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43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9
第三十九章:來不速(中)

  此時牌已進未,還差半個時辰就入吉時了,客人們也到了十之七八。秦胡二人跟著僕童穿過走廊,一路只生怕遇見熟人,不敢多看。藉著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四周,看見前庭十餘丈方圓的地方,擺滿了座席,席上將次坐滿,客人們高聲交談,處處笑語。大門正對,四十步遠之處,是趙家莊的前廳,此地是壽星公受賀所在,也是蜀山弟子將燃燈出道的地方,此時三扇門八字洞開,原有的圍屏全部撤走,屋堂豁明,裡面張燈結綵,高燭明放,映得一片雪亮。地上鋪著猩紅的氈毯,樑下懸著五色絨花,精巧的銷香金獸,纏繞的龍腦煙,一色金黃色香榧木用具,中堂一幅八尺寬的龜鶴獻壽圖,盡顯富麗氣派。高腳的花架上,擺放著各色花草,此時正當隆冬,草樹何其罕見,趙家莊能為壽辰擺置如此之多的鮮花,顯見家底之殷富。

  胡炭邊走邊讚歎,看得眼都花了。見往來的童子僕役人人衣著光鮮,還有不少人佩著環飾,忍不住跟秦蘇說:“他們家真有錢,唉,我以前總覺得咱們也挺有錢的,可是跟人家一比,就像一隻小蛐蛐兒站在大馬旁邊一樣,太難看了。”

  秦蘇聽他比得有趣,微微一笑。還沒有答話,童子已經將二人引到東院近門的席旁,拉開了凳子。二人坐下後,抬眼看看周圍,見這別院也一樣坐滿了人。時值臘梅開放,滿院十餘株梅花白朵如雪,幽香撲鼻,桌席都擺在花樹之下,美酒佳餚,並賞梅雪爭色之景,這一番佈置頗有意趣,算是天時人事相湊巧了。

  同席的座位還沒有安排滿,只坐了四個面生之人,秦蘇略略打了一眼,見其中二人神態凝重,端茶就唇,舉動間隱有氣息流動,是江湖上的人物。另兩位卻不知什麼來歷,一個低著頭誰也不看,兩個眼睛只盯著茶杯,彷彿在沉思。另一人神色倨傲,環臂抱胸,大剌剌坐著,對往來招呼的童子大聲說話,也不知哪來的這麼些傲氣。不過秦蘇明白,能進得了趙家莊的大門,必非一般人物,她怕言多有失,不敢說話,坐下後向眾人略略點頭致意,便拉著胡炭,把眼睛直望莊門處投去,只盼望金角麒麟能快些到來。

  到底已臨近吉時,貴客們漸漸都要到齊了,門口的知客弟子高聲唱訊,幾無停時。就在二人落座後不足一刻鐘,中原大俠劉振麾,十二橋掌門譚從容,天龍寺住持宏願法師,章節道人等高人名士也相繼來到,還有一些往時難覓蹤跡的前輩耊宿,像續脈頭陀,五花娘子,廢國先生,等等,名號從童子的口中一一報來。這三人秦蘇曾有耳聞,前一人是江湖久傳名的神醫,曾活死人無數,當年胡不為失去魂魄,秦蘇就曾帶著他尋訪天涯,千辛萬苦尋找此人,始終無所覓處,誰料想他今日卻會在這裡出現。五花娘子就不提了,是因藥聞名的老前輩,已絕跡江湖數十年。最後一人來歷更是稀奇,乃忠於前朝周帝的頑固遺老,早年間是江湖上聞名的巫覡,惑神迷幻之術天下無雙,自三十二年前太祖陳橋兵變,周亡宋立,他便自改名為廢國先生,專一和朝廷作對,奇案司曾多次派員捉拿,但此老法術高強,普通的捕快哪是他的對手?逃脫了無數次追捕,至今仍是朝廷緝拿重犯。今日居然也敢高調參加趙家莊的壽筵,也不知有什麼圖謀。

  車如流水,人如潮來,形形色色的賀客絡繹不絕,然而,始終不見金角麒麟出現在門口。秦蘇心中暗暗焦急,可別又生出什麼變故吧?姑侄二人尋訪了一年多,今日始有機會遇見,可千萬不要再出什麼意外才好。

  正滿心焦灼暗暗祈禱的當口,門口白影晃動,卻又有兩個人慢慢邁進了莊。秦蘇一見,腦裡“轟”的一聲響,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到顱中來了。

   “玉女峰掌門白嫻,弟子曲妙蘭到賀,裡面看座!”知客弟子唱道。

  姑侄兩人誰都沒想到,他們沒等來寇景亭,竟先等到了這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白嫻!”秦蘇的身子猛震過後,立刻挺得板直,她努力睜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步入前庭的兩人。青鬢堆鴉,嬌顏勝雪,恬淡的微笑,從容的神態,這張熟悉的面容仍如六年前一樣。

  姑侄二人背負冤名,被人不死不休的追殺,數年間生死掙扎,顛沛流離,正是因此人而起,怨仇當真深如汪洋,秦蘇心中的激動又豈是寥寥筆墨可以形容的?努力壓制著狂湧的憤恨,秦蘇好不容易才終於忍住沒有衝出門去,與她當場拚個你死我活。

  “她就是白嫻麼?”胡炭也聽到了童子的唱訊,輕輕問秦蘇。多年來久聞其名,今日始見其人,胡炭更多的是好奇。少年年紀幼小,畢竟不善記恨,對這個害得他多年逃亡的最大仇家,不像秦蘇這樣抱著巨大的仇怨。

  秦蘇沒空回答,怒目盯著白嫻,只恨不得飛身過去,劈面給她一記冰雷掌。她自沉在仇恨中,便沒察覺到庭中形勢的不對,稍片刻後,還是胡炭旁觀局外,心明眼澈,看到童子報完白嫻二人的名號後,原本鬧哄哄的庭院剎那間變得沉寂。

  “姑姑,有古怪。”胡炭拉了下秦蘇的手臂,悄聲道。

  “有什麼古怪?”秦蘇話剛出口,她自己便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聽完白嫻的名號,前庭許多客人都停住了動作,驚訝的扭頭,把目光投向玉女峰二人。看得出來,他們對白嫻此時在這裡出現感覺到奇怪。情形有些蹊蹺,玉女峰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客人們的反應如此反常?

  白嫻卻微笑著,對眾人的注目視而不見,淡然跟著童子穿過走廊,向後邊北院走去。然而就在三人踏上台階,準備進入前廳之時,一聲重重的咳嗽阻住了白嫻的腳步。

  “白掌門留步。”

  秦蘇循聲看去,見說話的是個三角臉的白鬚老頭,坐在花池前面,正對著前廳,顯見身份不低。只是打扮卻很樸素,一身泛白的灰布棉襖,肩上似乎還有個補丁,秦蘇打量一番,卻不認識。

  “玉女峰好健的風頭!白掌門好高的興致!哈哈哈,在這樣的時候還能趕來賀壽,實在叫人佩服。” 那老者掛著冷笑說道。“自古來大夥兒都知道一個詞:做賊心虛。但凡作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往往神明愧疚不敢見人,可是,今日看到白掌門,鷗某人才大長見識,知道這句話純屬胡說八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巾幗真不讓鬚眉啊!哈哈哈!如今的江湖,真是比以前強得太多了,白掌門,你說是吧?”

  白嫻眉頭微蹙,看了那老者一眼,俯身與那個名叫曲妙蘭的弟子低低耳語,片刻抬起頭來,說道:“這位是南山隱鶴的鷗長老吧?鷗長老有什麼話,就請明示如何?白嫻資質駑鈍,不太理解前輩話中的影射之意。”

  “哈哈!影射麼?有麼?白掌門多心了,鷗某其實是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不知白掌門可否賜告一下?好釋我心中疑團。”

  白嫻淡淡說道:“白嫻雖然忝為玉女峰掌門,但對於鷗長老來說,我仍是江湖後輩,長惜幼,幼尊長向是江湖傳統,白嫻不敢指教。”兩句話對答,白嫻已知此人來意不善,因此話裡也暗隱鋒芒。

  “哼!”鷗長老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冷哼,瞪著白嫻說道:“長惜幼,幼尊長,這固然不錯,不過鷗某人可不敢當你玉女峰的長輩,那會折壽的。我想問的是,江湖上近來盛傳一句話:‘青龍門,擒龍門,行惡事也配稱龍門,玉林峰,玉女峰,甘墮落敢誇玉藏峰。’不知道白掌門聽沒聽說過?玉女峰在隋真鳳主持的時候,可是三十六大正教中一派,可是到白掌門手裡,嘖嘖,這名聲可臭得很啊,居然和青龍門玉林峰一爭短長了!”

  玉林峰,擒龍門。行走江湖的人,幾乎無人不知這兩個門派的大名。玉林峰幾十年前曾也是響噹噹的名門正教,前峰主藍姚在外雲遊時意外殞世後,傑出女弟子梅劍香以二九妙齡接掌門派,使玉林峰名聲更著,當時盛傳“青絲翠眉令白鶴,粉妝嬌娥駕玉山”,一時轟傳江湖。梅劍香性情爽烈,加之貌美如花,法術高強,不知曾傾倒過多少浮萍子弟。只是世事總悖人情,梅劍香竟然自喪晚節,四十多年前她突然性情大改,開始驅逐派中弟子,然後大張旗鼓從各地搜尋眉目俊美的少年男女入山,玉林峰名聲由此變惡,有傳言說梅劍香被人下了催情之毒,變成了一個夜夜尋歡的無恥妖女,這便是玉林峰墮落之名的來由。而擒龍門,算是一個老牌的賊窩了,污幟高張數十年而不改,大門盡向三教九流敞開,多少門派棄徒,通緝要犯,奸邪之輩聚眾糾合一起,在裡面混得如魚得水。

  至於青龍門,那更是了不得,算得上是江湖傳奇了。長江後濁浪推翻前濁浪,一代新惡人遠勝舊惡人,令人刮目相看。此門突起於三年前,原本不成氣候,僅只八九人的規模,可是彷彿只一夜間,門派突然壯大許多,也不知從哪裡招來了許多為非作歹之徒,明目張膽舉著青龍門之名,犯官犯禁,欺壓同道騷擾地方。近些年來,天下各地的燒殺劫掠之事,青龍門幾乎都掛名之份。對於這樣惡跡昭彰的敗類,正義之士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南北兩地的英雄曾經聚集邀擊過數次,然而正如前面的奇案司對付廢國先生一樣,青龍門可並非惡徒糾合那麼簡單,門派中藏著深不可測的人物,幾次交鋒,令許多成名英雄鎩羽而歸。而且此門另有一樁妙處,自己奸惡歸奸惡,偏還不容別人之污,積極抗擊羅門教,與之水火不容。而此時的中原術界都以羅門教為首敵,疥癬之患,既然能克惡疾,加上一時難以消滅,大夥兒漸漸也就默許了它的存在。基於如此形勢得以苟存,青龍門的聲譽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成立不過三年,青龍門名聲遠颺,後來居上,惡名凌駕於玉林峰和擒龍門之上,排名首位。

  鷗長老當著上千賓客對白嫻提出這句江湖傳言,將玉女峰與其餘三家相提並論,惡意不言自明。

  當下聽說,白嫻面上神色不變,說道:“哦?有這句話麼?我倒沒聽說過。江湖傳聞十言九虛,以鷗長老的身份,不會也相信這些閒言閒語吧?江湖上多有這些心懷叵測的陰險小人,造謠傳謠,故意毀人聲譽,鷗長老,雖然貴教與我玉女峰曾有過一些芥蒂,但我想以鷗長老的名聲,應該不會也跟這些無事生非的小人一般,落井下石,挾私報復。”

  “哼!”鷗長老被擠兌得老臉通紅,白嫻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卻陰毒。把鷗長老與玉女峰有隙的事實說出來,鷗長老此時提出如此疑問,顯而然之,就成了她口中心懷叵測無事生非的陰險小人,不惟造謠傳謠,而且挾私報復。老頭兒面上時紅時白,怒目瞪了片刻後,冷笑道:“比起牙尖嘴利,鷗某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事實在此,不怕你不承認。你玉女峰這幾年來大大出名,江湖上誰人不知?難道我老頭子不說,大夥兒就當作沒發生了麼?先是有個叛徒弟子秦蘇,自甘下流,與賊人為伍,現如今只怕已經進了羅門妖教了吧?然後事不過兩年,你白掌門即位,喝!了不得了,大逆不道的弒師之舉居然也作下了,嘿嘿,雷手紫蓮教的好徒弟,叫做慧喜的是吧?她可真是你玉女峰的好弟子!老師太死得夠冤的!”

