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亂世銅爐 作者:又是十三(連載中)

 
Babcorn 2018-10-6 21:37:1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4 10027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46
第二十九章 (江湖路)前路迢迢八千里 

  胡不為出身鄉民,原本胸無大志。從定馬村一路行來,眼中所見,腦中所想,只是與自己父子相關的事情,全不理會身外世界如何變化,也無意參與其中。然而正如單嫣所說,天地是一座熔煉銅丸的火爐,既在其中煎熬,誰又能獨善其身?只是天下方當大亂初生之際,潛流暗湧,許多苦難尚未嚴重影響他們的行程罷了。

  其時正是雍熙二年夏末,這一年,有兩件事令當朝天子龍顏震怒。其一,西夏黨項族首領李繼遷以投降為名,於二月誘殺宋都巡檢曹光實,聚兵進襲銀州,犯會州,令兩州百姓飽守荼毒。太宗調遣重兵圍攻,將賊兵擊潰,才解了北方之危。

  而第二件事,卻非常令人頭疼了。因事關妖魔,並非勇兵猛將所能解決。

  自去年夏初開始,汾州西南部便開始有妖魔作祟,一年多來,雖經朝廷法師全力彈壓,但妖魔獸怪們竟已漸成氣候。屢屢聚眾侵擾居民,汾州知州急呈快報,稱 ‘……邪祟所經,民不聊生,村荒城敗,百無一存……百姓受苦如此,臣日夜心憂若煎……’,要求加派高人術師前去鎮服。

  當真是禍不單行,內憂外患同時衝擊,令太宗甚感煩憂。朝廷中所有術師都已派遣出去了,又頒下聖旨,著各處衙門盡出奇案司捕快來京候命。然而妖魔勢大無比,連日來盡聽到術師殉職的惡訊。也不知這裡究竟聚集了多少鬼怪。

  虧得民間許多遊俠豪客聞訊前來襄助,或負弓持劍,或引虎呼龍,正邪兩方在方圓百里的土地上膠著較力。群豪攻不進去,妖魔們卻也衝不出來,至此,以州東小鎮平遙為中心,一帶地區竟成了禁地。只苦了生活在中間的百姓,晝夜閉戶,心驚膽顫,只怕一個不小心便被妖怪擄食。

  然而這一切卻與背井離鄉的胡不為父子毫不相干了。胡騙子日前受了群豪的恭維吹捧,得意洋洋,現在正發著名滿天下的春秋大夢,哪還知道家鄉正在遭受飛來之禍?

  前夜裡,胡不為仗著青龍士的名頭漫天許諾,才打發了憤怒的平七雁和陳果老三人。他答應平七雁,日後一定要青龍士幫他找補一隻豢獸,鳳凰或者狻猊什麼的,以彌補失去吞雲雪猿的損失。陳果老要求就簡單多了,只要一個青龍卵。胡不為心想,反正青龍士養著青龍,料想下一個蛋也容易,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了。

  群豪都想不到他竟然這麼大方,許多人甚後悔自己當時怎麼沒養著一頭怪獸也讓胡不為打傷了。看到陳果老三人心滿意足的模樣,人人嫉妒不已。只是眾人哪裡想到,這只是胡大騙子急於脫身時許下的空口之諾罷了,來日漫漫,也不知過得十萬八千年後會不會有兌現的一天。

  債主打發過後,胡不為婉言謝絕了劉振麾的邀請,不再跟他們到西面除妖了。看看天色漸亮,趕緊抱著胡炭循原路返回,要到先前那村婦家中取回猴子,再擇路向黔南行進。幾個官差為難非常,眼見著胡不為大振聲威,那麼多法力高強的人都對他恭敬非常,哪還敢上前捋虎鬚?然而死令在身,又不敢就此將胡不為放脫了。六人擠擠挨挨,遠遠跟在後邊,時時注意他的行動,只要胡不為一露反身追來的意思,幾人趕緊四散逃開。

  見到幾名官差那麼怕死,胡不為大感好笑。一路上作勢嚇唬他們,看他們大呼小叫作鳥獸散,爽了好幾回。只是他知道自己實力不逮,真要翦除這些跟屁蟲可不是一件易事。只好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跟著來了。

  行到峽谷中時,見先前施法立起的土柱被砍得七零八落,六七道屏障都被破開了一個巨大豁口。胡不為越看越是心驚,看到許多土柱被從中剖開,刀斫的痕跡從頂峰到地面,一劈到底。由此可以想知,當時幾名官差手上力道如何巨大。

  這一夜過得春風得意,差些忘了這幾人其實是巨大的威脅。胡不為冷靜下來,暗中尋思,須得趕緊把幾個跟屁蟲打發了,可別讓他們看出破綻來,日後生變。

  這般想著,腳下卻不停步,從土柱群中穿越過了峽谷,眼看那婦人的草房就在前頭了。胡不為偷空後視,見幾個官差鬼鬼祟祟跟了上來,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大吼:“你們幾個要找死麼?!跟著我要跟到什麼時候?!”

  幾名官差哪想得到他在這個時候說話,還吼得這麼大聲,盡嚇了一大跳,齊發一聲喊,趕緊拔足後撤十來丈,人人竦懼。待得看見胡不為並無追來的跡象,才停了腳步。

  “你把刑兵鐵令交還回來,我們就不跟著。”那姓莫的官差大著膽子揚脖叫道。

  “什麼腥餅鐵令,我沒有!”胡不為怒道,一向只有他給別人下套栽贓,沒料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誣陷的一天。這滋味當真不好受。

  “胡大俠,你就別不承認了。”那膽小的官差哀聲求告道:“前些日子你站在府衙門口,石獅子都變白了,留守大人瞧得一清二楚,怎會冤枉你?你就可憐可憐我們當差的不容易,把鐵令交還回來吧,我們發誓以後絕不敢跟著你半步。”

  胡不為又驚又怒,這留守大人如此陷害他,到底是何道理?他要真想殺了自己,可也不用編出這麼蹩腳的理由來。一時胸中氣急,衝著幾名可憐官差大聲叫喊:“胡說八道!我壓根兒就沒見過什麼銅令鐵令!……你們……你們再跟著來,可別怪我用青龍伺候!”氣鼓鼓的轉身,心中不爽已極。

  幾名官差向來惜命,聽了這般恐嚇又豈有不遵之理,哭喪著臉,眼睜睜的看著胡不為慢慢穿過峽谷,快看不見人影了,這才挪動腳步跟了上去。唉,也難為他們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在府衙當差也不容易啊。

  胡不為拾著台階走到那婦人的屋前。現下已是凌晨時分,那戶人家早就閉門熄燈了。從窗格看去,屋中黑沉沉一片。胡不為頗感歉然,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叩門,忽聽到左邊樹林傳來猴子吱吱的叫聲,不禁大喜,趕緊奔了進去。母猴兒拴在一株樟樹上,正捧著一個殘瓜啃食,見胡不為進來,老老實實站了起來。料想那女子因它而受辱,不願把它領進屋去,但到底不忍讓猴兒受餓,喂了一個瓜給它。

  欠這婦人的恩情,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報答了。胡不為走回大道上,心中充滿愧疚。回望那幾間草屋,心中暗暗禱告,只盼上天有眼,保佑好心人平安多福罷。

  向前路折回行了六七里,就有一條岔道向西而去。胡不為不熟當地地形,也不知通到哪裡。抬頭上望,天邊已透出薄曦,知道天要大光了,給胡炭整理了一下襁褓,再不他想,一路投向前方。

  幾名官差遠遠躡著,不敢讓胡不為發現自己的行跡,又不敢離得太遠,讓他走丟了。然而胡不為是何等眼力,豈會看不穿他們蹩腳的隱形技術?他有心折磨這些官差,放著大路不走,偏向荒野地裡去,又總鑽進樹林裡,尋些荊棘密佈的路段行走。

  如是這般,行得三四個時辰,那伙尾隨的官差早已狼狽得不成模樣,人人衣衫掛破,腿軟腳疼,叫苦不迭。六人和胡不為一樣一夜沒睡,但他們不如胡不為學得粗淺法術,體內五行已有根基,身體強健勝過常人。而且,胡不為是多日奔波,勞苦已慣,他們卻是常年尋花問柳養尊處優,哪有什麼好體力來追蹤人?胡不為見著幾人搖搖欲墜的模樣,心中暗喜,在前路便返回了大道,腳下加快了速度,藉著前面彎道地勢阻礙視線的機會,發足狂奔,逕直去了。等到幾名官差氣喘吁吁追來,哪還有胡不為的影子?六人大眼瞪小眼,懊悔欲死。然而狗賊既已追丟,誰都無可奈何,別無他途了,只好返回衙門洗刷乾淨等著挨收拾。

  胡不為拔足飛跑了兩個多時辰,直覺得腿軟筋麻才放慢了腳步。料想幾個窩囊官差體力不濟,再也追趕不上來,這才解開了胸前的襁褓,把胡炭抱了下來。小傢伙正含著指頭,專心致志,涎水流得滿下巴都是。跟著他爹在路上經歷風雨,小娃娃已經習慣了這樣顛簸的日子,雖然餓了大半夜,小胡炭卻也不哭不鬧。

  奔波了一夜,胡不為也覺得腹中飢餓,就近尋了一處隱蔽之處,從包袱中取了乾糧,掰一塊分給胡炭咬著,自己蹲下來默默啃吃。這一夜間驚變迭起,實在驚險得很。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與一幫法術高人如此見面周旋,遭遇又是這麼離奇尷尬。所幸,自己頭腦活絡善於機變,這才脫了困厄。

  回想起昨夜的經歷,胡不為大有隔年陳夢之感,但細思自己遊刃於困局的手法,又不禁有些得意。

  “哈哈哈哈,你們法力高強,我老人家騙術高明,卻也不比你們差多少。”胡不為心中暗道。

  只是騙術再高,終究有敗露的一天,只有真正擁有高深法力,日後才好保全性命。想到這一節,胡不為又不由得惘然。低頭間,看見兒子正睜著眼睛看自己,心中暗下決定,日後不管如何,一定要讓胡炭好好學些法術,可別象爹一樣,每遇危難,總是仗著運氣逃脫性命。運氣可不能跟著他一輩子。

  吃完乾糧。胡不為趕緊將兒子仍吊在胸前縛好。邁開大步向前方直行。

  道上一日無話。

  第二日凌晨,胡不為便走進了穎昌府地界。

  夏季晝長夜短,才剛剛進入卯時,天色已經明亮了。道路上許多鄉人赤足負薪而行,這是鄰近山區的樵夫,起個大早,要到附近城鎮把前些日子伐下的木柴賣掉,換些油鹽食物。胡不為夾在人群中行走,也不著急,慢慢觀賞山區景緻。

  正得趣間,聽得後方腳步聲急,似乎許多人正快步奔來。有人嚷道:“前面的,讓讓路!讓我們先過去。”眾鄉民依言向兩邊散開,分出一條道來。十餘個身著綠衫的壯年漢子行色匆匆,魚貫衝過去了。胡不為只擔心是平七雁他們發覺上當來追拿自己的,哪敢造次,不聲不響跟在兩個樵夫身後,只偷眼去看。

  十餘人帶著兵刃,飛步向前去了。渾沒察覺藏在柴堆後的胡不為。胡不為放下心來。料想這些人不是來追拿自己的,要不,早就向路人詢問自己形貌了。

  也不知前路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些人如此急於趕路?胡不為邊走邊想,正猶疑間,聽得身後又傳來颯颯聲響,三名穿白袍的漢子凌空踏步,縱過眾人頭頂也向前衝去了。這幾人武藝高強,提氣縱越竟達兩三丈。看著三點白影在綠樹突岩中縱躍前行,胡不為心中驚疑更甚,難道……前面又有妖怪?

