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44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5
第三十四章:故生憂,故生怖(中)

  在將瞑將滅之時,胡不為腦中艱難的擠出了這個念頭。當年在西京被那個高師爺如此鎮服過一次,也是一般的被恐懼之海吞噬,他的印象深刻至極。後來與苦榕一路同行,聽他講解,方知天下還有巫者這一習術流派。

  伏心術以精魂之力擾人,蠱惑,狂亂,制人於無形,天下有多少了不得的英雄好漢都曾束手於此術之前,胡不為一個粗通法術的門外看客,又豈能抵擋得住?

  被這一股強烈的慌懼之意肆意沖刷,胡不為再無法作出其他動作了,拼著命只收束思緒,努力要維持一線清明,不要被這滔滔巨潮吞噬掉。

  身子彷彿是在向下急墜,又似乎是自己振動翅膀飛上天去。胡不為在飄搖之間,眼角忽然看見了那個攻擊之人。那是個高瘦的黑衣捕快,就站在六七丈外的蘆葦叢裡,單手捏訣扣在胸間,另一隻手卻箕張五指對著自己。

  “砰!”又是一次衝擊,這一波浪潮比先前那一次更要巨大,那股前所未遇的靈覺之痛,變得更加劇烈了,胡不為忍不住仰頭長號,感覺自己的神志就如暴雨駭浪中的一葉小舟,頓時傾覆到了水底。

  沉重至極的浪潮,無休無止,劈頭蓋腦盡數湧上,淹沒了他的眼目口鼻。胡不為眼前一片昏黑。額頭正中,彷彿被人用千斤重物一次又一次猛力劈開,接著,他便窒息了。浩浩然無法形容的萬千雜想,無數情緒在一瞬間盡入意識之中,他無法再存有一絲完整的想法,便如有人強行抽取滄海之水,硬生生灌進了他的腦仁,疼痛不可忍,恐懼難當,神魂一時迸散,他自己整個人碎成了億萬之數!

  地面上秦蘇和范同酉剛剛化形完畢,同時聽見了空中胡不為的叫喊,抬頭望時,正見四頭大鷹從高空急速飛至,前後左右圍著,將胡不為當空攫住,提離上天,八隻巨翅撲扇,不住地抓啄他的頭面。而胡不為此時卻像僵住了一般,弓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胡大哥!”秦蘇慌得大喊。許多血點灑到她的身上來,溫熱尤存。

  “畜牲!給我滾開!”范同酉舌綻春雷,振聲大喝,甩手揮上一條長物。那是一條剛被捉住的小草蛇,飛上半空,形體便驟然膨化,滾滾然竟成巨蟒,而鋥亮的鱗甲中間,又生出許多青綠的疣粒和褐色斑紋。

  這是岩蜥之魄,岩蜥身體巨大,生長在高崖上,專以毒汁噴殺飛鳥取食。范同酉盼望籍此天敵之威來震走惡鷹。卻不料想,老鷹天生便是捕獵蟒蛇的好手,那蛇雖然重經塑魄,到底還是蛇身,張口剛吐出一泡綠色毒液,便讓一頭鷹從後繞上,利爪鉤住,尖喙連珠般只啄在七寸,頓時碎鱗蛇血紛飛。

  這時那學巫的捕快也發覺到空中局勢變化了,他們意在奪回刑兵鐵令,在未知鐵令下落之前,還不能傷害胡不為的性命,看見四頭惡鷹圍著被制的胡不為攻擊,便停下手來。

  伏心術一時解去,胡不為腦子便驟然清醒,然而頃刻,頭面和兩邊肩膀上的劇痛又差點讓他昏死過去。這些老鷹經過九蛻馴養,專司攻擊之責,性情豈是一般凶惡猛禽可堪相比? 更兼鋼喙鐵爪,一意取人性命,啄在身上自然不會只是輕傷。若非胡不為此時多得飛雀之魄護身,體質比往常強健,又恰好記得施展護身咒,只怕早就顱破腦穿死於非命了。

  “啊!疼!”胡不為大聲慘叫,感覺臉上熱血涔涔,腦袋上已被啄出大口。以前連猛虎都咬不穿的蟻甲,此時竟然抵擋不住惡鷹的啄擊,這讓胡不為心膽俱喪。

  肩膀鎖骨兩處,便似被幾柄利劍插著一般,稍動一下便疼不可當,而周身各處,抓撓之傷多不可計。胡不為快速眨動雙睫,努力睜開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突然見勾著自己雙肩的老鷹疾如閃電,一甩頭又啄向雙目,只驚得魂飛魄散,求生念切之下,再顧不上肩膀疼痛,兩隻手自然而然往前一擋,靈氣從心宮急湧。

  “破!”胸中熱氣如潮,迅速傳上手臂,一團煌煌烈焰便從十指間噴薄而出,大如鐵鑊。這下距離既近,又事起突兀,那惡鷹哪裡還能閃避,只聽‘噗伏!’一聲,正中其軀!

  “嗤嗤”聲中,焦煙頓起,當空暴亮了一下。那頭老鷹厲聲尖鳴,前半身的翎毛幾乎要被焚淨了。鬆開了勾爪飛上空去。只是豢獸性情兇猛悍惡,雖然受傷,卻還不肯就此離開,在胡不為頭頂繞大圈子盤旋,不住聲的長鳴。胡不為兩肩剛回覆輕鬆,聽見腦後風響,另一頭鷹又啄向了風府之穴。這是人身藏血聚精之所,薄弱之極,若讓它啄正了,那可當真生死不知。倉促間縮頭一避,讓了過去。

  不期然,聽得耳旁撲撲連聲,幾片鐵鑄一般的翅膀直撲到他後背上去,竟疼如棒擊,胡不為尚未轉頭,突然間便感到腰間一陣銳痛。原來又有第三頭鷹從頂上飛落,兩隻利爪已勾入他後背肌膚。

  “糟了!”這下胡不為的心變得冰涼了。

  幾頭老鷹進退趨避,一閃一攻,配合嫻熟之極,顯然經過多日訓練。漫說胡老爺子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莊漢,便是行走江湖有日的普通豪客,當此鐵簾刀幕,又有幾人可以抵擋得住?四頭老鷹便如四個江湖好手,配合無間,教人無法防範。

  背部受制於敵,又當空中無法轉身,這該如何是好?

  盤算未得良計,驀感一股拉力傳來,當時只聽‘嘶’的一聲響,腰帶竟然掙斷了,接著,身上大幅青衫也被撕裂,變成幾塊碎布四處飛散。原來胡不為身材極瘦,背後腰間幾無一絲贅肉。後面那頭鷹抓拿之下,爪子只淺淺勾入了他肌膚,卻未能深刺入肉中。一旦振翅往高空上提,體重與拉力相扯,那層表皮登時被抓破了。老鷹爪上還勾著衣裳,一撕之下,長衫便被扯碎。

  騙子赤條條脫落下來,幾乎一絲不掛。而懷中所藏之物,也都叮叮噹噹往下掉落,幾錠銀子,數張黃符,還有包著靈龍鎮煞釘的包裹,落到了蘆葦蕩裡。

  “范老哥!救我!”胡不為拼盡全力大喊。聽聞頭頂撲風聲急,那些老鷹又要開始攻擊。再讓他們拿實一次,那時便有大羅神仙相助也逃脫不了性命了。

  范同酉抱著胡炭,滿地疾走。他想要找一隻合意的小獸,塑魄去解救胡不為。然而這蘆葦地裡,除了爬蟲就是飛蟲,哪有一隻長有尖爪或者利齒的野獸?范同酉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懷著一腔憤怒只在蕩子裡四處進出奔跑。

  屋漏偏逢連夜雨,虎落平陽被犬欺。便是他此時的心境。

  秦蘇在地上也聽見胡不為的叫喊,和范同酉一樣,心中空自焦急,卻又無法可施。她此時被塑入山獐之魄,行動極為敏捷。再施展開疾捷術,那些捕快便是用了行軍符也追趕不得。可是她惦唸著胡不為,哪肯自己逃命?口中喊著,在胡不為下方只圍著圈子跑。胡不為被四頭鷹抓到六丈高處,這個高度可不是縱越法術所能跳到的,更何況,塑完山獐之魄後,她的一半身子已成獸形,十指退縮入掌,長出了黑蹄,就算能跳到空中也無法捏決施放法術。

  “打!打!快走開!”秦蘇哭著叱喝,奮力跳上天去,想要干擾老鷹的攻擊,然而才躍起兩丈不到便力盡落下了。秦蘇淚落如雨,心中只想:“天老爺!你有什麼苦難只衝我來!幹什麼只欺負胡大哥?!”

  “啪!”,包著鎮煞釘的青布包裹就落在她身前。秦蘇知道這是胡不為賴以救命的法寶,當即上前撿起了。剛收拾入懷中,聽見上方胡不為“啊唷!”一聲痛叫,接著“嘶!”的一聲微響,空中如爆開了一團寒雪,一陣冷風刺進後腦,竟然銳如針刺!

  秦蘇吃了一驚,抬目上看,不意萬千寒氣撞面而來,她竟然無法睜開眼睛,臉上一瞬間竟如被刀鋒割過一般,熱辣辣的疼痛。

  “這是鐵令的煞氣……”秦蘇心中念頭還沒轉完,身子倏忽便要被寒冷凍僵了。空中朔風掃蕩,號聲震耳,就在這頃刻工夫,季節瞬換,豔陽高照的秋時變成了三九隆冬,四周的氣溫急劇下降,空氣中的水汽盡結成細密的白色冰晶,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下來。

  與寒氣同時而來的還有許多混亂情緒。恐懼,絕望,憤怒,悲哀。

  這已是秦蘇第三次感受刑兵鐵令的威壓了,然而這一次再遇,心中的感覺仍然和初遇時一般無二。她絕望之極,這一股絕望和懼怕,讓她忍不住全身抖戰,只想高跳起來呼號,然後拼盡全身力氣逃離開,而胸中那一股憤怒更是無法遏抑,那是對一切有形有質之物的切骨憎恨,秦蘇緊咬牙關跪倒,兩隻手已經深深抓進地面裡去了,抓到了瘤狀的蘆根,便狠狠的絞著,在她勁力之下,堅硬的草根化成碎末。

  “咔咔咔咔咔!”四周的水窪快速結冰,乾燥的蘆葦葉如遭霜打,迅速變軟垂落。刑兵鐵令的煞氣何等厲害,方圓十餘丈盡入冬寒,一應蛇蟲剛來得及急蹦一下,當時立斃。

  那會使伏心術的捕快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會在這樣毫無預兆的當口觸上刑兵鐵令之威。原本他們離開西京時,高師爺已經交待過刑兵鐵令的利害,一再叮嚀,習巫者修精魂而傷神魂,最忌此物。無論情形如何,切不可直當刑兵鐵令之害,否則,傷損遠比一般人更要巨大。為防萬一,還特意繪了防護之符讓他們帶著,只防胡不為被圍困時拚死一搏,會開啟刑兵鐵令驅走他們。

  千算萬算,算不盡的變數。他怎麼也算不到騙子會有別的敵人,在他偷襲成功的時候,四頭老鷹竟然憑空飛下,要將騙子提走,讓他不得不停了自己的伏心術。

  更算不到,在自己一群捕快尚未將姓胡的合圍,只有四頭老鷹攻擊的情況下,刑兵鐵令也會突然開啟。聖手小青龍如此不濟,這誰又能想像得到?當冷氣突兀捲來時,他已察覺到不對了,再想使用符咒,哪裡還來得及?臉上震駭莫名,剛想掉頭逃離,鐵令上滔滔的絕望和恐懼卻已經灌入他的心海。

  伏心術剛剛使完,神魂尚未安定,正是精神大虛之時,這時候碰上專門攻殺心智的鐵令煞氣,焉得安存?

  正在拚命與心潮相抗的秦蘇和范同酉耳中只聽見一聲慘絕人寰的長長嘶號,幾乎不類人聲。就如同山林中的野獸負傷後垂死的哀鳴,淒厲不忍卒聞。末了,一切歸於寧靜。四周刷刷草響,只剩蘆葉快速蔫落的聲息。

  在與心魔搏鬥之時,誰也記不住時間流逝的。似乎是苦苦抗衡了好久,就在秦蘇覺得自己魂魄盡撼,直要脫離軀體飛出外去的時候,冷氣陡然間便消失了,所有的負面情緒一時散空,眼目恢復清明,秋日的熱氣灑在冰冷肌膚之上,熱熱的生疼。

  剛清醒來,她就聽見了胡不為嘶啞的叫嚷:“不好啦!刑兵鐵令!范老哥!刑兵鐵令被他們搶走了!老鷹搶走刑兵鐵令了!”

  胡不為已經落在地上,就在她的身前,正呼哧呼哧的喘息,身上一絲不掛,大片的羽毛被血跡染得亂糟糟的,看起來便似一頭碩大鵪鶉被人用顏料胡亂塗染過一般。然而騙子此刻卻沒心思理會身上的傷處,半仰起身,翻著白眼只向前面的蘆葦蕩大嚷:“該死的扁毛老鷹!把鐵令還回來!這是陳大人的東西!你們怎麼能搶走!?”

  胡不為竟然沒事!秦蘇滿心歡喜,她可毫不在意什麼金令鐵令。只要胡大哥沒事,就算再丟十個鐵令,她也不會心疼。“胡大哥,你……你……怎麼樣?”秦蘇憐惜的問,看到他頭顱上一個大口子血肉模糊,心中難過無已。

  “我們……快逃!”胡不為卻說。看見不遠處范同酉剛爬起來,便壓低嗓門說道:“我栽贓給老鷹了……讓他們兩虎相爭……咱們趁機快跑。”

  范同酉和秦蘇登時醒悟。時機一縱即逝,不容耽擱。翻身起來,范同酉問道:“那你的傷……你還能飛起來麼?”

  胡不為道:“我的傷不礙事,還能飛。我們快走!他們要來了!”說著,振翅一沖,又飛上半空。先前幾頭老鷹取意奪命,所以幾輪攻擊只向他要害抓啄,胡不為的翅膀幸得保全。

  范同酉和秦蘇再不猶豫,疾捷術加身,一前一後,把腳力放開十足,向著左邊急奔。聽見前後四周刷刷急響,衣袂破風之聲不斷,一眾捕快此時也從後面包圍過來。

  捕快們遠遠便聽見了胡不為惶急的叫嚷,心中驚疑,一時都放緩了腳步。“是先捉姓胡還是先追刑兵鐵令?這狗頭騙子說的是真話麼?難道鐵令真的被老鷹奪走了?”人人心裡都存了這個懷疑,展目向天空看,那四頭老鷹飛去已遠,不過目力好的捕快仍然可以看見,有兩頭鷹的爪下,的確是抓著青布,隱約像個包裹模樣。

  那張大人片刻後也追近來了,他心中也同樣存著懷疑。剛才距離尚遠,胡不為與老鷹的打鬥他沒有太看清,但刑兵鐵令在空中突然出現他倒感覺到了。冷氣一放而收,數十丈外都能感覺到砭骨的寒意。接著,胡不為掉落,群鷹飛離,這其中的關節他卻弄不明白,也說不清到底是姓胡的放出鐵令嚇走老鷹,還是老鷹奪走刑兵鐵令卻放過騙子。

  沉吟未決,見胡不為三人正拼了命直向左邊空處逃跑,片刻已拉開數十丈距離,已不及多想,便吩咐道:“朴愈!你帶兄弟們繼續去追姓胡的,狗賊詭計多端,鐵令說不定還在他身上。這次你們不用管他性命了,放手攻擊!死活都有重賞。這邊的事我來處置。”刑兵鐵令一現跡,胡不為的性命便也失去了價值。

  當下朴愈得令,帶了三十餘名捕快向左追去。餘下的二十多人跟隨張大人,施符穿過火牆,到那頭與江湖群豪交涉。

  胡不為自然想不到,他的一番情急栽贓,竟然收到一石三鳥之奇效,不惟分解了眾官差的包圍之勢,還讓張大人心中生出疑慮,帶同捕快去延阻另一撥敵人,使三人的逃生壓力大大減小。

  眾捕快受到陳知府的囑託已經有日,這一番追查刑兵鐵令,動用了西京、江寧府和光州三地的奇案司精銳捕快,可說是志在必得的。因此上,他們決不能放脫任何一個與鐵令有牽連的人與事。那張大人素知胡不為狡獪,騙子的一番叫喊,實在極不可信。然而不管他信與不信,礙於使命,他仍舊不得不前去交涉確認一番。

  而這,正中胡騙子的下懷,三撥敵人變成了一撥,另兩撥互相揪扯,豈不爽哉?

  三個人拼盡全身力氣,朝著一個方向飛跑。兩名從側邊包圍過來的捕快因落了單,不敢硬阻,拿刀虛張聲勢攔了一下,便讓三人從身旁跑過去了。三人在草叢中左穿右突,不多時便逃出了火焰包圍,眼見著四周蘆葦越來越稀疏,知道已經到了草蕩的邊緣,俱是心中暗喜。

  後面仍然有腳步聲響,還有捕快銜尾躡著,只是聽起動靜來,已不像先前那樣人數眾多。范同酉把小胡炭單手抱在懷中,一邊跑一邊尋思:“該找幾隻小獸來阻一阻他們才好,這麼不陰不陽的,拖著一條尾巴,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脫身?”此念一動,便不再刻意等待落在後面的胡不為二人,奮力奔出草蕩,展目處已看見前方大片方整的農田。

  要是田中放有牛羊,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范同酉想著,加大腳力,向前疾衝。

  胡不為因受了傷,精神氣力已不如先前。雖拼了命拍動翅膀,到底不像初塑魄時那樣行動敏捷。矮矮的掠著草葉飛行,腦中雜想萬端,一時間聽見身下秦蘇輕輕的落足之聲,心中暗生感激。他知道,秦蘇對他情意極深,就算在這樣危急逃命的關頭,也要伴在他的身邊,不肯多跑一步。

   “秦姑娘,你快些跑,不用這樣等著我……我飛在上面,他們傷不到我的。”

  秦蘇聽見他說話,仰起臉,卻說:“不,你飛到哪,我就跟到哪,我不走。”看見胡不為一臉焦急模樣,顯然真在關心自己的安危。秦蘇心中一甜,卻又有些淒楚。胡不為身上負著傷,已飛不上高空去,秦蘇如何看不出來?他這麼說,只是希望自己脫離險地。

  胡不為急道:“你在下面跑著危險,那些官差一會就追上來了!”

  秦蘇道:“他們愛追來便追來,我不怕。我就跟著你,大不了……大不了……”姑娘停下了話頭,原來她想的是:“大不了我跟你死在一塊,那也沒什麼。”話剛欲出口,想到此言太不吉利,便不肯說出來。秦蘇身死可矣,胡大哥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他那麼善良,竟連遭誹謗和磨難,日後正該多多享福才是,豈能輕易就死?

  “萬不得已的時候,秦蘇當拼了這條性命,讓胡大哥活下來。”秦蘇暗暗下了決心。

  日後胡大哥會傷癒,會再遇上一個好姑娘,結婚成親,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他會坐在院子裡,躺在籐椅上給孫子曾孫子們講故事,講他年輕時節,所經歷的種種遭遇。

  “只不知,到那時候……他會不會還記得秦蘇?”秦蘇鼻中一酸,再也想不下去了。

  空中的胡不為當然想不到秦蘇此刻心中轉的念頭,不過他見識過這個姑娘的執拗性子,知道碰上她認準之事,便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來了。無可奈何,便想:“這些人目標在我,跟秦姑娘和范老哥卻沒有仇隙……只要我甘心受縛,把鐵令交還回去,他們該當不會跟兩人為難吧……”

  “可是……被他們捉住之後,他們會拿刀子割人,拿竹籤扎人,那很疼的。而且說不定會死……”胡不為心裡一陣懼怕。死了之後,什麼伶俐,什麼智謀,一點用都沒有了。他再也拿不到白花花的銀子,再也看不到兒子長大……那多可怕!他還盼著小胡炭長大後光宗耀祖,讓他這老子好好爭一回臉呢。

  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還有什麼選擇?“當真到了萬一之時,你該怎麼辦才好?”胡不為心中煩亂之極。在他潛心裡,是決不肯甘心束手就戮的,數年來幾度生死流離,使他的求生願望變得強烈之極。未到真正死地,他說什麼也不會自棄掙扎,說不定在被擒拿之時,天降奇蹟,會有人來救他也未可知。

  兩個人胡思亂想的,便沒再說話。正奔跑間,聽見前方一聲痛楚的呼號,聽聲音正是范同酉。

  兩個人臉上同時變色。

  “范前輩!”

  “炭兒!”兩人齊聲叫喊。秦蘇足下發力,徑直向前奔去。小胡炭還在范同酉旁邊呢,老酒鬼遭遇不測,那小娃娃怎麼辦?胡不為聽見風裡果然斷斷續續傳來兒子的哭聲,心中如被轟雷炸過,一時間哪還顧及什麼生死苦楚,急振翅膀,拼了命般向前急掠。

  “炭兒!炭兒!”胡不為驚惶大喊,飛上高處,一投眼,他便看見前方農田裡發生的狀況。

  此時中秋過完,秋麥收割已畢,大片的麥田廣闊而平整。然而就這刻間,這一幅平靜的農莊風景已被打破了,一塊巨大的田畝中間,地面上突兀鼓起十餘條粗長的土線,正此起彼伏的激烈聳動,像十餘條巨龍在互相糾纏交織。這些土線行動快極,也不知道什麼怪物伏在底下動作,游弋之時,翻起的泥浪互相拍擊堆疊,竟將老酒鬼身前身後圍成幾道半人高的土牆。

  老酒鬼傷得不輕,卻還沒死,他化成了山魈之形,右腿似乎是被擊斷了,鮮血把褲管染得通紅。小胡炭被他雙臂抱著護在懷中,並沒有受傷,但小娃娃受了驚嚇,正在放聲大哭。

  “撲!”就在兩人飛趕過去的時候,一條兩尺長的細物又從土裡穿刺出來,揮向范同酉的左腿。范同酉到底是久經江湖,雖然突遭伏擊而受傷,但他的應變能力卻沒有失卻,一見攻擊又到,便抱著胡炭向側邊傾倒,翻滾躲了開去。

  胡不為就在這驚鴻一瞥之下,已經看到了攻擊范同酉之物,那似乎是條人的手臂。

  “糟了!這是施足孝的殭屍!”

  果不其然,就在胡不為得出結論的剎那,一個覆滿濕泥的圓物便從范同酉剛滾過的地面的突兀冒出來。那是一個殘破的頭顱,鼻目俱無,一見范同酉的腳掌從頭上劃過,突然暴起,張開森然利牙,一口就咬中了范同酉的腳尖。

  又是一個出其不意,如何躲避得開!“啊!”范同酉疼得只大叫。

  俗話說十指連心,腳趾尖受傷,這疼痛可比身上其他地方的傷損更要難捱十倍,如何忍得?饒是范同酉性情剛硬,這時候也禁不住面色發青,全身都繃硬了。坐起奮曲右臂,貫勁一拳,將那顆頭顱擊得粉碎。

  “范老哥!我們來了!炭兒別怕!”胡不為著急的叫嚷,把兩片翅膀扇得像滾風車一般。敵人是十餘具死屍,這樣古怪可怖的敵手他從來也沒遇到過,胡不為可實在沒有絲毫勝算。然而形勢如此,他還有什麼辦法?兒子正在險地呢,莫說敵人只是十具死屍,便是千具萬具,他也只能飛蛾撲火,一去不回頭。

  秦蘇在前方十丈處,默不作聲也正卯著勁急奔。

  眼見著距離范同酉還有近百丈的時候,前邊稀疏的蘆葦叢裡一陣鐵器聲響,竟然又鑽出數十團黑影來,這是光州知府派來協助張大人的禁軍兵士,接到訊息後從側邊包抄,竟然比捕快們提先到達。

  眼見高高矮矮的兵勇提著武器衝出草圍,看見老酒鬼後呼喊著包圍過去。胡不為心中霎時冰涼。對付一群殭屍已經不知勝算幾何,再多來一堆士兵,這哪還有個取勝的道理?鐵定是要完蛋的了。他心中絕望,一時前仇舊恨盡湧上心頭,只想:“罷了!罷了!良善總遭天相棄,這天下人間,是惡人的人間,豈容我這樣的善良百姓生存?!下輩子托生,我再作個大惡人吧,別教這賊老天再戲弄於我!”

  懷著一腔憤恨,把手扣在了胸前玉牌上,只待飛到近處,便打開刑兵鐵令,能嚇跑幾個算幾個,實在嚇不走的,父子倆和秦姑娘就只能把性命捐在這裡了。

  哪知此念未滅,形勢卻突然急轉直下!十餘具殭屍眼見著眾軍勇鑽出葦叢,跑過來意欲對范同酉不利,竟然同時舍過老酒鬼疾衝上前,十餘條土線並列齊驅,只不過片刻就鼓到了軍士們的腳下。剎那間,泥濤翻捲,幾十條手臂從土中探將出來,屍鳴聲,拔刀聲,呵斥聲,唱咒聲,慘叫聲響成一片,殘肢鮮血四處亂飛。

  軍士們哪裡想到厄運來的如此突然,被屍群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站在前頭的幾個倒霉兵丁還沒看清敵人長什麼模樣,就被抓得四分五裂。餘人驚慌四散,有學會法術的,便匆忙喝咒給自己和同伴加上防護。

  “這是什麼東西?!”

  “死屍!這是死屍!”有人看到了從土裡鑽出來的可怖的頭顱和手足,發出驚恐的叫喊。被這未明的恐懼感染,群情開始渙散了,有人奔逃,有人呼痛哀鳴。“啊!會咬人的!救我!快救我!”

  “大家跑!快躲開!”

  看到這一幕,不惟是胡不為秦蘇大出意料之外,連范同酉都吃驚不小。他瞪著跟士兵們糾纏成一團的屍群,心中荒謬之感頓生。卑鄙無恥的施足孝竟然幫他抵禦敵人,這可是萬萬料想不到的。江湖敗類行事出人意表,實在難以用常理來忖度。只怕這人跟死屍呆的時間久了,腦筋出了問題也未可知。

  田中亂成一團。兵士中一個首領模樣的漢子正大聲叱喝著調整隊伍,穩定手下的情緒。在他的指揮之下,軍士們慢慢從最初的混亂中恢復過來了,餘人不再逃散,幾十人聚在一起,開始列陣。那首領頗有軍才,幾個口令喊得清晰而威嚴,十餘名提著長槍的士兵湧到前頭,邊低檔邊有序後退,漸漸列成一線,然後半跪在地上,將長槍後端插在地面阻拒攻擊,壓住了陣腳,另一撥槍兵跟在他們身後,不住地虛刺攢擊。後面學會法術的便給眾人加持玄龜咒和大力咒。十餘名提著朴刀的士兵顯然學過武藝,趁得先前空隙,用過加力加捷的符咒後,分散守在槍兵的側邊掠擊,不讓殭屍從兩翼繞過去。四名法師被眾人護著,遠遠站在陣後,施展火術攻擊。這樣的安排避虛就實藏弱示強,相當高明。

  此時群屍也全都從土裡鑽出來了,手劈足踢,來去如風,行動遠比活人敏捷。這些死屍悍不畏死,全不理會劈刺到身上的兵器,著實難以應付。若非兵士們仗著人數眾多,又有長兵之利,只怕早就抵禦不住了。

  不過,便是士兵們有長槍頂拒並指揮得宜,也仍舊落於下風,在這些力大無窮的殭屍面前,人力全然不足以抗。胡不為看得清楚,有幾個刀兵揮刀砍入屍軀,稍稍起晚了一些,便讓殭屍砸得兵器脫手,百煉鋼鍛成的朴刀被砸得彎曲一團,可見殭屍力量之大。屍群中還有一具身長白毛的殭屍,尤其凶惡,他的皮膚與其餘殭屍頗有不同,油黑鋥亮,有若鐵甲,上面覆滿鋼針一般粗硬的白毛,加持過大力咒的士兵掄刀砍在他身上,竟然沒有絲毫傷損。他頂在屍群最前頭,硬抗著三名兵士們的刀槍不斷揮擊手臂,每一輪捶落,刀飛槍折,拳下總有人慘叫受傷。

  秦蘇沒心思去看這一場活人與死人的戰鬥,震驚過後,心中記掛著小胡炭,便又繼續前跑。見兩方人馬鬥得不可開交,便想繞著圈跑過去,要救下范同酉和小胡炭。未料想,剛奔近戰圈,猛然間聽見一聲尖銳清鳴,懷中驟然大熱,青布包裹劇烈震盪,接著,一條青色長龍飛捲直出,瞬間一射一收,擊破了離她最近的一具殭屍的腦袋!

  這下變生不意,在場的眾人又都驚呆了。軍士們心膽俱裂,看見那條青龍飛動如影,殺敵只在瞬息。在空中繞圈子時,連形狀都沒太看清,何敢說與之相鬥?“這下糟糕了,被人伏擊合圍了。”人人心中都想,驚懼之下,原本開始穩固起來的防線又漸有崩潰之兆。

  他們只道胡不為三人定是與他們為難的,放出這青龍就為對付他們。一群殭屍本已難纏之極,再加上這條神出鬼沒的青龍,焉能不死?人人心中都生了轉身後逃的念頭,可是驚慌了不過一會,他們便又開始察覺到不對。這條青龍……似乎竟在幫他們解圍,每一次攻擊,都只向殭屍們襲去,卻對軍士們無害,這又是什麼道理?

  一時人人迷惑,呆看著青龍上下舞動,穿刺環繞,一隻一隻的將離得近的殭屍頭顱擊破。

  秦蘇看到這番情形,當真後悔莫及。兩撥壞蛋反目相戕,正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何苦過來干擾他們?讓他們鬥得兩敗俱傷豈不甚好?!