  “什麼?!慧喜殺了師伯,這怎麼可能!”坐在東院的秦蘇聽到這個消息,恍如被五雷擊頂,一時驚呆住了。

  “鷗長老博聞廣識,當真令人佩服。”白嫻說道。“秦蘇與妖教為伍,慧喜弒師犯上,這都沒錯。依照玉女峰門規,這兩人已經受到了應得的懲治。我想,這也算是玉女峰對同道作出的交待了。”說完俏臉一沉,眼中開始湧出寒意,話風也轉得鋒利:“只不過,白嫻有一事不解,鷗長老這麼關心我玉女峰的事,到底是何居心?如此介入旁派事務,南山隱鶴難道已經越過蜀山和天龍寺,成為天下第一了麼,據我所知,南山隱鶴自己教中的事務尚且處理不清,怎麼還有閒心過問別人門派的事?鷗長老,有精神不如先處置貴教的教眾吧,兩個月前貴教教眾在密州恃強凌弱,壓迫良家婦女入勾欄,十七名無辜女子血淚控訴,天人共憤,嘿!這逼良為娼的事情不說也罷。鷗長老想指責別人,請先把自己洗乾淨了再說!”

  “放屁……你胡說八道!”鷗長老怒道:“什麼恃強凌弱?逼良為娼?那是你們片面之詞!”

  “是不是片面之詞,問問那幾個可憐女子就知道了。鷗長老年紀大了還這麼操心閒事,不利身心啊,多多保重身體吧,我失陪了。”白嫻說完,轉身就欲踏上台階。哪知鷗長老卻不肯就此放過她,喝道:“慢著!”

  白嫻和曲妙蘭置若罔聞,仍朝裡走。鷗長老叫道:“給我站住!”順手從桌上抄起一隻茶碗,運勁向白嫻腳邊急擲過去,碗化白華,風聲銳響,直刺人的耳鼓。

  “放肆!想動手麼?你要搗亂壽筵!”趙家莊的幾名弟子還沒來得及行動,白嫻身邊的曲妙蘭卻先嬌叱起來,斜身一轉,已經擋在白嫻身前,伸腳先將****而來的茶碗踢翻上來,探五指急攫,手掌氣息吐處,只聽“嘶—”的一聲響,滿盞茶水旋轉而出,霎時凝成淡褐色的冰柱,突出來半丈長,錐尖直指鷗長老。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2:59
第三十九章:來不速(下)

  這一手功夫一露,滿庭賀客都‘哦’的一聲,心中暗想:“玉女峰名頭那麼大,果然有些名堂,這小姑娘看起來嬌滴滴的,沒想到竟然這麼厲害。”一個女弟子尚且武藝如此,推而想之,作為掌門的白嫻,手底下定然更為可觀。

  不惟客人們震愕,連東院的秦蘇也是吃驚不小。她離開玉女峰的時候,還沒見過這個曲妙蘭的弟子,看來這是白嫻任掌門後新招的人,只是曲妙蘭年紀輕輕,功法卻精深如斯,實不像是玉女峰教出來的,當年秦蘇這麼大的時候,可也沒這樣的造詣。不過,事實由不得她不信,剛才曲妙蘭旋冰出碗,用的確是真正的冰雷心法,秦蘇由隋真鳳親傳冰雷玉訣,熟悉那股氣息。

  “白嫻!玉女峰就這樣尊敬長輩麼?你們眼中可還有江湖同道?!”與鷗長老同桌的一個老者見狀,拍案而起,瞋目大喝。

  白嫻看了那老者一眼,神色登斂,拉住了曲妙蘭躬身盈盈下拜。“程師伯教訓的是,白嫻謹聽教誨。”秦蘇從背影上認出了那老人,是延安府高崖派的前輩程完。高崖派向來與江寧府諸派來往密切,這程完更是隋真鳳的忘年之交,最欣賞隋真鳳堅毅果敢的性情,往年走動頻繁,時常拜訪玉女峰,白嫻和秦蘇都曾隨師接待過他。只是自從隋真鳳失蹤以後,老頭兒便漸漸絕足玉女峰了。

  當下見白嫻執禮甚恭,程完也責罵不下去了,緩了緩口氣,道:“白嫻,你該知道,身子正了才不怕影子斜!你也不要怪鷗長老指責,你自己說說,自從你師傅離山以後,玉女峰的所作所為,還對得起它的俠義名聲麼?今天如此局面,與你白嫻有莫大關係!”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又變得凌厲起來,“你身為玉女峰掌門,不能約束弟子,讓門人欺侮江湖同道,而且疏於駕馭,竟讓門派發生弒師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舉,你說,你對得起你師傅麼?還有,近來菱紅姑那件事,你做何解釋?那樣的淫邪女子,惡事做盡,正被天下正教傳檄捕殺,你竟然也收容門下……唉!白嫻,你太讓老夫失望了,玉女峰今日所作所為,與‘俠義’二字背之何止千里!你師傅當年不辭辛苦,遙遙萬里越國懲奸,那是何等的慷慨豪邁,江湖人說起來,誰不豎起大拇指說一聲“真英雄!”可是現在呢?玉女峰數代前輩積下的好名聲,全讓你們給敗壞完了!”

  “程師伯,”白嫻又躬了一禮,道:“本來程師伯罰責,白嫻該洗耳恭聽,不應出言反駁,可是師伯你錯怪我了,白嫻身負澄清玉女峰污名之責,不得不辯。”她抿了下嘴唇,續道:“師伯,你跟恩師交好,向來知道師傅如何教導我們,她在時,無日不對白嫻諄諄教誨,白嫻也知道何為俠義之道,敢不恪守!玉女峰弟子欺壓江湖同道一事,師伯是從鷗長老那裡聽說的吧?事實不容曲傳,玉女峰是跟南山隱鶴有過衝突,可是師伯不知道原因。兩個月前我門下弟子在密州尋訪恩師下落,無意中發現有人作採花行徑,拐騙良家女子入煙花之地,激於義憤便跟這伙惡徒動了手,打死一人,打傷四人。師伯,你說,這是替天行道還是欺壓同道?”

  程完“哼!”的一聲,道:“如果真如你所言,這當然算是替天行道。”

  “好,”白嫻道:“我再來問問鷗長老,鷗長老,你今日屢次與我為難,想來正是因為此事。你不承認貴教教眾逼良為娼,你只道作惡的幾人全都跑掉了,沒有留下絲毫線索,所以敢有恃無恐的指責我,是吧?我告訴你,現在密州奇案司裡正躺著一具屍首呢,那是逃命時慌不擇路的幾個惡徒倉促間埋下的,已經被官府起獲了。這具死屍身上穿著什麼衣裳,帶著什麼腰牌,手臂上刺著什麼規矩,你是清清楚楚的,另外還有被拐自自川、陝、越三地的十七名受害女子來作人證,她們雖然膽小害怕,可眼睛卻不瞎,知道誰是害她們的人。”

  “關我什麼事,你不要胡言亂語!”鷗長老的面色霎時變得難看之極,怒道:“別把這些污水潑到我教中來,南山隱鶴哪有你玉女峰如此卑鄙陰毒?我教中弟子人人清白,絕不可能做出這等事!”

  “這句話你留著跟官府說吧。”白嫻冷笑一聲,“至於清不清白,自有人來下論斷。近幾日你們等著捕快上門索人就行了。”

  “放你娘的屁!”鷗長老怒不可遏,手臂一振,四下尋找可投擲之器,卻讓程完牽住了衣裳,制止住了。

  白嫻只作沒看見,把臉轉向程完,道:“至於惠喜傷害紫蓮師伯一事……師伯罰責的是。”她頓住默默想片刻,口氣也變得低沉:“這件事情,白嫻不辭其責,沒有什麼可辯的。當時正是恩師離山不久,我倉促接任掌門,也沒有一位長輩來教我該如何應付……那時候紫蓮師伯傷勢反覆,不能時時教導,白嫻能力有限,更不知道該如何管理駕馭弟子,所以疏忽之下,竟讓紫蓮師伯受害了。紫蓮師伯一向待弟子親如己出,她過世……我們……我們……都很難過……”白嫻眼眶一紅,到底忍住沒有讓眼淚流出來,她甩了甩頭,毅然道:“惠喜犯上作亂,本應廢去功夫投入山後猿飛崖,但她已經畏罪自盡,就只能撻屍示戒。而白嫻身為掌門,監管不力,罰面壁思過一個月,並責三刀戮腕警醒,以償未全之力。”她說完,緩緩擼起左臂衣袖,天光下照得明白,只見光潔如玉的小臂之上,一排結著三個拇指粗細的疤痕。可以看出來,這是被利器深深刺透後留下的傷口,她所說的三刀戮腕,正印此證。這下子,滿堂近百客人變得鴉雀無聲,人人肅然起敬,想不到這玉女峰掌門一介女流,明刑不貸,有如此剛烈氣魄。本來同門長輩被弒,掌門有連帶之罪也極輕,她罰自己面壁一個月已經夠重的了,想不到她竟然還硬下心腸,懲罰自己如此不留餘地。

  這個掌門,看來並不像傳言所說的那樣是非不分。許多原本聽信傳聞對玉女峰報有惡感的人,想法也在霎時改觀。

  程完看完,更是怔住了,原本還想再指責玉女峰收容菱紅姑一事,卻怎麼也找不出話頭再繼續。默然片刻後,他長嘆一聲,道:“唉!算了,白嫻,也難為你了。其實你師傅失蹤以後,我們一直都在追查她的下落……不過怎麼說這些都是藉口,老夫也不推辭自己的過錯,我確實疏忽了對玉女峰的關心。我知道你對紫蓮師太的感情,她的過世,不全是你的錯,我們也有責任,你能把玉女峰支撐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頓了頓,深深看了白嫻一眼,道:“不過老夫放心了,也很替青蓮神針欣慰,她沒有選錯衣缽傳人。你心中能存有大道正義,對人對己賞罰分明,玉女峰在你手裡應該不會墮落下去。”

  “恭領師伯教訓。”白嫻再次向程完鄭重一拜,道:“玉女峰是恩師留下的心血,白嫻只是不希望它壞在自己手中。但是我年紀還輕,閱歷不足,對許多事情都無能為力,所以盼師伯看在恩師的情分上,以後能多多提點,別讓白嫻作了錯事。”

  “我會的,”程完重重點頭,“以後我會常常到你們山上拜訪,但凡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老夫不遺餘力,一定幫忙。”

  “那就先謝過師伯了。”白嫻露齒一笑,道:“如此,師伯先寬坐,今日我們到這來,是想跟中原大俠談談一些事的,筵席完後,我們再尋機會到延安府回謝高崖派諸位前輩。”

  “好,你自便。”

  哪知啞了半天的鷗長老這次又再出言阻攔:“白掌門!事兒還沒完呢!你避重就輕的說了兩件事就想走麼?什麼秦蘇投靠妖教,弟子殺害恩師我們都不關心,那是你們家事,但我下面說的兩件事,就由不得你來護短強項了,事關我中原術界的顏面,事關我大宋江山的氣運……”

  白嫻理都不理他,腳不稍停轉走後堂。甚至連滿堂的賀客也都側目而視,心中嘀咕:“這老兒心胸狹窄之極,明明自己理屈,卻如此胡攪蠻纏。”

  眼見著白嫻二人就要穿堂而去,鷗長老氣得面皮都紫脹了。他好歹也算是江湖耋老,當著近百賓客的面被一個小女人如此輕視,如何下得了台?當下厲聲喝道:“你白嫻能力有限,這可是親口承認的吧?好!你沒能力對付菱紅姑,沒法子對通敵叛國的玉女峰弟子下手,我們南山隱鶴不辭辛勞,替你清理門戶如何?以後碰到這幾個敗類,我們見一個,殺一個!屍首送上玉女峰!到時候你也不用謝我!”

  白嫻聞聲豁然止步,她轉過身來,森然道:“誰敢傷我門中弟子,玉女峰將舉派復仇!告訴你,別說菱紅姑剛入門中,是我弟子,就算以前的叛徒秦蘇,只要我一天不將她逐出門牆,她就仍是我的玉女峰門人。你南山隱鶴要是覺得有能力挑戰玉女峰,想探探玉女峰的手段,那就不妨試試!”說完此話,不再復轉,跟著趙家莊弟子直向後院去了。只留下一個惱羞成怒的鷗長老立在當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看周圍客人古怪的眼神,又是愧憤難當。

  “……不怕你信口雌黃,不怕你行徑乖張,我但執定字在心,小女子兵來將擋!”門角的戲檯子上,恰巧演到《南山壽》曲目,花旦飾演一個上仙山盜得芝草準備回來給老父續命的民女,手持神器,在跟奸計百出的追兵周旋。有心人聽見這曲子唱得剛好跟鷗長老處境相似,忍不住嘻嘻而笑。

  一場爭執,就這樣暫時平息了。不過與宴的眾多客人,卻對那個新任的玉女峰掌門有了深刻印象。進退有據,有理有節,面對威脅還敢凜然直擊,這白嫻實在令人讚賞。假以時日,此人必是一方雌傑。

  秦蘇坐在人群中,也是心潮起伏。白嫻最後那幾句話對她觸動極大。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奸謀百出一心要置自己於死地的師姊,竟然會當著天下豪傑之面對她承諾保護,也不知白嫻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此時筵席未開,既有此刺激人的話題,不討論討論,如何打發時間?跟鷗長老同桌的人礙於當面,不好說什麼,但其他桌的客人可就不管了,先是低低耳語,然後竊竊交談,再不過一會兒功夫,已經開始有人哈哈大笑,揶揄的看著鷗長老說話了,稱讚白嫻者有之,奚落南山隱鶴者有之。聽得鷗長老一張橘皮老臉上皺了又展,展了又皺。

  不過鷗長老的尷尬沒有持續多久,今日五湖豪客咸集,新鮮熱鬧事自然極多。客人們興致勃勃談論,只不多時,注意力卻又被新的爭執給吸引過去了。離吉時約摸還有半刻鐘,大門處又傳來了一陣高聲喧嘩,原本在庭中端茶遞水的弟子,得到指示,急急忙忙都向門口聚集,人人面色緊張。座中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扭頭探看。

   “……不行不行!在外面觀禮怎見得誠意?咱們今日是來誠心拜壽的,不見真佛不上香,看不到趙老前輩,這重禮可交不得。”外面一人高聲說話,顯然對趙家莊安排他們坐在外邊不滿意。

  秦蘇胡炭坐在東院當門處,離莊門既近,聽得也真切。這時聽見先前跟洪翰堂眾人打過圓場的那個弟子說話道:“班師兄這可是為難小弟了,不是小弟不放兩位進去,實是裡面已經安排不開了,你們看,門外這許多英雄,也都是五湖四海過來給家師拜壽的,只因莊內安排滿了,只得委屈他們在這裡歇腳。兩位師兄就體諒體諒兄弟的難處,如何?”