  心驚膽顫走了六七里路。又有四撥人從後面趕來,人人行色匆匆,前方果然發生了事故。胡不為暗暗叫苦,怎麼這幾日如此不太平?似乎天底下的事故都跟胡老爺子有仇,他走哪條路,哪條路就必定會出事。他卻不知,現下何止穎昌府,東至蘇杭,南至雷瓊兩州,西部梓州茂州,北方真定河間兩府,處處妖聲四起,從去年夏末至今,一年間從來也沒斷過變故。

  抱怨歸抱怨,他此時再想回頭卻也不能了。且不說幾名官差說不定仍在後面追趕,而且,縱然往回走,又該向哪行去?難道再回那樹林子裡給妖怪當食物不成?

  這般硬著頭皮走了十餘里路,胡不為如驚弓之鳥,時時作好逃命的準備。哪知一路行來,卻一直沒遇著什麼可怖的事件發生。待得爬過一處矮坡,遠遠望見前面隱約有村鎮的模樣,胡不為這才放寬了心。有人聚集的地方,料來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而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前面城鎮出現妖怪,有那麼些人做墊背,他胡老爺子料想也有大把機會逃脫掉。

  重拾了精神,跟一群樵夫湧進城去了。

  這是一座名叫陽城的小城鎮,不過二百來戶人家聚居,多是些土牆矮房,一條黃土大道貫穿全鎮,兩邊零落開著雜貨店舖。胡不為穿過街道,要尋個飯館好好吃頓飯。這些日子一直沒吃過像樣的飯食,也該好好犒勞一下肚腸了。

  行不多遠,便在鎮子北側發現了一挑酒旗,黃綢布面上, ‘一品香居’四個繡字鮮紅奪目,襯著灰牆碧瓦,這棟兩層小樓在日光下看來鮮亮無比。這是鎮上唯一的一間飯莊,也是造得最金碧輝煌的建築。胡不為萬料不到在如此破落的小鎮上居然會有這般奢華的飯莊,遠遠看到門前立著的的朱漆廊柱和簷前掛的燈籠,不由得大喜過望,瞧飯莊造得這般氣派,想必飯食也是不錯的。反正他胡不為有的是銀子,這飯資倒不用太計較。

  抱著兒子興沖沖奔入飯莊前廳,看到內堂三扇雕花屏門已經敞開了,裡面黑壓壓的似乎坐著不少人。胡不為暗嘆,這飯莊生意當真紅火得很,一大早便有這許多人來光顧搶位子,料想定有什麼招牌拿手菜聞名於外,才引來這麼多食客。這麼一想,饞涎登時倒灌入腦,心中哪還容得下他物? ‘咕嘟’吞下一大口唾液,胡不為揚脖叫道:“店家,給我上些好酒好菜,雞鴨魚肉,有的都給我上一盤!招牌菜每樣一道!”他此刻懷裡揣著好幾錠金子,暴富而自得,自不會心疼幾兩銀子的飯錢。

  一步橫跨過門檻,入眼就看到了房子緊裡的方桌邊一個白衣男子背對而坐。胡不為急不可耐,眼睛略略掃了一圈,見四圍全坐滿了客人,全無空處,自然而然又把目光轉到了那白衣男子身邊。

  正好,他身邊幾條條凳都空著。

  “這位兄台,咱們並一桌不介意吧?”饞蟲勾魂,胡不為現下只記掛著紅燒蹄膀和大塊叉燒肉的美味,哪還想及其餘?拔足飛躍,勇猛的向那男子身邊的凳子衝去。這幾天吃著生硬寡味的乾糧,快把他胡老爺子逼瘋了。他只恨不得這飯莊的廚師夥計全是快刀手,快洗快切快炒快送,飯菜立時便端來,酬得口腹一快。

  他卻沒有發現,入店這麼久以來,一直沒看到掌櫃的和店小二出來招呼,店中也沒有點菜傳菜的喧鬧之聲。安靜深沉成這樣,也太悖乎常理了。

  若胡不為再細心一些,他便會發現,坐在周邊的食客人人面色怪異,目光齊聚一處。每個人手上都緊緊握著兵刃,顯然正在全神提防。而且,毫無例外的,桌面上都是全無飯食!

  他們不是來吃飯的。

  便在胡不為喜不自禁的當口,許是非驚喜的叫聲從通向二樓的樓梯上遠遠送了過來:“胡大俠!你怎麼來了?!”

  胡不為人在半空,聽見叫聲愣了一下,哪知,還未等他來得及思考,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聽得懷中 ‘豁!’的一聲巨響,靈龍鎮煞釘猛烈震盪開來,將他的肚皮顫得幾欲抽搐麻木,這顆聞妖而震的釘子此刻如同一尾勁力巨大的鯉魚,狂跳而起,在他懷中劇烈翻騰,發出裂石穿雲的巨響,尖銳之聲直欲震破耳膜!

  妖怪!大妖怪!胡不為腦中 ‘轟!’的一聲響,登時如同被雷電劈中尾巴的野貓,猛跳起來,全身繃緊了,瞪目察看四方,要找出妖怪的方位。真是時乖命蹇!他越害怕什麼東西,那東西就越到他身邊湊趣。天啊,他萬料不到自己竟然這麼招妖怪喜歡,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遇見他們。

  別人是命帶桃花運,豔福無邊。胡老爺子卻石破天驚別具一格,命帶妖怪運,倒霉透頂。

  同桌的食客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看來不過二十三四年紀。面目俊美,漆黑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用銀扣結住了披在腦後,更顯得儒雅風liu。他見胡不為落到了身邊,微微一笑,答他先前的話:“先生請便。”

  胡不為呆若木雞,傻在當地。哪來還說得出話來?

  這片刻之間,他早看出了那白衣男子正是全場目光的焦點所在。滿堂一百多名豪客都在惡狠狠的盯著這邊方向,如此,誰是妖怪,還用別人再跟他說明麼?

  他腦中再沒有了其他念頭,心裡只是狂叫:“死了!死了!完蛋了!姓胡的王八蛋,你這下自投羅網,自己作孽不可活,可怪不得別人!”這妖怪雖然看起來面目溫和,毫無敵意,可誰知道他表皮下面想的是什麼?說不定正在算計著自己身上哪塊肉最肥最美味呢。

  他這裡嚇得全身僵硬,樓梯上許是非卻全然不知其苦,正在大聲誇讚:“你們看胡大俠神情淡定,面對著妖孽竟然毫不退縮,唉,真是藝高人膽大,小老兒對他是越來越佩服了。”

  邊上有人問道:“胡大俠?他是誰?怎麼以前我沒聽說過?!

  “啊,他帶著一隻猴子,那是他的豢獸嗎?”

  許是非瞪大眼睛,現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叫道:“你們還不知道 ‘聖手小青龍’胡不為胡大俠?連平七雁和陳果老先生可對他尊敬得不得了。嘿嘿,幾位小兄弟,你們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前夜裡胡不為擊傷平七雁幾人的壯事添油加醋說來。那幾個愣頭青被他一番灌腦,無不對立時胡不為肅然起敬。再看向胡不為,見他面如雕塑,眼珠一動也不動,不消說,小青龍大俠定然正在凝聚氣息探察妖怪的虛實,以求一擊以破之。

  只是,這時間也未免太久了些。

  眾人眼睜睜看著那白衣男子慢條斯理的挑面條入口,低頭喝湯。一舉一動自如之極,全不似跟人拚鬥氣息的模樣,不禁大覺迷惘。難道胡大俠……睡著了?

  再等得片刻,坐在靠門位置的幾個靈霄派弟子終於抑不住怒色,躁動起來。他們的大師兄是個神情彪悍的劍客,手掌在面前飯桌猛的一拍,怒道:“妖怪!你不要在這裡消磨時間!我問你,你把我師傅的傳教鐵劍藏到哪裡去了?快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可不要怪我掌中的寶劍無情!”他身邊的幾個師弟齊聲鼓噪助威:“妖怪!我師兄問你話呢,快說!”有幾人 ‘嗆啷’拔出兵刃,雪亮的寒光耀人眼目,果然威風得很。

  胡不為受了這一聲激,這才緩過魂來, ‘啊!’的叫了一聲,面如死灰,兩眼緊緊的盯著那男子,渾身的抖戰止也止不住。聽懷中靈龍鎮煞釘鳴響得如此尖利,為以前所不曾遇過。可以推斷,這妖怪必定是修煉了許多時日的超級大妖,說不定比單嫣的歲數還要大。

  樓梯上的幾個年輕人看到胡不為渾身聳動,登時欣喜大叫:“啊!胡大俠發功了!他在凝聚法力呢!胡大俠,快殺了這頭妖孽!”他們哪裡知道,現在胡大俠正在生不如死的當口,心中正拚命勸自己:“冷靜!胡不為,不要害怕,慢慢站起來,轉身,走出門去。”

  心是這般想的,兩腿卻不聽使喚。軟得跟面條也似,別說邁步,就連站起來也困難萬分。

  胡不為驚懼無以復加,但他懷中的胡炭就膽大多了。小傢伙渾不知對面坐著的是頭厲害妖怪,偏過腦袋看他。眼中閃著好奇,在他幼小的心靈中,許是在想:“這人是誰?幹什麼這樣看我?”

  那男子與胡炭對視片刻,見小娃娃全無害怕之意,兩眼不霎的看著自己,也甚覺有趣,忍不住扮個鬼臉,惹得小胡炭格格大笑。胡炭趴在胡不為胸前,笑的涎水橫流,忽然看見那男子伸手做勢來捏自己面頰,樂不可支,趕緊把腦袋埋到他爹的懷裡躲避。他倒真把妖怪當成玩伴了。

  他這邊玩的興高采烈,他爹卻快崩潰了。瞪眼看著那隻修長的魔爪向自己喉下探來,全身卻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胡不為又急又恨,滿以為經歷過許多變故,自己會變得堅強一些,哪知等到當真遇見妖怪,竟然還是這般不爭氣!

  “胡不為!你當真是個膿包麼?動一動啊!”他在心中恨罵自己, “這樣怕死沒出息,怎麼殺犯查給萱兒奪取還丹?怎麼保護兒子不被傷害?”

  也不知是不是這番自勵起了作用,還是擔心兒子使然。等那白衣男子手指堪堪觸碰到胡炭的面頰,胡不為身子驀然大震,手上勁力忽復,右手一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

  “孩子……還小,不要……嚇……嚇著他。”胡不為擠出一個難看之極的笑容,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48
第三十章(對峙)壯氣飛貫九重天
    
  一百多名江湖人物盡聳然動容,眼見著胡不為與妖怪交上了手,人人心中劇跳:“妖怪就要開殺戒了!”人人暗中蓄勁,只待妖怪暴起發難時趕緊抵禦。

  只是,這面目陌生的漢子到底是何來歷?竟然有膽量與妖怪如此面對面過招,而且氣度沉穩,實在叫人敬佩。

  許是非先前看到胡不為驚慌失措的模樣,本來大起疑心。待得看到胡不為與妖怪一番格擋,這才釋了疑慮。直起身來大聲喊道:“胡大俠!殺了他!殺了他!這頭妖怪害死不少江湖兄弟了,你可千萬不要手軟啊!”

  胡不為暗中苦笑,這許老頭倒當真看得起自己。胡大俠倒是滿心熱切,盼望青龍趕緊飛出來將妖怪殺滅,好脫離危境,可是這該死的釘子從來就沒聽自己使喚過,你卻奈得它何?

