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來不速(中)
此時牌已進未,還差半個時辰就入吉時了,客人們也到了十之七八。秦胡二人跟著僕童穿過走廊,一路只生怕遇見熟人,不敢多看。藉著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四周,看見前庭十餘丈方圓的地方,擺滿了座席,席上將次坐滿,客人們高聲交談,處處笑語。大門正對,四十步遠之處,是趙家莊的前廳,此地是壽星公受賀所在,也是蜀山弟子將燃燈出道的地方,此時三扇門八字洞開,原有的圍屏全部撤走,屋堂豁明,裡面張燈結綵,高燭明放,映得一片雪亮。地上鋪著猩紅的氈毯,樑下懸著五色絨花,精巧的銷香金獸,纏繞的龍腦煙,一色金黃色香榧木用具,中堂一幅八尺寬的龜鶴獻壽圖,盡顯富麗氣派。高腳的花架上,擺放著各色花草,此時正當隆冬,草樹何其罕見,趙家莊能為壽辰擺置如此之多的鮮花,顯見家底之殷富。
胡炭邊走邊讚歎,看得眼都花了。見往來的童子僕役人人衣著光鮮,還有不少人佩著環飾,忍不住跟秦蘇說:“他們家真有錢,唉,我以前總覺得咱們也挺有錢的,可是跟人家一比,就像一隻小蛐蛐兒站在大馬旁邊一樣,太難看了。”
秦蘇聽他比得有趣,微微一笑。還沒有答話,童子已經將二人引到東院近門的席旁,拉開了凳子。二人坐下後,抬眼看看周圍,見這別院也一樣坐滿了人。時值臘梅開放,滿院十餘株梅花白朵如雪,幽香撲鼻,桌席都擺在花樹之下,美酒佳餚,並賞梅雪爭色之景,這一番佈置頗有意趣,算是天時人事相湊巧了。
同席的座位還沒有安排滿,只坐了四個面生之人,秦蘇略略打了一眼,見其中二人神態凝重,端茶就唇,舉動間隱有氣息流動,是江湖上的人物。另兩位卻不知什麼來歷,一個低著頭誰也不看,兩個眼睛只盯著茶杯,彷彿在沉思。另一人神色倨傲,環臂抱胸,大剌剌坐著,對往來招呼的童子大聲說話,也不知哪來的這麼些傲氣。不過秦蘇明白,能進得了趙家莊的大門,必非一般人物,她怕言多有失,不敢說話,坐下後向眾人略略點頭致意,便拉著胡炭,把眼睛直望莊門處投去,只盼望金角麒麟能快些到來。
到底已臨近吉時,貴客們漸漸都要到齊了,門口的知客弟子高聲唱訊,幾無停時。就在二人落座後不足一刻鐘,中原大俠劉振麾,十二橋掌門譚從容,天龍寺住持宏願法師,章節道人等高人名士也相繼來到,還有一些往時難覓蹤跡的前輩耊宿,像續脈頭陀,五花娘子,廢國先生,等等,名號從童子的口中一一報來。這三人秦蘇曾有耳聞,前一人是江湖久傳名的神醫,曾活死人無數,當年胡不為失去魂魄,秦蘇就曾帶著他尋訪天涯,千辛萬苦尋找此人,始終無所覓處,誰料想他今日卻會在這裡出現。五花娘子就不提了,是因藥聞名的老前輩,已絕跡江湖數十年。最後一人來歷更是稀奇,乃忠於前朝周帝的頑固遺老,早年間是江湖上聞名的巫覡,惑神迷幻之術天下無雙,自三十二年前太祖陳橋兵變,周亡宋立,他便自改名為廢國先生,專一和朝廷作對,奇案司曾多次派員捉拿,但此老法術高強,普通的捕快哪是他的對手?逃脫了無數次追捕,至今仍是朝廷緝拿重犯。今日居然也敢高調參加趙家莊的壽筵,也不知有什麼圖謀。
車如流水,人如潮來,形形色色的賀客絡繹不絕,然而,始終不見金角麒麟出現在門口。秦蘇心中暗暗焦急,可別又生出什麼變故吧?姑侄二人尋訪了一年多,今日始有機會遇見,可千萬不要再出什麼意外才好。
正滿心焦灼暗暗祈禱的當口,門口白影晃動,卻又有兩個人慢慢邁進了莊。秦蘇一見,腦裡“轟”的一聲響,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到顱中來了。
“玉女峰掌門白嫻,弟子曲妙蘭到賀,裡面看座!”知客弟子唱道。
姑侄兩人誰都沒想到,他們沒等來寇景亭,竟先等到了這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白嫻!”秦蘇的身子猛震過後,立刻挺得板直,她努力睜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步入前庭的兩人。青鬢堆鴉,嬌顏勝雪,恬淡的微笑,從容的神態,這張熟悉的面容仍如六年前一樣。
姑侄二人背負冤名,被人不死不休的追殺,數年間生死掙扎,顛沛流離,正是因此人而起,怨仇當真深如汪洋,秦蘇心中的激動又豈是寥寥筆墨可以形容的?努力壓制著狂湧的憤恨,秦蘇好不容易才終於忍住沒有衝出門去,與她當場拚個你死我活。
“她就是白嫻麼?”胡炭也聽到了童子的唱訊,輕輕問秦蘇。多年來久聞其名,今日始見其人,胡炭更多的是好奇。少年年紀幼小,畢竟不善記恨,對這個害得他多年逃亡的最大仇家,不像秦蘇這樣抱著巨大的仇怨。
秦蘇沒空回答,怒目盯著白嫻,只恨不得飛身過去,劈面給她一記冰雷掌。她自沉在仇恨中,便沒察覺到庭中形勢的不對,稍片刻後,還是胡炭旁觀局外,心明眼澈,看到童子報完白嫻二人的名號後,原本鬧哄哄的庭院剎那間變得沉寂。
“姑姑,有古怪。”胡炭拉了下秦蘇的手臂,悄聲道。
“有什麼古怪?”秦蘇話剛出口,她自己便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聽完白嫻的名號,前庭許多客人都停住了動作,驚訝的扭頭,把目光投向玉女峰二人。看得出來,他們對白嫻此時在這裡出現感覺到奇怪。情形有些蹊蹺,玉女峰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客人們的反應如此反常?