  那人呵呵笑道:“當然當然,我們是不會讓你為難的,客不欺主嘛。咱們要求也不高,席上沒座位不打緊,誰也不差這杯酒吃。只要見到老壽星,把禮物交了,把門主交待的賀詞說完也就罷了。這點要求過分麼?咱們門主對趙老前輩可是敬仰已久啊,差我們來表達一下心意。趙老前輩總不能這個面子都不給吧?”

  那弟子道:“這個萬萬不可,過門即是客,兩位師兄如此尊重家師,趙家莊更不能疏忽對待了,讓客人站著賀壽,這怎合待客之道?來來來,兩位師兄,我就僭越一次,替師傅做主了,給兩位安排在這最靠門的位置,可以清楚觀禮,怎麼樣?成師兄,鄺師兄,千萬見諒,咱們給這兩位兄弟竄一竄座。”

  先那人道:“這樣不行,成師兄鄺師兄坐著,別動。客人既已經安座,豈可為後來者推席?要是連先來後到的規矩都不講,誰還有顏面在江湖上立足。”

  那弟子乾笑道:“哈哈哈,班師兄這句話說得對極,人在江湖,自然要講規矩。我們勸鄺師兄兩位讓座,也不是怠慢尊客,只是剛才莊裡孤山派的關鵲關師叔指名要見這兩位師兄,我們順便來請他們移席罷了,恰好班師兄兩位過來,事順從權,就安排兩位在這裡坐下了,班師兄不要誤會。”

  那姓班的沉默了一會,忽然哈哈大笑,道:“這打機鋒的功夫,趙家莊可比廟裡的老和尚厲害多了,連編的理由都如此滴水不漏。好吧,咱們開誠布公說話,趙家莊今日來的都是貴客,是不是咱們名氣不夠大,份量不夠足,所以進不了莊?”

  胡炭聽到這裡,笑嘻嘻跟秦蘇說:“嘿嘿,好玩,這下秀才遇到兵,趙家莊碰上較真的了,瞧他們怎麼應付。”

  秦蘇微微皺眉,心事暫時被胡炭的話引了過去。大凡上門作客,或多或少都要遵從主人定的規矩,主人家或有一些難以齒及的原因需要禁戒客人,找個理由婉轉告誡,人們一般都心照不宣從命。可現在這姓班的不知什麼來路,居然不顧成規,如此直接揭底對話,實在不通事務。

  當下聽那弟子笑道:“哪裡哪裡,班師兄多心了,趙家莊只是一家鏢局子而已,何德何能敢自抬身價?只要上得門來,就是我們的貴客,不分派別。”

  “哈哈,好!說得好,上門都是貴客!既然不是覺得我們名氣不夠,難道是嫌我們名聲不佳?我們今天可是誠心來賀禮的,莊裡莊外這許多好漢,難道還怕我們搗亂不成?”

  那弟子道:“班師兄說的哪裡話來,誰也不會這麼想,家師今日壽筵,兩位師兄不辭辛苦從金州趕來,自然不是為了搗亂。”

  這時客人們都聽出些門道來了,聽二人的對答,這姓班的似乎來路不正,趙家莊弟子不同意他們進莊,顯然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名聲。如此便奇怪了,趙家莊賀壽,天下正教畢集,這兩個妖魔鬼怪趕來做甚?他們到底是何路數,有何圖謀?座上的許多人都是疾惡如仇的俠客,邪門妖道敢來惹事,那不是自尋死路麼。

  那姓班的說道:“照啊!既然這些都不是問題,幹什麼不讓我們進莊?”

  那趙家莊弟子嘆氣道:“唉,班師兄,實在是莊內安排不開,不是小弟存心為難兩位,咱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英雄過來捧場。”

  那姓班的笑道:“又兜回來了!算了,這麼說來說去太累,我照實跟你說吧,我們今天帶來的禮物,是蜀山失傳了三百多年的拳譜真經,料想蜀山派一定非常想得到。咱們門主費盡功夫找回來的,本想讓我們當面叩見趙老前輩鄭重交還給他的。不過,咱們恭恭敬敬的來,卻連門的不得進,趙家莊的誠意可就值得琢磨了,咱們也犯不上拿熱臉貼別人冷腚,對吧?說不得只好把這本奇書帶回家去銷毀了。”

  這下子,莊外的眾弟子盡都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了。

  蜀山派失傳了三百年的拳譜!這禮物何其貴重。若是進賀的這二人不懷異心,真的願意將此物交回,別說人家專程上門賀壽送禮,便是他們只透出風聲願意歸還,讓趙老爺子千里迢迢親自上門討求,老爺子只怕都甘願。

  可是,從來慇勤定有因。這兩人的來歷奇特,他們千辛萬苦尋到拳譜,又不辭千里巴巴地趕來贈送,難道真的只是因為景仰趙老爺子?趙家莊的弟子即便自視極高,也沒人敢這麼想。

  既猜不出來者的圖謀,又不願這本師門珍物將得而復失。趙家莊的弟子便陷入了兩難之中。三四名主事的弟子退至一角,聚在一起合議,討論了約莫盞茶工夫,分析完各項利弊,終於妥協。先前那名應客弟子走回來說話道:“既然班師兄和邢師兄如此推重家師,遠來赴宴,趙家莊再有什麼門戶成見那就是我們的不是了。大門既已廣開,便敢迎接八方來客,兩位師兄請進。”

  那姓班的呵呵笑道:“好!好!這才是趙家莊,好氣魄!”

  “裡邊請。”隨著門前童子的招呼聲,滿心驚奇的賓客們,便見一個滿面笑容的年青漢子和一個面色漠然的少年肩並肩大步跨進莊內。報訊的弟子大聲傳道:“青龍門第二護法班可言,奉器弟子邢人萬到賀!裡面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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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賀壽(上)

   “青龍門!”群情立時聳動。聽到名號的客人,無不當時嘩然。坐在前堂的數十名俠客紛紛振衣而起,將目光轉向大門,眼神或震愕,或驚奇,或憤怒,或鄙夷,或嫌惡,如百餘支利箭刷刷射向健步邁進莊的兩個人。

  青龍門,這個中原江湖的毒瘤門派,居然也派人參加壽筵了!

  如果說之前玉女峰入莊讓眾人感到意外的話,那麼青龍門的到賀,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玉女峰累年行俠仗義,久傳口碑,現在名聲雖損,但畢竟只是白璧微瑕,仍在正教之列,。可是青龍門卻不同了,此門自立派以來便幾乎是與整個江湖作對,事事站在天下正教的對立面,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座中許多人跟青龍門都有過節,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這兩隻牛鬼蛇神趕來這裡做什麼?

  “眾位寬坐!不用起來。幸會幸會!幸會幸會!”那姓班的滿面歡容,一進莊來便四面抱拳打招呼,也不理會眾人的如霜冷面,旁若無人的自顧說話:“今日真是高朋滿座啊!哈哈哈哈,躬逢盛事,榮幸!榮幸!”

  “這位兄弟身材如此豐偉,相貌不俗,而且金頂鐵拳,料必正是精擅抱關拳的胡濟安胡師傅,久仰久仰!抱關拳外斂內放,行則暢如流風,擊則沉如重鐵,我們都是聞名已久了,實在不愧是關內絕技啊,有機會還要跟胡師傅切磋切磋。”

  被指出姓名的禿頭壯漢胡濟安鼻中重重一哼,傲然抬目,並不給二人回禮。

  “哎呀,邢兄弟,你看這位是不是雙刀戰馬匪的劉宗膺劉老英雄?江湖傳言老英雄生具異象,一字橫眉,如今得見尊範,榮幸榮幸。當年老英雄雙刀匹馬血戰黃沙,單獨一人就把四處作惡的青旗幫給挑了,這件事大快人心啊,一人對三十二人,藝高人膽大,如此壯事讓人想想就熱血沸騰!劉老英雄果然人如傳名,風采如昔,可喜可賀!”

  劉宗膺眯著眼啜飲茶水,更不答話,冷冷的看著滿面笑容的班可言,一雙眸子裡面精光閃爍。

  “這位先生羽扇青衫,卓爾不群,如果班某所料不錯,必定是盛名播於兩廣的鐵案翰林樓魚宴樓先生,幸會!幸會!”班邢二人一路問禮過去,點了差不多十三四人的名字,然而群豪中除了樓魚宴涵養過人,展扇微笑回禮之外,其餘眾人都是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

  好在班可言似已早就料知會有如此冷遇,並不介懷,神采飛揚的步入席座中間,笑道:“一直以來,班某就聽說過星月交輝,風雲際會,卻實在想像不出什麼情形才算是。今日叨仰趙老英雄的壽筵,終於知道了這句話的含義。邢兄弟啊,你我今日是不虛此行了,在座的這麼些貴客,無一不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往時想求見一面都難,可是現在都讓咱們瞧見了,哈哈哈,這就是風雲際會啊!人生之大快,舍此何是?”

  那少年邢人萬如若未聞,面色漠然,目光定定的只看向前方。

  然而群豪中卻有人按捺不住了,終於出聲冷笑道:“青龍門壞事做盡,成為天下之敵,在座的各位都是鏟惡鋤奸的好漢,都算是你們的對頭,你有什麼好高興的?照我說呀,你們兩隻妖怪可千萬要當心,江湖險惡啊,小心別進得了莊,卻出不了門。”

  班可言聽說,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說話的這位,料想是梅花派的賀千秋賀掌門吧,慚愧慚愧,青龍門冤名纏身,讓賀掌門看笑話了。”

  混坐在人群中的賀千秋聽見點名,不由得氣息一窒。他印象裡面,似乎沒跟此人打過交道,可是眼見那姓班的走在前方並不回頭,何以只聽聲音就把他分辨出來了,這實在叫人奇怪,當下聽班可言說道:“青龍門連續幾年來便飽受流言所擾。我們門主本來以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許多沒有根據的傳說必定會止於智者的,所以並沒有特意出來闢謠。可是沒想到,今日從賀掌門這樣的謙謙君子口中也聽指責之言,班某始知大錯特錯。唉!還是老話說得好,眾口爍金,積毀銷骨,人言殊可畏啊。”

  “啪啪,啪啪,”話音剛落,當時便有人用力鼓掌,“好一句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坐在賀千秋對面的梅花槍派老前輩霍丁怒極而笑,立起說道,“推托得乾乾淨淨,看來閣下不止是雄辯之才,簡直可以稱是詭言之師了。蘇秦張儀,與閣下相比何見其長?我梅花槍三條人命的血債,照你說來,也是冤枉你們的了?”

  “姓班的,你青龍門可沒忘了壽州裂掌一派吧?十六條性命,要你們血債血償!”

  有人開了頭,群豪壓抑了半天的怒火終於被點著了,紛紛叫罵:“姓班的,我可記著你們青龍門!我仁和鏢局與你何冤何仇,讓你們下如此辣手?你們劫了鏢車不算,竟然還把我們二十二名鏢師全部殺害,簡直禽獸不如!”

  “狗賊!青龍門天人共誅!我戚師妹的性命,你給我還來!”

  “河間府薛家九條人命的血案,由不得你不承認!我們與青龍門不共戴天!”

  “殺了這兩個狗崽子!剁了手腳喂狗!”

  “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到這裡還裝模作樣!宰了他們!挖出心肝祭告亡魂!”

