟子范雪湄,此刻一臉焦急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師伯在四天前下的山,好像是找人去了。剛才幾個雙林派的弟子把她抬回來了,說在道上看見……”

  “好我知道了,我們回山再說。”隋真鳳喝止住她,右手虛抓一下,掛在床前衣架上的外袍便飛到手中。隋真鳳匆匆披上,也來不及跟安府的人通報,足下生風,直接越牆出去。

  山上亂成了一團。內院裡面,白嫻指派師妹們招呼客人,燒湯熬藥,竭力維持著鎮靜。只是人人面上掩飾不住的驚慌和難過,顯示這件事情的嚴重。

  隋真鳳板著臉,腳下急如風火,直接進到雷手紫蓮的房間裡,裡面的八九個女弟子都站起來了。“掌門師叔……師傅她……她……”惠喜和惠安幾個當場淌下眼淚來。

  輕輕拉開棉被,看到滿身是血的雷手紫蓮,隋真鳳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

  雷手紫蓮的左側胸腔被抓穿了一個大洞,到現在沒有斷氣,已經是奪天造化的奇蹟。雙林派很重同道之義,對老太太很用心思,用了幾味珍貴藥品給她療傷,從她身上能聞出了冰片、虎骨、鹿茸等物的味道。一條止血符封在傷口之上,靈氣卻不甚強。

  隋真鳳上床盤膝坐定,先把師姊傷口的幾處脈穴封了。取來玉女峰自用的止血符咒換過,又上了靈藥玉犀散,開始給她推血過氣。對習術之人而言,靈氣正如血液一般重要,靈氣充沛,則傷損可愈,靈氣枯竭,新肌不能生。所以一旦受了傷,必先補救靈氣,使之可以調節機能,慢慢恢復。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的功法同出師授,同脈同源,因此靈氣進入雷手紫蓮體內後,便如海回江河,瞬間與雷手紫蓮幾欲枯竭的靈氣匯在一起。

  按著回元法的要訣,隋真鳳引導師姊的靈氣在體內繞行九大周天,一步步將欲斷欲連的靈氣接繼完畢,使之得以自存。然後,再鼓蕩真勁,強行擴通已經變窄的任督兩脈,這兩步完成以後,引靈氣重歸五宮,降心火,平腎水,穩肝土,將內宮逐個激活。最終才把靈氣導歸入氣海。

  等到一番功夫作完,已經是雄雞唱曉,到隔日早晨了。

  隋真鳳面色蒼白,全身靈氣十去其八,卻還不能馬上就寢。看看師姊面上有了紅潤之象,略微寬下心,便讓弟子領著到廂房給客人道謝。

  雙林派的六個弟子年紀甚輕,見隋真鳳過來道謝,臉都漲紅了,趕緊起座回禮。內中一個年紀較長的姓豐的弟子位序最高,便由他來跟隋真鳳敘述事情的經過。

  原來三天前,雙林派在門口見著了躺在地上的雷手紫蓮,當時她已經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身上經過簡單包紮,旁邊還有一張紙條,寫:速送至江寧府玉女峰。掌門不敢怠慢,拿出了門派最好的傷藥和符咒給雷手紫蓮敷上,連夜派弟子護送來玉女峰。因為怕路上顛簸使傷勢惡化,眾人不敢運法術趕路,只得雇個馬車,在路上走了四天才趕到。

  隋真鳳細細問一些細節,得不到一絲線索。當下致了謝,請幾人用完早飯,便寫了一封謝函讓他們帶回去給掌門。

  等到當日天色暗下,隋真鳳將自己一身餘氣都過度給雷手紫蓮,老太太才終於邁過了生死之坎。只是畢竟傷勢嚴重,氣息微弱,一時說不得話。隋真鳳怕傷情有變,不敢離榻半步,便讓弟子在床邊鋪了個簡易繃床,打坐蓄氣,親自給師姊守夜。

  第二日天剛初亮,寅時剛過,隋真鳳睡夢中忽然聽到微弱的聲息。“師……妹……師……妹……”睜開眼睛看時,見是雷手紫蓮在說話。

  “師妹……掌門……師……妹……”

  “我在這,師姊……”隋真鳳過去,握住了師姊的手。“怎麼了?你好些了麼?好好休息,先別說話。”

  雷手紫蓮左右搖頭,喘息片刻,吃力的說道:“快……去……光州……”

  隋真鳳見她呼吸粗重,說這幾個字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便道:“師姊,你先別著急,縱有什麼大事發生,你也要先養好身子再說……”

  雷手紫蓮猛擺腦袋,不讓她把話說完,手上竟然生出勁力,緊緊握住她的手。“眇目………青……雲……劍……”她瞪圓眼睛,拼盡全力說完了這五個字,便又重新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眇目!青雲劍!