  然而青龍一出,便不再理會主人的心情了,這條鎮邪靈物得了秦蘇的法力牽引,身軀要比胡不為持有時巨大得多,在烈日照耀之下,熒熒然竟亮如明燈,將四周映得碧綠,沖折轉繞,快如閃電,轉瞬間又有四頭殭屍倒在它的穿刺之下。

  “秦姑娘!你快跑!離他們遠些!”胡不為醒悟過來,趕緊大喊。靈龍鎮煞釘感應妖物的殺機而物化,只要釘子離得遠些,青龍便該消失了。秦蘇聽說,忙不迭的提氣向遠處跑去。

  靈龍鎮煞釘何等威猛之物,專為闢邪守祟而造,正是死屍們的剋星,而殭屍們與兵勇全力對敵,更無暇防備。便在胡不為與秦蘇的對答之時,青龍飛快地曲折來去,只穿首腦,又將六具殭屍打得再無行動之能。這下兵士們的壓力豁然頓減,待得秦蘇跑遠,青龍虛化隱沒,便齊發呼喊,將剩下的幾頭殭屍圍在正中,刀槍齊上,登時砍得粉碎。那具長白毛的古怪殭屍僥倖逃過劫難,見勢不利,直接遁入土中,跑遠去了。

  這下場中便只剩下了三十多名兵士和胡不為三人。

  一群兵士稀里糊塗,搞不清狀況,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那首領的也是一臉迷惑和為難,剛才一番搏鬥和被救,攪亂了他的腦筋,實在搞不清與秦蘇三人的敵友關係,此時也不知是該上前跟秦蘇道謝,還是繼續執行上意,下令將逃犯擒拿。

  兩撥人就這麼各有所疑,僵在原地。有好一晌工夫,誰都沒有動彈。直過了半盞熱茶以後,聽得後面草叢追來腳步聲,而前方田野上,同時又出現了一大撥蒙著面的江湖人物,胡不為的心裡才又再次變得緊張。

  他把玉牌摘在手中,決意等危機到來時便打開,全力相拚,拖到什麼時候便算什麼時候,若是胡家父子命不該絕,竟然挺到救兵到來,那是大造化,若不然,玉石俱焚而已。心中既存了死志,便不再有懼怕和顧忌,拍動翅膀,慢慢飛到范同酉身邊,將兒子抱了過來,揩去他的淚水,柔聲說:“炭兒乖,別哭,等會兒爹爹帶你去找娘。”

  朴愈領著三十多名捕快鑽出草蕩,一眼就看見與兵丁們隔田相峙的胡不為幾人,大喜過望,當即唿哨一聲,眾捕快如狼似虎圍將上去,蓄勁待發,就等長官令下合力將三人擒拿。

  哪知就在這節骨眼上,聽得破空聲急,六七枚土粒帶著尖利的風響急射過來,隱隱然竟有風雷之聲,聲勢駭人。眾捕快盡感震驚,不得不騰挪避讓開。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穿上衣衫是官,脫下衣衫就是匪。欺壓良善,無法無天,你們這些狗腿子真算是無恥之尤了。老夫生平最恨的,就是這樣倚仗人勢的狗東西,助紂為虐,比大奸大惡為害更甚,老天瞎了眼睛,容得你們存活,老夫可不容!”

  一席話,聽得眾捕快又驚又怒,胡不為三人心生狂喜。

  救兵終於來了!胡不為激動得都要淌下眼淚了,扭頭看去,見近百個蒙面人物擁著兩個老頭殺氣騰騰正向這邊趕來,知道正是雲木兩個長老和外舵的賀家莊弟子。只恨不得飛撲過去,抱著兩個老頭兒的雙腿親吻,然後舌燦蓮花,大讚大頌他十天半月。

  朴愈聽見來人出言不善,心中極感憤怒。只是現在目的未達,實在不願在這當口另外樹敵,當時忍了怒氣,向走在前頭的兩個老人拱手道:“奇案司捕快奉朝廷之命捉拿欽犯,老先生,請你們迴避!我不知眾位英雄對官府有什麼成見,但請暫時放過如何?我們所辦之案案情重大,這幾個惡賊濫殺無辜,已驚動朝廷,奉皇上口諭,我們要將三名惡賊押解回京。諸位當知此事的要緊,可不要自尋禍端!”

  跑在右邊的,穿一身灰布衫的老頭說道:“哦!原來是奉有皇帝的命令,難怪這麼氣焰囂張。不過你卻錯啦,拿竊國賊來壓我,我會怕麼?姓趙的兩個亂臣欺主上年幼,巧取豪奪而得權稱王,又是什麼好東西了?!朝廷?皇上?!哼!哼!我‘復週會’的弟兄可不認這個皇上!”

  “原來是一群反賊!”朴愈心想,面色變得難看之極。大宋立國,距今不過三十年,天下間有的是專跟朝廷唱反調的前朝遺民。太祖皇帝發動陳橋兵變,搶幼主之權而得天下,向是遺民們作討逆檄文的第一條重罪。此人這麼說,顯然已自爆出來歷了,幫派自名“復週會”顯然便是要反對宋政,復辟前周之治,這些人是決不會與自己和平共處的,這一仗避無可避。

  “賊子眾多,硬抗不是辦法,” 朴愈心想,“卻該想個計策拖住他們,等張大人趕過來才好應付。”當下便道:“聽老先生所言,想也是前朝忠義之士。兩位老先生忠於恭帝,我輩忠於當今陛下,雖然所尊不同,然這‘忠心’二字,卻不相異。”

  “誰與你不相異?”那灰衫老者笑道,腳步不見加速,然而片刻之間已經跨過數十丈距離,剎那就要迎上眾捕快了。朴愈道:“為人臣子,便當盡忠,自古皆然,只是晚輩眾人出生得晚了,沒機會給恭帝當差。我們生來便是大宋子民,自當要為大宋盡忠,老先生豈不正也如此麼?”

  “嘖嘖!果然好口才。讓你當狗腿子再合適也沒有了。”那老者說道,“不過氣味有些不對,與你們這些為虎作倀的東西談忠心,豈不是比對牛彈琴還可笑?”說話間,一拳遙遞,一點聲息也未聞,然而當在他面前的四個捕快卻突然一聲不吭萎頓在地。

  朴愈哪想到這人竟然不吃軟招,說動手就動手,又驚又怒,趕緊喝令捕快們散開。那老者笑嘻嘻的,還在說話:“幾個小狗腿子做我老人家的孫子都還嫌小,還想跟我談什麼道理。嘿嘿!可笑!簡直是異想天開!”

  朴愈怒道:“你……”哪知喉頭剛吐出一個字,遠遠見那老兒輕描淡寫向他照面一拳,胸口登時如受巨物壓迫,呼吸不暢,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這人好深的功力!”朴愈大驚,十餘丈外出手,勁力卻瞬息傳到,這功夫何等了得!恐怕張大人來了也不是對手。

  “我們撤!”見形勢不利,他當機立斷向捕快們喊道。遇著這樣強硬的對手,今日搶回刑兵鐵令已不可能了,只能先求自保,以後再徐圖計畫。

  眾捕快們也見形勢不對,更不猶豫,紛紛抽身跳躍,哪知當空響起一聲霹靂般的震喝,那先前只說過一次話的青衣老者喝道:“想跑?跑哪裡去?!”

  “喀隆!”一聲,大地震動,麥田似乎被一隻巨拳當空砸中一般,快速龜裂開,裂口處泥水激濺,如同火山噴發時岩漿沸騰一般,未已,憑空便突然翻起數重土浪,前後堆疊,向著眾捕快們洶湧滾去。

  高手用起五行土術,豈是胡不為這樣半桶水所能比的?胡不為既驚且羨,只聽耳中隆隆不息,而大地的震抖更不少停,讓人立足不穩。幾重土牆帶著麥茬草根,瞬間推移過十餘丈距離,所經之處,舊土全被新泥覆蓋。

  那捕快朴愈大驚失色,眼見攻擊瞬息就倒眼前,高高捲起的浪濤挾萬鈞之力從上空壓落,直如千尺巨廈傾倒,遮得陽光都看不見了,心中哪還敢生起半點抵抗之念,足下白光一熾,飛身便向遠處縱去。

  “砰!”遙遙的一拳,正中背心,朴愈依稀聽到了自己脊柱斷裂的聲響,五臟六腑幾被震碎。喉頭一甜,一口血直噴了出來。就在神智將要熄滅的瞬間,他聽到了一個冷冷的聲音:“給我殺!一個都別放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5
第三十四章:故生憂,故生怖(下)

  光州城裡的居民,還不知道郊外正有一場屠殺正在進行,貨市仍如往常,買賣之聲隔街相聞。

  離城南渡口半裡,一間茶館裡,白嫻正坐在二樓包廂茶桌旁,神色焦急,不住地向窗外眺望。此時天快近晚,距派人出去已經過去四個多時辰了,江龍幫的人卻還沒有回來報告,也不知事情辦得怎樣。

  左等右等,終究不見門外傳來腳步聲。白嫻終於不耐,振了振衣裳,決意冒險到渡口去打聽一下,看秦蘇三人究竟下落如何。付過茶錢,急衝衝奔出門去,哪知剛拐過兩條巷道,迎面卻見同門師妹藍彩英東張西望的,正向這裡疾步跑來。

  “師姊!師姊!原來你在這!”藍彩英一見她便驚喜地大喊,“我和孔師姊找你半天了!”突然間看見白嫻穿著一身男裝,面上不由得浮起疑惑:“你怎麼穿成這樣?”

  “這裡敵人眾多,我在喬裝打聽消息。”白嫻輕描淡寫的說,問她:“找我幹什麼?我讓你們去查找師傅的下落,然後回客棧等我,你怎麼不聽命令跑出來了?”

  藍彩英道:“我們查到師傅的消息了……師姊!師傅不見了!她把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還有兩本書和一封信……在孔師姊手裡拿著呢!”

  “啊!什麼?!”白嫻吃了一驚。發生什麼事了?讓師傅把從來都不離身的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她抓住師妹的雙手,急問:“這些東西從哪裡來的?”

  藍彩英道:“我和孔師姊按你的吩咐,挨家拜會江湖同道,結果在來到雙林派的時候,掌門陸師叔就把一個包裹交給我們了,說是師傅六天前留下的,讓他們轉交。孔師姊問他師傅可交待過什麼話,陸師叔說,師傅走得很匆忙,沒留什麼話,只說去打探敵人消息。”

  師傅把掌門戒指留下來,顯然已有交接之意。

  白嫻心裡默默的想,看來師傅追查的敵人危險之極,她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藍彩英拉著她的手,道:“師姊!咱們快回客棧吧,看看師傅信裡怎麼說。這件事情十萬火急,咱們得趕緊回山報告給師伯!”

  一句話提醒了白嫻,她截然說道:“不行!現在還不行!你先回去,和孔師姊守在客棧裡等我回來!我正在查一個賊子的蹤跡呢,可別讓他逃了,說不定他正和師傅的行蹤有關連。”藍彩英聽說,當即把手放了,問:“查到了?!在哪呢?”四顧張望。

  白嫻道:“在前面跑了!我不多說了,你快回去!”

  藍彩英無奈,只得說:“那……我先回去了,師姊你要當心。”

  白嫻揮揮手,頭也不回,便向渡口急奔。十萬火急之事……不錯!現在正有一件十萬火急之事。師傅把掌門戒指留下來,便是決定讓師伯新選出掌門人了,山上的諸位師妹的德才不足,皆無可慮之處,唯一能夠與她爭奪這個位置的,便只有秦蘇。此時真正十萬火急的事情,便是盡快把秦蘇弄死,徹底絕掉後患!

  從草蕩中出來,胡不為三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幾番生死交替,悲喜侵襲,實在耗人心力。眼見著雲木兩個長老大開殺戒,將一干黑衣捕快盡數殺滅,三人便不再停留原處了。范同酉聽過雲長老自稱“復週會”,又見眾弟子蒙面,知道他們想隱藏來歷,不欲牽連賀家莊,便不去上前相認。

  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三人稍事休整過後,便向著南方直行。老酒鬼心想,敵人勢力龐大,既已知道他們的行蹤,定然會在前路作下佈置,若是三人還按正常路線北上,只怕要中他們的圈套,惟有反其意而行之,南下鄂州,再取道向西,方可逃出生天。其實現在還有一個隱憂,便是跟蹤在暗處的施足孝,此人死纏爛打又卑鄙無恥,實在難防,只是范同酉見識過胡不為的青龍,大感驚喜,有這條純陽青龍護駕,那些破爛死屍的威脅便也減弱了許多。兩害相權,取其輕者,施足孝相對於那些來路不明的江湖人物和官府,無疑更好對付一些。

  一番奔波,天很快就晚了,月亮上中天。光州南郊十餘里便有綿延的山林,三個人跑到山前,毫不遲疑便一頭紮進去,只往樹密之處穿行。料想再跑過半夜,追蹤的人便該難以跟上。

  樹林中雜木藤蘿極多,枯腐的樹葉厚厚堆積,極難行走。三個人心有所忌,都默不作聲屏著呼吸行路。胡不為淺一腳深一腳的跑著,見左近杉樹和樟樹森列成牆,闊葉植物隨處可見,一時恍生昨日之感。

  前年,也是在光州,也是在夜間,也是被捕快追殺,也是慌不擇路逃入山林……今日局面,與曾經之事何其相似,命運好像跟他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玩笑,讓他隔過兩年之後重新跑回到原點上。

  前年遁入山林,避開人間,父子倆因此得已存安。今日呢?再次逃離那個紛紛擾擾的紅塵亂世,會不會仍如前時,跟厄運搶得一絲喘息之機?胡不為不知道,現在前路茫茫,讓他根本看不清方向。只是隨著路行漸遠,有一個念頭在他心裡愈來愈堅定了。

  “熙州不去也罷,現在天下處處混亂,倒不如在這山林裡活得自在。”胡不為想。

  幾年來的經歷已經告訴他,有人的地方,就有不足,就有心機,風險隨時而生。他無從預測哪一張臉孔下面會潛藏著對自己不利的念頭。他想要活命下去,惟有這樣不通外界的荒山野林,不與外人接觸。

  再回思起前年感慨,更是印證了這個想法。當時在山崖下,胡不為心中就有疑問,為何天下萬物,總活得不如意。那頭帶著幼子被自己擊殺的母熊,帶著眷戀死去。妖怪妹子單嫣,身負重傷,情柔可可,在十五元宵與他揮淚作別,至今不知消息。而苦榕老前輩,因為孫女柔兒之傷,英雄垂淚,何等淒慘。甚至於從西京帶出來的猴子都脫離不開人世的苦難……他們緣何而遇上困苦磨難?就是因為遇上了人,若是他們從不跟人打交道,一生也不會遇上那麼多挫折和顛簸。

  舛難正在人,悲傷也在人。

  難道這正是天下萬物盡受煎熬之苦的根源?

  單嫣讀頌之詞,言猶在耳: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天地本有,陰陽自生,萬物受盡磨難,那造化何來?天下芸芸眾生的命運從何而來?

  是人麼?人之善惡,難道便是催生出這命運造化的來由?

  月光淡淡灑落,穿透樹隙零星的落在空地上。胡不為看見了前方一塊奇特的岩石,三塊巨石相堆,突角前探,像一只久經年月的老龜,默默仰望蒼天。他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范同酉和秦蘇訝然望向他。

  “兩年前,我在這裡過夜……”胡不為指著那塊岩石說,腦中景物飛換,前年雨夜的情景又一次進入腦海。“那時我受了傷,被官差追趕……跑到這裡就下雨了,我又冷又餓,就躲到裡面去休息……”胡不為如著夢魘,低著聲講述。他慢慢的走上前去,伸手撫摸岩石。石上覆滿了青苔,結如銅錢,也不知積累了多少歲月而成,苔蘚不知人事,榮了枯,枯了復榮,年年如是。眼前人在這兩年間經歷了無數悲歡和動盪,這塊石頭卻絲毫未有改變。

  也許,正是因為它離開了人,獨自空居,方得安然保全的吧。

  “這裡倒是個休息的所在。咱們跑很久了,就在這裡休息吧。”范同酉見胡不為情狀特異,擔心有變,當下便道。三人席地坐下來,聽樹林風濤峻急,野獸呼嘯,卻幸沒聽到其他異響。

  秦蘇出去捕獵,不多時逮了一隻黃羊過來。沒水刷洗,只得將就把皮剝了,斬兩條後腿燒烤。胡不為沉在往事中,想起自己連年遭遇不幸,人世再無立錐之地,又再追至愛妻仍在之日,恩愛無間,與今日境遇實在不可相比,心中悲慟,一直便沒再說話。直過了好久,秦蘇把羊腿烤好了,遞到他手中,方略略分了心神。

  “胡兄弟,兩年前你怎麼會來到這裡的?”范同酉打量了一下四周,眼見左近樹木排成銅牆鐵壁,地上枯枝腐草極厚,顯是不通人跡的,怎麼也想不通胡不為竟然會兩次進入此地。“如此巧合,當真是千中無一了。”范同酉想。

  胡不為源源本本,把自己當年如何在蘇府作客得神醫之名,之後因蜈蚣內丹被陷害入獄,得到刑兵鐵令又讓官府追殺,光州一輪生死,青龍士搭手相救的經過說了一遍。他尤其不解那些江湖豪客為何對他反目以仇,“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我殺了陽城幾十條人命,到處追我。我好心好意給他們畫符治傷,怎麼又會傷害他們?而且我的本事如何,范老哥你也知道,幾十條人命……我這輩子殺雞也沒殺過這麼多。”

  范同酉道:“你定是惹到什麼人了,所以被人栽贓。說不定你無意之中,觸到了什麼人的利益,讓他非殺你不可。”

  “我沒惹到什麼人呀?”胡不為說。

  “那可說不定,人心隔肚皮,你怎能從表面看得出來?你細細把當時經過都告訴我,我來幫你捋一下。”

  胡不為便又把自己怎樣在梧桐村取得靈龍鎮煞釘,而後回到家中,如何在除夕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往事又說了出來。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哽咽垂淚。

  秦蘇頭一次從胡不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她一直只知道胡不為遭遇坎坷,卻未料想,他的命運竟然是如此的一波三折,厄運重重。為其所感,忍不住也清淚下滑,悲憫頓生。

  范同酉聞得如此人間不平,哪裡還記得幫胡不為分析敵人,憤怒已極,捏緊了拳頭只大罵:“一群王八蛋!這個羅門狗教無恥到了極點!******王八蛋!還有那烈陽狗道士,一個老雜毛一個老禿驢,欺壓善良,當真該拿去千刀萬剮!”

  站起來,轉了一圈坐下,仍舊憤怒難平,又站起來轉了一圈。“羅門狗教貪圖寶物就不用說了!我最恨的是這些披著人皮的惡賊,枉他們自命俠義正道,心中不存天理正義,以剿除妖孽之名,行苟且豪奪之實,這樣的敗類,多一個,天下就多一分禍害!”

  “我在想,”胡不為苦澀的說,“若是我當初沒拿到靈龍鎮煞釘,就不會惹上羅門教,也不會碰上流雲道長,再惹來那麼多仇家……”

  “不對!”范同酉怒沖沖喝道,忽然發覺自己語氣太過嚴厲,便緩了緩口氣,說道:“就是你沒拿到釘子,你仍舊會有磨難。你自己看看,現在你定馬村裡面,還有幾戶好人家?”他箕張開五指,比著頭頂蒼穹劃了一圈,喝到:“看看天下,還是讓人存活的天下麼?四處動盪,民不聊生!多少無辜百姓被飛來橫禍攪得家破人亡?正是因為公理無人伸張,人人只謀一己之私,貪婪侵略,方使天下百姓如此!連正道俠義人物都能如此不要臉的強取豪奪,又何論其餘?”

  “也是,”胡不為沉默片刻,點點頭道,“剛才我還在想,人,才是造成一切禍亂的根源。若是一個人不與他人接觸,就不會生出那麼多苦楚之事來。”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范同酉道,“人有愛慾,故生憂,故生怖。是人便總有不足之事。只是跟人接觸後,兩下對照,這些愛慾更外顯而已。除非你真正成了大賢大聖,沒有所求所欲,才不會有憂怖。佛經這麼說的:‘若遠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頓了頓,道:“我以前看過佛經,經說四集諦,七大苦,人有生苦死苦病苦老苦,還有求不得苦,怨憎會苦……哼!它把這些苦都歸罪於無常。照我說,這都是虛飾惡行的話。佛經裡面最有道理的一句話是:‘人間道!慾望之道!’正是人間有了這麼些形形色色的貪慾,才會有這麼多不幸的命運!”

  胡不為吃了一驚,呆呆的問:“什麼人間道慾望之道?”

  “佛家說天下萬物,神鬼****,可以統分為六道,三善道三惡道,天道人道阿修羅道是善道,餓鬼道畜牲道地獄道是三惡道,六道眾生因善惡受業,互相輪迴,人間道就是憑托慾望而生,在此道中,人人生欲,所有事情都由慾望生因,再由種因而結果。”

  “哦。”胡不為說,原來如此多災多難的人間,也是三善道之一麼?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亂世中當人連畜牲道都不如,又何來善道之說?

  “你剛才說一切禍亂由人而起,其實不錯。往深了說,其實正是由人的貪慾而來。你自己想想,你的所遭所遇哪一個不跟人的慾望相關?你因貪慾而去騙錢,狗教貪圖你的寶物,把你家人殺害,一群雜毛妖道,貪戀名聲貪圖內丹,將你迫害,那姓錢的狗官貪錢,搆陷你入獄,種種事情,有因有果,正是因果循環,才生變事。”

  胡不為心中苦澀。這話說得何其有理。有因而復有果。若是他當初不貪圖那幾兩銀子的錢財,不貪圖靈龍鎮煞釘是個寶物拿回家去……他會落得如此淒慘麼?

  范同酉仍在說:“再看看我!施足孝那老賊貪圖我手中的塑魂譜,便千方百計來騙,騙不成就奪!你看前幾日路上死的那些逃難百姓!他們又有什麼罪孽?不正是因為老賊的貪慾而招致橫禍的麼?!還有!我剛剛想起來,剛才他幹什麼讓殭屍幫我抵擋那群官兵?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怕我被殺,他拿不到塑魂譜?!嘿嘿!真是心機深沉,用心良苦啊!”

  “你說,哪一件事不是因從人欲?天下人人有欲,正是因為這些慾望相互堆疊,才生出不滿,才有矛盾仇殺!若說天下真有命運,這命運的背後推手便是千萬人不可填滿的慾望!”

  “這慾望之與人,因勢而易。權位能力愈大,危害便愈烈……論起普通人家,起貪慾生仇隙,不過是口齒相向,打得頭破血流,至多也不過是一兩條人命的損失。到學法學武之人,能力強了,生出貪慾來,處心積慮謀求,危害就不是十條二十條人命了。大到帝王將相,貪圖萬世基業,千秋功名,就是天下的災難,家國相爭,血流成河,生靈塗炭……”范同酉愈說談鋒愈健,他卻沒注意到胡不為和秦蘇此時神魂不屬,都在默想心事。

  胡不為想的是西京知府陳大人究竟有什麼欲求,為什麼一定要奪回刑兵鐵令,而自己無意中又惹到誰了,讓這人編造出陽城幾十條人命的誣言來套在他腦袋上。

  而秦蘇心中,反反覆覆的,只是想:“人有愛慾,故生憂,故生怖……”

  她親愛胡大哥,這……也是貪慾麼?

  秋夜漸深,寒氣愈重。等到子時過半,三個人身上的禽獸之魄盡數消解,都感覺到了冷意。胡不為全身赤條條的,更抵受不住樹林中降下的寒露。秦蘇當著范同酉,害羞不敢靠近他,然而偷眼片刻,見胡不為冷得渾身顫抖,到底熬不過心疼,終於紅著臉靠近騙子,幫他擋風,捉起小胡炭拿到懷裡護好,把羊皮張起,就近篝火烘乾,要給胡不為作獸皮衣裳。

  一夜心有罣礙,半醒半眠的數度反覆。到次日天明,鳥聲啁啾,三人便不睡了。重燃篝火烤了剩下的黃羊,食罷繼續向密林動身。

  因降了露,踩在濕滑的枯葉上極易滑倒,胡不為和范同酉都有傷,服過符水之後表皮肌膚癒合,到底仍未徹底痊癒,走得更慢。到臨近中午,也不過走了十來里路,歇歇停停的,來到一小片矮林前,又復止步將息。這林裡生的樹木與先前所經略有不同,枝幹粗大肥胖,樹葉卻又小又密,也不知是什麼樹。

  秦蘇把兩大一小都安頓好了,正要再去捕獵,忽然聽到胡不為說一句:“怎麼這麼安靜,這麼大個林子,連聲蟲叫鳥叫都沒有,太奇怪了。”

  范同酉登生警惕,老江湖行路,經驗豐富之極。當下站起身來,看到草葉間不少禽獸白骨,已查不對。順風狂嗅鼻子片刻,面色已經大變:“不好!我們快走!有赤蟻群!”

  胡不為和秦蘇都不知赤蟻群是什麼,但看到范同酉面色惶急,料必不是什麼好東西,急忙起身,向側邊跑。

  “別去那裡!向後退!”范同酉說,“離這林子遠一些,咱們往回走!”

  說話之間,三個人都聽到了下雨般沙沙的細響,胡不為抬目向林中看。見褐色的樹幹和綠色的草葉正迅速變紅……那是無數紅色沙子一般的細點正密密麻麻的向這邊堆積!速度好快!

  聲音愈來愈大,片刻後便如有急雨嘈雜一般了。

  “跑!”范同酉的這聲叫喊驚惶之極,兩人震了一抖,哪還敢遲疑,疾捷術加身,轉頭狂奔,遠遠再回頭看,見剛才那一片林子已徹底換了顏色,直如浸過血一般,殷紅可怖。三人毛髮皆竦,直跑了近半個時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范同酉才讓停下來。“好險!差些就要沒命了!”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是螞蟻麼?”胡不為問他。

  “赤蟻群所過之處,沒有活物,你說厲害不厲害?”范同酉說,“剛才那片樹林,都看到了吧?那是合酒木,這樹木會分泌樹蜜,是赤蟻最喜歡的東西。”

  “咱們用火燒不行麼?”胡不為想不通小小的螞蟻有什麼好怕的。雖然數量眾多,但三個人使起火焰術來,還不是來多少死多少。“螞蟻最怕火,一把火燒過去,還不都死乾淨了。”

  范同酉看白痴一般翻他一眼。還是秦蘇笑著答了他:“這些螞蟻是紅色的,分明抗火,火燒不死的。”胡不為大慚,訕訕了一會,自己沒趣,便說:“怎麼突然冒出這林子來了,前年我倒沒遇見。”

  “幸虧你沒遇見。遇見就完蛋了。”范同酉說。“這些螞蟻聞到血肉氣息便會追尋,不死不息,直到把獵物啃得只剩白骨才回去……以後你得當心些,有合酒木的地方就有赤蟻群。”

  胡不為應了,三人坐下休息。這一番掉頭急回,又轉回到前路上了,也不知後面有沒有敵人再追趕上來。胡不為心中擔憂,坐也坐不住。半盞茶之後,等范同酉休息畢了,才又找路重新動身。一直到天快近晚,沒再遇上什麼古怪林子和敵人。胡不為始覺心安。

  熱氣轉淡,日向西垂,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三個人翻了一天山,累得精疲力竭,快走不動路了,正盤算著尋個地方先過夜。然而前方樹林裡,數聲尖厲的啼鳴,讓三人寒毛倒聳,范同酉霍然睜開雙目。

  樹林裡傳來沉重的擊打之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正拚命的拍打樹木,“喀哧!”“喀哧!”的折斷之聲不絕於耳。

  “該死!是屍鳴!施足孝跟過來了!”

  胡不為正躺在草窩裡伸展四肢,一聽大驚,蹦高而起,忙不迭的把手握在胸前玉牌之上。

  “咱們走!”范同酉咬著牙說,“他在前面等著我們,定是做好了佈置。我們走為上計。”青龍釘雖然威猛,可孤力終究有限,截殺十數頭殭屍倒還勝任,但面對幾百具死屍,區區法器又何堪大用?那可是數千人大軍都抵抗不住的。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范同酉實在不願意跟施足孝正面交鋒。

  三個人拖著疲憊之軀,向鳴叫聲反方向跑去。范同酉料定施足孝必是指揮群屍在後面追趕,便曲曲折折行路,故佈迷蹤。誰知道,剛跑得六七里路,聽前方竟又傳來數聲尖鳴,大群的林鳥驚飛上天,土地震動,聲勢比先前更要巨大。范同酉面色慘白,抓一下腰間封魄瓶,卻已只餘六個,兩蟲兩介一鱗一羽,這點資本,如何跟屍群相抗?!

  “這老不死的故佈疑陣,使用疲兵之計!”老酒鬼恨得臉都通紅了。然而沒有法子,體力透支,想要跟以逸鍆暉的殭屍硬抗是不可行的。三個人急急忙忙,又轉向另一頭奔跑,范同酉傷腿本未癒,這一日接連不間斷的急行軍,又加重了傷勢。掙命逃開十餘里路,感覺整條腿都快不屬於自己了,腫脹熱辣,疼上心頭,已經無法再大步奔跑。

  只是懷著憂懼,誰敢停下?聽見四處追趕聲再無停時,三個人不斷調整方向奔跑,路越來越難走,腳步越來越慢了。眼見著沉色籠罩大地,夜又來臨,左近林木黑成一片,也不知是跑到了哪裡。范同酉終於支持不住了,跑到一處平整地方,聽見身後聲響倏忽間全部停息。便一跤摔倒在地。胡不為將他扶起了,心中煩躁和絕望齊湧上來,忿怒叫道:“我們不跑了!他要來便來,咱們跟他決一死戰!”

  話音剛落,聽見左側草葉間啪啪兩下鼓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好!有骨氣!有膽量!待會兒我就專門整治你,看看這骨氣到底能有多少!”

  “施足孝!”胡不為的這一聲叫喊,真正變得絕望。

  兩個人從暗影深處慢慢踱步出來,一高一矮,正是施足孝和程堯清。到近前站定了,月光照落下來,胡不為看見江湖敗類臉上掛著愉悅的微笑。“范老鬼,我這趕鱉進甕的計策不錯吧?你還有什麼話說?”

  范同酉沉著臉看他,不發一言。

  秦蘇懷中的靈龍鎮煞釘突然間就尖鳴起來了。東南西北,瞬間如暴雨欲臨,各處的樹林裡同時傳來“噌噌噌噌”的急響,有樹木倒伏,有宿鳥驚飛,雜聲無法細述,胡不為三人都聽出來,那是許多殭屍鑽動土層的聲音。施足孝得意洋洋,雙手一展,向四周顧盼:“這裡才是我的陣法所在之處,來,堯清,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待客之所。”

  程堯清捏動指訣,低沉的唸咒。不多時,眾人身周的樹木上,同時亮起橘黃色的符字,藉著光芒,秦胡范三人都看到,這一片地上,處處灑著血跡,草葉盡淋得濕漉漉的,也不知是人血還是什麼。陣法既動,場中一時變得大寒,殭屍們感受到了陰氣匯聚,盡興奮得胡胡啼鳴,尖聲此起彼落,如同萬千猿猴在哀嘯。

  “我只派出十七頭殭屍,就把你們趕到這來了,哈哈哈哈,范老鬼,想不到你聰明一世,也被這小計策所騙,實在有損令名啊。”

  范同酉看看四周已被合圍,情知今日已是不了之局。他嘆了口氣,低頭默想片刻,走近秦蘇輕輕抱過了小胡炭,凝視著小童,神情慢慢變得溫柔,胡不為和秦蘇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憐惜和慈祥。

  “好孩子,范老頭不能再做你師傅了,”他微笑著說,“我千方百計,想把你收到我門下,讓你傳我衣缽,幫我揚名……你有如此良好資質,在我調教之下必成大器。可是,看來老天爺是不願意給我這個福報……唉!”他輕輕摩挲著胡炭的頭頂,落寞浮上面頰。“孩子,將來你要好好的,做一個正直之人,把公義放在心間。”

  胡炭看著他,渾不解這老公公幹什麼突然對自己親切相向。

  “炭兒,能不能叫我一聲師傅?”范同酉蹲下來,熱切的看著小童,目光熾烈。小胡炭眨著眼睛,轉頭去看胡不為和秦蘇。二人知道這是范同酉已在做訣別之語,生死就在頃刻,他終於把心底的願望說了出來。老頭兒用心良苦,看得出來,他對小胡炭的喜愛極深。只不知為何先前卻一再隱瞞。

  “炭兒,叫師傅。”胡不為悲聲說。心想范老哥開始糊塗了,幾人轉瞬就死,兒子以後怎可能還好好的做正直之人?

