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25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7
第三十九章 岔路 生死急迫抉歧途

    九個捕快擠擠挨挨站在前廳誰也不敢進來。人人低著頭象霜打的茄子般。

    震山關在房內快踱步面上蘊滿怒容。

    “這些飯桶什麼事都辦不成!”震山關看了一眼侷促的捕快們心中怒罵。過去兩天時間了非但胡不為不知去向來拜火教落腳的地方也還沒查著兩隊捕快不知是不是瞎子和聾子雖然日夜巡邏賣力察探卻仍舊沒找到一絲線索來。不由得他不生氣。

    “震將軍你先別著急。”知州賀大人坐在一旁賠笑道“老神捕帶人到城外尋找去了料想必能找到線索。”他口中的老神捕是光州府最有盛名的捕快年過六旬早已辭了六扇門的差使。昨夜裡賀大人好說歹說終於把他請動出來協助搜查。料想以他多年的捕快經驗定能尋出端倪來。

    當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前庭腳步沓沓一行皂衣捕快6續走進門來走在先頭的是個白鬚如銀的老頭兒眼神銳利正是神捕張傳鷹。

    “張爺回來了!”

    “張爺回來了!”廳內的幾名捕快見救星來到明顯的鬆了一口氣趕緊傳報。

    賀大人從座上立起搶前兩步面上堆上笑容:“老神捕剛剛談到你呢你就回來了怎麼樣找到賊人落腳的地方沒有?”

    “找到了。”老頭兒年紀雖大嗓門卻不小口氣中透著自傲。“按著路人指點我們找到拜火教落腳的地方了。這些龜孫子跑到城西破廟去住難怪這兩天找不到他們。”

    城西七里有一處廢棄的文王廟一向少有人跡。藏在那裡果然不易被人覺。

    震山關喜上眉梢一拍大腿道:“好!老神捕果然是老神捕!一出馬就立了大功。話是怎麼說來著?薑還是老的辣啊哈哈哈。”賀大人也跟著笑起來。

    **名年輕捕快低下頭去面有慚色。

    “多謝將軍誇獎。”張捕頭笑道“這都是弟兄們一起努力的結果不是老頭兒一人的功勞。”

    “好!好!都好!”震山關連連點頭找到賊人的下落他胸中的不快便也消散了。

    “還有另一夥人我們也查到線索了。”老捕快又道。

    “在什麼地方?”震山關急問。軍士一向最守信諾他既然受了陳大人的委託就務必要把胡不為弄死搶回刑兵鐵令。因此聽到胡不為的消息登時關切。

    老捕快遲疑了一下道:“問了幾十個人有人說看見他們朝南面方向去了。確切的落腳地方我們還不知道。”

    “還不知道麼?”震山關微微有些失望語調低了下來。

    老捕快感覺到了他的不滿忙道:“將軍你別擔心。這一帶的地形我都熟悉再去找上一兩天定然能找到的。”震山關皺皺眉道:“萬一他們竟然向別的州鎮去了呢那可怎麼查找?”

    老捕快笑道:“將軍多慮了如你所說的那人受傷嚴重定然要找個養傷的地方一兩天之內只怕是行不了遠路的。”震山關想了想這話果然有理略略舒了心結拱手道:“如此就勞煩老神捕和眾位大哥了。”

    捕快們謙辭諾諾均稱為朝廷辦事正是職責所在。

    胡不為果然沒有走遠。他仍然沉在昏迷之中。

    他在冰塊之中損傷了元氣又被一支冰矛穿破肚腹身上還印了重重一掌。沒有當場斃命已算是奪天地之造化。年輕人給他喂了一粒靈丹吊命但靈丹比他的定神符功效又差得遠了止能提住一口氣息對他的傷勢卻是絲毫無益。

    胡不為在沉夢之中時時聽到兒子的哭喊雜亂無章的幻象碎如片羽湧入他的腦中不成片段。一忽兒是妻子哀憐的面龐一忽兒似乎又聽見單嫣坐在身旁撫摩著他出低低的嘆息。身上時冷時熱傷處時疼時癢幾日之間竟如萬年長久。

    堪堪到了第三日傷情略略恢復了些。胡不為感覺額間微涼終於睜開眼睛。他頭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

    “你醒了?”那年輕人展眉笑道笑容淳樸親切。他正拿著一塊蘸水布片冷敷胡不為的額頭。

    胡不為動了動目光向四周急切搜尋啞著嗓子叫道:“炭兒!炭兒!”

    “砰!”胡炭用一隻小拳來回應他。小傢伙正躺在他的身邊手舞足蹈。胡炭在爭鬥中全然沒受到傷害這兩日來哭叫夠了剛剛吃完年輕人喂的小半碗米粥正努力揮動王八拳咿呀自言自語。

    得知寶貝兒子沒事胡不為放寬了心。精神懈下立時便感覺到四肢百骸象散了架般無處不疼。肚腹間的創口更是劇痛無以復加有如千百支小刀正在細細切割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重又閉上眼睛。

    這是一間簡單的草房。四面用竹篾蓆子圍住了遮擋風吹。天光從萬千細孔中透射進來照得屋裡明亮非常。胡不為看到房頂上遮雨的茅草還很新鮮葉片黃紅很乾淨。判斷這間小棚子建造還不足一年。

    “這是……哪裡?”胡不為慢慢吸了口氣問道。

    “這是別人的草棚。”那人道“你受傷了我先帶你到這裡治療。”

    不為側過頭只覺得有說不出的疲憊。耳中嗡嗡鳴響腦袋象灌了銅水般沉重。這樣的大傷他是生平頭一次遇到果然痛苦得很。

    “你好一點了麼?能不能自己畫符?我的藥不大靈驗……”年輕人搓著手似乎有些難為情。他給胡不為敷上的只是簡單的療傷草藥療效極微。

    胡不為說不出話來昏黑如潮一浪接著一浪的湧上他的腦海。

    片刻過後終於又清醒了些耳中的銳鳴減輕了。他問那年輕人:“你是誰為什麼……救……救我。”

    “我是簡方叔。”那年輕人咧嘴笑道很開心的樣子一口白牙很整齊。

    “簡方叔?”胡不為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聽過傷痛加身他各方面感知也大打了折扣。胡不為皺著眉仔細的搜索記憶。簡方叔這個名字當真很熟。

    他終於想起來了。

    “簡方叔!”胡不為猛的一下子坐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鼻翼快翕動。然而震驚帶來的力量支持不了片刻鑽入心尖的疼痛又將他放倒回床上胡不為呲牙咧嘴噝噝抽氣這仍然沒有阻隔他衝出喉頭的一句話:“你是青龍士……你……你……你……你是青龍士!”

    這番出乎意外他話都說不囫圇了。

    胡不為腦中一片空白。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傳說中的神話一般的人物竟然當真坐在自己面前。他驚得張嘴結舌然而疼痛又逼得僵硬的嘴舌不斷活動。一時間心中慌亂驚喜愧疚許多感覺湧上心來同時激動之下的疼痛也大大加劇骨頭也疼皮肉也疼腦袋眼眶連腳指頭都疼得麻木了。胡不為不住吸氣作出種種古怪面容。

    這樣的經歷當真是絕無僅有的。心神與皮肉同罪魂魄與劇痛齊飛當真是百味俱雜又痛楚又慌亂又難過又欣喜。胡不為便出這樣的怪叫:“青龍士……噝……哎唷……哎唷……你是……噝……青龍士……哎唷……哎唷……”

    想到自己曾冒青龍士之名招搖撞騙胡不為只愧得老臉通紅恨不得立時變成一隻蛀木蟲兒鑽進床板裡去。

    好在簡方叔並沒有追究他擅冒之罪的打算。微笑看他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陣子胡不為總算把澎湃的心潮給鎮伏下來了。他硬起頭皮問簡方叔:“我……用你的名兒騙過人你不生氣?”想到兩月前借青龍士之名慷慨許諾胡亂應承忍不住又是老臉大臊。只是難為情歸難為情事主就在當面胡不為卻也不能賴帳何況這人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簡方叔笑道。

    胡不為心中突突亂跳暗想:“糟糕他果然是算帳來了。”若在平時還可以便敷衍邊尋找脫身之策可是眼下連動個手指頭兒都很困難便跟一堆待割之肉放在砧板上沒什麼兩樣。青龍士真想報仇他可是一點轍也沒有了。

    “兩個月前聽人說有我的朋友在穎昌府出沒還打傷了人我就很納悶。”簡方叔笑道。胡不為心中大愧偷眼看他面容卻察覺不出惡意。

    “我不是有意的……”他低聲辯解。

    “我的朋友不多實在想不出會有誰這麼做。”簡方叔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頓了頓又道:“所以我就趕緊跟過來了要看看是哪位朋友落難好幫上一把。卻想不到是你。”

    “我在蔡州郊外就跟上你們了你們都沒現吧?”

    簡方叔笑得像個孩子眉目間閃著快樂似乎這樣的事情很讓他驕傲。“我只擔心有壞人用我的名號去幹壞事一直躲在暗處觀察。沒有跟你們打招呼。”

    胡不為努力回憶這兩個月沒做出什麼坑蒙拐騙的事情讓他現吧。

    “不過你們很好是好人。”簡方叔看著他微笑。一路上看到胡不為和苦榕憐恤貧苦百姓很讓他感動。從穎昌府到光州許多難民背井離鄉胡不為兩人都是施以援手或送符治傷或贈給銀子這一切事都看在他的眼裡了。

    胡不為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我只是想不到你的功力竟然這麼差你不是有青龍和白虎麼?怎麼不放出來?讓那幾個人給打傷成這樣?”簡方叔只聽過江湖人物傳述並不確知胡不為的能力所以竟然看走了眼等到現胡不為讓六名豪客打得吐血昏迷才趕緊現身出來搭救。

    好在胡不為福大命大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竟然沒有被一擊而亡。

    “我的青龍不能打人只能……殺……妖怪。”胡不為艱難的說。

    簡方叔濃眉展動問道:“那是怎麼回事?那……白虎呢?”胡不為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釘子就……是這樣只對……妖怪……有作用……白虎……也不是我的。”

    簡方叔見胡不為說完這幾句話鼻息漸粗似乎耗費了極大力氣知道他元氣損傷尚未復原趕緊說道:“好了你先別說話。你身上還有治傷的符咒麼?我給你燒化服下。”

    胡不為搖搖頭所有的定神符都在苦榕那裡他身上是一張也沒有了。

    “你等等我。”簡方叔轉身走向門口道:“我給你買硃砂黃符過來你再畫些。”胡不為拿眼看他目光中深含著感激。這青龍士如此平易近人實在令他意想不到在他的想像中青龍士這樣名震天下的人物應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貌威嚴冷若冰霜天下獨行叱咤風雲……看來他想得錯了。

    青龍士行動快極。出去不過一頓飯工夫便將一應物事都買回來了。光州幾日前剛下過雨屋外的窪地還有積水無根水也不成問題。只是胡不為畢竟重傷在身別說運靈氣畫符就是坐得久一點也費勁。簡方叔看出了他的困難走到床邊道:“你側過身去。”

    胡不為依言側翻身子簡方叔伸一隻手來抵住他的後心。

    鼻端只聞到一股新鮮的腥味彷彿背後憑空堆滿大群魚蝦。胡不為感覺到青龍士溫熱的手掌抵住自己脊背一道溫涼交替的氣流從他掌中透出注入魂門上行神堂、魄戶循著足太陽膀胱經運行。繞行三週之後氣息從穴睛明透出。

    恍惚中胡不為似乎看到一條碧綠的小龍背生烈焰似的紅鬣在身體內快游動。小龍所經之處病痛俱去手足間勁力頓生。

    身後傳來簡方叔的聲音:“我把青兒的元氣過嫁到你身上只怕不能撐得太久你快點畫符。”胡不為深吸一口氣身上的傷痛果然不如先前那樣難熬。

    等到胡不為奮筆畫咒書到第三張的時候轉接過來的元氣便消散掉了。胡不為委頓在地疼得面色蒼白簡方叔趕緊把溫水送來讓他顫著手燒化靈符喝了下去。暖氣入腸胡不為的精神便好了許多。

    一張定神符下去胡不為的性命算是得救了。眼看著他的創口皮肉收攏粉紅的新肉生長出來簡方叔也不由得大感驚訝。他見識頗廣但這樣療傷神的事情也是頭一次看見。

    從早晨到下午胡不為連服了兩帖符水給小娃娃也灌了一盞等到酉時將至他周身的疼痛已大大減輕腹部的刺傷也結了一個淡紅的疤痕。簡方叔見他行動如常便也放心了。推扉出去要到光州尋些吃食來。

    胡不為伸展手足覺得身體沒有大礙了。也推門出去查看地形。

    天剛入暮。一輪紅日懸在西面映得彩霞如火。胡不為看清了身處之地這是一個小小的山坳圍在綿延的群山之中。望四面看去林木蓊鬱許多大木直有數人合抱之粗。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從小草棚延伸出去穿過周圍種滿的果木一直向南鋪展遠遠翻過一處關隘落了下去。

    原來這竟是附近村民種植果樹的地方柑橘樹上還只掛著青色枳果遠未到收穫季節。他住著的小草棚是守夜人臨時搭建的簡易歇宿之所。卻不知青龍士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看著天高雲淡四野風清胡不為胸中驀然湧起愁情來無端便想起一詩詞:“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時代久遠他早忘了這是誰寫的詩但大意卻還記得依稀便是他目前這樣的狀況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嶺上看著日落西山飛霞追逐心中湧起思念和憂愁。

    胡不為真的感覺到憂愁了。

    現在是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旅途之中身在客鄉無親無故又是大病初癒幾乎所有的倒霉事都壓到他的身上來了怎不讓他愁緒滿懷?

    胡不為瞳中的悲涼慢慢擴散青藍色的天空在他眼中變的愈加深邃。穿越層層林木目光投到遠處胡不為看到薄暮籠罩之下群山蒼茫山裡山外此刻也不知有多少不幸的人家正在命運中掙扎也和他胡家一樣在莫名的災害之後各奔前途。胡不為心中一酸忍不住撮起口來縱聲長嘯。

    他的法力內力沒有苦榕深厚喝出的氣息不能傳遠。但宛若嘆息的一聲長嘯卻把他長久以來鬱積的悲憤和無奈盡融合進去了。

    嘆息過後胡不為舉步就要進入房中。但就在這頃刻之間他看到山下樹林一群驚鳥聒噪著拍翅飛上天空。

    “有人過來了?!”胡不為吃了一驚。苦榕曾教給他許多江湖經驗這辨別禽獸動向便是其中一項。眼見著一群小雀飛快投入遠處不敢少停可以判斷來者不只兩三人而且度極快。這裡地點荒僻會有誰在入暮時趕來呢?

    胡不為心中狐疑想不出答案但卻已不敢再呆下去了。返身回房抱起了胡炭。一瞥眼間看到床板上畫完的十餘張定神符心中一動。此時身處非常之機定神符可不能少帶了。手忙腳亂把符咒都揣入懷中了連簡方叔買回的毛筆硃砂黃紙也一併捲起塞進衣內。然後伏低身子出門藉著果木的掩護快向南面的樹林跑去。

    十餘名皂衣捕快策馬翻過山坳沿著小道一路奔來。當先一人正是光州名捕張傳鷹。這兩日之間他們察訪了臨近的許多村子得到線索追到這邊來了。也是胡不為見機得早若不然就要被堵在草棚裡了。胡不為大病初癒法力運轉不靈說不定便被擒下也未可知。

    眾捕快揮鞭急趕只片刻便來到了草屋之外紛紛下馬。老捕快一腳踹開虛掩的柴扉裡面空空蕩蕩哪還有胡不為的影子?

    “剛剛還聽到有人叫喊怎麼這一會兒就不見了?”一名年輕捕快滿臉疑惑問道。

    張老頭不答他跨進門裡看到了地上散落許多黃色碎片。那是胡不為書畫定神符時剪碎的黃紙邊角。老捕快看了看不禁面色一沉。快步走近床前探手入被溫熱的氣息傳到指尖。

    “向四面搜索他還沒有走遠!”張捕快揚聲大喊。連跑到樹林邊上的胡不為都聽見了。

    一眾捕快齊聲應諾抽出腰刀三人一組向四面搜查。只片刻之間空地上種植的數百棵果樹便被他們砍得七零八落。若是胡不為藏身在這裡只怕難逃被捉的厄運。

    胡不為伏在一叢茅草之後留神觀察眾人的動向。見一干捕快四面找了十餘丈又都回去了。剛剛鬆了一口氣看到那鬚眉雪白的老頭兒從門裡出來向四面張望。片刻後把目光投向了這邊。

    果園四面都是山峰樹林但胡不為這邊的樹林卻是距離最近的。

    胡不為屏住氣息把腦袋縮到草後。雖然明知這麼遠的距離那些人定然聽不到聲響看不見自己但不知為什麼胡不為對那身著黑衣的老頭兒深懷戒懼心中惴惴不敢有絲毫大意。透過草葉縫隙看去老頭兒正吩咐手下不知低聲說了什麼立時**名捕快飛身上馬向著這邊猛衝過來!

    胡不為大駭哪還想到其他霍然站起忙不迭的向樹林深處逃去。他怎麼也想不到那詭異的老傢伙是怎麼找到自己蹤跡的。

    身後蹄聲越來越響了胡不為驚慌失措在樹木間七拐八拐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走。再過得片刻那伙捕快終於追近看到胡不為經過時觸動的草葉仍在搖晃不禁大喜一名捕快從懷中摸出哨箭向天空放去。這是給後面的同伴放訊號。

    “站住!看見你了!”

    “不要跑!”

    聽得身後不遠處蹄聲驟烈一眾捕快已經追近了來。胡不為胸中氣血浮動上氣不接下氣接連幾個跟斗把胡炭也顛得大哭起來。他的元氣尚未回覆一番動作過後直感周身欲裂腦門突突直跳。

    人終究是跑不過馬匹的。胡不為心中絕望他已經能聽到身後馬兒的噴息了。

    突然腦中一個念頭升了起來:“你不是會疾捷術嗎?笨瓜!”慌亂之下他竟然忘了這條逃命的絕好法術。胡不為心中大罵自己該死一面強提靈氣沉入腹下灌注雙腿。

    九名捕快興高采烈不住的揮鞭策馬。那個逃犯眼看就要不行了一瘸一拐的跑在前面也不會找林木雜密的地方躲避。他難道不知在這樣樹木稀疏的地方最好施展馬術?他真是死定了。

    望前一射之地還有一條寬有三四丈的深溝眾捕快心中都知道除非逃犯突然生出翅膀來否則說什麼也跑不到溝壑對岸去了那處深壑就將是他的被擒之地。

    奔波了好幾日今天總算到頭了。想到捕回逃犯知州大人和震將軍定會好好嘉獎設宴慶功說不定還有銀子獎勵一干捕快都是心中熾熱恨不得立時提住那逃犯的頸脖鎖上十道八道沉重木枷纏上十條八條粗大鎖鏈帶回光州巡街好讓滿城百姓都知道他們的豐偉功勞。

    追得片刻已將距離迫近過來。一名捕快從鞍前的皮囊中取出捕叉形如細長剪刀的鐵製之物閃著烏光頂端裹上牛皮。這正是騎馬捕人的絕好工具。他已經看到逃犯那條蒼白瘦弱的頸脖藏在散亂如草的黃後面也不知這一夾會不會把它掐斷了。捕快心中歡喜舉起夾來滿擬這一叉下去這該死的逃犯便立時跪倒細脖子也該斷得兩三成了。

    誰料想便在這千鈞一之際聽得‘嘶’的一聲輕響。逃犯腳下突然冒起兩團白光。在暗黑的樹影下極為刺目。九片菱形之物有若蓮花瓣自地下緩緩生成一層一層的合攏開來融入逃犯的足踝之中。

    “咻!”胡不為身形驟然加一步邁去直有兩丈。

    那捕快一叉下去竟然夾空眼睜睜的看著到嘴的鴨子奔行如風一下子搶到前面五六丈去了。九名捕快做夢也想不到會遇到這樣詭異的事情成敗就在一息之間哪知逃犯竟然像是突然變成另一個人行動敏捷之極幾步起落又將距離拉遠了與胯下的駿馬跑成不勝不敗。

    “別讓他跑了!”

    “抓住他!”眾捕快慌忙叫喊猛夾馬肚子。然而胡不為的疾捷術既然動開來已不是尋常的健馬所能趕上。看著他腳下兩團流星交替劃動弧線三兩步起落已跳到深溝跟前。

    然後雙足一蹬象頭大鳥一般飛到對岸。幾名捕快齊聲大喊心中著急但見那狗賊直如腳不點地嚓嚓幾下便躥入林木之中再也找不到蹤影。

    “見鬼了?!”幾名捕快心中大駭在溝壑前勒馬停住了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話來。

    剛才的事情也太過匪夷所思了眾捕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胡不為怎麼看也不像個法術高手可誰竟能想到就在抓捕成功的瞬間逃犯突然如同鬼上身一樣只呼吸之間就逃得影子都不見!

    這可不是做夢!九名捕快就這麼傻坐著一個看著一個心中古怪之感油然而生。

    胡不為自不知身後眾人的心思。耳旁風響景物飛快轉換他猛催靈氣腳下的白光越來越盛行動也變得越來越快。這番奪命施法疾捷術揮到了極致胡不為但覺身輕體快閃避樹木時也敏捷之極再跑得片刻終於興胡不為渾忘了被人追捕之事只一心一意催氣跳躍奔跑體會急奔行的快樂。

    等到沉暮籠下圓月上天。胡不為的靈氣也損耗殆盡找到一處樹窩躺下心中快慰已極。身後追兵已被遠遠拋開數十里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8
第四十章(野遊)深山避絕人間惡

  渾身痠痛。

  胡不為靠在樹幹上,撫mo手臂雙腿,疼得呲牙咧嘴。

  休息了三個時辰,非但沒有恢復氣力,連癒合的傷口都開始崩裂了。手足痠疼,輕微的活動都引得骨肉打顫。

  “該死!這些殺千刀的狗賊,為什麼要追趕老子!老子殺過你們老娘,要來報復麼?”胡不為心中惡毒的咒罵,兩手翻開衣襟。

  藉著葉隙間投下的淡淡的月光,他看到肚皮上的創口又開始流血了。早上定神符本已將傷處收攏住了,誰料想,一頓狂奔之下,又將肉皮扯斷開來。

  “到哪裡尋些水來?”胡不為心中焦躁,遊目四顧,卻只看到一叢叢灌木的暗影,如同靜伏的怪獸般伺立四方。這破林子古木參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進人了。胡不為先前跑得興發,全沒發覺自己竟然跑到這樣荒無人煙的深山中來。眼下後悔,卻已晚了。

  “不行,須得趕緊找到水流,要不然,這傷可不會自己癒合。”胡不為咬牙站了起來,抱起兒子,向南面走去。他的靈氣損耗巨大,火球術也燃不起來了,只能籍著月亮的微光尋找路徑。

  所幸懷中的靈龍鎮煞釘還在,並沒有隨著奔跑被顛落下來。胡不為感覺到懷中那根堅硬的長物,略略放寬了心。

  走了三個多時辰,月亮已經偏到西面去了。胡不為沒有找到水源,傷處的疼痛卻愈來愈甚,五臟廟也開始聒噪了。這幾日昏迷,他粒米未進,當然餓得厲害。只是先前忙於逃命,忘了這一回事。

  高大的衫樹,樟樹和柞樹,如同一排排銅牆鐵壁攔在四周。無論向哪個地方看去,景物都幾乎相同。闊葉的野菜,如巨蛇般的老藤,叢生的矮樹。胡不為感覺自己跑進一個迷宮中去了,走得昏頭漲腦,也不知出路究竟在什麼地方。

  再走得半個時辰,他終於洩氣了。抱著胡炭縮到一個草窩中,憂鬱的打量四周。黑夜之中在密林裡尋路,那是瘋子才幹的事情。沒法子,只能等天亮再說了。胡不為自怨自艾了一陣子,終於熬不住疲乏,在夜梟‘嗚—嗚—’的叫喊聲中沉沉睡去。

  夜間胡炭哭鬧了一次。胡不為將他摟在懷裡,輕拍他入眠。小傢伙一向很懂事,跟著他爹闖蕩江湖餐風飲露,卻很少啼哭。

  一夜間無話。

  第二日早晨,天色微明,天空卻下起雨來。胡不為睡夢中被雨水澆醒了。咒罵著逃離那露天的棲身之所。林中山風很大,胡家父子給雨水澆成落湯之大小公雞,凍得直打哆嗦。胡不為嘴唇發紫,弓著身子,用後背給兒子遮擋雨水。

  前行了一頓飯工夫,終於讓他看到了理想的避雨所在。前方土地上,橫突著一塊巨岩,象只老龜般斜望天空。巨岩離地有半人高,底部被兩塊巨石托住了,前探出三四丈長,形成一個天然的屋簷。石塊下面剛好塞得下人,雖然侷促了些,到底比立在露天挨雨水沖刷強得多了。

  胡不為腳不點地,抱著兒子鑽了進去。等到身上寒意稍減,他又跑進雨中,摘了一片闊大樹葉折成漏斗承接雨水,又抱回大捧枯枝枯葉,放在地上,用火球術點燃。就著雨水服下定神符過後,胡不為傷口又收攏回去了。衣衫在篝火的烘烤下,也慢慢變干。

  石屋裡外,分明兩個世界。一面是焰火跳蕩,溫暖如春。帶著樹木焦味的溫熱的氣息在岩石下翻湧,驅走清寒。另一面則成了水的天地,雨水不間斷的刷刷而下,如萬千白色的箭矢射落下來,闊大的野芋葉子在打擊下發出‘撲!’‘撲!’的聲響。地上堆得厚厚的枯葉下面,許多小蟲在忙碌著,蚯蚓們蠕動身軀,將被雨水浸漫的泥土拱得更鬆軟。

  胡不為恍惚又回到年輕時節,那時還是少年,跟單枕才和單嫣到山裡採摘果子,也是這樣遇到驟雨。三人躲在巨樹下面,興致勃勃討論日後打算。單枕才說,日後要當一名厲害獵手,捕捉虎豹,把他爹的遺志給承傳下來。讓定馬村上下都知道,老單家還是後繼有人的,而且一代更勝一代。

  單嫣卻不說話,只微笑著看他們兩人,那時,她已經不是原先的嫣兒了,是狐狸精化身過來的。

  胡不為自己呢?當時說了什麼,他已經忘了,只依稀記得,似乎唸過一首詩,那是幾日前私塾先生教授的的功課。裡面有一句:“……奮提銀弓射霄漢,敢叫日月換新顏。”

  好大的口氣!記得當時兄妹兩都不說話了,吃驚的看著他。詩句果然很有豪氣,但那可是反詩啊!要是讓官府聽見,只怕要殺頭的。只是胡不為當時年少氣盛,也不理會詩中真義,隨口說出來,假裝一下豪邁。

  不過從那以後,單嫣兩人看他的眼色卻變了許多,平時笑鬧,也多了一些拘謹。也許狐狸精真的以為他胸懷大志,是個能扭轉乾坤的好漢子吧。

  胡不為搖頭苦笑,想起前事,只覺得心中慚愧。英雄!嘿,看看現在的樣子,是什麼英雄好漢?被人追進這樣鳥不拉屎的深山密林,餓得前心貼後背,算是狗熊到家了。若要謅一句詩來描繪此刻心境,當是“長捧瓷碗瞄桌上,敢叫肉飯一掃光。”

  肉。這個字眼一進入腦海,肚腸立時抽動,胃部劇烈收縮,銳利而清晰的飢餓感焚心摧骨,實在難熬,然而眼下卻上哪裡去找充飢的東西?

  逃亡的生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胡不為嘆口氣,雙手捧腹蹲了下來。這樣擠壓肚子,飢餓的感覺便不那麼強烈。

  夏日的急雨,來得快散得也快,胡不為凍餓了四個多時辰,外面雨聲漸漸小了。老天爺終於開了笑顏,滿天的陰霾盡都消散掉,露出一輪白日來。胡不為急不可耐,抱起兒子趕緊衝了出去。他要尋找食物。

  空氣中有濕漉漉的新鮮草葉氣味。頭頂不時滴落下水珠。胡不為瞪眼張望,只盼能找到一隻野兔或者山雞什麼的。只可惜,豪雨過後,動物們都不愛走動,胡老爺子象只沒頭的蒼蠅般四處逡巡,兩個時辰下來卻是一無所獲。

  他有點後悔年輕時沒跟他爹學習捕獵的技巧了。

  “小兔兒,快出來。”胡不為餓的更慌,心中胡亂的念叨。驀然,他頓住了身形。

  前面十餘丈處,碧綠的草葉後面,一團黃色之物正站立著,黃澄澄的眼睛望向他。

  漆黑的紋路如若劍戟,印在燦爛的皮毛之上,鮮豔刺目。

  那是一頭成年的大虎。

  胡不為吃了一驚,他可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大傢伙。眼看猛虎膘肥體壯,怕不能有兩千多斤。這肉是夠多的了,但胡老爺子卻還沒膽子要想消受它。

  ‘嗷!’猛虎咆哮一聲,腥風頓起。胡不為心神一震,忙不迭的提升靈氣。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先求自保要緊。隨著靈氣漸聚,蟻甲護身咒快速施放,空氣中便響起微不可聞的細密聲響。許多黑色的顆粒憑空湧了出來,如同萬萬千千隻小螞蟻一般,極快的貼著胡家父子的身軀蔓延開。只片刻,便在胡不為和胡炭身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黑色軟甲,不影響他們的行動,但有外力擊來時,卻能瞬間變硬,抵抗衝擊。

  胡不為還想再施展疾捷術。但猛虎卻不等他了,兩步縱越,已飛撲過來。

  見一隻粗大的腳掌拍擊過來,胡不為趕緊側身閃避。但此刻傷痛未癒,行動間畢竟沒有老虎敏捷,只聽‘咔’的一聲響,惡虎銳利的腳爪擦過他的左臂,兇猛的拍擊將他帶得趔趄一下,滑倒下來。

  蟻甲護身咒果然有用。胡不為並不覺得疼痛,手臂也沒受傷。他剛想坐起身來,哪知眼前一暗,猛虎第二撲又下來了,他只看到兩隻銳利的長牙向自己頭面噬來。餓虎口中的舌頭在他面前飛快迫近。胡不為魂飛魄散,心中只道:“完了!要死了!”這一刻間不容髮,哪還有施放法術的餘裕?