  眼看著妖怪面上的表情僵硬住了,發難在即,胡不為心中卻反倒不如先前害怕。奇怪得很,明明生死就在眼前,為什麼,他的心跳卻慢慢平緩下來,急促的呼吸也突然平伏了?

  莫不是,害怕到了極點,竟反而察覺不到恐懼了?

  胡不為不知道,也沒有去想。這一刻之間,他只看到了一張臉。只有一張溫柔的,嫻靜的面容,正充滿憐愛的注視著他。如同過去無數個沉夜的夢中,他流著淚,與她淒然對望時的那樣,那張臉有令他發狂的憂傷,有令他止不住淚流滿面的哀婉。那深如靜淵一般的眼睛啊,分明記掛著永隔陰陽的心愛的丈夫和稚子,裡面融著多少令人無法消受的蝕骨的柔情!她面上有著感動,有著歡欣,有著期盼。胡不為似乎已經真切的聽到她溫柔的叫喊,她似乎就要伸手過來,輕輕攬住他的頭頸,象曾經的,許多個喜鵲在窗下婉轉啼鳴的早晨那樣,用臉,貼住他的臉頰,閉上眼低低呢喃,傾訴一年相別的思念。

  她怎能知道,他也無時不刻不在思唸著她啊!那些深沉的,龐大得直欲湧出心臟的情感,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只能像熔熾在冰川下面的岩漿洪流,無聲無息的翻騰滾湧,常在每一個午夜,在夢中化成冰冷的水,溢滿他的眼窩,淌過臉頰,將下面的草葉潤濕。

  真情何必爭在每個朝暮相對?便只這一刻,便足以讓風雲失色了啊。

  胡不為忽然有了種解脫般的愜意。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便在此刻失卻性命,又何足道哉?

  他已經活了近三十年了,有過兩情相悅的賢惠妻子,有過健康活潑的心愛的兒子,有過良朋,有過益友,也經歷過許多歡喜和憂愁的日子。這一生過得多彩多姿,夫復有何憾?!

  恐慌和驚懼如同退落的錢塘江潮,極快的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容淡定的平和之氣。當他頃刻間看穿了生死之門,看到了這道虛偽的禁錮後面妻子熱切的期待,他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生如夏花而已,既然有過絢爛的一瞬,既然那一瞬永也無法磨滅,凋敗便凋敗了罷。

  “孩子還小,不要嚇他。”胡不為放開了手,向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便在這一息之間,生死迫在眉睫的高壓之下,胡不為竟完成了一番天人互換。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然而這最難改變的懦弱怕死本性,竟在此刻被他生生扭轉了。

  被胡不為放開手指,那妖怪面上表情須臾數變,驚訝,疑惑,釋然,微笑,最後展開眉頭,溫和一笑,收回手指答道:“小孩子當真可愛。”瞧見胡炭又偷偷轉眼來看他,伸出舌頭再做個鬼臉,把小娃娃又樂得尖聲大笑,縮頭蹬腿,直望胡不為懷裡鑽。

  一人一妖這裡風波不興,坐在門邊的靈霄派諸弟子卻掛不住臉面了,人人氣沖牛斗,怒目圓睜。那大師兄譚飛賢得不到回答,自覺面子大失,一張臉快憋成了紫茄子。拔劍出鞘,斷然大喝道:“妖怪!你真要讓我動手麼?!”

  “你是安鐵鴆的徒弟吧。”妖怪總算把臉轉了過來,只是面容鎮定,怎麼看也不像被他的狠話嚇唬住的樣子。 “殺你師傅的另有其人,不妨告訴你,我這次下山,也是為他而來。”

  “放屁!放屁!胡說八道!不是你還有誰!鐵證如山,容不得你否認!”譚飛賢咆哮道, “我師傅半個月前在沅州遇害,手腳都被咬斷了,他就是被妖怪害死的!你半個月前正好在沅州出現,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你化出本相了,你還狡辯!”

  “你不相信,我也沒有法子,言盡於此,你要有什麼打算,都不妨做出來好了。”

  “你……”譚飛賢額上青筋一閃,握住劍柄的手攥緊了。這妖怪身陷重圍竟然還如此囂張,實在太叫人生氣了。所幸他還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憑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這只修煉近兩千年的角蟒精的。

  “眾位英雄!大夥兒都看到了,妖孽氣焰是何等的囂張!難道咱們還能容忍下去麼?今日如果放脫了他,任他四處為害,日後豈不是要被江湖同道恥笑?咱們還有什麼臉面再去面對天下百姓?!”譚飛賢倒也不算太笨,激將法用得倒是時候。

  一番鼓動之言登時起了效果,二三十名漢子熱血沸騰,都大聲叫嚷起來:“說得對!妖孽一日不除,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定!殺了他!”

  “這樣的害人之妖,就該見一個殺一個,萬萬不能放過。”

  只是說歸說,眾人誰也沒有邁出腳步。這頭角蟒精厲害得緊,誰敢吃了豹子膽去當打頭陣?半個多月來,從沅州到穎昌府,一路也不知有多少冒失的法師武客喪命在他手下了。群豪都不是傻子,自不會把自己送到蛇口去送死。

  譚飛賢見眾人都不出手,忍不住又振臂喝道:“怎麼?大夥兒都想夾尾巴做人麼?上啊!”這話就比較不中聽了。也是他氣急敗壞之下,沒好好考慮說話的技巧。

  果然,話音才落,靠近樓梯的角落便傳來一人的反譏之聲:“我看夾尾巴做人的,只有你們靈霄一派吧?哼哼,掌門人莫名其妙的被妖怪害死,傳教的鐵劍不知所蹤,本來就夠丟人的了。哪知一群沒出息的門人不思報仇,整日只為著爭搶掌門人的位置鬧得雞飛狗跳,唉!說起來我都替你們難為情。”

  這人說話惡毒得很,正揭到靈霄派眾人的傷疤。一群弟子登時勃然大怒。站起身來,拔出武器齊指過去:“哪個王八蛋在胡說八道!有膽子出來再說一遍。”這群弟子果然存著私心,要逼問妖怪查出傳教鐵劍的下落,好回去爭搶掌門人之位。被人如此當眾揭發出來,如何不惱羞成怒?

  靈霄派掌門人 ‘蒼靈鐵燕’安鐵鴆一月前在沅州被角蟒妖所害,手足盡斷,這件事在江湖上風傳已遍。由於死得突然,安鐵鴆還沒來得及確立下一代掌門,使得門派裡各系人馬明爭暗鬥起來,譚飛賢是大弟子,聲言師傅死後,掌門的位置便該讓自己來當,安鐵鴆的嫡系弟子自然全力擁護他。哪知他的六個師叔伯卻不干,說道當前應以報仇為第一要務,掌門更應當以能者任之。幾撥人爭了半個多月了,江湖上傳為笑談。

  只是靈霄派也算是個有實力的大派,眾人心中明知,卻是誰都不願當面說出來惹怒他們。

  今天竟有個膽大包天的人,敢來揭短,實在令人大開眼界。

  “怎麼!縮到王八殼裡面去了麼?有膽子再出來說話呀!”靈霄派諸弟子不敢對付妖怪,但對付人就有底氣多了。眼見說話那人不敢回答,均是氣勢大漲。

  “丟人一次還嫌不夠,還要丟第二次?唉,靈霄派門人的愛好果然不同凡響,佩服啊佩服。”誰料想,那人竟然真的不知進退,冷冷一句話,又將靈霄派的十餘名弟子激得怒火萬丈。

  這時譚飛賢已經聽出來了,說話的正是鼎州千葉門的門主段光洮。這老兒一向與靈霄派不睦,卻想不到他也到這飯館來了。一時怒不可遏, ‘托’的跳起來,厲聲叫道:“段老賊!你如此辱我靈霄派,到底是何用意?咱們的梁子早已揭過了,你還要重揀起來,好,好!有本事就來一決生死!怕死的就是烏龜王八蛋!”

  六年前譚飛賢隨師傅到洞庭湖歷練,在湖中盪舟時,卻因小故與千葉門起了爭鬥。兩派人大打出手,就此結下了仇。後來經過高人居中調停,兩派人才按下了怨憤,但段光洮本人氣量狹窄,豈會輕易將此事忘卻?心中一直存著疙瘩,只是明知自己功力不足不是安鐵鴆的對手,這才一直隱忍不發。哪知天賜良機,一個月前安鐵鴆竟然被妖怪害死了。失去頂門柱的靈霄派實力大減,那還有什麼好擔憂的?正好趁此機會羞辱他們一番,一洩怨憤。

  當下聽了譚飛賢的挑戰,段光洮只冷冷一笑,正要答話,哪知聽得堂中群豪齊聲吶喊,突然間刀槍之聲大作,所有的豪客都把兵刃抽了出來了。四面光團頻閃,幾個豢養師也慌忙把豢獸給召動出來。

  原來妖怪站起來了。

  胡不為呼了一口氣,微微皺起眉頭,眼見著白衣男子只不過站起身來,便引得眾人嚴加戒備。這妖怪的恐怖可絕非一般。胡家父子的命運實在看不到有何光明出路。當下默不作聲,心中暗自盤算:“卻該想個什麼法子,趕緊離開這裡?”半低下腦袋,一雙眼睛不住轉動。適才一番心路變遷,將他的恐慌之意驅得乾乾淨淨,此刻便有餘裕來思考脫身之策了。

  怕死雖是不用再怕了,可也沒必要一門求死,如有逃生的可能,還是盡力尋找出逃脫為好。不為別的,只求炭兒能繼續活下去。

  誰承想,還沒等他想出一個圓滿的計策,門外又起驚變!眾人驀然間聽到了堂外街道居民驚恐的叫喊,隨即,一聲淒厲的長嗥傳來,完全不類人聲,負滿痛楚、驚懼和絕望,尾音悠悠不絕,令群豪心都抽緊了。

  滿堂武客人人面露驚疑之色,聽這叫聲如此粗野,難道又有妖怪衝來麼?十餘名法師心中擔憂,急提靈氣,快速向門邊衝去,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哪知便在此時,聽得街道上 ‘噌噌’的拖拽之聲不絕,到門口停住了,人影一晃,一高一矮兩人封在門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那是一個身著灰袍的白鬚老者和一個穿紅衣的小女童。老頭兒身材高大,皓首皤然,雖然衣衫簡樸,但面上一股沉穩剛猛之氣,令人一望便生壓迫之感。小女童卻長得雪白可愛,腦後垂著幾根細細的黃髫,用紅瑪瑙串成珠花紮住了,更見稚氣乖巧。

  是苦榕和他的小孫女!胡不為曾在劉府力鬥蜈蚣時遇見過的,卻不知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胡不為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這苦榕老頭似乎是個來歷極大的人物,有他在場,對付妖怪便更有勝算了,救自己逃出重圍的機會也更大。憂的是自己正處在最危險的中心,妖怪被群雄團團圍困住了,在走投無路之下會不會凶相畢現先把自己弄死。

  妖怪果然很忌憚苦榕。見他進來,本來漠然的表情登時改變,皺起了眉頭。

  “要動手了!”胡不為心中暗自警惕,全身的筋肉崩緊了。趁著妖怪望向苦榕的當口,手指慢慢動作,悄沒聲息的解開胸前的扣帶,將兒子放了下來。只要一會兒動起手來,他就馬上把胡炭塞到桌子底下。

  他只盼脫離開妖怪的視線以後,兒子能多得一分活命的機會。

  然而預料中的爭鬥卻沒有到來。

  苦榕表情從容,便在群豪的注視中大踏步走到桌前,到胡不為身邊坐下了。看到胡不為居然坐在這裡,他也大感驚訝。眼中疑色一閃而過,但到底忍住了問話的念頭,轉向那白衣食客問道:“怎麼稱呼?”