  小胡炭聽父親吩咐,“噢!”的應了,怯怯的說:“師傅……”

  范同酉眼角閃起歡喜之光,紅潮湧上臉來。他臉在微笑,嘴唇卻開始抖動。“再叫一聲……老頭子一生沒有親人,難得遇見你這麼個孝順機靈的孩子,唉,我要是真有你做弟子,那該多好……”

  “師傅。”胡炭又說,聲音童稚清脆。范同酉胸口劇烈起伏,這下不再笑了。低下頭,抑住了胸中滾滾激情,而後,他重重把小胡炭抱在懷中,萬千不捨,終於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面色頃刻間已換成堅毅。“施足孝,你想要塑魂譜,我可以給你,不過這些人與你無怨,你放過他們如何?”

  “好,我答應你。”施足孝咧嘴笑道,“這幾個人對我也沒什麼用,我只想學塑魂法。”

  “學塑魂法之前,我要先教你一句口訣。你要用心記。”范同酉慢慢探手入懷。

  “什麼口訣?”施足孝登生警惕,雙拳握緊了,兩眼死死的盯著范同酉的手,看見他摸出一卷書稿來,才輕輕吐了口氣。

  “你聽著,這口訣我只說一遍。”

  “好,你說。”施足孝臉上露出笑容,側耳細聽。

  “洩陰凝陽,天地有方,動取玄斗,法應貪狼,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上行炁烈,下空虛張,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乾坤替造,虛實重綱……”念前面口訣時,范同酉沉著聲音,一字一字如有千鈞,待唸到‘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語氣逐漸加快,後面的更幾乎連成一片,施足孝初時還凝神諦聽,直到聽見訣中有“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之句,始發覺不對,這分明是烈火咒術口訣,哪是什麼塑魂法?!

  “老賊找死!想騙我!”江湖敗類笑容頓收,冷峻的臉上湧起殺機,右掌虛空一抓,“敕令!”空中聲響,頭頂樹枝彈動,隨著一陣張狂風聲,一具殭屍揮舞雙臂躍落下來,拳鋒直擊老酒鬼的後背。范同酉橫下心思,拼著身受重傷也要把咒語唸完,便不閃不避,哪知驀然間感到背心肝臟位置一痛,直徹心扉,這氣息便再也吐不出來了,剩下的兩節咒語立時被扼。

  “早防著你了,想跟我玩心機,那還差得太遠!”施足孝冷冷的說。

  “范老哥!”胡不為上前攙起了他,見那武術殭屍一個空翻隱藏到樹後去了,捏著刑兵鐵令的手便沒再動作下去。

  “當真心機深沉……”范同酉搖著頭苦笑,“小人之心處處提防,我不該做這打算。”他張口嘔出了一大口血,道:“算了,沒必要跟你使陰謀,我不繞圈了,譜法給你,你只信守承諾把他們放了就行。”說著,手一揚,掌中的書譜便向施足孝扔去。

  施足孝卻不自己接,急身後退,他原先站著的位置,土地突裂,下面鑽出了一具殭屍,伸手抄住了書譜。此人心機極深,處處以己心度人,時時提防著免被人暗算,在這些細小末節上都不肯絲毫放鬆。

  指揮殭屍抖了抖書卷,見無異物掉落。施足孝才真正放下心來,藉著場中符光,看到泛黃的書捲上“塑魂譜”三個古拙大字,他面上終於顯出喜意,上前夾手奪過,哈哈大笑:“終於到我手中了!哈哈哈哈!塑魂譜!塑魂譜!學得此法,老夫我縱橫江湖指日可待!以後看誰還敢與我作對?!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同酉譏道:“敗類終究是敗類,學到法術就只想著逞惡作孽。好了,書我給你了,你就守信讓他們走吧。”

  “走?上哪去?”施足孝假裝驚異,回頭看看弟子:“守什麼信?堯清,我答應過讓他們走了麼?”

  “沒有啊,師傅。”程堯清說。

  范同酉大怒:“難道你想反悔不成?這些人與你無怨無仇,你何苦與他們為難?”

  施足孝皮笑肉不笑,雙手一攤,道:“你也知道,我天天都得煉製殭屍,死人不好找啊,這三個人正是絕佳材料,把他們放走了豈不可惜……嘖嘖!尤其是這個小子,身上藏著個絕好寶物,有很重的死氣,我喜歡!那個姑娘,相貌出眾就不必說了,還有一條青龍,厲害啊厲害!一出來就殺了我十一頭殭屍,險些把我的白兕都給害了。”他看著秦蘇,咬牙切齒,可是忽然間眉頭忽又一皺,“咦!”的驚訝出聲,似乎想起了什麼。

  范同酉喝道:“你既然答應我,怎能出爾反爾!我知道你在江湖上聲名不佳,卻想不到你連信諾一項都做不到,為人至此,真是不要臉之極!”

  “要臉幹什麼?你倒要臉,要臉就落得今日這個下場。”施足孝冷笑道,眼睛仍在秦蘇臉上打轉。“我為什麼不能出爾反爾?跟我講信諾,笑話!施足孝跟人講信諾,死人都不相信的,難得你倒相信。”

  “無恥!難怪連屍門都不肯收你這敗類!”范同酉斥道,右掌不知不覺在背後勾了一個風火動之訣。“若非我早知道你為人如此,真信你的話,豈不是東郭藏蛇一般一廂情願?”

  “什麼?!”施足孝吃了一驚,一眼看見范同酉臉上出現譏嘲,不妙之感頓生。他緊張的環顧四周,“你又有什麼陰謀?”

  “火合開術!疾如律令!”

  “嘭!”的一響,施足孝手中的書卷激燃起來,赤極發藍的火焰從書頁繞出,捲成一條火蛇,順著施足孝的手臂盤繞,如同鐵鏈纏體一般,登時將他燒成火人,施足孝急脫書譜,看到空中翻開的冊頁上繪著鮮紅的符字,大聲慘叫:“火合符!該死的老賊!太狡猾了!你暗算我!”

  “秦姑娘!你帶著炭兒走!”范同酉大喊,轉到秦蘇身前,手掌印在了她胸前膳中穴:“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聽得一聲脆響,封魄瓶已破。

  秦蘇吃了一驚,驀然氣海湧入大力,全身劇癢,雪白的羽毛鑽出了皮膚,接著巨大的羽翼從背後撲展出來。“范前輩,我不走!”她急道,“我要和胡大哥在一起……我們跟他們拼了!”

  “大局為重!不要把性命枉送在這裡!”范同酉向她大喝,“我們拼不過的!殭屍太多!炭兒還小不該死!我和胡兄弟都負了傷,走不了啦,你有青龍護體,帶著炭兒快跑,好好撫養他,將來……將他培養成個真正男兒!”

  秦蘇心中淒苦,還待抗辯,但范同酉將小胡炭往她懷裡一放,用力上推,身不由己便向空中飛去。“胡大哥!胡大哥!”她大喊,淚水從眼中滾滾而落。

  “炭兒!”胡不為搶上前去兩步,卻又停住了。秦蘇心中被絕望填滿了,在空中奮力回頭,看見那漢子雙手空垂立在暗地裡,蕭索而落寞,他眼中閃動著無數複雜的情緒,慈愛,眷戀,絕望,欣慰,只是,這一刻間,伴隨著他一生的恐慌和驚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此地一別,從此再無相會之期,便縱天崩地裂亦不可復。

  “炭兒……”胡不為喃喃的說,“好孩子,我和你娘會保佑你的……你好好長大……”

  秦蘇飛遠了,淒慘的大哭遠遠傳來,撕心裂肺。

  群屍開始策動,土地劇烈震顫。施足孝用屍氣把全身都護住,雖然受了燒傷,卻不致命,待得驚魂稍定,恨念頓時生起,指揮群屍向場中二人圍攏,定要將他們碎屍萬段。

  “胡兄弟,你怕不怕?”范同酉走到胡不為身邊與他並肩,說道。

  “怕也來不及了。”胡不為說,“事到如今,死便死吧,天下間誰有不死。”兒子逃出生天,他唯一的牽掛已經沒了,因此話中略顯從容。

  范同酉哈哈大笑,道:“好!好!認識你這麼久,你這時候才像個真正漢子!天下姦凶正多,若是人人都像你先前一樣處處忍讓逃避,只會讓賊寇愈加大膽妄為。好漢子生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咱們隱忍不為之事已經做得太多了,現在該有所為了!嘿嘿!胡兄弟,你的名字也換一換吧,改作胡有為如何?”

  胡不為道:“就依范老哥之言,改成胡有為。”

  “啪!”范同酉五指捻破了腰間封魄瓶,“咱哥倆今日就力戰群屍!殺得一個是一個!”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咒語頌來,胡不為受塑,身上開始覆起沉重的骨甲。

  不等范同酉自己塑形,正面屍群已開始衝鋒,踩動地面的聲響,空山迴蕩。老酒鬼竭起平生之氣,聲如震雷,揮掌散出大片焰沙,當者立燒。胡不為法力不足,也趁空揮發火蛋,只襲擊向殭屍面目。

  只是,兩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在近二百具殭屍的包圍下,傷害幾乎微不足道。就在范同酉散出第四蓬焰沙的時候,身後草葉刷然,武術殭屍捲身疾投過來,一拳正搗中腰間,老酒鬼大吼著向前撲跌,口中鮮血噴湧。看到殭屍們急撲而至,想要擒住他,老酒鬼哈哈大笑,鬚眉皆張,他喝道:“施足孝!你想擒住我麼,那是休想!你終究不能從我口中得到半句口訣!”一掌拍中天靈蓋,就此氣絕。

  “土地!排!”胡不為見范同酉身死,敵愾之意大盛,伏身按上土地叫道。

  數十條土龍穿刺而出,一叢叢尖刺如筍群聚起,只是殭屍素服土性,這一輪攻擊造不成絲毫傷害。胡不為不甘心,又叫:“沉土咒!陷!”身前身後,大片泥土浮漾,洶湧奔上來的殭屍登時如同鐵人入海,瞬間全沉入地下。

  “砰!”

  只是胡不為失算了。殭屍沉入地下並不受困,仍然行動自如,一具殭屍從他後面襲擊,一拳擊斷了他的雙脛。胡不為大叫一聲翻倒,眼前變得昏黑,氣血翻騰之際,忽感背后土地正在鼓突,有物正在向上衝擊,此時情急,再不放刑兵鐵令,更待何時?!咬著牙抽開了玉牌的塞子,想:“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瞬間,寒氣疾捲,恐懼如潮,種種情緒破防灌入心中。這一次的寒潮和恐懼絕望,是胡不為以前所不曾遇的,其洶湧澎湃,威勢滔滔,豈能描述?!當時腦中只一聲轟響,身子頓被巨浪淹沒。他的神魂一瞬間錯亂,眼角餘光看見頭頂上方怒雪激揚,點點水氣聚合凝結成冰晶,又被捲起的烈風吹得滾滾飛灑,形成一重巨大樹蓋般的濃密白汽。胡不為心中浮起了最後的欣喜:“好……威力越大……越好……”

  此地被施足孝佈置了陣法,陰氣匯聚,刑兵鐵令的煞氣再次得到激發。

  “胡!胡!”殭屍們在一瞬間全都停止了動作,發出尖利的嘯鳴,如恐懼,如興奮。

   “這是什麼東西?!”臨滅前,胡不為依稀只聽見施足孝這一句變了聲的叫喊,苦苦忍了一會,進入迷離,知道大限終於來到了,便再不設防,懈了心情任由絕望和悲憤沖刷。

  “萱兒,我來找你了……”

  如有一根熾烈的長針貫入腦海,感知盡無,胡不為耳鳴如雷,就此人事不知。

  ******

  明月之下,四野彌清。人在空中,身下樹林一片莽莽蒼蒼。

  秦蘇嗓子已經啞了,感覺到咸腥之意湧上喉頭,可她仍在長聲哭喊。激烈之聲空山迴蕩,宿鳥不忍聽聞,盡撲飛遠去了。

  天很黑,怎能黑過眼前此刻?胸口很痛,如欲撕裂,但比起心裡千刀削剮般的劇痛,這點小痛又何足並論?!

  半里長的斜坡,成了一道生死之途。年來奔波苦,千山萬水走過那麼多路,卻沒一條路像這半裡地一樣難行和遙遠。這半裡距離,一頭是天,一頭是地。埋葬了她一生****,將使她用餘下的生命和悲傷來走完。

  人之悲極,莫若於生離。

  情之慘切,無過於死別。

  她剛剛嘗到兩情相悅的滋味,一年徬徨始有托寄,這時厄運卻來了,人生最淒最慘的兩事卻倏忽落到她眼前。她拿什麼來招架,拿什麼來抵抗?

  秦蘇顫著身子,還隱約懷著最後一絲企盼。但在剎那,這企盼便被擊得粉碎。山上傳來群屍的尖鳴,刑兵鐵令開啟了,冰冷的氣息襲上後背,雖有羽毛抵禦,仍然寒不可當。

  再過半炷香,寒氣全收。

  這時候秦蘇知道,胡不為已經無幸了。

  “胡大哥——”扭頭向背後瘋狂叫喊,卻哪裡還有回音?山腰之上,一重雪簾懸在當空,正緩緩散化,便如一塊掛著挽布的巨大墓碑。

  小胡炭此時想也知道父親終於離開他了,在秦蘇懷裡扭股糖般掙扎,只叫:“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林中風濤響起來,驟然變急,呼呼嘯聲便如萬鬼齊哀。空中兩個人悲痛欲絕的哭喊,瞬間全被這尖利的風聲掩蓋下去。

  人有愛慾,故生憂,故生怖。別人的驚怖或會有圓滿,她的憂怖卻只得到這樣的結局。秦蘇心中瞬間便被強烈的恨意填滿了。天下人人都有命運,只是她,胡大哥,命運為何卻遠比別人多難?一次又一次的與不幸相遇,終於不得保全。她該向誰憤恨?

  冷月不知言,矜持懸中天。

  秦蘇奮起搖搖晃晃飛行,好幾次心灰意懶,只想就此停住翅膀,掉落下地摔個粉碎,隨胡大哥走便是了。可是每次心剛硬起,聽見懷中小童低低的哭泣,便心如刀剜。這是胡大哥惟一的骨血,他的希望,范前輩和胡大哥最後關頭把胡炭託付給她,秦蘇豈能辜負他們的遺願?

  內心反覆爭鬥著,不覺飛過了十餘里,風裡再聞不到絲毫死屍的氣味。秦蘇心力交瘁,眼見了下面一塊平地,便壓低飛行,落了下來。

  甫一落地,哀痛與絕望相襲,一陣惡黑湧上頭腦,再也支持不住,登時伏地昏倒。胡炭怎麼拉扯她都不再甦醒。

  一番沉昏,直到次日天欲放明才回轉過來。秦蘇被旁邊小胡炭振抖的身子搖醒了。睜開眼,便聽見小童還帶著抽噎的夢囈。樹林裡風大,更當深秋寒露之時,小胡炭毫無遮蓋的讓冷風吹得半夜,已受風寒。秦蘇觸摸到小童額頭上熱入炭火,登時驚慌。

  無論如何,她總要保住胡大哥留下來的血脈。別讓他在泉下牽掛。當時便拋開所有念頭,不顧虛弱,將胡炭抱起,發覺自己身上的飛禽之魄已經解去,只得匆忙四顧,尋路下山。

  昨夜裡不辨西東的亂飛,此時到哪裡了也不知道,秦蘇倉皇無著,運起疾捷術,硬著頭皮順一個方向直奔,直到天將過午,看到左近景物依稀是曾經走過的樣子,便留心地面,想找出先前行路的痕跡。

  半個時辰後,終於發現樹林中幾叢枝葉破碎的灌木,秦蘇沿路便向南找尋。翻過幾個山頭,又在道上發現了篝火的餘燼,這是先前與胡大哥和范老前輩烤食黃羊的地方。秦蘇睹物泫然,不敢再作停留,抱著胡炭仍向前趕。

  正行間,猛然聽見前路傳來兩個女子的說話聲。秦蘇登生警惕,這裡仍在山林腹地,人跡罕見,怎麼會有人進來?只除了追趕胡大哥的敵人,他們還在循跡追索呢。一時伏低,悄沒聲息的施了個護身咒法,靜靜聽她們說話。

  “師姊,你找了一晚上了,還沒發現敵人的蹤跡麼?”說話這人聲音很熟悉,秦蘇心中一怔。

  “到底是什麼人害了師傅,你也不肯告訴我。他們功夫這麼厲害,連師傅都對付不了,咱們兩個人能打得過麼?還是先回山稟告大師伯……”

  “我現在是什麼身份?”一個聲音淡淡說道。是白嫻!秦蘇幾乎要驚呼出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地方遇見玉女峰的師姊妹。只是轉瞬,她又開始奇怪,為什麼大師姊她們會追尋到這裡。

  先前那說話的女子,秦蘇也認出來了,是師妹藍彩英。當時藍彩因聽見白嫻問話,便道:“你是代掌門啊。”

  “我是代掌門,處理問題時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如果你不想跟著我,現在可以馬上下山,我回去就准你離開玉女峰。”白嫻的聲音還是淡淡的,可是秦蘇聽來卻覺得十分陌生。這話說得威壓十足,還是那個見人就微笑的師姊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彩英急忙辯解,聽她說道:“我只是擔心敵人太過厲害,咱們打不過。”

  “敵人厲不厲害,我心裡清楚,不用你來擔心。你只需好好跟著我就行了。玉女峰身列名門,傳下數百年的大派,所出的弟子豈能遇事慌裡慌張,臨陣退縮?你以後要改改這樣急躁的性子。”

  “是,代掌門。”藍彩英的聲音低下去。

  秦蘇聽到這裡,哪還能忍得下去?從草叢裡跳出來。一夜間她失去了心中所愛,失去了繼續生存的勇氣,好不容易遇見親人,胸中一股委屈和哀戚便油然湧生。

  “白師姊!藍師妹!”秦蘇叫完這句,淚水便湧了滿眼。

  白嫻和藍彩英聽見叫喊,齊轉頭來,看到秦蘇抱著一個小童孤零零站在碧葉中間,兩人面上都是表情頓變。藍彩英先是大感驚奇,旋又大喜:“秦師姊!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和白師姊找了你一路,都沒看見,想不到你卻跑到這裡來了!”

  “我……”秦蘇咬著唇不知如何回答,看向白嫻。白嫻臉上表情複雜之極,似乎有什麼難決的念頭,讓她不知取捨。秦蘇看見師姊皺著眉頭,她似乎在猶豫,眼中光芒數變,一忽閃過憐惜,一忽又復溫柔,最後又變決然。

  “秦師妹,你在這裡。”白嫻說。秦蘇點點頭,尚未回答,卻見藍彩英奔跑過來,說道:“秦師姊,你在這裡太好了!師傅被敵人所害,我和白師姊正在找敵人的蹤跡呢,你剛好幫我們一臂之力。”

  “什麼?!師傅被害了?!”秦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她給大師伯留了一封信,還把掌門戒指和護身符都留下來了……”藍彩英話還沒說完,便聽見白嫻喝道:“藍師妹!別亂說!”

  “白師姊,這是真的麼?”秦蘇急向白嫻詢問。雖然她已經決意跟師傅恩斷義絕,可是這話說得容易,師傅一十九年的養育之恩,豈能說拋卻就拋卻?在秦蘇心中,一直便把師傅當成了母親。

  白嫻卻沒有回答,呆在原地,沉著臉也不知在想什麼。

  “白師姊!你快說呀!這是真的麼?”秦蘇話裡又帶上哭腔。未已,見白嫻忽然大踏步走過來,到她身前站定了。

  “師姊?”

  “秦師妹,你別恨我。”白嫻低聲說,話音剛落,一掌猛然拍出,正印在秦蘇胸口!

  “嘭!”猝不及防的秦蘇被這一股大力擊得向後倒飛數丈,鮮血飛灑一地。她怎麼也料不到,白嫻竟然會對她下手,還是這樣一心取命的殺手!

  “白師姊!秦師姊!你們……”邊上的藍彩英被這變故驚呆住了,失聲叫喊,未料想,白嫻打完秦蘇,反身一個倒翻,一撲近身,又一記掌印封中她的胸口,藍彩英慘叫都沒來得及叫一句,胸骨頓碎,屍體直撞到身後大木,嘭然巨響。

  “怪只怪,你不該不聽我的命令,非要跟著來。在你是為了好心,卻不知這好心會妨礙我行動。”白嫻淡淡的說。再不理她,踏過草叢去看秦蘇死了沒有。

  秦蘇卻幸沒有當場殞亡,先前謹慎施展的護身法咒救了她一命。看到白嫻沉著臉站在眼前,又開始積蓄勁氣,秦蘇瞪著眼睛問她:“白……師姊……你這樣……到底……為……什麼?”

  白嫻看著她,面上不動聲色。

  “玉女峰的掌門,只能有一個。”白嫻說完,俯身下來,就要一拳擊碎秦蘇的腦顱,忽然間,看見秦蘇身後草葉忽紅忽藍的反射光芒,腦中登生警兆,匆忙間急後後退,哪知卻已晚了,聽見秦蘇慘然大叫:“別人害我!連你都要害我!”一掌直衝過來,肚腹間立時同時感受冷熱與麻痺。

  “三綱禁手!”白嫻駭然而呼。三綱禁手是大師伯雷手紫蓮受命所傳的法術,用途極為慘烈,乃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招式。因玉女峰自傳派以來收的都是女徒,江湖險惡,為防弟子遭賊人擒獲而清白被污,便教授這一式三綱禁手,以耗竭精元的代價來衝破全身關竅,重獲功力,一擊破敵後自盡。白嫻在雷手紫蓮教授之下,始終不得這一招的要領,卻沒料想秦蘇竟然學會了,還趁著自己擊殺藍彩英時匆忙施展,在這樣危急的關頭用出來。

  冰,雷,火,三重勁氣同時激盪,白嫻倉促一縮之下避開了致命攻擊,卻終究沒能全身而退,腹部中招,寒冷入腸,熱氣又在冷中,難熬之極。更難受的是法術中的雷勁,穿透了四肢百骸,白嫻全身都麻木了,別說再出手應敵,便是快步行走都頗有困難。白嫻不想再與秦蘇交手,此時秦蘇經脈俄通,萬不可與其相鬥。當時更不遲疑,一退過後,反身便走。

  “奸賊!奸賊!你來殺我呀!”秦蘇提著手掌瘋狂叫喊,藍色的閃光把她染滿鮮血的臉龐映得無比可怖。

  她這時真正體會到了范同酉前夜話中所含的道理。

  人間道,誠是貪婪之道。這連日間所遭所遇,全是因幾個人的慾望而生起。施足孝貪圖塑魂譜,矢志相奪,結果便是胡大哥和范前輩命盡高山。現在白嫻貪圖因掌門之位,又再追殺她,毫不憐惜的對同門師妹下手。

  她和胡大哥的命運,正是因別人的貪慾而生不幸。

  “奸賊——”秦蘇發出淒厲的叫喊,一掌擊向身前甕口粗的大樹,這懷著一腔憤怒的攻擊,威力何其巨大,那棵樹木立時斷折,轟然巨響向前砸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6
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昔有佳人,皎皎如玉,美目盼兮,俄傾人國。

  歲已去兮,曷得其所?芃芃荒草,不見石碣;

  爰知勇士,赳赳莫御,據關橫槊,三軍氣奪。

  歲即去兮,曷尋其向?莽莽山阿,寂寂白骨。

  從古到今,曾有多少絕世紅顏?又有過多少英才良將?

  今安在?

  都成黃土了罷。天下人事,終是不能長久的,紅顏易老,壯士難仍,經過滔滔歲月沖刷,一切便都成了飛煙。昨日金甌玉盞陳案,今日卻成瓦礫曝荒山,一任從前驚才絕豔,到如今只能成冷僻傳言。

  而時間卻又過得飛快的,由不得人來把握。寒暑年年替換,花開花又落,雁去雁又回,山頭的野草青黃交替過幾次,少女姣好的容顏便生出滄桑了,忽數年,連鬢邊也結了白霜。這時誰又能記得她從前的豔名?勇士不消提,再英雄的人物,總有後來人的,三年五載,就有人搶過前輩之名成為當時風雲。而往者,也漸漸從眾人記憶中淡去。

  歲月誠如流水,滔滔東逝永不回。天下人物紛紛,便都盡如近岸的落英,被白浪捲起,讓濁流吞沒,從此沉入河沙之中不復可見,細說下來,能夠在殘苛的歲月沖洗下長久不變的,也只有那日日昇落的日月星群,以及巍峨挺立的高山了。

  淳化二年冬,距離雍熙四年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地震已經過去六年了。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算短,這時間未必足夠使小樹長參天,巨木化腐土,卻已能令一個垂髫稚子變成少年,能令病老變成墳塋裡的枯骨。期間有人終,有人娶,有人成名,有人在眾人言論中消失。大事小事也說不完許多變化,只是世間人最善偷安,只要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不給人們帶來無法彌合的災難,大多數時候,人們是不會再想起它們的。因此上,此時南北各地,坊間街市,除過茶餘飯後的談資大換特換之外,其餘的景象與往年並無太大不同。

  時值臘月,寒風呼號。天空紛紛揚揚的落著雪,太行山南麓遠看去一片蒼茫。

  太行山位在晉翼地區,正處大宋國北端,濕氣寒氣原本就重,尤值這一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得厲害,自霜降以來,大雪便幾無停時,下了一場又一場,百里銀霜,滿山的樹木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住了。

  太行南端的王屋一帶,也是同一番景象,重雲遮蔽了天光,鵝毛般的大雪在烈風鼓吹之下高旋高落,挾著濃重的寒意捲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濟源縣,也被這冬寒影響,雖在白日,街上仍然冷清冷清的。只除了為生計所迫的遊方之客,路面上幾乎看不見多少行人。

  時候還早,城東的通南花瓷店此時還沒有開張。一個盲眼的老者坐在店前雨簷下,正向過往行人求乞獻藝。那老者看來年紀很不小了,形容落拓,穿著一身泛光的粗布棉衣,到處露出絮口。一蓬疏亂的鬍鬚上沾滿白雪,讓他看起來平白老了幾歲。石階很冷,老者凍得抖抖瑟瑟的,清涕不時地向下掉落。顯然,那一身單薄破舊的襖子並不能助他禦寒。聽見前方巷裡倏忽傳來鸞鈴聲響,馬蹄疾行踏雪,老人顧不上寒冷,匆忙調了調琴弦,張口唱道:

  “風波擾擾,海內茫茫。

  天如重蓋遮雲上,地成堅壁火煎忙。

  造化鼓陰陽,眾生相積炭,萬物是銅丸。

  千古黎民同一難,哀怨只向紅塵看,鐘鼎寒閭共悲歡。”

  這歌訣曲調甚悲,伴著剛硬短促的琴音,聽來尤其淒涼。一時鄰近經過的行人盡被所感,齊都把目光投到了這裡。

  那老者似也知道自己這歌訣會引人注意。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輪匝幾下,彈出幾聲急音,又復唱:

  “憂何急急,樂何姍姍。

  百計始將飢寒斷,白髮卻把青絲換。

  病來眼昏黃,愁重鬢成霜,老邁嘆淒涼。

  身萍寄世多隨亂,天災罔測最難防。千金求取終不還。”

  這第二節的詞曲比第一節更要不堪,直指人悲,琴聲又繁複清瘦,令人頓生淒愴之感。兩個路人聽得心旌哀哀欲倒,不敢再聞,掉頭匆匆離去。

  “爹爹,這個老公公唱歌好可憐。”‘嚓嚓嚓嚓’的馬蹄踏雪聲馳出巷外,在前方數丈處驟然停住了,一個女孩兒如此說道,聲音清脆,話裡滿含同情,聽來年紀不過八九歲。

  “哈哈,好啊,”後面的兩匹馬也隨之止住了,一個渾厚的男聲帶著笑意答道,“我的女兒小小年紀就知道體恤貧困,心懷慈悲,到底不枉我清澈湖居的名聲。”

  “老爺!你又誇她!”另一個女聲嗔怪道,“出一趟門,你就誇幾十遍!小小孩兒哪禁得起這麼多誇獎,別把她讚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男聲呵呵大笑,連聲道:“是,是,夫人教訓的是。以後我不誇她了。”停了一停,又道:“這樣的大雪天還出來賣藝,也是個辛苦之人。碧箐,你想給他銀子就給吧,這歌聽來還有點意思。”

  那女孩兒喜道:“謝謝爹爹。”說完,悉索掏摸零錢,片刻後,聽見“哧哧哧哧”的破風聲響,幾粒碎銀子劃空而來,齊落在瞽目老者面前的瓷碗上,只‘噹啷’的作了一響。這女孩兒似乎身有武藝,隔遠投錢,竟然毫髮不差。

  盲者扣住了琴,微微頓首,道:“謝姑娘恩賞,謝大爺恩賞,謝夫人恩賞。只盼老天保佑善人,三位一生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那女孩嘻嘻一笑,道:“謝謝你啦!你也平安。”男子也大笑,道:“借你吉言!咱們走吧!”揮鞭聲響起,三匹馬振韁起蹄,‘咯咯’的踏遠去了。

  “……爹爹,外公……賀壽……人多麼?”隔著兩條巷子,盲者還隱約聽見那女孩兒如此問道。“當然多……你外公……厲害……天下英雄……”答話的是那女孩兒的娘,話裡掩不住自傲。

  綿綿密密的落雪聲,簌簌入耳,終於掩蓋了周圍的聲息,老者摸索著將銀子收入懷中了,扣琴呆想了片刻,才又重新勾弦,唱出下一節:

  “日始營營,夜復役役。

  心機猶計細參詳,青鈿黯淡羨金環。

  穿荊期綾緞,居草慕華堂,朝夕索枯腸。

  待計身後非心願,由來百年無人算,但見眼前便恣狂。”

  歌聲琴聲,到這一節又有變化,隱含了悲憫和責怪,錚錚縱縱的勾弦聲直如萬千鐵馬入河,滔滔不息。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剛從穿風空巷跑來,抖瑟瑟的縮在牆角,還沒來得及回暖,便讓淒涼的琴歌唱得心酸不已,低頭唾了一口,罵道:“倒霉天氣!倒霉瞎子!”倉促就要離開,哪知一陣大風從旁邊穿街而過,揚起大片雪塵,把前路都遮得看不清了。

  乞丐不敢當風受寒,悻悻站了一會,實在無法忍受,便問老者:“瞎子!停一停!停一停!你唱的這是什麼破歌!要死不活的,讓人倒牙。”

  瞎子見問,便又把琴住了,微微稽首道:“尊官見問,這歌名叫《亂世銅爐》,曲調果是有些悲涼,只是裡面頗有些警世之言,善聽者聽來或會有所得益。”

  乞丐道:“什麼銅爐鐵爐,不好聽!我站這一會都讓你唱難受了!你想掙錢,幹麼不唱些《眉兒翠》的,或者《燈霄會》《月鴛盟》,這些歌還好聽,好歹有人高興了出錢賙濟你。”

  老者搖搖頭,答道:“老頭兒年紀大了,唱不得這些。況且現今這些歌也太多,人人都在酒樓裡聽過,才子佳人,財官兩旺……這些曲子自是對人胃口,只是現世終非妄曲,豈可教人一味沉溺?老頭兒此曲不求人人愛聽,只盼有一二人聽了或有所感,改掉浮躁之氣便有功德。”

  乞丐道:“人家愛浮躁,愛沉溺又幹你甚麼事?你只管唱曲求財,唱他們愛聽的便了,哪來這許多酸酸調調的!無不無聊?”