  ‘咔咔!’兩響。猛虎一口正咬在胡不為的下巴上。這時,便可看出蟻甲的真正價值了。細小的顆粒從各處快速聚到胡不為頜下,瞬間變成一蓬粗厚的大黑鬍子,阻在虎牙和胡不為的皮肉之間,將咬合之力給抵消得乾乾淨淨。

  胡不為叫得一聲,驚魂未定,趕緊要抽身離開。可猛虎千斤的體重豈是他能翻動的,兩隻腳掌壓在他的雙肩,那虎一口一口的咬他面龐和頸項,卻全給護身甲給瓦解了。

  “火球!破!”胡不為驚慌大喊。生平頭一次用法術來對付猛獸,也不知成不成。一團明亮的光芒從猛虎腹下亮起,‘砰!’的一聲,正中胯間。老虎萬萬沒有想到,腳下的美食竟然還能還擊!劇痛傳來,只‘嗷!’的一聲長叫,急躍而起,它的肚子早被轟開一個焦黑大洞,五臟六腑都漏出來了。

  “破!破!破!”胡不為可不敢絲毫大意,火球一個接著一個從掌中飛出,串成連發,直向老虎的身軀招呼。那虎先前還發得出幾聲痛嚎,挨得八九個火球以後,終於斃命,倒在地上不動了。身上華麗的皮毛已經燒得慘不忍睹。

  胡不為還不放心,拼起餘力,催出好幾叢土柱,從猛虎的身下穿刺出來。眼看著筍尖上鮮血淋漓,猛虎被土柱穿體而過後也不動彈,他才放下了心。

  當真是好險!又從鬼門關前走過了一圈。胡不為只覺得快要虛脫了,剛才若不是先施放了保命的蟻甲,只怕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胡家父子。

  是夜,父子倆有了入腹之餐。

  老虎肉真的好吃。

  特別是在餓得兩眼發綠之後,尤覺如此。

  胡不為用火球轟斷了老虎的後腿,架在篝火上烤。爺兒倆美美的吃了一頓。胡不為將虎肉嚼得爛了,變成肉糜喂給胡炭。小傢伙也吃得津津有味。

  有了這一次打虎的經歷,胡不為膽氣壯了許多。他也想不到,自己的火球術居然會有這樣的威力,倒是一向看低自己了。

  第二天,三發火球過後,就殺掉一隻岩羊。

  第三天,沒用火術,胡不為催動土柱術合攏成功,把六七丈的圈子圍成一個牢籠,將一頭香獐的退路都給封死了,生擒宰殺。

  胡不為的捕獵技巧一日比一日精進,火球術射擊的準頭也越來越好了。在山裡行得十六七日,父子倆已經不用再為食糧煩心。林中飛禽野獸極多,儘夠他們吃的。胡不為也不貪心,隨需隨取,不去多傷性命。

  當然,山林深處,什麼東西都有,怪物自然也不少,只是,有了靈龍鎮煞釘這顆保命法器,胡不為全不受到傷損。一路上殺掉八九隻不成器的小妖,他先前的恐慌之意已經大大減少了。

  第二十日,胡不為終於遇上一個砍柴的樵夫,在他的指點下,迂迴攀爬六七里,找到了他所在的村子。然而這一次重回人間的經歷並不好,胡不為從村民口中得知,連日來已經有許多人來打聽過他的下落了。官府的,羅門教的,還有許多江湖門派,人人都想擒之而後甘。

  胡不為膽顫心驚,當夜裡又潛回了山林中。外面的世界險惡,還不如在山林裡行走得自在,雖然山中獸怪極多,但有一個釘子仰仗,還好度過劫難。在人間就不同了,自己法術低微,只怕下一次遇上,再沒有先前那樣好的運氣。

  胡家父子的野遊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每日裡,胡不為捕獵燒食過後,便照著苦榕傳授的方法修習靈氣,把學到的東西一遍遍溫習。這般心無旁騖的習練,進展極快,過得兩個多月,疾捷術,蟻甲護身咒法,雷電術,還有以前就會的控火控土五行術,漸漸使得純熟了。

  山中不知歲月。胡不為潛心學法,也忘了計算時日,每天辨別日頭,只向南方行進。期間偶爾想起人間,偷偷下過山兩次,但獲知的信息很不樂觀,仍然有人在找尋他。胡不為終於撇掉重進人間的希望,安心藏在山林中行走。每日捕食野獸,習練法術,調教幼子,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很充實。

  密林中行走,不比平整道路。有藤葛野樹阻隔,有深溝斷崖擋道,許多地方都是人跡不曾踏到的。胡不為兩人的衣衫全給荊棘掛破了,到後來便自己烘製獸皮,用韌藤穿連來縫製衣裳。皮衣皮裙皮帽,父子倆全副武裝,倒比以前暖和了。

  這樣每天尋找吃食,步步為營,走得更緩慢了,從夏末走到秋末,天氣一天天變涼,父子倆也沒走出多遠。

  日子是一天天過去。胡不為與外世隔絕,不聞點滴音訊,功力卻在飛速提升。道路上遇過幾隻成型的妖怪,被青龍殺滅後,胡不為取了內丹服下,對靈氣增長大有裨益。等到第一場冬雪飄下,他的雷電術已經頗有成就,超越過苦榕先前示範的威力了。控土術也不再是以前單調的土柱,胡不為已經掌握了更精深的用法。

  還有一件事情很讓他欣慰。胡炭,他的兒子,也在這樣艱辛清貧的旅途中漸漸長大。小傢伙每天跟著父親吃食獸肉,長得敦實茁壯,揮拳揍他老爹的力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只有一點,因出生時元氣未能盡聚,又終日少見陽光,胡炭的皮膚有些蒼白,不如平常孩子的紅潤。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朔風將滿山的樹葉都吹凋下來。處處白光耀目,銀妝素裹。

  冬天行路更是困難,積雪極厚,胡不為每天必須運起疾捷術來,才能不致陷落下去。後來,他擔心兒子在風中受寒,在行到鄂州境內時,索性躲在獸洞中過冬。此時,距離他的家鄉汾州,已有數千里之遙了。到目的地矩州也還有相近的路程。胡不為也不著急,潛心研習法術,等待春天到來。

  日月交替,晝夜輪迴。一百多個晨昏夕照飛快的流逝掉了。

  天下的局勢便在許多人的等待中慢慢演變。

  胡不為並不知道,在他藏跡山林的過程中,江湖上發生了許多變故。先是羅門教聯合西域諸教逐步侵佔中原術界的陰謀被捅漏出來,惹得天下嘩然,青葉門、仙都觀、蜀山派高舉義旗,說動中原群豪組成盟派追討奸邪,羅門教退守南方,吐蕃總部又派出大群教徒支援,兩線人物只在沅州、邵州、永州一帶拉鋸相鬥。南北相抗格局已經成形。

  此時,中原數十個大小幫派首領已被羅門教清除掉了,換了新主。誰也不知道哪一個人是羅門教的走卒。這成為了中原群雄的隱憂。

  胡不為的老相識,中原大俠劉振麾,在陽城一事之後,如願以償的當上了鐵燕門的門主,借討伐惡賊聖手小青龍的名義,聚起大批義士,隱成北方豪傑的領袖。

  這時人間的妖患,比數月前更要劇烈了,太宗皇帝迫不得已,從前線軍中抽調法術高強的軍隊回來鎮伏。汾州的禁地在軍民兩方合力下,圈子慢慢變小,靠近外圍的梧桐村,四有村等幾個村子已經安全。村民都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寒婦的墓穴也被層層推進的俠客們發現了,清潭派掌門青空子親到現場查看,卻發現玄天無極陣已經被徹底破壞,八顆靈龍鎮煞釘主釘全被人偷偷起出,惟余三百多顆輔釘。那是一點功用也沒有了。

  一干江湖人物大驚失色,趕緊加鎮新的陣法,並在梧桐村設立了一個駐守點,日夜有人巡守。

  另有一事不得不提,梧桐村看守寒婦墓的老烏頭,被發現死在墓穴中,鮮血滲入土裡,青空子也擔憂會不會對寒婦有影響。

  而聖手小青龍胡不為之名,在江湖中響過一陣之後,隨著新的紛亂不斷出現,也漸漸隱沒下去了。

  雍熙三年,注定是風雲變幻的一年。

  正教邪教之間劇鬥不斷,人間與妖怪陷入熱戰。而此時的家國政治,也在醞釀新的衝突。

  太宗皇帝在經過前幾年的休整,深覺收復燕雲十六州失地的良機已經到來,積極部署,委派將帥,欲圖與遼國一戰。

  是年正月,宋朝舉兵三路,向遼國進攻,遼國蕭太后聞訊,快速部署防軍,在涿州、幽州、平州幾地列兵等待。

  三月,便在胡不為邁出獸洞的那一月,征伐開始了,宋西路軍出雁門關北上,攻克寰、朔、應、雲四州。中路軍以田重進為主將,拿下飛狐,擊敗馳來的遼國援軍,直取蔚州。東路軍由樞密使曹彬統帥,率主力十萬,一路破敵,麾旗直插固安和涿州。

  戰爭對呈現出對大宋一片倒的優勢局面,深深鼓舞了朝野上下的信心。

  在此戰前後,西夏、回鶻、吐蕃幾國壁壘分明,各援一端。西夏李繼遷聯合遼國,東西策應,圍攻大宋,派遣法術高強的術師隨軍,屢屢進犯宋國邊境。而回鶻吐蕃兩國則投靠宋朝,從旁協助牽制。

  私底下,加盟的兩國也有不少勢力加入遼夏聯軍中。戰爭中常見拜火教和哭神教的教徒,召動火獸,扯起白煞幡與宋軍對敵。

  新的一輪劫難,又將籠罩大地。四方百姓在亂世激流之中,更是飽受摧殘,不提兵馬交戰的前線村莊,許多無辜平民枉作刀下之鬼。便是宋朝中原內地,遼國南北各鎮,百姓們節衣縮糧,交出苛稅,忍饑受凍,常常有體弱的老人和幼童在貧病交困中死亡。

  而這一切,身在山中的胡不為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了。父子倆脫身其外,全沒受到這一場風雲激盪的影響。

  眼看著冰雪消融,萬木回春,蒼白的日頭變得越來越紅,熱氣也漸漸適人心意了。

  三月。

  四月。

  人間芳菲銷盡,山林中百花才剛盛開。

  這時的胡不為,法力比先前深厚得多了,疾捷術使動開來,速度極快。兩月之間從鄂州翻越數百里,穿過洞庭湖,來到鼎州。眼中所見的樹木,葉片越來越大,風物景色,已經和北方大有不同。

  胡炭已經一歲半了,開始學會說話,他比同齡人要聰敏得多了。胡不為牢記著數月前西京蘇員外的話語,盼望兒子能夠入學致仕,日後金榜題名。在滿心熱切的同時,又怕兒子身無長技,被惡人欺負,便在兩難之中,他想出了一個好法子:讓兒子跟他記誦《大元煉真經》的法術口訣,一來權作啟蒙書本,二來,兼學法術,兩不相誤。

  胡炭一開始很不情願背書,但胡老騙子要達到目的的手段極多,摘幾個山桃,捉隻松鼠,作為背書的獎勵。小胡炭懵懂無知,哪是老頭子的對手,每每被誘餌勾動,老實就範。如是,四個多月之後,不管他情不情願,小腦瓜中已經記下小半本經文了。胡不為心下竊喜,更興致勃勃要教兒子習練靈氣,只可惜小娃娃畢竟太小,不能領會穴道和法術的奧義,只索罷了。

  山中孤寂。胡不為也時常想起妻子和單嫣。

  他心中矛盾非常。一方面,理智強令自己要對妻子堅貞,不要心懷綺想,但是,思緒卻由不得他,常在不經意間,腦中突然顯出狐狸精溫柔的笑貌。那個可愛的妹子,在他心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胡不為滿心焦躁,在自責過後,卻又懷著莫名的欣喜和期待。

  時日在他這樣古怪的情感中又過去了一些。父子倆開始向西行進,這裡的山嶺比北方又自不同,時常是險峻的高峰,有著斧削般的絕壁,山峰互不接連,各各獨立,中間錯落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峽谷。樹木也比先前的要稀疏了,開始出現子京樹、粗榧樹、高山榕這些奇怪的樹種,迷濛的霧氣纏繞在林木之間,終日不散。

  父子倆行路更是辛苦。山路崎嶇陡峭,儘是圓滑的石塊,覆滿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下去,萬劫不復。胡不為不敢大意,把疾捷術提到十成,輕輕落腳,慢提慢放。這般行進了五天,終於走到鼎州外圍。

  這一天夜裡,胡不為和胡炭在一處山崖下歇宿。夜風如潮,一波又一波撞擊著崖上石壁,發出沉鬱的聲響。山中蟲鳴切切,喧鬧得很,許多禽獸也在夜色中發出不知是喜是悲的叫喚。胡不為安頓完胡炭,也躺倒下來默想心事。

  ‘嗚——’峰頂崖壁有猿猴淒厲哀婉的啼嘯。它們也感到山風的冰冷了吧。胡不為沒有聽見那些可憐畜生的叫喚,心思悠悠,又轉回了那個熟悉的小山村,回到那個讓他魂系夢牽的家。

  畢竟是行了一天的山路,躺下不多久,疲累便徹底俘獲了他。胡不為鼻息沉沉,腦中景物飛快變幻,片刻,如同浪潮般,家鄉稔熟的風物綿綿密密不絕而來,湧進他的腦海中。

  小軒窗,薔薇花。

  明亮的陽光從窗格投射,落在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把菱花銅鏡,一隻紅木梳子。

  那張臉在看著他微笑。眼波流轉,裡面閃動著欣喜和溫柔。

  是她麼?真的是她麼?胡不為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怔怔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夫妻倆就這樣無聲的對望,彼此的心情就在對方目光中讀出來了。於是,眼眶紅了,眼睛濕潤了,一些東西不受控制,慢慢的潤出來,順著面頰淌下。

  良久。

  凝固的時間慢慢化凍了,趙萱含笑說出第一句話。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看著我們的兒子。”妻子說,她美麗的臉龐分明蘊著哀傷。“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再也看不到你了。”她笑了一下,一大滴晶瑩的東西卻從長長的睫毛下滴落下來。

  胡不為哪裡想到她竟是來訣別的?“不要!”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叫道:“我等了一年,才看到你一面,你哪裡都不要去!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

  “不為,”萱兒阻住他的話,仍然微笑,笑容中是無奈和悲傷:“生死各有天命,不能強求。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你應該看得遠一些……”

  “不行!我不放你走!不能讓你走!”胡不為幾欲瘋狂。他等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才等到夫妻相聚的這一天,怎能讓她再離開自己?他踏上前去,把那嬌柔的身軀攬入懷中。

  趙萱沒有阻攔。卻在胡不為耳邊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走了。”

  胡不為看著懷中妻子慢慢變得淡了,變得透明,那淒絕的面容就要化成煙氣消失。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瘋狂的去抓妻子的手臂,然而卻只是徒勞。

  一絲絲的白霧從他懷裡升騰,向遠處飛去了,妻子已經不見。

  “不為,看好我們的兒子。”那語音如同飄渺的雲氣,遠遠傳來。

  胡不為目眥欲裂,使盡全身力氣發出叫喊:“不要走!”

  “萱兒!萱兒——”

  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了,才感覺到兩頰冰冷,已被淚水沾濕。

  這夢境何其真切,竟如當真發生過一般。胡不為心中震抖,依然清晰的記得妻子臨走時絕望的面容。“幸好只是做夢。”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這不是真的。”

  然而不知為了什麼,這安慰的話此刻變得非常蒼白,胡不為仍然無法忘懷夢中的驚悸。也許,是夢境太過真實的緣故吧。

  一隻小手從身邊伸出來,輕輕搖了搖他的肩膀。

  “爹,你又夢見娘了?”

  胡不為點點頭,把兒子抱了過來,輕輕撫mo他的頭頂。小胡炭被他的叫喊驚醒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注視他的面龐。

  “娘去哪裡了?為什麼不跟我們在一起?”

  胡不為心口一痛,險些又流下淚來。他回答兒子:“娘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幾年炭兒就會看到她了。”

  “噢。”胡炭應了一聲,低頭思索,他小小的腦瓜裡,也不知道娘為什麼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為什麼離開我們?是覺得炭兒不乖麼?”他問胡不為。

  “炭兒很乖,娘疼你還來不及,怎會怪你。”胡不為說著,想到妻子到死都沒能看到兒子一面,不禁鼻中酸楚。天妒紅顏,厄運竟然如此垂青這個柔弱的女子,這世道何其令人憎惡?!

  夜色仍然很濃。天上墨雲堆湧,將月亮深深埋藏起來,胡不為不知道刻下是什麼時辰了。一番驚夢,攪得他心亂如麻,再也睡不著覺,索性爬起來,帶著兒子走出崖洞。

  遠處是綿延的山脈,在深藍的天幕下浮凸。樹林的輪廓和也和黑色的山巒一樣,形成一道道曲線蜿蜒起伏。

  “也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矩州。”胡不為嘆了口氣。從家鄉出來,已經一年半了。愛妻在地下已等了許久。或許,是她思念在世的父子倆,所以頻頻託夢過來吧。

  峽谷入口傳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似乎有人累得精疲力竭,一邊走一邊喘氣。胡不為心中一凜,收回惆悵,把目光投向那邊。夜色中看不真切,只看到幾團黑色之物正快速走來。

  是熊。一頭母熊帶著兩頭小熊走過洞前,想是正在覓食途中。它突然聞到了生人的氣息,警覺的站立起來,鼻頭抽動,喉頭發出低沉的咆哮。

  胡不為毫不在意。在山林行走多日,他遇上過許多猛獸,別說是熊,老虎豹子也打死過幾隻了。

  “嗚呣—”母熊不安的叫了一聲,兩隻小熊趕緊躲到它的身後去了。胡不為並不想傷害它們,眼下還不覺得飢餓,何況,見到這樣帶著幼崽的野獸,他也不忍心下殺手。同是天地生養的生靈,它們也有母慈子孝,也有通人性的一面。

  譬如西京的那隻猴子,小猴兒被踩死後,母猴心中的傷痛,料想也不比失去兒子的人類母親輕多少吧。還有烏鴉,知道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寧肯自己挨著飢餓,也先把年老的父母給喂飽了。

  誰說畜生無知?這些令人動容的事情難道還少麼?

  胡不為嘆息一聲,轉身走向崖洞內。

  然而,他一動作,母熊便理會錯了。它簡單的意識裡,哪裡想得到竟有人會不願傷害它?保護幼子的本能讓它把敵人的每一個動作都當成了危險的挑釁。它怒嘯一聲,猛衝過來,速度快逾奔馬!

  胡不為吃了一驚,聽得身後怒響,已然躲避不及。倉促間生生擰轉身子,母熊的一爪已擦過他的後腰抓過去了,帶走幾縷肉片。胡不為又驚又痛,來不及思考,聽得母熊咆哮,第二抓又當頭壓到。

  “砰!”百忙間,他後仰下來,後背頂到了一塊突岩上,好不疼痛!

  那熊狂性已發,一爪擊空過後,又把目標轉到了胡不為身前站立的小胡炭身上。這下子,胡不為再想不動手已不可能了。眼看著那團黑影正向寶貝兒子迫去,胡不為嚇得心臟直欲跳出腔外,血液驟湧,全身的靈氣瞬息聚到胸口。

  “破!破!”胡不為聲嘶力竭的叫喊。

  兩團碩大無朋的烈焰呼嘯著衝過去了。不再是以前虛弱的紅黃,而是明亮的白色。宛若兩道火流星穿過黑暗,眩目的光芒在一瞬之間把岩洞照得亮如白晝。胡不為經過數月的專心修煉,又服下了幾枚妖怪內丹,此時的功力豈是當年所能比擬?

  “轟!轟!”兩聲沉悶的聲響,兩發火球一中腰椎一中頭顱。那頭倒霉的大熊腳爪還未碰上胡炭,便被擊斷了腰椎,腦袋也脫離脖子。衝擊之力更將它數千斤的軀體轟擊到八九丈外!

  一擊之威!如斯驚人!

  但此時的胡不為渾不以此為喜,他心中只有懊悔和恐慌。好險!只差一點,他的寶貝兒子就要傷在巨熊的掌下了!那可如何使得!兒子的一根頭髮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他自己寧願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要兒子有絲毫的傷損。

  若是……剛才大意一些,竟然教小胡炭遭了傷害,日後到地下可怎麼跟孩子他娘交代?!

  胡不為雙腿顫抖不已,衝到胡炭面前,一把將他摟入懷裡,慌亂的查看。“炭兒,你……沒受傷吧?!你沒事吧?!”震驚之下,胡不為喉中已經哽嚥了。

  “爹,我沒事。”小娃娃膽氣極壯,雖然險些就要遭難,竟然不覺害怕。這一點,可比他爹強得多了。

  “沒……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胡不為語無倫次,但覺心臟仍然跳得如同快鼓一般。

  岩洞之外,兩頭小熊‘呦呦’的悲鳴,圍在母熊的屍身前轉動。它們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吧,許是在叫:“娘,快起來,起來……”

  小熊不過五六個月大,沒有母親的照拂,只怕也活不久長了。

  胡不為等到心情平定下來,又為母熊的殞命感到惋惜起來,他把兒子抱在懷裡了,緩步走出洞外。兩頭小熊眼中閃著恐懼,逃開兩步,卻又不肯舍母親而去,仍一聲長一聲短的叫著,聲音淒慘之極。

  萬物戀母,總是不變的道理,兩頭小熊吃了母親數月的奶水,早就依賴它愛戀它了,雖然看到胡不為滿含威脅,卻仍不肯獨自逃離。

  地上,碩大的熊頭浸在血泊中。腔中流出的黑血把地面都染濕了。胡不為看到母熊眼睛仍然大睜著,也不知是帶著悲哀還是不捨。它也是個母親,它到死後,定然還記掛著尚未獨立的兩個兒子吧。

  這麼死去,它定然不甘之極。

  然而,有什麼法子呢?命運有兩條道路,一條向著平安,一條向著舛難。它偏偏被死亡的那一條選中了。

  真的很不甘。胡不為甚至能感受到它臨死前的惦念。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蒼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生活得心甘情願的呢?就是他胡不為,也不正是被逼迫到這樣絕望的道路上來的麼?除夕之日,舉家被人屠戮,然後,帶著未滿月的幼子四方奔波,這樣的日子,距離他心目中美滿的生活不知要差上幾千萬里!

  他胡不為當然也很不甘心。

  再想想,苦榕,這個曾經叱咤風雲的英雄人物,難道也不是活得不滿之極?誰也不想臨到快入土了,還孤身一人在天下闖蕩吧。胡不為又想起當日柔兒被蠱蟲傷害,苦榕眼神中那樣悲傷的絕望的眼神。是的,苦榕活得也很不如意,他也很不甘。

  還有,妖怪妹子,單嫣。

  十五元宵節,那晚上的情景就如發生在昨日,單嫣滿含淚水,邊走邊回望,她很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自己的啊。可是,究竟是什麼力量,讓這個法力高強的妖怪,竟然不得遂自己所願,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呢?

  天下之物,似乎都活得很不如意。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8
第四十一章 解救 造化催生不了緣

    嘆息既已,胡不為對兩頭小熊也毫無辦法,只能任他們自生自滅了。

    雖然天色尚黑,但經歷過這樣的變故,他一點也不想再呆在岩洞之中,帶著兒子,趕緊逃離了那處地方,他要找到水,服下定神符療傷。穿過峽谷很久了,他似乎仍舊聽見兩隻小熊低沉的抽泣之聲。

    胡不為運氣不錯。附近正有一處溪澗,讓他可以燒化符水。胡不為休整罷了,從南面攀緣而上。到得崖上,前面又是一片樹林橫亙。胡不為嘆息一口氣,輕輕邁步進去。他心中仍然存著疑問,不解天地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如意之事,也沒心思燃放火球照明,只在天光下慢慢走動。

    胡炭在第四十一章(解救)造化催生不了緣他的懷抱中又已睡去了。小孩子不知道這麼多傷人腦筋的問題,實在幸福得很。

    走了一個多時辰,看看月亮的位置,算來快到寅初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人語聲。

    胡不為吃了一驚。在山中行走幾個月了,這是頭一次碰上有人。難道,是羅門教或者官府的人查到自己蹤跡,追來了麼?胡不為一慌之下,就近躲在一叢灌木後,不敢稍動。

    一男一女正在快速走來。

    “沒有啊,宗師哥,這裡哪有四節地狸?”那女子聲音聽來很嬌嫩,似乎年紀很輕。

    “快到了,再往前走一些,就該找到了。”男子含混的回答。

    透過草葉間隙看去,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和一個男人並肩而來。她手中燃著一小片淡青色的火焰。光芒照耀下,胡不為看清了那姑娘的面貌。

    好秀美的女子。胡不為暗中讚歎,她面目間頗有溫婉之態,可以猜想性格會很溫柔。眉目流轉間,嫵媚橫生,膚色瑩白如玉,兩道彎眉生得秀氣非常。說話時,抿嘴微笑,現出頰上兩個酒窩,第四十一章(解救)造化催生不了緣更增風韻。

    “你真的看到過麼?”那女子轉頭查看四周,口氣中充滿疑問,“這裡不像是會有四節地狸的地方。”

    “當然有了,我騙你幹什麼。”那男子說道。

    胡不為透過葉隙,把兩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眼瞧著兩人在前面**丈處停住了,那女子說道:“不對,這裡土地很乾,決不會有地狸生活的,它們喜歡在潮濕的地面活動。”

    那漢子面上堆起笑容,道:“秦師妹,我怎麼會騙你呢?上個月我就在這裡看到過地狸。還不止一隻!”

    “你上個月不是還在衡州麼?什麼時候跑到這裡來了?”

    那漢子登時語塞。胡不為看他低下頭來,兩隻眼珠亂轉,登時心中一動:“這人只怕會有古怪。”

    聽見他強笑道:“我是記錯了,應該是在前月,我路過這裡時見過的。”

    “前月?”那姓秦的女子口氣中疑惑更甚,“前月裡龍爪門的過師叔**開宗,你不是跟段師叔跟去道賀了麼,怎會經過這裡?”

    “嗨!傻師妹,你問這麼仔細幹什麼,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啊!你看那裡,那不是四節地狸麼?!”胡不為隨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樹林中黑沉沉的,哪有什麼天狸地狸?

    那女子不疑有他,也轉頭去看。哪知便在這時,那姓宗的漢子運指如風,幾點白光從食指間飛射出來,兩點擊中肩頭,兩點射向膝窩。那女子不及防之下,只驚叫一聲,摔倒下來,掌中的照明火焰便也熄滅了。

    “宗師哥!你幹什麼?!”

    “秦師妹,我想你想得好苦,你……你……一點都沒發覺麼?”

    “你說這個幹什麼?咱們是來抓捕四節地狸的……你快放開我!”

    “放你也行,但那得等咱倆成了夫妻以後。等我們好了,我不僅放開你,連我的性命,也都是你的。”

    “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姓秦的女子又羞又怒,“要是讓段師叔知道了,你……你……就不怕受到罰責麼!”

    “知道就知道!我不怕他知道!”漢子頓了頓,又道:“只要有了你,便是死了,我也歡喜。”

    “不要,宗師兄!咱們……兩個門派一向都很要好,你這麼做,讓我師傅知道了,只怕會有影響。”

    “這裡就只有我和你,咱們兩人都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小蘇……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把持不住自己……你……你……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每天夜裡,我都唸著你的名字……”那男子換了稱呼,顯然那女子姓秦,芳名是‘蘇’字。

    “宗師哥,咱們都親得跟兄妹一樣,我……一向把你當成親哥哥。”秦蘇顯然也意識到了危機,趕緊打斷他的話,“咱們快回去吧……師姊們發現我不在房中,會來找我的。”

    “不!我不要當你的哥哥,我要當你的情郎!”那姓宗的漢子叫道,呼吸急促起來。“我再也受不了啦,小蘇,你今日不從了我,我……我……真的會瘋掉!”

    “啊!不要!不要!”秦蘇驚叫起來,那姓宗的已經開始動手了。胡不為眼力極佳,便在黑暗中,也看到了地上兩團人影糾纏在一起,那姓宗的漢子攔腰抱住秦蘇,伸嘴去吻她。

    “宗師哥,你放手!放手!”秦蘇驚慌失措,伸手去推他面龐,然而手足穴道被制,她哪裡掙脫得開,被那下流漢子唇落如雨,親在香面上。再掙得片刻,那漢子更刺激得yu望大盛,一手騰空出來,沿著她的腹部向上摸索。

    “啊!”秦蘇驚叫,“不要!不要!不要!”

    “小蘇!蘇蘇!你……答應我了吧。我一輩子好好養你……我好生伺候你。”姓宗的漢子指尖觸及椒乳,只覺得心神大震,唇舌間乾燥之極,此時他*入腦,哪還聽得見身下玉人悲惶的痛哭。手上使力,只‘嘶’的一聲輕響,秦蘇束胸的白綾和胸前衣裳盡剝落下來,兩痕雪脯再無遮掩。

    “小心肝兒,你……從了我,我日後定會好好報答你。”漢子喘著粗氣,雙腿壓住了秦蘇,兩手急切的扯脫她的裙褲。“宗師哥,不要,不要!”秦蘇哪裡想到竟然會遭遇這樣的厄運,哭得聲嘶力竭,卻無法阻擋淫徒的非禮。

    胡不為看得形勢危急,不由得大感為難,這個姓宗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法力是不是高強,若是自己貿然出頭,只怕救不了秦蘇不說,還白搭上兩條性命。只是,眼睜睜看到一個無助女子被ling辱而不去解救,在良心上又過意不去。

    胡不為這邊權衡未已,但形勢已漸轉危急了,漢子胡亂摸索著秦蘇,片刻後,拉開自己束腰的布帶,要褪下褲子。胡不為心中躊躇,正待運轉靈氣發出火球,低頭一瞥間,忽然看到胸前掛著的白玉鎖片,那是裝著刑兵鐵令的玉鎖。立時,一個法子在他腦中冒了出來。

    他輕輕的把玉鎖頂端的扣蓋揭了開來,冰冷氣息如同鐵劍,從孔洞中刺出,激得他面頰生疼。

    胡不為打了個寒戰,把玉鎖上下倒置過來,晃動幾下,那片黑色的鐵片便掉落到地上。

    瞬時,寒氣如同浪潮向四方蔓延開,帶著令人發狂的恐怖之意。胡不為凍得直打哆嗦,細針般的冷氣一根根深刺入肌膚,一直鑽到心底。而最難熬的,卻是魂靈深處湧起的絕望和恐慌,使他如中雷擊,呼吸艱難。他就像一個被逼到絕境的逃亡者,面前臨著深深斷崖,背後餓鬼一重重追趕上來,環伺四周,他能聽得見幽怨的尖嘯和強烈的恨意。

    感覺,就身處在那生機盡絕的剎那,沒有退路,沒有援助,只能等死。

    這般精神折磨,遠比**上厲害得多了。胡不為死死抗著這股莫名的心潮,強守靈台一點清明。一年多的意志磨練,便在此時顯出功效來了。

    胡炭也被寒氣和恐怖驚醒了,剛要哭叫,但被他爹摀住嘴巴,發不出聲息。

    林中空地上,漢子長褲剛褪下一半,裸露的臀部肌膚便被刺骨的冰寒凍得麻木了,肅殺的氣息更是無法抗拒,如怒潮般衝擊他的魂魄。

    “誰!是誰!?”漢子猛吃了一驚,倉皇提褲跳起來,向四周查看,神情緊張之極。畢竟做賊心虛,被人揭破了,自然免不了氣餒。“是誰在這裡躲藏?!快出來!”漢子聲色俱厲,卻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慌張。

    沒有人應答。寒氣還在加重,這方圓數丈的土地瞬間進入嚴冬,地上的草葉只片刻間便給凍蔫了,一條條軟垂下來了。“再不出來,我……可要動手了!”漢子驚慌的叫喊,奇怪的恐懼之意在他心中翻起怒濤,他不知道由從何來。

    才不過片刻,他便抵受不住了,手一揮,光芒閃處,地面上便憑空召出了兩隻青色的大狼。

    原來他是個豢狼師。

    然而刑兵鐵令的煞氣何等厲害,便是青狼這樣凶狠的靈獸也不敢與抗。兩隻青狼在寒氣中待了片刻,‘嗚嗚’叫著,快速向他方逃離。這下子,姓宗的漢子再也繃不住了,驚懼、絕望跟寒氣一起在心底蔓延,他來不及紮好腰帶,便低聲咒罵著向著來路飛奔而去。

    好事未成,他當然不甘得很。但是,連藉以仰仗的靈物都不堪抗衡藏在暗處的神秘之人,他哪還有膽量再留在當地?

    寒氣愈重。胡不為都快凍成冰雕了,他看到草葉上已經凝起一層薄霜,連空氣中的水氣都被這冰寒凍結!

    秦蘇牙間格格打戰,她已坐了起來。身上衣不蔽體,她在寒氣中瑟瑟發抖。險些就要被凍暈過去了。聽得前面草叢聲響,救她的神秘人物正在動作。

    須臾,寒氣頓消。那股令她窒息的驚恐之意也消失得乾乾淨淨,仲春的溫暖氣息終於又包攏回身上,暖洋洋的舒適。

    “你怎麼樣,格……格格……你……還……還好吧。”有人說話,牙間格格作響。

    看清了走過來的兩人,秦蘇嚇了一跳。一人身上披著黑褐相間的虎皮,頭上帶著金錢豹皮帽子,牽著另一個也同樣裝扮古怪的小童向她走來。她從來也沒見過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

    “山神?還是妖怪?!”秦蘇腦中冒起這個念頭。

    “你的衣服……”那奇怪的人說道,眼光轉落,投向地面上的一堆白綢碎片。

    秦蘇這才驚覺,自己身上幾無片縷,赤身**在他的注視之下了。一時羞急無已,只驚叫一聲,雙手環抱護住胸部:“你不要看……你……你不許看!”

    那人依言轉身,道:“姑娘,你先把衣服穿上吧。”他身邊的小童卻毫無顧忌,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望向她,眼光中儘是好奇。秦蘇手忙腳亂,探手摸索面前的碎衣物,要找一片遮羞的東西。可是那姓宗的漢子手力極大,一番衝動撕扯,早將薄薄的絹衣給撕成碎片。

    秦蘇急得哭出聲來。心中又驚又愧,又慌又怕。直恨不得立時便死了,總好過這樣尷尬羞人的局面。

    “衣裳沒有了!”秦蘇哭道,“全撕爛了!我……穿不上……啊!啊!你不要轉身!不要轉身!”她慌亂的叫道。這次遭遇之事,實是她一輩子都不曾想到的。她手足無措,全然不知該怎麼應付才好,心中其亂如麻,繼而又羞愧交加,再片刻,又感悲憤難抑。

    雖然沒有遭人ling辱,得保清白之身。但這樣被人大肆輕薄,已足令她直欲斷舌自盡。

    這樣的羞辱之事,讓她跟誰傾訴去?

    秦蘇嗚咽起來,珠淚湧落。在她年輕的記憶裡,向來只有別人的尊敬,喜愛和讚賞,何曾遇上過這樣難為情的時候?找來一片長布,長度不足以束胸,待要纏在腰間,兩條長腿卻又裎裸無遺。她慌亂的找尋,卻再也找不到一片合適的綢片。

    聽得那人長嘆一聲,解開束腰的青藤,把身上的虎皮罩衫解下,反手扔了過來。他瘦弱的脊背,在樹影中顯得蒼白而單薄,肩胛骨像兩座尖峭的孤峰兀立。“你先穿上這個吧。”他溫言說道。

    秦蘇稍稍收了驚懼。這人看來不像壞人,並沒有趁她之危來佔便宜。若不然……她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將虎皮拿起來了,裹在上身,到底將胸部的春guang都收攏住。腰間也纏著衣片,不至外示,令她安定了一些。只是兩條長腿毫無遮掩,讓她感到很不習慣,不時的拉下裙裾,卻又擔心使力大了,將布片扯脫。

    “好了麼?”那人說道,“我轉身啦。”

    是一張不讓人厭惡的臉,雖然嘴唇四周佈滿鬍鬚,潦亂得很。但他的眼睛中閃著溫和和同情的光芒,目光誠摯而……聰敏?秦蘇見他盯在自己臉上的眼神很平靜,不時的眼珠一轉,似乎腦中念頭閃得極快。不過,大抵而言,這人是正直的,基本讓人放心。

    “多謝大哥相救。”秦蘇低聲說道,心中有股想哭的衝動。

    “你能站得起來麼?”胡不為問道。秦蘇搖搖頭,那姓宗的全名宗奇,是名門之徒,他們派中最擅長這樣以靈氣制人行動的法術,若無高人解救,是一輩子都無法解除禁制的。秦蘇手足間都被封住了,雖然能夠曲折如意,但已使不出力道。

    “你受傷了?”胡不為又問。秦蘇搖搖頭,又點點頭。她也不知道被人這樣禁制,算不算受傷。“傷在什麼地方?”胡不為踏步走近來,面容更是分明。若是把鬍鬚都刮了,頭髮好好束束,倒是個很不難看的男子。

    “腿……還有肩膀……”秦蘇的答話細若蚊聲,這男子要給她看傷,讓她心頭鹿撞,臉紅得跟紅布一樣。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剛剛從驚險中逃脫出來,本該不拘小節才是,可是一聽到胡不為要來看傷,她的一腔念頭卻全轉到羞澀上去了。只是想:“他要來看傷,要摸我的腿……啊!好羞人!不要想!不要想!”

    兩條秀氣豐盈的腿,沒有一絲暇斑,皮膚光滑而細膩。

    秦蘇兩腿緊緊夾著,把頭埋在胸前,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好在林中黑暗,胡不為看不到。

    胡不為不是聖人,見著這樣曖mei的情景,自然免不了心跳。他抖著手,攤開掌心。‘嘶’的一聲微響,一小點火光從掌紋中跳躍出來,照亮了四方。掌握過火焰的凝聚之法後,胡不為已經知道控制靈氣的收放,這一豆光芒雖小,卻很明亮,比以前大而無當的火球要精進得多了。

    火光跳蕩,秦蘇的腿在溫光下如兩截白藕,粉生生的,柔和而飽滿的曲線蝕人心魄。胡不為不敢斜視,看秦蘇的膝窩,那裡被宗奇的靈氣擊出兩處紅斑。表皮未破,捏捏骨頭,似乎也不像折斷的樣子。

    “奇怪。”胡不為搔搔腦袋,道:“你沒受傷啊?”