  “山。賤名山越。”

  “是你殺的人麼?”

  “不是。”

  苦榕點點頭,直視著那男子說道:“恕我冒昧,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本相是什麼?”

  白衣男子哈哈大笑,神情極為暢快,似乎聽見了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既然知道冒昧,那便該知道這話問得沒有道理。老先生目光如炬,應當瞧出一些端倪了,難道還用在下再說明麼?”

  “好,他在哪裡?”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

  苦榕濃眉展動,一雙眼睛炯炯生光,霎也不霎的看向他。白衣男子卻也不懼,微笑著與苦榕對視。兩人都是性情堅韌的人物,目光相對,誰都沒有退讓之意。

  胡不為從旁看著,心中大感緊張。這兩人的眼神中雖然看不出絲毫敵對,但那也難說得很,高人和妖怪一樣,行事一向是神鬼莫測的。誰能料得到他們什麼時候動手?若不趁早做些準備,等到他們大打起來可就晚了。腦中飛速旋轉,屁股慢慢挪動,向著牆壁裡側躲滑去。他想先離開兩人的視線,等兩人察覺不到自己後再行拔足逃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一番如意念頭卻全讓一個莽撞的年輕人給攪黃了。眼見著妖怪全神貫注與苦榕對視,無暇他顧,坐在他背後位置的幾個年輕人登覺有機可趁,一人悄沒聲息的摸出吹筒來,納入毒針,輕輕置入自己口中。然後,覷準機會,向山越突然噴去!

  此時胡不為剛剛把右腳抽出凳外,驀然間,見對面幾點烏光迅疾無倫的向這邊方向激飛過來,不由得大駭,忙不迭的縮頭弓背,登時把長凳給壓翻了,和兒子一齊滾倒在地。

  “叮叮叮叮!”四聲脆響,四枚毒針才射到山越身前一丈,不知何故竟陡然轉向,齊向上飛,釘到了二樓的樓板之上。那年輕漢子萬料不到志在必得的一擊竟然失手,駭然色變,只驚呼一聲,趕緊抽身跳起,向著門外狂奔而去。

  哪知山越竟不追趕。只微微一笑,向著苦榕抱拳道:“老先生還有話要問麼?”

  苦榕搖搖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相信不是你。你走吧。”

  這話一出,群雄登時嘩然,許多人叫道:“不能放!不能走!怎麼能放虎歸山?” “今日讓他逃脫,以後再找他就不容易了!不行!說什麼也不能放他走!”有人又道:“這妖孽兩手血腥,咱們怎麼能夠對他有婦人之仁?快殺了他!”聽得群豪的反對聲音響之不絕,苦榕重重哼了一聲,怒目掃將過去,一干人立時閉嘴。

  “好哇,你們誰覺得自己有本事,倒不妨下來攔他好了!”

  群雄默然。大夥兒人多膽大,但膽大未必武藝也高,這老頭將這一軍當真要命。惱羞成怒之下,便有人把目標轉向,對苦榕冷嘲熱諷起來:“老頭兒,你是誰?憑什麼在這裡發號施令?”

  “別在那指手畫腳的,糟老頭兒,趕緊讓開。”

  苦榕絕跡江湖近四十年,新一輩的俠客們自然不知他的名頭。眼見他穿得一點也不氣派,似乎不是什麼江湖名人。便有人輕視起來:“敢莫是個瘋子,真以為自己當上江湖霸主了?”

  無論在什麼人中,總免不了有些量衣度人之徒的。眾人起先只是偷偷竊笑議論,過得一會,見苦榕全無動作,慢慢的膽子便大了,說話的聲音也漸漸響起來,一些本來遮遮掩掩的話語說得也越來越放肆。

  聽見這麼些人對爺爺出言無狀,那小姑娘寧雨柔終於忍不住了,稚聲稚氣的反駁道:“你們不要胡說,爺爺不是瘋子,爺爺……很好,很好很好的。”她實在想不出什麼詞來解釋爺爺不瘋,只能用很好很好來形容。

  群豪聽說,笑得更是大聲,有人道:“小姑娘,你爺爺不是瘋子,他只是個傻子,不知道自己姓什麼而已。”

  苦榕一張臉上怒色漸重,右手撐在飯桌上,隨著心潮起伏,一鬆一緊。胡不為駭然看到,上好的楠木桌面竟已被他摳出五道深痕來,堅實的邊緣,在他掌下如同腐土一般,被捏得木屑紛紛落下。

  此時場外的群豪兀自不知收斂,仍在指摘不停。那靈霄派的大弟子譚飛賢更是猖狂,將段光洮譏刺出的一肚子不爽都轉移到苦榕身上,滿堂中便只聽見了他的高聲大笑:“……狂妄的人見多了,譚某人卻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哈哈哈哈,你讓他走?你問過我們靈霄派了麼?你說話是聖旨麼?知不知道師仇不共戴天?老頭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給咱們這麼發號施令麼?”

  一群師弟聲聲附和,哄堂大笑。

  “別以為仗著年紀大就倚老賣老指使人,咱們都是在刀槍中討生活的,可不是隨便什麼不知所謂的街頭小混混。”那漢子兀自在大放厥詞,全然看不到苦榕氣得鬍鬚亂顫:“你要真想過過這個癮,到窯子裡找個粉頭,趕著生出十個八個娃娃來,十八年以後再使喚也還來得及。”

  “他還能生得出來嗎?”遠處有人遙遙答腔,惹得眾人再暴出狂笑聲來。

  苦榕慢慢轉過臉去,盯著譚飛賢,眼角不住抽動,顯然已是怒不可遏:“你是靈霄派的。你叫譚飛賢。”譚飛賢洋洋得意,道:“不錯!老子就是譚飛賢,怎麼,你老人家有什麼指教?”苦榕點頭道:“好,好,很好……靈霄派的……”

  “好?當然好!”譚飛賢當真不堪得很,一不知形勢,二不知進退,三不知死活。也怪安鐵鴆死得太早,還沒好好教導他怎麼學會看人臉色說話,聽他繼續譏刺道:“譚某人說話做事,從來都是量力而行,怎麼也要比你這個胡說八道的老傢伙要好得多……”

  苦榕怒極,哪裡還能忍耐得住,斷喝道:“閉上你的狗嘴!”運掌如風,一下拍在面前的飯桌上,只 ‘轟隆!’一下,堅硬無比的楠木桌子登時給震成碎塊。勁氣狂飆,暴怒的氣息如浪潮翻滾般向著四面八方衝擊過去,聽得滾雷也似的一陣暴響,屋中似乎剛被暴雨橫向摧殘,牆壁、樓梯全都被碎裂的木片穿出無數小孔。樓梯下的幾罈酒甕盡崩碎開來。

  全屋一百多人立時如當風口,被壓迫得氣息不暢,哪還有餘力來出口嘲笑?

  胡不為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踉蹌後退,待得看到面前好好的一張桌子變得支離破碎,眼珠子直要掙破眼眶掉落下來。這是何等力道!堅硬的楠木桌子,此刻竟變成了數百片指頭長短的木條!

  那靈霄弟子譚飛賢也被這出其不意的巨響驚出一聲冷汗,等到勁風捲完心情稍復,口頭上又強硬起來:“拍桌子誰不會,我老人家……”哪知話沒說完,便聽見 ‘喀嚓!’ ‘喀嚓!’ “喀哧哧!” “砰!”的碎裂聲音響之不絕,一連串倒塌聲響從堂屋各處依次傳來,順牆擺放的一十八張桌子同時炸碎開,便在群豪的驚呼聲中,如同一線牽引的朽木枯槁般,全無倖免,一一崩裂開來,盡散成指頭大小的木片!

  威勢如此,誰敢與抗!?

  他這時候才真正感到了震怖!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49
第三十一章:(離間)蘇秦曾以計齊宋

  何獨是他?見到這樣霸氣無比的掌力,誰又能夠不悚然動容?單憑一掌之力,便將遠遠分隔各處的桌子震得粉碎,而且還不傷到他人。這份隔空傳勁的功力,這份精準的拿捏手法,不是大宗師級別又怎能辦到?!

  他們哪裡知道,苦榕四十年前便已是純習武術而有大成的厲害人物。那時便已接近到 ‘大修為者’關口,此時年隔四十,功力更上層樓。豈是他們這些無名之徒所能望及項背?天下術派,拋開法術的佛道傳源不說,按其所長,共分 ‘武、巫、術、器、養’五大類。而武、術常為各類學術者培根之基。也就是說,無論是學巫的,還是豢養靈獸煉製法器的,都必定先從修身練武和修心練氣開始。

  往後,隨著個人資質不同,或早或晚,再拋開這些基礎根基,另尋渠道細加鑽研。大抵而言,五門流派相生相剋,互有牽制。巫者長於制心,術者長於多變。器養兩途,借命於他物,進可借兩力以攻敵,退可據絕地以逢生。而武者,作為其中最粗淺的一類,原本難有大作為。但自從唐末武人楊元昊參透生死玄關,解出 ‘懸、虛、怒、定、破、離’六層氣功運行軌跡,使得武技進展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具體而言,人身上共有六處玄關,天頂百會、喉頭十二重樓、胸口羶中、丹田氣海,會陰、尾閭。這幾處關竅與任督兩脈相生相異,相合相分,其氣機運行之法也與平常練氣大有不同。

  苦榕四十年前便已打開十二重樓的玄關,胸口羶中關破解在即,距離進入大修為者的境界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了。只是因突生情變才歸隱深山,使功力停滯不前。而今日今時,隨著年月流轉,他體內的氣功比四十年前增加了何止數倍?漫說是安鐵鴆,就算是靈霄派的開派祖師程俞遷仍然存世,也不得不對他忌憚三分。

  譚飛賢不知死活,隨口胡說,終於惹得苦榕暴怒。看著這般驚天動地的奮力一擊,哪裡還有膽說出不恭之話來?幸好苦榕知道他不過是個口不隨心的草包,激怒過後,倒也沒有將他碎屍萬段的打算。

  群豪面目慘白,驚懼的看著苦榕。這一掌排擊,將他們的輕視之心轟得乾乾淨淨,再望向威風凜凜的老頭兒,眼中只有欽佩和震動,如見天神。

  胡不為此刻也是充滿敬意的呆頭鵝一員。他雖然早知苦榕來歷不凡,但卻沒想到老頭兒功力這般驚世駭俗。 “唉,我這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這麼厲害的功夫。”他痴痴的看著身前不遠的高大的身影,心中又嫉又羨,胸中隱隱又感豪氣湧生。

  “好,好,好。苦榕老前輩寶刀未老,功力還是這般精純,當真令人歎服。”門口有人拍掌笑道。只是聲音粗嗄嘶啞,帶著一種古怪的語調,一點也不讓人覺得他當真有多欽佩。

  群豪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一品香居的門口已多了一群身著黑袍之人。

  “羅門妖教!”有人驚叫出聲來。羅門教行蹤神秘,辦事極詭,向被江湖正統視為妖邪一流。只是他們一向隱匿行跡,只在大理和吐蕃交界處活動,平常江湖人物多遇不上他們。今日這群奸邪外道竟然明目張膽的到中原腹地行動,卻不知為著何事。

  山越見了來人,面色似乎變了幾變。向苦榕拱手道:“老先生,在下還有事要辦,先行告退一步了。”

  苦榕 ‘哦’的一聲,並不挽留,只拱了拱手。

  “且慢!”羅門教當先的頭領卻在此時說話了,把目光投到山越身上:“兄台何必這麼著急就走?老夫幾人還有一事想與閣下商討,不知能否再耽擱一下?”

  山越面上神色不動,道:“哦?有什麼指教?”