  隋真鳳腦中如受重擊,一時轟轟作響。她聽明白了。

  敵人在光州!她霍然站起,目中燃起了憤怒的火焰。“白嫻!惠喜惠安!”

  門外三個弟子齊聲應答,白嫻輕輕推開門扇,領著兩個師妹走了進來。

  “你們在山上看好師伯,我要到光州去一趟。”她掃了一眼三個徒弟,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白嫻你暫代掌門之位,一切便宜行事。惠喜惠安,你們負起輔佐之責,幫著白師姊處理事務。”

  “羅門教那邊,一定要派人緊盯,時時跟江寧府同道互通消息,有動靜時,先守好門戶按兵不動,等我回山時再作處理,如果安老英雄那邊有話過來,你就說師傅有要事在辦,等幾天回來。另外,白嫻,你再找十個師妹,在賀家莊給我嚴密守著,一定要盯住秦師妹的行蹤。有什麼消息,我要第一時間知道,我帶走一隻信鴿。”

  “是!師傅。”

  “是。掌門師叔。”

  隋真鳳頭也不回,迎著微光的曙色便飛下山峰。她必須加緊腳程,因為她不知道,敵人還能在光州待多久。

  眇目,青雲劍。很奇怪的兩樣東西,本來風牛馬不相及。在外人聽來,兩物沒有任何聯繫,一應在人,一為兵器。但在玉女峰弟子心中,這兩樣東西的意義就非同尋常了,五個字彷彿已經燒成了烙印,刻在她們每個人心中。

  是仇恨的烙印。

  青雲劍,劍長三尺六分,重九斤九兩。劍面隱刻雲紋。

  它的特殊,是因為它是玉女峰前數四代師祖的成名兵器。

  師祖是玉女峰多少年來少數的煉器師之一,心無旁騖,專精於斯,三十歲時便以一口青雲劍掃蕩群魔,慷慨豪邁,享受隆譽大半生。然而名垂可久,人身易滅。在師祖九十三臨去之時,榻前感受到眾弟子的依依之情,如同醍醐灌頂般,她才倏然頓悟到,自己贏來的蓋世聲名儘是虛幻,而真正應該重視的,是她一再忽略和淡漠的親情。

  師祖愧悔萬千,又萬分不捨門下愛徒,竟然不願再歸身幽冥,而化魂入劍,作了劍靈。留下遺言,要永世守護玉女峰門下弟子。

  青雲劍因此成了不平凡的兵器。

  一代接一代,大家向來把青雲劍當成她的化身一樣,供在碧葉洗心堂中,虔誠祭拜。然而在四年前,一夜之間,青雲劍如秋水般的劍面上竟然裂出一道深深斷紋。隋真鳳當即命弟子四處探訪名師,想要讓青雲劍恢復舊觀。查找了兩年,終於得知慶州有個煉器高手蔡鍔,在器魂器形一道深有造詣,隋真鳳大喜過望,便命自己的師妹,玉女三蓮之一的玉蓮大士帶著青雲劍前去拜訪。

  誰料想,江湖風嘯,惡浪總在不經意處湧生,玉蓮大士在行經河南府之時,竟被奸人暗算,手足折斷不算,還被人下了莫名之毒,令玉蓮大士深眠識海,至今沒有恢復清醒。而青雲劍也就此失蹤。

  事情發生之後,隋真鳳廣派弟子,一撥外出尋藥,一撥到河南府查訪仇人。當時秦蘇就跟著師姊妹們到南方尋找九節地狸,在樹林裡遇上了胡不為。而在此期間,仇人的消息也逐漸被察訪到了。

  多方查證得知,玉蓮大士在河南府一家酒樓用飯過後,便被一夥人盯上了,尾隨著她上了道。這夥人中,有一個人生相奇特,禿頭眇目,鼻如鷹鉤。

  所有的線索,盡斷於此。不難猜想,這些人縱然不是直接傷害玉蓮大士的凶手,也定跟此事有所關聯。玉女峰常年有十餘名弟子在江湖走動,為了便是早一日找到這眇目人的行蹤,查明真相,盡快奪回青雲劍。

  隋真鳳猜想,四天前,雷手紫蓮定然是從外派的弟子口中得知敵人消息,又見自己忙於對付羅門教無暇分身,便獨自上路去查訪。只是中間又出什麼變故,被敵人發現了,將她打成重傷。

  那麼,打鬥當時,到底是誰救了她?又是誰將她送到雙林派門前,留下紙條?這其中還有許多疑團未解,只能等回山以後再問師姊了。眼下重要的,是盡快找到敵人,查清他們的來歷。

  隋真鳳懷著一腔憤恨,日夜兼程,才四日便趕到了光州。來不及喘息,便具帖拜會了當地同道,說明來意,要求協查。光州有十餘個門派,一眾掌門人聽完隋真鳳的要求後,盡都慨然允諾,共派了一百三十七名弟子,分赴光州各處渡口、城門、客棧、茶肆搜尋。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