    秦蘇聲音幾不可聞:“我被……法術禁制了,不能走動。”

    “啊?!那可怎麼辦?”胡不為大感為難,轉頭向四面查看。這裡正在山林深處,草高樹密,不像是會有人居住的樣子。可怎生安頓這個大姑娘?他心中躊躇起來。

    “你們從哪裡來的?怎樣才能送你回去?”他問秦蘇。

    “向西南**裡,就是仙峰鎮。麻煩……大哥幫我帶個訊,讓我的師姊來救我,她們住在心雅閣客棧,我是玉女峰的弟子,我叫秦蘇。”

    胡不為皺皺眉,道:“我走了,你遇上野獸怎麼辦?你會法術麼?”

    秦蘇啞然,抬起一張紅白交替的俏臉,她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以前不用擔心虎豹獸怪什麼的,可現下行動被制,靈氣也發不出來,那些原本不成威脅的東西已經變得凶險了。

    半個多時辰後。

    秦蘇趴在胡不為背上,面紅過耳,羞不自禁。她聽得見他得快速心跳聲,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心亂如麻。

    胡不為運起疾捷術,背動兩人倒不覺得為難。秦蘇身材雖高,但卻很輕巧。相形而下,倒是手中托著的兩條腿讓他心浮氣躁。秦蘇行動不得,老老實實的趴在胡不為身上,兩手環住他的頸脖,胡不為兩隻手後抱,托著她的大腿。

    隨著行路顛簸,胡不為裸著的後背更感覺到令人眩暈的揉動。真是令人心醉,又是何其難熬的感覺!

    秦蘇咬著唇,閉上眼睛,竭力不去想眼前之事,只心道:“師姊們在等我,師姊們在等我……”但胸前感覺到的,前所未有的男人的體溫,攪得她思緒亂飛。這一天中經歷的變故,比她過去十九年歲月所遇到的事情總和更要撼動心魄。

    “姑姑,你疼麼?”耳邊傳來小孩童稚氣的聲音。秦蘇睜看眼睛,看到胡炭正伏在胡不為前胸,小腦袋探過肩膀來張望她。

    小娃娃長得眉清目秀,眼神清澈靈動。很招人喜歡。秦蘇笑了一笑,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閉上眼睛?還咬著嘴唇?”

    兩個大人怦然心動。一抹飛霞從秦蘇臉上暈開,慢慢爬到耳後去了。胡不為猛然發力趕路,風聲驟然響了許多。

    “炭兒,不要跟姑姑說話,姑姑累了,要休息。”胡不為說道。

    胡炭‘喔’的一聲,當真便不說話了,只睜著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注視秦蘇。

    **裡的路程,在胡不為的發力之下半個時辰便走完了。其時天剛破曉,山下村莊有雄雞喔喔啼鳴。胡不為輕手輕腳,把秦蘇放下地來,虎皮開合間,偶瀉的春guang讓他心中劇跳。

    “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找兩件衣裳。”說著,胡不為縱越下山,向民宅區奔去。

    “這個人,心腸真的很好。”秦蘇看著天光下胡不為精赤的後背,心中暗暗感激。

    胡不為偷了兩套農戶的衣裳。可惜全是男子裝束。秦蘇穿上後,顯得太過肥大了。但是沒有辦法,敢於在天氣多變的春季裡,把衣裳隔夜晾曬戶外的,只有兩戶懶漢。聞得衣衫上傳出的濃重的汗味,秦蘇直皺眉頭。

    兩人穿衣停當,仍是胡不為當苦力,將一大一小兩人背在身上,翻下山去。在鎮中找到了心雅閣客棧。然而讓秦蘇失望的是,她的同門已經早一步動身,在卯初便已經出發了。留了一張紙條,托小二轉交給她。

    “敵人現跡沅州,接訊速來。”

    “敵人?會是誰呢?”秦蘇皺著眉想。“難道是把師叔打傷的那個怪人?”

    玉女峰一向很少有仇家,但一個多月前,秦蘇的師叔,玉女三蓮之一的白瑞卿被人設計傷害,手足盡斷,體內還中了莫名的毒,一直昏迷不醒。為瞭解救她的性命,掌門下令門下弟子到各處尋找藥材,要煉製密藥。其中‘四節地狸’便是其中一味,秦蘇和幾位師姊要到南疆找尋,卻在仙峰鎮上遇到了舊交,宗奇得知眾人的目的,便偷偷約會秦蘇,告訴她說知道附近有地狸的蹤跡。讓她夜間一個人到客棧外等候。

    秦蘇沒有江湖經驗,又極相信他,哪知竟然是詐?跟著宗奇遠遠跑到密林中,險些便被污辱了,若不是胡不為剛巧經過,只怕已經鑄成大恨。

    當下拿著紙條反覆查看。秦蘇紅著臉,對胡不為說道:“大哥,多謝你了,你把我放在這裡就行了……我……再找人聯繫師姊她們。”

    胡不為應了一聲,向門口走了兩步,想了想,又走回來,從腰間取出包裹。裡面的釘子、書本、玉牌都擺放整齊。幾錠金子,銀子還是完好無損。胡不為愛財,便在深山逃亡中也沒忘了把金錢收好。

    胡不為把一錠銀子拿出來,偏頭想想,又換成一錠金子,遞給秦蘇:“這些錢你帶著,只怕會用得著。這裡沒有親人,自己照顧自己,沒錢可過不下去。”一句話觸動了秦蘇的擔心,她猛低下頭,咬住唇,眼眶一紅,眼看就要泫然落涕。

    這次是她的頭一次出山,哪裡會想到會遇上這樣的景況?先是受了驚嚇,然後手足受制,附近還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在這樣毫無防守之力的時刻,讓她一人守著空房等待,由不得她心中不害怕。她嘴上說得輕鬆,可是,在這樣偏僻的小鎮子,卻哪裡找到人給她報訊去?她內心深處是極盼胡不為留下來陪她等待的。

    哪知胡不為這呆頭鵝全然不知女人家的婉轉心思,說完話,想也沒想,轉身就踏步出去了,關上了門。秦蘇登時失望,委屈湧將上來,大滴的淚珠便叭嗒叭嗒掉落。滴在床榻邊上了,碎成晶瑩的數瓣。正是:“愁緒萬縷上心頭,悲恨俱在,只是卻無由。”便在這一刻間,她倒深深怨懟起胡不為來。

    她這邊哭聲未已,聽得踏步聲響,房門拉開,胡不為卻又轉回來了。秦蘇慌忙收了哀聲,轉頭向床裡,把滿臉的淚痕都藏起來。“你又回來幹什麼?”她悶聲說道,“還有什麼事麼?”語氣不善,心中卻是又驚又喜:“難道……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終於肯留下來陪我了?”

    卻聽胡不為說道:“秦姑娘,差些忘了,剛才路過鎮口時,那裡有一家衣鋪……”

    秦蘇一顆心又掉到了谷底。

    胡不為說道:“你這身衣裳沒法再穿了,我讓小二幫你去買,一會就……”他突然頓住了話,因為他看到秦蘇單手撐在竹蓆上,另一隻手摀住臉,肩頭急劇聳動。

    “咦?咦!你怎麼哭了?”胡不為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措。他一生遇上的兩個女人,都不是這樣扭捏嬌弱的,眼下看到一個大姑娘在他面前無端哭泣,登時傻了眼,手腳都不知道擺在什麼地方好了。“你……你……傷口疼麼……我給你看看……”

    秦蘇再也抗不下去了,摀住臉的手一鬆,“哇—”的哭出聲來,淚水滾滾,把一張雪白的俏臉打成梨花帶雨模樣。

    胡不為呆在原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停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只嘟囔道:“你哭什麼呀……哭什麼呀……是我做錯了麼,那……我走了,我現在就走了……我不跟人說你的事,你……放心好了。”

    秦蘇更是放聲號哭,心中的委屈,悲傷,無奈盡湧上心頭,化作滾滾淚水宣洩出來。胡不為面上臊得通紅,趕緊抬腳出去,合上了門板。聽得客棧走廊門戶開合的聲音不斷響來,客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開門出來查看。

    向前小跑了兩步,胡不為又躊躇起來,聽房裡秦蘇哭得死去活來,她……當真能一個人呆在這裡麼?唉,女人……有時候遇上女人比遇上妖怪還要麻煩。

    等到天將過午。一番喧鬧才終於收了尾。

    胡不為到底琢磨出了秦蘇哭泣的原由。無可奈何,只得滿口應承,答應她帶她去沅州找師姊會合。好在沅州不算太遠,施展疾捷術六七日也該趕到了。唯一讓他擔憂的是,沅州,會不會有人想跟他算帳。

    吃罷晚飯,天色終於晚下來了。三人才開始動身出鎮。這是秦蘇的要求,她不願大白日裡被人看到趴在胡不為身上。女孩子家的羞澀,胡不為也約略體會得到,安安靜靜守在房中,洗浴,除換衣衫。再見到秦蘇的時候,秦蘇幾乎不相信面前之人竟然真是胡不為。

    胡不為面相本來就不惡,隨著人情洞達一日甚於一日,眼中便略略帶有智者的風采。秦蘇當然不知道,這個閃著智慧光芒的整潔漢子其實滿心狡黠,一肚子坑蒙拐騙。

    從鎮口繞出來後,三人在道上飛馳。

    胡不為的靈氣持久度比先前強得多了,疾捷術施展開,已可維持四五個時辰。這時道上江湖人物很多,因沅州是正邪兩派膠著較力之處,兩方人馬不間斷向當地聚攏。在秦蘇的一再要求下,胡不為又繞開大道,重進山林中。姑娘家面皮薄,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隨著幾日相處,秦蘇對胡不為更是感激。這個大哥從不曾拂逆過她的要求,性格溫和得很。更難得的是,兩人獨處,他竟能不欺暗室,對自己守之以禮,免了路上許多羞恥為難的尷尬。拿人品卑劣的宗奇來比較,胡不為是好得太多了。

    “胡大哥,你到這邊來訪友,不覺得太遠了麼?”道路上,秦蘇問胡不為。

    胡騙子誆她,謊稱自己是汾州人士,要到南方來訪友。他還謅了個假名,叫胡玄。胡玄胡玄,便是把妻子的‘萱’字化音過來的。

    遭遇過一連串的變故,胡不為不得不為自身安全考慮,不敢再輕易洩露自己的本名了。他並不笨,那日在光州被人圍攻之事,他並沒有簡單視之為偶然。程半軒等人能叫出他‘聖手小青龍’的名號,那就表示,這些人瞭解他的來歷。只是,六個人一口咬定他傷了幾十條人命,那卻令他費解得很了,這裡面定有蹊蹺,在答案得出之前,他必須處處小心。

    當下見問,胡不為答道:“他要住得這麼遠,我也沒有法子。”

    秦蘇嘆息一聲,道:“胡大哥……你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漢。換作是我,可不一定有這耐心來找人。”

    胡不為大慚,自己可當不得這樣的誇獎,萬一日後秦蘇識破自己的身份,那就糟了。老臉一紅過後,趕緊轉移話題,道:“等咱們找到你的師姊,她們能幫你治好麼?”

    秦蘇道:“能的。她們會找到段師叔,讓他幫我拔除禁制。我一定要跟段師叔說,宗奇這個壞人幹的事!”

    胡不為默然,片刻,道:“你……要把那晚的事告訴他們麼?”

    秦蘇面上通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那晚上的事,她是想也不願再想,提也不願再提的。可是,不提,又有誰知道宗奇曾經幹過什麼?!

    一時兩人無言,便這麼默默趕路了。林中離大道有四五里的距離,樹木倒不算很密,胡不為眼力極佳,籍著些微的天光便能看清道路。

    “胡大哥,我……”秦蘇欲言又止。

    “我遇上了這樣的事,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把我看成輕賤的女子?”

    黑暗中,秦蘇面上發熱,直蔓延到頸脖上。她鼓著勇氣說完這句話,便覺得心頭劇跳,屏住氣息,等待胡不為的回答。

    “不會!不會!你又沒有錯!”胡不為忙道,“只怪宗奇……”哪知話沒說完,猛覺得懷中一振!許久沒有動靜的釘子此刻強烈擺動,直欲穿破他的衣衫蹦跳出來。

    尖鳴聲豁然振響,聲音高亢而嘹喨,青光從懷中透出,直達丈尋。

    胡不為面色蒼白,立時收步。“不要動,不要說話。”他低聲說道,“有妖怪。”

    妖怪。而且還是頭厲害的老妖怪。從釘子的反應程度可以判斷出這一點。

    樹林中黑沉沉的,看不清周圍的景況。胡不為任由釘子厲聲尖鳴,只凝神查看四周。數度生死經歷,讓他對釘子很有信心。只要不是特別恐怖的妖怪,靈龍鎮煞釘還是可以幫他們逃脫出危難的。

    “爹,在那裡!”還是胡炭眼睛尖,向著東面方向一指。胡不為和秦蘇一齊偏過頭去。

    高大的雲柏樹,像一支粗壯的標槍般立在土中,樹高六七丈,直插上黑天裡去。便在濃密的枝葉深處,一團黑影靜靜站立,他的一雙腳彷彿生在了枝椏上,整個身子隨著風吹浮沉起落。

    依稀是個人的模樣。胡不為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分明可以感覺到他陰冷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刷!”的一聲響,那妖飛掠下來,兩臂展開,如同一隻巨大的蝙蝠。

    殺機!靈龍鎮煞釘立時便感應到了,悠然一聲響,冷光怒射,青龍物化。

    這龍軀體比先前大得多了,快有胡不為拳頭那般粗細,身長兩丈有餘,飛在空中直向妖怪的頭面穿去。

    “青龍!”

    “青龍!”

    兩個驚呼聲音。一個是妖怪的,一個卻是胡不為身後的秦蘇發出。

    “嗆!”火星四射。妖怪一隻單手抵住了青龍的衝擊,反身飛回,仍站在了樹顛之上。青龍不依不饒,飛快一個轉折,又向他猛衝過去!便在龍頭就要破入的剎那,妖怪身子突然拔起,高飛上天十餘丈,讓了開去。

    胡不為抬頭上望,見妖怪雙手在胸前飛快結印。淡黃色的光芒在他手指間跳躍。他看不到的是,妖怪口中喃喃念動,似乎在和什麼人對話。青龍敬業得很,一擊不中,再擊,再擊不中,三擊……但往時威力無儔的克魔聖物,此刻卻全無斬獲。那妖怪行動迅捷之極,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逃脫開,讓青龍無功而返。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妖怪居然還有閒情說話,很讓胡不為感到震驚。見他揮揮手,面上露出了笑容。“行了,不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青龍又一次衝擊而上,穿向妖怪的頸脖。

    這次,妖怪卻不再躲避了,口中低喝一聲,一條手臂泛起大片金光,一個掌刀,斜切向青龍頜下。

    “當!”的一聲金鐵交鳴,金色與青色的光芒蓬然變亮。青龍悲鳴一聲,散作點點碎片消失掉了。

    胡不為目瞪口呆。他的青龍!他用來保命的青龍!竟然被殺敗了!

    寒氣從脊背透上,瞬間沖上頭腦。

    見那條黑色人影慢慢落下,重又站到樹巔上,胡不為一咬牙,急提靈氣。就算是青龍守不住了,他也不能坐以待斃,死,也要拚一拚後再死!

    “嚓嚓嚓嚓!”的碎響,大團的黑色細物從空中飛快湧出,貼上胡不為的喉頭,蟻甲護身咒發動開來,綿密的甲蟻便向三人身上蔓延。胡不為不知道,面對這樣可怖的,前所未見的敵手,蟻甲是不是能抗得住攻擊。雖然眼下的蟻甲已比往時大有進步,變厚變濃了許多。

    然而胡不為的憂懼卻是白擔了。那妖怪殺退青龍過後,卻沒有再向他動手的打算,站在樹顛上靜立片刻,便轉身投入了蒼茫的夜色中。

    胡不為便如做夢一般,渾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呆立在當地,蟻甲慢慢消融掉了。林風吹過,將他吹得通體生涼。原來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把他的衣裳全部浸透。

    “爹,他不見了。”胡炭說。

    身後傳來秦蘇的扭動,“放我下來。”

    “把我放下來。”

    胡不為依言,找了一處平整地方,慢慢放手,將秦蘇放倒在草葉之上。秦蘇呼吸聲很重,高高的胸部起伏不停,她低著頭不看胡不為,情形有些異樣。

    “秦姑娘,你怎麼了?”胡不為奇怪的問她。

    秦蘇不答話,低頭看向地面,發出粗重的喘息聲音。顯然,她心中煩亂已極。

    “難道……妖怪打傷你了?”胡不為吃了一驚,走近她身邊。

    “你別過來!”秦蘇忽然說道,慢慢抬起頭來,她的眼神,再也不是以前常見的盈盈笑意和羞澀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你不是胡玄,你是胡不為!你是‘聖手小青龍’胡不為!”

    秦蘇叫道,渾身震抖,她面目變得一片蒼白。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9
第四十二章(隔閡)

  仇隙每因傳言起

  天色漸漸亮了。

  胡不為和秦蘇就呆在原地上,默然無語。兩人誰也不看誰,各自盯著地面默想心事。

  早晨的山風比夜間弱減了一些,但仍很激烈,呼嘯著搖動林木,發出蕭蕭之聲。許多新葉枯葉便在這樣的摧殘下脫離枝條,落下地面。

  胡不為看看秦蘇,見她板著臉,側過一旁不看他。心中嘆了口氣,道:“秦姑娘,事情就是這樣。我真的沒有做過這件事。你要不信,我也沒有法子。”秦蘇不睬他,只一圈圈的用細草纏結手指,細白的一支食指被草葉勒得失了血,她卻渾然不覺。

  “我要走了。”胡不為啞著嗓子說道,站起身來,拍去褲子上沾的亂草。“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麼?”

  又一次被人冤屈,他心中實在很不好受。人間是非如此擾人心神,還真不如單獨行在荒林中痛快。山林中雖然有妖怪有惡獸,但殺過之後便也清淨了。不會像目前這樣,說也說不得,殺也殺不得,一腔不平之氣堵在心頭,卻難以宣洩。

  秦蘇更不答話,把頭扭過身後,將他視同無物。胡不為長吸一口氣,放棄了勸說的念頭,抱起了兒子,默默向南方走去。他已經沒有辦法了。秦蘇頑固得像塊石頭一樣,任他百般分說也不肯相信。胡不為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單純得像水一樣的姑娘,竟會有這樣執拗的性子。

  她認定自己就是那個淫賊了。

  “淫賊!”胡不為一陣懊惱。想起昨晚上秦蘇罵出的這兩個字,他心中就不痛快之極。胡某人雖然怕死,雖然法力不高,雖然為了生計騙過人家的錢財,但在這方面的品行操守卻從未被人質疑過,誰料想,剛剛被人栽贓背了幾十條人命的黑鍋,接踵而來的又是欺殺玉女峰女弟子的罪名!當真是福氣無雙至,禍名不單來。

  胡騙子騙術再高,對這樣的莫須有罪名卻也無可奈何。看來聖手小青龍的名號算是污濁到底,再無翻身之日了。

  胡不為心中憤懣,一腳把面前的一朵小蘑菇踢飛開去。

  既然說理不通,那就只能離開了。胡不為不是閒著無事之人,他還有大事要辦。可不能耽擱時間在這些無謂的雜事上面。妻子還在地下等著呢。

  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胡不為忍住回頭再看秦蘇的念頭,心中勸慰自己:“走吧,她不會聽你說話的。”胡炭不住轉頭去看秦蘇,問胡不為:“爹,姑姑怎麼不走了。”

  胡不為黯然道:“姑姑……累了,她不想走,讓咱們先走。”

  身後的秦蘇身子顫動了一下,卻仍舊沒有轉過頭來。

  清晨的山林開始變得喧鬧了,鷓鴣的叫聲在樹木間迴蕩。

  胡不為埋頭前行了百十來步,終於放開心結,邁開大步向前行去。他沒有施展疾捷術。

  夜露將地面上的枯枝草葉沾染得非常濕滑,他得十分小心才行。十丈,二十丈……胡不為一咬牙,再不他顧,投入山霧之中。

  聽到胡不為踩動草葉的刷刷聲響向遠去了,終於微不可聞,漸漸止息。秦蘇才慢慢抬起頭來,她終於放下冷峭的面具,雙手掩面痛哭。她心亂如麻,千頭萬緒無從理起,當真是剪也剪不斷,理了還更亂。同門師姐妹被人污辱,她應當痛恨這個惡賊才對,應當拼了性命,與惡人玉石俱焚,……然而,胡不為是她的救命恩人啊!是胡不為將她從絕境中救援出來,又不帶一句怨言,帶她去尋找師姊……這番恩情,卻讓她怎麼去生出恨念!?

  她一點也沒懷疑過胡不為的動機。雖然江湖上人人都說,聖手小青龍如何如何窮凶極惡,如何如何無恥。但是,直覺告訴她,胡不為其實是個好人。從他細心照料她,細心照拂胡炭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而且,如果胡不為當真有心,這一路上早就不讓她有清白身子了。

  “為什麼你偏偏是胡不為……為什麼,偏偏是你!”秦蘇心中苦澀,兩行淚水又流了下來。本來,在她的私心深處,早就把這個看到過自己身體的男子看成不二選的良人了。可是,一夜之間事情全變了……恩與仇,水與火,這兩個完全陌生的東西竟然同時橫斷到她和胡不為中間,這教她情何以堪?!想到煩憂處,秦蘇又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鷓鴣‘咕咕’的叫聲,也變得低沉悲切。風聲過耳,幽幽如嘆。

  胡不為腳下不停,向前方跨步。他彷彿要逃離什麼東西,但又不肯施展疾捷術,讓自己走得更快。穿過一重重茂密的荊棘,胡不為手臂上給掛破了幾道口子,卻不覺得疼痛。

  “見鬼!我這是怎麼了。”心中的煩擾湧將上來,讓他心神不寧。胡不為惱恨的一腳踹向一株小樹。停了下來。

  已經走開三里路了。

  “不知道……秦姑娘會不會有危險。”胡不為煩亂的想。這個林子裡什麼野獸都有,剛才一路上,胡不為已經見過一頭巨大的山貓和一隻老虎了。萬一這時剛好有一隻經過秦蘇的身邊……胡不為不敢想下去。掉轉頭來,剛回走得兩步,卻又頓住了。

  他嘆口氣,對自己說:“胡不為,你又何苦表好心?人家不領你的情,你就算回去了,她也不會理你的。”想了想,又轉身,向前方邁步。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了。胡不為唉聲嘆氣,快一刻鐘了,他還在附近大繞圈子,卻下不了決心前行還是轉回。他害怕再面對秦蘇冰冷的目光,而良心上,卻又不忍就此把她扔在荒山野林中。

  “媽的,女人真麻煩!”胡不為心中憤憤的罵道。氣無處發,只得蹂躪腳下可憐的植物。一叢石楠被他踩得支離破碎了。“怎麼辦?”胡不為望望前路,又向身後看去,委實拿不定主意。

  兩個方向都是迷濛一片,林木影影綽綽,看不清前途。

  秦蘇呆呆的望著胡不為離去的方向,卻只看到濃重的霧氣。南方山嵐極重,數十步之外,便看不真切了。穿林之風並沒有把水霧給捲出去。

  許久,那邊林子仍然沒有聲音響來。秦蘇搖搖頭,想:“他真的走了。”是啊,被自己傷得這樣重,他怎麼能不走?想起昨夜裡胡不為賭咒發誓,那番懇切的言語,秦蘇心中微微覺得有些後悔,自己這樣對他,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嚓嚓。”兩聲細微的聲響。秦蘇心中一跳,險些歡喜得叫出聲來。自胡不為走後,她自悔自責半天了,細想一下,也很覺得胡不為可憐。明明一番好心要帶自己出去,卻被自己冷臉對待……他只怕很傷心了。秦蘇心中暗道,只要胡不為當真走轉回來,一定不再給他臉色看。

  “嚓嚓。”又是兩聲輕響。胡不為似乎很難為情,不肯就此過來,還在小心的挪動腳步。

  秦蘇心中柔情滾湧,忍不住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說話:“是胡大哥麼?你……回來了?”

  胡不為沒有回答,靜默了片刻,又“嚓嚓”的向前走了兩步。

  一隻四足動物在迷霧中慢慢顯出了輪廓。尖尖的嘴,棕灰的皮毛。

  是一隻謹慎的草狼。它嗅動著鼻頭,慢慢向秦蘇這邊移動。“不是胡大哥。”秦蘇的心沉了下去。她並不擔心這隻野獸會給自己帶來傷害,草狼不同於一般的野狼,體型很小,只跟狐狸差不多大。

  “破!”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迷霧中忽然響起了這聲驚慌的大叫。隨即紅光大亮,一團火球飛快射來,正擊在草狼身邊的土地上。膽小的野獸嚇得驚跳起來,一溜煙躥入草叢中,望遠去了。胡不為腳踏兩團白光,飛撲而至。“秦姑娘!你……沒事吧?”他抱著胡炭,氣喘吁吁,顯然是不停歇的快步奔回。

  可也奇怪。沒見著胡不為之前,秦蘇還一心體念他的好處,盼望他趕緊回來。可等到他當真走到面前了,女人的心裡卻又變成另一番念頭。她冷冷的說道:“你回來幹什麼。”

  胡不為嘆口氣,道:“我弄了些吃的。怕你肚子餓。”他把手上的兔肉輕輕放到秦蘇身邊。父子倆在回來路上獵著了兩隻野兔,已經燒烤吃過了。

  秦蘇看都沒看地上的食物一眼,只道:“我不吃。你快走吧。”胡不為皺起眉頭,默然不語。呆立片刻,見秦蘇沒有抬頭看他的意思,便慢慢轉步,將胡炭抱到十來步遠放下了,又走回她的面前。

  “你的六個師妹,是我殺的。”

  秦蘇霍然抬頭,一雙眼睛閃起亮光:“你說什麼?!”

  “你的六個師妹,就是我殺的。”胡不為面上看不出是苦笑還是微笑,低著眼不看她,道:“他們說得沒錯,就是我下的手,我把她們……污辱後,就殺掉了。”秦蘇腦中眩暈,她緊緊的盯住胡不為的面容,深深吸氣:“你再說一遍。”

  胡不為抬起頭來,注視她的眼睛,他漆黑的瞳孔裡,沒有一絲感情,道:“我說,殺你師妹的人,就是我。”

  “我不信!”秦蘇叫道:“不可能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胡不為嘴角泛起譏嘲的微笑,道:“我在陽城殺掉了幾十個人,在路上又遇見了你的師妹,怕她們洩露我的行蹤,我就把她們殺掉了。嗯,幾個小姑娘長得都很不錯,所以我就……”

  “夠了!”秦蘇叫起來,”我知道不是你!你不要亂說話!”她疲倦的搖搖頭,說道:“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我不要再看到你。”

  “我不走。”胡不為居然坐下來了,直視她的眼睛:“我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怎麼能走。”

  “你不吃這些東西,不跟我走,我就……哈哈哈哈,當日宗奇怎麼對你的,我就怎麼對你。”

  秦蘇又羞又憤,眼中燃起了怒火。她冷冷的看向胡不為,胡不為也正掛著冷笑看她。

  “你到底想要怎樣?”

  “你要是老實聽話,帶我找到你的師姊,我就放過你。”

  “你休想!我就算死了……啊!”秦蘇驚慌的看著胡不為,他正伸手作勢,抓向她的裙裾。胡不為惡狠狠說道:“你不想給師妹報仇麼?你死在這裡,又怎麼報仇?”

  “真的是你殺的?”秦蘇心中有些驚慌了。現在的胡不為,跟昨夜裡那個謙恭知禮的漢子千差萬別。若說殺人的是面前這個凶惡的胡不為,她倒是有些相信的。

  胡不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那還有假!告訴你,我一年不知道要殺多少人,想當年,老子不高興時,一天殺……”謊話一開了頭,自然又兜回老路上去了,虧得胡不為當即發覺,咳了一聲,把後面的半句話給嚥了下去,沒有把日殺三千人的牛皮給說出來。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也會殺了你!”胡不為凶惡的盯著秦蘇說道。只是眼珠亂轉,半點也沒看出有殺機。若非秦蘇出道經驗尚淺,早已辨出他說話的真假。聽他說得狠毒,秦蘇心中又驚又怕,胸腔裡怒氣起伏,只是自愧:“我真是有眼無珠,怎麼會把這個騙子看成好人了?!唉,若是……竟然跟他……跟他……日後還有什麼顏面去再去見地下的眾位師妹?”

  “你吃不吃?!”胡不為仍在嚇唬,”再不吃我可要動手了!”

  秦蘇掙紮著要站起來,可是腿一軟,卻又摔倒在地。她咬緊了嘴唇,重又爬起來,面上現出堅毅之色。“我不餓,不吃了。走吧,我帶你去見我的師姊。”她的語氣變得平靜了,在頃刻之間,當仇恨取代感激在心中發了芽,她便從一個柔弱的女子變成了堅強的戰將。秦蘇明知眼下硬抗不得,索性將計就計,同意帶他去見師姊們。

  胡不為心中嘆息。這誤會可很難澄清了,只是眼下為了救她性命,也顧不得這許多。反正沅州城他是不進的,秦蘇的師姊妹他是說什麼也不見的。到了地點,把秦蘇放到客棧中,再花錢託人傳話好了。

  秦蘇不肯讓他背著了,堅持要胡不為折了一根樹枝來支撐行路。一個多時辰裡,兩人才走了幾百步,胡不為急得直跳腳,眼看著日頭升將上來,也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趕到沅州。胡不為惡上心來,想:“既然做了壞人,何必顧忌這許多?就凶惡到底好了。”不由分說,將秦蘇一把抄起,背上了,不理她的爪擰牙咬,施展疾捷術,仍向沅州飛奔。

  道上風波不提。等到第七日上,兩人終於奔入沅州地界。天剛過午,站在城北郊明峰山頭,俯視下去,見一帶碧水由西向東,穿流而過。這正是沅州城憑依得名的沅水,昔時屈原流放此地,曾臨岸采芷,有文道:“沅有芷兮澧有蘭”,佳句流傳千古。

  城邑中店肆林立,舟船相銜,高牆峻宇,巷陌縱橫。好一座繁華城鎮!自古以來,沅州因其“滇黔孔道,全楚咽喉”的絕佳位置,向為兵家爭奪之地。羅門教知其地勢之利,一旦佔據此城,便可鎮守咽關,扼住南行的所有通路。進可兵行楚越,與正派群雄中原逐鹿。退可休養黔滇,蓄勢待發。因此正邪爭端一開,教主便發令門下所有教徒全力趕赴沅州拚鬥,而蜀山諸派被動應戰,失了先機,雖調集大量俠士趕赴荊楚,卻一直沒能奪回沅州。

  此時太宗皇帝與遼國征戰正忙,也沒工夫管上南疆發生的這一場爭搶。任由兩派人馬鬥得天翻地覆。

  胡不為和秦蘇並不知道沅州刻下是什麼狀況,見到城鎮,都在心中鬆了口氣。胡不為心中動念,只想怎生找個偏僻的客棧把秦蘇安置下了,再托小二去找尋玉女峰諸人。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一路奔向矩州。

  秦蘇伏在他的身後,也在籌謀,要怎樣穩住胡騙子,讓他帶自己去見師姊們,然後將他拿下,一雪仇恨。

  兩人各懷鬼胎,都不說話了。胡不為將靈氣沉入雙股,展開疾捷術,從山背尋路下去。

  南方景緻果然與北方大有差異,四面看去,但見雲嶺相接,奇峰射日,竹林一片連著一片,青翠而茂盛。蓊鬱的林木之中,突石孤岩飛踞,森然之狀,動人心魄。胡不為無心瀏覽風景,在樹林中奔跑跳躍,行到山峰中段時,突見綠葉叢裡,一角竹樓隱現輪廓。

  草房頂上,卻站著一個黑衣之人,正警戒的查看四周。

  “羅門教!”胡不為慌忙收步,雙足在泥地上滑出了兩丈多遠。秦蘇不意想他會在急跑中停步,驚叫了一聲,立時引來敵人的目光。胡不為一個側閃,忙向灌木中躲藏,見那漢子輕飄飄從房頂躍落,向這邊奔來,不由得心中叫苦。

  當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唉,時運不濟,背到家了。

  眼下已經沒有退路。身邊帶著兩個累贅,他可沒把握跑得過黑衣漢子。一邊嘆氣,胡不為一邊凝聚法力,施出蟻甲護身咒來。只頃刻間,烏黑髮亮的薄甲便將胡炭和秦蘇都包裹在內。

  那羅門教漢子甚是謹慎。奔到胡不為前面二十餘丈便收步了,口中唸誦。聽得虛空中悶響一聲,便似空氣裡突然打開了一扇門,一隻小小的猴兒憑空跳躍出來,伏在地上。猴兒全身鮮紅之色,豔麗之極。

  胡不為大感緊張。他見識過羅門教眾人的手段,深知他們的厲害。這只小紅猴看起來玲瓏可愛,說不定卻是可怕的殺人利器。見猴子”吱吱”輕叫兩聲,四足著地向這邊跳躍而來,胡不為心跳愈急,兩眼不霎的望著它。靈氣凝聚胸口,急轉絳宮。他把一隻手掌對準了猴子。

  這樣躲藏的日子,胡炭經歷得多了。不用胡不為吩咐,他自己疊起兩隻小小的手掌,摀住嘴巴,意是在說:“爹,我不說話。”

  眼見著那隻猴子縱躍到兩丈開外,胡不為渾身顫抖,熱氣已催到掌心,只待猴子再前進幾步,便發出火球將它轟殺。

  猴子全然不知危機正在面前,“啪!”大跳了一步,便在此時,碧葉叢裡,一發雞蛋大小的火球激飛出來,正擊在它的面門之上。這是胡不為山中修煉數月的成果,威力比以前要大得多了。胡不為滿擬猴子中了這一招後,便當仆地而死。可是他想錯了。

  那團火球打在猴子身上,一個火星也沒砸出來,便瞬息沒入了猴子體內,什麼痕跡也沒留下,便跟泥牛入海一般。胡不為傻了眼,哪裡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聽見猴子‘唔!’的尖叫一聲,又發急彈出兩團火球過去,擊中了,仍是肉包子打狗。