  那首領笑道:“指教?不敢不敢,閣下氣宇軒昂,一定便是近日來把江湖搞得沸沸揚揚的風雲人物了,卻不知高姓大名?”他說話的腔調原也平平淡淡,只是帶著一種古怪的節奏,令眾人聽來甚覺刺耳。

  胡不為又有了那種熟悉的毛蟲過耳的感覺。登時呼吸急促,身體繃緊起來。這些人,就是和殺害他愛妻的人是一路的!他憤然的盯著那群黑袍之人,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血色的除夕,又看到了趙萱臨死前絕望的眼神。他和這些人有殺妻之仇,毀家之恨,大丈夫生而在世,不能雪恥,還有什麼顏面活下去?!

  胡不為原來從也沒想過要復仇,他本性平和,與世無爭,受了磨難也只想著如何逃脫過去。去年時妻子被殺害,他雖然悲傷欲絕,但卻一直沒興過報仇雪恨之念。然而命運竟在今日安排了仇人在這裡與他相見,一照面之下,登時勾出陳年舊恨,更激起了胸中血性。 “怎麼想個法子,將這些人算計下去?!”胡不為目中噴著怒火,越過苦榕的肩膀看向羅門教的頭領。斗笠下面,只有一團渾黑,看不見面目。

  這些人將他害得家破人亡,血海深仇,豈容他們輕易逃脫掉?只是胡不為素來不以武力取勝,硬衝上去,不啻於以卵擊石,徒喪性命而已。只得謀劃一個陰毒的法子,將他們一網打盡了,方消心頭之恨。

  胡不為在心中盤算著計策,便沒聽到山越與那羅門教首領的對答。

  這夥人是給山越下請貼而來。

  聽過山越報上姓名,那首領向他拱手道:“敝教主聽說了山越先生近日的作為,很欽佩先生的勇氣,有意邀請先生到敝教總壇一晤,萬望先生一定要賞臉光臨。”

  山越微笑道:“山越只不過是個粗鄙之人,怎經得起尊教主這麼抬愛?”

  那首領哈哈大笑,道:“山先生何必過謙?能把天下攪得風雲變色,豈是一般人物所能辦到?敝教主時常對屬下等言道,天道滄桑,在這世間志者不能遂其志,能者不能盡其長,好好的江山天下盡被一些無能之輩把持左右,實在可惜。竊思山先生之意,也是不能容忍這些愚蠢之徒為填其私慾而攪亂乾坤,所以才出手施加教訓。敝教主對山先生的膽識手段非常讚賞,極盼與先生相謀一醉,暢談天下。哈哈哈,山先生,不知意下如何?”

  山越笑道:“慚愧慚愧,尊教主雄才大略,心極四海,竟對在下一介莽夫如此看重,教山越如何克當?”

  那首領道:“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山先生乃有膽有識之人,英雄識英雄,相信與敝教主定然一見如故。在下傳達之責已經辦完,下個月初三,敝教掃榻置宴,恭迎先生大駕,如山先生屆時能賞面光臨,敝教上下盡感榮寵。”

  山越道:“好說,好說。”

  苦榕沉著臉聽完他們的對答,面上現出厭惡之色來,冷冷哼道:“一群邪魔外道,到處拉幫結夥,也不知要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首領哈哈大笑:“苦榕老前輩想是有話要說。不如我把前輩的意見再跟敝教主說一說?想必教主一定會很樂意跟您老人家再敘敘舊的。”苦榕面上怒色一閃,待要發作。然而似乎想到什麼難言之事,終於只嘆了口氣,牽起小姑娘寧雨柔的手,黯然道:“柔兒,咱們走吧。”

  胡不為大驚,苦榕正是群豪裡面最厲害的人物,他若走了,誰來助他報仇血恨?適才他左思右想,卻只盤算出一條出路來,那便是怎生使個離間挑撥之計,引得苦榕與這群黑袍羅門教徒拚鬥,否則,餘者碌碌,誰都不堪擔當此項大任。

  “苦榕老前輩!請留步!”眼看著苦榕就要跨過前廳,胡不為慌忙叫道,同時腦中飛快盤算,卻該用個什麼法子把他攔下來。苦榕一條腿已跨出了門外,聽見叫喊,長眉一軒:“你叫我?有什麼事?”

  胡不為 ‘啊’的一聲,道:“這個……這個……”心中憂急如焚,卻該尋個什麼藉口才好?遊目四顧間,看到樓梯上一群武客正聚目向這邊投來,許是非雜在其中探頭探腦望向自己,登時心中一動。

  “青龍士簡大俠讓我捎話給你!”胡不為揚聲道。

  滿堂群豪,連同十餘名羅門教徒同時色變。

  “青龍士?我一向與他沒有什麼交情,他怎麼會有話跟我說?”苦榕一臉疑惑之色,但到底礙著青龍士的名頭,只得又折返回來,問:“他要說什麼?”

  一百多人登時屏住氣息,同時支起耳朵。

  胡不為道:“簡大俠說了,近來……江湖不太平,這個……妖魔鬼怪,啊……害人性命,嗯,他說,身為江湖……的大俠,他不能忍受邪門外道毒害百姓,決定要……要……要……要……”饒是胡不為平常說謊跟吃飯一般平常,但要他頃刻間捏造出一個跟江湖相關的謊言來,卻也委實不易。虧得他頭腦反應還快,結結巴巴說了下來,倒還有點條理。只苦了一百多個要聽下文的竊密者,被他四個 ‘要’字吊得心懸半空。

  “要與苦榕前輩商量一件事。”胡不為還沒想好什麼事。

  “啵!”群豪大感失望,一齊吐出氣息來,顯然人人不爽。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苦榕面上將信將疑, “他有什麼想法,儘管去做好了,幹什麼要拉上我老頭子?”

  胡不為哈哈乾笑了一聲,道:“苦榕老前輩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具體哪裡不對,胡大俠也是不知道的,但依他平素騙人的經驗,若此時不把苦榕攪得自覺理虧,想要取信他可就難了。一時心中找不到理由,趕緊向樓梯上的許是非招手道:“許是非大俠,你過來一下。”

  許是非被人當眾稱呼做大俠,料來也是生平第一次,受寵若驚,帶著一臉得意之色翻身下來。

  “胡大俠,有什麼事?”許是非一臉諂笑問道。

  “我跟青龍士簡大哥是朋友,你是知道的。”

  許是非忙道:“知道,知道,咱們江湖人物,誰不知道胡大俠與簡大俠是好朋友?劉振麾劉大俠和陳果老先生一直對胡大俠讚不絕口呢!像胡大俠這般急公好義,慷慨大方的俠客,江湖上實在太少了。”慷慨大方,自然是指胡不為昨夜裡猛許好處而言。

  “簡大哥?!”苦榕叫了起來:“青龍士只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你管他叫大哥?!”話中已有不信之意。

  胡不為一聽,心道:“壞了!牛皮漏了。”他一直以為青龍士能得如此名聲,怎麼也該有四五十歲年紀了,誰料想竟然這麼年輕!只是他向來被人揭穿謊言慣了,這樣的局面又怎會應付不來?當下冷哼一聲,道:“江湖尊長,以實力說話,簡大俠年紀雖小,怎麼就不能當大哥?你說是吧?”後一句卻是問向許是非。

  許是非點頭點跟跟雞啄米一般:“當然,當然!那也沒什麼不妥。”

  苦榕啞口無言,默然了片刻,問道:“好吧,你說,他有什麼話要跟我商量?”

  “他說……”胡不為把眼睛投到那幾名羅門教徒身上,見他們也正面向這邊看來,不由得大感躊躇。要不要就這麼把矛頭轉移過去?本來是想暗放冷箭偷偷挑撥的,可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轉成明槍作戰,若是苦榕竟不受激,那胡家父子可就遭殃了。

  腦中閃過了愛妻染滿鮮血的面容。趙萱臨死前,似乎還在擔心他的傷勢。

  “羅門教罪孽深重,殺人如麻,害得許多無辜百姓家破人亡……”胡不為眼中透出冰冷之意來,一字一句說道。念及愛妻,他的心中立時便被仇恨填滿了。 “青龍士讓我跟你說,如果遇見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請老前輩務必為民除害,他會對你感激不盡。”

  幾名羅門教徒頓時身體劇震,把頭聚在一起,顯然是在急速商談交換意見。

  “就這件事麼?”苦榕淡淡的說道,面上全無表情,也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 “那我可能要讓他失望了。”胡不為心一沉,聽苦榕繼續說道:“請你轉告給簡大俠,承蒙他看得起老頭子,只是,老頭子已經年老力衰,精神體力都大不如前,再沒有精力來理會這些雜事了……”

  “苦榕老前輩!”胡不為叫道:“難道你當真忍心……”

  “夠了!”苦榕打斷他的話,道:“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個世界,是年輕人的世界,已經沒有我們什麼事了。簡大俠年少有為,也不需要我這個快死的老頭子幫忙。”說完,再不看他一眼,拉起孫女的手昂然向外走去。

  胡不為滿心悲涼。難道,他又做錯了麼?

  待得苦榕行出大門,羅門教眾人便把目光齊射到胡不為身上。胡不為雖看不到他們的面目眼睛,但分明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冰冷的殺機。

  “你姓胡?”

  胡不為不答。

  “青龍士當真說了這樣的話麼?還是你假傳其言故意栽贓?”

  胡不為瞪著他,眼中只有怒火。他料知今日定然無倖,便也不再顧忌遮掩了。反正自己已經不想活了,何必再怕他們?

  “你們這些惡魔!”胡不為咬牙說道, “殺了我的妻子,我的親人,我恨不得將你們碎屍萬段!”

  “哈哈哈哈,就憑你?”那首領明顯的鬆了口氣。胡不為這話說來,分明便是承認了自己是為復仇才借用青龍士的名號。不管怎麼說,青龍士沒有公開與羅門教為敵,都是一件好消息。

  “來,我就在這裡,你來殺我吧。”黑袍客迎上前來兩步,淡淡說道。他早看出胡不為靈氣極弱,也不怕他有什麼厲害法術。

  被人殺妻仇人如此輕視,胡不為哪裡還沉得住氣?面上漲得通紅,凝聚一身的法力,盡傳到心區絳宮。他此刻法力比在獄中時又有精進,感覺到點點溫暖的靈氣聚在胸口,漸漸團成一個小碗大小的熱物。胡不為決意要一擊克敵,不給他第二次機會。

  “火球,破!”他嗔目大喝,右掌橫推出去,但聽 ‘嗡!’的一聲郁響,一團巨大如飯桌的火球從他掌前憑空湧出,疾向羅門教的頭領擊去。

  群豪本來還是滿懷期待,待得看到胡不為撇出這麼一個虛張聲勢的火球,均是紛紛嘆氣,暗想:原來這人只不過是個法術門外漢而已。

  火球是五行術裡最粗淺的法術,未必是越大越好,若能將法力凝聚在一點,小小一發火蛋,也要比胡不為這個碩大無朋的大傢伙要厲害得多。

  果然,那首領眼見火球來襲,全無躲閃之意,任火球撲上了他的面門。聽得 ‘噗伏!’一聲響,火球爆炸開來,熱浪翻捲,長達六七尺的火舌直舔到前廳去。

  “就這點能耐麼?”胡不為聽到對方冷冷的聲音,一顆心登時跌到了谷地。剛才一發火球已經耗盡了他身體裡的靈氣,然而那人竟似全無損傷。實力相差太遠了,自己連給人提鞋的份都不夠,還談什麼報仇雪恨?罷了,罷了,今生報仇無望了。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垂下了手。反正敵人要殺自己,也只是呼吸之間的工夫,也用不著徒勞抵抗。

  “你要不動手,那就該我了!”那首領拋下冷冰冰的一句話,嘴一張,猛的吐出一團灰白之物,迅如電火,直向胡不為喉頭噬來。

  懷中靈龍鎮煞釘感覺到殺機,登時停了振動,清鳴一聲,又一次物化而出!