  老者嘆息:“風氣之成,事關人人。只為了滿足聽者不勞獲利之慾,狂妄痴想之心,而為貪婪風氣推波助瀾,老漢不敢為。見利失義,豈不愧對良心?”

  “良心!良心!”乞丐嗤嗤冷笑,把頭掉到一邊去了。老瞎子固執又無知,他到這時已不欲與之辯駁,只是風雪依然極大,不敢動身。當下沉默了一會,才道:“說良心麼?良心值多少錢一斤?你良心如此之多,也沒見你吃上可口飯菜,身上添一件光鮮衣裳。現天下不講良心的多了去了,你自己講又有何用處?沒的自己耽誤口食!”

  老漢正色道:“濁浪滔天,須有清流。知恥知義原是一個人立身之本。去除掉良心,人與禽獸何異?惡邪不講良心,難道普通人便也跟著喪失清明麼?”

  乞丐哼了一聲,咕噥了一句:“普通人喪失清明的,那還少麼?”

  這話說得很低,那盲目老者卻未聽見,仍在說話:“你我都存於青天下,算來也有濡沫之緣,相濟之德。倘若每一個人都不講良心,見惡助惡,見善欺善,則天下危矣!且不說人人助紂為虐危害如何了,只需大多數人臨事時選擇明哲保身,見奸邪而不敢怒,遇不公而不敢鳴,終有一日會自食其果。屆時惡賊無人幹預,便敢光天行搶劫,路人噤聲。難者求救於廣庭,而行者只當不聞,試問如此之世,豈非道德淪喪之日?萬民齊哀之時?!”

  乞丐嘆了口氣,無話可說。時當亂世,人人自危,天下間奸邪猖狂,正道頹廢,又何止於老漢所說的那些不足之事?老瞎子耳目閉塞,想來也不知道那些夫妻出賣,手足相殘的慘惡。只不過,這老頭兒能夠安守貧困珍視良心,還有可敬之處,是以不願惡言相向,只悻悻說道:“你道理多,我也不跟你辯了。良言相勸,你不聽便罷,要唱就唱吧,可別把自己給餓死了,那時甚麼正義良心說來都沒有用。”

  老者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告罪,勾動絲絃,又唱:

  “誰又知!天下名利終虛幻,高權巨富豈久長!

  見可見,朱蟒玉笏延高紀?聞嘗聞,豪奢隔世用餘錢?

  夢後醒黃粱!

  生不離死,興不離亡,算權勢張天,曾換壽命多一晌?

  算盡機關,耗了韶光,只辛苦一場,畢竟空手見無常。”

  罷了,把琴曲調到中音,那歌調忽然變得空遠起來。便如滿江急雨,倏忽間煙水全收,月色重在中天明放。

  “不變惟有青青山,山外高崗,崗上斜陽。

  澹泊明月入寒江,江花照岸,岸隱蒼蒼。”

  歌聲琴音,在街巷裡遠遠蕩了開去,裊裊不絕。邊上那乞丐聽得不耐煩,又著實被寒冷凍得難受,見風勢略小了些,便跺腳說道:“老頭,我不跟你搶這避風地兒!你繼續唱這酸歌吧,我走啦!”聽見不遠處茶肆牙板幫幫響得急切,有人說書,又有茶客歡聲起鬨,便想趁人興高,過去蹭些殘炙冷羹。

  此時天剛入辰牌,許多店舖尚未開張,這家茶館的生意卻甚是興隆,一大早上,已有許多客人光顧。望裡看去,熱茶水汽煙騰騰的,堂裡十餘桌幾乎快要坐滿了。茶博士提著大銅壺在過道上快速奔走,挨桌添水,一迭聲的喊話。乞丐勾著腰踅到門口,正看見書案前那說書先生把檀板一合,高聲說話:“……雨下得更大,密集的雨點就像箭石一般從天上落下,砸得人好不疼痛!人人澆得跟落湯雞一樣,行走更慢。眾人心中叫苦,可是時局容不得喘息,且戰且進,漸漸深入到樹林裡面去了,妖怪的攻勢也變得愈來愈急,天上飛著,樹上爬著,地面上還不時鑽出幾隊,也不知幾千幾萬。將士們浴血拚殺,以一當十,鐵甲下的汗衣全都被血水染紅了。精銳的虎翼營到這時也頗有損傷,這般苦苦爭殺,望林中又前進了數里,來到石良峰下,仰頭已可看見雙劍峽的高坡了,距離妖亂最烈的翔村不過四十里。統領前鋒部隊的莫將軍聽見不斷傳來傷亡情況,好生煩惱,正斟酌要不要派人到帥營請求援軍,忽聽馬前一迭聲的急報,探子來稟,前頭又發現了怪異之事!萬千火急,須作定奪!”

  “咚!”的一聲鼓響,伴說的小童不失時機地在此時敲上一鼓,聽得緊張的眾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抖。這說書先生口舌便給,極善調動懸念氣氛,一部《雍紀平妖傳》說的千回百轉,聽眾的心弦一次次的被繃緊。

  “好傢伙!又發現了什麼事?!”茶客中有人緊張的問,“難道……難道……前面竟然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妖怪?”

  “一頭兩頭妖怪有什麼稀奇的?”茶客中另一人撇嘴,道:“虎翼營是京畿守衛軍中最厲害的部隊,精兵良將,跟皇上出生入死打過無數仗的,妖怪見得多了,又何懼它們?何況,還有那麼些英雄好漢隨軍,等閒妖怪是成不了什麼事的,照我看,大夥兒定是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眾人議論不休,還在猜測,那邊說書先生已經飲完茶水,把板子在案上敲了一記,說道:“有道是‘樹欲停時風尤烈,人心盼晴天又雪!’聽完探子稟告,連一向老成持重的莫將軍,都忍不住變了顏色!各位看官,可知道前頭部隊發現了什麼?”

  “快說!快說!發現了什麼?!”眾人都催道。

  “探子報回,在前面的山澗頗有怪異,溪水沸騰,腥氣滿天,他在山溪邊上,發現了十餘座詭異的屍堆!”

  “啊!屍堆!?”聽眾們盡都駭然而呼,這個包袱果然駭人之極。聽那說書先生往下說道:“探子騎的快馬,爬上高處哨探,居然在前頭七里處一道溪澗邊發現了十幾座巨大屍堆,從遠看去,正有數不清的妖怪藏在中間,萬頭攢動,高聲怪叫,也不知正在做甚麼詭異圖謀。那軍探看到如此緊急情況,焉敢再遲宕半步?當即掉轉馬頭回來稟報,莫將軍聽完傳信,面上須臾數變,片刻作了決定,讓傳令官喝令前軍原地止步,結成陣法,人人加持防護法術嚴陣以待。同時派出法術高強的俠客急向帥營通報求援。”

  “莫不是……大夥兒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妖怪的老窩裡去了?這可了不得!”茶客中有人說。

  說書先生沒有應答,沉著臉續說:“照莫將軍的想法,這些妖怪定是發覺我大宋勇士驍勇善戰,難以抵擋,所以在背地裡暗使陰謀詭計。妖怪眾多,法力又厲害,可不得不防。”

  “哪知派去的令官才走了不過一柱香工夫,妖怪們便已開始行動了。先時,前軍的數百匹良馬不知何故,竟然驚惶躁動,任人怎麼拉都拉不住。連莫將軍胯下的追雲逐電黃龍駒,也都鎮靜不下來,不住驚跳。眾人還未明所以,突然間只聽見‘隆隆’的驚雷之聲,滔滔滾來,便似千顆焦雷炸在頭頂上一般!”

  “只在頃刻,天地全變了!風也大張大作,雨也驟然暴烈,那雨夾著指頭大的雹子,從天上傾落,就像五湖大洋之水兜頭滾下一般,讓人睜開眼睛都難!頭頂的大片樹枝樹葉,都被急雨打碎了,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軍士們看到這異象,都忍不住恐慌起來。四處張望,總是看不到這奇異的源頭是什麼。莫將軍見軍心浮動,便讓法師給眾人又加隔水術,同時收縮陣型,防止妖怪分路偷襲。哪知一令未畢,整個山峰都搖晃起來了,人人耳中都聽見了千軍萬馬衝鋒的動靜。”

  “隨軍除妖的好漢中,有一個項山派的弟子,名叫羅鼎異,目力最能及遠,當時遵了將軍命令,飛上樹頭,探目遙望,當望向雙劍峽時,你道他看到了什麼?!”

  “鏜!”的一聲鑼響,滿堂皆靜,啜飲茶水聲,咀嚼聲,呼吸聲,在一瞬間突然都聽不到了。人人屏息不動,齊齊望向了說書先生。

  “雙劍峽的瀑布之口,此刻白浪滔天!蓄了十餘天的山洪崩發了!立壁千尺,從高處衝下,何等駭人!所經之處,無論是百年大樹,還是千斤巨岩,都被瞬間衝倒!更可畏的是,滾滾水浪之中,竟然還有數不清的巨大妖怪,面目猙獰,高逾數人。原來卻是妖怪佈陣引動了水眼,召喚出無數水行獸,數不知幾何,跟著萬頃巨浪,此刻正急速向前鋒部隊吞沒過來!”

  “啊!這下完了!”眾人嘩然。

  “高山洪流,速度何其之快!眾人此時待想退卻,哪裡還能夠?!更何況這麼多的洪水,躲到哪裡都來不及了,莫說離得近的前鋒部隊,便是後面數十里的帥營,只怕用不了多久,都要被這洪水和怪物淹沒掉。”

  “莫將軍情知今時之境,已經無可挽回。只待閉目等死,哪知大國神眷,這運道自然與別個不同,便在千鈞一髮之際,天上降下英雄!眾人忽然感覺不到雨滴了,呼呼的風聲雖然遠比先前劇烈,卻一絲也吹不到人身上。大夥兒看見頭頂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了,忍不住心下奇怪,抬頭上望時,卻見四下里白雲烏雲猛烈翻騰,金光閃爍之處,一條巨長巨粗的龐然大物露出崢嶸頭角,一隻眼睛比十匹馬還大,身上的鱗甲一片便有數百尺寬窄,張口只一吸,漫天暴雨便倒捲,盡入口中,霎時風雲齊動。”

  “青龍!青龍!”茶客中有人興奮的叫嚷起來,“一定是青龍!青龍士大俠也來了!啊哈哈哈!他老人家竟然也到了!”

  “不錯!正是青龍士大俠!”說書先生震聲喝道,一板擊中木案,發出清脆之聲,他的聲音也變快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此刻滾滾洪流已經迫在眉間,再晚得片刻,便要吞沒我萬千軍將,青龍士駕御著坐騎一經飛下,立即令其張開巨口吞食風雨,便在水流衝到近前百丈之時,只聽“嘩”的一聲巨響,白霧遮天蔽日!青龍從口中噴出大團冰息,觸水立地成牆,硬生生攔住了巨洪。這些冰塊寒冷異常,那些洪水遇到冰牆,瞬間也被凍結,便這樣越積越厚,在眾軍將面前築起了一道數十人高的堤壩,保住了眾人性命。”

  “當真好險!”眾人都呼了一口氣。

  “哈,青龍士大俠既然到場,大局已定!”

  “青龍士真乃神人也!大宋國有此好漢,真是蒼生之福。”

  滿堂之中聲音歡悅,每個人都對青龍士心聲景仰。讚頌之聲不絕於耳。

  稍片刻,客中卻又有人發出疑問:“等等!不對!事還沒完呢!水是擋住了,那些水行獸怎麼辦?不是說還有成千上萬怪物跟在水中的麼?到哪裡去了?”

  說書先生哈哈一笑,道:“還是這位客官仔細!正如前言所說,洪水之中,還有無數的吞水妖怪,眾人可知道,這些水獸是萬年壓在深淵之中的,憋得久了,自然凶殘,而且生性最喜歡血氣。它們被召動出來,豈肯不殺一人便無功而返?跟著水流顛簸過一會,立即回頭,爬上青龍築起的冰牆,黑壓壓累成一排,看著牆下數萬英雄,口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都流成一道小洪水了,眨眼就要撲下來咬殺。”

  “啊?這可怎麼辦?”茶客們又忍不住緊張。水行獸那麼巨大,又是數量眾多,單憑一條青龍能夠對付他們麼?青龍士大俠聞名天下,自然法術高強,只不過人力有時而窮,遇到這般局面,料想也不好對付。

  說書先生解開了他們的疑惑:“若是面對它們的是旁人,那結局如何可真不好說,只可惜,他們遇見了青龍士,天下一等一的好漢,人間不世出的英雄。一條青龍曠絕古今,他老人家一人之力,可抵千軍萬馬,雖然怪獸凶惡,又怎容他們逞兇?”

  “便在妖獸們紛紛撲下來的當口,青龍尾巴一甩,眾人只見當空一道黑雲籠罩下來,寒氣逼人,雷電轟鳴,數不清的閃電從天空劈落,那些站在冰牆上的,飛身下來的怪物,一瞬間就被擊成了飛灰!”

  “好青龍!”堂上采聲雷動。

  “要知道,龍生於水,挾風乘雲,這閃電霹雷最是拿手的,這些水底的妖怪碰到祖宗了,哪還有個不倒霉的道理?”

  “只是妖性不通人性,絕不畏死,死了一撥,又上來一撥,千千萬萬,也說不完那許多,青龍殺得興起,長吟一聲,張口又噴出一大片冰錐。眾位尊官,這道吐息有分教,道是:‘龍王天降退狂瀾,一怒削平石良山!’一排尖利的冰刺吹過去,妖怪們怎能當面其威?叫都來不及叫,迎鋒立斃。這冰錐餘勢不絕,直衝出去,齊齊切中了石良峰山頭,將立了千萬年的四座石峰盡數切斷到洪水之中……”

  “啊!原來是這典故!”客人中有人跳起來,雙目閃光,面上激動得通紅,“前年我去過石良山,那山頭果然是被削得平平的,原來卻是青龍士大俠的傑作!”

  有人證實故事,這下眾人都騷動起來了,議論聲嗡嗡不絕,莫不交口讚譽青龍士法力無邊。內中卻有一人搖頭嘆息,等到左近聲息少歇,聽他說道:“先生!你這故事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杜撰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罷?我聽過雍熙四年朝廷出兵平妖的經過,怎麼跟你說的是兩樣?”

  “啊?兩樣?”客中有人驚奇,問他:“難道咱們聽的都是假的麼?你聽說的是怎麼樣的?”

  “前鋒部隊殺妖經過石良山,遇到連日暴雨,山洪崩發,這是事實。只是什麼行水獸怪物什麼的,都是胡說。”

  “沒有怪獸?那山頭被削平了是怎麼回事?!我可是親見的!”先前說去過石良山的那漢子卻不同意了,跳出來漲著臉辯駁,“山頭被齊齊削去一整塊,平平整整的,跟一面鏡子一般……這定是法術造成的後果,若沒有怪物,誰會無聊去砍山頭玩?”

  “是啊!”眾人都應和,“誰會沒事耗費偌大法力做無聊之事。”

  那人道:“我沒說削平山頭不是真的,當時山洪暴發,形勢危殆,有人將山頭蕩平了,落下土石阻住水路,挽救了前鋒部隊。我聽說事後莫將軍將此事上報朝廷,要給那位英雄封賞的……”

  “什麼英雄?不是青龍士麼?”有人又問。

  “不是青龍士。”

  “你這才是胡說!”旁邊有人笑他,“青龍士大俠真真正正是到過現場的。《雍熙英雄傳》我聽了不下十出,內中三個典故最精彩,一個是‘全一雷幫主義氣舍良徒’,一個是‘劉振麾大俠月夜策英雄’還有一個,便是這‘青龍士彈指退群妖’,你說不是青龍士做的?可有來歷?”

  那人搖頭道:“我是聽當時在場的一位好漢說的,這便是來歷。青龍士法力高強,超出你我想像,若說他能讓青龍吹平石良山頭,這毫無疑問,自然可以辦到。只是,當時平妖之時,青龍士卻沒在現場,那時青龍士大俠還在南方呢。射冰退洪水,冰箭削平石峰的,其實另有他人。”

  “胡說八道!天下除了青龍士,還誰能有這樣厲害法術?”

  “你們不信也罷,那人叫葉台,便是江湖上稱作排雲弓的,煉器師裡面的絕頂之人。”

  “不然!不然!”台上那說書先生聽他說完這段,大搖其頭,連連敲擊手中檀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葉台其人我也知道,他本名不叫葉台,而是耶律台……”

  “耶律台?那不是契丹名字麼?”客中有人驚叫道。

  “說的可不是麼!”說書先生道,“這耶律台正是契丹人!混跡到我大宋國中,改名叫葉台了。這些年是闖出一些名聲,嘿!不過是不是浪得虛名,那可不好說。咱們先論這一件事吧,我也不說別的,大夥兒想啊,契丹狗賊狼子野心,凶狠殘暴,亡我大宋之心不死。怎麼可能在危機時刻援手幫助咱們的軍將?只這一條,就可證明葉台退洪水之說不可信。”停了一停,又重重哼了一下,傲然道:“更何況,除我大宋千年傳承,法術積澱深厚,其餘的什麼契丹回鶻,黑汗吐蕃,這些蠻荒夷狄之地,又能有甚麼像樣功夫?又怎能生出象青龍士大俠這樣的厲害人物來?窮山惡水出刁民,他們的叛賊亂黨倒是生得極多。”

  “先生此言大大有理!”客人們聽了這大漲志氣的一番話,都哈哈大笑,“窮山惡水的地方,從來便只能生出刁蠻之民,他們能有什麼厲害人物!”

  “也不能這麼說,”先前辯駁那人說話,“契丹人果然窮凶惡極,不過並非人人如此,裡面還是有好人……”他一句話沒說完,猛聽頭頂上方“嗡!”的一聲巨震,似乎兩個巨大沉重的東西猛烈碰撞,空氣傳來了不尋常的波蕩,眾人一時呼吸停窒,耳中便似被一陣熱潮沖襲一般,熱辣辣的難受。還未明所以,二樓上面忽然有人發出尖利的怪笑,如黃鐘大呂同時震鳴,樓板被這一震,簌簌便向下落灰。

  “中原之人,狂妄,自大,坐井,青蛙,可笑!可笑!”這一句話說得生硬非常,便似有人嘴裡含著堅硬木條呼喊一般,偏生尖利高亢,刺人耳膜。

  堂下聲息盡被這一聲笑壓制下去了,人人面色蒼白,驚愕抬頭上望,卻見朝北的一間廂房,門口的青布捲簾無風自翻捲,怪笑聲正是從裡傳來。

  兩個人出現在了廂房門口。一高一矮,全身白色,每人手裡捏著一個白玉茶杯。

  眾人先前聽到說話聲尖硬異常,又兼嘲笑中原人,心中已有懷疑了,此刻照面,更是認定無疑。這二人都是三十上下年紀,眼深鼻聳,鬢角連胡,蓬蓬的下垂到前胸。身上作同樣裝扮,寬大的白布帽,正前綴著綠玉壁,身著雪狐皮裘,前胸掛滿了松綠石,寶玉瑪瑙等珠串。瞧模樣,也不知是哪一國來的富商胡人,到茶店落腳飲食的。

  兩個人冷眼睥睨大堂,也不說話,片刻,那個子略矮的漢子鼻中哼出一聲,手一揮,身後的布簾子登時高鼓,“嘶!”的撕脫出來,飄飄蕩蕩,直向一樓墜落。

  圍坐茶桌的幾個客人不曉得對方要用什麼手段,眼見布簾當頭罩來,齊聲驚呼,忙不迭的趕緊跑離了,待得跑到安全位置再看,卻也沒發現再有什麼驚人的變化。

  “這是什麼意思?”眾人驚疑不定,互相用眼神探詢。正奇怪間,忽然有人驚呼:“啊!簾子!簾子!”近百雙眼投去一看,登時人人勃然色變,那橫蓋在茶桌上的布簾子,剎那間如同被鬼魅之手揉動一般,顏色瞬息數變,原本深藍色的布面,忽然便褪成了灰白,接著皺縮變成黯黑,整齊的邊緣,漸漸蝕出細小的孔洞。

  “嗡”的一響,堂中突兀的捲起旋風,那布簾子當時便被吹得揚起細灰,頃刻碎成了萬千布片。原來只在這片刻工夫,這布簾便像經歷了數十年歲月一般,竟然枯腐了!

  “好可怕的法術……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堂下每個人的心,都被震駭填滿了,不自覺的都收起了聲息,驚恐的望向兩人。有膽小了,已經顧不得茶水,悄然逃出門去。只是這兩個胡人卻不再有所動作了,目不斜視,從容的步下樓梯,然後頭也不顧,那臉頰瘦削的漢子向後拋出一小錠金錁子,正正落在櫃檯算盤之上。

  “這是茶錢,不用找了。”丟下冷冷的這一句話,兩人便踏出門去,沒入風雪之中。

  大堂中一時安靜,沒人敢說話,只聽後房大茶鍋哧哧的蒸氣聲響。靜默了好半晌,還是那說書先生開口先說的話,“哈哈,哈哈,這兩個西域胡人……嗯……法術是不錯的……”話說完,見堂中眾人還是沒有回過神來,仍頻頻向店門張望,那先生眉頭一皺,重重咳嗽一聲,把檀板一拍,道:“只不過,西番蠻夷,學的東西到底上不了檯面。他們也只能走這樣邪異不入流的路子了,比起我大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法術,卻又差得遠!不用提青龍士他老人家,單拿出我中原任何一個門派,門徒過百人的,教授的法術便是這手三腳貓所遠遠不及。”

  這說書先生極會煽動人心,語氣語調,無不以漲人志氣為目的。只是這次,拍掌應和他的人就少得多了,只因受過先前一次驚嚇,眾人的熱情已經大大下降。而那些常年在外見多識廣的行客,或是對武功法術知道一二的,更是對他的話撇嘴以對。

  人間所傳法術,水,火,雷,金,土。而適才兩個胡人施展的法術,顯然不是這五大類中的任何一項。而且與巫祝之術,豢獸養禽,煉器鍛兵等更有明顯差別。如此奇特的法術,如何能用三腳貓來形容?這說書先生不知其中奧妙,信口胡說,實在淺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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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奪蛇(上)

  一番驚擾過去,到底沒生出什麼意外。等到日頭漸漸移至天中,時將近午,茶館的客人也差不多散走一空了。

   看看外面街上,天色卻明朗了些,風雪已比早上弱減許多了,開始有零星的商販出來站道。賣藥膏的,賣布帛的,賣紙剪的,賣湯餅酥蜜食的,轉著圈子行走,拖著長長的喊聲叫賣。行人也不少,只是迫於寒冷,都沒什麼心思在街上溜躂,許多人窩著頭,攏著手,採辦完所需物事便匆匆回返。

  茶館裡,說書先生剛把物什都收拾完畢,打發完小童,便在大門正對的茶桌邊上佔了個位置,看著門外,慢慢啜飲茶水歇息。早上一番變故,險些便要將身涉禍,讓他的心情差到了極點,經過兩個時辰調息,到此時還未寧定。

  說書者,以口舌娛人,為使聽客掏錢,自然要想盡辦法把故事編得離奇驚險,同時,要俘獲眾人之心,必須調動懸念使之驚、奇、恐、又須在適當時候,引人發笑,逗人驕傲。在用這些技巧之時,自然免不了要抬高某人,貶低某人。但一般聰明的說書匠,是決不會將矛頭針對具體之人的,怕生災禍。

  說書先生一向也如此說話,只可惜,今日運道極差,在嘲笑番邦蠻夷取悅眾人時,恰有兩個胡人也在場聽著,差點就要生出變故。

  虧得兩個胡人器量還不算低,沒有出手懲戒,若碰上脾氣暴躁的,一言不合,直接把那法術用在人身上,那後果如何……可是當真不知道了。說書先生想到這節,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看來以後得注意些言辭了。”他暗暗的想,“最不濟,也要把館裡的客人都清點一下……”

  現天下不是太平盛世,這些武人術客東行西往的,隨時都能遇見,他們又不在乎王法,惹得火起,殺個人真比殺隻雞都簡單。

  門前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將先生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雷聲越來越近,須臾,十餘騎銜尾相接,一股旋風般從門前急掠過去。先生見馬上乘客都清一色的玄色頭巾,暗褐長袍,背上負著長長的彎刀,不由得心中一動。當真是心想什麼便看到什麼,這些煞星瘟神真禁不起念叨。

  “……師哥,師傅他老人家明天能趕到麼?咱們帶著賀禮……”

  “……午時三刻……回燕樓……碰面……後天……壽誕……”

  遙遙的聽見乘者如此對答。

  “又是祝壽的麼?”先生偏著頭想,心中暗暗納罕。也不知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竟能引動這許多江湖豪客前往祝壽。連日過來,也不知有多少形色匆匆的武人經過濟源縣了。濟源縣是個小地方,位置也偏僻,往常面生之人也見不著幾個,可是從上月末至今,十幾天時間,每天多則十餘撥,少則六七撥,總見到許多背負兵刃,或是著裝古怪的術界中人穿街過巷踏雪前行。聽他們的言談對答,似乎是要給一個叫“碎玉刀”的老頭兒慶賀七十大壽。

  “也不知這‘碎玉刀’是什麼來歷,名頭很大麼?這麼些人給他祝壽,卻為什麼要帶著兵刃去……”先生想了想,實在無法理解,便搖搖頭,對自己說:“這些瘟神的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妙。多知道一事,便多一分凶險。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聽到別人的隱私之事?引得別人前來滅口,那就糟之大糕了。”一口飲盡杯中茶水,放開這事,專心的看門前人來人往。

  到午時刻半,天居然難得的透出了一絲晴意。雪是自始至終沒有停過的,可是灰紅的重雲堆裡卻裂開了一道縫隙,金色的陽光穿透下來,給這個冬寒包裹的城鎮帶來一點生機。茶館裡又開始陸續進人,喧鬧聲也重了起來。說書先生的一壺茶堪堪飲完,回頭看看已有十數人坐在堂上,嘆息一聲,一口將杯中茶水都倒入了口中,收拾起壺盞就要從桌邊離開,哪知便在這時,聽到離店門不遠,八九丈開外的地方,一個淒厲的聲音大喊道:“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這一下變生突兀,誰又來得及提防,先生正是驚弓之鳥,當時心中劇震,手一抖,茶壺便“幫!”的一聲落到地面,摔成碎片。

  午間飯後,昏昏欲睡百無聊賴之時,這一聲叫喊,何其提神!一時間,茶館裡的客人們全都來了興趣,“嘩!”的簇擁到門口張望,左近的閒人們也都給驚動起來了,整條街上“啪啪!”的聲響不絕,門窗接二連三地打開,許多頭顱都探出來看。做買賣的也顧不上生意,買者賣者,一路小跑,聚攏過,似乎生怕比別人少看了一眼。

  “殺人啦!矮道士搶東西殺人啦!官爺們快來抓人啊!”叫的是個少年,聲音尖利,如刺針一般刺激人的精神。便是飽後嗜睡的懶漢,也立時讓這叫聲給扎得精神百倍。

  “放手!你給我放手!再拉著我……我真動手啦!”是個驚慌的聲音,聽來年紀也有三四十了,說話聲底氣不足,想來正是那殺人被捉的矮道士。

  “殺人啦!殺人啦!嗚嗚!你賠我蛇兒!殺人啦!快來看啊!”

  人群越聚越多,裡三層外三層,頃刻便圍了近百人。

  茶館正門斜對的,原是一戶大宅的側牆,高逾十尺。此時牆下二個人正在扭打,一個是滿面黑鬚的中年道人,滿面怒容,一個是衣衫襤褸的少年。那少年身子瘦弱,年紀約有十二三歲,此刻掛在道人的右腿上,雙手雙腳緊緊纏住,掙命不放。

  “你賠我蛇兒!你賠我蛇兒!你不賠我,我到衙門告你去!”

  “賠什麼賠!你自己不小心摔倒,把蛇兒弄傷了,****屁事!”那道人震聲喝道,一邊蹬動右腿,想要擺脫那少年,只是少年象只八爪章魚一般緊緊依附,半分也鬆動不得。

  眾人見兩人腳邊一個尺長的木盒翻倒了,一條通身紅色的小小蛇兒正在痛苦的輾轉著身子,顯然這正是二人糾紛的起源。現場沒有屍首血跡,想來那“殺人啦”的言辭,不過是那少年為吸引行人圍觀的叫喚罷了。

  當下聽見道士否認,那少年哭道:“就是你!就是你!我說蛇兒怕冷不能見風,不讓看,你偏要看,把我盒子打翻了……嗚嗚,你賠我!不賠我一千金,我同到你見官去!”

  “胡說八道!什麼一千金!你窮瘋了麼?”那道人怒道,見圍觀眾人越來越多,已經脫身不得,便軟化下來,說道:“你叫賣這蛇兒,我存心要買,錢貨兩清,自然要讓我驗辨真假,豈有不讓人看的道理?道爺我大名鼎鼎,江湖上無人不曉,難道會硬搶你的蛇兒不成?總是你太過固執,放著好好銀錢不掙,自己跑到這裡摔倒了,卻又賴我!”

  “你撒謊!你強要看我的蛇兒……”少年哭道,可是道士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喝了一聲打斷他,說道:“不過我出家人不與你一般計較,這樣好了,我給你十兩銀子,你拿去抓藥,給蛇兒治好傷便是。”說完,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也不顧少年反抗,塞到他懷中,然後伸手一捏,將那少年捏得直翻白眼,終於扯脫,返身要鑽出人群。

  “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凶手要跑了!”少年疼得在地上直翻滾,叫喊的聲音都嘶啞了,白雪沾了滿身滿臉。他的兩隻手腕,已經讓道人給捏成了青紫之色。

  “烈陽道長,你老人家的功夫越來越俊了!只是為何不用在妖怪身上,卻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火雲觀的行徑,當真叫人佩服啊。”旁觀人中有識得道士的,見他出手狠辣,終於忍不住出聲譏嘲。

  原來這道人,正是火雲觀的觀主烈陽真人。

  烈陽被人喝破行藏,登時勃然大怒,飛快地回過身來,想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出言,來玷污他老人家的令譽。“哪個野鬼在說話?”