  背後的秦蘇心中暗罵:“這個淫賊真笨!猴子身子是紅色,分明便有防火屬性,你還用火球去攻擊它,真是傻到極點!”她哪裡知道,倒霉的淫賊從來也不曾履足江湖,空自冤枉背了兩口沉重之極的黑鍋,經驗見識其實卻是低得不足讓人一笑。

  火球術沒有用?怎麼辦?胡不為全沒想到猴子居然能夠抗拒法術,只道自己胡亂習練,這火球術的威力反而變低了。眼見猴子已發現自己蹤跡,就待張口尖鳴,不由得大急,靈氣急沉直下,轉進肝區土宮。”落!”胡不為輕叫道。

  “波”的一聲輕響,猴子站立的地方突然陷下,一個剛好容納住它的泥坑將它吞沒了,柔軟的濕泥瞬間沒過頭頂。小猴兒來不及發出聲音,剛張開口,便被泥漿灌進去,瞬息活埋在地下。

  地面上漾動了一下,泥土又回覆堅硬。胡不為的這個陷地術是從程半軒那裡學來的。山中無事,他每天便琢磨法術,把所見過的各類火土之術都模仿了一遍。他生性既敏,又善於推證,幾個月時間,倒真讓他琢磨出一些東西來,還觸類旁通,自己實驗出許多古怪的控制之法,就不知威力大小究竟如何了。

  那漢子也不是個草包,眼見著探路的猴子只叫得一聲,莫名其妙就給坑殺了,覺得不妙,立時把手指放入口中吹響,呼哨聲尖利之極,遠遠傳了出去。只不多時,山林各處便響起呵叱之聲,‘刷刷’奔進許多黑袍之人。

  胡不為哪裡還敢逞勇?‘刷!’的一下,疾捷術提到十成,兩團白光在足下生起,抱緊了兩人,一個急縱又向山峰逃去。

  “他跑了!快來啊!”敵人蹤跡一現,那些羅門教徒紛紛叫喊,各自施展輕身之法尾隨跟來。這些人駐守外圍,都不是什麼厲害角色,大呼小叫跟在後面,卻一時追不上來。胡不為在樹木中七拐八拐的縱躍,只撿灌木茂密的地方奔行。

  翻過一個土包,前面一片開闊。黃泥地上只叢生著低矮的蕨草。這片地方可藏不住身形,胡不為一慌,聽見身後追兵之聲漸近,一個念頭卻突然冒了出來:“不知道在這裡造個陷阱,會不會有效果……”

  三名羅門教徒腳力甚健,奔在當先。看到逃跑的敵人翻過土包便不見了,足下發力,便也追了上來。三人魚貫跳起,身子輕飄飄的如同三片落葉,姿勢優美而輕巧。

  哪知,腳才落地,聽得波波波三聲連響,腳下黃土全不受力,一漾過後,大意的追蹤者登時陷身泥漿中,浮動的黃泥直沒到胸口了。

  “狗賊!……”三人破口大罵,眼睜睜看著胡不為三人在竹林裡一轉一折,向山峰逃跑,而身下的泥沼愈來愈稠,漸有凝固之象,不由得大慌。沒等他們來得及發出呼救之聲,聽見頭頂颼颼連響,又幾名追尾的教徒縱躍過來。

  結果當然是一樣的。只片刻過後,胡不為放養的泥潭裡便插上了七八隻大眼瞪小眼的人魚。有一隻還是四足落地俯跌下來的。泥漿過不多久便完全恢復原狀了,幾名羅門教徒被壓得胸口發緊,哇哇亂叫,卻又無可奈何。

  好在追來的教徒甚多,分出三四人來,拔蘿蔔一般將他們都解救了。只可憐那條跳躍前滑了一跤的兄弟,在土中閉氣了好一會,被挖出來時,已經兩眼直向上翻白。

  眾教徒鼓起餘勇,吶喊著向山頂跑去。

  胡不為畢竟是行了一天的路,奔到峰頂後,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呼呼喘氣。秦蘇見了他這般模樣,只是冷笑,心想聖手小青龍的名聲何等響亮,豈會這麼輕易就疲累的?定是詭計!說不定是想使苦肉計來騙自己……

  追兵之聲又清晰起來了。胡不為稍事喘息,便又咬牙向山背奔下。藉著眼角餘光,見山腰兩邊都有黑衣教徒飛快奔走,要翻過山脈合成包圍。天知道這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羅門教徒,自己真算是自投羅網了!胡不為心中暗罵,腳下一點不敢鬆懈,發力狂奔。

  腳下的白光在一點點減弱。到最後,幾乎暗淡得無法察覺了。靈氣已經不足以維繫身上的蟻甲咒,那層薄甲漸漸變薄,終於消失掉了。

  “咻!”的一聲銳響,身後一支竹箭電射而來。胡不為聽風聲峻急,慌忙向左側一讓,那箭擦著肩膀從身邊穿過去了,‘奪!’的釘在一株松木上,尾羽悠悠顫動。沅州有許多白蠻烏蠻羅門教徒,這些人最擅長繃弦造弓,箭術也極了得。眼見隔了百丈距離,這箭射得仍然極狠極準,可見其中一斑。

  一箭過後,嗖嗖的聲音再不停歇。許多箭矢如群蝗般向三人激射。落空的箭枝射斷頂上木葉,將胡不為身前身後弄得如同綠雪急下。胡不為聽聲辨位,倉促躲避。只是他不曾受過訓練,哪裡避得這許多,只不多時,身後的秦蘇便發出慘叫,腰側和右肩各中了一箭。箭矢穿透出來,又刺傷了胡不為的肌膚。

  “秦姑娘!你怎麼樣?!”胡不為顧不上自己,偏頭驚慌叫道。感覺秦蘇溫熱的血水漫過脊背,滲到後腰裡去了,也不知她傷得怎樣。秦蘇痛得兩眼發黑,咬牙低喝:“快……跑!別分心!”

  胡不為如奉聖旨。當此生死存亡關頭,他哪裡還會吝惜體力,鼓氣猛催,將所有的靈氣都逼到了腳下,白光猛然一熾,高起急落,胡不為再也顧不上尋找適合得逃亡路線,一條直線直躥出去,只片刻間,又把追兵的距離給拉遠了好些。

  奔得不多時,已到後山腰。但眼見著山峰下面又有黑衣人飛縱迎上,胡不為急得直罵娘,不得已,旋轉身子又向橫裡奔逃。

  路越走越荒涼了。樹木漸稀,卻多了許多岩石土塊。胡不為一頓急奔,最後逼出的哪點靈氣也終於枯竭。搖搖晃晃的逃到一處山壁後面,再也支撐不住了,撲地跪倒,後面的秦蘇也摔落下來。

  “完……完……完了。跑……跑……不動……了,咱們……死……定了。”胡不為喘得如同抽風箱一般,眼神中已透出絕望。秦蘇哪裡想到他這麼快就不行了,忍住疼痛,問他:“你的青龍呢?幹什麼不使出來!”

  胡不為搖頭苦笑,喘息片刻,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不瞞你了。”他將懷中的包裹取出來,放在地上攤開了。青布里的釘子書籍都擺得整整齊齊。

  “我的青龍……不能傷人,只能殺妖怪。”

  秦蘇一臉不信,道:“不能殺人?那陽城的那些人是怎麼死的?我的師妹又是怎麼死的?”胡不為嘆了口氣,說道:“秦姑娘,這時候我也沒必要再跟你說假話。你看我像是會亂殺人的人麼?我是被人冤枉的,陽城的命案,還有你的六個師妹都不是我殺的。”

  秦蘇默然,這幾天路程中,胡不為溫和的性子都落在她眼裡了。她心裡也一直在懷疑,一個對兒子這麼親切的人,怎麼會狠得下心來殺害幾十個人。

  秦蘇低下頭,囁嚅道:“那……你怎麼跟我說,我的師妹是你殺的?”

  胡不為淒然一笑,道:“我若不這麼說,你肯跟我上路麼?把你放在哪裡,我怎麼放心得下。”

  秦蘇猛的咬緊嘴唇,抬起頭來,盯著胡不為的眼睛。那雙瞳裡,此刻滿含著無奈和落寞,還有悲傷。

  原來,他一直在想法子幫助她!為了救她,他寧可背負上那樣沉重的罪名!一路上,她還對他冷臉相向,嫌惡他,在心裡惡毒的詛咒他。

  秦蘇胸中的感激和自責再也無法遏抑,淚水奪目而出。

  “胡大哥……”她想要說點什麼,可是喉頭被哽嚥住了,說不出來。

  胡不為低著頭,沒有發現秦蘇的失態,從包裹中拿起釘子,道:“不過,冤不冤枉,也沒什麼要緊了,反正……今天咱們三個都要死在這裡……”他摩挲著胡炭的頭頂,語氣中滿含哀憐:“只可憐我的孩子……唉!”

  生生死死,幾度磨難,到今天終於又轉回了起點。胡家父子就像被獵人追趕著轉圈的獵物,想盡辦法逃脫,可是到了最後,仍然跳進先前的陷阱中。而這一次,獵人再也不會讓他們幸運逃脫了吧。

  身後追兵之聲又響起來了。胡不為閉上眼睛,只覺得心灰意懶。甚麼名利,錢財,甚麼名揚天下,光宗耀祖,全都如同雲煙,一點都不重要了。若是讓他選擇,他只盼時光能夠倒流,回到一年前的那個中秋之夜。那時,他的萱兒還在世,趙屠夫婦也在,他們對生活還有一個期待,兒子快要出世了……

  生活只要還有希望,便再苦累一些,過得也甘之如飴啊!

  秦蘇淚眼婆娑,看胡不為呼呼喘氣,他肩頭上的傷口也跟著起伏動作湧出血水,將長衫染紅。秦蘇心中充滿了柔情,渾忘了自己也已中箭。在她年輕的生命中,胡不為是第一個待她這麼好的男人,在仙峰鎮客棧時,少女的心思已略微有了朦朧之意。待得一番誤會銷盡,她心裡的好感和感激之情,又猛增得幾分。

  目光垂落,見地面攤開的青布包裹中,一塊玉牌和兩張黑皮甚是扎眼。“咦?這是什麼?”秦蘇伸手將那兩張人皮似的物事拿了起來,放到手中端詳。是薄薄的兩張皮革,被胡不為疊起來,成了巴掌大小的方塊。沉黑的質地,表面上有幾點顏色較淺的灰斑。

  “這是羅門教的壽者皮。”秦蘇聞到皮革上的微羶之味,說道。

  “胡大哥,你能逃得出去。”

  “什麼?!”胡不為驚喜回頭,一把抓住秦蘇得手臂,激動得聲音都顫了:“你說……咱們還……有救?!”秦蘇笑了一笑,神色卻有些悲哀。她輕輕掙開胡不為的手掌,把一張黑皮放到胡不為頭頂,對他說:“你念‘千玄萬聖,來合吾身。’”胡不為依言念了,聽得‘咻’的一響,頭頂的壽者皮瞬間展開,披落下來,將胡不為全身都包裹上了。

  從外表看來,這不是一個黑衣羅門教徒又是什麼?

  原來,這壽者皮正是羅門教獨有的裝束。因教眾多習練蠱蟲毒物,為防損傷,羅門教主便特意制了這些壽者皮來保護下屬。教眾一旦入教,便獲發一襲。當日顏壇主六人外出辦事,在途中時,損折了兩人,顏壇主便將他們的壽者皮都拿回了,到後來又被單嫣奪去,交給胡不為。

  “咱們藏起來。”秦蘇說道:“等一會他們過來搜查,趁亂時你和炭兒就逃出去,混在他們中間,他們分辨不出來的。”

  胡不為大喜,拿起另一片壽者皮,交給秦蘇:“快,你也穿上,咱們趁亂一起逃出去。”秦蘇淒然搖頭,道:“我手足都動不了,不行了。等會我大聲叫嚷,引開他們注意,你們就趁亂出來,然後……逃得遠遠的,不用再回頭。”

  胡不為哪想到她是打這個主意,叫道:“那怎麼成!我不能把你放過一邊不管,咱們一定要一起走!”秦蘇眼中湧出淚水,道:“胡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今日之局,只能這麼辦,帶上我的話咱們誰也走不了。”

  胡不為兀自不肯,把壽者皮放到秦蘇頭頂上,堅持讓她唸咒。秦蘇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哽咽道:“胡大哥,你的恩情,小妹記住了,這輩子不能報答,只能等來世……”胡不為急得直叫:“你說這個幹什麼!快穿上,你和炭兒躲起來,我出去把他們引到別路上去。”

  追蹤者呼哨的聲響越來越近了。兩個人各執一詞,誰也不相讓。秦蘇心中懷滿了感激,眼見胡不為爭得面紅耳赤,兀自不肯捨己逃生,心中對他哪還有什麼怨懟和懷疑,只念:“若是老天憐我,下輩子教秦蘇仍遇上胡大哥,便是……做不成……夫妻,給他做牛做馬,秦蘇也心甘情願。”

  胡不為又一次見識到了秦蘇的執拗性子,長嘆一聲,放棄了勸說的打算,只能低頭苦笑。敵人追來只在轉眼之間,若再找不到躲藏的好地方,今日就是三人一起被擒了,前途凶多吉少。可是,眼見前後左右只有一堵石壁遮擋,其餘三面都是開闊地,哪有什麼好藏身所在?胡不為低頭一瞥眼間,見土地上一個小洞,蟋蟀藏在洞裡,只伸出兩條細細的觸鬚。

  除非變得跟蟋蟀一樣大小,藏在地下。

  驀然,胡不為心中一動,心中猛然浮出一個想法。腦筋極速轉動之下,頃刻間已推算清楚其中關節。“秦姑娘!”他叫道:“咱們藏到地下!”不等秦蘇回過神來,他已跳了出去,折下兩支拇指粗細的木枝,把一支交給秦蘇:“咱們藏到地下去,用這根木棒開孔透氣!”然後細細吩咐胡炭,一會兒要怎樣憋住氣息,不要亂動。

  敵人呼喝之聲開始清晰了。胡不為不敢耽擱,將剛剛恢復過來的點點靈氣都轉進肝區,默念沉土咒,只片刻,便在身前土地上咒出一個一丈見方的泥潭。”快!吸氣,仰面躺進去!”胡不為叫道,見胡炭鼓起了嘴巴,忙抱著他仰面躺倒,腦袋和自己並放一處。

  黃泥浮動,只片刻間,胡家父子便沉入泥中去了,泥漿一漾過後重又蕩平,兩人頭面處只留著一根樹木開孔。秦蘇見機也快,看到胡不為的動作後,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驚喜之下,慌忙也吸氣躺倒下來,把樹枝豎在鼻尖上,地面上留著半截。

  這次靈氣不足,泥坑開得也淺,三人沉下不過尺餘,便觸到了堅硬的土塊。泥漿恢復速度也比先前要快,而這點不足,剛好救了三人一命。

  等到羅門教眾人追來,浮動的地面早已凝固回來。兩人都把木棍撤到泥裡了,除了兩個不起眼的小孔,誰能看出這片土地上竟然藏有古怪?樹木亂土,擺放依舊。便是離胡不為頭頂不遠的那隻蟋蟀,仍是藏在洞中,只把觸鬚晃動得更頻了些。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3:16
銅爐正傳 第一章: 殺場 腥血流河經殺地

    崎嶇的山道上,一行隊列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濃密的霜氣如同一重重白紗般佈滿天空。四野也被這層冰冷的水霧籠蓋住了,四周朦朦朧朧,隔著十數步遠,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長隊人如同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後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嗆嗆。”從隊列中傳來鐵器碰撞的微響。穿過白霧,隱約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鐵甲反射的烏光。

    這是一隊兵卒,從北向南急行。數百人沉默行走,沒有人說話。

    在前面領頭的是個騎著黑馬的中年軍士,面容冷峻,雙目定定注視著前方。一個副官隨行在他的馬匹旁邊。

    “鼎騏,霧氣大了,讓大夥兒加快速度,咱們要趕在寅時之前走到束龍關。”看看前方越來越模糊的路徑,那軍士皺著眉說道。

    副官應了,低喝著將命令傳遞下去。不多時,眾人便加快了腳步,四周只聽見腳脛摩擦長草的刷刷急響。

    丑時三刻。霧氣愈發大了,如團團棉花般聚攏四周,伸開五指,幾已辨視不清。

    正是仲秋時節,霜降天氣,南方時常有這樣遮天蓋地的大霧,讓人無法行路。那騎馬的軍士眼見著道路被團團白氣侵吞,眾人如同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險會從何方而來,不由得將眉頭緊皺起來,重重呼了口氣。

    那喚作鼎騏的副官立時察覺到了上司的不快,低聲說道:“都尉,不如讓兄弟們放些風法術出來吧,這樣的大霧,可沒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權衡利害,片刻後,下定了決心,道:“好,吩咐下去,讓會控風的兄弟放法術來。注意分散位置,別把後面的給落下了。”

    副官領命,跑步下去安排。

    片刻後,十餘名學會風法的兵卒便分散在隊列各處,兩兩分距數十步,齊相施法。片刻便將緊裹在隊列身周的迷霧給驅散一空。

    有了法術的幫助,眾兵卒的行進變得更快。那都尉策馬行在最前,默聲不語,只留神前路的地勢。

    行得一個多時辰。眼看前方道路漸窄,一壁是光禿禿的土山,臨路一面直若斧削,另一面是深深陡坡。那都尉不由得心中有些猶疑。這樣的地勢易守難攻,若是有敵人在這裡埋伏,可不易打通過去。他勒了馬,皺眉察看。

    “鼎騏,派人到前方看看。”

    鼎騏畢恭畢敬應了,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想:“都尉也太謹慎了,現在在國中行路,哪有敵軍?難道遼國狗子竟然生了千里眼順風耳,知道我們在這裡行路再說,便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又能生出翅膀來,飛幾千里來伏擊我們?”搖搖頭,吩咐手下,安排兩名兵卒上前探路。

    兩名手下在霧氣中漸行漸遠,剛驅趕掉的白霧又迅速聚攏來。

    “報——前方正常。”

    “報——沒有發現有人的蹤跡。”聽兩名哨兵從數十丈外遙遙傳來的信報,都尉心中安定了些,他抬起手,對副官說道:“好,吩咐下去,繼續行進……”話剛說完,聽得頭頂風聲有些異樣,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聲悶響,一團龐大的黑影從左側山坡上猛衝而下,低低飛掠過去。剛猛的風勁隨之而來,將毫無提防的兵士給激得立足不穩,紛紛摔倒在地。濃密的霧氣也受不了這逼壓之勢,向四面快速退卻,瞬間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氣!

    那都尉聞得空氣中濃烈的惡臭氣息,大吃了一驚。他見機也快,單手勒韁,收束住了就要揚蹄嘶鳴的驚馬,一連串的命令從口中叫喊出來:

    “敵人來襲,警戒!”

    “第一隊列分散,擺一字長龍陣!”

    “第二隊列壓上,保護側翼!”

    “第三隊列,組團兵陣自守!會控風術的馬上施展,把霧氣吹開!”他不知襲來的敵人是什麼,但在這樣荒僻的地方,小心一點還是好的。

    眾兵士收住了驚慌,快速行動起來,第一隊列的一百人兩兩叉開,分成兩列交錯而立。不等吩咐,隊中的巫祝便開始吟誦護身咒語,一時間山道上白光頻閃。跟在第一隊列身後的第二隊列腳不停步,快速搶上前方,在道路兩旁排成側翼,護住中軍,人人提槍斜對天空,滿面戒備之色。第三隊列的兵士則原地駐守,每二十人環成一圈,持槍對外。這正是最佳的防禦陣形團兵陣,對付突發襲擊和群攻時最為有效。

    起起落落的唸咒之聲響起來了,十餘名學會控風法術的兵士捏決施法,只片刻之間,風聲呼嘯而起,或柔和或剛猛的流風向四面排擊出去,把眾人身周的霧氣滌蕩乾淨。

    那黑影想不到眾兵士行動如此迅捷,眼見藏身的濃霧突然消散,慌忙一閃,遁入了遠處的霧團中。眾人只看清了它一對寬大翅膀和一條長長的尾巴。

    “這是什麼東西?”那都尉暗自驚駭。他收了收驚慌心情,重又佈置下去。

    “輔佐小隊分成兩組,一組負責防禦,一組負責加持攻擊,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隊長的喝令下分成兩組,散到隊伍各處給士兵加持玄龜咒和神力咒。低低的吟哦過後,金色和白色的光點便閃動在隊伍中間。

    眼見著頭頂上一角陰影極快飛過,一名剛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聲,揚臂急擲,手中的鐵槍化作一道烏光,直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傳來一陣厲鳴,那頭大物竟然被擊中了,連聲悲鳴。點點血液灑落下來,如同下了一場雨。

    還沒等兵士們欣喜,聽得風聲猛惡,勁風臨頂,沉重的壓力將眾人逼得氣息不暢。惱怒的怪物從空中急落下來,碩大的軀體如同一座小山般壓向右翼的第二隊列。眾人齊聲吶喊,毫不退卻,如林的槍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這些兵士竟然如此難纏,不敢再落,長翅一拍重又飛上天空,趁這間隙,粗壯的肉尾卻橫抽下去,將三名正攖其鋒的兵卒打得臂骨盡碎,慘號聲一時填滿整條山道。

    “陣形收縮,武器一致對外!”那都尉心神微亂,發佈命令道:“第三隊列,保持陣形,向第一隊列併攏!”

    眾兵聞聲而動。負責防禦輔助的巫祝小隊人人面色蒼白,往來奔走,不惜法力給兵卒加持法術。剛才的一番交鋒,他們已看清了怪物的樣貌。那是一頭巨大的負鼠,身有兩隻肉翼,粗長的巨尾直有磨盤粗細!這樣龐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氣候!他們可沒把握對付這樣的東西。在平地上還好些,但在這樣狹窄難行的山路上,根本組不成陣法,卻教他們如何是好?

    那都尉顯然也意識到無法組陣的問題,狹窄的山路上並不適合群體作戰。他不住聲的發布指令,讓兵士們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縮成一個有前軍後軍,左右兩翼的完整陣形。只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寬的道路無法容納這麼多的兵卒,再怎麼收縮,三百多人仍然擁成一長條,人人持槍戒備,但能發揮巨大威力的方陣卻怎麼也組不起來了。

    “提槍!保持戒備!”他在馬上半立起身來,聲嘶力竭的叫喊:“一旦發現它的蹤跡,投槍攻擊!”剛才那名莽撞的軍士一擊中的,鐵槍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給他引出一個應對辦法來。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擔憂的,就是妖怪會用法術攻擊……

    他轉念未完,猛聽頭頂一陣郁雷滾過,未已,‘啪嚓!’一聲震鳴,一道雪亮的霹靂從天而降,劈開濃密的霧氣,如同一把巨大的長劍直插入人群中。立時,五六名兵士被擊成了飛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該想到,開了智力的妖怪是不會守成蠻幹的,自己能看出的弊端,更聰明的妖怪又怎會看不出來?

    “全軍聽令!”他聽到頭頂又是一陣隆隆之聲,趕緊叫喊道:“隊列分散,轉向下山,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聲給淹沒了,沒有人聽見他的叫喊。又倒下十餘人過後,隊列中出現了騷亂的跡象。

    “大夥兒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顧不得選用詞句了,用盡全身力氣,向著身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喊道,他的嗓音在幾番呼喝過後已經變得瘖啞。兵士們沒有猶豫,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們學會了不加思索的遵從命令動作,眾人立即轉向,向著來路飛奔。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動,畢竟不像幾個人那麼好指揮。前方跑了十幾個,更多的人卻堆積在後面,動彈不得。

    便在這個時候,‘喀隆!’一聲響,大地搖晃起來,身邊的土山如同變活了一般,慢慢轉動臃腫的身子,都尉感覺到了土地的強烈振顫。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絕望的感覺,瞬間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護!防護!組龜甲陣……”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塊巨大的山岩從天而降,將他連人帶馬砸成碎塊。

    這是一場災難。

    在妖怪咒語的驅動之下,高高聳立的山坡劇動起來,開始崩塌,厚重的土層被層層錯開,數丈寬的裂縫在兵士們的腳下快速張合,如同魔獸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經的每一個人。頭頂上,無數飛石泥塊夾著猛風墜落,將不及逃開的兵卒砸成肉泥。

    妖怪趁亂打劫,快速撲飛,每掠過一次,就有一枚人首銜如口中。

    頃刻間,慘叫之聲向四方遠遠傳送出去,濃重的血腥氣味,也飛越山脈向各處瀰漫開來……籲——令!”

    “籲——令!”

    霧氣中每間隔數息便有人拉長聲音高喊道。

    南邊,距離兵卒們搏鬥處四十里的的山道上,另一支隊伍正在向北而行,恰與兵士們走個對向。

    這支隊伍人數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幾個人,隱在濃霧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他們的行進方式非常詭異,隔遠看來,十餘個影子全身直立,跳躍前行。跳躍時,膝部不彎,直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聲。跳在頭前的,是一個極高的影子,身材渾不成比例,比身後的夥伴要高出一大截來。

    一群人默不作聲,就在荒僻的道路上無聲跳躍,一下一下的,向著高處縱行。行得頓飯工夫,影子們終於跳到了山崗的高處,霧氣散開,一行人漸漸顯出了身形。

    一片青色的衣角從霧氣中顯了出來。領頭那個高瘦的怪人跳到了坡頂。

    勾著金線的快靴,青色長袍,質地非常不錯。那人的腰間束著一條玉帶。再往上看,更奇怪了,他的胸前竟又垂下兩條腿來,草編的鞋子灌滿了黃泥,一隻碩大的大腳趾還在不住的勾動。

    “籲——令!”霧氣中有人說話,是從束玉帶者頭頂發出的。

    一陣風吹過,霧氣消散了些,這下便能看清領頭者的全貌了。

    原來是兩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兒騎在另一個滿面是血的漢子肩上,讓那漢子背負前行。漢子面貌恐怖異常,面色鐵青,眼眶中一片灰白,兩條黑色的血線從他眼角流了下來。鼻下、唇邊、耳邊也有同樣的兩道。

    他竟然是七孔流血!

    再望後看,身後十餘人也是一般,面唇灰敗,一臉死色。只是人人額間多了一道鎮魂的黃符。原來,這是一群屍隊。那坐在殭屍頭上的,料來便是趕屍人。

    “胡!”正行間,不知發現了什麼,打頭的殭屍突然鳴叫起來,抬頭向天,面上僵硬的皮肉綻開,皺鼻張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氣?”騎在頭上的老人大聲說道,目中透出驚訝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騎的頭頂,身下的殭屍立時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開始殺人了!不錯不錯,運氣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知道前方發生屠殺後,面上竟然閃過驚喜之色。他興奮的拍打著身下殭屍的腦門,哈哈大笑:“小鬼們,跟我老人家衝啊

    ,我領你們吃飯去!”兩眼炯炯放光,雙手快速結印,一團碧光在他掌中驟然亮起,將他頜下的白鬚染成碧綠之色。

    “無生無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將十幾團綠光一一送入殭屍們的額頭,老頭兒念動咒語,立時,原本行走緩慢的殭屍行動大張大作起來,口中胡胡鳴叫,如同十幾支強力彈簧般,全不停頓,逕向北方疾行而去。

    濃密的霧氣湧動,在他們行後不久又重新聚攏過來,把地上深深淺淺的足印盡都掩藏。

    北宋,雍熙三年。

    這是一個被記成亂世的年代,戰亂烽煙未熄,妖孽又開始四處橫行。蒼天之下,哀鴻遍地,淒聲不斷。千里土地之內,村寨荒敗,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亂世荼毒,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離鄉背井。天地之間正如一座炭火熾熱的大銅爐,噴薄著洶湧的熱流,不斷地將烈焰捲向生存其間的生靈。

    九月仲秋,發生在岳鄂兩州之間的這一場官兵與鬼怪的廝殺,只是天下無數紛亂的其中之一罷了。隨著霜氣聚攏消散,日頭升騰起來,厚重的露水便將血跡帶入了地下。幾日暴曬沖刷過後,黃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記,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滲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邊許多副被殭屍啃食後殘剩的屍骨,昭示著這一場劫難,沒有人會發覺這條山道曾經吞噬過三百條生命。

    日昇月落,霜降,結露。天地照常運行,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第四天過後,殘霧散去,朝陽又起,山路上那絲淡淡的血腥氣也銷褪乾淨了,不遠處的山麓上,又迎來了新的一撥旅人。

    那是一頭青騾,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負著三人。

    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最後邊,手拿著一本厚重木書正在說話:“炭兒,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性—相—遠……’”她拉長了語調唸書,話中滿含著誘惑鼓動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動對象,坐在騾子前頭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著唇,嘴邊到頸下掛著一絲纏綿透亮的涎水,正專心致志的揪著騾子的鬃毛。

    “炭兒乖,跟姑姑唸書,姑姑給你吃果子。”女子無奈,只得改哄騙為利誘,剛才費了一番唇舌,小娃娃連頭都不抬,實在讓她有些失望。

    “炭兒不喜歡吃果子麼?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兒吃不吃?”她攥起拳頭,探身向前,隔著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邊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著好吃果兒,要引那小童讀書。

    誰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覺,瞥了拳頭一眼,嘟囔道:“沒有果子,姑姑騙人。”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過三五次了,先前胡炭聽信她的話,老實就範過兩回,可是兩次背書後都沒得到獎賞,胡炭便學了乖,以後便說什麼也不上當了。

    女子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這個小娃娃如此精明,看來,想要讓他唸書,可得新想個法兒了。

    她收回拳頭,翻了翻手中的木封書本。明亮的光線下,木封皮上五個鮮紅的篆字鮮豔非常:《大元煉真經》。

    選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哎,這書真難,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兒肯定也不會念,嗯,我看下句是什麼……”

    小胡炭不為所動,小拳頭抓住騾子的長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隨著馬行顛簸,他腦後的三條小發髫便向左右跳盪開,如同頑皮的蟲兒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紀只不過兩歲上下,眉目清秀,看起來稚氣可愛。他的膚色有些蒼白,小小的臉蛋上,隱約可見肌膚下幾條細細的血管。

    “唉,陽明劍的口訣太難了,炭兒那麼笨,怎麼能背得出來?”那女子假意嘆息,偷眼看看胡炭,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又道:“那麼,更簡單的咒明心經呢?氣—運—諸—脈—節—節—寸—進……小炭兒該不會是記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頓一下,只盼小胡炭好勝心強,接著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盤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於拔毛大業之中,沒工夫理會她。

    小童先前幾日倒還聽話,讓他念什麼就念什麼,可是自從過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說破嘴皮都不肯再跟著唸書學字。

    這般頑劣的小童,可怎麼教導才好?

    無奈湧上心來,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書本。

    “炭兒不乖,不聽姑姑話。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動了一下,那條涎水裹著一小團唾泡終於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幾個字,可那女子一個也沒聽清。

    她抬臉看看坐在身前的漢子,心說道:“胡大哥,你兒子又不聽話了,我教不動他,怎麼辦才好?”

    漢子端坐不動,雙目直直望向遠方。

    他彷彿沒有看見發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紋不興,呼吸平穩,任由一重重的雲天樹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銀針別在他的發髻上,從身後看過去,只見他梳理整齊的鬢髮,半片蒼白瘦削的臉龐,漢子就這樣嚴肅的瞪著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卻空洞洞的毫無生氣。

    女子的情緒瞬間低落下去了,她垂下頭,幽幽嘆息。心中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胡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好?這樣的日子,我們還要過多久?”