  那團白物只到胡不為身前丈許便被狙殺了。青龍穿擊之勢快極,迎頭破去,登時將那物炸成一團血霧。

  “青龍!他有青龍!”

  “青龍士!”

  “啊!他是青龍士!”

  待得看清在半空旋轉的是條青光熒熒的飛龍,群豪登時驚呼起來。但馬上就有人發現了不對:“不是!他不是青龍士,他這條不是真龍!”

  青龍卷出的瞬間,那羅門教首領便已身子後仰,向後平滑三尺避開了鋒芒。

  這漢子竟然藏著厲害殺手鐧,當真陰險!那首領又驚又怒,待得看到自己噴出的吸血灰蝠被絞殺成碎塊,只有一小片翅膀掉落到地面來,只心痛得面上不住抽搐。這是他馴養九年的靈物,花了無數心血才育成今天這樣,竟然被這該殺的狗賊絞滅了!

  “你這個,老奸巨滑的騙子!”他恨恨的盯著胡不為,人人都聽得出他話裡濃濃的殺意 “今天不殺了你,我改成你的姓!”話剛說完,雙掌張開,兩臂向著左右極力伸展,人也同時半伏而下。

  群豪立時便聽到了 ‘吱吱吱吱!’雜亂的尖鳴,從那首領的袍袖之下,數不清的蝙蝠尖利的鳴叫著,疾飛出來。黃色,灰色,白色,紅色,那漢子的身子彷彿突然間變成了曠荒千年的溶洞,成百上千的蝙蝠從裡飛出覓食,聞到了鮮活的血肉人氣,只興奮得不住鳴叫,急拍翅膀,就要迫不及待的撲向人群啃食。幸得那羅門教首領知道此時不能與群豪對抗,全力鎮伏,劃出一個長寬十尺的四方防網,不讓它們逃飛出去。

  群蝠翻飛,竭力要向人多的地方衝擊,但始終衝不破主人布下的防網,不甘的尖利鳴叫。數次無果之後,只得退求其次,從上下左右各處,齊向胡不為三人包圍衝擊過來。

  胡不為大汗淋漓,眼看著面前數不清的灰白之物翻飛來去,直若無窮無盡。空氣中振翅之聲震耳欲聾。這些蝙蝠醜惡無比,眼小如豆,鼻翼上濕漉漉的,有的嘴邊還粘著或新鮮或腐敗的血肉。

  “啪!”的一聲響,一頭形大如兔的白蝠被青龍穿破了肚腸,發出嘶啞的叫聲,倒撞到樓板上面,留下一團暗紅的血漬。另一隻卻趁著空隙,從青龍顎下穿來,張開尖利雪白的細牙,向胡不為鼻子急咬。

  好青龍!電光火石之間,長尾一甩過去,青光暴閃,便將那膽大的進犯者拍成碎片。十餘隻冒失的先行者在青龍迅疾如電的攻擊中全無倖免,盡絞成肉塊。空氣中便浮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然而蝙蝠無窮無盡,直有萬千之數,一波被絞殺滅了,一波又如潮湧來,同伴慘重的傷亡並不能讓他們退卻分毫。

  好一場慘烈的大仗!群豪置身局外,直看得目瞪口呆。在那羅門教首領與胡不為之間,一個巨大的四方空間全被顏色形體各異的蝙蝠充斥滿了,便如同一頂碩大灰色的棉布帳,將局中人一同包裹進去。已看不清裡面是什麼狀況了,只看到無數蝙蝠的眼,牙,嘴和翅膀。偶爾,在蝠翅拍動漏出的極小的縫隙裡,能看到一道青綠的電光倏忽來去,將身子周圍的所有來襲者全部格殺。

  局中人裡,最閒適的山越,蝙蝠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不敢向他攻擊。最倒霉的是許是非,滿以為在群豪面前大大露臉,哪知卻被陷入火坑之中,眼看著許多長滿皺紋絨毛的醜陋蝠面從上下左右向這邊迫近,無數白色的細牙頻頻閃動,老頭兒快要崩潰了,幸得胡大俠法力高深,青龍了得,像一張疏而不漏的巨網,將那些要命的醜東西都擋在身前兩尺。

地面上蝠屍越來越多,層層疊壘。片刻之中,已有百餘隻蝙蝠讓青龍殺滅。那羅門教首領看得心頭大痛。這些血蝠品種極雜,齒上帶毒,都是在深山荒洞中棲息的怪物。他花費了巨大精力,數十年來用毒死的**屍體喂飼它們,令蝙蝠們浸染毒素,代代相傳,才終於演變成這樣令人恐懼的武器。

  眼下讓青龍象菜刀切西瓜一般左一個右一個,如何不讓他感到心疼。終於,在看到青龍一曲一折,快如流星般一條直線擊殺掉六隻大蝠過後,他再也沉不住氣,手臂環抱回胸前,將大部分的蝙蝠都召了回去。

  群蝠兀自不甘,厲聲尖叫,環著他的身子翩飛數匝,這才一頭紮入了黑袍之中。便如一條灰龍一頭穿入黑潭之中。

  胡不為見四面的蝙蝠減少了大半,不由得長舒一口氣。他的背後早被冷汗浸濕了。這黑袍惡客收回蝙蝠,難道是覺得殺不過青龍,死心了麼?胡不為有些僥倖的想道。

  然而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答案。

  一道灰白的巨大扁物從那漢子後脖突生出來,漸漸的展開摺疊的翅葉,變成一片上寬下窄劇刀一般的東西。接著,黑煙滾湧,在同一位置,又逐漸聚攏成一片扁平長物。

  那是一黑一白兩片巨大的蝠翼。

  群豪同聲發出驚呼!誰也想不到,會在這裡看到這樣古怪的法術。眼見那漢子緩緩搧動著兩片八尺有餘的巨翅,變得如同一頭蝙蝠一般,人人目瞪口呆。羅門教行跡詭秘,他們的法術流源也一向不為江湖所知。群豪做夢也沒想過天底下竟然會有這般打破常規的召動之法。

  **同體。這完全不同於豢養師現有的兩個流派。

  胡不為正當其鋒,直感到迫人的寒氣和腥氣湧上面來。他看得到翼膜上隆起的血管,看得見骨撐尖端尖利的勾爪。天啊!這樣可怕的怪物……也不知青龍能不能擋得住他!

  “伏!”的一聲破風之響,黑袍客將左邊的白翅劈將下來,群豪只看到一幕雪白的光牆,向著胡不為當頭落下。

  殺機!

  青龍立刻感覺到了,它並不直攖蝠翼的鋒芒,卻化做一道青影,穿敵首腦!

  群雄又暴出驚呼,看著青龍迅疾無倫向著羅門教首領的咽喉電射過去,無不掌心捏了一把汗。

  “噹噹噹噹噹噹!”一連串爆豆般的密響,那黑袍客急忙間橫過黑翼,擋住了這奪命一擊。他的身子被衝擊之勢壓得後退丈尋。便在兩物交接的一丈多距離中,綿密的火星不間斷激飛出來,一蓬未散,一蓬又開,竟連成一道通亮火線。在眾人看來,便似一桿丈長的火槍推上了黑袍客的前胸。

  好快的速度!

  青龍一擊不中,向上翻開,盤個大旋,又想穿擊過去。然而這次的對手再不像它以前遇上的那些敵人了。還未等它調整龍頭,一道光刃從上空劈下, ‘嗚嗚’尖利的風響聽來讓人心驚。

  蝠翼正中龍身。金鐵交鳴之聲傳來,青龍已被砍下地面。胡不為還來不及吃驚,便見一道白光,向著自己的面門橫劈過來!

  便在險之又險的當口,胡不為驀然感覺到一股龐大無可阻擋的巨力,平托上自己後腰。那股力量如同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頂上半空。頭後仰,提腰,腿上揚。胡不為此刻變成了一個無法自主的傀儡,讓這莫名的巨力拋上半空,向後翻騰開。

  群豪無不大感意外。他們眼中看到的是,胡不為在間不容髮之際,以一個極完美的後滾翻避開了致命的一劈。只有胡不為知道,他是被人救了。

  那黑袍漢子一砍不中,心中大感驚訝。然而容不得他多想,被打入地面的青龍已經旋飛上來,重又纏上了他的蝠翼。

  “殺了他!”他撤退一步,向身後的下屬冷冷命令道,他不想在這耽擱太多時間。胡不為如此棘手,確實是他始料所未及的,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須得儘早把他翦除了。十餘名羅門教徒聽到命令,登時分散開來,向胡不為左右包抄。

  許是非在先前兩人的爭鬥中,全無逃脫的機會。這時,見那羅門教首領攻勢減弱,正是千載難逢的逃命良機,哪還有心思再陪著胡不為拚命?口中稱歉:“胡大俠,小老兒功力太弱,沒法幫你,你……好自為之了!”腳下快得抹油般, ‘哧溜’一下,撲到了身邊樓梯下酒甕碎片之中,雙臂使力一撐,穿破樓梯躍上了二樓,逃出了險地。

  此刻胡不為卻面臨著九死一生的絕境。十餘名黑袍客都是羅門教的精銳,法力精深,隨便一人都可以當得上胡不為法術的祖師爺,十餘人聯手對付他,何啻於騰五嶽之山來壓蝸牛,運四海之水來淹蚊子?不過,既然羅門教捨得浪費,胡不為這只倒霉的蝸牛蚊子也只得承受了。

  “錚!”的一聲弓弦繃響,一條碧綠的小蛇從羅門教方向曲折飛來,快得無法目測。胡不為哪裡避得開,便在他睜目等死的當口,又一股大力傳到脅下,胡不為被推得向右連行六七個交叉步,手臂抱緊了,才沒有把胡炭給顛落下來。

  但他到底又躲開了這一次偷襲。

  樓梯之上的許是非暗暗讚嘆。胡大俠果然是胡大俠,總有許多讓人意外的手段,這麼驚險的襲擊都沒傷得動他分毫,只能用 ‘奇蹟’兩字來形容。那條小蛇飛行即快,角度又刁,沒有絕好的目力和反應速度是決計躲不開的。假若置換一下,是他許是非面臨這種狀況,只怕早就稀里糊塗的死上十次八次了。

  群豪也和他一般,開始對胡不為這個貌不驚人的土豹子敬佩起來。胡不為的膽氣,青龍,縱越身法,無一不是上乘。這麼厲害的人物,為什麼以前江湖上從未聽說過呢?驚奇之下,許多人開始互相詢問,都想瞭解胡不為的來歷。

  然而,更令他們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

  十餘名羅門教高手各出兵刃,從兩側夾擊胡不為,一人召出六隻黑亮的大蜘蛛,行動如風,盡向胡不為下三路進攻。然而胡不為卻竟似突然變了一個人,知覺敏銳之極,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逃脫大難。十餘個黑袍客久攻不果,正自憤怒,猛然間,看見胡不為後滑一步,背靠在牆壁上,左手在面前畫個滿弧,一縮,五指虛抓向前猛伸!

  一團白光以極快的速度從他肘部湧出,迅速漫過小臂五指,衝出手掌。一個碩大無朋的虎頭在他掌前幻化成形。

  “嗷——”

  只一聲充滿殺伐之氣的嚎叫,便令群雄慘然變色。牆壁被這一聲巨吼震得抖動起來,木板隙縫中的灰屑簌簌落下。

  那十餘名羅門教徒那想到驚變驟起俄頃?驚得面無人色,不約而同後撤開去,凝氣提防。

  胡不為!他竟然同時身負青龍白虎兩大靈獸!他究竟是何來歷!?