  眼見著群豪情緒激憤,有性急的已經蹬了凳子,赤著眼睛就要上前拚命。賀家莊眾弟子急忙分散開,上前護持攔駕。先前和洪翰堂幾人周旋的那名知客弟子運勁鼓了鼓掌,“嘭!嘭!嘭!”幾聲轟響,空氣震盪入耳,吵雜的詬罵聲暫時緩和了下來。

  “眾位英雄!請聽在下一言,”那弟子抱拳團團作了個禮,道:“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趙家莊本無意去幹涉。只不過今日是家師七十大壽,入莊的都是我們的客人,大夥兒能不能賞個薄面,先放下門戶成見與個人私怨?等過完壽禮,大門朝南開,千條萬條大路,隨便眾位英雄快意恩仇,趙家莊決不干涉。現在若還有哪位英雄好漢實在氣憤不過,非要尋仇,那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要請移駕到莊外去自行了斷了。莊內萬萬不可動手,趙家莊吉慶之日,不希望看見有流血之事發生。”

  眾人一聽,才想起今日賀壽才是正事,在碎玉刀的賀辰上挑釁尋仇果然不妥。當下都各自按住了忿怒,漸次歸席。只除了幾個仇怨極深的客人,楔子一般立著,怒目盯著班邢二人,既欲拼出門去了斷,與青龍門的惡賊銷賬,又猶豫功力不逮,舊仇沒報又添新魂。

  班可言自始而終,面上都帶著溫和的微笑,全不為群情所動。而那少年邢人萬,更是眼皮也沒有多眨一下。等待趙家莊弟子安撫住了群豪,班可言才拱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道:“眾位英雄興師問罪,以江湖舊聞指責我青龍門,班某實在百口莫辯。只不過,事情不說不清,道理不辯不明,事情既然演變至此,班某少不得耽誤眾位片刻,給敝門上下申一申冤了。”

  有人怒道:“伸你奶奶個腿!冤你奶奶個爪!”

  班可言只作沒聽見,繼續說道:“大夥兒都知道,江湖上的日子,刀頭舐血,朝存夕亡。既然投身於此,便該有隨時赴死之心。青龍門三年前崛起於江湖,幾年來發展神速,門派既然要生存壯大,免不了要與人爭名奪利,是以結下了不少仇家。我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罷?試問在座眾位好漢各位掌門,誰手上沒捏過幾條人命?”

  仁和鏢局的那名鏢頭憤然道:“江湖人生死無怨這話沒錯,可是你們青龍門的手段也太過毒辣了,江湖上向來是劫財不劫命,我們鏢局多年行鏢……”

  “聽我說完,”班可言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道:“不過話說回來,闖蕩江湖,固然生不離死,然而畢竟也有是非之分,青龍門犯下的錯誤,我們也絕不迴避,不瞞眾位說,以前敝門為圖迅速壯大,確實不分良莠收了不少品行低劣的弟子,他們做了許多為人不齒之事,青龍門責無旁貸,這個惡名我們必須來擔。”

  “我呸!假惺惺裝什麼好人?你青龍門通門上下就沒一個好東西!”

  “放屁!放屁!你倒會輕描淡寫推托責任,青龍門這三年來鬧得天怒人怨,上千條人命的案子,這豈是歸罪於幾個人就可以了結的?”

  聽眾人罵的熱鬧,班可言也不生氣,笑眯眯的等斥罵之聲低下去了才續說道:“都別著急啊,凡事有憑,方可辯論。江湖傳言飛短流長,敝門主近來也聽到許多閒話,所以下定決心要大力整治,將那些害群之馬逐出幫派。有句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青龍門雖然犯過錯事,然而人終一生,又有誰可以能絲毫不犯錯呢?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盼望天下英雄打開納善之門,讓青龍門回歸清流,讓我們也為中原術界出一份力氣。”

  “為表明青龍門的決心,我們已經著手對門中敗類作了清理,經過我們刑名堂核實,確實由青龍門在冊弟子犯下的濫殺無辜的事件,共有九十一起,侵害人數四百三十九人,致二百四十四人死命。其餘的都是正常恩怨仇殺,這放在哪一門哪一派都不為過吧?若說我青龍門殺了上千人實在太多,這也沒法子,本門上下共有四千餘名弟子,算起來合四個人三年才殺一人,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青龍門竟有四千多名弟子!”聽到這個數字,群豪均是心中震駭。在座的許多掌門,大多是門人弟子不過百人的,縱有佼佼者,也不會多於五百人。青龍門立派不過數年,卻收了四千多名弟子,這不能不說是個驚人消息。

  眾人沉默了片刻,才又有人冷笑道:“你說是多少便是多少,反正我不信。舌頭在你嘴裡,你要說青龍門一個人都沒錯殺,那也沒人反駁,終究是死無對證。”

  班可言道:“上有青天下有黃土,中間還有奇案司的捕快追查,想做了事情而不留痕跡,那真是千難萬難。花溪谷的葉兄,我知道你的師弟因情生怨被我門中弟子所殺,所以葉兄心存芥蒂。我也不怪你,江湖上的恩怨江湖上了結,這件事能揭過當然最好,若是葉兄終究不肯見諒,那就沒法子了,青龍門隨時等你上門報仇。嗯,說到哪了……剛才說的是普通恩怨,至於濫殺無辜的門人弟子,我們也都已經作了相應補救和處罰。仁和鏢局的董鏢頭,貴局鏢車被劫一事也在其中。綠林好漢劫財不劫命,這個規矩我們懂。告訴你,犯事的是以前在青長山落草的快風十二虎兄弟幾人,加入青龍門後不到一個月,舊習不改,在寒岩山下打劫貴局,實在抱歉。刑名堂已經把他們十二人都逐出門派,並各斬手足一支以示誡訓,日後貴局見到這十二人,但請自便。兄弟今日來,就是給貴派送還所劫的鏢銀和二十二名死難鏢師的賠金。”

  “河間府薛伯懷薛兄,貴府九條人命的案子錯怪了青龍門,經刑名堂查實,去年八月十九日戌時末,漁鹽幫十七人趁夜到貴府尋仇,至於尋仇原因,你我都知道,不便當眾多說。他們先在後院放火,然後從前門殺入,在亂中殺害貴府婦孺九人,然後故意大喊我青龍門切口逃離,又遺留下我門中信物。貴府據此便說是青龍門作惡,這未免有失慎重。青龍門雖與貴府有過過節,但仇不至此,現刑名堂已捉住了當晚作惡的漁鹽幫十一人,在前天我動身時已經派人押往貴府當堂對證,等薛兄過完趙老前輩的壽禮,回去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喜三禽的桂兄弟,你門下弟子六人被人所害,這事情有些複雜……”班可言話還沒說完,猛聽見內堂中突然爆出一陣高聲吵嚷,眾人扭頭去看,他便把話頭中斷了,雜亂的腳步聲踏踏,幾聲憤怒的喝叱傳入眾人耳朵:“青龍門的狗賊在哪裡?”

  “別攔我!青龍門每一個人都是渣滓,殺一個是一個,老子跟他們拼了!”

  抬目看時,卻見一群服色各異的年青弟子忿然湧入前廳,也不知是哪幾個門派的,十餘人怒目帶火,在廳前台階站住了,狠狠掃視庭中。只不多時,便發現了站在重圍中的班邢二人,一個眼如銅鈴,胸口繡著雲蝠圖案的漢子性情最為急躁,當時便紅了眼,三步兩步跨過階下空地,厲聲喝道:“青龍門的狗賊!殺我兄弟,給我償命來!”

  “咻!嗚嗚嗚嗚!”人未至,刀已先鳴,那弟子飛身剛撲過矮欄,便反手抽出腰間的九環大刀,腕間發勁,將這柄重達九斤四兩的兵器急擲出去。

  “住手!”

  “不可!”趙家莊眾弟子齊聲驚呼,六七名弟子同時縱上前來,然而卻已經晚了,事發突然,距離又如此之遠,如何阻止得住!但見一道流光直貫庭院,十餘步的距離,瞬息即至,刀環上鏤空的風哨只發出雷鳴般一聲響,刀鋒便迫近了班可言的面龐。

  “好!”

  “糟糕!”

  群豪聳然變色,有人欣喜,有人吃驚。

  也說不上來究竟有多少人在為這魯莽的一擊喝彩,又有多少人暗自著急。在這生死將判的瞬間,庭中百餘人,各有各的想法。就在眾人屏息等待血花飛濺的剎那……

  刀卻突然停住了。

  硬生生停住,沒有絲毫聲響。那道飛速而至的流光在班可言的額頭上方戛然頓止。就如同虛空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突然間探下來,攫住了這把兵刃。它就懸在班可言面前七寸處,彷彿從一開始就鑄在那裡一樣。班可言面上的神色甚至還沒有做出絲毫變化。

  “好刀,”班可言微笑說。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刀上,他伸手輕輕握住了刀柄,拿下來,橫到面前細看,“刀是好刀,只可惜主人的功力還略嫌不足,如果你能用螺旋勁貫進刀裡,藏二分回鉤,而不是簡單的甩手一扔,那麼速度會快很多。呵呵,當然,縱算是那樣,你也仍然傷不了我。”他把目光投到了那擲刀的漢子面上,燦然一笑,那漢子的滿腔熱血,登時被這一笑潑得冰涼。

  差得太遠了,他奮全身力氣發出的攻擊,人家輕描淡寫就攔住了,眉頭都不眨一下。蜉蝣撼巨樹,事豈有可為?!他還敢說什麼報仇!原來的滿心憤怒,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

  當然,此時此刻,感到低落的絕不會只有一個人的。同時受到震動的,還有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江湖群豪。直到這時,眾人才算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這兩人敢於冒死闖進趙家莊,敢於在上千賀客面前如若無人談笑風生,若無驚人技藝,何敢如此?青龍門果然深不可測,門人既多,又有如此厲害高手,難怪前幾次聲勢浩大的正道圍剿全都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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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賀壽(下)

  班可言藝業驚人,伴在他身邊那個面色冷漠的少年,料想也差不到哪裡去。自他進莊以來,便一直目不斜視,彷彿神遊物外。有心人看見,便是在剛才突然的刀襲中,他的眼珠也一直盯向前面,沒有絲毫變化,表現得如此淡定,胸中若無絕對把握,定不能為。

  唉,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班可言只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那冷漠少年更是只有十六七歲,兩人的定力與功力卻如此讓人震驚,相較起來,實在不能不叫人心中索然。

  人人在默想著心事,庭院中突然又陷入了沉寂中,只是這安靜沒持續太久,班可言弓指在刀上彈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響,笑道:“這麼好的兵器,可不要再亂扔了,還給你。”輕輕拋到漢子面前,那漢子茫然接住了,還沒想明白自己究竟該繼續捨死攻擊,還是就此退卻,趙家莊眾弟子已經全都行動起來,一擁而上,將止步在前廳的十餘名熱血弟子全趕回了後院。

  坐在東院中的胡炭和秦蘇,佔地利之便,把整件事情看得一絲不漏。胡炭興高采烈,拉著秦蘇的衣擺,低聲道:“姑姑,這個人好厲害,他是怎麼把刀給止住的?我都沒看見!”

  “我也不知道,”秦蘇搖搖頭,心情有些沮喪,說道:“他的手太快了,我沒看清楚。”

  這一次的攻擊防守過程,實在太超出她的能力了,秦蘇根本就沒看清班可言用了什麼手法把刀止住的,班邢兩個人手都沒動,身周景物未變,也似乎沒用到什麼水木火氣的法術,那把刀莫名其妙就頓在那裡了。

  這就是功力的差距。秦蘇設想自己立在班可言的位置,當此突然襲擊,能保不負傷都已是難事,更不要說如此輕輕接下來。那擲刀的弟子法力不弱,適才刀鋒裂空,居然能衝撞空氣擊出微弱的火花,秦蘇都聞到了那股煙鐵的焦腥之味。

  這姓班的,功力似乎比師傅還要強,秦蘇默默地想。以青蓮神針的能力,想要像班可言那樣笑談之間就消除威脅,只怕也不能夠。玉女峰的法術強在攻擊,卻不擅防守。

  她這邊陷入沉思,庭中的紛爭卻已經落下了帷幕了,班邢二人在知客弟子的勸引下,不再多言,告了罪一同步入後莊去。眾賀客們這時才又悄悄說話,眾聲交雜,有震撼於二人所示功力的,有憂憤填膺大說壞話的,有討論青龍門改過向善之心的,容了十餘桌席座的空庭,彷彿剎那間湧入許多蠅蟲,嗡嗡不絕。

  南山隱鶴的鷗長老此時兀自憎惡白嫻,悻悻然借題發揮道:“今日壽筵當真精彩,什麼王八魚蟹全都來了,玉女峰,哼!青龍門,哼!旁門左道,敗類門派!”程完側目看他,只白了一眼,卻也不說話。

  另一人說道:“跟這些妖人同席,沒的污人身份!虧的我沒在裡面吃酒,要是把我排到裡面去,跟這些妖魔鬼怪對面坐著,老子就是死了也是不敢勉從的。”