  “他奶奶的,剛才是誰說話?跳出來讓道爺看一看!”

  看客上百,絕無一人應聲。幾百隻眼睛都睜得炯炯放光,眨也不眨的看著道人。烈陽窩了一肚子火,絕不迴避,瞪著眼睛挨個搜尋。可惜一百多人裡,沒一張面孔看起來是認識的模樣。

  “沒膽子麼?烏龜王八蛋!”道人跳著腳查了半天,到底找不到說話之人,無奈之下,只得又轉向那少年發洩怒火:“你這小孩好不缺德!道爺我只想借你的蛇兒看一下,好言相商,你偏不肯聽,跑什麼跑?!到這裡摔了一跤,把蛇兒摔到了,卻把帳算到我頭上!******,算我倒霉,一百兩!算我賠你的!”說完,怒沖沖的從懷裡摸出兩錠大銀,擲到地上。“嗤!”的直沒入雪。

  “這是流焰鞭尾蛇,賣起來可不只一百金。” 旁觀者有人識貨,看看蛇兒的情狀,便說道。“這蛇天生異種,身子帶火的,長大後還會噴吐火砂,賣給豢養師,怕是五千金都不止。” 眾人低頭去看,見那蛇兒果然生的奇怪,全身如若透明,表皮上那層紅色,原來竟是若有若無的裹著一層火,翻滾之間,身體的熱氣已經把地面上厚厚的積雪都烤化了。

  烈陽大怒,喝道:“放屁!放屁!什麼鞭什麼蛇!哪個混賬王八蛋在亂說話?!”

  那少年聽見如此說,哭得更是傷心。見地面上小蛇鱗甲紛散,痛苦的翻著肚皮,不住扭曲,身子的後半段血肉模糊,想來已不能成活了,當時淚水沱然:“這是我千辛萬苦從山裡帶出來的,有人出五百金我都沒賣,你賠我蛇兒!嗚嗚!你不賠我,我就跟你拼了!”

  烈陽又氣又急,這蛇兒價值不菲,一千金!怎麼甘心賠償?可是不賠吧,那失了蛇兒的少年如若瘋狂,伏在地上,兩隻手如老藤般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休想動彈半分。本來最好的法子便是將之敲暈,溜之大吉,可是天殺的!誰知道在這破落小鎮上居然還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身份既露,怎敢用強?奶奶大西瓜,香蕉煮巴拉,流年不利,無可奈何。

  左思右想,總尋不出一個好計策來,見那少年鬧得不可開交,圍觀者也愈來愈眾,密匝匝的圍了個大圈。再耽擱得一會,只怕連官府也驚動了,那時更是麻煩。一急之下,不由得惡從膽邊生,目中現出凶光。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烈陽老人家的清名已經受玷污了,圍觀這許多人都看見自己在欺負小孩,人人都露出鄙夷之色,莫不如將他們全都殺掉……

  想著,這個惡毒的念頭便像蛇一般鑽入腦海,怎麼也揮不掉了,他快意的想:“只須一招‘烈火燎原’,然後一招‘赤地千里’,方圓四丈之內,這些愚民就該死掉九成。便有幾個學過法術的,受此重創,也逃不了多遠,那時再一一解決……”

  “喲!捏手訣啦!想殺人滅口麼?”人群中又有人尖聲道,聽不出所傳方向。烈陽吃了一驚,低頭看見自己的右手,果真不知不覺地已開始捏起“焦火盛”的指訣。

  “媽拉巴子的,這都讓人看穿了……”烈陽大感洩氣,只是氣勢上決不能輸給人的,梗起脖子怒道:“我火雲觀乃堂堂名門,怎會殺人滅口!你休得胡言亂語!不就是一千金麼,道爺我給!雖然這蛇兒跟我沒半點幹系,可是既然死在我腳下,便是宿緣。”說完,低頭對那少年說:“我賠你錢!只是今天身上沒帶這麼多,你下月十五到瀘州火雲觀來,我一分不少的還給你!”說完甩腿,想要掙脫。

  那少年哪裡肯依,雙臂抱得更緊,哭道:“你休想!今日不賠我錢,你別想走!”

  “咦!你這小孩好不通情理!”烈陽喝道,“告訴你身上沒這麼多錢,你抱住不放有什麼用?我烈陽真人江湖聞名,難道會騙你不成?就這樣了!下月十五你到我觀裡來,我給你銀子!”說完,俯身又捏那少年的手臂,登時又是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你欺負我!”少年的手腕腫起老高,成了墨色,嚎啕大哭起來,“我去告官!我現在就去!你不是叫烈陽真人嗎?這麼多人都是見證,我到大堂告你去!”說完掙紮起來,就向人群衝去。

  烈陽心頭火起,哪裡還忍耐得住,臉色一沉,回身狠狠一腳踹在少年的胸口之上,恨道:“我叫你告!”那少年身子單弱,怎麼禁得住這一腳,登時口吐鮮血仰天飛出,撞倒了土牆之上,萎頓不動了。

  圍觀眾客霎時嘩然,人人神情激憤,這惡道人當著數百人之面當街行兇,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烈陽毫不懼怕,見指責聲不斷傳來,怒目環視眾人,捏著拳頭喝道:“誰不服氣?!出來!出來!老子給你一拳!”說完一肩膀,將靠得近的一個觀眾頂翻了,喝道:“讓開!擋道了!”閃身便要脫離而去,可誰知,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惡人總有天來報。憤怒之下沒注意腳底,正好踩在那條流焰鞭尾蛇細尾之上,蛇兒受痛,立時彈起,張開細細的小牙,照著烈陽的足趾咬了下去。

  “啊—!”道人雙目盡赤,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捧著腳高跳起來,只見一隻銀線對鳳灰布長靴上,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暗紅之色,足趾部迅速腫大,頃刻鼓得比腳背還要高。

  流焰鞭尾蛇本是天生奇物,性子帶火的,毒性何其猛烈,雖然這蛇兒幼小毒液有限,可是就這一口,烈陽便已抵受不住。

  烈陽眉須俱張,臉上憤怒得都扭曲了。疼痛入心,這怒火如何宣洩?咆哮一聲,低頭重重一踏,登時將那蛇兒踩死,亮紅色的火液紛飛。“我叫你咬!我叫你咬!”道人狠狠的踩踏著,旋動腳跟,靴底下“嗤嗤”的冒出青煙。可憐的小蛇在他靴底下早就碎成肉泥了,可是烈陽仍舊不覺解恨,踩了十來腳,又一輪旋風狂掃,連蛇帶雪給向外踢飛出去,霎時間,又有數人烈聲慘叫。

  蛇血上帶有火毒,雖不如毒液那般猛烈,但普通人沾染上,依然禁受不住,當下便有六七人被蛇血濺中灼傷。一個賣蘿蔔的莊稼漢子離得最近,讓蛇屍拍中前胸,衣衫登時被燒蝕開一個大洞,肌膚點點,盡成焦黑,人也立即昏了過去。

  這下觀看出禍,眾人都嘩然散開了,遠遠的再圍成一個大圈。場地中就剩下滿面怒色的烈陽道人和伏地痛呼的幾個倒霉蛋。

  “疼啊!啊!啊!”

  “有沒有郎中!快來救命!”

  呼痛聲此起彼伏,幾個傷者的中毒部位迅速鼓起變色,觸目驚心,有疼得受不住的,開始長聲呻吟。

  便在此時,人群中有人喊道:“定神符!賣定神符。治療刀傷毒傷,一應疑難病例,符到病除,無效不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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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奪 蛇(下)

    “定神符!天下獨一無二的治傷聖符,每張一兩銀子,包治包好!包治包活!”

    叫喊聲拉得很高,只是清脆稚嫩,不脫童聲,是個小孩子在說話。眾人聞聲無不詫異,病患剛生,而醫者立至,這本來就夠湊巧的了,偏偏這大夫還是個黃口小童,真是稀奇古怪事,今日聚尤多。一時眾人頓生荒謬之感,一百餘雙眼睛齊投注去看,卻果見一個擎著藥招旗的小少年,笑嘻嘻的站在邊上,見眾人都注視著自己,便從人群裡拍眾出來,大踏步走進場中。

    單青衣,草芒鞋,腰間束著黑布帶,便是這少年身上的裝束。

    時在隆冬臘月,寒凍何其逼人,這孩子卻穿得如此單薄,豈不可怪?可是他卻像感覺不到寒冷似的,昂首露齒微笑,還把兩隻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細細的手臂。眾人又暗稱了一次奇,細細打量他的相貌,禁不住都在心中喝一聲彩:好俊秀的少年!

    這少年生得果然清秀之極,臉盤雪白,頭髮烏黑,雙瞳如若點漆,靈動有神。最可貴的是,他年紀看來不過**歲,身上卻自有一股鎮靜從容的態度,展著眉眼微笑,朝氣蓬勃,讓人一看便覺歡喜可親。

    “這孩子倒生的好看。”當下便有人暗暗替他擔心,那凶惡道人讓毒蛇咬了一口,現在正暴跳如雷恨無處發,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這小少年偏偏直櫻其鋒而上,可別被傷到了才好。也有人看到他的裝束,心中惋惜:“這孩子看起來很順眼,只可惜卻落入草莽,幹這三教九流的騙人營生。耽誤了良材。”

    此時四方交兵。天下動盪。各處的傷弱貧病自然極多,應之而生的,便是許許多多的江湖騙子,每日提著藥符旗子走街竄巷吆喝,專門做假藥繪鬼符騙人錢財,這孩子小小年紀,能有什麼真正本領,他說能畫符治百病。自然是騙子無疑。

    那孩子也不理會眾人眼光,踏步走入人圈內。看見地上哀呼地幾人,點著指頭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兩銀子!”似乎地上翻滾地不是人,而是幾粒白花花地銀子。最後把眼光停在烈陽道人身上。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道:“還有一個厲害老道爺……哈哈,好,真好!正愁沒錢用,這下可有生意做了!發財啦!”笑眯眯的,探手從懷裡摸出一個烏黑的小瓷碗,右手手指一捻。不知怎麼食指和中指間就多出了一角黃符。他滿面笑容向橫在牆根下的那個少年走去,半跪下來,將瓷碗舀滿了雪,道:“先救你,你傷最重。不過話說前頭,活了可得照數賠我錢,我這是小本買賣,手工活計,可不能賒欠。”然後閉上眼睛嘰裡咕嚕唸咒。

    眾人距離中心有兩丈來遠,那孩子唸咒又快,大部分人都聽不清他念的什麼,只有幾個耳力好的,隱約聽見他咒中有什麼“……大臭蟲,小臭蟲,大大小小急衝鋒……”“……一隻猴子上天空,左手撈不著,右手抓不中……”類似童謠的話,又夾著“……快點好……不好打屁股……”的混賬言語,不由得暗中失笑,心想這少年當真頑皮,拿假符騙人也就罷了,竟然還敢用這樣蹩腳地咒語來消遣人。

    片刻之後,少年唸咒已畢,右手雙指一併,指著空處,低喝一聲:“燃!”

    “咻!”的一聲響,纏在他兩指間地藥符居然真的冒出了火光,一團拳頭大的焰苗,憑空炸開,在他手指尖端收縮跳蕩,慢慢地將黃符燒成黑灰。這下子圍觀眾人都有些動容,心中暗想:“這小孩頗有些古怪,不用火媒就能把紙符點燃了,這倒少見。莫不是他符上藏有什麼引火的藥物?”就連烈陽真人也“咦?”的一聲,暫停手中的動作,睜大眼睛注目過去。從指上催逼靈氣,激燃符咒,這可是正宗施術者的手段,哪是什麼江湖騙子!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玄機,可烈陽正是行家,又如何不知其中奧妙?人的足趾手尖,正是人身經絡末端,靈渠最窄最弱之處,能將竅中真勁彙集一處,從此激發出來,將身外物點燃,非數年之功是不可能辦到的。

    想不到這孩子年紀輕輕,竟然也有如此造詣,這可難得。烈陽心想,不自禁向他多看了兩眼。

    少年膚色很白,只是並非很溫潤的白色,有些蒼澀,應是經久不見日曬的結果。以九歲孩童地身量來看,他的身高沒什麼不足,只是體型就顯得略瘦了,不像一個稚童應有的肥腴。再細看,烈陽又發現了這孩子的另一個缺憾,他的額頭飽滿,如同豐月,只是不知怎麼,似乎曾被尖利之物劃傷過,從右邊眉頭到印堂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把細細的銀劍一般。只是疤痕極淡,少年的膚色又白,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

    “真可惜了……”烈陽暗道,“天庭飽滿,是大成大富之象,可惜後天受損,波及命運,嘖!這小鬼的一生,看來倒霉辛苦是少不了的……”

    那孩子自不知這頃刻間圍觀眾人念頭百轉,都在猜測他的來歷。雙目不斜視,左手托著瓷碗,靈力催動上來,熱氣透過掌心,眨眼便將一盞雪都化成了水,然後將燃了半截的藥符投下,捏住受傷少年的頜骨,撬開牙關,滿滿一碗盡灌了進去。

    “好啦!你死不了啦!”他吹了聲口哨,笑道,“定神符下去,包治包好。你只花一兩銀子,就撿回來一條命,值得不能再值啦!”

    那少年被烈陽踢得口鼻滲血,傷勢極重,若按平常醫術來診斷,是“傷五內,心脈損,微者垂血。重者吐血”的亡血證。慣常都得慎重對待。大用阿膠艾葉等珍奇藥補血回氣,可是了不得的重症。便是高明的郎中來用藥,也不敢說傷勢不會惡化。這孩子才灌了他一盞符水,便大言炎炎,也不知從哪來的自信。

    眾人心中都不以為然,顧左右紛紛議論,都想:“這孩子信口開河,喜歡說大話。這可差了。”未及多想,見他又舀滿一碗雪。站起身來,走到另一端,按前法給那買蘿蔔的漢子燃符灌水。

    那漢子傷勢比少年略輕,讓蛇屍染中前胸,巴掌大地一塊胸脯被燒蝕成黑色,只是傷表不及裡,於性命暫時倒無礙。眾人也不預有他,見那小童煞有介事地空忙張羅,又燒符又唱咒地,只是搖頭嘆息:“唉,這孩子當真胡鬧,人家都傷成這樣,他卻還來戲耍。”

    只是天下之事,不總是件件都合乎邏輯的,每常出人意料。騙子不一定便是賊眉鼠目,神醫也未必總是老耄老兒,這一次,果然就出乎了眾人意料之外,奇事竟然發生了!

    一貼水下去,原本昏迷不醒的漢子當時便如蚱蜢般猛彈而起,離地六尺高,發出一迭聲的驚叫:“啊--!蛇啊!蛇啊!”手忙腳亂的猛拂胸部。“疼死我了,唉呦好疼!好疼!”

    場外嗡嗡的議論之聲嘎然而止,如刀切般整齊。所有人張大嘴巴,吃驚的看著那個蹦跳的漢子。

    漢子咬牙噓氣,大聲叫嚷,兀自專注於自己地疼痛之中,渾不覺場外異樣,繞著***跳了一會,傷口的癢痛實在難當,當下再顧不得天氣寒冷,“嘶”地一聲扯開了自己的衣襟,現出了皮肉。

    一百多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齊刷刷看向他地前胸。

    黃褐色的肌膚之上,此時燒開了一個巴掌大的傷口,深入肉內半指,大片焦黑,間有紅血滲出。流焰鞭尾蛇的毒性果然天下奇毒,劇烈非常,只輕輕沾染上人的肌膚,便能蝕出如此可怖的傷口,傷口表面儘是燒焦成黝黑的死皮,而周圍,紅腫蔓延開,高高鼓起,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擴大。只是,那古怪小童地符咒似乎真的發揮作用了,眾人看見,隨著那漢子的喘息,胸口起伏,這個可怕的創口似乎正在變小,焦皮之下,正緩緩滲出許多淡黃色的液體,將裸露的血肉覆蓋住。

    “大叔,快把衣服收好,別凍著了。”那少年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說道,“定神符將你的傷處包攏住了,你別用手觸它,別沾染水就成。過到明天,這個傷口就收痂了,最多不超過五天,保你痊癒。”

    那漢子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會看看傷口,一會看看那小童,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才好,感謝的話更是說不出一句了。

    那少年也不理會,收拾物件,又去給另外幾個哭天號地的傷者治療。

    外圈的眾人都默不作聲的看著,心中莫不是疑雲密佈。

    正自不得解,那個伏在牆根下的少年恰好此時也悄然回覆了生氣,半躺起來,靠著牆壁,發出微弱的哭聲。他的哭聲雖低,伴著咳嗽,可是中氣完足,哭號聲弱而不息,哪裡還是心肺受創,呼吸維艱的重傷之向?!

    “天啊!他也醒了……這孩子的符法真的有效!”這時,人群中才有人低聲驚呼道。

    “是啊,他剛才不是吐血了麼,怎麼能快就醒過來?”

    “你聽他的哭聲!你聽!你聽!這是內傷好了!不然不會哭得這麼長!”

    嗡嗡的議論聲再次響起,初時還帶驚疑,竊竊難明,片刻之後,就變成了嘈嘈之聲,如一鍋水置於火上,聲息由靜而沸,漸漸變大。隨著那奇怪少年連制符水,把剩餘的五人都救治起來,呼痛聲盡止,而場外議論聲卻已變得沸騰,有人稱頌,有人誇讚,有人猜測,每個人都把那小少年看成了扁鵲神醫復生。到此時,誰還敢懷疑符法的效驗?圍觀眾人的眼神,已經都變成了欣喜與讚歎。

    “幾位大叔大爺,傷都好了吧?”便在這時,那神醫小少年說話了。咧嘴一笑,眼睛彎成了半月。“這就付了藥資吧,一張一兩銀子,先都說好了。”說著。伸出手來。大大方方的張開了手掌。挨個伸到幾人面前。

    除了牆根那少年,餘下六人都面面相覷起來。

    醫治救人,下符用藥,事後索要報酬本來正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這定神符咒神效驚人,一符下去,傷痛便漸次消弱。一張一兩銀子,實在是五朝其所值。價廉物更美。可是……一兩銀子,這可上哪去籌措才好?

    對大戶人家而言。一兩銀子不過是杯酒之資,可是,對這幾個大雪天還出來賣食營生的普通漢子來說。可是要了命的大錢了。對些許貧苦人家而言,或許辛勞上半年,也未必能掙到這一兩銀子。

    怎麼辦,人家救了自己,索要報酬來了,不給怎麼行?

    看到幾個人面有難色,躊躇著不敢說話,那少年明白了。假意長長的嘆了口氣。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賧了賧眼睛說道:“都沒錢是吧?唉!老天爺不想讓我掙錢,又要做賠本生意了。”他拍了下手掌,道:“沒法子!算我吃虧!一人一文錢,這總有了吧?!”

    “有!有!有!”聽到此言,六個漢子莫不如聞綸音,盡都喜出望外,紛紛答話說道。伸手入懷,一人掏出了一枚銅板,放到了那少年手上。

    “多謝!多謝!多承各位惠顧!”少年滿面笑容,舉手過額,給幾人回了禮,然後將手一揚,六枚銅錢排成一柱,齊拋到頭上,“叮叮叮叮”盡落掌握之中。

    “今天地生意開張了!”他燦然一笑,然後,慢慢旋動腳跟,轉了個身,把目光轉向了坐倒在一邊地烈陽真人,悠然邁步過去。

    “老道爺,你還好吧?”

    道人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蹲在面前問話地小童,又閉上眼睛,鼓勁運氣。

    老道爺很不好。事實上,糟糕得很。

    道人此時已經不敢行動了,坐倒在雪地裡,屏心靜氣,正在專心排毒。他的布鞋整隻都被毒汁染濕了,毒物被他用功逼出,從傷口源源流下,從鞋跟處滲下來,在腳下雪地窪成了面盆大的一塊黑色雲紋形狀。

    流焰鞭尾蛇不愧天下奇物,毒性厲害之極。圍觀眾人都看見了烈陽鐵青的面目,額頭汗出如雨,以及高高腫起的腳掌,無不驚心。圍觀江湖客中,又不齒烈陽為人的,此時震驚之餘,更是幸災樂禍。這個賊道人飛揚跋扈,暴躁蠻橫,江湖口碑不佳之極,只是他的火雲觀名聲頗大,與一些大門大派都有點兒關係,所以多年來雖多受詬病,卻無人敢直斥其非,今日老天開眼,正活該讓他多受些折磨。

    “老道爺,要不要我幫忙?”烈陽又聽見那少年說,然而此時逼毒要緊,哪顧得上說話,他呵的一聲,眨動眼睛,鼓嘴發力,登時鐵青臉色憋成通紅,兩隻眼睛瞪成牛眼膜樣,眨也不眨地瞪著面前的少年。少年居然也並不害怕,笑吟吟地,帶著考究的意味和烈陽對視。

    這條殺千刀的倒霉小火蛇恨人之極,毒氣運行何其之快!決不同於凡類。剛才受傷不過數分,老道踩蛇踢飛地片刻,疼痛感便從腳背蔓延至胯間,烈陽甚至能感覺到那股炙熱的氣息如同一隊蟲蟻般,順著血脈蜿蜒上行。大驚之下,道士也無暇發怒生氣了,在附近趕緊找地方坐倒運功,聚起平生功力與之相抗。便在小童救治七個傷者的功夫裡,他已經成功地將毒液壓制住了,並逼退到了足髁部,只需一鼓作氣,將毒血激出傷口,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只是,命保住了,後事卻還不能算完。腫起來比平常粗壯兩倍的右腿,血液經脈中位除淨的殘毒,以及這數日之內功力的大幅下降,這都是麻煩之極的事情,烈陽這幾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呢,這個狀態可決不能勝任。道人心中嘀咕著,打量一眼面前地小童,心中更堅定了跟他買符的念頭。

    剛才小鬼頭燒符救人,效驗驚奇。烈陽一點不差的全落在眼裡了,只是他到底也有些自知,料想自己恃強凌弱出手傷人,不是什麼光彩行為,必定不會讓人敬仰滔滔。若是直言求懇買符,只怕會惹來那少年的奚落刁難。當此情境。還不敢出手硬奪。沒的自己討來恥辱。光丟面子不得好處的傻事,烈陽真人是決不會去做的。

    直到少年醫好六個傻瓜蛋,走來跟自己說話,他才心裡有了底。

    “嗯!不錯,不錯,老道爺地靈丹好像很對症……雄黃,白芷,哇!還有五靈脂!”那少年看到人沒空答話。眨眼笑一聲,便低頭看著烈陽地傷口。嗅了嗅,肆無忌憚地開始評論:“這個香辛的味道,該是細辛。嗯,還有牛黃,冰片……老道爺真有錢……這些藥消腫消毒,還不錯。”

    “小鬼懂得倒不少。”烈陽心中暗道。“啵!”吐了一口氣,靈氣凝聚,向著足髁擠壓,一股細細的黑色血線登時從創口激射出來,彎成一道急弧落下地面。“嗤嗤”的聲響。血液落地,騰起淡淡的霧氣,雪水遇到這股熱毒,開始化成蒸汽。

    情況好一些了,經過再一次逼壓,已將體內的毒氣拔去十之**,短期內已無大礙。烈陽舒了口氣。當然,毒蛇咬傷,是決不可能一日間將毒素驅除乾淨的,毒氣所經之處,必余些微殘毒,這可奈何不得,只能慢慢靜養,用藥物靈丹來調和滋補了。

    當然,有了小鬼的符咒幫助,估計就不用這麼麻煩。

    鼎回丹田,運轉九周,再一次運氣衝擊,看看激出傷口地血液變成了純粹的鮮紅色,烈陽才放下了心。他拭去額上地汗珠,抬起頭看著那微笑的少年:“你想幫我麼?怎麼幫?”

    “買我的定神符吧,治療刀傷毒傷,保證療效,你看看他們。”少年咧嘴,指了指人群裡受傷地六人。“剛才他們服下咒符,現在都好了。”

    烈陽心頭一陣竊喜。料想是小孩子不懂世事,不知道自己是個惡人。若是個成年人來,看見自己所為,只怕就不是這麼好說話了。萬幸萬幸,不錯不錯,小鬼很討道爺喜歡,他要一兩銀子一張符,道爺給他二兩銀子一張也不打緊,只要符咒確實有效。

    “你的符咒不是騙人的吧?只怕你是跟那幾個人串通來騙我錢。”道人心中得意,面上可不敢露出絲毫表情,瞪了少年一眼,假裝漫不經心的說,聲東而擊西,以進求其退,對這樣的小少年也是要講點心計的。否則讓他看出自己著急要買他的符,只怕會加錢。

    “嘻嘻,道爺你想多了,我的符咒童叟無欺,用事實來說話。”

    道人心中暗喜,假裝想了想,道:“一兩銀子是麼?好吧,錢也不算多,我就拼著受騙,買一張看看。來,這是一兩銀子,給你。”道人在懷裡掏出了一粒碎銀,約一兩有餘,拋到了少年地面前。

    “道爺你說笑了。”少年的回答卻讓道人一愣。

    “一兩一張的符咒是給普通人的,而且已經賣完了。像道爺這樣身份尊貴,又身懷高強法術的神仙人物,當然不能用這樣的便宜貨。”

    “那……那……你要收多少?”烈陽嗅出點不妙的兆頭了,嗓子有點發乾,心底有些嗖嗖的涼意。高高捧人,而後狠宰之。這是經年的老奸商所慣用套路,這小童看起來那麼可愛可親,該不會也是吧,只盼他下口時輕一點。

    “二百兩。”烈陽聽到了一個讓人憤怒的數字。

    “普通人用的是定神符,不過老道爺身份尊榮,豈能用相同的貨色?我這張乾坤無敵妙善神醫符,就是專為貴人們制的,用犀角,鹿茸,蟾砂,極品雄雞血等貴重藥物入汁繪畫,價格自然要貴一點點的,二百兩銀子,對老道爺來說實在不足掛齒……”小童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張黑紋繪製的符咒。

    “啐!奸詐!該殺!老子就知道,這小狗賊年紀雖小,卻是個奸商!”烈陽心裡怒氣上竄,剛才對小鬼萌生的一點點好感,全丟到爪哇國去了。一張符咒賣二百兩銀子,真黑啊!黑得天昏地暗,黑得無法無天了。看來當今世道,人人陰險,實在不能對任何人抱有幻想,這少年外表看起來跟個好人似的。可誰知竟然也如此狡猾。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看他說得那麼自然流暢,面不改色的,只怕這樣的事幹過不止一遭兩遭了。

    “二百兩一張,你幹麼不打劫去!到一邊去,老子不買!”道人怒道,這小鬼欺人太甚,當烈陽真人是好騙錢的麼。

    “道爺顯貴呀?那就算了。”小童把咒符收回懷裡。站了起來。“道爺地靈丹雖然是不錯地,不過我想。就算再用上好地治傷符,想要消除這樣厲害的傷毒腫脹,至少也得一個月到兩個月。”

    道人翻了個白眼。把頭扭到一邊,情知他說得不錯。

    “這兩個月之內,不能喝酒,不能吃香辛之物,不能動怒,不能使用武功法術,否則氣血攻心,只怕傷勢就糟糕得很了。帶著傷,身子不利索,勉強要跟人打鬥,法術也要打很大很大的折扣的。如果碰上尋仇的敵人,嘖嘖,老道爺,那時就跟一隻雞一樣。”少年把手在脖子處比了比,吐出舌頭,“喀!”的做了個斬斷的手勢。

    “割脖子很慘的。血‘噗’地噴出三尺,死了眼睛都不會閉上。”

    烈陽背後冒起了寒意。

    該殺的小鬼還不解人之驚怖,繼續聳人聽聞:“像老道爺這樣厲害地人物,在江湖行走也有時日了,性情這麼……威猛,我猜殺過的人也不會少。要是被殺的人……我打個比方啊,他們地爹爹啦,叔叔啦,哥哥姐姐什麼的,知道老道爺一兩個月不能用武功法術,嘿,一定會很高興,然後什麼黑面閻羅,白面無常,牛頭馬面,什麼殺雞勇士啦,什麼一刀砍肉大俠啦……統統找上門來,只怕老道爺不好對付。用了我的符咒呢,就不用擔心這一點,打不過就跑了,不用像塊肉似的讓人割了又割。”

    “我的弟子們都在附近,等我找到他們,什麼敵人過來,老子都一刀一個。”烈陽冷冷的說道。被人說得脊背發毛,實在不是什麼美好感覺,尤其是這樣小不丁點的黃口小兒。

    “奧!那還是老道爺厲害。”小童笑著說道。拍拍胸口,道:“那就算了,反正兩個月也不算長,六十天而已,每天最多碰幾十個敵人而已,最多再碰上一兩個妖怪,老道爺的弟子多得很,今天死兩個,明天死三個,也不打緊。”

    “小子!你敢咒我?!”烈陽瞪圓了眼睛,怒上心頭。

    “沒有啊,道爺,我哪敢啊,我只是不願你被人殺了,那多可惜,你也知道,現在天下有多亂。到處有妖怪,到處有人打架,你行動不方便,遇到事就麻煩了。”看見道人面上有些動容,少年不失時機,又繼續遊說:“道爺,我是為你好啊,錢財身外之物,散去又復來!二百兩銀子,你幹點什麼事就掙回來了,算得了什麼?何苦為了這點錢讓人追殺兩個月,手腳沒法施展,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了,多可怕!”

    “這小鬼說得有點道理。”道人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比起被人追殺兩個月,二百兩銀子實在不值一提。火雲觀各處都有通路,掙二百兩銀子也確實不費什麼事。只是,暴躁地道人到這時仍沒想過,幹什麼自己被蛇咬了,就應該被人追殺兩個月,而且還是不死不休。

    兩相比較下來,道人已經有些動心。只不過,細細考慮,二百兩銀子買一張符咒,實在虧得太大,讓人不甘心。當下說道:“你說的是有點兒道理,道爺我也不差這二百兩銀子,不過你開的價實在太高。二百兩一張符,天下哪有這樣的高價?”

    小童眉開眼笑,道:“道爺,二百兩還叫高啊?想想天下多少人,吃一副藥就幾百上千兩銀子,還不見得馬上就好。老人參一支幾千兩,還不是讓人吃了?該死的照樣死了,我這符咒二百兩銀子,卻能救道爺一條性命,你看值不值?”