  群豪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看著場中那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誰都沒有說話,這一刻間,人人心中充滿驚佩之意。

  “嗵!” “嗵!”兩隻前足重重著地,在地面上踏出兩個小臉盆一般的足印。那頭巨大的白虎在胡不為面前慢慢的站立起來,碧綠的眼,尖利的牙。如雪的皮毛上,有漆黑的紋路縱橫鮮明。

  “嗷——”一聲地動山搖,風雲變色。烈風驟然而生,在堂屋中掃盪開去。許多先前被苦榕震碎的木片激得翻動起來,移位數尺。

  眾人同時感受到了山中之王的威壓之勢。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1
第三十二章:(正邪)仲謀壁上觀劉曹

  羅門教首領此刻與青龍纏鬥正酣。看到胡不為又召出一頭白虎來,不由得心中一震。他原以為胡不為只不過是個法力低微的百姓,誰料想竟看走眼了。這人同時兼懷青龍白虎兩大靈獸,但憑一人之力便與本教十餘名高手打得旗鼓相當,早知道如此就不跟他動手了,這樣的人才,拉攏過來教主一定會很歡喜。

  唉,只是他與羅門教有著血海深仇,卻怎肯接受拉攏?罷了,不能為友,只能成敵。可別讓他在日後壞了教主的大計。當下心意已決,向屬下吩咐道:“不擇手段。殺了他。”

  那操縱蜘蛛的教徒聽命,將心意傳達出去。六隻黑蜘蛛登時意會。 ‘嚓嚓嚓嚓’的四下分散開。兩隻爬上頂壁,兩隻在地面潛行,另兩隻一左一右向胡不為包抄。幾隻蜘蛛行動快極,毛足幾下起落,便已迫近胡不為身前。

  還沒等它們發動攻擊。白虎卻先動了。

  巨大的腳掌一提一頓,只聽見 ‘咯隆!’一聲震響,便似地底下炸開了霹靂,整間酒莊都震得大晃起來。幾頭蜘蛛雖然腳下帶有毛刺善能附著,卻也承受不住這樣劇烈的震盪。 ‘啪啪啪啪!’四響,在牆上行走的四隻蜘蛛一齊掉落下來。白虎一個大撲,兩隻腳掌同時踩了上去。

  一陣硬殼碎裂的脆響過後,白虎腳下飛出黑色的液體,兩隻倒霉的蜘蛛還沒來得及翻好身子,便已斃命。白虎身高體壯,比常虎大上何止兩倍?被數千斤的體重壓上,蜘蛛們哪還有不當場破碎之理?

  餘下四隻蜘蛛更不停留,急躍而起,要跳過巨虎去咬胡不為。哪知還在半空,一條鐵棍也似的粗尾已橫面掃來。

  幾聲連成一聲,碎殼烏液分飛。一掃過後,空中再無倖存者。

  十餘名黑袍客面面相覷,六隻蜘蛛才兩個回合就全軍覆沒了,這也太快了吧?一時人人悚然,不敢上前動手。片刻後,一個自始至終負手而立的粗壯黑袍客踏前一步,低聲問那首領:“木壇主,貴教似乎不太容易對付它,要不要我來動手?”木壇主一翅迫退青龍,眼中閃過猶豫之色。

  便在這時,酒店門外傳來一聲叫喊,一人粗著嗓子叫道:“咦!這裡怎麼會有一頭妖怪?!啊,它被制住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師哥,你來看!”腳步沓沓不絕,又一群人走到門口。

  聽他們對答的語氣,似乎門外有一頭妖怪被人制住了,放在那裡。

  胡不為疑惑未解,便見一撥人魚貫湧進了飯莊。

  是叩庭門的平七雁和劉振麾他們。

  他們前日與胡不為分手後,便南下尋找兩頭隱伏的妖怪,一一殺滅。許是非因有他事,在胡不為走後不久便也離開了,哪知在此遇見另一撥追拿山越的江湖豪客,得知准信,趕緊發出訊息給劉振麾,一群人馬不停蹄就急趕過來了。哪知又在這裡遇上胡不為。

  “啊!羅門教!”程七堯一踏進飯莊,立即驚叫起來。他本來嗓門就大,這一聲叫來更是盡人皆聞。話音才落,便聽得身後 ‘嗆啷啷’的拔刀之聲響之不絕,有人悲憤大喊:“羅門教!在哪裡?在哪裡?!”

  門口一陣雜響。八九名身著青衣的年輕道士仗劍湧進門來,一看到羅門教諸人,登時悲呼起來:“是他們!他們害死了我們青雲觀的一塵師叔和定輝師叔,別讓他們跑了!”群豪登時嘩然。青雲觀的一塵道長在江湖上位望頗尊,煉的一口鑌鐵雲叉厲害非凡,哪知竟被這些妖人害死了。群情聳動之下,便有人拔刀聚氣,幾名豢養師也把豢獸召出來,散在左右,以防他們逃脫。

  胡不為自聽到程七堯的叫聲開始,心中便一直 ‘砰砰’亂跳。這些人前夜裡對自己非常結納恭敬,現下只怕還會聽自己說話。若能好好撩撥他們,說不定便能站在自己一邊,與羅門教眾人為敵。

  待得聽到幾名道人的指證,更是大喜,用不著他再煞費苦心編理由了,這夥人原本就與妖人有仇,看來愛妻今日有機會一雪仇怨了。

  激動之下,他便想抬步向平七雁等人衝過去。適在這時,一縷細細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胡先生,我先走了。白虎借給你用,一個時辰以後它才會消失。”是山越的聲音!胡不為驚跳起來,看向身側不遠的妖怪。

  山越正在微笑著看他。胡不為口乾舌燥,萬料不到適才一直給自己幫忙的竟然是他!只是,他為什麼要幫自己?他還沒想出答案,聽山越又說道:“你的兒子很招人喜歡,哈哈哈哈,你要好好保護他,別讓小娃娃傷著了。”

  “喀隆!”一聲,山越衝天而起,穿破了二樓的樓板,將屋頂也豁開一個大洞。眾人哪想到他竟在這時脫身掉?齊聲驚呼,十餘名豪客疾步衝到山越先前站立的位置,卻只看到兩個大洞敞向藍天,日光從西面投射下來。

  “噹噹!”兩聲響,屋頂上突然掉落下兩塊金錠子。山越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金子交給掌櫃的,這店裡的損失都算我的了。”

  “假慈悲!”一名豪客悻悻罵道, “妖怪哪有什麼好心腸,哼!”

  真的是假慈悲麼?妖怪當真都是害人的麼?胡不為心中一片迷惘,那麼,他救了自己父子,卻又為了什麼?他忽然間想起單嫣來。那個善良嬌俏的妹子,也是一力維護著自己家人,寧可自己送掉性命也不忍自己受傷的,她又是為了什麼?

  胡不為有些思念狐狸精了。

  妖怪既已走開,群豪便把注意力投到了羅門教眾人身上。此刻青雲觀的道人正在向一個身著華麗衣衫的年輕人哭訴:“……兩位師叔拚死逃離,掙扎來到瀘州慈雲觀,臨終前告訴我們,就是羅門教這些妖人下手殺害他們,請文大俠以江湖正道為任,一定要幫我們討回公道啊!”

  那姓文的年輕人神情倨傲,胡不為卻沒見過他。聽他哼了一聲,道:“一塵道長德高望重,江湖上是人人敬佩的,這些妖人竟然忍心下手謀害,當然不能放過他們。哼,你們放心,文雕宇雖然不才,但心中也還存著 ‘天道公理’四字,這事教我遇上了,決不會坐視不管!”

  幾名道人痛哭流涕,道:“文大俠義薄雲天,貧道感激不盡。”

  “喂!你們幾個妖邪!還有什麼話要說?”文雕宇喝道。

  十餘名羅門教徒正與首領合力撲殺胡不為的青龍,聽見問話,那姓木的首領冷笑道:“一塵這個老傢伙不識時務,我好心好意去請他,他卻對我胡說八道,老子一生氣就把他殺了,你有什麼意見?”

  “錚!”的一聲劍響,一支朱紅的細劍毫無預兆的劈開,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劍痕,眾人都看不到文雕宇是怎麼出手的,眼看著一道詭異多變的毫光斬向木壇主左臂,那木壇主卻正被青龍壓迫,無暇分身。

  一聲輕響。木壇主右臂中劍,濺出幾點鮮血來。群豪 ‘咦咦’連聲,登時大感愕然,明明看到劍光向著木壇主的左臂斬去?為什麼卻是右臂受傷?這人的劍法當真古怪之極。

  “給你一點教訓。讓你知道對人說話時,也該有點禮貌。”文雕宇冷冷的說道。他只不過二十歲上下年紀,但一番話卻說得老氣橫秋。

  “當!” “噹噹!”青龍一次穿擊,卻被木壇主兩隻蝠翼一左一右夾住了頸項,動彈不得。羅門教教徒幾人一齊發力,將兵刃都斬在它身上,火星四濺。青龍清吟一聲,散成萬千青色碎片,消失不見了。

  木壇主緩緩轉過身子,面向文雕宇, “好劍法。”他冷冷說道。

  “談不上什麼好劍法。只是用來教訓一些狂妄自大之徒,也還趁手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木壇主仰天大笑起來,笑得渾身抖動,只是誰也感覺不到他的笑聲中有絲毫歡愉之意。 “年輕人豪氣干雲,真是一代人更勝一代人啊。”他慢慢低下頭,直視著文雕宇,斗笠下面的一團黑色,深沉得如同潛藏怪獸的深淵。 “不過,你師傅從沒告訴你做事之前要先考慮後果的麼?”話從他齒間崩出來,冰冷之極。

  “你殺了我們兩位師叔,你怎麼沒考慮後果?!”青雲觀的一個道人嘶聲大叫,搶前一步,手一振,長劍點出六個白花,疾向木壇主面門刺去。

  一隻半人高的蝙蝠影像從木壇主胸口突兀飛出,雙翅橫展,幾有丈尋,但聽 ‘嗆嗆!’幾響,長劍登時被崩碎成許多鋼片,蝙蝠破勢不盡,印上了那道人的胸口。眾人都聽到了骨節碎裂的聲音。那道人口噴鮮血仰面後摔,眼見是活不成了。

  “鄒師弟!”群道齊聲驚叫,沖上去扶住了他。那姓鄒的道人前胸盡成焦黑,深深的印痕透入肌膚數分,宛然是一個蝙蝠的模樣。

  看到羅門教在眾人面前竟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出手,群雄登時嘩然,數十名憤怒的豪客齊提兵器,從四面合圍過來。那幾名羅門教徒見勢不妙,也聚攏在一起,背靠著背。善控蜘蛛的那黑袍人雙手飛快結印,低低念頌咒語。

  地面上一波一波的震動越來越強,便在群雄驚疑之間,聽得 ‘咯咯咯’的聲音,九隻渾身纏繞電光的巨大蜘蛛從地底掀破土層鑽將出來,把羅門教眾人都圍在圈裡。這幾隻蜘蛛直有半人多高,長足前紅後黑,分成兩截,末端尖利如同彎刀。它們蒼黑的身體上凸著許多黃色的圓疣,三道紅色斑紋如同火焰,從腹下向身體兩側伸展。

  好鮮豔的蜘蛛!群豪倒吸了一口冷氣,向後撤開幾步,瞧幾頭蜘蛛長的這麼色彩斑斕,定然不好對付,若按顏色屬相而言,這蜘蛛竟然同時身負雷火兩重屬性,它們又是從地底下鑽來的,五行土術料想對他們也不起作用,那麼,唯一之道,便是用兵器攻擊了。然而與這麼大的蜘蛛肉搏,誰敢說必操勝算?