  花溪谷的葉傳藝因師弟被殺一事,對青龍門自是憤恨極深,接過話說道:“話說的不就是麼!這種邪門妖教,跟他們客氣什麼,亂棒打將出去,瞧他們還多猖狂!******,瞧這兩條狗崽子我就有氣,得意洋洋,好似這趙家莊是他們開的,真不要臉!我們花溪谷橫豎是跟青龍門……呸!什麼青龍門!?泥鰍門!毛蟲門!我們決意跟這妖教死對到底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旁邊有人說道:“好!葉谷主豪氣干雲,令人敬佩!我們青瓦寨跟青龍門也是水火不容,這狗教欺負人忒狠了!葉谷主但有行動,請知會我們,青瓦寨縱然不濟,當個馬前卒也還能勝任。”

  眾人正討論間,聽見“鏜!”的一聲鑼響,原來吉時已經到了。當時便有持事者喊到:“吉時已至,鳴鞭奏樂!”停息了好一陣的管弦絲竹之聲再次響起,莊門口同時爆起激烈的鞭聲,震耳欲聾。

  “放炮了,放炮了。”六七個小孩子從廳中跑出來,雜聲嚷嚷,也不知是趙家莊的子弟,還是客人們帶來的眷屬。

  小胡炭看見又有好玩物事,早把自己姓名扔到九天雲外去了,哪還記著什麼金角麒麟銀角蛤蟆,眉飛色舞,伸著頸子直往莊門外面張望,若不是還忌著秦蘇,說不定早已經蹦跳過去。

  “嗵!嗵!”隨著間歇的聲響,金花銀樹便在莊門口處生滅不停。其時民間煙花已經頗多巧藝,趙家莊為求隆重,特意花重金從工匠手裡買了許多有名色的煙花,像什麼“百花春”什麼“步步生蓮”什麼“群芳鬧壽”,什麼“金玉滿堂”,各色花火飛過高牆,化成萬千流星在上空六七丈燦爛盛開,紅藍紫白交耀,金粉黃綠齊煌。當中最奇異的是一副“老松翔鶴壽祥圖”,算得上是巧極精絕,點燃後便蓬然衝出一柱褐色濃煙,宛若老樹之干,未已,煙霧之上,豔綠點點齊迸開來,拖著綠煙直直垂落,便似松針萬線,展成濃密的樹冠遮蔽住天空,而後,更驚奇的景象出現了,絲絲漸淡的綠葉之上,又沖出了兩支火柱,瞬間展成兩隻白鶴形狀,長頸修腿,闊翅尖喙,無一不像。眾看客們轟聲叫好,便在眾人目弛神搖之際,“啪!”的一下,一個巨大的紅色“壽”字炸亮,正夾在兩鶴中間,而後,紅色又向外綻出金色,金色又衍出紫色,紫色又生綠色,一個壽字百端變化,將左近看客都驚得眼目迷離,盡皆歎服。

  看客中間,最興奮的莫過於胡炭了。小少年最歡喜這樣的熱鬧,嗷嗷叫喚,時而站起時而坐下,又抓耳又撓腮,眼睛更是片刻都舍不得離開頭頂上方,每至精彩處有人鼓掌,最賣力的一個也絕對是他,“嘭嘭嘭”拍得山響,兩隻手掌都拍麻木了還絲毫不覺,若是他後面還長著尾巴,只怕這片刻間已經搖斷了幾十下。

  好不容易鞭火放完,筵席正式開始,在弟子們起落報菜聲中,穿著鮮衣的侍女們便給各桌陸續上了酒餚。

  “六桌百鯉躍龍門一盤!”

  “四桌金獅舞慶年一盤,諸位慢用!”

  “十二桌河海生鮮三品!酒釀後食用口味更佳。”

  趙家莊在酒菜上真是下了許多功夫,山鮮河味,無所不備,飛禽走獸,能吃的都有。金碗銀粒,玉醴瓊漿,說不盡許多精彩,眾人此時聞到撲鼻香氣,都暫時放下了爭鬥之心,舉箸暢食,話題也由江湖事轉到了面前。等到酒過二巡,菜換一席,量高的眼睛開始發亮,口若懸河說起了舊年壯事。量淺的面皮紅漲,胡說八道起來日雄風,席間呼喝的聲音越來越大,過不多時,壽星公趙東昇終於到前面來答謝眾客了。

  聽到前庭發出的轟聲叫喊,秦蘇胡炭都抬頭去看,見白髯垂胸的一個老人神采奕奕步出廳來,童顏鶴髮,形貌不凡。老爺子穿著一身翻毛海龍皮袍,繡萬壽字坎肩,歡悅滿容,向客人抱拳致謝。

  “今日趙某人慶歲,蒙江湖上朋友抬愛,這麼多人不遠千里趕來賀壽。多謝多謝。”老頭兒深深做了一揖,堂下登時掌聲雷動。“人生百年,一日有一日的精彩,這生日誕辰,說來也不過是個名由罷了。老頭子本來只想借此跟幾個老友聚聚,喝點小酒,卻沒料想竟然驚動了這麼多人,勞眾位遠行,老夫當真愧不敢當。”

  眾人紛紛謙辭回應:“老前輩客氣了!”

  “老前輩年高德昭,過七十大壽,正該隆重置辦,大夥兒來捧場是應該的。”

  “老前輩盛名播於江湖,咱們都是景仰已久了,今日借慶壽之機,剛好來領略前輩高手的風采。”

  一時庭中雜聲齊作,真話假話,謙聲恭聲,不絕於耳。

  等聲息稍靜,有人笑道:“說那些虛溜溜的幹嘛!前輩不用跟我們客氣,一聽說有好酒好菜,大夥兒誰不拚命趕來!這裡就是一群饕餮之徒,不用理會!”當時便引得群豪大笑。

  又有人道:“這裡三山五嶽,這麼多朋友,說是為了吃肉喝酒趕來那也不盡然。我老薑就是圖個熱鬧,一聽說老爺子過壽,這熱鬧是少不了的,那還有輕輕放過之理?砸鍋賣鐵也得來啊。”

  “說得可不是麼!像這樣的盛事,江湖上已經有多年不見了,也是老前輩名聞宇內,才有這麼大的號召。要是換旁人過壽,只怕這裡的客人要少掉七八分了,旁人不說,我胡某人就斷不會去,八抬大轎來請我都不去!”

  一個粗豪漢子說的更是離奇:“我那婆娘在家生兒子,叫人傳話讓我回家,老子滿心歡喜,心想老子有後了,從川東跑到浙江地面,誰想這時就聽到前輩要慶壽的消息,他娘的,老子二話沒說就趕馬往北方跑。老婆可以再娶,兒子生下來已經跑不脫了,可是這壽筵可是千古難遇,過了今日可再趕不上了。”

  群豪哄堂大樂,趙東昇也揪須直笑,道:“哈哈哈,多謝眾位!八方豪傑集聚隆德府,敝莊無以為謝,就只能略盡地主之誼,做些土產酒餚招待了。大夥兒吃好喝好,不必拘禮,喝醉了自有我趙家莊負責。”當下便持著酒杯下來挨桌敬酒。

  眾人面酣耳熱,逐漸放開,猜枚行令之聲不絕。席間談論的話題也漸漸包羅萬有,塞外牛馬秦樓風月,再無絲毫顧忌。這時便有人打趣生兒子那漢,說別等回去後發現老婆孩子全成別人的了,那可糟糕。那漢子性本魯莽,嗓門又大,說話如同炸雷一般,滿院人都聽見了:“怕什麼!我那婆娘要是守不住褲襠,老子回去就把姦夫****剮了,一刀一個,把那不安分的東西斬掉。我的鬼頭刀難道是吃素的?割人卵蛋那是一等一的鋒利,扯出賁子,把他娘的割成閹貨。”

  這話說得粗俗不堪,一眾人都聽得噴酒大笑。

  只秦蘇暗皺眉頭。秦蘇從小被師傅訓誡極嚴,禮儀教化,對這些粗陋之語頗為反感。縱然流離江湖已經多年,可是少時的喜惡,仍然保留在身上。

  而同席的幾位似乎也不喜這樣的場面,各各飲酒吃菜,互不相涉。

  與外間各座頗為不同,秦蘇這一桌客人實在鬧不出什麼氣氛。一個倨傲自大,一個木訥不語,有女人,有小孩,誠難共歡,所以六個人都是默默喝酒吃菜,話也不多說一句。秦蘇懷有心事,眼見席宴已半,金角麒麟卻始終沒有出現,不由得暗自著急,酒食也吃不下去了。自取了藤杯,倒杯茶慢慢啜飲。

  然而就在她捧著茶杯,放到膝上慢慢旋轉的時候,秦蘇發現了異常。

  一個小小的,柔軟的東西,從她的手指間隙慢慢蠕動出來,秦蘇的手指感覺到了輕微的麻癢,心中一驚,只擔心是什麼不知名的蟲子咬人,趕緊把杯子放到桌上。

  然而,等到她定睛看時,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大吃了一驚。無論盞上附著什麼,都不如眼前這個東西這麼讓她震撼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0
四十一章:千花(一)

  一個蓓蕾從藤杯光滑的表面慢慢鼓突,如同一個會呼吸的小肉蟲,淺綠的柔瓣帶著微紫色,塗了油一般光潤,細軟的白色茸毛在它慵懶的伸展中慢慢針立。它就在秦蘇驚駭的注視下慢慢突起,抽條,發芽。

  秦蘇如著夢魘,萬分不可置信眼前之象,揉了揉眼睛,那東西卻仍還在,這不是幻覺。

  沒錯,那是一個鮮活的,還在茁突的骨朵,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時候,從一個乾枯的藤杯上長出來了!

  “姑姑,你怎麼了?”胡炭首先發現秦蘇神色的異常,然而話剛問完,他就驚訝的嗅起了鼻子:“好香啊!這是……桂花香?還有茉莉,木香……哎呀!”胡炭從凳上跳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梨花開了!”

  庭中原來植有一株老梨樹,粗及人腰,高達三丈,寒冬時節已經凋光花葉,然而胡炭此時看見,萬千凍成黑色的枯枝之上,如同驟雨落平江,無數雪白的梨花紛紛冒起,綻開,吐出幽香。

  不惟如此,須臾後,甚至連皸裂的枝幹上,也開始密密的冒出許多骨朵,紅的綠的黃的,紫的粉的靛的,大大小小,擠擠挨挨,便似有誰不小心扔了一幅百色燦爛的繡錦,將整棵樹都包裹住了。

  “開花了!奇怪,開花了!”群豪這時也都發現了莊中的突然變化,都停了飲食,紛紛叫嚷。盛著飯菜的食盒,托酒盞的木盤,明漆拋光的藤杯,此時紛紛抽開嫩綠的枝葉,星星點點的小骨朵便在枝葉間展萼吐蕊,向遠看,不說那些桃樹杏樹梨樹了,前廳的大紅漆柱,從上到下再看不見一絲本色,全是或綻或合的花,雕花門扇上,精細的假花假葉開出了真朵真枝,繁若星河,向四圍展目望去,窗槅,簾櫳,橫檻豎楣,簷梁檁椽,乃至堂中椅俎几案,盆架,箱籠笤帚,一應草編木製之物,此時都像抽了瘋似的一枝接一枝冒出柔蔓,然後又不分什麼綱目科屬,蘭花菊絲芍藥,曇花桂米海棠,一朵挨著一朵綻放,正門題著“熙和興業”的泥金字木匾,如同江蛇過水般,長長的探下一枝迎春,然而枝上開的又不只是黃花,鳳仙立在藍菊之上,丁香擁在杜鵑周圍,大紅的牡丹,壓著雪白的玉蘭,清瘦的梔子,傍著肥圓的繡球。又許多木香、石榴、山茶、紫薇、芙蓉,種種奇品怪種,盡皆獻蕊展瓣。只不過頃刻之間,整個趙家莊便如暖春驟回,成了天下花卉聚集的瑤圃,百芳齊放,濃香熏人。

  眾人見識雖廣,可是誰又曾見過這樣奇異的場面,或坐或立,或贊或疑,全不知因由何來。片刻後,到底還是趙家莊的弟子恪守職司,那為首的知客弟子快步走到門前,抱拳向四方致禮,朗聲道:“不知哪位前輩如此雅興,既然大駕光臨,就請現身下來喝一杯水酒如何?家師今日七十大壽,恭迎四方賓客,前輩如果不棄,請來上座,趙家莊掃席以待。”

  聲音遠遠的傳了出去,那催花盛發的人若藏在左近,定然聽見了。眾人都屏息以待,都要看看到底是哪位前輩高人,能使出這樣驚世駭俗的法術。然而過了半晌,卻始終沒人應聲出來,花還是一朵一朵的冒出來,生長,開放,片刻後突兀刮來了一陣寒風,將高處的嬌花嫩蕊都掃蕩了,一場花雨紛紛揚揚飄落,彩色花瓣綿密之極,幾乎遮蔽了天光。

  “該不會是妖怪吧?”靜默中,人群裡開始有人悄悄嘀咕了,這聲音雖小,卻迅速獲得了大夥兒的認同。群豪開始切切嘈嘈,真的在思索:“該不會是妖怪來了吧?”