    一時沉默無語,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兒得兒’的輕微蹄響。

    行過一個拐彎,走在背陰處,清寒的秋意便捲上了騾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濕了泥土,道邊崢嶸的突岩上,濕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縮了縮身子,便在此時,那小童胡炭卻自顧自背起書來,小手還不住地拉扯著騾毛:“……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心循天地,則圓明之體自現。心鏡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諸相頓離,纖塵不染,心源自在。須知天物自有其性,而靈**匯,非純淨靈台莫得其准……俟紫煙落入丹鼎,寶氣縱橫爐室,咒‘上師秘法傳承百物應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噀丹精氣噴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開爐器成。”

    長長的一段口訣,他記得一句不錯。那女子啞然,怔怔未已,聽小童又自行背起習練靈氣的咒明心經:“……氣運諸脈,節節寸進,補則當損之,寡而當益之,若滿池秋水,平流溪澗之下也。不溫不燥,不急不緩,是為正途。間或斷穴跳躍,或隔脈飛生,比如高崖飛瀑,鄰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進,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鎮意收束,守元玄關,鉛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轉還真……”

    小娃娃口齒不清,把‘溪澗’唸成‘雞澗’,把‘斷穴跳躍’唸成‘斷穴叫躍’,只是除此之外,餘字一絲不差。這是女子一個多月前教給他的玉女峰靈氣運行口訣。難為胡炭在不識字的小小年紀,只記讀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語給記得如此精確,不由得人不驚嘆。

    “到底是胡大哥的兒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這麼聰明的人物,生的兒子當然也不會差。”她呆呆的看著漢子的側臉,腦中閃過記憶中的面容,閃過那兩道溫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樣聰敏睿智的模樣了。

    眼下,他就跟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記憶,已經被深深封藏起來。

    女子閉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聲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漢子姓胡,叫作胡不為,西北汾州人士,托稱風水,專以招搖詐騙為生。胡不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運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時遭遇變故,家破人亡,只帶著幼子胡炭顛沛流離向南方尋求復生之藥,要解救愛妻。可誰知時運不濟,一路上遭遇了許多坎坷風波,背上一身惡損名聲,還引得黑白兩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殺。

    女子名叫秦蘇,本是江寧府玉女峰的門下弟子。數月之前,胡不為在逃亡路上遇著秦蘇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計救下了她。當時秦蘇手足被制動彈不得,胡不為萬般無奈,只得背負著她前往沅州尋找同門,哪知在郊外時,遇著了秦蘇的師傅青蓮神針。青蓮神針剛愎自用,聽信傳言,誤以為胡不為便是殺害她門下六名弟子的元兇,憤而出手,將胡不為的一縷精魂給強行拘攝封藏了。胡騙子便成了現下無知無覺的淒慘模樣。(詳見《亂世銅爐前傳》)

    後來,秦蘇在押解途中尋得良機,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並與他們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時整個南方都陷入動盪之中,一行人別無他途,只得選了偏僻的山路,向北進發。

    秦蘇是自小上山學藝,對人間之事極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鬧出了多少尷尬。買東西不知給錢,住客棧不挑地方,帶著老胡小胡進了兩三回黑店,虧得她法術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靈珠,幾次危難都能逃脫出來。如是,顛顛簸簸,在道上行了一個多月,秦蘇才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胡不為神魂缺損,無法言語思想,但身體運轉卻絲毫沒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時便跟一個剛出世的巨大嬰兒一般,需要時時照料。秦蘇這三個月來什麼苦髒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給胡不為洗澡換衣,服侍便溺,無一事不讓她羞急交煎。虧得她本就對胡不為生出暗許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這麼些苦難。

    相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雖然年紀幼小,但自出世以來便多遭磨難,早就習慣了這樣居無定所的流離生涯。不哭不鬧,不挑吃喝,讓秦蘇很是省心。隨著相處日長,秦蘇對一應生活之事漸漸熟習,便有餘裕來教導胡炭的功課了。

    三人在鼎州之時,秦蘇便開始教胡炭習字背書,一方面延循胡不為的教子方法,讓胡炭背誦《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口訣,另一方面,按自身經歷,教胡炭《三字經》和《百家姓》,讓小童辨文識字。

    小胡炭記心極佳,頗有乃父風範,幾個月強記下來,倒把《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讀音背住了大半。也識得了一二百個文字,只是過完洞庭湖,沒有父親的誘騙,小孩童便不怎麼愛聽話了,每每讓秦蘇絞盡腦汁對付後才肯上當唸書,如不然,按著先前的進度,這整本經書早就該記誦完了。

    從彎道拐到直路上來,日光驟然入目。秋日的晨陽仍然還很溫暖,金色的光線明亮奪目,秦蘇閉上眼瞼,片刻後慢慢睜開,才又重新適應了亮光。她默想著心事,便沒怎麼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亂背誦,童稚的聲音跳蕩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時念的經文卻轉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宮離火,注神闋上行,漸入風府,不緩不燥,若斷若連,七周而結丸。此時當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動五行入爐中……”

    前面一樣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唸誦,睜目呆呆的看著伏在道邊亂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鐵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滿是血跡和凹痕。骨頭被截得不成模樣了,半段尺骨拋在軀體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斷裂的脊椎和脛骨堆在一起。顱骨單獨放著,上面殘餘的血肉讓露水打濕,重又現出淡紅之色來。

    這是一個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淒慘。

    胡炭呆呆看著,默然不語,半晌,忽然搖頭道:“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唉!”這一聲嘆息,拉得又慢又長,把胡不為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蘇猛然一驚,從沉思中醒轉過來,聽胡炭還在搖頭荒腦的說話:“連禽獸都活不下去,人更沒法子了,這個世界,可怎麼了得!”語氣稚嫩,可是一番老氣橫秋的語調,卻跟他爹學得一模一樣。

    原來,數月前山中行路,父子倆偶然遇見一副猿猴新鮮的殘骨,胡不為忽然發興,藉著故人單嫣說過的詩句喟嘆一番。當時胡炭便記住了,現下一字不漏的學來,直讓秦蘇錯愕。

    “骨,骨頭,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點著那副軍士的骨殖,滿臉嚴肅。當日胡不為把這個字教給了他,讓他印象深刻。秦蘇抬目看去,遠遠的數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間,把狹窄的山路都給堵住了,道路邊一片凌亂,槍支,鐵甲扔得四處都是,一面繡著‘戍’字的軍旗披在道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染紅了竹製的旗杆。

    秦蘇皺著眉頭,看到衰草叢中,許多新鮮的人類殘骸掩藏其間,長長的一斷道路,處處有不成形狀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許多斷頭的軀體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這裡發生了一場慘烈屠殺,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幾十人給吃得乾乾淨淨!

    “難道是妖怪?”秦蘇想道。她忍住噁心,警戒的抬頭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葉微響,鷓鴣在山坡上緊一聲慢一聲的鳴叫。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野清晨,寧靜而安詳,並沒有什麼異樣。正看著,幾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群雜亂的印記從來路上一直走到這裡,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爛,又一路翻過數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處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這些足跡兩兩併攏,似乎行者常常把雙腿並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蘇心中疑惑,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這樣走路。按著腳印判斷,這些人從這裡經過,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蘇屏著氣息查看片刻,被許多慘不忍睹的屍骨觸動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掃過一眼,便催動騾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後來開成的,塌下的泥塊原本填滿了十餘丈長的道路。也不知是誰有這樣的大力,竟然在這樣的絕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條可容人通過的窄窄細道來。秦蘇心中驚駭,牽著騾子過去,眼看著腳下泥石間許多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不知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驚懼,目不斜視,跨過了一具又一具屍身。

    十多丈長的道路,讓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騾背,秦蘇才敢長長吐氣。這如同煉獄般的殺人現場,她是怎麼也不願多呆了,策動騾子,一路小跑,翻過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彷彿身後有催命的餓鬼,秦蘇不敢稍停,白著臉猛趕了二三十里路,眼見著前方是一處關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該當有人居住,這才放下心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8:5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3:17
第二章(剪徑) 圍谷正遇草寇幫

  天將過午。原本微溫的日光又變得凌厲起來了,灼在裸露的肌膚上,隱隱生疼。

  騾子跑得累了,這時放緩腳步,慢慢沿坡直上。秦蘇注目前方,盼望著視野裡出現人家居住的村鎮模樣。適才一番驚嚇,讓她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她並不是沒見過死人,從沅州城一路行來,路上也不知見過多少倒伏的逃難百姓。許多江湖人物在爭鬥中身首異處,曝屍野外,死狀也極其淒慘。只是當時秦蘇看來,只覺得悲哀,並沒有恐懼。

  可是,像剛才那樣……秦蘇打了個冷戰,快速眨動眼睛,要揮去腦海中那些血淋淋的片段。

  視野中處處是殘屍骸骨,截成兩斷的屍身,腹腔中流出黑色的臟腑,大群蟲蟻聚集在暗淡失色的眼球處吸食,許多軀體斷裂,扭曲成麻花躺在路邊,面上是令人恐怖的淒厲神情……這樣的經歷是絕無僅有的,秦蘇只願自己從來也沒見過這些場面。

  坐在騾前的小胡炭似乎也被剛才的場景嚇住了,隔了這半天,居然一句話也不說。

  秦蘇強壓下那些令人懼怕的記憶,強振起精神,策動騾子向山隘行去。

  越走越近了,隘口下面的景物一點點呈現出來,秦蘇的滿腔熱望也一點一點的沉落下去。關隘下面是個凹處,然而卻沒有人家,一條土路翻越下去,彎彎曲曲,在一射之外又拐入山坡中去了,半壁突出的岩石,恰在那裡阻隔住了秦蘇沿路張望的視線。

  秦蘇失望未已,猛然間,聽得頭頂風聲銳響,一條筆直的細長之物從眼簾上方急速迫近。她心中一驚,急忙間低下腦袋。

  那支長物卻不是攻擊她的,在半空劃個弧度,墜落下來,”嚓”的一聲響,插入了地面。原來是一支長矛,正斜插在騾前三步處。

  便在這時,關隘兩邊的土坡上同時響起了緊切的鑼鼓之聲,雜著許多人高聲的叫喊。打眼看去,雜草灌木叢中,數十幅顏色各異的布旗正在搖動,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人。秦蘇吃了一驚,勒住韁繩,把騾子拉後了幾步。

  聽得有人粗豪的大笑:“乘轎子要交轎錢,坐車馬要交車錢,過水路交船錢,過這山路嘛,哈哈哈哈……”

  一眾嘍囉齊聲嚎叫:“就要給咱們山大王們交錢!”

  先前那人厲聲叫道:“來人聽了,交出錢財,饒命不殺!”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山賊吶喊著從草石中蹦跳出來,人人手持兩旗。原來剛才那番看似人數眾多的壯觀搖旗是他們合力裝成的,意在奪人心神,立下馬威。只是這支隊伍實在有些慘不忍睹,除了立在當先的胖子手裡拿著大刀,其他人手中的兵器不是抓籬就是鋤頭,一個瘦弱的山賊居然拿著一把繡花剪,還作出種種獰惡的怪模樣,張手張腳的作勢,也不知是準備幫人剪頭髮還是剪指甲。

  這只是一群貧苦農民組成的亂軍,實在不足為懼。秦蘇沉心觀察了片刻,放下心來,緩緩提聚靈氣,升上額間。她的法術再弱,對付三五隻虎豹猛獸也還是綽綽有餘的,更不用說這些平常鄉民了。

  一群山賊得意的大笑。眼見騾子上三人僵立不動,定是給嚇住了。山大王們威儀萬千,懾被四鄉,這些旅客們焉有不立即束手就範之理?

  不過,怎樣從山坡上下來,委實是個問題,三人多高的山隘,可不是威風凜凜的山大王能夠輕鬆跳下的,十幾人七手八腳,架下梯子,一部分人順著繩子滑落下來,跟在胖子後面得意洋洋的來搶劫財物。

  “騾子,錢財留下!山大王們不會不講道理,定會給你們留下性命的!”那胖子頭領粗著嗓子叫道,刻意腆起肚子,讓胸口那一叢茂密剛猛的胸毛完美的展現在獵物面前。

  聽了這麼多人亂七八糟的叫喊,小胡炭不禁有些害怕,他反手抓住胡不為的衣角,問:“姑姑,他們是誰?”

  “他們是山賊,要搶咱們東西。”秦蘇答道,心思略略一轉,這是胡炭半個月來首次提問,可得抓緊時機教他唸書。當下又道:“炭兒還記得山水的山麼?”她指了指遠處綿延的山脈。“山賊就是藏在山裡的賊。專門搶人東西的。”

  小胡炭似懂非懂,“噢”的應了一聲。

  “賊,是左邊一個貝殼的貝字,右邊……”她停住了,小胡炭還沒學過‘貝’字,這個‘賊’字結構太過複雜,還是先放下好了。當下又改口道:“他們是山賊,也叫小蟊賊。”

  “長矛的矛,炭兒還記得怎麼寫吧?”她低聲問胡炭,見小童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長矛下面,是兩個小蟲兒的蟲字,這就是小蟊賊的蟊。”

  胡炭‘噢’的一聲,偏頭去想兩隻蟲兒拿著長矛是怎生模樣。又偷眼去看那些越走越近的山賊。他實在想不出拿著長矛的蟲兒跟眼前這些惡形惡氣的漢子有什麼聯繫。

  “呸!什麼小蟊賊,我們是山大王!”那胖子已走到騾前,見胡不為仍大剌剌的坐著不動,不禁心頭有氣,手中砍刀虛劈一下,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風響。“叫你呢!再不下馬交錢,大王我賞你吃板刀面!”

  “板刀面?那是什麼面?”秦蘇心中微感好奇,從胡不為身後露出臉來。她哪知這是山賊們的戲虐之語。

  一眾山賊看到她俏麗的面容,一時盡都呆了。先前秦蘇躲在胡不為身後,眾人並沒見著她,待她聞聲轉過面來,才瞧了個真切。當下便有魂飛天外的山賊手中兵刃落地。

  “這個小娘好漂亮。哇!蘭心蕙質!”一個山賊低聲讚道,居然還知道用上成語。身邊另一個讀過書本的同伴敲了一下他腦袋:“笨賊!蘭心蕙質是這麼用的麼?這叫美若天仙!天生麗質!懂不懂?狗賊!”他倒忘了自己也是狗賊中之一。

  那胖頭領山賊早看的傻了,提刀立著,喉結滾動,猛吞饞涎。眼見著那張嬌嫩的俏臉由探詢變成好奇,又由好奇變成羞赧,變成惱怒。心中只想:“美人兒為什麼會生氣?她……她……唉,生氣起來還那麼好看……”

  秦蘇雙頰暈紅,又縮回胡不為身後去了,被一群漢子這樣直勾勾的注視,實在不是一件美事。

  胡炭忽然叫了起來:“小蟊賊!”他揪著鬃毛,高興的叫道:“小蟊賊!”也不知什麼事讓他突然興奮。孩童的喜怒原就難以捉摸,誰都不知他會在這時叫喚。

  一眾山賊出其不意,都從遐想中回過神來。那頭領定了定神,惱怒的喝止:“什麼小蟊賊?!小娃娃別亂說話!小心大爺我割掉你的舌頭!”他拿起刀來,比劃著威嚇了一下。把小童給嚇回去了。

  “喂!你!還不下馬來麼?真要大王用刀去請?”胖子揚脖沖胡不為叫道,他不知胡不為與秦蘇有什麼干係,不敢口出惡言傷害。同時又不肯墮了威風,故意板起臉來,把一句話說得殺氣十足。

  哪知,胡不為身後一支雪白的手掌微微揚起,如蔥的嫩指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澤,胖子銷魂未已,只‘咻!’的一聲,一道透明的波紋形如半月,從那纖細的五指間飛出,層層波蕩,極快的擊中他掌中的大刀。

  這一股大力如何相抗?胖子手臂震麻,大刀脫飛出去,橫插刀右側的山壁上,刀柄不住抖動。眾山賊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轉變,人人驚呼起來。

  秦蘇理了理額邊的亂發,探臉出來,輕輕說道:“你們還想要我們的錢麼?”胖子捧著傷手直吸氣,淚水都疼出來了,哪裡還有心情回話?

  正在這時,山隘上面一個山賊快步跑來,隔遠就高聲叫嚷:“大大大大大哥,不不不不不好了,有有有有人……”這是個結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俯身立在隘口上,只把手臂往北方一指。他是山賊們設下的哨探,發現有人過來,趕緊來稟報,好讓大哥們快些動手。

  “有人過來了?”胖子提手咬牙問道。話沒說完,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入了他的耳中,讓他登時變色。

  那馬行得好快,重重踏落的聲響如同擊鼓般,倏忽而近。一干山賊都是驚疑不定,人人都感覺到了地皮的微微振顫,也不知這匹馬是在奔行還是在砸山。“得兒,得兒”蹄聲來到關口了,人人都把目光向那方向投去。

  好快!一匹黑馬如同閃電,瞬間衝出隘口,眾人們還看不清馬上乘客是什麼模樣,馬匹已瞬間奔下十餘丈,裹著滾滾黃煙撲面而來。那乘客顯然料不到山隘後面竟然聚了這麼多人,一驚之下,倏然抬起身子,大叫:“快讓開!軍情急報!攔路者格殺勿論!”

  眾山賊慌忙閃躲,可是,他們把守的正是山路上最狹窄難行的地段,卻叫他們向哪裡躲去?這裡地勢險要,兩處土坡左右夾來,形成一處關隘,山賊們為了打劫方便,更將原本低矮的一面土坡壘高起來,將一條寬容三人的道路變成小段峽谷,好讓行路的客商排成長隊進入。

  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誰又能預想到今日之局?眼見著那匹惡馬飛快迫近,人人魂飛魄散,驚叫著向秦蘇這邊飛奔。

  馬匹的速度到底比人快多了,眼見著就要撞上山賊,那乘客虎然起身,半立在馬鐙上,雙手快速結印。

  “天行地法,土地,排!”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土路正中如同被巨大的尖錐破開,深深刨出一道土溝來,沉厚的泥浪向前翻飛,如一重高高激起的波濤,直向山賊們當頭壓下。濕泥一潮連著一潮,只在眨眼的瞬間,後浪推動前浪翻滾填沒了前方的道路,泥流衝勢不斷,拍在兩邊土坡之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這法術當真兇猛之極,就在這片刻鑽開了八九丈長距離,原先的土路被生生刨深三尺,翻起的泥土又在前路堆成小丘。

  驚變起俄頃,山賊們哪能躲避?驚慌大叫著,全讓洶湧的泥濤捲過,埋到地下去了。秦蘇驚慌之下急忙提氣跳躍,一手拎著胡炭的胳膊,一手抱緊胡不為,翻到了左邊的土坡上。身下的騾子被這一墜之力壓得前足跪倒,轉瞬也被泥流衝擊,和山賊們裹到了一塊。

  好厲害的五行土術!

  黑馬片刻也沒有停留,風馳電掣,踏過剛剛堆成的埋著一眾盜賊的土丘,留下一行清晰蹄印,逕前去了。秦蘇心中驚疑不定,站在崗上看那乘客,卻見他也詫異的向自己望來。兩人就這麼匆匆對視一眼,馬匹急衝下山,片刻後便讓瀰漫的黃煙淹沒了。

  那是一個年輕的軍士,英姿勃勃。看他身上烏黑的鐵衣,便知是常年戍守邊界的。秦蘇想不到軍中竟然有這樣的法術好手。瞧他這樣急匆匆的趕路,定是負有十萬火急的任務,難道……是跟先前被殺的那群兵卒有關?他們是什麼人,軍隊怎麼會跑到這樣的荒山裡來?

  秦蘇茫然的看著遠方越來越淡的煙塵,她單純的頭腦裡想像不出其中的奧妙。如此,呆立了片刻,崗下土包裡傳來的響動又把她吸引了過去。

  三名跑在前頭的山賊只被薄泥掩蓋,此時正奮力的從泥堆裡拔出腳來,口中大呼小叫,顯是餘悸未消。

  看那三名面無人色的漢子在驚慌過後,又急忙尋找工具刨挖同伴,被泥漿染透的身子看起來狼狽之極,秦蘇心中忽然有些不忍。這些人多半是鄰近鄉村的貧民落草而成,瞧他們納滿補丁的衣裳和可笑之極的打劫兵器便可看得出來。時局不靖,他們沒法子在土地上刨得生存之食,只得走進這樣的偏門來。

  亂世之中,萬物都身不由己,這也怪不得他們。

  秦蘇嘆了口氣。這些道理,師傅在山中時常對她說起的。師傅還說,天下大亂,最受苦的正是這些平凡的百姓。他們無依無靠,逆來順受,一生只在幾分薄田上辛苦耕耘,遇著兵荒馬亂的年代,便是他們命運不好了,忍受著猛甚於虎的苛捐雜稅,忍受著官府的欺壓,還要時時提防不知名災難的降臨。

  一念及師傅,秦蘇心思悠悠,又轉到從前在山上聽師傅教導的日子來了。想起那些溫和的話語,那些讚許的眼神,禁不住心口一陣溫暖。師傅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她對待一眾門下弟子都是很和藹的,玉女峰數十名女弟子,她待之如同己出。可是……她對胡大哥怎麼如此絕情?絲毫不讓他有抗辯的餘地,就下了重手。

  秦蘇搖搖頭,努力甩去責怪師傅的念頭,心中只想:“唉,胡大哥當真冤枉,聽信了我的話,去見師傅,哪知卻得到這樣的下場。”

  愧疚湧上心來,她眼眶有些濕潤了,偏頭去看胡不為,胡不為面上沒有絲毫表情,沉靜如石雕。

  他看不見玉人投來的自責自怨的眼神,看不到面前親生孩兒面上茫然的表情。他只是在看,無數浮雲來去,無數林濤翻湧。眼中崢嶸著險峻的山崖,如怒劍直指天宇。一重重淡青的山脈,在他眼中蜿蜒。青天之下,一切生者死者,動的,靜的,只投影在虹膜之上,並沒有通過他的眼,進入他的心。

  身邊有風激盪,呼嘯的穿林之風能撼動千百棵巨木,卻不能讓這雙眼睛眨動一下。那雙明淨的眼睛,已經不能再表達他的思想了。天下蒼生,萬事萬物,彷彿已經與他毫不相干。他就那麼沉默的坐著,有呼吸,有心跳。然而他的感情和記憶,已經被封藏起來。

  “胡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讓你回覆以前的樣子。”秦蘇心中輕輕說道,她拉過他的手,慢慢的攤開,握在自己的兩手之間。胡不為瘦瘦的手掌上,骨節突兀,老繭橫生。

  “我帶你到江寧府注去,咱們就在玉女峰下躲著,我要偷上山去,把你的魂魄給拿回來。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只要秦蘇活著,總教你回覆得好好的。”秦蘇哽嚥了一聲,一滴透明的東西穿過她的指隙,落在了胡不為的掌中。

  胡炭在旁看了,表情也變得有些奇怪。他看到秦蘇肩頭抽動,知道她在哭泣。“姑姑為什麼哭?她是怪炭兒不聽話麼?”兩歲孩童的面上,顯出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嚴肅。

  許是早產的緣故吧,又或許是出生以來不間斷的奔波生活,讓他早早學會面對苦難。小胡炭要比正常的同齡孩童識事得多了。他不發一聲坐著,看著秦蘇默默飲泣。

  一隻失侶的林雀在山中聲聲淒鳴,與秦蘇遙相呼應。

  山崗下忽然傳來了山賊們驚慌的哭音,伴著‘噗,嗒,噗,嗒’的聲響。泥土埋得太厚,他們挖不出自己的同伴。

  “葫蘆!葫蘆!你挺一下!馬上就好了!你不要閉眼睛!”

  聽那些漢子一邊哭著叫喊一般奮力挖土的聲息,秦蘇猛然醒轉了,泥土下還埋著人呢!現在可不是傷感的時候!她慌忙收了淚,站起身來。

  四個漢子正在發狂挖掘。道邊上,還有三個萎頓的山賊靠山壁坐著,一個稍稍恢復力氣的瘦子搖搖晃晃的想站起來幫忙。那座高高的土丘已經被挖開一小塊了,碎土之中,現出一個覆滿黃泥的腦袋,一支手臂,一條鞋子不知去向的腿。十多名山賊都被埋在這裡面,不知生死如何。

  四個大男人稀里嘩啦的哭著,一邊選地方刨土,一邊給土中的同伴打氣。只是,瞧他們這樣挖掘的進度,只怕等不到挖開土丘,下面的人全都死光了。

  “幾位大哥,你們歇一下,讓我來吧。”秦蘇輕飄飄的從山崗上躍落。白色的裙幅展開,如同一個凌波仙子般。四個漢子見了她這番身手,哪還有不立即從命之理,忙不迭的退到道邊,眼巴巴的看著這個不計前嫌的救命仙人。

  靈氣凝聚上來,秦蘇把氣息轉入耳後,微涼的感覺在烈日下很舒適。她不擅長控土之術,不能用土咒將面前的小山破開。想來想去,只得用自己最拿手的凝氣化形術了。

  “風無影兮氣無蹤,生天地兮穿山林,我是使者承天意,號令行動莫不從!疾!”

  “嗡!”的一聲顫響,如同勾動琴瑟的絲絃,眾人耳中聽得嘶嘶之聲不絕。峽谷中流風四起,波蕩的空氣堆湧潮動起來,把射下的日光也給攪得顛浮不定。明暗跳躍之間,一個巨大的透明之物在秦蘇頭頂上方不斷凝聚,浮凸的形狀,像一塊陽刻的圖形。

  一把偃月刀生成了,只是其大無比,比平常的兵器不知要大上幾倍。一干山賊張目結舌,連驚嘆的話都說不出來。

  “嚓!”秦蘇指揮氣刀橫斬過去,登時將山頭的大塊泥土給削了下來。再左右來去幾下,那座土丘便像被菜刀砍削的地瓜一般,處處是光滑的切痕。未幾,土丘便被削得七零八落,秦蘇用勁十分小心,眼看著土中露出了一人的頭髮,立時停手,改凝出鏟狀的氣物挖掘。

  法術的功效要比人力強得多了,只不多時,原先立起一人多高的土丘便已消失不見,十幾個倒霉山賊裹著不多的泥土顯出了身形,一旁看著的山賊驚喜交集,不等吩咐,叫喊著沖上前去,用手去摳同伴身上的泥土。

  十三個山賊讓泥土埋得久了,閉氣過去。差幸沒有人喪命。不過,若是沒有秦蘇援手,那結果如何就未可知了。秦蘇叫人拿水來,挨個噴灑,又讓他們掐昏死者的人中,直過了頓飯功夫,一群人才悠悠醒轉來。得知自己死而復生,到鬼門關前溜了一遭,許多人喜極而泣。

  秦蘇微微一笑,飛身上崗,把胡不為和胡炭抱了下來,看看騾子傷得不重,牽起來就要離開。

  “姑娘……請留步。”那頭領在後面叫道。他在同伴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一瘸一拐走近前來,滿面羞愧之色。

  “啪!”毫無預兆的,胖子伸掌在自己的胖臉上狠抽了一個嘴巴,皮肉上立時一個紅印。

  “你這是干什麼!?”秦蘇驚訝之下剛想阻攔,卻已晚了,胖子已在另一邊面頰上重批了一記。

  “咱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姑娘,實在死不足惜!”胖子看了胡不為的反應,早看出他神智不清,因此話中只跟秦蘇道歉。

  “多謝姑娘不計前嫌,救了咱們幾個人的狗命,這番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你……”秦蘇臉上脹了又脹,紅到脖子根了。她一向就不知如何與人打交道,見這人這般悔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們在村裡被惡霸壓迫,租不到田,只得出來幹這打劫的營生……姑娘不要誤會,我說這話,不是請求姑娘原諒,我是想說,咱們莊戶人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他日姑娘要有什麼難處,莫要忘了告訴咱們……”

  “姑娘法術高強,料想咱們泥腿子也幫不上忙,這份恩情,咱們就先記下了,日後但有所命,我關金錘拚死也要遵從,請姑娘受我一拜!”那胖子雙手過頂,朝秦蘇跪了下來。

  “不不不!大哥,你起來……”秦蘇慌忙去扶關金錘。哪知‘撲通撲通’,關金錘身後又跪倒了一片,秦蘇傻了眼。

  “壞人,打壞人!”胡炭撿起一粒小石,扔到了關金錘面前,又躲到秦蘇的腿後去。胖子沒有說話,伏在地上頻頻叩首。

  “炭兒別打,他們不是壞人,他們變好了。”秦蘇拉了一下小童,趕緊上前去扶起了關金錘。這次關金錘不再阻攔,站起來了,抱拳深深一揖。後面的嘍囉有樣學樣,都作了揖。

  秦蘇忙道:“眾位大哥,我……我……我走了,你們都起來吧。”見關金錘一副恭順表情,又加一句:“你們別再跪了……”說完,把胡家父子置到騾子上,牽起來逃也似的離開峽谷,她羞得滿面通紅,不敢回頭看。

  直到轉過突岩,拐進了彎道,秦蘇才長長吐了口氣,擦擦額頭,竟然出了一層細汗。

  片刻後,心情平復,便沉下臉來對胡炭說道:“炭兒不乖,剛才為什麼撿石塊打叔叔?”

  胡炭不說話,睜眼看她,兩隻小手糾結在一起。他哪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秦蘇見他一臉疑惑表情,嘆了口氣,緩和聲音說道:“那些叔叔本來是壞人,後來,姑姑幫了他們,把他們從泥土裡面救出來,他們感激姑姑,就變成好人了,炭兒不能用石塊打好人,明白了麼?”

  胡炭低下頭,看自己的手。他小小的腦筋裡,哪裡知道好人壞人還有這樣的轉換分別。一會兒是好人,一會兒是壞人,那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心中不解,只是,秦蘇的責怪他倒是聽懂了,姑姑不高興,是因為他剛才扔了石塊。

  原來,朝人扔石塊就是不對,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胡炭心想。

  見小童默聲不語,秦蘇又跟他耐心解釋:“有些壞人沒有飯吃,肚子餓,所以才去做壞事。炭兒肚子餓了,是不是很難受?”

  小童用力點點頭,委曲的看一眼秦蘇。跟爹爹走路,經常餓肚子,小胡炭實在是印象深刻。

  “他們餓肚子了,又沒有辦法,就只好去作壞事。要是炭兒對他們好呢,給他們東西吃,他們就感激你,以後就不做壞事了。炭兒明白了麼?”

  胡炭‘喔’的應了一聲,仍然似懂非懂。不過,秦蘇的一番話語,卻深深印在他腦海中了。

  ○註:江寧府即南京,原為南唐京都,北宋初期(975年),宋朝攻滅南唐,將江寧府改成升州,直到1018年才又復名江寧府。若按銅爐故事發生的年代(986年),此時江寧府該稱升州,只是為了文字讀感及後續之需,仍取前稱。有認真的讀者請勿以此為笑。文中地名大部分來自史實,也有杜撰,皆為行文需要。後篇若非情形特異,不再說明。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8: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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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傳 第三章 側居

  胡不為越來越瘦了。

  長時間的僵坐不動,讓他四肢筋肉開始萎縮。騎在騾子上,便跟一個紙糊的竹人一般,搖搖晃晃,虛弱不堪,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下來。秦蘇看著他日漸瘦削的臉龐,每每暗自垂淚,卻又無可奈何。

  從沅州行到舒州,三人花了整整半年時光。多日的風霜勞苦,都在行路的三人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胡不為狀況愈差,胡炭卻飛速成長,而秦蘇……三人之中,變化最大的應當便是她了。

  嬌嫩的面上,已漸有了風塵之色。眉梢眼角,常蘊著愁苦。一雙活潑溫潤的眸子,不復是當日溫情脈脈的神采了,此刻變得冷靜世故,多了許多滄桑意味。

  三丈紅塵,向來最催人變化,在這些時日裡,秦蘇每天打點行程,照料胡家父子的起行坐臥,一應飲食所需。又要教導胡炭的功課,時時督促不停。買食,住店,換洗衣裳,抓藥煎藥,無論大事小事,都要她親自動手去做。她一個初涉人世的小姑娘,原本便不知該當如何生活,現在更要負起重責,每天獨立照料這樣一大一小兩人,重複著憂懼和痛苦的日子,其中艱辛實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

  隨著苦難經曆日長,秦蘇的性子也改了許多。她不像以前那般易感易傷了,待人接物,已經漸感自如。

  秦蘇已經變得更加成熟,應對變故能夠略顯從容。然而,現在眼看著胡不為每況愈下的身子骨,卻仍時時讓她心憂若焚,難能展露笑顏。

  進入寒冬,朔風呼號,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走在曠野上尤其容易受寒。因此時正在隱行途中,秦蘇怕被江湖人物發覺,不敢行在鬧市,跟莊戶人家買了厚厚的冬衣,裝成一家三口行路。

  荒野的風雪總是毫無阻攔的吹襲著三人。朔氣刮在面上,如同刀割。

  胡不為裹著四五件棉衣,臃腫得像頭熊般,冷氣灌不進體內。然而便是這樣,他也常常感染風寒。

  此時魂舍空曠,胡不為全然不知動作。狂風捲到他的面上,他不知閃避。雪花撲入他的眼簾,他只眨動一下,任片片白絮堆在眉頭,鬍鬚,結成冰碴。一整個臘月裡,他都這樣白眉白鬚,鼻下掛著一溜稀鼻涕,空洞洞的直視前方,讓寒氣凍得抖抖縮縮。

  秦蘇看他時,又心疼,又可憐。

  到了舒州地境,眼見胡不為愈發瘦得不堪,抓起手來,快成皮包骨了。秦蘇憂懼之下,終於帶著他去尋醫生診治。那診脈的老頭兒倒有些名堂,開了些凝神補氣的方子,又許多溫燥之物,讓秦蘇照方抓去煎服。他吩咐秦蘇,每日用熱水給胡不為搽洗肌膚,然後用力拍打他的手足,使血行通暢,才保無礙。秦蘇一一記牢了,回去後便照法施為。

  到客棧裡,掀開胡不為的衣裳,看到皮下一節節的排骨,棱棱分明,秦蘇不自禁的心酸。她不敢再耽擱,幫胡不為裹好棉被後,燒水擦洗,揉搓他的四肢。直到胡不為兩手兩腿被揉得通紅發脹才放下。

  如此這般。每天多了這樣的功課,又擔心胡不為受不了風雪,三人走得更慢了。眼見著年關臨近,三人仍羈絆在小村鎮的旅店內。

  只是那老醫生的法子漸漸顯了功效,胡不為讓秦蘇這樣暖血活脈,不幾日便精神許多,雖然仍是毫無知覺,但面色已一改先前的灰白,略略有點恢復的模樣。

  五六日過去後,小胡炭見秦蘇每天這樣揉搓他老子,也被勾得好奇心起。這一天向晚,三人宿在一戶農家,秦蘇跟東家討得鐵鑊燒水擦洗過後,在床上給胡不為拍打手臂,小胡炭站在床邊,目不轉睛看了片刻,便吵著也要上床,幫爹爹捏手。

  秦蘇拗不過他,只得答應,不過條件是他必須先背完午間教授的一篇咒文。胡炭高興壞了,忙不迭的點頭,不等秦蘇叫開始便嘰裡呱啦背誦下來,急得連氣都不換。秦蘇見他這樣,又好氣又好笑,便也沒指摘他背誦錯的幾個毛病,讓出一個角落,小胡炭滾到裡面蹲了下來了。

  他伸出一支小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一時倒不敢觸摸胡不為的手臂,胡炭輕輕問秦蘇:“姑姑,爹爹會不會疼?”胡不為這些時日神魂缺失,不再說話動作,小娃娃已經知道爹爹不太好了。

  秦蘇道:“不疼。”手上不停,用力捏著胡不為的十指,幫他舒活關節。小胡炭屏聲靜氣,看秦蘇動作,片刻後,學明白了,便伸手去拉胡不為的手指,象拔雞毛似的向外抻。小娃娃只道自己在幫爹爹減少病痛,心中似感責任重大,小臉上一片嚴肅,居然並沒有搗亂。

  揉完了雙臂,又到雙腿。胡不為的腿腳瘦如乾柴。脛骨的方棱看來極其顯眼。小胡炭跟著秦蘇一起動作,擠到她身邊也想去捏他爹的腿。這便礙著秦蘇幹活了,秦蘇一皺眉,道:“炭兒,你給爹爹捶後背去,爹爹說後背疼。”

  小童哪知是詐,‘噢’的應了一聲,轉到胡不為身後捶背。小拳頭一下一下輕輕落下,不敢太過使勁。秦蘇暗自好笑,想:“到底是親生孩兒,知道心疼爹。”轉頭對他說:“用點力氣,爹爹不疼。”

  小娃娃聽話,手上加力,‘砰砰砰’的落在胡不為的脊背上,倒頗有些力道。這般捶得十五六下,胡炭臉上脹紅,小拳頭上已有酸麻之感。秦蘇見小童捶擊的力道小了下來,知道他累了。料想小娃娃沒有長性,新鮮勁兒一過,就該另尋好玩的物事。

  可誰知,小胡炭竟然十分堅韌,堅持著捶了二十多下,呼呼喘氣,蹲在背後休息。再片刻,重又‘蓬蓬蓬蓬’的賣力捶打。從胡不為脅下看去,見小孩兒鼓著腮幫子,大睜著眼睛,顯然正在竭盡全力捶背。

  秦蘇十分驚訝,心想:難不成這小小孩童已經知道盡孝了麼?他才只不過兩歲年紀,如何可能?便算是苦難催人成長,可也不能這麼早就識得愛護父親了吧。

  驚奇之下,問他:“炭兒,爹爹睡著了,想不想爹爹?”