    道人立時默然。這小鬼說得倒不錯,一支幾千兩銀子的人參,吃的人多了去了。算起來二百兩銀子買張有效符咒吃,已經是賺了大大的便宜。想到這節,道人登時氣平。招招手,道:“好吧,算你說得對,咒符給我。”

    小童笑道:“這才豪爽!”伸手從環裡摸出了瓷瓶和符咒,道:“先交錢,後給符。”

    烈陽有些不滿:“我烈陽道人天下聞名,難道會賴你錢不成?”小童笑道:“道爺賴錢當然是不會,不過剛才我作了幾單生意,只收到幾文錢,今天的飯錢都沒著落呢,心裡沒底啊,手裡拿到銀子,心裡才能安定一點。”

    道人哼了一聲,從懷裡掏出兩個元寶,拋了過去,小童接住了,笑道:“道爺惠顧!”說完抖手就要燃符,卻被烈陽止住了。

    “等等!你這是什麼符?讓我看看符文。”看到符紙上是黑色的紋路,道人有些不祥的感覺,他知道巫祝之術往往會以血氣墨砂繪符,咒紋是黑色,不像一般學術者用鮮紅的硃砂來畫。這小鬼來歷不明,可別被他用什麼不乾淨的符咒來暗算了。

    小童笑了笑,咧嘴道:“符法是各門各派不傳之秘,道爺難道不知道麼?你不會是想把我吃飯的活路給斷了吧?你想啊,我要是想害你,還用那麼費心費力地給你講價錢麼,開始時就一兩銀子賣你,豈不乾脆?”

    道人想想,這話倒也有理。看這小童口舌便給,錙銖必較,是個小小奸商。不過奸商所欲在利,既得其利,料想不會出什麼陰損招數。當下便不再吭聲了。點點頭,看這小童胡謅亂咒了說了幾句,激燃符咒投入碗中,接過來喝下了。

    “怎麼樣?什麼感覺?”小童接回瓷碗,放入懷裡,問道。

    “嗯,不錯,熱力歸入氣海,正順著脈絡運行呢。這符力果然很快。”

    “腿還疼不疼?”

    “啊!好多了!”烈陽喜道,“你這一說,我才發現,腿沒那麼疼了,現在就有點麻癢之感!”道人撐地站了起來,走動兩步,道:“果然神效!哈哈,一點都不疼了!哈哈哈,老子好了!”他蹦跳了幾下,揮動手臂,突然間疑惑的停住了:“喂!小鬼,你的符咒治傷時,是連帶身子各處都有麻木感覺得麼?我的手臂好像不太靈光……”

    “啊呦!糟糕!完蛋了!”那小童驚跳起來,臉上顯出張皇神色。

    “怎麼糟糕了?!”烈陽的心劇跳了一下,險些蹦到嗓子口。麻木的感覺現在更清楚了,兩隻腳都僵成了木石,現在待想移動半分都千難萬難。手臂也如同灌了鉛般沉重。

    “乾坤符拿錯了!你喝的是麻痺符!”那該殺的小童喊道。烈陽心中一陣絕望。天啊!麻痺符!四個時辰之內不能動彈!這小狗賊不長眼睛麼?怎麼會拿錯呢?***……不對!等等!等等!好像有點不對,難道是錯覺麼?為什麼這小鬼說話的時候,眼裡分明是欣喜和狡詐之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7
第三十七章:無忌童子(上)

  “老道爺,身上癢不癢啊?痛不痛啊?”小童還在貓哭耗子。

  “唉!天妒英才啊,流年不利啊,道爺,你也太不小心了,太倒霉了。”

  看到他一臉輕鬆,喜笑顏開的模樣,烈陽此時便是再駑鈍,也明白自己被這小狗賊暗算了。

  泥沼水淺,多藏劇毒之蟲豸,陰溝不闊,偏有掀舟之狂瀾。老神仙在天上橫飛豎撞數十載安全無事故,今天偏偏遇上一個小蚊子,然後被叮成了植物人。

  世事之謬諷,何及於是!

  “小雜種!你敢暗算老子!”烈陽狂吼道,雙目怒成赤色。有心揮拳提掌,將這小童斃於眼前,無奈心有餘兮,力卻不逮。麻痺符咒發作,天皇老子中了都無法動彈。手足既無法施展,只得通過臉色來表現憤恨了。道人的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了。

  “知道我是誰麼?!你敢對我下手?!”烈陽喝道。

  “你不是叫烈陽老道麼?聽過,久仰大名啊!如雷貫耳,失敬失敬。”少年漫不在乎的說,反瞪著道人的駭人怒目,眼睛也不多眨一下。

  見小賊如此有恃無恐的,道人的氣勢不由得減弱了一些。他盯著小童,心中盤算:“難道他背後有什麼人憑仗?”猶豫了一下,忽然間想到了另一個可能,“糟糕!難道這小鬼竟然是仇家派來的?設計在這裡加害我?”

  ******,一定是這樣了!烈陽細思之下,登時恍然驚悟。一個八九歲的小鬼,講價勸買,連騙帶誘的,老練得跟一個經商數十年的市儈一樣,這是多明顯的一個破綻!太不正常了!而且講價時,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字一句,盡敲人之不得不聽,一收一放,無非人之不得不趨。更在最後,眼見自己疑惑符咒的真假時,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取信了自己,滴水不漏,層層掩飾。******,普通的小鬼哪有這等本事!

  “這是一夥奸賊!”烈陽終於想明白了。賊眾們早已就設好了這條計謀,由那賣蛇的少年做誘餌,勾自己進網,他們將種種可能性都預見之後,教給面前這小賊,讓他最後來誘自己入伏。******,偏偏自己著急毒發,又輕信了他這張白淨小臉蛋,終於步步緊跟,跟只大傻鳥似的,歡天喜地的自己鑽網,讓獵人一銃轟得翎毛焦黑面目全非。

  嗚呼哀哉,傻了吧嘰,動彈不得,任人觀賞,老臉丟光。

  二百兩雪花大銀買了四個時辰的人雕展示,******,說出去都能讓人笑死。

  烈陽心中又是憤怒,又是自怨,一時想到敵人在側,而自己成了砧板之肉,又不由得擔憂懼怕。他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思索完之後,豁然通解。若非此時正值危急關頭,沒功夫自怨自艾,早就扇了自己十七八個嘴巴子了。憤怒之後,好歹求生之念佔了上風,目光往外大掃一圈,想要找出人群中的同夥來,口中的威嚇也換了方向:“知道我烈陽真人的名頭,難道不知道暗算我的後果麼?告訴你們,惹了我火雲觀,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我門下弟子三百多,蜀山派與我同宗一脈,我出事他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任你們跑到天涯海角,他們都有能力找到你們報仇!識相的趁早把我放開,老道我說不定心懷仁慈,放你們一馬!”

  “我們?我們是誰們?”那少年仍舊笑嘻嘻的問道。順著烈陽的目光,看向外面,“你說他們?哈哈,道爺,你真異想天開!”

  兩人之間的對答,早就嚇住了外面圍觀的百姓。原本密匝匝圍了數層的人群,已經散去一半了。事情經過這一會,誰都看出古怪來了,凶惡的道士自喝了符水之後,慢慢就僵在原地,想來是被這小孩子制住。

  這小童膽子也太大了,道士剛才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難道他一點都不怕麼?也不知他用什麼奇怪手段制住了道人,可是天知道,這手段能支持多久。道人凶神惡煞的,絕不肯就此吃虧的。想到惡道回覆轉後,就要下手毒害這可愛少年,血肉橫飛慘不忍睹,許多心腸軟的人到此時都不欲再看下去了,一一散去,更有眼光深遠的人,思慮及或有池魚之殃,更是紛紛離開。

  圍觀者少了,場中一時顯得有些空闊。綿綿密密的雪花飄落下來,似乎也比早間更大,不多時,烈陽的頭頂兩肩,眉毛鬍鬚全都被覆成白色。

  “小鬼,是誰指使你這麼幹的?說出來,等會我會對你手下留情,否則的話,哼!”烈陽沉下臉來,刻意凝聚瞳孔,目不轉睛的瞪著小童。眼光中的恐嚇顯露無遺。“不管是誰,想跟火雲觀和蜀山為敵,最好先掂量掂量!”道人特意放大了聲音,要讓全場的賊眾都聽見。

  “指使我?”那小童聽完這句話,臉上現古怪之色,眼珠一轉過後,果然現出了慌亂。他走上前來,拉住烈陽的手,悄聲說道:“老道爺,你怎麼知道有人指使我?你都看出來了?”

  “終於認了吧?老子所料果然不錯。”烈陽心中想道。他盯著小童,咬著牙說話:“少廢話!你乖乖的把我符法給解了,然後告訴我誰是同夥,等會我就饒你。”這小鬼禁不起嚇,兩句厲害話出去就亂陣腳了,看來賊眾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腳色,烈陽心中有了底氣。說這話時,表情更是凶神惡煞。

  “我不會解符法。”那小童可憐巴巴的說道。“我只會下符害人。”

  他拍了下手掌,道:“要不然……我再給你一張麻痺符?說不定以毒攻毒,道爺的符法就解了。”

  “呸!要喝你自己喝!”烈陽又氣又急,怒上心頭,罵道:“混賬王八蛋!”

  這小賊不會解符法,難不成真讓道爺喝風飲露四個時辰?不行!總歸要跟群賊辯解清楚,當下說道:“去去去去!跟你說沒用。把你們大人叫出來,跟我當面講清楚,橋是橋路是路,把結說開了各行各是!江湖上行走,誰會不結梁子?要拼要殺放馬過來!可是這樣使毒計暗算人,下流卑鄙,不是好漢!”最後幾句卻是大聲向著外面眾人說的。

  “我家大人不在這裡……”那小童見狀,扁嘴道,“他們聽不見。”

  “他們是誰!現在在哪?!”道人肚子裡的火苗,騰的一下就衝到了牛斗。他幾乎要跳腳了,衝著小童大吼:“別等我恢復過來,將你們都千刀萬剮!道爺我脾氣可不好!”手足麻痺,凍在雪地裡,這份苦楚只有當事者才會體會到的,實在怪不得道爺大光其火。

  “道爺性如烈火,一點就著。嘻嘻,這我倒知道。不過,我要說了你可別害怕。”小童眨眨眼睛,笑著說道。

  “我怕他個王八蛋!你給老子說出來!”

  “真說了?”

  “說!”

  “是天龍寺的宏願大師讓我這麼做的……噓,你可別告訴人家。”

  “放屁!”烈陽怒道,“放屁!”

  “宏願大師跟我無怨無仇,幹什麼要暗算我,算起來他和我……我呸!呸!小狗賊,你該不是在消遣老子吧!?活得不耐煩了!”

  “哈哈哈!害怕了吧?說了你又不敢相信。蜀山再厲害,敢去惹天龍寺麼?老和尚幾禪杖把你們打回姥姥家!”那小童笑哈哈的說,眼中不惟驚慌全掃,眼見道人目露凶光,渾身發顫。居然還敢彈出兩個小指,鑿了道人一個爆栗,氣得烈陽險些暈了過去。

  這真是奇恥大辱!堂堂一代掌門,竟然被小兒如此戲待,若復此身,不殺他一千次不平其憤!

  少年卻不知烈陽此時已恨的雙目昏黑,又或者,他根本就渾不以此為意。鑿完爆栗,拍了拍手說笑道:“道爺,話都跟你說完了,信不信由你,敢不敢找宏願老和尚報仇,也是你的事。我問一下,你現在是不是一點也動彈不了啦?”

  “動你奶奶個彈!”道人怒道。心中恨極,只是想:“虎落平陽!我忍!等我忍過四個時辰,教我活得性命,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這小賊,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不回答?噢!知道了,舌頭也木了,說不了話。不說了,該做正經事了。”少年伸手摸到烈陽的腰間,解下他掛在布帶上的錢囊。道人本意是不再理睬這個無賴小兒的,可是見此情景,又不得不圓睜怒眼,連聲大喝:“小鬼!你要幹什麼?你要搶東西麼?”

  “你恃強凌弱欺負人,把那位哥哥的蛇兒踩死了,我幫你賠錢。”

  “賠個王八給你!放下!放下!******……你給我停下!我的銀子……你拿走一個銅板我都跟你沒完!”

  “沒完就沒完,我會怕你?敢惹我,老子一天灌你十張麻痺符,看誰耗得過誰!”那少年吐了吐舌頭,說道。“等一下三個半時辰,喂你一張。七個時辰後,再喂一張,老子有的是時間!”道士被噎得幾乎要背過氣去,這小賊先前始終是一副溫文謙恭的態度,雖然嬉皮笑臉的,跟人對答卻是一句髒話也不說。直到這“老子”二字一出,道人才終於看到他無賴的一面。

  “該殺的小鬼,你敢拿我的銀子,不得好死!你奶奶的……你奶奶的……”

  “我暫時不會死,你可就難說了。動也動不了,誰知道這鎮上會不會有你的仇人,過來割你脖子,或者挖眼睛割舌頭什麼的……道爺,你先想想自己怎麼辦吧。”

  錢囊裡有六錠銀子,六百兩,幾封信函,一個紅布小包,裡面是行走江湖常用的刀毒丹藥和符咒,一把精緻的銅把匕首,套著麂皮軟鞘,三支手指長的銀針,還有幾樣零碎物件,小童把東西一一掏了出來,放在雪地裡,邊放邊數落:“道爺,你真窮到奶奶家了,好歹也混了幾十年了,怎麼就這點錢,連還債都不夠。”

  “小王八羔子!你把我的東西放下!”

  小童更不說話,看看錢囊的銀子不足一千金,站起來,又把手摸到了烈陽的懷中,取出了一本薄冊子,和一個方方正正的精緻檀香木小盒。見到這兩樣東西,烈陽急得臉上都要滴出血來了,口不擇言,開始亂罵:“王八蛋!烏龜殼子!******死小鬼,你把我的東西放下來,再不放下來,老子把你剁成肉醬!”

  “來剁吧,歡迎之至,不過只限半個時辰,過期不候。”小童瞥都不瞥他一眼,翻了翻書頁,念道:“天寅指火訣?低俗,不入流,這破書就你願意看。”隨手扔到地上。接著,打開了小木盒,一陣濃郁的香氣登時撲上面來。

  “哇!好香!這個不錯,是什麼名堂?”小童讚道。木盒裡是一塊黑沉沉的物事,非金非木,看不出質地。看烈陽如此珍而重之的放在懷裡,想來價值不菲。

  道人哪肯回答,急骨著眼睛只“王八蛋,狗雜種,殺千刀的小陰賊”亂罵。身子無法動彈,再不逞口舌之利,豈不憋煞人?道人此時早把什麼清心守欲,渾然抱一的戒條功法全拋到腦後去了,殫精絕慮,只選最陰損的污穢言語來咒罵。小童聽了一會,見他罵得實在不堪,不由得面色一沉,伸手從自己腰間摸出了一個杏兒大小的瓷瓶,貼到烈陽臉上,惡狠狠說道:“閉嘴!你知不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沒屁眼的王八羔子!”烈陽罵得正起興,忽然聽見瓶裡“叮叮”的脆響,似乎有硬物在裡面強勁蹦跳,忍不住怒道:“什麼!?”

  “雙尾火蠍子,毒性不比剛才那條蛇差多少!”少年惡狠狠的說,說完拔開瓶塞,“我把它放在你嘴上,你嘴皮子敢動一下,它就會蜇你一下,不消一刻鐘,保證你變成胖豬頭!”果然從瓶裡倒出了一隻小小的紅蠍子,指甲蓋大小,高翹的尾針分成兩岔,尖利烏黑,閃著幽幽藍光。“你接著罵吧,明天,不,就今天晚上,閣下豬神附體,你娘來了都認不出來!”

  道人魂飛天外,又是劇毒!******完蛋了。待想拒絕,又豈能如願?蠍子被小童放在鼻下後,翹著毒尾便不動了。

  有這只要命瘟神封在嘴上,道人再不要命,再暴躁氣惱,又焉敢再吐出半個字?聲息立止,比娘老子來了都聽話。蟲豸之物不通人性,可不會跟你講道理,惹惱了就蜇,絕不姑息。此時不惟不敢說話,道人連呼吸都放輕放慢了,屏聲斂氣,慢吸徐吐,只生恐自己噴氣重了,惹來糟糕一扎。

  “這樣老老實實的多好,讓我幫你算帳,銷掉欠債,免得良心有愧。你說是不是?”小童說道。道人不敢說話,眼觀鼻鼻觀嘴,警惕萬分的只注視著嘴上那只要命神仙的一舉一動。

  “打壞人的物件,當然就要照價賠償,這是天地公理。”少年大模大樣的說,“道爺你同意吧?一,二,三!好,沒有反駁,不說話就是默認。”

  “……”

  “你身上的銀子不足賠償,我只能以物抵債,這也沒問題吧?一,二,三!同意了。”

  “……”

  “你這塊黑不溜秋的東西,料想也值不了多少錢,我把他折成四百兩,跟銀子一起賠給那位哥哥,你也沒意見吧?”

  道人渾身顫抖,眼珠子直要瞪破眼眶掉出來,嘴皮子剛動了動,看見蠍子微微抬起針尾,登時將一肚子的憤怒全壓了回去,拚命克制自己的情緒。

  “一,二,三!同意了。哈哈!道爺,你真好說話!我跟人做生意,可從來沒這麼爽快過。”

  “……”

  跟一個悶嘴葫蘆講條件,焉有不爽快之理?可憐的道人,手足不能動,口不能說,臉漲得通紅,滿肚子咒罵怒吼要宣洩出來,偏偏不敢妄動,呼吸還不能稍顯急促。算來倒霉無奈之集大成者,憋屈難過之天字一號,此情此境也可算為一選了。

  “好了,就這麼談好了。”小童將地上各物都收拾起來,放進錢囊。只留了那六錠銀子和木盒,走到牆角那少年身邊,笑道:“老道爺不小心傷了你的蛇兒,萬分過意不去,我跟他講過道理之後,他也同意把這些東西償還給你。”說著,把木盒和銀子都放到了少年的手上。可是看見少年一副驚怖神色,想了想,轉頭正看見烈陽一副欲擇人而噬的憤怒表情,又改了主意,嘆息一聲道:“不行,這東西放在你這裡不安全,我折成銀子給你吧。”說完,收回木盒,從懷裡拿出剛才烈陽給的二百兩銀子,並自己袋裡的二錠大銀,交到了少年手上。“這是一千兩,雖然不夠蛇兒的真正身價,但勉強也能抵過去了。你藏好了,趕緊離開這個鎮子。記住錢財不要外露。”說著,從自己腰間又摸出一個瓷瓶,交給他。

  “這裡很多人看見你有錢,這是應急的東西,如果碰上有人要打劫錢財,裡面的東西可以救你性命。你只要把塞子拔開就行了。”說話間,右手拇指輕輕的在他脖子上一捺,也不知抹了什麼奇怪之物。那少年將瓶子舉到面前,聽見裡面有“嚶嚶”的細響,雖然微弱,卻冗雜繁亂,不知什麼飛蟲藏在裡面。

  “好了,老道爺,銀子我幫你還完了,你出手亂傷無辜的事,我也沒工夫計較,我年紀小,沒什麼道理跟你講,送你一句我師傅說過的話吧:‘人有貪慾,故生憂怖’,害人終被人害,只在‘貪婪’兩個字。你以後可得小心些。”

  “言盡於此,山長水闊,以後相見無期。永別了。”那小童說完,嘻嘻而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7
第三十七章:無忌童子(下)

  半個時辰之後。

  “小狗頭!王八蛋!你娘一身大癩皮!”

  “死烏龜!瘟王八!爛爬蟲!奸詐狗賊……”

  如同山洪突然崩發,空蕩蕩的巷子裡,倏忽傳來了道人爆發的怒罵。

  “沒屁眼的狗雜碎!小小年紀這麼陰險,老天爺怎麼不下個雹子砸死你!走懸崖怎麼不跌死你!喝涼水怎麼不噎死你!”道人妙語連珠,憋了半日的憤怒終於全都變成了驚人智慧,滔滔不絕的脫口而出。

  須怪不得道人如此怒發如狂。剛才小童臨到離去,收走蠍子,卻又擺了一條黑色小肉蟲到他嘴上。“這是苗疆的蠱蟲封口蠶,”道人現在回想起那小鬼得意洋洋的笑容,就恨得心尖兒上直癢癢。“咬一口,會毒發潰爛的,然後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道爺,你想半夜出來嚇唬人的話,等會嘴皮輕輕動一下就成。”

  先前既有流焰鞭尾蛇噬膚之痛,而後又有雙尾火蠍子裂膽餘威,道人又豈敢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博此蟲之真假?眼睜睜看著小惡魔大搖大擺的離遠而去,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半個時辰以後,圍觀人群散盡,縮在鬍鬚裡的小蟲子擋不住酷寒了,跌死下來,他才終於有機會宣洩自己的怒火。

  “跌糞坑的烏龜蛋……挨窩心刀的死殺賊,合該被挖眼的狗奴才……你爹娘不知是什麼奸邪鬼怪,竟生出你這麼個狡猾東西……”

  “……王……八……蛋……”

  “……小……奸……賊……”

  此後連續三個半時辰,呼號的寒風裡,便斷斷續續夾雜著道人的咒罵。惡詞用盡,穢不堪言。直到晚間天黑,將近酉時,這些陰毒的詬罵才終於停歇了,麻痺符四個時辰的時限已至,道人解了符力,骨軟筋麻癱倒在地,雖然依舊惡憤滿胸,只是限於體力,卻也再沒精神來繼續這樣沒有聽眾的謾罵。

  僵在雪地裡四個時辰,道人看起來真如一個臃腫的雪人一般。全身覆滿了雪。更要命的是,手足四肢,真的讓寒凍給吹麻木了,一點感覺都沒有。若非道士常年修習法術,有靈氣護體,能不能有命逃過這一劫都很難說。

  在雪地裡又將歇了有一盞茶功夫,運氣鼓蕩全身竅脈,活血回暖,道人稍微回覆了行動能力,看看左近燈火盡無,似乎也沒人為他準備熱水食物。便搖搖晃晃站起來,辨別方向邁步離開。

  又餓,又累,又疼,又冷,還憋著一肚子火沒處發洩。倒霉透頂。右腿傷處疼如火燒,連帶著半邊身子都發脹了。今天真是****之日,犯太歲。

  “小狗賊,你有種!敢讓老子在人前如此難堪的,你是第一個。不過你記著,千萬別讓我再看見你,若再見時,不把你的骨肉拆下來喂狗,老子烈陽真人的名號就倒過來讓人念!”走出巷口時,道人在心中惡毒的發誓。

  空巷中難得的安靜了一小片刻,然而過不多久,烈風捲揚,穿街過路,呼號的厲風聲再次響起,遮得狗吠聲都幾乎聽不到了。

  在狂風的吹動下,一重接著一重的雪幕,如同萬千手執素旌的鬼兵,在空曠無人的地面上四處掃蕩。揚起的大片白沙,將低凹處填平,在牆根角落處堆積成丘。在這樣的大風雪天裡,很短的時間裡就可以讓山河顏色盡改,更不要說人們留在地上的痕跡了。烈陽走後不過半刻鐘,雪地裡留下的幾個凌亂足跡,便被數個激烈的龍卷盡數吹蕩平。

  一場不大不小的紛爭,就以這樣的結局暫時收尾了。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什麼東西也沒有留存。

  可是,暗地裡,誰又知道呢?

  有些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無法再消弭。或許,這些留在陰影裡的東西,並不明顯,就如瓷瓶表面上細如毛髮的裂痕,微不足道。然而誠如古語所言:

  驚天風雲,每常生於葉末。

  卷岸狂瀾,無不興始微波。

  造化大數如此,許多改天換地的大事,往往便是因於這些讓人毫不在意的事件。

  暴風雪一直沒有停,直下到次日天明,辰時將盡,才漸漸止歇住了。

  被天氣耽誤了好幾天行程的商旅客人,這時才算舒了口氣,收拾行李出門繼續趕路。只是大雪俄止,道路上全是沒膝深的雪堆,極難行走。車子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動的,騾馬還可將就。有大宗貨物又著急趕路的商人,這時就只能卸掉板車,多雇牲口來載運了。

  太行山腳下,濟州城通往隆德府的商道上,此時已有心急的零散客商趕路。三三兩兩的騾馬,負著重物,在雪堆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有些錢囊羞澀僱不起牲口,偏又著急返家的行者,這時也紮緊了身上衣裳,三五結伴,縮頭前行。偶爾,也會有江湖上的健客匆匆經過,揚鞭催馬在大道上疾馳。

  在這些行路的客人中間,有兩騎分外引人注目。其實,確切說起來,引人注目的是馬上的一名乘客,一個眉目靈動的小小少年。

  這少年實在太奇怪了,在這樣呵氣成冰的大雪天裡,人人都穿著厚實的皮裘棉衣,尤自擔心抵抗不住外面的寒氣,可是這少年身上卻只穿著一件春夏時節的單青衣,騎馬行路,寒風撲面更甚,他卻好像感覺不到寒冷似的,夾著馬肚子,策鞭急行,和身邊的乘客有說有笑。幾乎每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行路者,都會對他多看上幾眼。

  單衣,草鞋,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結了一個髻。這正是昨日里路見不平,設計戲弄烈陽真人的那個少年。

  “姑姑,聽昨天住店的客人說,隆德府的原味齋非常有名,我們去吃好不好?”

  被他稱作姑姑的那個女子,穿著卻與他不同,看起來華貴卻不奢揚:披著白狐皮大氅,身著銀灰鼠勾金線繡丁香軟裘,足蹬翻毛綴珠小靴,手攏皮套,頭上戴一頂遮風斗笠,前後都掛著紗簾,她的唇鼻遮在一面素紗後面,讓人看不清楚。通身上下,便只兩隻秀媚的眼睛露在外面。當下聽說,微微一笑,道:“你想吃就去吃吧。我們在隆德府要呆上幾天呢。”

  少年道:“可是……萬一那位師公現在已經到了呢,查到消息我們不立即動身麼?”

  “我想不能有這麼順利,”那女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道:“我跟他十多年沒見過面了,他能不能認出我來,還不知道呢。更何況,他到別人府上作客,怎麼尋機會跟他說話,還需好好考慮。”

  “噢,”少年點了點頭,眼珠轉了轉,道:“我們跟到裡面去賀禮,姑姑,你躲在一邊,我把師公約出來,你再問他,怎麼樣?”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寇師公名望很高的,是你說想約就約的麼?這次他到趙老前輩家裡賀壽,人家把他當成貴客,身前身後都有人伴著,哪能這麼輕易讓你約出來。”

  那小童嘻嘻一笑,道:“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說能約就能約,有的是法子讓他出來。”

  那女子道:“你又想胡鬧。炭兒,咱們這次去,是求懇人家指點的,你可不要失了禮數。在師公面前可要規規矩矩的。”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那少年忙不迭的點頭。“無禮只對無禮之人。我會恭恭敬敬的請師公出來說話,決不會胡鬧的。”

  “唉,”那女子輕輕的嘆了口氣,盯著少年,道:“你打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麼?你也別想去騙師公。騙壞人也就算了,師公是正人君子,你去說謊誆他出來,別讓他小瞧了。”說完話,便忽然沉默了,不知道她心裡突然間想到了什麼,眼中一瞬間變得有些失神,隨即,便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哀婉。

  “姑姑!”便在這時,那少年指著前方大叫道:“野鴨子!你看,野鴨子!”女子被他這一喊,登時分神,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卻果見前方道邊,一隻灰褐色的野鴨飛飛停停的,不住嗄聲叫喚。

  “我去把它捉了!姑姑,你想不想吃野鴨肉?”少年興沖沖的說,夾了一下馬,瞬間躥出去兩三丈。那女子這時只能望到他的背,哪能看見他唇邊一抹狡黠的微笑。

  “炭兒別胡鬧!”她急忙攔阻道,“這隻鴨子失了伴,正可憐呢,大雪地裡還沒有糧食吃,你何苦為難它。”

  “噢!那就算了。”見成功的引轉了姑姑的心神,那少年便打消了對鴨子的主意,“我姑姑給你求情,就饒你一命吧。”說完放慢速度,等後面的女子上來並轡而行。

  這姑侄兩個,不是別人,正是玉女峰前徒秦蘇,和胡不為的兒子胡炭。

  時光荏苒,飛去如梭。六年的光陰,奪去了許多人的昭華,可是對於孩童來說,這些時日是成長所必要的。兩千多個日夜過去,經過無數事件砥礪,小胡炭,這個當年在深山裡,跟父親死別時哇哇哭叫的小小幼童,已經成長為一個矯健俊秀的少年了。

  人生之苦,莫若棄鄉背井,顛沛流離。秦蘇一個年輕女子領著無知小童,以四海為家,數年間南北往返輾轉求生,外人難以想像其辛苦的。然而,也正因這些辛苦,讓胡炭在九歲的年紀,便擁有了絕大多數同齡人所沒有的閱歷和經驗。

  “姑姑,”胡炭見秦蘇已經趕上來,笑著說道,“我剛想起來,昨天那個烈陽老道,會不會也是去給趙老前輩賀壽的?萬一他也在禮堂上,讓他瞧見了可糟糕。”老道被捉弄得如此之慘,當面遇見,只怕真要拚命也未可知。

  “嗯。”秦蘇皺了皺眉,‘烈陽道人’這個名號她似乎在哪裡聽過。昨天胡炭回到客棧跟她說起事件的時候,她就依稀有過這個感覺。似乎這個名號的主人曾經給她帶來巨大惡感。

  “不打緊,我們反正要喬裝進去,他認不出來的。別在人多的地方呆著,別做引人注目之事。就算沒有這個惡道,我們也要防玉女峰的人。”

  玉女峰。說起這三個字,秦蘇心中湧起了奇異的感覺。有些傷感,有些憤恨。

  曾經的師門,當年的榮耀,她在那裡生長了十九年的地方。如今時過境改,這個名字卻已變成了追在背後死咬自己的毒蛇。對它,是該說愛還是恨呢?