  眾人的懷疑並不是沒有根據,生木之術,向來不在五行功法之列。人間流傳下的法術,不外金、水、火、土四途,江湖常見的控氣術與控雷術,也分屬水火二道,在座的各幫各派掌門從來就沒聽說過有人可以催動草木生發的。若不然,這一場冬季百花盛開的奇景也不會如此讓人轟動。

  便在人人生疑,群情浮動的時候,庭院中央的雪地上,又慢慢凸起了一個巨大的鼓包,長到半人高便止住了。未已泥塊剝落,一個大如簸箕的紫色花骨朵亮了出來,瓣如龍鱗,花莖粗逾人臂,生滿針狀細刺。

  “這是佛國的大無相花,送給,壽星。”隨著地底傳來的這聲生硬祝壽辭,一個人便從無相花旁的土堆中衝天飛起來了,在空中幾個翻滾,站到了中庭梨樹的樹頂上。風吹樹搖,他的身子便隨著腳下細枝一蕩一蕩的上下起落。

  眾人盡皆錯愕,見此人出場如此古怪,也不知懷著好意歹意,離花樹近的趕緊逃席跑到一邊去了,凝神戒備,只擔心這怪人有什麼動作。不期想那株老梨樹的粗幹這時又倏然中分,繼而頓合,另一個人從開裂處鑽了出來,如一隻迅捷的壁虎“哧溜”游到頂上,翻身與先來者並立。

  皮帽狐裘,珠串滿胸,這卻是兩個西域胡人。

  “花剌子模,通天法師座下弟子,我,穆穆帖,大弟子,恭賀趙東昇壽星,壽辰吉祥。”

  “通天法師,座下二弟子坎察,見過各位,中原英雄,祝老壽星百年吉祥。”

  語調刻板生硬,兩句祝壽的話更是說得缺乏文采毫無新意。然而底下眾人卻沒人在意這個,大家被更驚人的事實震動了。

  掌握生木之法的竟然是兩個西域胡人!

  群豪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話來。眼見來者二人高鼻深目,面如峻崖,打扮雖異於中土,但已經可以確定不是妖怪,可是樹下每一個人心中的疑問和驚駭卻不減反增。

  生木之術出現人間,這本是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然而所持者卻是兩個花剌子模的胡人,這叫知聞者情何以堪!大宋向稱天下術法之源,刀圭丹氣,器武法術,究源皆有玄經,中原術士並因此鄙薄契丹吐蕃諸部,可眼前二人的到來卻打破了這個認知,如何叫眾人不為之震驚萬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1
四十一章:千花(二)

  花剌子模遠在西域萬里之外,與大宋中間還隔著西夏、吐蕃、黃頭回紇,西洲回鶻、黑汗數國,中原之人向來知之甚少,每有論及,便多以番邦蠻夷,未開化之地來稱呼,誰知今日兩個人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不啻於給眾人當頭棒喝。

  兩人自稱是通天法師座下弟子,通天法師是誰,在座眾位更是誰也沒有聽說過,但是顯而然之,弟子都有這樣驚世駭俗的法術,當師傅的必定功力更上層樓。荒寒西域,什麼時候竟然出現這樣厲害的人物了?既有一個通天法師,會不會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思慮愈遠,眾人愈覺此事之重大。

  碎玉刀到底姜老彌辣,驚奇了片刻過後,立即鎮定下來,拱了拱手,說道:“多謝兩位吉言,如此別開生面的大禮,老夫生平未見。二位旅途勞頓,應該也累了吧,如蒙不棄,就請下來喝杯水酒如何,小莊飲食粗鄙,難以招待貴客,請二位多多包涵了。”

  那個子稍高,長鬚微黃的胡人自稱穆穆帖,當下點頭道:“大無相花,在佛國天竺,也很非常少見,你一定,沒有看見過。我們兄弟,走南闖北作生意,在路上聽說你先生的壽筵,就過來了,沒有打招呼,沒有別的禮物。”他掃了一眼庭下,道:“而且你們的菜和酒,很好,不粗鄙,非常美麗,漂亮。”

  眾人都暗暗偷笑,這胡人所學漢語有限,老爺子隨口的一句客氣話,他也當真回應了。把菜餚誇成非常美麗漂亮,也算頗有創新。

  只是兩個胡人卻仍不肯下來,站在樹冠上打鞦韆,穆穆帖說道:“我們不覺得累,也不想喝酒,行走天下,不求錢財,不要名利,我們只喜歡比武。聽說中原法術,很厲害,所以特意過來,要比武的,這裡,有很多高手,很好。”看他兩眼放光,滿面笑容,果然是真的欣喜。

  趙老爺子眉頭微皺,心想:“這二人在我壽辰上如此直言無忌,啟釁想要比武,難道是有人派來故意攪局不成?”可是看看兩人,目光中沒有絲毫惡意,卻又不像。趙家莊背後有蜀山派頂著,術界之中幾乎無人不知,老爺子實在想不出來有誰敢如此當眾挑戰。想來這只是兩個醉心法術的胡人,不通事務,故有此言。當下拱拱手,說道:“兩位致力鑽研法術,不遠萬里尋找對手,當真值得敬佩,只不過今日是老夫壽誕,兩位既然來到敝處,怎麼能讓趙家莊不盡盡地主之誼?下來喝杯水酒再說吧,至於較藝切磋,有的是機會。兩位意下如何?”

  哪知穆穆帖搖頭道:“我說過了,我們不想喝酒,只想比武,你自己喝吧。”他所學漢語有限,又口直心直,心裡想的什麼便都說出來,並無他意,然而底下眾人卻不這樣想了,此話聽來生硬無禮,無異於直駁趙東昇的面子,群豪登時嘩然。趙老爺子胸中微怒,心想:“這兩個番邦蠻人當真不可理喻,老夫用如此口氣說話,賣了多大面子,試問天下,還有何人可值得老夫如此低頭。”不過他涵養極深,面上並沒有看出絲毫不愉。

  老爺子胸藏城府,輕易不動怒,然而卻不能指望其他人都能像他一樣包容,趙家莊的弟子因知本門與蜀山派的關係,素來眼高於頂,看見兩個胡人當眾如此侮辱師傅,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紛紛出言喝斥,趙東昇的三十九弟子費克用性最急躁,當時便飛身出來,甩手向樹頂擲去一物,喝道:“好自大的東西,下來!”

  穆穆帖看見有人動手,滿心歡喜,笑道:“來得好!”眼見那團拳頭大的白物瞬息已擲到面前,只擔心是什麼古怪武器,胸中聚氣,護住了手掌,雙手合成門扇向外一拍,哪知那物觸手卻鬆軟之極,穆穆帖心中一怔,彈開後撤去勁氣,反手把東西撈住了,一看卻是個饅頭。

  “我不要饅頭。”穆穆帖搖頭道,“我們要比武,你換武器來。”

  費克用一愣,想不到這胡人心思如此簡單。一轉唸過後,便存心戲弄他以博眾人一笑,以洗前辱,當下說道:“饅頭好啊,饅頭是送給你的,吃完再比武,你吃饅頭以後會變得很聰明。比武更厲害。”

  “用兒,不可胡鬧!”趙老爺子沉著臉喝斥弟子,轉身向穆穆帖拱了拱手,道:“老夫今日壽辰,八方賓客集聚一堂,此時動刀動槍未免有傷和氣。況且賓客眾多,場地也施展不開,兩位如果存心較藝,請明日再來吧,屆時趙某人不辭勞動,必定與兩位好好切磋切磋。”這句話說得已經非常明白了,也是趙東昇涵養極高,視榮辱淡如煙雲。以他今日的地位,對人說出這樣的忍讓言辭,真是捨出老大面子。曉得時務的,這時便知情而先退,改日再登門比較,也不會因此傷了交情。

  哪知兩個胡人全然不識抬舉,穆穆帖搖頭道:“不!不好!明天人就少了,人多,高手多。你怕我們打壞你的桌子,不要怕,我賠償。”他捋下右手食指上的三枚戒指,晃了晃說道:“這三個戒指,可以買幾百張桌子,比武完,就送給你。”

  話說及此,趙家莊眾人哪裡還能忍耐得住,這胡人不惟要強逆群情比武,還以財輕人,連趙老爺子也都沉下臉來。費克用罵道:“番邦野人,學了幾招三腳貓法術便如此猖狂!你下來,讓小爺教訓教訓你!”

  穆穆帖注目問他:“好,我下去,你要比武嗎?”

  費克用怒道:“比就比!誰怕你!”一眼看見他手上拿著饅頭,又道:“等你吃完饅頭我們再比,你現在太笨,不厲害,比了也沒意思。”

  穆穆帖搖頭,道:“我不吃了,我已經,很不笨,很厲害。”

  費克用道:“胡說八道!人吃了饅頭才會聰明,你們番邦化外從來沒吃過饅頭,怎麼會聰明?我看你現在笨得很。”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1
四十一章:千花(三)

  穆穆帖正色道:“吃羊肉也聰明,我很不笨,十二歲就學會靈脈經,十九歲,會御土大術,三十歲就可以把沙子合成鐵石。”

  費克用笑道:“不然,不然,此言謬之極矣!法術厲害也不是吃肉得到的,肉糜食傷五臟,而五穀乃天地所鍾,精華所化,最裨人智,你們不吃饅頭怎麼行,你吃一吃看看,馬上就聰明了,回去以後讓你們的蠻婆娘蠻漢子都吃一吃,必有好處。”穆穆帖瞠目片刻,道:“你說什麼……髒?鐘?我們花剌子模都不吃饅頭。”

  費克用見他卡殼,立時便醒悟,這兩個胡人漢文有限,不明白他說的文言。當下笑道:“神農嘗百草而辨五穀,遂廣佈於民,教植而溉之,經歲有獲,使免饑饉,此聖人遺澤也,食有大益。”穆穆帖滿頭霧水,看看師弟坎察,後者和他一樣瞪目相對,都不知道此言之意。穆穆帖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我聽不懂。”

  費克用哈哈大笑,面向群豪說道:“先時邀席二客,彼堅辭之,後投以糕饌則欣受,手不少釋,誠可怪也,豈不聞佳釀配饗朋客,糟糠宜飼犬豕?二客拒酒醴而受米黍,甘之若此,豈非禽獸乎?禽獸不通規矩,不解人語,贊之詬之,聽如罔聞,彼等若非披毛之物,知余意而當自辯也。”群豪聽他欺二人不熟習漢文,文縐縐的用文言罵人,忍不住都大笑。

  縱然穆穆帖和坎察不盡通漢話,但是觀顏察色,從對方面上和語音中,又如何感覺不出戲謔之意?當即勃然,穆穆帖肅容說道:“閣下,你說的話,我不懂,你是要跟我,正式比武麼?”

  費克用搖頭晃腦,說道:“嘗聞山深處有獼狨狀人,每有鄉民遇而疑為鄰者,惟其性情乖僻,居山溪而絕通衢,啖腥羶而惡火炙,此人皮而獸質,疏遠教化故不規舉止,何必以禮待之?沐而后冠,自登高座,憒憒憨態,尾爪飛揚……”聽見樹下群豪嘻笑不斷,穆穆帖不用猜也知道費克用在罵自己,心中愈怒,等到費克用唸到“君子投以桃知報以李,猿猴贈於漿而必還於溺……”一句,引來群豪哄堂大笑,穆穆帖終於忍不住了,雙拳交扣捏了訣,向胸外一推,“嘩”,被激活的大地立有反應,雪地裡一重土浪激飛上來,直衝費克用。

  費克用嚇了一跳,抽身退開幾步,眼見地面“嗤嗤”連聲,土浪被一波波掀起壓來,急忙向上一躍,腳步蹬空交疊直上兩丈餘高躲過了攻擊,怒道:“好哇!兩個蠻夷,你們真敢動手!”未料想,下面掩過足底的土浪打了個滾,浪頭轉移又再次折返回來,濤頭之上更化出兩頭泥蟒,一左一右直纏向他的雙足。費克用這時身在半空,又當下墜之時,實在難以化解,虧得他久學法術臨變不亂,百忙間大喝一聲,提氣填胸,緩住了下墜之勢,同時使勁後仰將重心移到肩項,雙足趁勢飛起,兩頭急躥過來的巨蟒在他足下又再次撲空了,還讓費克用兩腳踏在腦袋上,借力翻身落下了地面。

  一番攻擊,攻的急躲得也快,群豪在心中都暗暗喝彩。

  費克用怒道:“陰險小人,卑鄙無恥,突然襲擊!”