  胡炭點點頭,堅定地說:“想!”

  “為什麼想?”

  小童一呆,拳頭頓了下來。為什麼想?他哪裡知道想爹爹還要為什麼?爹爹睡著了這麼久,也不跟炭兒說話,炭兒心裡害怕。炭兒只盼爹爹快點醒來,給自己捉蝴蝶,捉螢火蟲,買好玩的東西……可這些,小娃娃又怎知說出口來,一時不知作答,看了看秦蘇,搖搖腦袋。

  眼看著小童蹲在黑暗中,燈火微弱的光線只照見半邊臉頰,那雙明淨的瞳裡,似乎早早就有了憂鬱的痕跡。秦蘇母性的心弦被狠狠勾動了。

  她頓下了動作,柔聲問道:“炭兒跟著姑姑,害不害怕?”

  小胡炭點點頭。他心裡害怕,便直接承認出來,也不知道怎樣作偽。

  “炭兒乖,別怕。”秦蘇道,想想這句安慰沒有什麼說服力,又道:“爹爹很快就醒了,那時,又可以跟炭兒說話……”

  小童的眼睛閃過殷切之光。秦蘇暗暗嘆息。

  胡大哥真的會很快就醒麼?這次江寧府之行是否會如預期般順利?她在心下問自己。

  沒有答案,只換來心亂如麻。

  只是小胡炭當真被她的話激勵了,捶擊胡不為的拳力也變得大了起來。秦蘇苦苦一笑,小娃娃真好騙,說說也就信了。倘若他明天便即得知,他的爹爹被人奪走魂魄了,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也許一輩子再沒有復甦的希望,他會作何是想?

  秦蘇默然。這個小童的境遇,是她從前想都想像不到的。一二歲的年紀,旁人還在父母的懷中享受關愛,他已經流離失所,顛簸在道路上。每日裡,風霜雨雪,飢餓病寒。天知道他是怎樣生存下來的。

  秦蘇曾在道中詢問過胡炭,得知胡炭的娘已經不在身邊了。

  “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每一個失去伴侶的父母在應答孩子時統一的說辭。

  秦蘇判斷,胡炭的娘不是已經過世,便是捨棄兩人而去。竊私心裡,她為胡不為沒有妻室而高興,然而,天生溫柔的性子,又讓她深深同情胡炭這個失去雙親的孤兒。

  “可憐的娃娃,還那麼小,娘已經沒有了,現在連爹爹都變得生死不知……”秦蘇鼻頭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胡炭並沒有看見姑姑面上的悲傷,他還在為那虛假的希望而興奮。他哪裡知道,前途波折正多,苦日方長,眼下經歷的乖蹇命運,只不過是他苦難歷程的前潮罷了。

  亂世人命賤如狗,連生命都可能隨時失去,誰還敢奢談希望?

  小房子裡,油燈亮著一豆微光,將三人的影子投映在牆上,大得異乎尋常。門外風雪依舊,呼號的狂風捲起萬千冷雪,衝過村鎮,山林,河流,將一年中最後的餘威發洩給天下萬戶人家。

  將近年關了。年終歲末,本應吉慶的時候,然而當下爭殺混亂,時局不靖,誰又有真的熱情去慶賀新年呢?

  誰能知道,明天,生活又會變得怎樣?

  不過這一切,現今的小胡炭是全然理解不到的了。他捶累了半夜,縮在秦蘇的腋下呼呼睡去。秦蘇整治完胡不為,吹熄了油燈,在黑暗中沉思了一陣,也和衣睡著。

  第二天天亮,三人頂著風雪重又上路了。從舒州向東北直行,途中過完除夕,一個多月後便趕到了江寧府。

  江南風物,畢竟與來途不同。雖然正處亂世,但此地偏安一隅,並沒有遭受劫難。江寧府數朝古都,佛道鼎盛之地。也不知有多少個門牆幫派藏在山林市肆之中,潛龍隱鳳既多,各路妖怪和西域邪教也還不敢即時進犯。

  胡炭和秦蘇走進市中,眼見著人流如織,無數雜耍,看得眼都花了,秦淮十里珠簾,畫舫管弦不斷,茶坊十四五,酒樓八九家,盡擁在方寸之地,這樣的繁華所在,實在難描難畫。

  秦蘇長這麼大了,這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繁盛景象。她雖然自小便生長在江寧府邊上,但一來玉女峰距離尚遠,還隔著數十里距離,加之門派戒律又嚴,一干弟子若無任務,都不許擅自下山遊玩。因此,十多年來,除了十四歲時跟師傅去過北方一趟,她其餘時候都躲在山中靜靜修煉。

  摸摸囊中,胡不為千辛萬苦藏匿的六錠金子,卻只剩下幾塊碎銀了。秦蘇不知花費,來路上消耗掉大半,現下才剛知道銀錢重要,哪知卻已晚了。

  胡炭兩眼不錯的看著道邊叫賣的小泥人兒。一個黑臉漢子在道邊搭個小桌,豎著草秸桿子,上面插著花花綠綠的泥塑人兒。桃園三義,漁翁,樵夫,將軍。難為他捏得形神俱備。小孩童看到了這樣有趣的東西,哪還能走得動道?看看胡炭眼中的渴望之情,秦蘇咬咬牙,豁出去了,小胡炭這些時日受夠苦難,也該讓他有些孩童的玩物。當下買下兩支小人,帶同兩人宿了客棧,然後領著小童到街上買玩物,糖葫蘆,麵餅,豆糕,一應吃食。

  兩人一發不可收拾,品完了小吃,秦蘇又帶著胡炭上酒樓吃飯,反正穿著一身粗布棉衣,也不怕被人認出來。不過進酒樓之前,秦蘇到底提起防備,用一塊毛巾圍住了口鼻,才進去了。

  吃得一頓香甜。小胡炭心滿意足,在他內心裡,這一天實是生平最快樂的日子。吃得肚腹滾圓,手中攥著大把玩物,口袋裡還有名色繁多的各種小吃食。他蹦蹦跳跳的拉著秦蘇的手,舔一口糖球,又咬一口花糕,樂不可支,兩人向客棧走去。

  秦蘇卻快樂不起來了。再買完胡不為的口糧之後,銀錢已經所剩無幾。若不快尋些掙錢的法子,只怕過不得幾日,三人就要餓肚子了。

  好在現在已經到了地頭,倒不用再擔心其他花費。秦蘇看著小胡炭樂成桃花的臉龐,也漸漸胸臆豁開,錢財身外物,沒有再掙便罷了,那有什麼要緊,看看小娃娃高興成這樣,這些錢花得再多也值了。

  三四天後,當幾人在玉女峰臨近的村莊住下來。秦蘇才終於發現身外之物的可貴。借宿的東家是個老婆子,倒好說話,要的銀錢也公道。只是一番花費下來,秦蘇的錢囊終於見底了,她抖著布袋裡的五六個銅板,滿耳朵裡只聽見叮叮噹噹的淒涼之聲。

  偏生胡炭玩興未消,這一日又膩上她的膝頭,央求:“姑姑,炭兒要吃糕。”

  “還吃糕,以後有稀粥喝都不錯了……”秦蘇愁眉苦臉對胡炭說:“炭兒乖,今天不吃糕,姑姑改天再帶你去吃。”

  小童死活不依,求懇不行,開始賭氣,賭氣未果,又開始大哭。秦蘇無可奈何,只得又拿出兩個銅板,到村中買了兩個果兒,才算打發了他。

  可是,以後該如何生活?這個從前沒有想過的問題,在這片刻之間便已經壓到她眉頭上了。終不能三人一起喝西北風吧。

  晚上秦蘇跟老婆子討教方法。老婆子問:“你會刺繡女紅麼?”

  秦蘇搖頭。

  “你會用機杼用梭織布麼?”

  秦蘇再搖頭。

  “漿衣做飯怎樣?”

  秦蘇猛搖頭。給胡不為父子洗衣服都累得半死了,還要以此謀生,那還真不如去死好了。再說,秦蘇從前沒下過廚,連燒烤食物都是半生半熟,這樣的手段給人幫傭,只怕當天就讓人趕回家。

  眼見著秦蘇一樣女人家該會的東西都不會,老婆子不禁沉吟起來。

  “這些都不會……嗯,看你模樣兒還周正,要是會說話,到富人家去做個使女也還行,不過……”她看了一眼秦蘇。眼中的意思讓秦蘇愧得無地自容。秦蘇惜口如金,連怎麼哄人都不會,怎麼給人當使女去?這活兒讓胡不為男扮女裝去做還成。

  秦蘇萬料不到,自己空負一身法術,卻連一樣謀生的技能也沒有。法術當不了飯吃,而且,這裡正在玉女峰附近,她可不敢冒險運用法術。

  看著秦蘇苦惱的模樣,那老太太嘆口氣,道:“孩子,你要是不嫌辛苦,就跟我老婆子上山砍柴吧。你身子骨這麼弱,就幫我綁些藤兒,咱兩抬下山來,這樣,老婆子有口吃的,你們也能混上飽飯。”秦蘇這才知道,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竟然以砍柴為生。

  這樣,秦蘇三人便在這個叫旁泉村的地方落腳下來了。每日天還不亮,就要跟老婆子上山砍柴,束成整齊的垛子,拉到山下去賣,換得極少的銅板,買回來油鹽糧食。

  秦蘇才知道,原來,生存是這樣艱難的事情。

  老婆婆快七十歲的年紀,還要每天爬山攀林,砍下柴薪。然後,背著老大一捆濕柴下山。路途中間,不知有多少險峻之處,一不小心失足,就要命喪高山。而這些用性命換來的柴草,只能換了十幾個銅板!買完一天的食糧,便剩不下什麼了。

  難以想像,這樣的日子老人家已過了數十年,沒有一日停息。中間或有病痛,或有災難,那就會一直餓著肚子,直到拚死再砍回柴草,口中的飯食才有著落。

  這苦難的人世啊,秦蘇第一次深深體會到。以前只聽道理,覺得百姓辛苦,誰料想竟然辛苦如斯!他們每日都在用性命來換取吃食啊!油燈下秦蘇看著老太太忙裡忙外準備晚飯,只覺得喉頭被一樣堅硬的東西鯁住了,鼻頭酸楚,讓她不自禁的要潸然下淚。

  自從有了秦蘇的幫手,老太太幹活麻利多了,秦蘇跟她進山三五日後,已不肯再閒坐著,拿著斧子找個僻靜地方,再運法術砍柴。老婆子現在每天運下山的柴垛,比以前大上三倍還不止,奇怪的是,這麼大堆的柴草,反倒比以前背下山的還要輕。老太太只道自己越老越硬朗,氣力更大了。她自然不知道,每次秦蘇跟在她身後,都會用控風之法,卸去壓在她身上的壓力。

  每日進帳比以前多了,老婆子笑得合不攏嘴。可秦蘇並沒有滿足。她到這裡,不是為了多掙錢財的,只是每日為衣食奔忙,讓她無暇去做正事。

  時光匆匆飛逝。十天,一個月,三個月。胡不為狀況如前,不好也不壞。胡炭仍每日背誦咒文,學書念字。《大元煉真經》他背得滾瓜爛熟,秦蘇教授的玉女峰法術他也記得數十篇。文字進展更快,眼下記得數百字了。

  可是秦蘇憂懼日重。過了這麼久,師傅早該回到山中了吧,也該是時候回去偷取魂魄了。這樣過日子下去,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這般想著,她便跟老婆子告假,只藉口說外出有事,把胡不為和胡炭託付給她,便出門去了。

  視野中那座巍峨的山峰,在晨曦下如同神女初醒,峰頂大片的白石,熠熠閃著光。這就是玉女峰,秦蘇十餘年來居住的地方。

  強按下心中翻湧的波濤,秦蘇深吸了一口氣。

  師傅,我回來了。她心道。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8:5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3:18
正傳 第四章 回山

  一切還像剛下山時的樣子。

  山前竹林青翠,路石薜藶覆滿,盤旋飛上山門的石階整潔依舊。正是清晨,三名外堂女弟子正用竹笤掃除落葉,看見秦蘇上山,都是一怔。

  “這位姑娘,上面是玉女峰,不是觀光之地了,你請留步。”一個年級稍長的女弟子扔了笤帚,急忙跑來勸阻。她看到秦蘇穿著一身粗衣,只道是鄰近跑來遊山的鄉女。

  “玉蔻,你不認得我了?”秦蘇向她微笑。

  “咦!你……你……你是……?”玉蔻聽見秦蘇叫出自己名字,面上現出驚訝來,她細細打量著秦蘇的面貌,依稀有似曾相識的模樣。可是秦蘇近一年來多歷風霜,面目神色變化極大,她一時認不出來。

  片刻後,她到底辨別出來了,雙目驀然睜得巨大,驚叫道:“你是秦師姊!你是秦師姊!你……回來了!”轉頭向台階上喊道:“林師姊,范師姊,許師妹!你們快下來!秦蘇師姊回來了!”未幾,台階上聲響,五六名女弟子從山中急奔下來,連同那兩名掃灑弟子,都扔了笤帚跑過來。

  “師姊!你去哪裡了,這麼久不回來!”那姓范的弟子范雪湄與秦蘇向來要好,衝近前來,一把抱住秦蘇哭道,“師傅下山找了你好幾次,讓大家也下山尋找,就是沒有你的消息,我們都快擔心死了!”

  眼看著眾人七嘴八舌詢問自己,面上都現出關切之色,秦蘇也不由得心中感動。十餘年的同門之誼,到底比外面的人情要深沉濃厚得太多了。這些師姊妹,才是真正擔憂自己苦難的。她忍住了心中澎湃,紅著眼圈微笑道:“我去了幾個地方,沒發生什麼事,你們看,我現在不是好好回來了麼?”

  “回來就好了!師傅要知道你回來,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師姊林文競笑道,“她老人家前天剛回山,聽說是到洪州找你去了,你都不知道,她想你想得快瘋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她看見秦蘇咬住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趕緊住口,道:“咱們說這些干甚麼?師妹剛剛回山,應當好好休息,走,咱們別在這裡站著了。”

  眾人擁著秦蘇向山上走去,一路話不停口。

  高大的文秀坊出現在眼中了。再往裡去,就是玉女峰前殿灑花殿。這些自小便熟稔的景物,此刻如同利針一般,一根根刺入秦蘇的眼中,讓她不敢張目。時隔近年,她又回來了,然而此時心境大迥於往時,這次回來,她是有事要做的。

  林文競的一番話也在她心裡湧起了波濤。

  “師傅……一直在找尋我。”她默默的想。“她是擔心我呢?還是要找到我,好問清胡大哥的下落?”想著,又搖搖頭,林師姊說師傅想自己,那定然不是說謊,從小起,師傅就對自己愛護有加,她定然是擔心自己在外面被人欺侮。

  “她是不是還在怪責我?胡大哥的魂魄呢,該怎麼跟她開口拿回來才好?”

  心中紛亂如麻,一時又是惶惑,又是愧悔,感動中夾著期盼,欣喜裡別有恐懼,種種心情,不一而足。

  灑花殿正門已開,此時一行六七人正快步行來。秦蘇舉目辨視,卻見是大師姊白嫻,她聽到訊息,領著一群師妹來迎自己。

  “秦師妹!你回來了!”白嫻遠遠就笑著打招呼。

  “你這一次下山,就消失了九個多月,讓我們好想!”她一把拉住秦蘇的手臂,道:“好妹妹,以後可不許再這樣了。”

  “走,我帶你回屋休息。師傅晚上要見你。”帶著她進入灑花殿,擺擺手,讓另一群弟子在門前止步了。進入殿裡,她壓低聲音在秦蘇耳邊道:“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師傅先前剛回來時,還很生氣,後來,想你想得不行,帶著大夥兒下山找你好幾趟,這不,前天剛剛回來。她知道你回來了,高興得……”她嘆口氣,道:“蘇蘇,師傅待你這樣好,你可別要再傷她的心了。”

  白嫻是玉女峰弟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向呆在師傅身邊,待人從來都是溫容相對,不笑不說話,很得人緣。秦蘇聽見她勸告,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想不到師傅竟然是這樣的關心自己。自己先前還提防著她,倒是理會錯了。一時喉間哽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白嫻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師傅沒有怪責你,你也別想得太多了,先好好休息。”

  幾人過了灑花殿,穿過綾飛樓,向正殿玉華堂走去,玉華堂之後,再過碧葉洗心堂,便是眾弟子休息的所在了。玉女峰房舍頗多,多散佈在殿堂兩邊,那些外堂執事女弟子,寄居的僧尼女道,都是住在兩邊。秦蘇和白嫻等一干嫡傳弟子,都跟師傅師叔伯住在後殿。

  回來從前的小屋,看著屋裡妝鏡梳子擺放如前。秦蘇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屋子裡掃灑得很乾淨,小木桌上還放著自己愛吃的松子果兒。想來都是師傅的授意,床上的錦被,是前年夜裡師傅給自己一針針納的被角。

  師傅待自己就像親生的女兒一樣,可自己呢?淨做些讓她傷心的事,這次回山,竟然還是別有圖謀!一時之間,秦蘇只覺得羞愧欲死,深恨自己為何這樣自私。她現下只想好好跪在師傅面前,懺悔過錯,求師傅罰責自己,然後,一輩子留在山上,好好學藝,侍候師傅。

  可是……胡大哥呢?炭兒呢?秦蘇又狠狠的咬住嘴唇。

  她整顆心似乎被絞成了萬千碎片,那是痛徹心扉的無奈和無助啊!情義難以兩全,誰能告訴她,到底,怎麼樣作才是對的?

  時辰就在她的矛盾煎熬中過去了,天很快就晚了下來。

  白嫻到房前叩門,問:“師妹,你起來了麼?師傅讓我來叫你。”秦蘇從床上起來,拉開了門。白嫻一見她,嚇了一跳,秦蘇哭了整整一天,兩隻眼睛腫成了通紅桃子。

  “你還好吧?”白嫻問她。秦蘇點點頭,稍整了一下衣飾,跟著白嫻向師傅房中走去。

  師傅的房間離洗心堂不遠。秦蘇跟白嫻穿過庭院,繞過花池,眼見著那排房間越走越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心中七上八下。待會兒看見師傅,該說什麼?跟她告罪?還是痛哭?抑或是直接央求把胡大哥的魂魄拿回來?秦蘇放慢了腳步。她實在沒有勇氣就這麼去拜見師傅。

  那夜裡羅門教在路上伏擊,自己非但不幫師傅他們抗敵,反而偷偷放跑了胡不為,思慮及此,秦蘇就愧得無地自容。也不知師傅會怎樣責怪自己……

  秦蘇咬住嘴唇,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白嫻前走了幾步,發現秦蘇沒有跟來,轉身奇怪的問她。

  秦蘇搖搖頭,心中思緒反覆。就在白嫻納悶走回的這片刻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反正事情已經做下來,再逃避也沒有用,還不如跟師傅好好說說,師傅若要怪責,就讓她怪責好了,自己讓她傷心,正是該罰。只是,胡大哥之事,須得跟她辯說明白,胡大哥是好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秦蘇是相信他的,他決不會是殺害玉女峰幾個師妹的凶手。

  她深吸了一口氣,攏攏頭髮,面上現出毅然之色,跟白嫻來到師傅門前。

  “是蘇兒麼?進來。”聽了白嫻的叩門,裡面一個聲音說道。是師傅,聲音裡面有疲憊,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覺的激動。

  “啪!”的一聲,秦蘇心中彷彿有一樣東西破碎了。這個聲音彷彿有甚麼巨大的神力,頃刻間掃光了她所有的顧慮和勇氣,掃光了她剛才築起的堅強壁壘,讓她忘掉所有擬好的說辭。她心中只被委屈給填滿了。

  眼淚不聽控制,‘嘩啦’直淌下來,秦蘇沖上前去,一把推開了門。

  “師傅!”叫完這聲,她的嗓音便被嗚咽堵住了,任由面上滾燙的水流洶湧四溢。這是她的師傅啊,是從小每個朝夕都與她相對的師傅,養育她疼愛她的師傅,在師傅面前,她還能有什麼怨懟和怒氣?所有的堅強和決心,在師傅面前都變得不堪一擊。

  “你回來了。”隋真鳳看著徒兒微笑,她的眼中,也微微閃著光。

  師傅老了。四十多歲的年紀,本不應有這麼多白髮。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秦蘇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容,終於跪倒下來,放聲大哭。她看得見,師傅在看到自己時,面上分明有一種如負重釋的輕鬆。秦蘇明白,師傅一直在擔憂自己,直到親眼看見自己仍好端端的,才真正放下心來。

  “傻孩子,別哭。”青蓮神針從座上起身,到下面扶起了徒弟。“這麼大了還哭鼻子,像什麼話?”她替秦蘇揩去面上的淚水,微笑道:“別怕,回來就好了。”

  秦蘇抱住師傅的腰,哭得暢快淋漓,這一年來的辛酸和委屈,此刻方得宣洩。等到片刻後被勸慰起來,她的淚水已經把隋真鳳的衣襟都打濕了。

  隋真鳳吩咐下去,在房中安排了晚飯,讓秦素陪她一起吃。

  師傅沒有怪責她,也不問她這一年的經歷。只是安靜的看著她微笑,夾著秦蘇喜歡吃的東西放進她碗裡。然而,這更讓秦蘇感到羞愧。

  默默扒了半晚飯,秦蘇決定跟師傅明說。

  “師傅,我……”秦蘇放下碗,想跟師傅解釋自己的緣由,“我知道錯了。我放走胡大……胡……不為……不對,讓師傅傷心……”

  青蓮神針擺擺手,微笑道:“蘇兒,你已經長大了。對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主見,師傅不想對你做的事做評論,你自己把握便好了。”

  秦蘇心中一沉,後面想為胡不為開脫的話便忘了說出來,她眼圈一熱,險些又流下淚來,問師傅:“師傅,你為什麼這樣說?我錯得太厲害了麼,你……不肯原諒蘇兒,不要蘇兒了麼?”

  青蓮神針搖搖頭,面上仍掛著微笑,但秦蘇看得出來,她心情有些沉重。

  “師傅一直把你當成小孩子,不知道你已經長大了。”她望著碗裡的菜,微笑著出神。片刻後,才轉過頭來說:“師傅沒有怪你,你能自己拿主意,敢做決斷,師傅很高興。”

  “但是師傅希望你,以後做事之前,多考慮一些。以後你肩上的擔子只會更重,不會變輕,”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秦蘇一眼,道:“你的決定,可能會讓很多人的生活有不同的結果。”

  秦蘇不明白師傅為什麼這樣說話。急得淚眼婆娑,求道:“師傅……蘇兒知道錯了,蘇兒以後再也不敢了。”在這一瞬間,看到師傅臉上的落寞表情,秦蘇確實發自內心的悔恨,她一時忘了胡不為,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只盼望,師傅能原宥自己,能減去一分對自己的失望。

  “蘇兒!”青蓮神針柔聲道。秦蘇的記憶中,從來沒見過師傅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自己說過話。

  “能做決定是件好事。師傅會給你更多作決定的機會。”

  秦蘇沒有發覺,此時低頭坐在師傅另一邊的白嫻面上,淒然之情已經換去,變成僵硬的微笑了。

  再往後的幾天裡,青蓮神針果然不再詢問秦蘇過往一年的經歷,只是重新督促她的法術,教她一門新的功法。秦蘇心中忐忑,一時不知師傅這麼做的緣由。

  她又開始擔心胡不為父子了。最初的恐懼過後,她開始有餘裕去思考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覺,胡不為不應當受到這樣的待遇。可是,該怎樣拿回魂魄呢?先前打算的偷盜之法她已經不敢再想了。她可不能讓師傅再傷心。

  唯一的法子便是跟師傅好好解釋,讓她知道胡大哥是好人。

  不過,眼下看來還需要幾日,師傅很放心自己,對自己也很好,只是秦蘇不知道這當口提起胡不為的事情會是怎樣的結果。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等一等好了,等摸清了師傅的想法再作決定。

  半個月過去了,青蓮神針交到秦蘇手上的任務越來越多。江湖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跟她說,與她一道分析。秦蘇不敢問師傅,只是在看到同門越來越恭敬的神色,師叔伯們對自己更親切的態度,心中疑惑愈甚。

  從師傅口中,秦蘇知道了過去一年中發生在江湖上的許多大事。

  去年秋,宋朝出兵遼國不克,三路大軍全部敗退,據守邊關,由攻轉守。南方,沅州城一度被羅門教掌握,中原群雄數爭未果,後來,朝廷從國斗中緩出手來,遣出法術高強的部隊前往彈壓,終於將邪眾擊潰。羅門教全線退回吐蕃和大理,從明爭改成暗鬥,令教中黨徒潛入中原,伺機作亂。

  秦蘇這才明白,那日在岳鄂山道上看到的軍卒死屍,原來是朝廷派往沅州鎮壓的軍隊,只是不知被誰所害,竟然全軍覆沒。

  只是,師傅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呢?她傳授給自己的法術,似乎也有古怪之處。

  秦蘇懷著疑問,又過了三四日。這一天牽掛胡不為胡炭,秦蘇心中苦悶,躲在房中沒有吃飯。白嫻把飯菜給她帶過來了,神情熱絡得很。這個大師姊自從自己回山後,不知為何突然變得親近了許多,常跟秦蘇在一起說體己話。秦蘇暗中忖度,也許師姊同情自己,因而對自己才變得這麼好的罷。

  午後,秦蘇呆得氣悶,便到正殿中散心。剛好看見師傅在殿前庭院教導眾師妹學法術。看到秦蘇過來,青蓮神針很高興,對眾弟子說:“這個凝氣斬龍訣並不好練,我派成立三百餘年,傳人千萬,只有不足三成學會了這個招式。你們的秦師姊剛好是這其中之一,讓她給你們演示看看,開開眼界。”

  秦蘇見師傅這麼說,無可奈何,只得上前去演示。

  凝氣斬龍訣威力巨大,以縱橫十四道風刃封鎖克敵,只是其中指訣和咒語靈氣的拿捏繁複無比。秦蘇四年前從師傅那裡學會這個法術,便一直沒有用過。

  默息,唸咒,聚氣。秦蘇按照心法,靈氣聚到耳後,十指快速結印,七星訣,天罡訣,蕩風平訣,伏龍訣……七個指訣極快的施展開,層次清晰又有條不紊,耳後的靈氣便在指訣調控之下旋轉盤繞,秦蘇一一調度,咒一聲:“上承命法風網搏龍,如令!疾!”

  眾弟子只見眼前白光閃耀,無數光點在空中跳躍,秦蘇頭頂便似突然現出白日星空,耀人眼目,未已,聽得‘嗤嗤’數聲,白點急墜而下,落入庭前砌地的青石條。一時石粉飛揚,縱橫來去十四道刨痕憑空出現,深勒入石面兩指來深。

  便如一張巨大的網格籠罩在方圓四丈的石板上。

  “蘇兒,近來技藝長進了不少啊。”青蓮神針顯然很滿意徒弟的表現,笑著說道。凝氣斬龍訣可按施者心意,將攻擊範圍擴大到十丈,秦蘇把範圍壓縮到四丈,正好落在師傅和眾師妹面前,距她們的腳尖各有兩尺。這份拿捏火候,算是很不錯了。雖然現下威力不算驚人,那也是秦蘇年紀還小,靈氣不足所至。

  “看來這一年你很用功,沒有把師傅的教誨都忘記。”

  見師傅興致很高。秦蘇決定趁熱打鐵,把胡不為的事情提出來。“師傅。”她叫住了青蓮神針,道:“徒兒有件事情,想要請教師傅。”

  隋真鳳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約略便明白她要問的話題了。這個徒弟從小就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心中想著什麼事,全都寫在臉色中了。眼下看她欲說還休的樣子,想來定是和去年之事有關。當下淡淡說道:“什麼事,你說吧。”

  兩人一道進入玉華堂正殿,秦蘇便囁嚅問道:“師傅,你還記得胡大哥麼?他的魂魄被師傅拿走……”

  隋真鳳眉毛一揚:“你叫他胡大哥?你還記掛著他!”她一直以為秦蘇救完胡不為後,便害怕懲罰不敢回山,哪知這個弟子到了今天仍然唸唸不忘那個惡賊。她緩了緩心情,點頭道:“我記得他,你說,你想問我什麼?”

  秦蘇低下頭,片刻沒有說話。再一會,毅然抬起頭來。輕輕說道:“師傅,把魂魄還給他吧……”

  隋真鳳滿面震驚,退後一步,瞪著秦蘇,彷彿不認識她一般。

  “你!”她用手指著秦蘇,“你到了今日還看不清麼?那個姓胡的殺了你六個師妹!你怎的還這般維護他?!”

  秦蘇辯道:“師傅,不是的,他沒有殺師妹,他是好人!”

  “住口!”隋真鳳喝道,看見秦蘇又是一臉泫然,緩和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曾經對你有過恩惠,可是蘇兒,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世上人心險惡。他這樣做只是另有目的,想借你之手做更多的壞事。”

  “不是的。師傅,不是的。”秦蘇猛搖頭,淚如雨下。“胡大哥決計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待我很好……”秦蘇頓住了,這些原因,當然不能證明胡不為當真就不是壞人,可是秦蘇卻無由的堅信,她胡大哥是個難得的好人,決不會是殺害師妹的凶手。為什麼呢?秦蘇也不知道。

  “壞人都會施人小恩小惠,好讓人甘心替他辦事!”

  胡大哥是這樣的麼?秦蘇搖頭,胡大哥是真心待自己好,他也不是給自己小恩小惠。

  隋真鳳兀自在說:“劉振麾大俠昭告天下,說這個惡賊心計深沉,善使陰謀,難道還有假了?陽城那麼些前輩好漢都被他矇騙過去了,你一個小小姑娘,哪裡識得這些人心鬼蜮?你不要想那麼多,他現下被我封住魂魄,再也無法興風作浪,正是蒼生之福。師傅答應你,不再趕盡殺絕,任他自生自滅便了,他給你的那些恩情就算兩清了。”

  “師傅!”秦蘇叫道,“胡大哥真是冤枉的,他真是好人!”

  隋真鳳料不到這個弟子會是這樣的執拗。稍稍壓下的怒氣又猛躥上來,叫道:“你憑什麼這樣肯定?!他救了你,待你好,只不過是貪圖你的美色!這個淫賊無惡不作,看看對你師妹做了什麼?!”一想起被聖手小青龍姦殺的六個弟子,她便恨得兩眼冒火,她很狠盯著秦蘇的眼睛:“我沒有把他當場殺死,便是因為他曾經救過你,若不然,我定要將他銼骨揚灰,碎屍萬段!”

  “師傅!”秦蘇哭叫,心中淒苦無比,她料不到師傅竟然是這樣憎恨胡大哥。“胡大哥寧願丟了性命也來救我,他不是壞人!”

  “閉嘴!”隋真鳳怒氣衝上來,再也無法壓抑,怒視著秦蘇喝道:“你百般替他辯護,到底為了什麼!你是不是已經失身給他了,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傅麼!”

  秦蘇跪倒下來,滿眼含淚:“秦蘇永遠記得師傅的養育之恩,可是……可是……胡大哥真是被人冤枉的,求師傅開恩!”她重重磕下頭去,粗礪的石磚登時染上了一抹血色。

  “求師傅開恩!”秦蘇一下一下的以頭搗地,額頭上已經鮮血淋漓。

  眼見著徒弟如此頑固,隋真鳳暴怒愈甚,她疾言厲色叫喊:“那姓胡的罪惡滔天,天下人人指證,你仍然一力維護著他,蘇兒,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寧肯忤逆師傅,寧肯對不住地下的師妹,寧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門位置,只是……為了這個男人!秦蘇!你對得住我麼!?”

  秦蘇不敢回嘴,只是含淚磕頭:“求師傅開恩。”

  畢竟是愛惜徒弟,看到秦蘇這樣,暴怒的隋真鳳仍然心中不忍,她停住了旋風般走動的身子,沖外面喊道:“你們都死了麼?!還不快帶她下去敷藥!”眾弟子不敢則聲,上來攙著秦蘇就要離開。便在這時,一個執事女弟子從綾飛樓快步跑來,道:“掌門!掌門!”

  隋真鳳正自惱怒,聽見叫喊,喝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說!”那弟子張了張口,低下頭,把手中的拜帖遞上來,稟道:“青龍士下了拜貼,他在山門下求見。”

  “啪!”隋真鳳手上的拜帖被她的暴怒的掌力震成碎片,她豁然抬頭,向山門方向喝叫:“好哇!又是一個給胡不為求情的!你們是不是約好了,今日一起來擠兌我?!”

  “青龍士便怎樣?名頭很大麼?來欺侮人麼?!”

  她對執事弟子厲聲道:“玉女峰不歡迎青龍士!回他:不見!你們用亂棒把他打出門去!”那弟子瞠口結舌,那知如何是好?被掌門怒目一喝:“還不快去!”愁眉苦臉的跑了。

  看看那可憐弟子跑出殿門,隋真鳳到底覺得不妥,又把她叫了回來,壓抑著怒氣,道:“你去告訴他!說我不在山中,讓他改日再來!”弟子領命跑去了。

  看到掌門生氣,一干女弟子哪裡還敢久呆,趕緊把秦蘇帶回房中敷藥,遠離了是非之地。

  隋真鳳氣呼呼的站在玉華堂中,過不多時,先前稟報的女弟子又飛奔回來了,仍報:“回掌門,青龍士不肯離開,他說久仰玉女峰景物優美,也想順便拜訪一下雷手紫蓮師伯。”

  “放屁!放屁!他這是欺人太甚!”青蓮神針暴跳如雷,罵出粗口來。胸中怒氣無處可發,腳下一頓,剛猛而冰冷的靈氣透足而出,登時把青石板給踩得粉碎,大殿四周溫度驟降,細密的冰屑快速生成。

  只是,青龍士的名頭實在太過巨大,便是以隋真鳳的狂傲自負,也不敢當真忤了他的意願。她跳腳怒罵片刻,咬牙對知事弟子道:“你去迎他入山,請師伯來跟他見面。記住,別說我在山中。”

  眼見著執事弟子跑進綾飛樓去了,她才對門外守候的兩名弟子道:“靜敘,玄珠,你們跟我去後山走一走!”