白嫻卻微笑著,對眾人的注目視而不見,淡然跟著童子穿過走廊,向後邊北院走去。然而就在三人踏上台階,準備進入前廳之時,一聲重重的咳嗽阻住了白嫻的腳步。
“白掌門留步。”
秦蘇循聲看去,見說話的是個三角臉的白鬚老頭,坐在花池前面,正對著前廳,顯見身份不低。只是打扮卻很樸素,一身泛白的灰布棉襖,肩上似乎還有個補丁,秦蘇打量一番,卻不認識。
“玉女峰好健的風頭!白掌門好高的興致!哈哈哈,在這樣的時候還能趕來賀壽,實在叫人佩服。” 那老者掛著冷笑說道。“自古來大夥兒都知道一個詞:做賊心虛。但凡作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往往神明愧疚不敢見人,可是,今日看到白掌門,鷗某人才大長見識,知道這句話純屬胡說八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巾幗真不讓鬚眉啊!哈哈哈!如今的江湖,真是比以前強得太多了,白掌門,你說是吧?”
白嫻眉頭微蹙,看了那老者一眼,俯身與那個名叫曲妙蘭的弟子低低耳語,片刻抬起頭來,說道:“這位是南山隱鶴的鷗長老吧?鷗長老有什麼話,就請明示如何?白嫻資質駑鈍,不太理解前輩話中的影射之意。”
“哈哈!影射麼?有麼?白掌門多心了,鷗某其實是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不知白掌門可否賜告一下?好釋我心中疑團。”
白嫻淡淡說道:“白嫻雖然忝為玉女峰掌門,但對於鷗長老來說,我仍是江湖後輩,長惜幼,幼尊長向是江湖傳統,白嫻不敢指教。”兩句話對答,白嫻已知此人來意不善,因此話裡也暗隱鋒芒。
“哼!”鷗長老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冷哼,瞪著白嫻說道:“長惜幼,幼尊長,這固然不錯,不過鷗某人可不敢當你玉女峰的長輩,那會折壽的。我想問的是,江湖上近來盛傳一句話:‘青龍門,擒龍門,行惡事也配稱龍門,玉林峰,玉女峰,甘墮落敢誇玉藏峰。’不知道白掌門聽沒聽說過?玉女峰在隋真鳳主持的時候,可是三十六大正教中一派,可是到白掌門手裡,嘖嘖,這名聲可臭得很啊,居然和青龍門玉林峰一爭短長了!”