  當日在光州,姑侄二人行險擊退白嫻,逃得性命下山。而後便開始了東躲西藏的逃亡生涯。白嫻回到山中接掌門戶,第一件事果然便是向秦蘇發難,將殺害藍彩英的罪責全推到她身上,命令玉女峰所有弟子下山追查二人線索。

  江湖上幾度遭遇,當年的姐妹就變成了寇仇。秦蘇記不清自己被玉女峰的門人堵截打傷過幾次了。若非小胡炭在七歲時繪製定神符已有效驗,現在二人就不可能還安然行在大路上。

  平白背上冤名被人追捕,還因使用禁招而使經脈受損功力下降,當真是逼到了死絕境地。秦蘇這次又重複了一遍胡不為當年的命運。只是秦蘇畢竟是和胡不為不同的,在她溫婉的性情之下,卻還隱藏著另一個剛烈決絕的性子,這一點,胡不為可沒有。

  遭遇過如此連番劇變,又被同門視為仇敵,秦蘇在絕望加傷心之下,執拗性子再次被激發了。憤怒的姑娘懷著一腔仇恨,矢志忍辱求生,要等待時機為胡不為和藍彩英報仇。在這個剛強性子的支撐下,她居然硬捱住了許多不可想像的苦難,帶著胡炭四處尋找恢復功力之路。而因感於當日的境遇,她在頭幾年中真正是疾惡如仇,路見不平,鏟奸除惡。

  就是在這個貼身榜樣的言傳身教下,小胡炭一天天成長了。少年繼承了他母親的相貌,得到了父親的聰敏,而性情,卻完全受到了剛烈秦蘇的影響。

  天下間正邪消長,你退他便進,你弱他便強。這是當年秦蘇跟小胡炭說得最多的一個道理。對付貪婪之人,萬不可姑息,遇見時務要下手懲戒。

  就是這樣,姑侄二人掩藏行跡,四處行走,一路懲戒作惡之人。他們在尋訪高人的同時,也暗暗打探施足孝和隋真鳳的消息。在秦蘇看來,這兩人一個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個是母親,同時又是可以當面申辯,可以洗脫自己冤名的惟一希望。追查他們的線索是迫切和必須的。

  施足孝的行蹤一直都在秦蘇和胡炭的掌握之中。屍門中人,離不開的就是盜墓偷屍,只要多留意這些傳聞,就大抵知道施足孝師徒的活動範圍了。而追尋隋真鳳的下落,卻要困難得多。因為隋真鳳失蹤頗有時日了,而且失蹤時事機隱秘,根本沒幾個知情人。

  兩人在年中時輾轉得到消息,說是隋真鳳最後失蹤時約見商談的最後一人,就是她的好友寇景亭,江湖上稱作“金角麒麟”的,明州仙遊派掌門。秦蘇年少時,曾在山中見過來訪的寇景亭一面。循著這條線索追查,姑侄二人當真吃盡了苦頭。因為寇景亭是個坐不住的掌門,一年有三百天在外雲遊訪友,行蹤不定。秦蘇胡炭跟在他後面追了近一年時間,始終不見其面。幸得在十月初,得到一個喜人消息,寇景亭曾向人透露,或許會在年終臘月,到隆德府的“碎玉刀”趙東昇家裡,慶賀其七十大壽。

  就這樣,胡炭秦蘇二人,又顧不得鞍馬勞頓,風塵僕僕再趕赴隆德府,只盼寇景亭當真如其所言,到場參與壽誕。

  身後響起了馬蹄聲,胡炭當即把話頭掐住了。轉頭看時,卻見十餘騎從後面滾滾而來。這又是一撥江湖客,瞧他們這般著急趕路,只怕也是趕去壽誕的。“碎玉刀”趙東昇的壽誕已經臨近了,就在明天,四方所邀之客,該到的也差不多都到了。

  土道並不寬,姑侄二人都識機的把馬引到了道邊,讓出中央。那夥人的馬匹顯然要比胡炭二人的駿健很多,只不多時,便從後面趕了上來,超了過去。經過二人身邊時,那夥人也被胡炭的裝束所驚,人人目不轉睛看著少年。

  看到十餘個大漢驚訝的看著自己,胡炭惡作劇之念忽盛。看到六七匹馬跟自己並駕,便拽住韁繩,使個巧力,忽然從馬側跌翻下來。“啊唷!”他叫道。

  “小孩!你小心!”眾人都大喊,離胡炭最近的一個絡腮鬍漢子吃了一驚,反應極快,足蹬鐙子側身一傾,一甩手擊出一掌勁氣,正將胡炭身下的雪堆擊飛上來,托住了少年身子。便在他欲要探手接過胡炭的時候,後面兩個同伴也恰好甩出長鞭,同時纏中胡炭的右腳,將他提回馬背。

  “眾位英雄好漢功力了得,佩服佩服!多謝多謝!”胡炭在馬上抱拳,向眾人笑嘻嘻的說道,面上哪有絲毫驚色。

  一干漢子都沒答話。只後面一個投鞭的年輕人經過時,哈哈笑了一句:“小鬼,你可把我們給騙住了。”鞭聲峻急,不多時,一眾人便拉開了距離,只留下一溜高揚的雪塵。

  “參加壽誕而已,用的著這麼多人麼……”胡炭看著馬客們消失在白霧中,笑著說道。這時秦蘇才靠近過來問他:“炭兒,你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胡炭咧著嘴笑,“我就想看看他們肯不肯救我。”

  “胡鬧。”秦蘇低低斥了一句,不由得在心裡嘆息。這個小童性情太肖其父了,鬼靈精怪,專好騙人,不知他的命運是否會和胡不為一樣坎坷不平。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9
第三十八章:蟻聚(上)
    
  眼看著晌午臨近,道路上經過的江湖客越來越多了。

  一個多時辰裡,總共便有九撥行客從後面追趕上來。多則十餘騎,少則三五騎,急匆匆的飛馳過去。胡炭的裝束引起了注意,幾乎每一撥擦肩而過的旅人,都會毫無例外的向他投來驚奇一瞥。

  小童大大咧咧的,看見人家注目看他,便報之以微笑,像個大人一樣抱拳,向人點頭致意。

  這小孩兒性情憊賴,自五歲時被生計逼上街頭賣野味藥材掙錢以來,沾染市井,數年間便逐漸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見人七分熟,從一個安靜小童變成了小小市徒。

  秦蘇心裡有些擔憂。隆德府眼下群豪畢集,潛流暗湧,可不比其他靜僻地方。胡炭如此明目張膽拋頭露面,只怕會招致不利也未可知。當下說道:“炭兒,穿上衣裳吧,今天先不要練功了。隆德府地界就在前頭,人多眼雜的,咱們可不能太招搖。”

  說話的工夫,又有兩個乘者從身邊騎過,驚訝胡炭的裝扮,一個身著玄衫的年輕女子頻頻回望,差點就要將馬匹拽到斜對路上去。

  小童笑嘻嘻的收回目光,答應道“是,姑姑。”伸手提起鞍邊囊袋,取出了袍子鞋襪,就在馬上換除。“我剛才還在想呢,萬一昨天的那位道爺如果也走這條路,這時也該趕上來了。讓他看見我這身衣服,只怕會上來拚命。”胡炭笑著說。

  “那你還這麼不小心……把帽子也戴上,這風有些冷,等會散功可能要受寒。”

  “我不怕他!”胡炭揚眉笑道。聽話又從袋裡取出皮帽,套上腦袋戴正了。“他昨天被毒蛇咬了,厲害不起來,碰上我的話,我讓他在雪地裡再凍上四個時辰,嘻嘻……哎呀,姑姑,我有法子了!”小童念頭轉得飛快,考慮著怎生捉弄烈陽的時候,忽然便又想到了一個主意,興高采烈的跟秦蘇說道:“你不是怕趙老前輩莊裡不好進麼?我們到隆德府後,專等這位老道爺,把他綁了,然後裝成報訊的客人混到裡面去。只說這惡道人路上出了事故,來不了啦,這不就進去了麼?”

  秦蘇又好氣又好笑,這小鬼膽大妄為,專冒怪念頭,低聲呵斥他:“傻小子,現在隆德府有上百個門派的門人弟子,不知有多少眼線暗探盯著,哪能這麼輕易讓你得手。再說了,你這麼幹能保住不被人發覺麼?被人發現後,咱們怎麼走脫?別把事情想得太過輕易,這些老江湖們可不都是吃素的。”

  “噢,這倒也是。”胡炭露齒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胡炭心思敏銳,善能尋找機會,這是個很好的優點。在向來所遇的仇殺爭端中,讓他很容易就佔據主動,只是小孩兒畢竟沒經過真正大風浪,未解江湖險惡,不免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秦蘇擔憂他未來會因太過輕敵而吃虧。

  盯著小鬼,看見他眼睛滴溜溜轉著,顯然還在思考怎麼才能把行動作得滴水不漏,當下警告他:“你別打這個鬼主意了,乖乖的坐著,咱們到隆德府安定下來再作計較。”

  胡炭嘻嘻一樂,撓了撓頭,果真便不去想了。安靜了一小會,便又開始跟秦蘇商量,到隆德府要大吃一頓,他要吃原味齋的香酥鹿脯。

  秦蘇微微一笑。

  這孩子,頑皮是頑皮了些,可卻很聽話。

  有其父,便有其子。胡大哥重情重義,事親甚孝,這小孩兒全都繼承住了這些優點。自小對姑姑極為孝順,從不忤逆秦蘇的吩咐。相依為命多年來,秦蘇幾乎不記得小童做過什麼讓自己生氣的事情。

  說起來,秦蘇有時候都覺得,這個小娃娃恭敬聽話,兼又十分孝順。他對於自己的恩惠,也許比自己給與他的還要多。

  自四歲起跟秦蘇闖蕩,小小孩兒便乖巧得讓人心疼,從來沒有跟她提過一個難以實現的願望。也許在他小小的內心裡,早就知道了自己被人收孤的身份吧,對撫養他的姑姑懷有感恩。

  在逃難初時,秦蘇幾乎沒有謀生之技,兩人真的經過了許多艱辛,那時小童便很懂事了。渴了餓了,先看秦蘇臉色,若是姑姑愁眉不展,他便不出口討吃,捱到秦蘇心情好轉再說話。困了累了,便乖巧的問姑姑:“炭兒累了,能不能歇歇再走。”秦蘇每每為他的小心而心酸垂淚。

  這般辛苦行路,直至前年四月,兩人的生計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換。秦蘇多日不懈的督促終於顯了效果,小孩兒一早上練功繪符,靈渠忽通,大嚷著渾身發熱。秦蘇查驗之下,發現他畫出的定神符效驗驚奇,其時兩人正因口食難繼而發愁,絕境之下,秦蘇便想出了賣符掙錢的法子,畫旗制招,讓胡炭背著走街竄巷賣符掙些散錢,錢財得日漸寬裕。而從那時起,因治癒不少傷患,小胡炭得到許多人的尊敬和讚歎。這更一天天顯其活潑,自信陡增。然而自貧入富,他對秦蘇的孝順沒有絲毫改變,伺候大傷未癒的秦蘇,買藥煎湯,細心備至,很讓玉女峰弟子安慰。

  這個孩兒不是骨肉,卻親勝骨肉。秦蘇胸中湧起了柔情。

  胡炭在馬上忽然間變得安靜了。秦蘇轉頭看他,卻見少年闔目觀心,雙手捏訣,正在緩緩撤去布在身上的“問心咒”靈氣。

  《天王問心咒》功法,這便是秦蘇安排給小胡炭每日修習的功課。

  當年隋真鳳身在山中教授眾徒,便常言講:“學習武功法術,誠如逆水行舟,一日不進,便有退步。”秦蘇久受訓誡,深信然之,及至自己有機會教導胡炭了,便把這一句教訓也用在了小童身上,行走江湖數年來,嚴厲督促,讓胡炭每天至少修習四個時辰,數千個日子,無一日或斷。

  《天王問心咒》傳為西晉名士傅易齊所著,成書數百年來,造就過無數名家。但自晉以來,天下多遭兵燹,這部書也幾乎失傳了,只有少數門派還藏有。江寧府的玉女峰便是還收有此書的一派。青蓮神針偏愛秦蘇,一意將她扶植成玉女峰新一任掌門,所以對其要求更苛,秦蘇自小便背會了這許多咒語法訣。

  後來秦蘇反出師門,帶著小胡炭四處流離,便重新謄出這部真訣來作小娃娃的啟蒙。《天王問心咒》與其他修習靈氣的法術頗有不同,提出內氣外應,五行貫通,以“吸,貫,通,沖”四法,借外部陰陽來增長功力。修術者將靈氣平均散於靈渠,漸溢外表,然後內鼓五宮,感應外部風、火、雷、水,土。強時收氣,弱時加放,這般循環下來,習術者體內靈氣漸得加大,而且感觸敏銳,施法更強。

  修習此法,一要人為,二需天時。入冬來水盛火消,秦蘇便要求胡炭強轉心宮火,來感應外面幾乎無法感知的火氣。心火一盛,外溢體表,身體自然大熱,胡炭不得不少穿些,免得冒汗。不過現下快要進入隆德府了,江湖好漢聚集,讓人看到少年不同常人的裝束,只怕要不利於事。

  不多時,胡炭收功已畢,眼見午間風颳漸大,天也有些陰沉,只怕又要下雪,姑侄兩個便開始策馬急行。跑了頓飯工夫,馬匹身上出了汗,咻咻噴氣,這才又將速度放慢下來。

  抬目眺去,見前方道路右邊,一塊半人高的石碑斜傾著,底部幾乎讓雪堆掩沒了一半。

  “隆……德,”秦蘇辨認出了碑上的兩個字,便跟胡炭道:“到隆德府地界了。”催馬上前去,果然是隆德府的界碑。隆德府離濟源縣有三百多里路,並不算遠,照兩人這樣的腳力,算來再走兩三個時辰,就該進入城中了。

  “炭兒,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不吃,”胡炭搖頭道,“我到了隆德府再吃,我要吃原味齋的鹿肉。”

  “還有兩三個時辰要走呢,哪能這麼快就到。”

  “那就餓一會好了,也沒什麼,忍忍就行。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香酥鹿肉。姑姑,你不知道,昨天那個客人把鹿肉說得有多好吃……”胡炭眉飛色舞,把昨天幾個客人怎麼誇讚鹿肉外酥裡嫩,怎樣入口即化,怎樣留香齒頰的話都學了一遍,終於又把自己說饞了,肚中‘咕’的一聲響,咂咂舌頭,口水險些流出嘴角來。

  “傻小子,萬一原味齋歇業,或者客人太多,鹿肉賣沒了,你還不吃飯了?”秦蘇見他一臉饞相,便笑道。

  “不會這麼倒霉吧,怎麼偏偏我來了就吃不到。”胡炭道。“前天人家還吃了呢。”

   “那可不好說,你看看剛才,從我們身邊經過了多少江湖中客?現在隆德府肯定不止這些人,要是每條路上都這狀況,現在隆德府至少也有五百多人了……咦?咦!不對!炭兒,怎麼這麼多人?不過是去賀壽而已,用的著這麼多人都去麼?”秦蘇終於也發現了不對。碎玉刀縱然名聲遠播,卻也不至於讓天下這許多門派連師傅帶徒弟的都一起去慶賀。

  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隆德府還有什麼別的什麼人或事,讓天下群豪如此趨之若鶩?

  秦蘇有些吃驚,正遲疑間,聽見胡炭在邊上大嗅鼻子。

  “怎麼了?”

  “姑姑!有藥材的味道!”胡炭說,抬目向前方望去。

  雪後風清,並無塵障。這一條道路正好沒有彎路,筆直的直伸遠方。胡炭看見前方半裡之地,一行黑點正在緩緩移動。那是十餘匹騾馬正負著貨物在行走,偶歇的風聲裡面,隱約聽到“鈴鈴”的鑾鈴聲響。一陣一陣淡淡的藥材氣息,正是從那飄來。“肯定是他們!哈哈,太好了!”胡炭高興的叫道,“姑姑,說不定有賣人參的!咱們去問問他,要是有的話,咱們再買幾支!你有些日子沒吃到了。”

  人參益氣補血,壯基培元。正是秦蘇傷後所需之物。只是現下南北通路塞絕,貨物難進,許多城鎮都已經斷貨了,偶爾有幾支,價格也貴得離譜,秦蘇自秋末以來便沒再買到好人參。當下聽見胡炭叫得歡喜,心中也頗感高興。

  拍馬趕上去,卻果見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南方藥商,也騎著馬,正催促下人們趕路。秦蘇兩人在前幾年裡曾賣過各類山珍草藥維生,對藥物頗為熟悉,這胖子身上一股辛烈的冰片黃連氣息,定是藥商無疑。

  兩人策馬追趕,剛跑到車隊後頭二十餘丈處,便聽見那胖子的尖聲斥罵:

  “……奴才骨頭!老爺我供你們吃穿,養著你們這麼多年。該當你們出力時就偷懶!告訴你們,三個時辰內趕不到隆德府,耽誤了鏢車,你們就別想吃飯!”說完馬鞭一揮,“啪!”拍在身前馬匹的藥袋子上。把馬後的夥計嚇得一趄。

  胡炭面色一沉,低聲對秦蘇說:“姑姑,這也是個大爺。咱們不用花錢了。”

  對欺壓良善的驕橫之輩,胡炭一向用“大爺”來戲稱,每遇大爺,必下手懲戒。當下兩人緩緩按馬,放慢速度,躡在商隊後面跟著,也不追趕。

  那商人自想不到後面有人在虎視眈眈,騎著馬來回折返,只是狠命的教訓夥計。什麼“狗奴才,斷腿的殺才……”一通亂罵,大抵便是手下人幹活不遂己心,慢慢騰騰,不知時間寶貴。胡炭聽得片刻,已把一行人的身份摸清楚了。

  自古來行商獲利,所靠的秘訣,便是“賣稀抬貴”四字。什麼東西愈是緊缺,價格便愈高。每一個商家,幾乎都會投機,低買高賣,囤貨居奇,便是獲利來源。眼前這個商人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投機者,現下宋遼交兵,民不聊生,南北各方都有數不清的病患需待救治,偏偏貨運受阻,南方的藥物運不到北方,北方的藥物也賣不到南方,致使各地藥材價格上揚。

  這商人是在江浙一帶開的藥鋪,感此商機,便從當地進了一大批益母草,蒼朮,穿心蓮,杭白芷藥物,押運到北方高價出售。而後在邊關的真定府等地,深入到山裡,從各處收集到山參,木通,紫菀,鹿茸,準備再販到南方獲取高利。

  這一行人不顧天氣冒雪路,便是因為這商人要趁這難得的惡劣天氣,其他藥商來不及運貨的工夫,捷足先登。只苦了他手下的夥計,人人目光呆滯,佈滿血絲,想來被主人催趕過急,連覺也沒有睡好。

  胡炭從他身上嗅到了各類藥材的氣味。其中有人參,這是斷斷沒錯的,其味香冽,品質該當不錯。

  又待了盞茶工夫,那商人把手下夥計都罵得狗血淋頭,凶惡刻薄之態盡現。胡炭二人也看得差不多了,小惡魔便催馬上前,笑問道:“老爺是江蘇人吧?”

  商人折馬來回數次,早就看到秦胡二人了。雖不知二人身份,但看到秦蘇和胡炭服飾都麗,價值不菲,料知不是平頭百姓,也沒敢小瞧。當下聽見胡炭問話,便點點頭稱是,狐疑的看著胡炭,看他有甚話要說。

  “我和我姑姑早些年也接觸過藥材,聞見老爺貨物裡好像有人參味道,所以冒昧過來詢問,想跟老爺求購一支。”

  “原來是來求藥的。”那商人舒了一口氣,把心裡的戒備解除了大半。行商買賣,最不怕的便是求購者,價之在我,貨也在我,不見真錢不出貨,斷無風險可言。看了一眼秦蘇,慢慢說道:“小哥好眼力!不錯,小人是收到了幾支人參,準備運到南方去賣的。不過不要緊,行商買賣,隨處是市,小哥如果想買,也好商量。不過小哥該知道現在的行情吧,這個價格嘛……”

  “價格不是問題,老爺請放心。”胡炭笑著說道。“只要人參是好東西,斷不會讓老爺吃虧的。”說著,從馬鞍下囊袋裡摸出錢囊,打開了,卻是幾封齊整銀子,幾錠爍爍大金,還有一些碎散珠寶。“不知這些錢,夠不夠買人參的?”

  那商人看到這些黃澄華麗之物,心裡哪還有個猶豫的道理。心裡僅存的那點戒備也盡數消除掉了,忙說道:“夠了!夠了!便是買上十支也夠了,請恕小人眼拙,怠慢了尊客。”伸手入懷,摸出了幾個紅布包裹,問道:“不知小哥想要什麼樣的人參?我這裡有三百年生的,一百年生的和六十年生的……”

  “三百和一百的,都包了給我。”

  商人滿心歡喜,料不到如此大發利市。這小少年想來是生於大富之家,出手如此闊綽,買賣東西連價錢都不還,當真好運氣!手腳麻利,將一支三百的和兩支一百年期的人參都包裹好了,恭恭敬敬的交給胡炭:“小哥,這三支參一共是兩千二百兩銀子,謝您惠顧。”

  “不錯,價錢很公道,你很好。”胡炭咧嘴說,這一句話沒讓那胖子打心眼裡樂出來。天啊!遇見財神爺了!即便是在如今這樣貨物難通的情況下,三百年長的人參也不過八百兩一支,一百年長的是五百多兩一支,光是這一筆買賣,他賺了不止一千兩銀子!

  看著少年豪客數銀子,交付過來,細細驗辯之下,並無贋物。那商人對小胡炭當真喜歡到了極點!心花怒放,只恨不得立時跪倒在這少年腳下,抱住他的鞋子狂吻,把所有的謚美之詞都奉送給他。商人最喜歡什麼人?最喜歡的就是這樣財大氣粗,二話不說就扔錢的主!

  “老爺這些貨裡,還有什麼珍奇的東西麼?”收完人參,胡炭意猶未盡的問。

  “有!有!前面馬匹駝著的,都是極品鹿茸,不知道小哥……”

  “鹿茸就算了,不是什麼稀奇東西。”胡炭說。商人立即點頭附和:“是是是!小哥是大貴人,這些東西當然都看不上眼。”頓了頓,又道:“我在蘇州的藥堂裡,還藏著一支已成人形的首烏,只可惜……”他熱切的看著胡炭,只盼這小富豪心血來潮,肯同他到蘇州去買賣也未可知。

  “哈哈哈,成形首烏是好東西,可惜蘇州太遠了,千里迢迢,我可走不了那麼遠。”

  商人也覺得此念荒唐,連忙賠笑,道:“是是是,是小人想得多了,也是今天看到小哥這樣的好顧客,才忍不住想要獻寶。”

  “哈哈,老爺的生意一向可還好吧?”

  “勞小哥過問,一向倒還過得去。小店誠信買賣,在蘇州府還有點名氣……”

  “不錯,不錯,等什麼時候經過蘇州,一定要到寶號去看一看。”

  “歡迎之極,像小哥這樣的貴人,能夠光臨小店,當真是蓬蓽生輝,到時候謝某一定竭誠相待。”

  “好說,好說。”胡炭笑著說道,不斷地尋找話題,與那商人云裡海裡的侃談。如此一個著意結交,一個取意巴結,只不多時,兩人便熟絡得如同相識了許多年一般。談著談著,便說到了商人在北方山裡進貨的情況。

  “唉!這潼山裡真不是讓人住的地方,沒有米面,沒有食鹽,那裡面的窮棒子髒得不成樣,大冬天裡還有蝨子咬人!你能想像得到麼?我在裡面呆了一個半月,幾乎要憋瘋了,若不是看在這幾支人參的份上,打死我也不願住上一天。”商人在感嘆深山裡的苦況。

  “是啊,做生意要吃的苦頭太多了。”胡炭滿含同情的說道。“老爺是進的潼山麼?大冬天裡還有蝨子……咬人厲不厲害?”

  “厲害!我睡了一晚上,次晨起來,你猜長了幾個紅包?三十多個!南方的蝨子哪有這麼凶的,窮山惡水,果真不是人呆的,冬天裡還有蝨子,過去我想都想不到。”

  “潼山這地方我知道。”胡炭說。“我有個遠親叔叔,在袁繼忠將軍手下當差,以前就曾派到潼山裡挖壕溝,防備契丹人入侵。”

  “噢!令叔精忠報國,社稷棟樑,當真讓人敬佩。”商人讚道,“說起來咱們這些行商買賣的,若沒有前方勇士保駕,國破家亡,還能掙什麼錢。”

  “呵呵,他曾經跟我爹爹提到過,真定府的潼山一帶,有許多奇怪的小蟲子,其中一種叫……胡蟲的,跟老爺剛才提的那種蝨子很像,雄性吸食人血,雌性吸食人精。那時我也在旁邊聽著,覺得這蟲子怪有趣的,就記住了。”

  “哈哈哈,是嗎?”那商人幹笑起來,“說不定我碰上的就是這個胡蟲,嗯,看來咬我的都是雄蟲,只吸血。若是來只母蟲,那便糟糕了,呵呵呵。”

  “是啊,若是碰上雌蟲,那便糟糕了。”胡炭看著那商人笑道,“雄蟲吸過血也就罷了,這雌蟲卻很陰毒,從人的尾椎和脊背****……”

  那商人笑嘻嘻的聽著,什麼蟲子能從人的尾椎****,尾椎也有精麼?

  胡炭接下來說的便是:“我叔叔說,咱們普通人,身上精氣一般都聚在頭頂和足底,唯獨在尾椎後背沒有精氣,這雌蟲卻有法子,將人的精元逼迫到尾關,吸完之後,還將劇毒刺入人的體內。”

  那商人想:“噢,原來他說的是精元……咳,我倒多想了,這少年小小年紀,本來也不知人事。”

  “這毒性可不同一般,會要人命的,不過這蟲子很小,毒性發作也慢,一般都要咬後一兩個月才發作,當時我叔叔軍裡就有好些兵勇死於蟲咬。”

  “是嗎……”那商人臉上微笑慢慢凝固了,強笑道:“幸虧我沒被咬,要不然……”

  “哈哈哈,當然,瞧老爺紅光滿面,定然沒中毒。”胡炭心無城府的大笑,“中完毒的人很容易辨認的,我叔叔說過,被蟲子咬後,對風寒感覺比一般人更敏感,會感覺忽冷忽熱的,從尾椎到腦後一條直線,便是蟲子下口的地方,被咬之處會鼓起指頭大的一個紅包……”

  那商人這時候渾身便起了一身冷汗。

  不會是這樣吧……這一月來他都會感覺有時冷有時熱,一直以為是天氣狀況紊亂人體陰陽才如此。剛才他就覺得有些不適,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的,便似受了風邪一般。天殺的,可千萬不是真被蟲子咬了!他笑不出來了,伸手直探後背,只擔心自己尾脊之上會長出一個紅包。

  這時胡炭還在談他叔叔的經驗:“……蟲毒極其難解,一般來說,毒發之後不過三五天,人一定完蛋。我叔叔早年跟在藥行裡,識得一些藥物,把這毒蟲的特性跟我爺爺說了,配出一劑解毒藥……”話還沒說完,便聽見了那商人淒厲的叫喊:“隨喜!隨喜!你快來看!我身上長了什麼!”他的手摁著脊背正中,面色灰敗,渾身發抖。那手指哆嗦得幾次滑到一邊去。

  那名叫隨喜的下人一路小跑過來,打躬問道:“老爺,怎麼了?”

  “你……掀……掀開……我的衣裳,看看這裡……這裡……怎麼了……”只不過片刻工夫,這個志得意滿的成功商人,就變成了面色慘白的虛漢,嘴唇紫紺,胖身子一會兒僵硬如鐵,一會又抖如搖篩。隨喜聽見吩咐,便撩起主人長袍察看。

  “老爺……看你的臉色不太好啊。”胡炭關切的說,“唇色發紫……啊喲,不好,這是……這是……你不會真被蟲子咬了吧?老爺,你渾身發冷麼?”

  那商人聽說,身子大抖了一下,恐怖的看著胡炭。他從胡炭的眼裡看到了吃驚和惋惜。

  “老爺,你這裡長了個紅包……”隨喜恰在這時候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9
第三十八章:蟻聚(下)

  貧病者敢死,富貴者惜生。

  人的通性,大抵如此。

  一旦身外之物豐裕,能知俗世之樂,人便格外珍惜性命。

  那肥胖藥商雖不敢說是家財巨萬富貴驕人,但畢竟累世經商,日子遠比他人富足。多年吃喝無虞,堂上有老膝下有小,常享人倫,如此身世,當他遇到錢命抉擇之時,會尋向何途,這是每一個人都可想到的答案。

  胡炭只不過施展了小小手段,便將一個精明的商人唬得半生不死,言聽計從。不大一會工夫,寥寥數語勾撥,那商人剛收進懷裡還沒有捂暖的金銀便再度易手,交到胡炭手中,連身上的那幾支人參也沒能倖免。

  不能怪這商人太過輕信易騙。

  江湖鬼蜮之術,障眼遮斷之法,這豈是普通人所能輕易辨識清的?饒是你精明過人,博學多智,當親身陷入古怪危急中時,沒有方寸不亂之人。方寸一亂,迷局頓布,由不得人反抗脫身。

  這些惑人的小招數千年來不失其威,時至今日,仍可令許多精明人折戟其中。難道受騙者都是傻子麼?不然,其中受者,不乏國之官員,業界菁英,學術泰斗,此等人精煉老到,機心之重實非爾我能及。蓋因施術者善覷人危,知人弱點,憑此而發則無有不中者也。

  話休絮煩。

  胡炭用了一張“父親尋訪天下,費數年之功精研,珍貴無比”的無敵活命符,換回來兩千五百兩銀子和剩下的幾支人參,在商人的千恩萬謝之下,心滿意足策馬離開。

  路上秦蘇問他:“你剛才拿什麼蟲子咬他?”

  “斑蠖。”胡炭笑著說,把手裡拿著的烏黑小瓷瓶揚了揚。

  斑蠖狀類潮蟲,性喜陰濕,多生在沼澤之地,身子細小如螻蟻。雖然毒質甚微,但此蟲妙在毒發極快,普通人被咬後不過一刻鐘便有症狀,身子易受寒熱,然後膚表有繃僵之感,不過不致人死命。

  “嗯,這就好,”秦蘇點頭道,“對付這樣刻薄刁鑽的人,輕輕懲戒就夠了,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不許你用劇毒蟲子害他們。”

  “知道啦,姑姑。”胡炭點頭說。

  道上他事不提。姑侄二人連番策馬,在路上行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在申酉之交進入隆德府。天初向晚,許多人家已經點起了燈,臨街的店肆,更將燈籠高高掛起,紅光將街道照得明亮。胡炭一入城門,便開始捉人打聽原味齋的位置,得到指點之後,便匆忙尋找客棧,急欲找好房間就去大快朵頤。

  誰知這客房卻難找之極,兩人尋了七八家客棧,都回說已經宿滿。看到所有旅店大堂中,座上都是神情粗豪的漢子喝酒吃肉,大聲行令,秦蘇知道,定是這些突然湧入的江湖客把客棧都擠滿了。

  沒奈何,姑侄二人只得另尋他法,在問過兩家客棧仍然無果之後,便在城西敲開一戶人家的門,請求借宿。戶主見是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小童,幸而沒有拒卻。

  安頓完後,小胡炭急不可耐,肚中饞蟲勾發,便拉著秦蘇去尋找原味齋。循著路人指點,很快就找到了,離住處半裡左右,一座燈火輝煌的飯莊便是。二人站在門口,看見飯莊頂上一塊九尺長的青色木牌高懸,龍飛鳳舞寫著“食止原味齋”五字,正門兩側,從頂簷長長垂下兩串燈籠,幾乎接地,金絲銀穗,暖色搖光,果然是個氣派門面。進得門去,便有青衣小童過來打躬引路。

  胡炭滿心歡喜,瞧這飯莊造得大氣,牌匾上又敢寫出“食止於此”的口號,料想菜餚定是非同凡響的,心中對那道“香酥鹿脯”更是充滿期待。

  店伴把兩人引上二樓,帶到散桌前面,一張大圓八仙桌周圍,卻已坐著五人。這幾人看見秦蘇他們到來,只抬頭看了一眼,自行竄座,仍默默不語的飲酒吃肉,與其他桌人喝彩大笑的情狀迥異。秦蘇瞧他們的行裝打扮,也是術界中人,只是這麼安靜,定是獨身的行客,沒有同伴,而且交遊也不甚廣,與滿樓的食客們都不識。

  “姑姑,你要吃什麼?”剛一落座,胡炭就問秦蘇。他看到四周飯桌上,各類美食佳餚香氣撲鼻,早就饞涎欲滴。秦蘇知道小童飢餓,便笑著對小二說:“給我來一盤糖醋鯉魚,一份香酥鹿脯。溫一壺酒就成。”

  “夥計,等等,他們吃的那是什麼?”看看夥計要走,胡炭又叫住了他,指著鄰桌一盤菜餚問。

  “回客官,那是酒蒸三寶。”

  “哪三寶?”