  她要避開青龍士。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8:5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3:19
第五章 空空法   

  青龍士在山中逗留半日,終於告辭走了。隋真鳳不肯見他,青龍士也無可奈何。

  秦蘇在房中養傷,又是八九日過去了。額頭上漸回光潤,可心頭之傷卻越來越重。白嫻仍每日來陪她,跟她說話。

  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天氣一天暖過一天,算來回到山中已有一月了。也不知胡不為父子現在變得怎樣,秦蘇歸心似箭,鎮日裡如坐針氈,唉聲嘆氣。白嫻把她的憂急情狀都看在眼裡了,也不問她,也不勸慰。

  這一天午後,白嫻拿著一包茶葉從門外走來,放在桌上,抿嘴笑:“師妹,師傅讓我把這包碧螺春給你拿來,你趁新鮮喝吧。”秦蘇正坐在床頭生氣,看了茶葉一眼,道:“放在那兒吧,我沒心思吃。”

  “又不高興了?”白嫻把茶葉放下,走近前來,挨著她身邊坐下了。“還在跟師傅生氣?”

  秦蘇搖搖頭,道:“沒有,就是覺得氣悶。”

  “別騙我了。”白嫻笑道:“我都知道了。師傅這兩天也是氣哼哼的,剛才有人來拜訪,送兩包當季新茶葉過來,她就讓我給你拿一包,說:‘給蘇兒那死丫頭拿過去,她要是還沒死,趕緊起來練功課,都荒了十天了!’”

  秦蘇沒精打采,不過心裡卻輕鬆了些。聽師傅的語氣,似乎並沒有太責怪自己。可是……胡大哥的事,卻怎麼辦才好?終還要再說的呀?可是師傅這樣憎恨胡大哥,怎麼肯把魂魄還回去?唉!想到這節,她立時又是心憂如焚。

  白嫻還在笑說:“屋裡人都樂了,看看你們倆個賭氣,就不想和好了?還有,師傅讓你練什麼功啊?怎麼鬧彆扭也沒忘了督促你?”

  秦蘇低頭道:“我也不知道,師傅沒跟我說明白,只把口訣傳給我,讓我……”她猛然止住話頭,因為她想起,師傅囑咐她,讓她別把口訣再傳給別人。眼下可不能告訴白嫻,要不只怕白嫻會不高興。

  白嫻兀自探究,問:“讓你怎麼?”

  秦蘇強笑一下,道:“讓我勤加練習。我也不知道為的什麼。”

  白嫻將信將疑,又不好再問。聽秦蘇道:“是誰來拜訪師傅了?”

  “不知道,我看師傅對她愛搭不理的,估摸是來求辦事的。”眼珠一轉,向秦蘇問道:“你怎麼又跟師傅吵起來了?事情不是已經過去了麼?我聽師妹說,你又給那姓胡的求情……”她看了看秦蘇的臉色,嘆口氣,說:“師妹,師姊只盼你能好好的,你看師傅多疼你,咱們滿山裡近百個人,也沒見師傅對誰這麼關心。我看,她好像是要想讓你當掌門。”

  秦蘇嚇了一跳:“掌門?別開玩笑。我哪能當什麼掌門。”

  白嫻似笑非笑,道:“難道你沒發覺麼?現在師傅什麼事都跟你商量,上次在她屋裡,她怎麼說來著:‘師傅會給你更多作決定的機會。’這不明擺著麼,讓你做掌門,做決定。”

  秦蘇擺手道:“師姊,你別逗我了,我連自己都沒管好,怎能做掌門。”

  白嫻嘆口氣,道:“你不想做,師傅可不這麼想,現在她就在鍛鍊你的能力啊,她傳你的法術,定是囑咐你別傳給別人吧?”看看秦蘇面上的表情,白嫻便知道自己猜得沒有錯,續說道:“你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法術麼?玉女峰由掌門親傳又保密的法術,除了冰雷玉訣還有什麼?”

  秦蘇越聽越是心涼,經白嫻這麼一提起,她才想起這回事來。這次回山她心事重重,整日裡只想著胡不為兩父子,竟沒有發覺師傅的一番苦心。現下推敲起來,師傅果然有這個念頭,上次在玉華堂中,似乎聽師傅說過什麼‘寧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門之位。’的話,那不正是師傅的想法麼?

  白嫻說道:“你看,師傅這麼看重你,甚至都願把掌門位置留給你。你也該顧惜一下她老人家,多順著她的意,可別總讓她不開心了。”

  秦蘇默然,片刻後,搖搖頭,對白嫻說:“師姊,這個掌門我說什麼也做不來的,應當讓你來做,我明天就跟師傅說,讓她改變主意。”

  白嫻嘆氣道:“師妹,你的心師姊心領了。不過師傅是不會輕易改主意的,師姊也不想做什麼掌門,你還是好好學會冰雷玉訣,日後坐好這個位置,師姊會在背後輔助你,把玉女峰發揚光大。”

  第二日,秦蘇到師傅門前叩門,進去了。

  看見是她,隋真鳳有些意外。她問:“怎麼了?”

  秦蘇紅著臉,道:“師傅,你……教我的法術是不是冰雷玉訣?”

  隋真鳳道:“哦,你知道了?”

  秦蘇咬咬嘴唇,道:“師傅,我想……我什麼事都不會,我怕我當不了掌門,所以……”

  隋真鳳笑了起來:“不知道哪個碎嘴丫頭跟你學話,看我查出來不收拾她!”頓了頓,道:“不錯,我是想讓你當下一代掌門。師傅年紀大了,而且,現在天下動盪,妖孽四出,師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山而去,說不定便沒有機會再回來了。所以,我把這付擔子交到你肩上,只盼你能把玉女峰持掌得比師傅還好,你可別讓師傅失望啊。”

  “可是師傅,我什麼也不會,我覺得白嫻師姊更適合……”

  “誰天生便會的?”隋真鳳把手一揮,道:“不會便學,這有什麼難的?我正想呢,一個月後百義幫全幫主擺壽,我想帶你去見識一下,把你介紹給長輩們,日後師傅若不在了,讓他們也多照顧你些。”

  “乓!”的一聲,裡房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隋真鳳皺了皺眉頭,道:“白嫻,你又把什麼打破了?”

  白嫻的聲音從房裡傳來:“師傅罰責!弟子不小心把一隻瓷馬碰倒了。”

  隋真鳳哼了一聲,沒再責罵,只道:“你小心些,別再弄壞別的東西。”

  ************

  回去過後,秦蘇越想越是不安。師傅要把掌門的位置留給自己,這可怎麼能夠?做了掌門,誰來照顧胡不為?誰來教導胡炭?可是,不做掌門,卻怎麼去跟師傅說?師傅用那樣殷切的眼神看自己,就只差沒把乞求的話說出來。秦蘇只願把自己傷害了,也不願再去背師傅的意。

  夜色漸深,窗外蟲兒吵鬧不寧,秦蘇躺在床上反反覆覆,怎麼也睡不著。她想起了許多事情,心中有許多疑問,可卻沒有一個得出答案。

  “胡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她望著帳頂,青紗的蚊帳在黑暗中如同一團淡白霧氣,胡不為的臉隱約出現其中。“我還要在這山上待下去麼?我不想做掌門,可師傅非讓我做,我不能讓她再失望了……可是胡大哥,你的病還沒好,秦蘇怎能把你扔在一邊?”秦蘇嘆口氣,心越來越亂了。

  第二日,麗日晴天。秦蘇起來的時候,看見門前許多師妹在放紙鳶。秦蘇百無聊賴,便住了步,留在走廊看她們玩耍。想起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放過紙鳶,那時年紀幼小,沒有現在這麼多煩心事……

  白嫻在一邊看她半天了。見她面上時而歡欣時而愁苦,便跑過來,問:“秦師妹,要不要和大夥兒玩?”秦蘇抬頭見是她,搖搖頭,道:“不了,昨兒睡的晚,頭有些暈。”

  白嫻聽說,把自己手上玩的給了師妹,到秦蘇身邊蹲下,打量她的表情。“不對,你有事瞞著我們。”

  秦蘇哪裡肯認,只拚命搖頭。

  白嫻套問不得,也不生氣,她開玩笑說道:“莫不是春天到了,咱們秦大姑娘想桃花了?也不知誰家男子那麼好運,能得我們大掌門的垂青。”

  秦蘇面上羞紅,啐她一口。心中微有甜意,卻又夾著擔憂。她念茲在茲的那個男子啊,現下正寄身貧家,等著她回去救命呢。

  不能再等下去了。離開這一個多月,也不知他們兩個會不會餓肚子,外邊的人會不會欺侮他們。秦蘇心中實在擔憂,她決定再去找師傅說明,若是還不行,只好想別的法子了。

  旁邊白嫻逗她:“師妹,我猜猜你的如意郎君姓什麼……趙錢孫李,周王鄭吳……”秦蘇羞紅上臉,道:“你快別胡說!”伸手去拉她手臂。白嫻飛快起身,一個空翻躲到走廊大梁去了。“胡說……嗯,嗯,我知道了,原來郎君姓胡……”

  秦蘇面上一熱,跺了跺腳,佯怒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去找師傅!”

  師傅卻沒在山中。聽師伯講,她一早就下山去了,可能半個月後才能回來。

  秦蘇呆呆立在師傅的房門前。還有半個月,這可怎生是好?她魂不守舍的看著雕花紅漆的窗格,心中只想:“還有半個月,才能見著胡大哥……”

  懷著心事,稀里糊塗的,不知怎麼就走回到了自己房中,秦蘇在床邊呆呆坐著,心中千頭萬緒,亂成一團。

  眼看著日頭一點點沉落下去,夜色浸漫上來,晚飯時間過了。秦蘇渾不覺得肚中飢餓。

  房門叩響。白嫻拿著托盤走進門來。

  “你沒吃晚飯,我給你拿過來了。”白嫻笑道:“秦大掌門心憂江湖大事,咱們做幫手的,幫不上什麼忙,只好盡自己能力做分內之事。”秦蘇心中感激,看著白嫻,道:“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飯,倒麻煩師姊了。”

  白嫻笑道:“這說的哪裡話來,同門師姊妹,說這些多見外。喏,湯還是熱的呢,你快來吃吧。”秦蘇搖搖頭,現在心裡亂得跟一鍋粥般,她能吃下什麼飯。

  白嫻嘆口氣,走近過來,道:“師妹,你是不是在想那個姓胡的?”

  秦蘇面上一熱,卻沒再搖頭否認。白嫻道:“你不說我也看的出來,師姊也是過來人,知道想念一個人的痛苦。”秦蘇驚訝的抬頭看她,卻見白嫻正在苦笑搖頭:“九年前,我也有過像你現在這樣的經歷。”她擺擺手,阻斷了秦蘇的問話,低頭沉思半晌,才又續說下去:“那時候,我才十九歲,跟你現在一樣的年紀。我跟師傅下山,要到青州去殺一個惡人。在路上時遇上了他……”白嫻抬頭看著窗外,目光變得空濛起來。秦蘇知道,她一定在想那個在她心裡留下影子的人了。

  白嫻出神了好久,才用哀傷的語氣低低說話:“我第一眼見到他,我便知道,這輩子再也忘不了他了。”窗外傳來低低笑語,那是師妹們在玩鬧。白嫻彷彿被這些聲息驚醒了,她佯裝低頭揉眼,把眼角的淚花給揩掉。她強笑道:“咳!我說這些干什麼,都過去這麼久了。”

  秦蘇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一陣冰涼。

  “師姊,你還在想著他,是麼?”

  白嫻幽怨的看了秦蘇一眼,眼中又籠了一層霧氣:“隔了這許多年,每次想到那個人,我的心……仍然像被針扎一般疼痛……唉!”

  秦蘇看著這個看起來整天笑嘻嘻的師姊,想不到她曾也有過這樣的痛苦經歷,一時同病相憐之念大盛。聽白嫻道:“師姊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歡喜一個人,想一個人,本是人之常情,並沒有過錯。”

  她對秦蘇強笑道:“師姊當年沒有機會,到現在仍然悔恨,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落到你身上。”

  秦蘇默然。不希望落到自己身上……可這有什麼法子?師傅那麼憎恨胡大哥,是斷不會把魂魄好好還回去的。

   “只是,”白嫻話風一轉,道:“你喜歡的是那個聖手小青龍吧?”

  秦蘇情知隱瞞不住,點了點頭。

  白嫻道:“我聽師傅說,他殺了咱們六個師妹,又殺了江湖上許多好漢,這樣的惡人,你怎麼會去喜歡他呢?”

  “這裡面有誤會。”秦蘇搖頭道,“胡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待人是真心的好,他決不會亂殺人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蘇打斷她的話,道:“師姊,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可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壞人。不是的。”說著,彷彿要再給自己信心似的,又堅定的重複一遍:“他不會是壞人的。”

  “是麼?”白嫻沉吟。她看著秦蘇的表情,忽然點頭道:“我相信師妹的眼光,你既然這麼肯定,料想不會差了。”

  秦蘇驚訝的看著師姊,想不到她竟會認同自己。她不是來勸阻自己的麼?白嫻看見她的眼光,搖搖頭:“你也別問我為什麼相信你。就如同你相信那個姓胡的一樣,師姊也相信你。”秦蘇胸中感激,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只想:“想不到師姊待我這麼好。”

  白嫻問道:“可是,我聽師傅說,已經把他的魂魄給封起來了,是吧?你跟師傅求懇,便是為了這個?”

  秦蘇心中一陣委屈,眼眶兒登時紅了,她點點頭,胸中酸楚,說不出話來。

  “唉,這可有些麻煩。”白嫻皺眉,“師傅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想好了要怎麼辦麼?”秦蘇泫然欲泣,她猛搖腦袋。這些時日來擔心的正是這事,哪有什麼好法子?師傅說理不聽,就認定了胡大哥是惡賊。現今看來,想要讓胡大哥恢復原來的樣子,除了去師傅房中偷盜外別無他法……可是,師傅這麼信任自己,自己怎能再辜負她的心意?

  “你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姓胡的?”白嫻在房中踱了半天,忽然問道。

  秦蘇點點頭。這還用說麼?

  “師妹,”白嫻道:“天下之事,很多時候都分不清是非。沒有人能說自己是一直對的。”她轉向秦蘇:“師傅她老人家見多識廣,看人肯定要比咱們有經驗。

  秦蘇急辯:“可是……”白嫻卻不讓她把話說完,續道:“可是,這不代表師傅就不會出錯。”

  秦蘇訝然看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姓胡的是清白,確信他是個好人,那你就不要太顧忌師傅。”

  秦蘇睜大眼睛,料不到師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師姊是在試探自己麼?白嫻不理會她的目光,自顧自說話:“師傅的性子非常固執,她只相信自己。你想改變她的想法,千難萬難。所以,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再跟她求情的念頭。”

  秦蘇心一沉。她當然知道白嫻說的沒錯。可是之前心裡一直存著僥倖,盼望能用自己的哭訴換來師傅施恩。可是從前次的狀況來看,顯然很一廂情願,師傅當真是水火不進的。

  “那……怎麼辦?”秦蘇茫然了。

  “那就看你了。”白嫻轉臉過來看她,眼中熠熠閃亮。

  “看我?”秦蘇一時不明她話中所指。白嫻道:“對,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姓胡的。肯不肯替他做些事情。”

  “師妹。”白嫻說道:“這件事的出路,只有一個,憑你的心行事。如果你不想一生痛苦,不想一輩子在後悔中度過,你就要下定決心。”

  秦蘇隱約猜到白嫻說話的含義了。她心裡很害怕,也不敢相信。她望著白嫻,後者也正溫婉的看著她微笑。

  “師姊,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偷?”

  白嫻笑了。她沒有正面回答,只道:“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堅信那姓胡的是個好人,那麼你就去做,這樣,師傅固然會生氣一時,但日後有事實說明,她還是會原諒你的。”

  “相反。”白嫻續道:“如果連你都不相信他,你怎麼能指望師傅相信呢?那就趁早罷手了吧,任他自生自滅,死活再跟你沒有干係。”

  秦蘇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她哪知白嫻給她出的是這個主意?難道,真要讓她在情和孝之間非選擇一樣不可麼?

  “師妹,你自己想想吧。”白嫻衝她微笑,臨出門前,似在開玩笑,道:“又或者,你捨不得這個掌門位置,那這事就不用去做了。”

  秦蘇苦笑。掌門?自己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當掌門。只要能把胡大哥給救轉回來,秦蘇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會在意一個掌門之位呢?她擔心的,只是讓師傅傷心啊。

  夜色又湧上來了。秦蘇就這樣坐在床頭,呆呆想著心事。窗外師妹們喧鬧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被唧唧的蟲鳴所替代。桌上的蠟燭,在白嫻走後一個多時辰便已熄滅了,秦蘇渾然不覺,她心中兩個想法在反覆纏鬥。一邊說:“胡大哥是好人,他為了救自己才被害成這個樣子,秦蘇,你不把魂魄給他拿回去怎麼對得起他?”另一邊說:“胡大哥待你好是不假,可是師傅也待你很好啊?她二十年來養育你,疼愛你,教你法術,你還沒有報答她老人家的恩情,怎麼反而去做傷害她的事情?”

  前一邊辯道:“恩情當然要報,可是也要分對錯,難道師傅做的不對,弟子也要跟著錯下去麼?明知胡大哥被人冤枉卻不替他做事,良心上如何過意得去?”

  後一邊道:“你這麼做,對胡大哥是很好了,可是師傅呢?你有沒有想過師傅?她對你一片期望,還盼望你廣大門楣,你偷了魂魄,讓她怎樣想?你不是太殘忍了麼?”

  兩個念頭互相衝撞,將她的腦袋想得生疼。一直到天色大明,秦蘇也沒得出個決定來。灶房的老嬤子送來早粥,弄出聲響,才把她從沉魘中拉了回來。

  午間白嫻又來看她,給她帶來一個消息。晚上眾位師伯要去玉華堂設壇禮敬,師傅房子周圍空無一人,若是錯過今日,以後再找機會可就難了。

  “師妹,”白嫻說:“若是你決意去師傅房中,趁著夜黑,穿上黑色夜行衣,白色的太顯眼了。”

  “晚上的禮敬你就別去了,我給你留門。”她說,不待秦蘇反對,轉身出門去了。

  秦蘇站在窗前,心如鹿撞。昨夜裡反反覆覆的想法,現今變得簡單了。“去,還是不去?”秦蘇唇乾舌燥。她萬料不到,一個決定竟然如此難下。眼見著白日從東往西,漸漸落入山背後去了,她仍在這兩個抉擇之間猶豫。

  “當——”玉華堂的大鐘響了,悠悠的顫聲在山峰殿宇間傳蕩。秦蘇知道,師伯們已經到玉華堂中禮敬。她的時間不多了,若不能在兩刻鐘之內找回胡不為的魂魄,她就只能再等下次機會。

  彷彿為了催逼秦蘇一般,又一聲巨大震響從正殿傳來,秦蘇隱約能聽到模糊的吟哦讚頌之聲。她雙手捏成拳,指節攥得發白,掌心已經濕漉漉一片。秦蘇止不住身上的震抖,如篩糠一般,她側靠著小妝桌,上面的銅鏡也被顫得叮叮作響。

  “師傅!請原諒蘇兒不孝……”秦蘇閉上眼睛,咬牙想道。這片刻之間,對胡不為的歉疚到底戰勝了孝念。秦蘇飛快轉身,衝到床前拉出了衣箱,以最快速度換上了一身黑衣,口鼻處也纏上了黑紗。

  看看外面天色已經全黑,秦蘇象只敏捷的黑貓一般,從窗口穿越出去,隱到一叢牡丹裡。

  秦蘇敏銳的目光沒有看到,在十餘丈遠處,花池的另一面,斜對她房間的一叢羅漢竹後面一雙眼睛細眯起來。

  秦蘇很謹慎,小心探查了片刻,確定無人,藉著花木的陰影飛快移動,向師傅房間飛奔而去。羅漢竹後那雙眼睛靜靜看著秦蘇變成一粒黑點向遠去了,才慢慢現出身來,長發尖臉,眉心有一顆痣,卻不是白嫻是誰?她面上溫婉大度的一貫表情已經變了,變成了濃濃的譏嘲。

  她快步走到弟子歇宿的房舍,叩響一扇門板。

  開門的弟子見是她,笑道:“是大師姊啊,怎麼不去跟師伯禮敬,跑到這裡來了?”

  白嫻笑道:“今早上練功練岔氣了,腿腳有些不便。葛師妹在麼?”

  那弟子道:“葛師姊去玉華堂了,師姊找她有事麼?”

  白嫻道:“沒什麼大事,找你也是一樣。晚飯的時候,大師伯跟我要麝香泥金鼎去禮敬,當時我忘在什麼地方了,剛才才想起來,原來放在師傅房中。你幫我拿出來給大師伯送去吧,別耽誤了開壇。”

  那弟子道:“好,就在師傅房中麼?”

  白嫻道:“對,就在書案上,這是鑰匙,我把門鎖得緊緊的,沒鑰匙你可進不去。”

  “鎖那麼嚴幹什麼?”那弟子吐舌笑道,“難道我們還會偷師傅的東西麼,誰會這麼膽大妄為?”

  白嫻肅容回答:“家賊未必有,但外賊難防。師傅房裡那麼些寶物法器,外面人不知道有多眼饞。你以為咱們有了防護陣法便萬無一失麼?天下間臥虎藏龍,比師傅法力高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們隨時都能闖進山來,所以,咱們還是小心點為好。”

  那弟子料不到一句笑話招來師姊的數落,接過了鑰匙不敢再問。正待出去,白嫻又拉住了她:“回來的時候記著把門也鎖了。”

  弟子點頭。

  “還有,”白嫻想了想,又道:“把這個拿去,我剛才去找東西的時候,把師傅房裡的陣法關了,你拿回金鼎後,再把陣法引動吧,別要忘了。”那弟子諾一聲,接過那枚白色的骨錐飛跑而去。

  白嫻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

  白嫻沒有說謊,她果真給秦蘇留了門。秦蘇推門閃進裡面,合上門板。心中暗暗感激師姊幫忙。

  時間不多,秦蘇可得抓緊尋找。她知道師傅一向把貴重之物放在書房,不再耽擱,直向後面書房躥去。藉著門外燈籠透入的微光,秦蘇小心摸索著,一路輕提輕落,不敢碰響了桌椅。

  師傅的書房裡,原本佈著一個守護陣法,名為三妖護寶陣,專門用來陷絆外賊。可白嫻說已經把它消除掉了。白嫻整日在師傅房中走動,服侍師傅,她說的話秦蘇當然相信。

  果然,推門進去以後,房中毫無動靜,秦蘇原有的一點顧慮也全都打消了,她躡手躡腳進去,看見房中游弋著一些跳躍的亮光,把屋裡物什照得清清楚楚。掃視一眼博古架,見裡面許多金玉器皿,是師傅從各處蒐羅來的寶貝法器,一面碩大的青銅照妖鏡置在正中,暗處裡看來仍是幽光冷冷,這面銅鏡是師傅的得意之作,費了九年時間才煉製成功。

  一面通紅的銅牌被懸空掛著,用烏金絲懸住。這是禁火五行牌,吞吐的火舌宛若活了一般,房中的大半光亮由此而來。往下,虎盒,暖玉,聚靈寶塔,小飛劍……許多珍物擺滿了四層博古架,可秦蘇卻沒看見那個小瓷瓶。

  她把目光投到了師傅的書桌上,桌角上置著一個碗大的鼎爐,外面雕著古樸的花紋,鼎耳鑄成麝鹿模樣,兩隻麝鹿向空跳躍,左右相對,身上轉動著彩色華光。

  這是麝香泥金鼎。秦蘇暗暗奇怪,今日禮敬典禮,師伯們怎麼忘了把爐鼎拿去?以前不是每次都用上的麼?她搖搖頭,不再想這些奇怪的事,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把封著胡不為魂魄的瓷瓶找到,送下山給他,然後等師傅回來再面陳己罪,任師傅罰責。

  書桌上倒有三五個小瓷瓶。只可惜都是放著丹藥的普通瓷瓶,那個封魂瓶卻不知去向。秦蘇掩不住心中失望,不肯死心,又回到博古架前,上上下下再搜索一番。

  幾札書箋,數本冊子,也不知是什麼法術秘籍。秦蘇無心翻看,從頂層翻檢到底層,零碎物什找到許多,就是沒有胡不為的封魂瓶。“難道師傅竟把瓶子帶在身上?”秦蘇想著,又搖搖頭,師傅一向不喜歡帶著零碎東西,封魂瓶對秦蘇來說是意義重大,但對師傅來說卻全是廢物,她老人家是不會帶出門去的。轉頭四顧間,見牆邊有個小箱子,秦蘇心中一動,便想過去打開,哪知便在這時,聽得走廊外響起腳步聲,一名弟子哼著小曲正向房間而來。

  “壞了!有人來了!”秦蘇心中大慌,轉頭四顧,要尋個躲藏的地方。可是隋真鳳性本約簡,書房中擺設極少,哪有容人之所?秦蘇叫苦不迭,待想跑到外頭躲藏,卻已來不及了,腳步沙沙,那弟子已經走近房前。

  她果然是到師傅房中來的。到門口開門,哪知卻發現房門並沒鎖著,那弟子‘咦!’了一聲,嘟囔道:“門怎麼沒鎖?”也沒細想,推門走了進來。

  秦蘇大驚。聽腳步聲逕望書房而來,倉促之下,無法可想,縮身躲到書桌下面,屏住了氣息。

  一顆心直欲跳出胸腔,秦蘇甚至能聽見急促的‘通通’之聲,在這黑暗中尤其響亮。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這樣下去非被發現不可。秦蘇情急智生,長吊一口氣,不再呼出,一手狠壓著心口,終於將那沉悶的搏動之聲給壓下去了。

  那名女弟子粗心大意,倒沒發現房裡有人。秦蘇聽她從桌角搬動爐鼎,向門外走去,心中略略寬慰。

  “原來她是來拿金鼎的。”秦蘇想,慢慢呼氣,待得那名弟子走到外間,確信不再發現自己,放下了心。這才發覺背後衣衫粘住皮膚,已被汗水浸染透了。

  “做賊當真不容易。”秦蘇擦一把額上冷汗,暗想天下飛賊何其不幸,不說被擒住後押到刑廳夾手指吃杖責坐大牢,就是偷盜之時,這般提心吊膽,大耗心神,壽數也定要損折。

  須得快些辦事,若下回再有人來,便不被人抓住,秦蘇嚇也要嚇死了。她從桌下鑽出,躬身來到小箱子前面,見一把紫金鎖從外扣了,打不開。秦蘇心中為難,這可怎麼辦?她可沒學會空空開鎖之技。

  正猶豫之際,聽外面‘喀喇’一聲響,有人又沖進來了。秦蘇聽聲嚇得直欲癱倒,快要驚呼出聲來,一顆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幾個翻滾,又縮到了桌子下面,冷汗涔涔,感覺腿腳都麻軟成了面棒。

  還是適才那女弟子,她卻沒進書房,只在門角站住了。秦蘇聽她嘟囔:“險些忘了……”悉悉碎碎,似從衣袋中掏出什麼物件。

  未幾,‘嚓嚓’數聲快響,秦蘇突聞面前微風拂動,‘嗡嗡’如同小蟲拍翅的微聲從房間各處震響起來。石板地上,慢慢冒起了一團淡淡的藍光。

  “守護陣法!”秦蘇如受當頭一棒,眼前黑了。心瞬間掉入到谷底,脊背變得冰冷一片。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8:55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8:18
第六章:複變

  “炭兒,你在幹什麼?”老婆子在廚房煮粥,問胡炭。

  小娃娃正在房前摳泥玩,嘴撅著,兩條鼻涕青龍從鼻子出來,伸縮遊走,隨著他的呼吸不時冒出一兩個透明大泡。“炭兒?”老婆子聽不見回答,側頭張望一下,見他正跪著玩泥,放下了心,道:“炭兒去看看爹,告訴爹要吃飯了。”

  “噢。”小童在喉間咕噥應了一聲,看看面前的泥塊仍舊塑不成小狗模樣,小手撥拉,將那塊不知所謂的破泥三按得稀爛,顛顛跑到草房裡去看胡不為。

  胡不為仍是原來樣子。盤膝端坐在床上,兩眼無神。自秦蘇去後,他的衣衫一直便沒能換洗,油光泛泛,已經腌臢得不像話了。老婆子求生計忙,每日只顧照料他的粥食拉撒,也沒餘裕來替他清潔。

  小胡炭跑進來了,趴在床前看他爹。他也不會說話,只睜大眼睛看著胡不為的臉,滿屋裡一時只響起胡炭‘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不時‘波’的鼻涕泡破裂聲響。

  一個多月時間,胡炭徹底成了髒孩兒。衣裳沾滿泥草,膝蓋處磨穿了洞。臉上黑的黃的,說不上許多古怪名色,又鼻中兩條粗壯奪命青龍,從臘月到四月裡再無間斷之時,伸縮靈活非常,若讓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到了,怕不真被嚇到。

  兩父子在這裡無聊相對,全無言語。一隻小蠕蟲從房樑上垂下絲來,慢悠悠的轉動身子。它落到胡不為的頭髮叢裡,又吐白絲,懸下來吊在他眼前搖晃。小胡炭饒有興趣,看那隻蟲兒蕩來蕩去,展動短足,夠上了胡不為的鼻尖。

  那隻小蟲不過面條粗細,都沒指甲蓋長短,它爬在胡不為面龐上,幾次努力,到底攀附不了油光鋥亮的皮肉,掉落下來,卻正掉在胡苦主的鬍鬚上。

  胡不為只是丟魂,皮上麻癢可還能感覺得到,被那隻蟲兒在他鬍鬚堆裡爬來鑽去,好不難受!身上無法動作,那皮肉便自己顫抖牽動起來。床前的小娃娃看了,睜大眼睛,他看到他爹笑了!

  此時老婆子正把稀粥端上,道:“炭兒,幫婆婆拿碗來,咱們吃粥。”

  炭兒指著胡不為道:“婆婆,你看爹。”那婆子轉臉去看,正看到胡不為似哭似笑,歪著一邊嘴不住抽動皮肉,倒唬了一跳,問:“咦!你……你醒了?!”

  胡不為不答,仍在做著怪狀。片刻,那隻小蟲子卻從鬍鬚中鑽出來,小頭頻動,要尋道路出去。老婆子這才明白緣由,把粥盆放了,上去捏掉,道:“原來是只小蟲兒,我還道你醒了呢。唉。”

  吃飯當口,老婆子問胡炭:“爹爹臉上有蟲子爬,炭兒怎麼不替他摘掉?”

  小娃娃哪裡知道回答,嘴裡噙了半口粥,直瞪瞪看著老太太。“蟲子。”他說,“爹臉上有蟲子。”片刻後,吃不下飯了,手裡拿著兩根筷條攪粥玩,嘴裡唸著童謠:“蟲兒飛,飛上草,草裡熱,熱燙頭,頭不見,見蝸牛……”嘟嘟囔囔自己學了半天。

  老太太沒工夫理他,吃完晚飯又喂胡不為,胡不為早餓了,聞得粥香到嘴邊,張口就含,也不咀嚼,直吞了下去。這一年多來他都這麼吃飯,先前在道上時,秦蘇不知照顧,讓胡不為一口吞了大塊燒獐子肉,險些沒把胡老爺子噎死。虧得他還命硬,翻白眼咽半晌不下去,被秦蘇重又摳出來。

  那邊胡炭又念了三四首童謠,零零碎碎,不成章法。這是他跟村中孩子學的,老婆子每日上山伐樹,便把他託付給村人,與一群孩童玩耍。兩個月來著實學會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搗牛糞,吐口水,罵髒話,偷瓜果,許多搗亂盡跟大孩子們學全了。村夫村婦的惡俗潑罵,也讓他學得幾句。

  再念下個,老婆子卻聽到:“傻子跛,傻子饞,傻子有張臭皮床。床壞了,看一看,石頭撿成大鵝蛋,鵝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傻子肚餓想吃飯,咔嘣咬斷大門扇!”

  村裡有個傻子,常被孩子們欺侮。胡炭整日跟他們廝混,便也學會了這些惡毒的咒人之話。小娃娃年紀尚小,不明是非,哪知自己的老子也正是歌謠裡的嘲笑對象?老婆子當下叫住了,問:“炭兒,你跟誰學的歌?”

  胡炭道:“跟喜哥兒學的。”

  婆子嘆口氣,道:“炭兒乖,以後別再念這首歌了,這首歌不好。”胡炭睜眼看她,不明所以。婆子解釋道:“這首歌罵你爹爹,說爹爹傻,吃石頭,炭兒記住了麼?以後千萬不要再念了,讓人笑話。”

  ********

  “三妖護寶陣”顧名思義,便知陣法守護者乃三隻妖怪。

  秦蘇心膽欲裂,看見藍光倏忽大盛,書房中忽然便浮動起如蘭似麝的濃香。無數符印顯亮出來。地板,牆壁,房梁,乃至秦蘇身邊的桌子腿上,金黃色的咒符驟然激活,光色流轉,熒熒奪目。秦蘇認得這些刻符,桌腿上一排符字書著:“敕令:九皇聖力鎮惡破邪。”對面牆壁上,千百金字當中,鮮紅的一豎條:“玄女行風雷天地乾坤守持。”

  九皇破邪咒和玄女乾坤咒,正是玉女峰最緊要的三道符咒之其二!

  秦蘇魂飛魄散,便是從來沒見過這個陣法運轉,此刻猜也猜想到了它的厲害。

  這時陣法已活,偷魂魄之事早成空談,秦蘇只盼望能夠逃出門去,免被同門發現。便在雜聲湧動的那一瞬間,她從桌下翻滾出來,足下一蹬,身子借力彈起,直向書房外飛沖。此時奮力逃命,她哪還敢留有餘力,快如穿花蝴蝶,眨眼便掠飛丈尋。

  門口便在眼前了!秦蘇心中一喜,出得門口,這守護陣法便傷害不到自己。眼見著外房桌椅極快迫眼而來,秦蘇情知正是判死生的時候,空中換氣,卷足弓身,就要翻滾出去。哪知便在這時,空中豁落一聲,虛空裡猛然伸出一條巨大的綠色毛臂,一把攫住了秦蘇的足踝!