  穆穆帖沉著臉也不答話,反手一抹,法力所及處,地面上坑坑窪窪的泥包立時全被抹平。他看著費克用說道:“剛才只是,看看你的武藝,你很厲害,是對手,我們再來比武。”費克用大怒,踏上前喝道:“別以為你們學會幾招古怪法術就當真了不起,比武就比武,你當我會怕你麼?”在自己地頭上,師傅師兄都在身邊,他有什麼好顧忌的,更何況不一會凌飛師叔就要過來,費克用全不擔心自己會吃虧。

  穆穆帖道:“比武,第一局。如果你贏了,我輸這個。”從懷中掏出了一支碧玉手鐲,“嗤!”的擲入雪地,群豪看見那枚玉鐲玲瓏剔透,綠幽幽似乎水霧籠罩,知道此物極為珍貴,不由得暗暗咋舌。這胡人定是出身大賈之家,這樣貴重的東西拿來當賭金都毫不在乎。

  費克用哪受得住激,單手立個掌峰,叫道:“來吧!不讓你看看小爺的手段,你只當我好說話!”他性情偏激易怒,逼到氣頭上,哪裡還顧什麼大局,周圍人剛欲出攔阻之言,他已經把勁力全運到掌上,迎面一劈,一記手刀便脫掌而出。眾人聽見“嗚嗚”響的風刀,急速向樹頂斬去,均想:“此人口舌利過手腳,這招數虛張聲勢,萬萬不是胡人的對手。”

  費克用在趙家莊眾弟子中屬於入門偏晚的,趙東昇一共收了四十七名弟子,費克用位列三十九,功夫卻是弟子中最差。本來趙家莊以拳器法術傳後人,‘拳’字排在第一位,在體術之上頗有獨到之得。然而費克用性情浮脫難下苦功,而且貪多喜鮮,遊冶雜學多過本業,所以學的武術並不十分精純。

  果然,那記自暴行蹤的手刀才飛至半途,便被地面跳上來的一團泥塊撞得散化無形了。費克用倒也不笨,一擊不中便移足向側邊走位,以防中敵人的暗算,行走中又接連向樹頂劈去幾道風刀,仍是帶著尖利的風聲。穆穆帖眼睛都不眨,勾動手指,又從泥地裡提起了三團土塊抵禦。

  這時費克用已經繞了小半個圈子,離梨樹不過三丈餘,叫道:“花剌蠻子!你法術厲害,再接我這幾招!”雙掌連揮,十餘個風團嗚嗚響著向頂上急旋,有快有慢,胡人見他招數幾乎沒什麼變化,心中頗感厭煩,凝空抓起一大團土塊擋在身前四尺,但聽“啪啪啪啪!”的一連串密響,大半風刀都斬在了土塊之上,將之斫得粉碎,餘下三兩個手刀鳴聲響亮,縮頭矮肩就全躲過去了。穆穆帖冷笑道:“你就這點本事?”哪知話剛說完,驀覺面前空氣震盪,一記陰刀悄無聲息已迫近面目,同時小腹和膝蓋微涼,顯然另兩記風刀已經飛速斬近。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2
四十一章:千花(四)

  這是脫胎於袖裡箭的功法招式,明裡的那許多記風刀只是掩護,這最後三個陰刀才是殺著,敵人的精神若是全被前幾撥攻擊吸引住,等到發覺最後一著時已經來不及了。費克用其實倒也不算草包,知道示弱於敵再施殺手的道理。

  “不錯!”胡人讚道,危急間勁沉後心,足底黏穩直膝翻仰,極快的彎了個大鐵橋馬,直挺挺向後落去,那三記手刀便平貼著他的身子旋過去了,只斬斷了顎下幾莖黃須。

  “這就不錯了?還有呢!”樹下的費克用趁此工夫,已經在雙足運上了疾捷術,白華形如蓮瓣,一片片合上足踝,他的整條右臂也覆上淡青色的一層光華,這是趙家莊的破堅咒,配合拳力,可以遇堅盡摧。趁著穆穆帖還沒有站起身子,機會難得,費克用曲身一彈,整個人便如被拋石機擲出的石塊,合身向穆穆帖欺近。

  “來得好!”穆穆帖說,居然就倒掛著身子不起來,雙拳交握扣了幾個印,樹下泥地立活,“撲!”的一響,兩條交頸纏繞的泥龍翻飛上來,刺向費克用。這胡人出招也真是快極,從費克用彈身出來不過剎那,兩人還有丈餘距離,樹下的雙龍卻竟然後發而先至,橫空擋在兩人之間。這時費克用又陷入招式用老的窘境了,身在半空避無可避,又沒有可借力之地,只得力貫右臂,向龍頭直擊過去。

  “嗤!”龍頭碰到拳上青華,全散成了粒粒黃沙,化成一簾黃色瀑布直落下來,瞬間從龍頭到後身,盡數斬斷。樹下群豪轟聲叫好,都道費克用在這一回合佔了上風。哪知身在空中的費克用此時卻有苦難言,他自己心裡清楚,這些黃沙是自行崩落的,跟他的拳法全無關係。

  費克用本來是不想這麼快就和穆穆帖正面相遇的,這兩個胡人來歷古怪,也不知身上還藏著什麼厲害手段,他豈能料敵未明便傾全力與之對決?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底細便搏命實屬不智。

  看見穆穆帖這時還有反擊手段,在半空中他已經萌生了退意了,拳擊龍頭,他只想藉著一觸之力抽身後退,站穩腳跟再圖建功,哪知那該死的胡人似乎早就預知了他的想法,泥龍在最後關頭竟然自動塌落,拳力擊空,費克用連借力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身子的衝勢已無法遏止,拳上蘊著的勁氣也被泥龍化去大半,費克用正是強弩之末,如何還能克敵?正生絕望之際,見腹下斷了半截已經落低的龍身這時竟又再次疾衝向上,一個須牙宛然的龍頭從點點黃沙中重新凸現出形狀,對著自己的肚臍穿刺而來,費克用面色大變,急切又無法可想,只得曲臂弓身,整個人抱成一團,想用雙腿來護住要害硬接龍頭一擊。

  哪知臨到最末一刻,龍頭又驟然轉向了,眼看就要撞上膝蓋,卻橫裡急折過去,繞到後面加速升高,改直衝變成橫撞,“撲!”的重重戮在費克用臀上。這一突好不陰險,正中尾骨下面寸許,離糞門也僅數分,費克用登時肛肚如裂,頭大如斗,忙不迭的夾腚伸足,渾身震麻之下,一聲慘叫不受控制奔出了嗓門,而涕泗滂沱灑下,直如春雨播大地,不亦快哉!他只顧著眼淚汪汪護痛,抱緊的四肢登時全張開了,身下的泥柱見狀又化出四道細索,分纏手足,將他一隻狼狽萬狀的大王八懸在了半空。

  “哦”圍觀群豪均發出惋惜的嘆氣。費克用由勝轉敗,實在讓人始料所未及。他擊破泥龍時,威風八面,明明已佔盡了優勢,何以才一轉眼工夫,就輸得一敗塗地?穆穆帖剛才變招實在太快,下面眾人都沒看出其中玄妙,費克用便已經被制。

  群豪只不過是嘆息,趙家莊眾弟這時可就是另外一番心情了,眼見費克用當眾受辱,師門無光,哪一個不為之怒氣勃發,七弟子管鶴排眾出前,指著穆穆帖喝道:“你們兩個到趙家莊比武,便當有比武的規矩,如此折辱人,是看趙家莊沒人麼?把我費師弟放下來,我跟你比!”

  穆穆帖倒也聽話,將泥索緩緩放下地面,放了滿地打滾的費克用,說道:“我本來,不想這樣,可是他罵我,剛才很難聽,所以給他一點教訓。他先不尊重我的。”眾人想到費克用先前的刻薄言辭,果然不合比武時尊重對手的規矩,只是眼下敵寡我眾,東家暫落下風,不幫地主壯壯聲威又豈有是理?於是噓聲四起,有人道:“跟你們這些阿貓阿狗還談什麼禮數,剛才費兄弟不是說了麼,你們人皮獸質,不用以禮相待。”眾人哄堂。

  等群豪哄聲稍靜,管鶴說道:“我費師弟入門太晚,而且長期主持外事,並沒有多少時間來修習武藝,你贏了他不算本事,想要真正比武的話,就和我打一場。”

  穆穆帖道:“好,我本來就是要比武,只要打贏我,玉鐲就給你。”

  管鶴沉聲道:“我不稀罕你的玉鐲!”說完就要召出自己的豢獸對戰。趙家莊不以豢養見長,但管鶴天資適此,自小又心意鐘之,老爺子便請偶爾來訪的幾位蜀山師叔給他點撥,所以他排序雖在第七,但功力還未必在前面的諸位師兄之下。

  “師弟,讓我來吧,這兩人有點古怪,你別吃虧了。”這時人群中走出來一人,拉住了管鶴的手臂。管鶴一看,見是大師兄傅光遠,傅光遠是趙東昇開鏢局後收的首名弟子,此時已年過四旬了,法術深得老爺子真傳,功力也是眾弟子中最強的,江湖人稱“雙拳一岳”,現任趙家鏢局總鏢頭。管鶴低聲說:“大師兄,還是讓我先來吧,這兩人底細不明,我來打前陣比較好。”傅光遠一聽,立時醒悟。對打穆穆帖,他心中其實沒有必勝之算。剛才穆穆帖和費克用交手,只微微露了一手,控土之術實是非同一般,還不知道他手底下藏著多少東西呢,讓管鶴逼出他的手段來,才好找對策應付。當下拍了拍管鶴的手臂,道:“那好,你先跟他打,穩妥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2
四十一章:千花(五)

  管鶴點頭道:“嗯,我知道。”默唸咒語,足下地層登時如同活水激流般轉開了一個漩渦。在場的群豪看見動武在即,都向四面紛紛散開,讓出了場地,趙家莊弟子趕緊把庭中的桌椅都收拾到後面去了。管鶴足下的漩渦越轉越大,須臾便有數張桌面大小,一個鮮紅明亮的拱狀之物在空洞中現了出來。

  “出來,彤甲。”管鶴輕聲道,語氣雖然平淡,卻掩不住隱隱的自傲。“格噌!”的一聲,一個巨大的,黑色的鐵螯擊破土地鑽了出來,尖尖的立在管鶴的身旁,這只不過才露出半截,便比管鶴還要高出兩尺了,粗如巨缸。眾人驚呼一聲,萬料不到這只豢養獸如此龐大,趕緊又退後了十餘步,百十人倒有八九十個退到偏院和街道中,前庭幾乎全空了出來。

  胡炭和秦蘇這時哪還有心情繼續飲食,全都跑到月門邊上,和群豪一起觀看打鬥。感覺到腳下大地一陣一陣的晃動,庭中那隻巨大的靈獸慢慢輾轉身子,終於整個兒都鑽出地面。二人看得清楚,那是一隻雙螯六足的老大蠍子,紅背黑身,頭頂到尾尖,如同燃燒著火焰般鮮紅,身上的甲冑堅如玄鐵,隱著一道道水波般的紋路,甲上明亮潤澤,看來便像通體澆過一層厚厚的油脂,將身周人物都映了出來。針尾粗壯有力,半勾著向前彎,尖端的毒針便似一把淬毒的黑色彎刀。

  “血背幽紋蠍,這麼大!”胡炭低聲咕噥,心裡著實讚歎。這蠍子深居地底,極其罕見,雖未如青鸞麒麟般珍奇,但也算是相當珍稀之物了,況且長得這麼巨大,更不易得。旁邊眾人聚神庭中,誰也沒注意到他說話。

  “我的彤甲是血背幽紋蠍,天下並不多見,會噴毒氣,會穿刺,你自己小心。”管鶴傲然說,站在愛獸背上,驅動它慢慢靠近梨樹。當著天下群豪,他要光明正大的給趙家莊掙回顏面,絲毫不肯欺敵。

  穆穆帖拊掌笑道:“好!好!這蠍子很大,很厲害!我們來吧!”話音才落,看見樹下一人一蠍飛快趨前,揮動螯爪,如同一柄巨大鐵鎚般橫掃梨樹,趕緊喝咒,雙拳結印,便在螯爪將及梨樹的剎那,蠍子前首部一柱黃龍衝天而起,“嘭!”的正中蠍子下顎。

  胡炭大聲喝彩“好!”這一次以攻代防,只爭瞬息,當真高明之極。眼見著前庭中央一條甕口粗的泥柱高突而倏落,四灑的碎漿嗒嗒嗒嗒直擊地面,顯見這一擊的巨力。

  管鶴和彤甲出其不意,被這大力一撞沖得離地數尺,騰身向後翻去。本想斬斷梨樹讓兩個胡人落地的攻擊也被化解了。

  彤甲畢竟是鋼甲鐵胄,穆穆帖的這一次衝擊雖然勢大力沉,對它卻是絲毫無損。心意與主人相通,後足剛沾上地面,它巨尾一搖,借勢又再次衝前,速度甚至比上一次還要快。圍觀諸人只見一道黑影猛掠過去,無法分辨形狀,不由得心中暗悚。穆穆帖笑道:“還要來?”雙拳分開,各展五指成扇狀,又交錯在了一起。下面的泥地應指訣而變化,四堵厚重的泥牆從平地上高高鑽起,便如四張放大了千百倍的骨牌阻在管鶴面前。

  哪知這次管鶴全不理會,站在蠍子頭部,單拳握成開山印,喝道:“大路通開!”