  “黃猄,果子狸,穿山甲。”

  “好,不錯,給我來一份……那個呢?那是什麼菜?”胡炭指的是一罐白瓷壺,用小炭爐煨著,正咕咕的冒著香氣。

  夥計道:“那是秘湯燉龍盅,客官也要來一份麼?”

  “燉龍啊!有趣,我喜歡這個名字,給我來一份,另外,你們店裡有沒有炸糕?”

  “本店有三十六種糕點,不知客官想要什麼樣的?”

  “三十六種……算了,不用這麼麻煩,給我來最普通的就成,就是這裡人們平常吃的,不要太甜。”

  夥計下去了。秦蘇慢慢啜飲茶水,耳中卻開始留意別桌食客的對話。她在路上時就隱隱發覺事情有些蹊蹺了,及至尋客棧被拒,心中的擔憂更深了一層。隆德府的江湖人物實在太多了,多得異乎尋常,先前她估計有五百人到來,現在再估算,只怕七百人也不止。

  碎玉刀的聲譽便再隆盛,他的七十大壽也絕不可能使動這麼些豪客前來捧場的。看看不少門派,是師傅弟子數十人並程而來,還有許多平常難現蹤跡的人物,也都都紛紛趕來……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些人如此聚集?

  食客們喝五吆六,的是在說江湖上的逸事。只不過,跟眼下的事情沒什麼關聯。“梅花掌”門派的幾個弟子,得意洋洋的在跟同桌人講述他們師傅當年擊殺著名巫覡的故事。一個聲如破鑼的中年漢子,正嘎嘎大笑,他說的是八年前追趕仇敵,兩人誤入十二橋領地,被貌美如花的十二橋女弟子囚禁後,兩人如何化敵為友。

  坐在樓梯口附近的一個和尚更是談興橫飛,此禿乃是個遊方酒肉僧,天下各處廟宇無所不至,山野僧寮,也常拜訪,號稱鐵履和尚。眼下正大啖羊腿,跟眾人講述普陀山沙彌如何如何聯眾勾引良家婦女,用迷藥熏倒漂亮香客。五台山經閣長老如何如何監守自盜,將典藏經文高價賣給人,拿錢私養小妾。雞鳴寺方丈如何名不副實,半夜躲在禪房裡喝小酒,被當場捉拿老臉丟盡,白馬寺住持如何名利熏心,專一往皇宮拍馬屁,領了一個護國法師的名號,其實功法差勁不值一提。

  秦蘇聽得大皺眉頭,這禿驢嗓門粗大,用詞粗鄙下流,經常把周圍食客引得會意大笑,實在不堪耳聞。正不耐間,兩人叫的酒菜開始端上來了,胡炭歡喜雀躍,把盤盞往秦蘇面前一推,道:“姑姑吃。”秦蘇只得暫屏耳目,專心吃飯。

  一壺酒飲掉一半,菜也陸續上齊了。胡炭正抱怨“燉龍盅”裡面的“小草花龍”比蚯蚓大不了多少,而且草蛇遠不如毒蛇味美,掌勺師傅太沒見識……正憤憤咕唧的時候,聽見樓梯口突然一陣喧嘩,十數人步履沉重的擁上樓來。

  走在當先的是個禿頭漢子,身材高大形貌威猛,一雙虎目掃射,不怒而威,頜下濃髯如鐵,根根直立。剛上樓來,便見周圍群客紛紛起立歡呼:“哈哈哈,雷大膽,你還沒死啊?”

  “老雷,聽說上個月你被你師傅一禪杖打翻了,骨頭沒斷麼?”

  “大膽,怎麼才一個月不揍,你又皮癢了,上來喝花酒,小心你師傅知道。”

  那漢子滿面笑容,大聲笑罵:“王八蛋!一群狗賊原來都躲在這裡,雷公釘!你娘!尖嘴猴子!你娘!淝水王八,你娘!”團團作了一禮,佯怒道:“******人心不古,平時跟老子稱兄道弟,現在都巴望老子死掉。老子又沒偷你們家的娘兒們,值得這樣仇視我麼?”

  眾人呵呵大笑,六七桌人紛紛挪讓位置,讓新上來的十餘人分批落座,添酒加肉,重新開席。

  聽見眾人寒暄片刻,秦蘇便明白了。原來這胖大漢子,便是瘋禪師的徒弟,號稱“雷大膽”的。因性情粗豪,最喜交友,五湖四海都有結交。而且其師名震天下,功法厲害,人人都聞名而慕見,所以甚得人心。

  篩過酒,便有人問雷大膽:“大膽,怎麼你也趕過來了?你師傅的名聲不比凌飛道長差多少,讓他知道你也來湊熱鬧,小心再揍你一禪杖。”

  雷大膽笑道:“這不怨我,就是我師傅把我派過來的。蜀山門人公開燃燈出道,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我師傅讓我來開開眼,看看蜀山門下得意弟子究竟實力如何。”

  有人道:“怎麼?瘋禪師也動了心思麼?派你來偷窺,是不是也想把你調教成一流高手,然後逐鹿江湖?”

  有人笑道:“那就完蛋了,大膽喝酒吃肉是不錯的,要說打架嘛,一禪杖都挨不住的傢伙能成什麼事。”眾人紛紛起鬨,都大笑說此言有理。

  “滾你娘臭鴨蛋。”雷大膽罵道,“誰不成事?不服出去比劃,老子讓你瞧瞧三重金鐘罩和千鈞刀的厲害!你們也不想想,我師傅的一禪杖,天下有幾個人能挨的住!你娘的,老子皮粗肉厚,第三重金鐘罩護身,挨了一下到現在走路都打顫,讓你們這些孫子挨一下試試?不說別人,關老虎你吹牛說銅筋鐵骨,一禪杖就把你打成屎老虎。”

  眾人嘩然大樂,紛紛舉杯轟飲。

  停了片刻,有人又問:“大膽,你師傅這次踢你過來,沒給你派什麼任務麼?會不會要你當眾挑戰,跟蜀山弟子過上兩手?”

  有人竊竊而笑,道:“大膽你慘了,你師傅深謀遠慮,覺得你不堪造就,只怕要借蜀山弟子的手把你幹掉也未可知,然後好再收徒弟,重傳衣缽……”

  “放屁!”雷大膽笑罵,循聲看去,見是靠在板壁上的一個青衣漢子在說話,笑道:“我道是誰在放鳥氣,原來是你!陳大脖子,看來你上次挨的收拾得還不夠,你娘!”提起一壺酒,平平擲了過去,正落在那陳大脖子面前。他喝道:“倒滿!我師傅真給我派了任務,要借我的手先把你這廝灌死再說!”一番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跟那人對飲了幾大碗,把對手逼得連連告饒,雷大膽豪興已發,虎然站起身來,踞凳而立,雙目環視周圍,爍爍發亮。

  “難得在座有這麼多老相好!哈哈哈,兄弟一相逢,不喝酒怎麼對得起?喝酒!都他娘的給我喝酒!喝死為止!今天喝不死的,不是我老雷的兄弟!”

  “好!”眾人轟聲答應,一時觥籌之聲頓起。稍靜,有人打趣道:“怎麼?老雷勸大家喝酒,難道要請客麼?咱們喝死了,你可得付賬。”

  “瞧你這小氣樣!”雷大膽睥睨而笑,豪飲一大碗,道:“請客就請客!錢財算得了什麼,行走江湖,講的不是一個痛快麼!小二,每桌再給我上十罈酒,這二樓所有客人的帳,由我來付!”說完,從懷裡捏出一個包裹,扯開了,把五封銀子擺到桌上。這是百兩一封的雪花紋銀,五百兩銀子,足夠眾人喝下大天來了。

  “老雷豪爽!”眾人齊聲喝彩道,紛紛起立邀杯相敬。

  不過與雷大膽熟識的幾個舊友,卻素知這師徒二人耽於武學,沒有經營之道,錢財向來窘迫。當下被叫做“淝水天星”的柯青問道:“老雷,你哪來這麼些銀子?不會是打劫來的吧?”

  “我師傅給我的。”雷大膽跟人對碗剛完,抹去須上酒水,說道,“我師傅近日發了一筆橫財,給我這些銀子當盤纏!來路正當,你們不用懷疑我老雷的品行。”

  瘋禪師痴於武學,修為極高,這是江湖上每一個人都知道的。不過人的精神心力難多用,沉耽一事,往往便不涉其餘,要說一個鎮日琢磨功法快陷入半瘋的和尚,居然也有發財的時候,這比馬長角牛生翼還要叫人生疑。

  當下看到眾人懷疑的目光,雷大膽笑道:“知道你們不信。都知道邢州鐵籌門的事吧?”

  “鐵籌門?狐妖的事?”

  “大膽,你說的是狐狸精的事麼?”

  邢州鐵籌門數年來被狐妖所擾,由一個百人大派銳減至僅存十數人,這件事在江湖上風傳很久了,在座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鐵籌門數年前不知何事,竟然招惹上一頭厲害之極的狐妖,遂成死敵,狐妖處處追尋鐵籌門人的蹤跡下手加害,幾乎把鐵籌派滅門了。門派曾請過不少高人來幫忙,可惜終究未果。想不到瘋禪師這次也要出馬來趟這條河。

  “不錯,”雷大膽道:“就是狐狸精的事,我師傅被請去消滅狐妖,這些錢就是鐵籌門給我師傅的報酬。”眾人心中瞭然,瘋禪師沉心武學,糞土錢財,想來他答應干預此事,只是因為對法力高強的狐狸精感興趣,想要跟狐妖交手而已。

  一時眾人紛紛嘆息,或說鐵籌門時運不濟,竟然招來如此大難。或說現在妖怪太過猖獗了,竟然視天下英雄於無物,頻頻現身奪人性命。另外還有人心存懷疑,說一般修為精深的妖怪都隱居在山林中潛修大道,不涉人世,為什麼這隻狐狸竟然大反常態追殺鐵籌門,難道里面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不過不管如何,眾人都相信一點,有了瘋禪師的加入,狐妖估計便再難倖存。嘯魔杖可不只是聽著威風的。

  眾人絮絮嚶嚶,由此評論開去,話題一會轉到明日壽誕,一會轉到蜀山,一會談起狐妖,一會又說到數年前雍熙平妖之事。角落裡的秦胡二人也不抬頭,只顧悶吃,只不多時,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原來,隆德府這碎玉刀趙老爺子,便是當今蜀山派掌門凌飛道人以前的師兄。當年因為牽涉一些事情,被逐出門牆,自己在隆德府開莊立戶。凌飛道人自小跟師兄交好,老爺子被趕出來後,他也並沒有斷絕來往,多年來經常走訪。

  今次不知什麼原因,蜀山竟然傳出訊息,凌飛道人要趁趙東昇的這次壽誕,給門下一名弟子點燃照路燈,高調進入江湖。

  這,就是群豪匯聚過來的原因。

  蜀山派門牆森嚴,從來不接外客,使得其身上一直籠著神秘面紗。江湖上也鮮見蜀山弟子走動。但是,蜀山盛名流傳數百年不倒,與天龍寺一直持掌江湖牛耳,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江湖上交口相傳,蜀山門人手段厲害,人人都有絕技。但是,傳言如此,究竟厲害到什麼程度,具體有何絕技,卻是沒人見過。所以,天下百家,一聽蜀山弟子將公開燃燈開路,便紛紛湧來,要一探蜀山的真正實力。

  胡炭聽見眾人評論得熱鬧,咕嘟咕嘟的喝下一大碗湯,笑道:“蜀山弟子這麼厲害麼?明天我倒要見識見識。”眼睛滴溜溜亂轉,也不知在想什麼鬼主意。秦蘇蹙眉看他,只擔心這小混蛋藉機生事,低聲囑咐了他幾句。

  正說話間,樓下穿青衣的僕童又引來兩個新客人,到秦蘇這桌坐下了。其時適才同桌的五人已經離去,換過一撥人了。只是秦蘇二人心不在焉,知而不顧。

  新到的客人中,有一個高個年輕人,眼中頗有神采,聽見鄰桌忽然爆起一陣歡呼,便把目光投注過去,可是不一會便又掉頭回來了。看來,他並沒有在座上找到相識之人。

  匆匆點過飯食,那漢子便把目光投到秦蘇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會,眼中神采愈亮。

  “在下雁蕩山許三立,朋友送號“一劍飛絕”,冒昧請教,姑娘從何處而來?”

  “我們從江寧府來。”秦蘇淡淡說道。她自小在玉女峰長大,帶著江南口音,這是無法隱瞞之事,若說從別處來,不免惹人生疑。

  那漢子喜道:“江寧府啊!那是好地方,山水毓秀,在下多年前曾游過一次,至今仍懷念那裡的風物。”見秦蘇默然不答,便又說道:“江南山溫水軟,人也秀美,姑娘……”他打量著秦蘇的相貌,讚道:“姑娘果然不愧是江南人物,在下一向便知道姑蘇女子婀娜多嬌,今日一見,果然傳聞不虛!”

  秦蘇眉頭一皺。這人性情浮華,是個浪蕩之徒,見陌生姑娘說話,不兩句就開始誇獎人的相貌,豈是正直人所為?此等人不可多談。當下默不作聲吃菜。

  那漢子兀不識機,頻頻追問秦蘇的師承,門派。秦蘇面色淡漠,給他一個聞而不應。正嘮叨之時,忽然聽見胡炭叫一聲:“咦?這是什麼?”

  飯桌上,一隻褐色的螞蟻正呆呆的轉著圈子,比平常的螞蟻大些,背腹之上,有一道淡淡的白線,除此外也沒什麼特異之處。那漢子笑道:“小孩,連螞蟻都不認識了?”眼睛一骨碌,瞥見秦蘇低頭吃菜,似乎無動於衷,便口風忽轉,說道:“咦!不對!這螞蟻挺古怪,只怕有毒,你們小心些。”站起身來,假裝要捉螞蟻,卻趁機挨近了秦蘇。

  胡炭把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小二!小二!你這破店怎麼淨是蟲子?螞蟻都上桌了,還能讓人吃飯嗎?!”說完,拉起秦蘇,道:“姑姑,我們走吧,這破店好多不乾淨的東西。”

  那漢子大感失望,起身攔道:“姑娘何故這麼著急,螞蟻什麼地方沒有……”話沒說完,又見胡炭指著自己腰間叫喚:“你看,你身上也有蟲子!太髒了!”

  果然,一隻紅頭黑身的小小蠕蟲正黏在布袍之上,腦袋頻頻擺動,想是在猶豫該往上走還是該往下走。

  “不行了,這地方太髒了,我們不吃了。”胡炭牽著秦蘇跑下樓梯,拋了一小錠銀子給櫃檯,道:“不用找了。”剛出門口,便聽見二樓一陣驚天動地的大喊,接著碗盤碎裂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聲音,正是剛才出言無狀的那個漢子。

  “這不怪我,我的蟲瓶掉了……”小童無辜的看著秦蘇。“說不定裡面有幾個毒蟲……”

  秦蘇莞爾一笑,輕輕敲一下他的小腦袋。這小鬼,壞人碰上他算是倒霉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9
第三十九章:來不速(上)

  次日天明,秦蘇和胡炭早早就出了門,到趙家莊門外打探。

  此時風雪卻又颳起來了。漫天白絮,比之前日似乎更大。兩人都穿上厚實衣裳,在趙家莊外背風處躲著向裡探視。

  這趙家的莊院果然很大。

  雲牆延千尺,角簷層相疊,從外向裡望去,樓宇亭台錯落,都掩在巨木枯枝後面,被厚厚的白雪覆住了,白茫茫一片。更值早晨風雪再盛,這一座高閎巨闕,在密密的落棉之中,看起來尤覺宏偉肅穆。

  重門深如海,趙家莊的進深雖不能與將相王侯的府宅相比,但其佔地和規模,在隆德府城內也算是排得上名號的,曲榭迴廊,荷池金山,這佈局頗見氣魄,便是與東西兩京的大戶人家相較,也不見得遜色多少。老爺子早年離開蜀山,身無長物,憑著一身法術替人走鏢開始,手眼漸廣,而後自立鏢局,開館授徒,數十年來拼下這一份家業,實非常人所能。

  不過,老爺子的莊院建得再大,終究也沒有法子同時容納近千人參與壽筵。沒有足夠的空地安排桌子。

  趙家莊今次算是碰上了大意外,上上下下誰也沒想到,這一次七十大壽會吸引來這麼多賀客。從九月中旬開始,便先後有數十個門派首領遣徒送來信箋,說要親自趕往隆德府參加宴席。連長輩帶弟子,記錄在名冊中的就有九百一十七人,這還不算那些偏遠地方來不及送信的門派,以及一些行蹤無定的高人俠士。

  近千人的宴席,算每桌八人,至少也要排一百張桌子才能坐得下來,即便是設流水席,這許多吃完飯要看熱鬧的客人終究也需要地方安頓,莊院裡是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所以,就只能把桌子席位排到外面的街道上了。

  胡炭二人趕到趙家莊的時候,正看到十餘名趙家僕役吆喝著往外搬桌子。門前一條街道上,已經列了十餘席,每個座席頂上,還搭了架子,用黃紅兩色棉布結成布帳,帳腳置下炭爐,想來是給客人遮蔽風雪和禦寒之用。

  秦蘇看著排成長龍的桌子愁住了。她先前的擔憂終於成了現實,趙家莊果然容不下這許多賀客,看來將有不少人被堵在莊門之外了,秦胡二人想要混到裡面去,得謀個法子才成。

  看看左右,見正對著莊門的地方,此時黑壓壓聚著有十數來人,都把手籠在袖子裡,正在大聲談笑。看來這是左近的閒人,來瞧熱鬧的。秦蘇拉著胡炭,不動聲色的走近過去,混到人群裡立定了,想聽他們說話。

  不期想,這時莊裡卻突然一陣喧嘩,有人叫道:“辰牌到了,快點炮,快!快!”

  六七個胸紮彩花的年輕弟子興沖沖跑出了門,向左右分散開了,一人提著一長掛鞭炮,手裡捻著香火。

  “快點,別誤了吉時!”門裡有人叫道。

  不多時,震耳的鞭聲便響了起來。原來這是在行祭天之禮。

  向來民間辦壽誕,一般次序是要在清晨時祭天禮地,然後面北三拜叩謝皇恩,最後算準吉時,方可開宴,趙家向外傳的訊息是今日申時二刻進入吉時,所以一眾賀客將在彼時入席。

  胡炭自來便沒正經過過一次新年,眼見著些焰火,稀奇得很,注意力登時被吸引過去了,興高采烈的看人燒鞭炮。秦蘇卻無心看這些熱鬧,透過青色的煙霧,直直向莊裡望去,看見莊門裡,靠牆處擺了兩張方桌,桌上放著筆硯簿子,幾個弟子正在搬動椅子。看來這是用來記錄賓客身份和禮單的。兩個人想進到裡面,首先得過這一關。

   “姑姑,我們繞到牆角,跳進去,料想他們發現不了。”正盤算時,胡炭恰好也過來了,看見莊里布置,便悄悄的說。“我就不信這麼大個院子,他們每個角落都派人把守。”

  秦蘇搖搖頭,這個法子太過冒險了。方今天下混亂,舉目便有鬥殺,趙家莊今次辦這壽宴,必定也作好了防備功夫的。雖然胡炭說的沒錯,不可能每個角落都有人把守,但萬一兩人跳進去的那個角落偏偏就有人看著呢?那便如何是好?

  “要不……我放幾個蟲子毒翻他們?”胡炭見秦蘇反對,眼珠子轉了轉,盯著莊門口那幾個笑容滿面的弟子又出了個主意,“趁他們亂成一團,我們跑進去……”他想了想,又搖搖頭,自己把這個計畫駁倒了:“呃,恐怕不行,他們要是叫亂起來,人人都向這邊看,咱們也不好進。”

  “你不用想這些法子,”秦蘇瞅了他一眼,道,“要是這麼容易讓你渾水摸魚,人家的莊子早就倒了,還能開到現在?”

  “那怎麼辦?”胡炭說。望著莊門口紮了紅綢帶的石獅琢磨。過了一會,他忽又轉回頭笑道:“姑姑,咱們也不用這麼麻煩,要不就按我說的法子,上去跟他們說,我們是寇師公家裡來的,說他家失了火啦,或者家裡誰被打傷了,請師公出來見一面說話就成。”

  “胡鬧,你又想騙師公。”秦蘇敲了他一下,道,“咱們現在名聲多壞,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是來跟師公求助的,你用這些荒唐話把他騙出來了,還承望他相信咱們說的話麼?要是連師公都不相信我們,以後就再也沒有相信我們的人了。”

  胡炭嘻嘻一笑,摸著腦袋,片刻,偏過頭去想,便又把目光從幾個弟子身上轉到了離大門兩丈遠的桌席上。

  “姑姑,你說……等他們開席吃飯的時候,我給那桌人下點麻藥成不成?弄點動靜,門口那幾個人就該出來了吧?咱們趁機混進去,也不會有太多人看見我們。”

  這回秦蘇看都沒看他,這小童一腦袋作惡念頭,不用多理睬。

  可是,該怎麼才能混到莊裡去呢?這真叫人為難。秦蘇嘆了口氣。她原先設想的計畫,是等眾人開宴時,隨便報個名號進去賀壽,反正天下門派繁多,一月有時就有幾個新門派成立,胡亂起個不打眼的招牌也沒人生疑。

  誰料想形勢出人意料,蜀山弟子要借壽筵燃燈開路,惹得一大幫海蝦河蟹都來看熱鬧,把進莊的資格都給抬得水漲船高了。秦蘇要是隨便捏個名去報門,人家看她份量不足,必定會把姑侄兩個安置在門外。

  “怎麼辦?”秦蘇看著莊門出神。

  隨著日頭一點點抬至天中,漸漸有早來的人上前報到了,果然,有幾人進去了,另有十餘人卻被莊客攔住,請到街上的坐席安頓下。秦蘇聽見有個漢子在不滿的發作:“我們千里迢迢從福州跑過來,怎麼連門都不讓進?把我們晾在大街上,趙家莊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一人也幫腔道:“咱們從大老遠來,誠心給老前輩賀壽,怎麼說也是客人吧,若說人多準備不齊,咱們吃不到壽席也就罷了,可是連莊門都不讓進,這算是什麼待客之法?”

  一個趙家莊弟子跟他們作揖賠罪,笑道:“成師兄,鄺師兄,千萬見諒,承道上的朋友瞧得起,今日有這許多人趕來道賀,家師實在感激不盡。成兄長居福州,我們一向雖不曾上門拜望,但洪翰堂忠勇俠義,門下弟子個個好漢,趙家莊上下都極感佩的。還有鄺師兄的廣意拳,今日雖是首次聞名,但看鄺兄氣度,料知也是不凡之人,放在往日,家師知道幾位到來,必定非常欣喜,定要出門迎接。只是今日,天下各路豪傑都蒞臨趙家莊,稍晚青葉門的葉蘅葉師叔,十二橋的譚從容譚師叔,劉振麾劉大俠都要來賀壽,莊內實在安排不開,就只能暫時委屈各位師兄了,少時家師一定出來跟各位致謝。”

  這洪翰堂一向不與趙家莊聯絡,這時也來賀壽,顯而易見是要來瞧熱鬧的。那弟子倒會應客,先一番忠勇俠義,英雄好漢的言詞,虛虛抬人一道,消了敵意,然後抬出葉蘅等人的名號,讓洪翰堂和那姓鄺的自省身份,知道不能與這些高人同席。

  果然,洪翰堂那姓成的聽完話,馬上就軟了下來,訥訥了一陣,口氣也變得悻悻的:“可是,我們在大街上吃飯,也見不到壽星公啊,既然是來賀壽,連趙師伯的面都不見,也實在說不過去。”

  “成師兄有心了!多謝。”那弟子笑道,“眾位師兄會見到家師的,開宴時家師會到前廳來謝禮。稍後……凌飛師叔他們有什麼話說,也會在前廳。咱們把大門都敞開了,讓大夥兒都能瞧見。”

  眾人一聽,知道蜀山派就在前廳燃燈,這才不說話了,告了歉各自歸席。計較的當口,卻又有十數人過來報號,仍是兩三人進去,十餘人被攔在外面,不免又一番解釋。

  秦蘇二人站在門外,苦想法子,堪堪守了兩個多時辰,眼見著末時將近,一條大道上來往的車馬漸漸多了起來。趙家莊的門口,此時已經被絡繹的賓客擠滿了,兩邊街上,離門稍近的十數張桌子,也已經坐滿了人,嘈聲擾擾,互道寒暄,群情沸沸,是遇故知。數十輛輕轔馬車,或絨簾漆廂,或金轅玉軛,齊整的排在對街空處,另有十餘抬粗呢暖轎雜在其間。這不知是哪些個有錢商紳的代步之物。趙老爺子並非純粹的術界中人,走鏢行商,有些場面上的朋友也不稀奇。

  胡炭拉住秦蘇的衣角,悄悄地說:“姑姑,你有沒有看見,有好幾個人不會武功法術也進去了,看樣子他們也不都是按門派分高低。”秦蘇也看見了,不久前一個滿臉酒肉色的胖子下轎出來,被四個莊客擁了進去,瞧他步履重濁,顯是不會武功法術。

  “會不會是看送的禮物分人?”胡炭說,“送的禮物貴重,就是貴客,好些地方都是這樣。”

  秦蘇點點頭。這是個正理,不管世道如何改變,以財量人的事情總是沒有變化的。比別人能斂積更多的金錢,說起來也是有能耐之人,而一般有能耐之人,也多會受人敬重。

  秦蘇兩人頭些年裡,沒少遇到衣寒食單的苦弊,對此理深有體會。後來胡炭賣符得錢,發狠買了不少貴重衣衫,妝扮起來,從此才沒再受人不如衣的刁難。

  “要不我們也做個有錢人進去?只是沒有好禮物。”胡炭說。他手裡金子不少,當時金貴銀賤,一兩金可當近百兩銀,算來二人手裡也還有幾千兩銀子。可是這些東西拿來送禮卻不合適,倉促間想去買個精緻禮物也來不及了。

  又半個時辰過去,末時已至,聽見前門趙家莊弟子“鏜!”的一聲鑼響,莊內彩樂齊放,秦蘇這時也拿定了主意。

  “回去!我們換完衣裳再來,他們若問時,咱們就說是寇師公的弟子,找師公有事。”

  胡炭喜道:“好啊!好啊!哈哈,還是我的法子好吧!進門以後,我去約師公,姑姑,你在大堂等著就成。”

  “我只說咱們裝成師公的弟子,可沒說讓你去誆他出來。”秦蘇瞪了小童一眼,道:“算起來,咱們都是師公的後輩,眼下為了應急說成是他弟子,道理上說起來也沒什麼錯,料想師公知道了,也不會見怪。”

  兩刻鐘以後,秦蘇小胡炭裝扮停當,騎馬再次來到趙家莊。

  兩個莊客過來把馬牽住了。迎客的弟子看到衣飾都麗的年輕女子帶著個少年踏進門,不敢怠慢,齊唱了訊,霎時便有人過來迎接:“姑娘,公子,道上辛苦!不知二位從哪裡來?”

  “我們從明州來,家師是寇景亭。”秦蘇淡淡的說,心裡有些緊張,面上卻不敢有絲毫表現。

  “原來是仙遊門的師妹師弟,不是外人。”那弟子笑了起來,瞅了瞅秦蘇,道:“只是師妹眼生的緊,去年我和師父去拜訪寇師叔,卻沒見著兩位。”

  秦蘇微微一笑,藉以掩飾心中不安,答道:“仙遊門上下一百多號人呢,師兄自然不會全都認識。想來那時我還在山下吧,門派總有些事務要辦,哪能像師兄一樣享福,可以成天呆在莊子裡聽趙師伯教誨。”

  那弟子哈哈笑了一聲,道:“這倒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其實咱們也一樣,一年到頭四處跑。說起來師妹也許不信,這一年裡咱們在外面呆的時間比在家裡都長,呵呵……對了,還沒請教師妹和這位小師弟尊名呢,寇師叔這時還沒有到,讓兩位先來,可別又一高興跑到別人家裡去做客了吧?”

  原來寇景亭竟還沒來,秦蘇心裡有些失望。不過這弟子這麼說話,顯然已經暫時消解了對二人的疑心,秦蘇壓下心中失落,微笑答道:“我叫蘇琴,他是胡炭。師傅吩咐我們先來,他晚一些到……我們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正說著,胡炭上前一步,從懷裡抽出一個綢布包裹遞了過去。笑嘻嘻說道:“這是我們備的禮品,給老壽星公道喜了!師傅交待我們說,禮品太輕,難表心意,請不要見怪。”這是昨天他從烈陽道人手中奪得的物品,雖不知什麼用處,但看烈陽珍而重之的放在懷裡,料想價值不菲。

  秦蘇見了少年此舉,心中暗想:“到底還是炭兒機靈。”兩人作為寇景亭的弟子先於師傅叩門道賀,焉有不攜帶禮物之禮?小少年一聽見寇景亭還沒來,馬上反應過來,從懷裡拿出此物來應急。

  那弟子訝然看了胡炭一眼,笑道:“胡師弟客氣了。”拿到手中聞到香氣,突然‘咦’的一聲,把包裹送到鼻前嗅了嗅,低呼道:“上品牛膝香!寇師叔送這麼重的禮,可太破費了!”

  胡炭拱手笑道:“哪裡,哪裡,寶劍送壯士,胭脂送佳人……”正欲胡說八道一番,卻感到後脖一緊,被秦蘇輕輕揪了一把,這才嘿然一聲,不說話了。客套完畢,那弟子將二人請進了莊,便有僕童過來引路。姑侄兩人向裡走,剛走近前庭花池,就有知客弟子高喊道:“仙遊門弟子蘇琴、胡炭到賀,裡面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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