  完了!秦蘇心中一寒,感覺腳踝處直欲碎裂,百忙間左足連踢,要想脫困。“啪啪啪啪”四響連作一聲,四腳都踢中了,可那隻手臂全無知覺,絕不放脫,一股大力傳上,將秦蘇就直扯了下來。

  “嗵!”的一聲,秦蘇摔得眼冒金星,被直摜到裡面牆根,胸背手足,無處不疼。餘光瞥處,剛看清那條手臂橫地裡攏肘抱來,房上承塵又極快揮下一截巨大的尾骨,銀鞭一般向她當頭劈下。

  好快!倏忽勁風撲面,只如鐵錘衝擊面目,饒是秦蘇多年學法,竟然當不起這威壓之勢,口鼻呼吸不繼,額上如被巨靈神劈面一掌,登時昏了過去。

  “要死了。”臨黑前,秦蘇想道,耳中依稀聽見有人叫喊,胸間一股大力飛騰出去。右邊手臂上一陣灼熱。

  書房中的一番搏鬥,早驚動了玉華堂中人。

  咆哮之聲如同虎嘯山林,震得神壇上燭花搖晃。一干弟子驚疑不定,俱不知聲從何來。

  “有人入山偷盜!”這是雷手紫蓮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她立刻停了手中禮拜,喝道:“有人入侵!惠安,你去敲鐘示警!各弟子到關口守住位置,三人一組作散花接力,惠德惠喜惠靜,你們跟我來!”說完,靈氣一振,身上禮袍自動脫結,湧身便向掌門房中飛去。她的三名親傳弟子也跟後去了。正殿中六十餘眾,三三結隊,分赴各處關口等待敵人。

  散花接力,是玉女峰為弟子傳下的法術。三名弟子各個拇尾兩指相扣,齊唸咒語,靈氣輸入掌中,任一人便得共用三人之力,在防禦強大敵人時極為有效。

  此時,整個玉女峰全都聽到了洗心堂附近傳來的震盪。惠安撞響了警鐘,咣咣的巨聲裡,三兩聲尖銳的咆哮刺破天霄,令聞者無不悚然變色。白嫻坐在自己房中,聽見守護妖的鳴叫,輕輕吐出一口氣,面上浮起微笑。

  雷手紫蓮行動極快,化作一道灰影飛縱,將三名弟子遠遠拋落後面。玉華堂到掌門房間有百五十丈距離,她十數步跳躍便已跨至。

  一進院舍,驚天動地的咆哮之聲便灌入耳中。抬眼看去,院落頂上青氣濛濛,那是凝成實質的妖氣,時漲時縮。房上兩處飛簷角的嘯風獸已得靈性,此刻受到妖氣激發,通身發出奪目紅光。

  ‘嗷!’的又一聲怒嘯響來,守護妖似乎發了性子,雷手紫蓮知道,這三頭妖怪一旦被引動出來,可難能自己回去,若不能將敵人盡數殺滅,他們絕無休止。

  可敵人究竟是誰?在三頭巨妖的合力圍捕下竟然能支持這麼久?雷手紫蓮不敢託大,靈氣急湧,瞬間給自己加了護身咒,通身罩上一層白光,掌中凝聚五雷訣昂然邁進門去。

  前房癱著一個女弟子,雷手紫蓮沒有理會她,直向隋真鳳書房走去。透過半掩的房門,隱約可見房中的戰鬥。

  三頭妖怪正在追趕一樣東西。那物卻不是人,巴掌大小,行動極快,雷手紫蓮眼中只見一條黃色光線上下翻飛,在窗格樑柱之間穿行。三頭妖怪均不以速度見長,是以竟一時收拾不下它。地上倒著一個黑衣之人,料想正是侵入者,只是已被守護妖鎮住心神,雷手紫蓮也不再細看。

  那黃色之物飛行時發出‘刷刷’的聲響,眼見頂上露出空隙,一個直折,從橫飛轉作上射,要從承塵間隙脫困而出。誰知這正是守護妖設下的局,故意讓出來破綻,見它轉到上空了,一篷紅霧從上噴下,阻住它的衝勢,接著,一條銀色骨尾突然從橫劈殺過來,登時將它掃落在地。

  等到惠德惠喜三人追到,三隻守護妖已經消隱回去了,來晚的幾人只看到一段巨如梁木的銀色骨尾沉入地下,被地板吞沒不見。三人暗暗咋舌,也不知這尾巴前面連著怎樣的巨物,它又是怎樣在小小的書房裡面騰挪。守護陣法自玉女峰成派以來便已刻下,有二百多年歷史了。可多年來局勢平靜,絕無外敵入侵,是以眾弟子們都未曾見過開動的陣法是怎生模樣。

  雷手紫蓮等風聲都停息了,走到門首,念了解縛咒,在門框上雕著的獸頭裡取出靈骨。守護陣法一時消退,房中閃爍的符字又暗淡下去,牆面木皮盡恢複本來顏色。

  數十年來,這是守護陣法第一次被激發。趕來的眾弟子們都大感新鮮,三三兩兩圍在外面庭院,竊竊私語,都猜測這個偷入房中的敵人究竟是誰。

  雷手紫蓮板著臉,與惠德三人一同走進書房,到那黑衣人面前站定了。

  “咦!師傅,她有我們門派的護身印!”惠靜俯看竊賊,見她右小臂上衣衫破開,露出的皮肉處灼著一圈焦黑色印記,依稀成個蓮花形狀,不由得驚訝叫道。

  “嗯。若不是這個護身印,她早就讓守護妖給殺死了。你們把她面巾摘下,看看到底是誰。”

  惠靜依言,將秦蘇面上的紗巾摘下了。

  “秦蘇!”

  “是秦蘇師妹!”

  三名弟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驚呼。連雷手紫蓮面上都是一愕。

  “怎麼會是她?!”師徒四個面面相覷,全是意外萬分。雷手紫蓮在看到秦蘇倒地的時候已經知道偷入者是內賊了。玉女峰門人手臂上都有一道護身印,專為防這個三妖護寶陣。外人若不請自進,三妖可不會客氣,撕碎了吞下,渣滓都不剩下,哪還會讓她安然臥在地上?

  可她怎麼也料想不到裡面的竟是秦蘇。隋真鳳早就知會過兩個師姊,要扶持秦蘇當下一任掌門,按說來,日後秦蘇當上掌門,這山裡的一切東西她都有權動得拿得,她又怎會急切貪圖東西,干冒風險進來偷盜呢?

  雷手紫蓮百思不得其解,讓弟子把她喚醒了。

  秦蘇受了惠喜的靈氣,緩緩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大師伯正滿面嚴肅看向自己。

  “大……師伯。”她低低叫道,一時神智沒能盡復,也不知大師伯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身邊。待得目光垂落,看見自己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才猛跳起來:完了!自己是來偷東西的!哪知偷盜不成,反被大師伯捉住了!

  她面目變的煞白一片。再看到房門外無數探頭探腦的師姊妹們,人人面露疑色,只愧恨得直欲吐血亡去。“完了!”秦蘇心中絕望,只想:“這下子,師傅肯定要知道了!”

  “蘇兒!你跟我解釋,你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穿成這樣?”雷手紫蓮皺眉問道。

  “師伯……我……我……”秦蘇面上紅一陣青一陣,淚水早湧出來了,哪還能說出甚麼子丑寅卯。做賊不成,反而被師伯捉了個正著,她此刻的感覺,真跟被炸雷劈中一般,六神傻掉了三雙。

  門外的眾弟子都擠進房裡來,看到秦蘇穿一身黑衣坐倒在地,無不訝然。那名一向與秦蘇交厚的弟子范雪湄滿面焦急,輕輕叫道:“秦師姊,這是怎麼回事呀?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秦蘇雙手摀住臉,只顧低頭飲泣,腦袋搖得跟撥浪鼓般。

  雷手紫蓮見她這樣,也覺事情蹊蹺,眼看眾弟子在門外議論,怕對秦蘇名聲不利,便道:“大夥兒都回去吧,惠德,惠喜,你們把秦師妹帶到我房裡來。”說著,踏步出門,回到自己房裡。三惠把秦蘇攙起來,也帶過去了。

  “蘇兒,你為什麼要這樣?”在房間裡,雷手紫蓮嘆口氣,問她。“你想要什麼東西,師傅能不給你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秦蘇哀哀哭泣,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師伯,你罰責我吧,蘇兒作錯事了,你狠狠地罰責我吧。”

  “犯了戒律當然要罰。可是,先要看看犯了什麼事!”雷手紫蓮板著臉說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掌門房裡,到底是要幹什麼?”

  “師伯!”秦蘇委屈的叫一聲,抬起臉來,面頰上淚水染了一片。“弟子不能說!”

  “蘇兒愧對師傅,犯了門規,情願用命來償!”秦蘇磕了一下頭,猛然低頭一個直衝,便向牆壁撞去。虧得身邊的惠喜眼疾手快,百忙間拉住她的衣領,只撞破一塊油皮,暈過去了。

  “胡鬧!胡鬧!”雷手紫蓮又驚又怒,跑下座來,察看秦蘇的傷勢,“問句話就尋死,這倒變成我的錯了!惠喜,快拿丹藥來!”惠喜去拿藥匣來,捏了一粒元氣丸喂入秦蘇口中,灌水服了。雷手紫蓮探手去搭秦蘇的脈搏,察覺無礙,才放下心來。只是經此事變,她也怕把秦蘇逼壞,不敢再問,吩咐兩名弟子道:“惠德,惠靜,這孩子性情剛烈,只怕想不開要自盡,你把她送回房裡,好好看著,別讓她做傻事,等掌門回來了再做處置。”

  兩名弟子應了,帶著秦蘇回她房中。

  雷手紫蓮嘆息片刻,從袖中拿出一樣黃色物事來,正是在隋真鳳房中被三妖攔下的小東西。

  那是個黃紙折的小紙人兒。燈火下看得明白,小人兒手足展開,擺個‘大’字,面目用黑墨描成,畫成個笑嘻嘻的模樣。它左手寫個‘魂’字,右手寫個‘寄’字,翻檢開來,折頁裡面還彎彎曲曲畫了幾個古怪咒符。雷手紫蓮把紙人拿近鼻端,只聞得一股狗血腥氣,臉上登時換成一副厭惡表情。

  “寄命人!邪魔歪道!蘇兒身上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弟子寓所此刻一片紛亂。

  眾弟子都在議論晚間的偷盜之事,誰也沒心思睡覺。大群人聚在庭院裡,花池邊,交換各自聽聞。那名被白嫻派去取鼎的弟子嚴秋敘此時被八九名師姊妹圍住了,正驚魂未定的講述自己的遭遇:

  “……我剛走到門邊,陣法就已經動了,我就聽見房間裡面有東西叫喚,嗷嗷嗷的!”嚴秋敘抽了一口冷氣,旁聽者似感其遇,也都一齊縮脖子。

  “你們都不知道那叫聲有多嚇人!我當時腿都軟了,只尋思是不是有妖怪跟在我後面。恨不得多長兩隻腳逃跑出來。”

  一名弟子笑出聲來,道:“若是真有妖怪,你想你跑得出來麼?”

  嚴秋敘身材豐滿,行動原本不甚敏捷,聽她這麼玩笑說話,不滿的看了她一眼。旁人紛紛催促:“別理會關師妹,快說!聽見叫喊以後呢?又是怎樣?”

  “聽見叫喊,我馬上回頭去看,就看見秦師姊向門口衝過來,當時她穿著黑衣衫,面上蒙著黑布,我沒認出來,心裡慌得緊。”嚴秋敘嚥了口唾沫,續道:“我倒是想叫嚷的,可是當時偏偏叫不出來,站在那裡,這時候,我就看見了守護妖!”她的語氣變得低緩沉重,眾人被其觸動,一時盡屏住了氣息。

  “嘩啦一聲,一條老大老大的碧綠手臂在天上落下來,一把抓住了秦師姊的腳,把她拉到房間裡面去了!”眾人齊聲驚呼,雖然明知秦蘇其實並沒有受到傷損,但被嚴秋敘的語氣感染,人人都為當時的驚險感到心顫。

  “然後,又有一條老粗老粗的骨頭梁子從上面拍下來,要砸秦師姊的面門,差一點就打中她了,這時候我就叫起來了,我叫:救命!救命!”她捏著嗓子,學自己當時尖銳的呼救之聲,一干聽眾盡勃然變色。

  “可也奇怪,我剛叫完,師姊身上就飛出兩樣東西,你們知道是什麼嗎?”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圍聽者皆搖頭。

  “先是一大團紅通通的東西冒出來,擋在師姊面前,那根大骨頭打在上面,又彈回去了,然後它就顯出身子來,嘩!好大一隻!”嚴秋敘兩眼瞳孔張開,雙手比劃,要向眾人描述那頭守護妖的體型,可左近沒有參照,一時不知怎樣做比。

  語氣滯了滯,轉眼看見弟子們居住的房屋排成一列延伸入山,黑魆魆的,便道:“它的一條腿,便有咱們住的房子那麼大……”

  先前取笑過她的那名關師妹不信,‘嗤’的哼了一聲,道:“師傅房子才多大?守護妖一條腿都比房子大了,站起來還不把房子戮穿麼?它還怎麼活動?”

  “我騙你幹什麼!”嚴秋敘急道,“它就是那麼大,一條腿站在房子裡,上半身通不見……”想到這裡,連自己也禁不住懷疑起來,一條腿已經頂上承塵了,那它上半身又在哪裡?師傅的房子雖然高大,但按比例來說,那屋脊也還遠遠藏不住那麼大的妖怪,如此便費解了。

  眾人正懷疑之際,白嫻走過來說道:“嚴師妹沒有看錯,銀節守護妖身高七丈,青鬃守護妖身高三丈,都是很巨大的。”

  見是大師姊說話,眾人都信了,只是,想像一下妖怪的身量,人人都暗自咋舌。一丈便快有兩人高了,七丈……乖乖,還不要頂破天啊!

  那姓關的師妹問道:“大師姊,它身子那麼大,在屋裡怎麼活動啊?那也展不了手腳呀?”

  白嫻道:“三妖護寶陣發動開來,陣中自有乾坤,一毫之地,可化成一里。別說三頭妖怪,便是千頭萬頭,也盡能住得下來了。何況,守護妖法力高強,可以身藏虛空玄境,你在陣外當然看不見。”

  頓了頓,又道:“秦師妹偷入房中,被守護妖當成外來的敵人了,她觸動陣法,應當能看見守護妖的真面目,等她醒來,你們去問問她便知道。”

  眾弟子‘哦’的一聲,再沒人有疑問。片刻,一名弟子問道:“大師姊,秦師姊為什麼要進入師傅房裡,她想要什麼東西呀?”眾弟子也都存了這個疑惑,一齊看向白嫻。

  白嫻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她從沒跟我說過。瞧她穿著夜行衣,似乎早有預謀……唉,只盼師傅回來時,別要把她罰責得太重。”眾弟子盡默然。若秦蘇穿著平常衣服,還可解釋說是偶然闖進去拿東西,可是,她竟然穿著夜行衣,這顯然便是有心盜取了。師傅回來,還不知道要怎樣大發雷霆呢。

  眾弟子們議論了半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值戌末,催寢的鐘聲悠悠敲響了,近百名弟子帶著疑惑返回房中,與同屋姊妹繼續討論。

  當夜,惠德惠靜便宿在秦蘇房中,看護著她。

  第二日午飯時,白嫻帶著飯食來到秦蘇房中,哪知三人已經吃過了,剛才灶房裡的嬤嬤剛把飯菜端來。秦蘇沒吃,正蜷作一團,縮在床裡啜泣。惠德惠靜在旁邊勸她:“秦師妹,你吃些東西吧,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呢?”

  看見白嫻進來,兩人都道了安。白嫻擺手,問道:“秦師妹不肯吃東西麼?”

  惠德道:“是啊,怎麼說都不肯吃,唉,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白嫻走近床邊,輕聲問一句:“秦師妹?”秦蘇動了動,卻仍然沒有抬頭。白嫻能聽見她斷續的哽咽,顯然,她還在為昨夜之事傷心自責。

  “你吃些飯吧。”白嫻柔聲道,“事已至此,你再責怪自己也沒有用。進房去拿東西,那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罪責,師傅回來定會饒過你的。”

  秦蘇哭聲大作。

  師傅罰不罰責倒在其次,經此一事後,秦蘇的名字已經染上污點了,卻教她怎麼去面對師傅?怎樣面對同門?想像到師傅失望的神色,秦蘇只恨不得立時咬舌自盡了,倒也省事乾淨。可是不知惠德使了什麼法子,讓她咬合無力,別說咬舌頭,便是咬只蟲兒也未必咬得斷。

  白嫻坐著又勸慰了半天,卻終沒有把秦蘇勸轉回來,只激得她陣陣大哭。白嫻無奈,只得起身告辭,囑咐惠德惠靜好生看著她。

  一日便這樣過去了。期間雷手紫蓮來看過一回,也沒把秦蘇勸動吃飯。而此時整個玉女峰上下,全都知道了秦蘇昨晚穿夜行衣偷竊之事。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疑惑,更多的人卻在鄙夷。

  第二日,仍狀況如前。秦蘇縮在床角動都不動,絕不肯飲食。惠德惠靜無可奈何,請雷手紫蓮來勸,卻只把老婆子氣得摔門而去。

  第三日,秦蘇已經有些萎頓了,惠德急得直跳腳。白嫻來看時,秦蘇已經不再哭泣,只像個石雕一般,把頭埋在膝間,對外面之事不聞不問。惠靜跟她訴苦:“大師姊,這可怎麼辦才好,她什麼都不肯吃,這都是第三天了!唉!唉!這丫頭性子這麼犟,我可真頭一遭遇到。”

  白嫻沉吟片刻,對惠德惠靜道:“兩位師妹,讓我來勸勸她,你們到門外去,別讓別人進來。”

  惠德遲疑道:“可是,師傅讓我們看著她……”

  “你們信不過我麼?”白嫻微笑看她。

  “不是的大師姊,我不是這個意思……”惠德急忙辯解,“師傅讓我們看著她,我們不敢擅離職守。”

  “她這樣餓下去只怕會死掉,你想看到這樣的結果麼?”

  惠德不敢回嘴,臉紅了又白,權衡再三,只得應了,和惠靜走到門外去了。

  白嫻確認門外再無別人,靠近床邊,道:“師妹……”

  秦蘇緩緩抬起頭來,兩個眼泡通紅,一張臉白得嚇人。她搖頭苦笑:“大師姊,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白嫻嘆息一聲,道:“唉,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去偷東西。”

  秦蘇搖頭,卻不說話。

  白嫻想了一想,道:“你怨恨師姊麼?”秦蘇道:“沒有,師姊幫我忙,我心裡很感激。只怪我自己太笨……我沒偷到瓷瓶!”說著,又痛哭出聲來。白嫻趕忙勸慰:“傻師妹,別再想這事了,你在擔心師傅責怪你麼?怕她回來罵你麼?”

  秦蘇哭著,斷斷續續回答:“我……這樣做,師傅……一定……很傷心,我不爭氣……淨犯錯事……”

  白嫻安慰道:“偷竊也不是甚麼大錯事,你是為了報恩,師傅也不會太責怪你的。”

  秦蘇痛哭。看得出來,她此刻自悔已極。

  白嫻道:“你不用擔心師傅,她不會怪責你的,她早年誤傷過你父母,對你懷有歉意,估計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好生吃飯,別做傻事,傷了身子誰來替那姓胡的說話……”她還沒說完,卻見秦蘇霍然抬頭,大睜眼睛看她:“師姊,你說什麼?我父母被師傅誤傷了?”

  白嫻‘啊唷!’一聲,趕緊掩口,顯然為自己說漏嘴而懊悔。急急起身,道:“你別胡思亂想,將養身子要緊。”這時秦蘇卻不知哪來的大力,從裡爬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問:“師姊,你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白嫻支支吾吾,只道:“唉!唉!我不知道,我胡說的,你去問師傅好了。”抽身就想離開,哪知秦蘇不肯饒她,手攥得如同鐵勒一般,道:“師姊!你別騙我!你定是知道的!你快告訴我,師傅和我爹娘怎樣?”

  白嫻矢口否認:“哪有什麼事!你別瞎疑心,我要回房去了。”掙紮著要將秦蘇的手扯脫開。秦蘇不再相強,把手放了,瞪著她叫道:“師姊!”

  “你若不告訴我,我就撞牆!”

  白嫻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只得說道:“我也是偶然聽師傅說的,唉,師傅要是知道我把事情告訴你,怕不要剝了我的皮……師妹,你還是去問她老人家好了……”

  秦蘇搖頭道:“你告訴我,我絕不跟人說出來。我可以立誓,若違誓言,教我秦蘇天誅地滅……”白嫻連忙攔她:“我怎會不相信你,唉,好吧,我就告訴你!”頓了頓,似乎下定決心,道:“你千萬記住了,別要讓人知道是我告訴你的,若是有人問,你就說……在山下聽人說好了。”秦蘇點頭。

  “我也是偶然聽說的,”白嫻低聲說道,“去年夏天,你沒在山上的時候,師傅去外面找你剛回來。我記得那天下雨,我去看她老人家想給她請安,哪知剛走到她房門外面,卻正巧聽見師傅和大師伯在談話。”

  “師傅說:‘……蘇兒這丫頭,從來沒下過山,不識人間險惡,我心裡實在擔憂。’師伯說道:‘玉不琢不成器,讓她受些磨難,對她未嘗沒有好處。蘇兒法力不弱了,自保已經足夠了,你也不用太擔心。’”

  看見秦蘇正凝神諦聽,白嫻續道:“師傅說:‘師姊說的話,我也知道,可是這心裡卻由不得我,我總擔心她被壞人騙了,被惡人傷了,這孩子心眼實,愛相信人……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欠她家的恩情,可再沒法子去報了。’當時,師伯沉默了一會,問:‘你還為誤傷她父母的事難過麼?’師傅說:‘唉,怎能不難過?只是為了天下大局,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師伯說:‘嗯,就只怕蘇兒知道這件事,會想不開,反過來跟你為難。’師傅當時嘆了口氣,回答說:‘她真要不肯原諒我,那也由得她,我但求自己心安。只盼她好好的,別受到什麼傷損。”停了一會,師傅又說道:‘師姊,山上的事就勞煩你了,我實在放心不下她,再過兩天我就下山去看看,只怕她現在還躲在沅州……唉!要能把她找回來,我就開始授她冰雷玉訣吧,別再耽擱了。’”

  白嫻說到這,便停住了。秦蘇看她:“完了?”白嫻點點頭,道:“嗯,我怕師傅她們發覺,沒敢再聽下去,聽到這裡就離開了。”

  秦蘇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一直以為,自己從小便無父無母,師傅雲遊四方,恰好碰上她,把她抱養了。可誰知竟還有這樣的內情。聽師傅和師伯的對話,似乎師傅曾為了什麼不得不為的事情,把爹娘傷害,以至於師傅抱愧於心。也許,她現在待自己好,便是為了補償當年犯下的錯吧。

  秦蘇心裡直感虛脫,一時有些頭暈目眩。她怎麼也想不到,從小可親可敬的師傅,竟然是傷害她親爹娘的凶手!她一手撐著床沿,粗重的喘氣,努力要在紛亂的思緒裡找出一條線索來。然而多日的飢餓也侵蝕了她的頭腦,她猜想不出其中的關節,想不明白師傅因為何事而傷害爹娘。

  白嫻離去很久了,惠德惠靜回到屋來。秦蘇渾然不覺。

  直到惠德把手探到她額上,在她耳邊大聲喊話,她才從無邊的臆想中回過神來。惠德問她:“秦師妹?你怎樣了?你說話呀?!”

  “惠德師姊。”秦蘇輕輕說了一句。

  惠德‘呵’的吁了口氣,心放下來,原來秦蘇沒有傻掉。她沒有發覺,秦蘇面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平靜了,那是心中有了決定的樣子。

  “我有些餓了,幫我把飯菜端來好麼?”

  惠德惠靜互相對視一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秦蘇轉變得那麼快。也不知道大師姊跟她說了什麼,讓她改變了想法。惠德把飯菜端來了,看秦蘇坐在床頭大口吃喝。秦蘇竟似完全放下了心事,吃完飯,翻身便躺倒下來睡覺。

  兩人面面相覷,心中大感詫異。

  月升月落,天明天黑,日子很快過去了。從那日以後,秦蘇的飲食坐臥開始恢復如常,只是不願出門去。每日吃過飯後,她便一個人站在窗前思索,對外事不聞不問。惠德惠靜受了師傅指派在旁監視她,不敢暫離左右,但也不上前去幹涉,任她一個人在那沉思。

  半個月的時間,秦蘇想了許多事。回憶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師傅說過的話,想要在其間尋出一點線索來,可惜時隔長久,那些對話言語朦朦朧朧,似是而非,讓她未能如願。看來,想要知道真相,只能去問師傅了。

  五月初五到了,正是端午節。玉女峰的弟子們一早就起來采艾草和菖蒲,有人縫香囊,有人掃除庭院,處處喧聲笑語。灶房的嬤嬤們挨個房間送雄黃酒,秦蘇的房裡也領了一碗,只是沒人動它。

  此時房裡只剩惠靜和秦蘇兩人,惠德不知去向。秦蘇這些時日來變得孤僻冷漠,惠德二人也懶得自尋釘子,不願跟她說話,一屋子三人像是不相識一般,各行其是,眼下剩了惠靜秦蘇,惠靜更不理會她,自己坐了凳子在那裡剪桃枝。

  “秦師妹!”門外有人叫喊,惠安從外面飛跑過來,闖進了屋子裡,呼呼喘氣:“秦師妹!掌門回山了,她要見你!”

  房中的兩人同時轉頭,惠靜臉上一副釋了重負的輕鬆表情,而秦蘇臉色已經雪白一片。

  該來的,終歸要來了。她捏了捏緊握的拳頭,原本蒼白的手背上,血色盡無。

  師傅在洗心堂。秦蘇等人簡單收拾了一下,便魚貫走出門去。惠喜惠靜在後邊走著,秦蘇在前面,三人齊向洗心堂行走。見秦蘇出門,門外登時安靜下來了,眾弟子都停下手中活計,投來詫異的眼神,可是三人視同不見,神色肅穆的沿著青石板道慢行。

  看見洗心堂高疊的飛簷了。秦蘇心中百味雜陳,說不上是苦是澀。此時此刻,她想的是胡不為,萬千柔情混雜在悲慼愧疚之中,讓她柔腸寸斷。今日,今日,今日是個絕局,胡大哥,蘇兒違約了,不能給你帶回魂魄,你別要怪責我……秦蘇心中低喊,閉目流下眼淚。

  隋真鳳已經坐在洗心堂上了,雷手紫蓮也在。白嫻站在師傅身後,面上表情看來有些不安。看到秦蘇三人走進堂來,兩個長輩停了說話,齊把目光投注過去。

  秦蘇憔悴了很多,臉龐變得瘦削了。在進入堂中的那一瞬間,她已經收起了哀戚,此刻面上全無表情。

  隋真鳳眼中變幻著光芒,神色複雜已極。她略略壓下心情,用儘量和緩的語氣問道:“蘇兒,這些日子過得還好麼?”

  秦蘇答:“回師傅話,弟子過的還好。”

  “今日端午,怎麼沒和師姊師妹們要些艾草菖蒲?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的?”

  “弟子最近不愛出門,所以沒要。”

  “哦,”隋真鳳蹙著眉,考慮下面該怎生問話。她咳了咳,問:“我剛剛回山,聽你師伯說……前些日子,你進到我房間裡面了,還不小心觸動三妖護寶陣,是這樣的麼?”

  “是,師傅!”秦蘇答道,仍是那平平淡淡的語氣,“弟子想進去偷東西,不過被陣法絆住了,沒偷著。”

  隋真鳳心中每聽見一個‘偷’字就‘嗵!’的跳一下,暗罵秦蘇白痴。這麼快就招認出來,都不等自己給她台階下,現在可怎麼把事情描白?“死心眼!”隋真鳳肚裡痛罵,“蠢丫頭!”

  “偷什麼偷,”隋真鳳不動聲色說道,“你是玉女峰下一任掌門,這些東西日後也該當由你繼承,你現在去拿,只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罷了,算得上偷麼?不過沒問過師伯就去拿,未免與道理不合,下次可不能這樣了。”

  白嫻一聽師傅這話,臉色當時便已難看之極。

  堂下秦蘇低眉道:“是,師傅。可是弟子以為,弟子現在還不是掌門人,不經長輩便私自進房,犯的正是戒盜的律條。弟子認罪,甘領罰責。”

  隋真鳳吃驚的看了一眼秦蘇,心中直想:“這丫頭今天是怎麼了?腦子變傻了麼?蠢了麼?這樣不辨形勢?”只是眼下還不是教訓蠢丫頭的時候,此刻要緊的,是趕緊尋個因由,把秦蘇偷盜一事給消除掉。隋真鳳心中飛快盤算,片刻,說道:“哦,是這樣啊,我記得臨走時給你佈置功課,考驗你的觀察和應變能力,你是不是拿這事來鍛鍊了?傻孩子,三妖護寶陣威力非凡,你怎麼敢去觸動它。”

  這句話的護短之情,便是傻子也該聽出來了。白嫻站在身後,面色蒼白。

  隋真鳳不顧邊上的雷手紫蓮頻頻側目,也不願細思這個蹩腳理由滿是漏洞,滿面熱切的看向秦蘇,只盼她快些警醒,順應自己的話說下去,便可萬事化無。

  只可惜,秦蘇當真是個榆木腦袋,全然不理會師傅的保全之心,說出一番話來險些沒把隋真鳳氣死:“師傅給我佈置過這樣的功課麼?我不記得了,我進師傅房裡,是想把聖手小青龍的魂魄偷出來,給他還回去。”

  白嫻竊笑,雷手紫蓮吐氣,隋真鳳面上由紅變紫,再紫漲而變黑。

  “混賬!”隋真鳳怒道,“一天到晚不知勤練功課,只想著給人報答恩情。那姓胡的狗賊對你有恩,師傅對你便沒恩麼?你想報恩,為什麼不直接跟師傅要,偏偏要做這樣的事情,惹得師伯生氣?”為了給弟子開脫罪責,隋真鳳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直接把秦蘇的偷盜原因引到報恩上去。為報恩而去偷還東西,以後眾弟子只會敬仰秦蘇的大義,不妨礙她做掌門。

  秦蘇搖搖頭,道:“師傅,弟子去偷魂魄,不只是為了報恩,胡大哥被人冤枉,他是個好人,不應當受到這樣的待遇。”

  秦蘇一念及胡不為,心又軟了,央求道,“師傅,你把魂魄給他還回去吧,他就在山下的旁泉村寄住,弟子犯了門規,甘願受罰責,可是胡大哥是無辜的。”

  隋真鳳只想減輕愛徒的罪責,哪想過返還胡不為的魂魄。她大搖其頭,道:“蘇兒,你為了報恩而私自去拿東西,事情尤有可原。師傅不怪你,你回去吧。那姓胡的狗賊惡貫滿盈,人神共憤,師傅自有道理,你不用再說了。白嫻!徐燕!你們把秦師妹帶回房去!”

  堂下的徐燕應了,上來扶秦蘇的手臂。白嫻卻慢騰騰的走下來。

  “師傅!”秦蘇甩開徐燕的手臂,反向前踏了一步,道:“弟子不想走,弟子……有話想問你!”

  隋真鳳一怔,道:“什麼話?你說。”

  秦蘇身子晃了一下,臉色變得雪白。片刻,她把倔強的眼睛抬起來,迎向隋真鳳:“我爹娘……到底是誰害死的?!”

  隋真鳳面色一變,她抬起眉頭,目光炯炯看著秦蘇,沉聲答道:“你為什麼這麼問?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你自小父母雙亡,師傅雲遊時恰好遇見你……”

  “你騙人!”秦蘇大叫,渾身顫抖起來,眼中噙著淚花,“我爹娘是不是你誤傷的?!”

  “嘭!”的一聲巨響,座旁的小茶几被隋真鳳掌力震碎,茶水濺飛。隋真鳳霍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你說什麼?!誰這麼跟你說的?!”她懷疑的眼神看向雷手紫蓮,雷手紫蓮趕緊問秦蘇:“蘇兒!你可別胡說!是誰跟你這麼說的?”

  秦蘇一臉倔強,毫不畏懼的看著隋真鳳:“別問是誰告訴我的,師傅,你說,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隋真鳳眼角直跳,她注視著秦蘇的眼睛,卻看不見裡面有絲毫退縮。片刻後,隋真鳳到底緩和了下來,她緩緩坐倒,揮了揮手,低聲道:“蘇兒,你年紀還小,不明白這些是非曲折,師傅答應你,等你再長大一些,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事情的經過……現在你先回去吧,師傅有事要跟師伯談。”

  “不!師傅!你現在就告訴我!”秦蘇搖搖頭,絲毫不肯讓步。

  隋真鳳面上蘊起怒氣,喝道:“你連師傅的話都不聽了麼?!我說日後再告訴你,自然會找日子說,你現在乖乖的,快跟師姊回房!待會兒我再找你!”

  徐燕聽說,便又上前去拉秦蘇的袖子,哪知秦蘇卻再次把她的手甩開了。

  “師傅!”秦蘇叫道,“蘇兒今日到這裡來,便沒想過要回去了!”她慘然笑著,淚水滑落臉龐。“弟子犯了門規,辜負師傅的教誨,若師傅可憐徒兒,便把事情都告訴我,讓我死了也作個明白鬼。” 說著,手腕翻動,已從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堂上眾人大驚,誰能料到秦蘇竟是捨命而來,一時人人變色。惠靜和惠安更是張皇相顧,她們怎麼也想不到,秦蘇什麼時候偷藏起了一把剪刀。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同時起座。隋真鳳喝道:“蘇兒!你別做傻事!有什麼事情慢慢說,快把剪刀放下來!”雷手紫蓮也道:“蘇兒!你別衝動!把手放下!”

  秦蘇淚眼婆娑,緩緩搖頭,鋒利的剪刀扎破了她喉頭嬌嫩的肌膚,鮮血淌了下來。“師傅,你不說,徒兒就真去了。這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弟子……是不能報了。”隋真鳳素知這個徒弟性情執拗,說到便當真做到,趕緊攔阻:“好!好!我告訴你!你先把刀子放下!”

  “你說,我聽著!”秦蘇胸脯起伏,面上卻慢慢平靜下來,除了淚痕未乾,誰都看不出她先前想著什麼。

  隋真鳳不敢再勸,兩眼不霎的看著秦蘇的手,道:“你的爹娘……確是傷在我手裡……”

  秦蘇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下滲出一滴淚。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9: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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