  “嗵!”法力所及,面前的泥板被從中鑽破丈餘寬窄的巨洞,黑色黃色的泥浪從洞口前後直突,在圍觀眾人看來,那巨大的土牆便如突然展開兩扇巨翅一般。

  “大路通開!”

  “開!”

  “嗵!”“嗵!”接連兩聲巨鳴,比開山爆石之聲還要沉悶,一人一蠍矯飛當空,穿過土牆直逼穆穆帖。胡炭看得目弛神搖,久行江湖以來,他何曾見過這樣激烈的打鬥,這對壘二人都是當今江湖上難見的高手,攻擊防守都威勢十足,叫人大開眼界。

  “來得好!”穆穆帖快速轉印,他面前就只剩一堵泥牆了。

  “裂!”管鶴這次用了開裂術,厚逾七尺的土牆便似被一柄巨大的天刀從中分劈,從頂至底開為兩半。然而便在此時,管鶴感覺到了不對,在前面遮目的泥塵中,隱約有一道黑影當面直劈下來,還來不及細想,那股沉鬱的沉風已經迫上面來,胸中氣息立感不暢。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然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他毅然選擇了躲避。“入地!”管鶴喝道。一人一蠍便在泥鞭臨頂的瞬間,彎一個急拱直折入土裡。“轟隆隆!”那道粗如人臂的土鞭重重的平拍下地面,激起的碎泥竟然像浪牆一般向兩邊披開,院中諸人幾乎被這一震顛得雙足離地。

  “厲害!”圍觀群豪盡皆咋舌,這一劈之力,怕不足有千鈞!要是管鶴被這一鞭抽中,只怕難能保全。瀰漫的黃塵之中,此時卻沒有管鶴的身影,血背幽紋蠍原來還會土遁之術。

  “躲起來了?!”樹上的穆穆帖大感驚奇,雙手快速結印,從梨樹下方圓幾尺抽取了許多泥土,延著樹幹一層層壘結成盾狀屏障,便像一叢倒長的巨形蘑菇護在腳部下方,以防管鶴從下面衝擊。

  哪知管鶴的這一次攻擊,卻不是從泥土中擊來,它出擊的位置,實在匪夷所思。

  便在穆穆帖等待著地底下巨蠍衝天一飛的時候,感覺到腳下樹枝細微的有韻律的震動,似乎有什麼細小蟲子在啃噬,一唸過後登時警覺,當機立斷作了反應,“喀喇喇”發力踏斷了足下樹枝,和許多黑枝白花直線墜落下來,在離地四尺的橫枝上穩住了身子,群豪眼力均佳,看見他剛才站立的地方,一排黑色的針狀之物鑽出突了一下,又快速縮回到樹中。

  這就是穿刺。這蠍子身形龐大,居然還有這樣精準的攻擊之術!而且隱身土中,教人實在難防。虧得那胡人心細如髮,這樣的招數都能發覺。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23:02
四十一章:千花(六)

  這兩個人,攻的出奇不意,躲的心思機敏,令下面諸多掌門都矯舌不下。群豪均默默自思,若是自己身在戰局中,該當如何攻擊,如何化解。得出答案後,十停看客,倒有八停人暗自慚愧,這一攻一守,實在不是普通人能夠想像得到的。

  天下群豪都知道,趙東昇學藝未成便被蜀山派驅出了門牆,但饒是如此,他傳下的家學竟然還如此了得,由一斑而窺全豹,由蜀山派真傳的法術豈不更是駭人?默想及此,眾人在震撼之餘,對稍晚後蜀山派的燃燈開道更是充滿了期待。

  這時場中的形勢又有變化了。管鶴催動蠍子,毒尾在梨樹上下飛快穿刺,始終卻刺不中穆穆帖,那胡人每在要緊關頭就判斷出蠍子的出擊方向,穿花蝴蝶一般只在樹枝之間穿來穿去,管鶴見穿刺無法奏功,終於不耐,趁著穆穆帖挫身下避,站得離地稍近,從土層下衝了出來,彤甲雙螯交揮,怒風迫人,要把穆穆帖攏在其中。

  穆穆帖哈哈大笑,道:“你終於出來了!”蹬足飛到樹端讓過了攻擊,在半空時雙掌往外一推,先前凝成塊粘在梨木上的十餘塊泥土這時派上了用場,如巨大的彈丸般****出去,但聽“鏘!鏘!鏘!”幾聲金鐵交鳴,泥塊盡擊在彤甲腹下。這些稀軟的黏土經他法術聚合,竟然堅硬得如銅鐵一般,彤甲雖然身形龐大,卻也抵禦不住這樣快速而密集的攻擊,被打得後翻落地。穆穆帖右食指微微一抬,一柱細長發黑的土槍便從彤甲下方直鑽出來,這也是經捏聚之後的堅土,管鶴不敢讓豢物直當其銳,讓彤甲趕緊側身躲避,那束堅槍擦著彤甲腹甲,“咻!”的直鑽上天!

  “停!停!住手,我有話說!”管鶴駕穩了座騎,急忙叫停。胡人聽見叫喊,把剛剛聚到兩爪之間的法力停了下來。

  “這裡地方太小了,招數使不出來,我們到演武場去吧。”

  眾人看看庭中,果然,草翻花折,慘不忍睹。經過兩場打鬥騰挪,原本佈置精美的莊園中庭已經變成了鄉間新耕之田,碎泥滿地,土包磊磊,雪花石牆幾乎成泥砌,鮮亮的琉璃瓦如被頑童潑過墨一般,連趙老爺子託人花重金從杭州買的奇形湖石,也被擊缺了一大塊。管鶴一向知道老爺子對莊中一草一木都極為珍惜,眼下造成這個樣子,師傅一定很心痛。

  “好!去演武場。”穆穆帖說道。他只關心比武,在哪裡比並不重要。管鶴的功法頗有可看之處,前面幾番交手,兩人旗鼓相當,不出些厲害招數是難以取勝的。而想要使出大招,現在的場地顯然難以施展。

  “管師兄不用去了,”群豪正舉步將欲行,卻忽然聽到有人冷冷說道,語氣淡得就像在自言自語,“這胡人胡攪蠻纏,我來會會他。”話聲才落,一個灰影從前廳極快的飛向梨樹頂,與穆穆帖坎察並立在一起,眾人矚目看時,卻是先前和班可言同行的青龍門奉器弟子邢人萬。

  前庭兩度打鬥,早已經驚動了裡院的客人,這時前廳之中,高高矮矮站滿了數十人,有長有少,班可言也在其中。

  “這兩人膽大妄為,敢在老太爺壽席時搗亂,讓我邢兄弟跟他比一比,殺殺他的威風。”班可言微笑道。

  “你要比武……”穆穆帖看見那面色冷漠的少年看著自己,皺眉問道,哪知話才說了四字,邢人萬卻忽然衝了過來,身形化如鬼魅,眨眼就貼到了他的身前。

  看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突然就出現在咫尺,鼻息相聞,穆穆帖不由得大駭。這少年的身法如此之快,實在超乎想像!他只擔心邢人萬會使出什麼攻擊招式,在這樣的距離可難以抵禦,急切間頓足千斤墜,向下急落,哪知邢人萬卻竟像黏著本體的影子一樣,絲毫沒有被甩脫,兩眼眨也不眨,只瞪著穆穆帖的眼睛平視,隨著穆穆帖向下的急落,耳旁呼呼風響,那雙眼睛卻始終像鑄在面前一般,更沒有高出一分或低過一分。穆穆帖心中的驚怖實在難以言明,他出師以來,何曾遇見過這樣的狀況,踩到下面樹枝,第一時間便仰身急翻,使出先前和費克用交手時使過的大鐵橋馬,雙足黏住樹枝,全身倒掛,只盼那可怖的少年會被這一蕩甩下樹去。

  眼角風景輪換,黑天花樹,白牆麗瓦,盡從底面向上急拋。然而等穆穆帖頓住身形,驚魂未定平視前方的時候,他的面前,仍舊是那雙看不見一絲感情的黑色眸子。

  “讓開!”性命只在呼吸之間,穆穆帖哪裡還敢藏私,掌中蘊滿勁氣,向前一推。哪知手掌才向前推進寸許,中肘曲池穴便突然一麻,似乎被什麼微小的東西刺了一下,整條手臂再也無法行動半分。穆穆帖大驚,撤開足底黏力,倒吊落了下來,正欲激起土術,哪知身尚在半空,兩肩肩井,左臂曲池,雙腿的膝彎,足底湧泉又同時一麻,身體裡奔湧的靈氣登時滯澀,這少年手足不動,穆穆帖全看不見對方是如何攻擊的,但是眨眼間身體已經被制。滿心震駭之下,拼起全身力氣,急轉羶中,喝道:“庫納海!”

  懷裡一個小小的布囊破了,一層薄薄的黃砂透穿布層,瞬息從他前胸泛起,急速向身周蔓延,上躥至咽關、頭上太陽玉枕諸要害,下身的兩側腰間,會陰也聚起淡黃的一層。這層黃沙既薄且少,幾乎無法分辨顏色,圍觀群豪都看不出究竟。然而樹上的坎察卻從師兄倉皇的喝咒聲和靈氣運行中感覺到了異樣,舉目看見穆穆帖前胸及諸穴的微黃之沙,登時變色。

  這是御土大術中的精砂金甲咒,他記得師傅曾經說過,這層精甲雖然薄,卻是匯聚了全身氣息的防禦術,甚至可以抵抗一百隻駱駝的同時衝擊而不破,穆穆帖一向是用來作最後救命的手段的,眼下竟然被那少年逼出,顯見形勢危急!

  “師兄!”坎察喊道,手指勾訣,只“咻!”的一聲,穆穆帖棉織的衣領微微翻動,一片綠葉毫無預兆的****出來。

  坎察的法術不同於人間所傳,他在花剌子模另有奇遇,學得生木之術。只要身邊有草木和泥土為媒,他可以催發出天下所有花樹為其所用。不要小看這些細軟之物,巨木藤蘿,細微草葉,在靈氣的操控之下,盡可以變成可怖的殺人利器。站在梨樹頂上,看見師兄被逼出了保命的絕技,坎察已經知道穆穆帖陷入了危局,自小兄弟情深,他自不能袖手旁觀,藉著穆穆帖身著的棉製內衫,他趕緊催化出了葉片,想迫退邢人萬救出師兄。

  這一著攻擊距離既近,又突兀意外之極,天下間有誰能夠正面應付?料想那少年縱然身法極快,但是人力有窮,在這電光火石之際也必然難以反應。坎察倒也不想借此就傷了邢人萬的性命,只想將其迫退,所以葉片只向他頸邊射去,邢人萬就算躲不開,也不會受太嚴重的傷。

  然而,坎察的大好計畫還是失算了。眼見那片碧葉極快的劃向邢人萬的頸緣,邢人萬毫不避讓,顯然沒有反應過來,可是就在剎那間,葉片竟然轉向倒飛,以比來勢還快地速度撞到穆穆帖身上,碎成無形。

  “啊!”坎察發出驚呼。底下眾人不明所以,都驚詫的看著他。這一次的救危攻擊與反擊,只在方寸間進行,又無聲無息,周圍看客哪見分毫?然而身在局中的穆穆帖卻不同了,身子無法動彈,他眼睜睜看著坎察激出的葉鏢倒撞倒了自己的金甲上,一股大力湧來,直如兩山夾身,擊得他兩眼昏黑,身體陡然大震過後,瞬間傳佈前胸的劇痛,便讓他幾乎頓住了呼吸,內臟如摧,一口鮮血止不住,噴了出來。那少年凌空倒退避過,眨眼又貼近,仍如前狀。

  這一葉的衝撞好不劇烈,饒是金甲抗住了絕大部分的勁力,穆穆帖仍然難過欲死。

  這少年的功力之高,實在讓人難以想像!穆穆帖驚駭的想,踏足遠遊以來,師兄弟不知交會了多少高手武客,但卻從未遇上過這樣可怖的敵手。不說邢人萬那快如鬼魅叫人無法逃避的行動,單是這最後一次,間不容髮時躲過坎察的突然襲擊並折向反打,這幾乎不是人力所能達到。而讓穆穆帖更深介於懷的是,直到此時,他還沒看到邢人萬是如何出手的!

  “我……輸了。”穆穆帖忍著劇痛說。然而眼角一瞥間,看見地面和梨樹上正飛快地湧出許多鮮綠的藤蔓,向這邊纏來,師弟坎察還沒看出形勢變化,仍在奮力發招想救回自己,趕緊喊道:“住手!我們輸了!”

  “嘭!”樹巔上的坎察被不明之力擊中胯間,大叫一聲跪倒。氣息一亂,黏力頓失,他在樹上便站不住了,象頭胖鳥一般落了下來。幾乎便在同時,“噌噌噌噌噌噌!”的一連串脆響傳入眾人耳中,穆穆帖看見一線明亮的青光從邢人萬袖底射出,上下環飛,只在頃刻,成千上萬的藤蔓飛葉全被斬切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碎塊。坎察引以為傲的蛇澤千青術就這麼輕易被破掉。

  碎青如雨,漫天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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