玉林峰,擒龍門。行走江湖的人,幾乎無人不知這兩個門派的大名。玉林峰幾十年前曾也是響噹噹的名門正教,前峰主藍姚在外雲遊時意外殞世後,傑出女弟子梅劍香以二九妙齡接掌門派,使玉林峰名聲更著,當時盛傳“青絲翠眉令白鶴,粉妝嬌娥駕玉山”,一時轟傳江湖。梅劍香性情爽烈,加之貌美如花,法術高強,不知曾傾倒過多少浮萍子弟。只是世事總悖人情,梅劍香竟然自喪晚節,四十多年前她突然性情大改,開始驅逐派中弟子,然後大張旗鼓從各地搜尋眉目俊美的少年男女入山,玉林峰名聲由此變惡,有傳言說梅劍香被人下了催情之毒,變成了一個夜夜尋歡的無恥妖女,這便是玉林峰墮落之名的來由。而擒龍門,算是一個老牌的賊窩了,污幟高張數十年而不改,大門盡向三教九流敞開,多少門派棄徒,通緝要犯,奸邪之輩聚眾糾合一起,在裡面混得如魚得水。
至於青龍門,那更是了不得,算得上是江湖傳奇了。長江後濁浪推翻前濁浪,一代新惡人遠勝舊惡人,令人刮目相看。此門突起於三年前,原本不成氣候,僅只八九人的規模,可是彷彿只一夜間,門派突然壯大許多,也不知從哪裡招來了許多為非作歹之徒,明目張膽舉著青龍門之名,犯官犯禁,欺壓同道騷擾地方。近些年來,天下各地的燒殺劫掠之事,青龍門幾乎都掛名之份。對於這樣惡跡昭彰的敗類,正義之士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南北兩地的英雄曾經聚集邀擊過數次,然而正如前面的奇案司對付廢國先生一樣,青龍門可並非惡徒糾合那麼簡單,門派中藏著深不可測的人物,幾次交鋒,令許多成名英雄鎩羽而歸。而且此門另有一樁妙處,自己奸惡歸奸惡,偏還不容別人之污,積極抗擊羅門教,與之水火不容。而此時的中原術界都以羅門教為首敵,疥癬之患,既然能克惡疾,加上一時難以消滅,大夥兒漸漸也就默許了它的存在。基於如此形勢得以苟存,青龍門的聲譽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成立不過三年,青龍門名聲遠颺,後來居上,惡名凌駕於玉林峰和擒龍門之上,排名首位。
鷗長老當著上千賓客對白嫻提出這句江湖傳言,將玉女峰與其餘三家相提並論,惡意不言自明。
當下聽說,白嫻面上神色不變,說道:“哦?有這句話麼?我倒沒聽說過。江湖傳聞十言九虛,以鷗長老的身份,不會也相信這些閒言閒語吧?江湖上多有這些心懷叵測的陰險小人,造謠傳謠,故意毀人聲譽,鷗長老,雖然貴教與我玉女峰曾有過一些芥蒂,但我想以鷗長老的名聲,應該不會也跟這些無事生非的小人一般,落井下石,挾私報復。”
“哼!”鷗長老被擠兌得老臉通紅,白嫻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卻陰毒。把鷗長老與玉女峰有隙的事實說出來,鷗長老此時提出如此疑問,顯而然之,就成了她口中心懷叵測無事生非的陰險小人,不惟造謠傳謠,而且挾私報復。老頭兒面上時紅時白,怒目瞪了片刻後,冷笑道:“比起牙尖嘴利,鷗某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事實在此,不怕你不承認。你玉女峰這幾年來大大出名,江湖上誰人不知?難道我老頭子不說,大夥兒就當作沒發生了麼?先是有個叛徒弟子秦蘇,自甘下流,與賊人為伍,現如今只怕已經進了羅門妖教了吧?然後事不過兩年,你白掌門即位,喝!了不得了,大逆不道的弒師之舉居然也作下了,嘿嘿,雷手紫蓮教的好徒弟,叫做慧喜的是吧?她可真是你玉女峰的好弟子!老師太死得夠冤的!”
“什麼?!慧喜殺了師伯,這怎麼可能!”坐在東院的秦蘇聽到這個消息,恍如被五雷擊頂,一時驚呆住了。
“鷗長老博聞廣識,當真令人佩服。”白嫻說道。“秦蘇與妖教為伍,慧喜弒師犯上,這都沒錯。依照玉女峰門規,這兩人已經受到了應得的懲治。我想,這也算是玉女峰對同道作出的交待了。”說完俏臉一沉,眼中開始湧出寒意,話風也轉得鋒利:“只不過,白嫻有一事不解,鷗長老這麼關心我玉女峰的事,到底是何居心?如此介入旁派事務,南山隱鶴難道已經越過蜀山和天龍寺,成為天下第一了麼,據我所知,南山隱鶴自己教中的事務尚且處理不清,怎麼還有閒心過問別人門派的事?鷗長老,有精神不如先處置貴教的教眾吧,兩個月前貴教教眾在密州恃強凌弱,壓迫良家婦女入勾欄,十七名無辜女子血淚控訴,天人共憤,嘿!這逼良為娼的事情不說也罷。鷗長老想指責別人,請先把自己洗乾淨了再說!”
“放屁……你胡說八道!”鷗長老怒道:“什麼恃強凌弱?逼良為娼?那是你們片面之詞!”
“是不是片面之詞,問問那幾個可憐女子就知道了。鷗長老年紀大了還這麼操心閒事,不利身心啊,多多保重身體吧,我失陪了。”白嫻說完,轉身就欲踏上台階。哪知鷗長老卻不肯就此放過她,喝道:“慢著!”
白嫻和曲妙蘭置若罔聞,仍朝裡走。鷗長老叫道:“給我站住!”順手從桌上抄起一隻茶碗,運勁向白嫻腳邊急擲過去,碗化白華,風聲銳響,直刺人的耳鼓。
“放肆!想動手麼?你要搗亂壽筵!”趙家莊的幾名弟子還沒來得及行動,白嫻身邊的曲妙蘭卻先嬌叱起來,斜身一轉,已經擋在白嫻身前,伸腳先將****而來的茶碗踢翻上來,探五指急攫,手掌氣息吐處,只聽“嘶—”的一聲響,滿盞茶水旋轉而出,霎時凝成淡褐色的冰柱,突出來半丈長,錐尖直指鷗長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