  “拿幾隻蟲子來嚇唬人麼?”文雕宇冷笑道, “那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說話間,從背上解下了劍鞘,這柄劍和他先前那柄朱雀劍不同,劍面很寬,色成墨綠,只一抽出鞘口,眾人便看到水流般的冷光四下散開。

  “我師傅沒告訴我做事講究後果,他只跟我說,殺人的人,一定要用性命來償還!”

  文雕宇一聲厲喊,手臂急振,長劍在空中一劈,留下一道綠色的殘影。木壇主兩翅交疊護在身前, ‘當!’的一聲,將攻勢阻住了。然而他面前的蜘蛛卻遭了殃,背上蓬然冒出火光,一團熾烈的火焰纏著電花燃燒開來。群豪都看到了,蜘蛛背後有一道傷口,淡綠的體液正在汩汩而出。

  戰端一開,便如點燃了爆竹的引信,再無收勢停歇的道理,群豪齊聲吶喊,湧上前去,一齊向場中施放法術。只剎那間,四面八方飛出數不清的火球,冰箭,電閃。地面上,土柱,土牆,如同交錯的犬牙,齊向羅門教眾人鑽刺擠壓。空中煉器師的各色兵器化成光氣,三五隻扁毛豢物雜在其間,覷空噴吐毒液,或是探下鐵爪抓撓。

  戰鬥之聲何啻於千軍萬馬?胡不為身在飯莊最裡,被這震盪之聲顛得肚腸翻滾,難過欲死。正驚駭之間,一頭蜘蛛快如閃電,從正面急衝出來,長足起落之下,便將兩個身著土色長袍的漢子給揮到一邊去了。

  懷中又一聲清吟,青龍化作飛練,劃一道短弧從上往下穿擊。白虎也恰在此時向前一撲,腳掌拍向蜘蛛的眼睛。兩大靈獸合力進攻,那隻蜘蛛哪還有抵抗的餘地,登時炸開火花,細碎的電蔟貼著地面向四方散去。它的後背被青龍破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身子裂成了兩截。前面更慘,白虎帶著雷霆之勢的拍擊將它的一整個腦袋給轟到牆上,拍成臉盆大小的一團碎渣。

  此時前庭戰況正酣。十餘名羅門教徒都不是弱手,面對群豪排山倒海的攻勢竟然毫不畏懼,木壇主又把吸血蝙蝠給催出來了,他的手下也策動大群地蜂、刀臂螳螂、巨蟻出來助戰。這些蟲子遠比平常的大,毒性猛烈,只片刻之間已把群豪蟄倒了大片。

  那少年劍師文雕宇見身邊不斷有同伴被敵人打倒,怒火中燒,急揮兩劍,擋開了木壇主向面門劈來一翅。

  “天傳地法,金鐵得靈,凝陰合陽,大器飛形!”

  隨著咒語,文雕宇手中綠劍極快的畫出一個大圈,殘影不散,空中便有一個墨綠色的圓環,如同一面巨大的護盾一般立在他的面前。文雕宇手下不停,長劍一橫一豎點劃起來,靈氣傳過劍柄,在劍尖耀出一小團白光, ‘哧哧’的聲響中,圈內出現了一個大字。

  ‘滅’

  “滅!”文雕宇駢指大喝。

  隨著從右上到左下的最後一劃寫完。洶湧的劍氣噴薄爆發,如同衝擊河道的山洪,凌厲無匹向前掃蕩直去。

  木壇主剛剛被身後再度偷襲的青龍攪得手忙腳亂,聽得文雕宇方向狂飆突生,怒風及體,刺得肌膚生疼,不由得大吃了一驚,百忙間伏低身子,雙翅在面前圍攏,護住面目。

  ‘刷刷!’的聲響中,劍氣正面衝擊上了他的黑白雙翅,被阻隔回來了。然而劍氣帶起的螺旋之勁仍然不止,一層層向前絞去,木壇主黑色的袍子在這驚濤駭浪一般的衝擊中片片碎裂,又跟著勁氣轉圈前進。

  如同千萬隻黑色的蝴蝶在漩渦中極快翻飛。

  “好!文少俠好劍法!”許是非在遠處遙遙喝彩道。老頭兒遠遠離開戰局,只偷空向羅門教射冷箭。滿場中人就他最悠閒。餘光一瞥間,看見胡不為站在牆邊,一臉又喜又憂的神色,那頭令人豔羨的白虎正揮動巨掌,把大片飛向胡不為的蟲子掃蕩一空。

  “胡大俠,我來幫你!”眼見是一個邀功的良機,許是非怎肯放過,兩步起落便趕到了胡不為身邊, “這些蜂子帶毒,胡大俠要小心了,別被蟄著。”說話間,兩隻枯瘦的手臂揮動起來,從袍底捲出煙霧,登時把一隻漏網的地蜂熏暈了。

  “胡大俠,你看咱們要不要上前去幫忙?”許是非試探著問道,心中深覺得,能與胡大俠並稱 ‘咱們’實在是大有面子之事。

  “啊,幫忙?”胡不為吃了一驚,正瞠目不知所答之際,卻聽到了群豪的慘叫之聲。

  人群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頭三人多高的紅色火獸。

  那怪物全身帶著燃燒的火焰,在群豪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眾人大部分的火力都被它吸引過去了,然而火獸似乎覆著極厚的甲冑,全然不受損傷。

  聽得群豪 ‘啊!’ ‘啊!’的慘叫聲此伏彼起,胡不為一顆心又懸了起來。遊目掃去,已有十餘人被火獸燒成火團,正滾在地上撲滅火焰。幾名十二橋的女弟子充當起了救急的郎中,聚出大團水霧給同伴滅火。

  便在這人人慌亂的當口,空中傳來一聲威猛的斷喝:“夠了!都給我住手!”每個人耳中如聞巨鐘震響,腦子一暈。

  木壇主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卻見苦榕一腳蹬倒半扇樓牆闖了進來。

  “都給我住手!”

  群豪懾於他先前之威,全都依言向四面散開,只文雕宇毫不理會,兀自咬牙與一名羅門教徒拚鬥。那隻火獸哪知來人的威力?撒開四蹄,盡向人多的地方縱越。聽得兩名躲閃不及的江湖客被燒得慘叫起來,苦榕不由得怒從心起,大步迎上前去,當頭就是一拳。

  “嘭!”的一聲大響,火獸登時失蹄,碩大的頭顱給砸進地面,前蹄跪倒下來,後半身被勁力所帶,一個大背摔重重翻倒在地。

  木壇主臉上微微變色,喝道:“你又來幹什麼?你忘了怎麼答應我們教主的麼?”

  苦榕搖搖頭,道:“放過他們吧,你們何苦多傷人命?”

  木壇主哈哈大笑起來。他的頭罩衣衫被文雕宇的劍氣削碎了,露出了長滿瘢疤的面容,光頭上一道十字傷口,蓋住了大半個腦顱。他此刻看來有說不出的獰惡。

  “放不放過他們,是我們羅門教的事,用不著你來多管。苦榕老頭,你既然當著我們教主立過誓,怎麼又出爾反爾,難道不怕天下人恥笑麼?”

  苦榕咬著牙,道:“不錯,我是答應過不再過問你們羅門教的事,我……只是斗膽來向你求個情,放過這些人吧。”

  “你求我?哈哈哈哈!我不答應!”木壇主笑完,陰沉著臉冷冷說道。

  苦榕默然。

  “你若不想做一個言而無信的小人,還想在江湖上立足,現在就趕緊給我走。至於放不放過這些人……哼!”木壇主用仇恨的眼神一一掃過群豪,掃到堂裡,停在了胡不為和那頭白虎身上。 “他們惹得我殺性大發,我要……殺得一個都不剩!”

  “伏!”的一聲,木壇主看都不看,順手向門邊扇出一翅,勁風狂飆過去,登時將三名來不及躲閃的漢子劈翻。

  苦榕面上抽動,顯然憤怒已極。然而當此情境,他又怎能出手?江湖人物一諾千金,向來把聲譽看得比性命還重。他既然答應過不再過問羅門教的事,又怎能失信於人?這個健壯的老人,此刻竟然像突然間蒼老了十年,佝著腰,默不作聲站在那裡,看來有說不出的尷尬無奈。

  “你還不走麼?苦榕……老前輩?!”木壇主故意把 ‘老前輩’三字重重念來,顯然是有意羞辱他。說話間, ‘刷!’的一翅,又劈倒了前廳左側的兩人。那是正在照料受傷師兄弟的青雲觀眾道。

  “你這殺人惡魔!”倒伏的人體中,一個滿身是血的道士一手撐著身體慢慢坐起來, “你害死了我這麼多師兄弟,我青雲觀決不會放過你!”他的左片肩膀被蝠翼砍中,深達數寸,鮮血將他的青色道袍染成赤黑。

  “呀!”道士喝了一聲,右手一撐,揮出扣在掌間的四張黃符。

  木壇主哪把這些彫蟲小技放在眼裡,見黃符在空中炸開,化成四隻黃鼠狼向面門襲來,右邊的白翅只一扇過去,便將它們拍到門外去了。翅刀劈勁不絕,又捲向了那道士的頭顱。

  “當!”一隻手把翅鋒托住了,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那悲憤的小道士。 “木壇主,青雲觀與老夫有些淵源,看在老頭子的份上,放過他們如何?”苦榕沉聲問道。

  木壇主收回了蝠翼,冷哼一聲,森然道:“好!我就放過他。不過你要記住,下不為例,如果你還敢再阻撓我,別怪我木某人翻臉不認人。”

  那小道士已經急紅了眼,全然不顧死活,憤然叫道:“你殺了我吧!我不領你的情!你殺了我一塵師叔,殺了我定輝師叔,我師傅決不會就這麼放過你的!青雲觀便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絕不會罷手!”

  苦榕聞言,身子驀然大震,一手扶在那小道士肩膀上,把他抓得哇哇大叫。

  “你們殺了定輝?”苦榕把眼光轉到木壇主臉上,沉聲問道。

  “是又怎樣?!兩個牛鼻子脾氣臭得跟茅房裡的石頭一樣,不識抬舉,我把他們殺了!”

  “轟!”眾人駭然看到,苦榕掌上爆出一團金色的亮光,明亮不可直視。木壇主的蝠翼百忙間倒轉到胸前護住,卻被一震彈開,人大退了六七步,面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色來。

  “你決意反悔誓言與我羅門教為敵麼?!”

  “你知不知道定輝是我侄子?”苦榕把孫女輕輕推到一旁,轉過臉來,冷冷注視著木壇主的眼睛,右手虛抓,掌中的那團金色慢慢延到他的上臂。眾人都知道,這是配合武術運用的 ‘千斤拳’。又一聲輕響,苦榕足下浮起一層白光,這是疾捷術,能加快施術者的行動身法。

  “你侄子?!”木壇主大吃了一驚。看見苦榕瞬間把兩個增加武術威力的法術加到身上,知道這一戰再也無法避免,趕緊收攝心神,凝聚法力。

  “讓你走,不是因為怕你。苦榕老頭,你也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羅門教可不止教主一人能制服你。”

  “青蝠剎!”毫無預兆的,木壇主驀然睜目大喝,便在這頃刻之間,青色的光芒從他前胸蔓延開來,染上了全身。一黑一白兩隻蝠翼也陡然展長了一倍有餘。胡不為站在他的身後,只見濛濛的青色光團中,一個龐大的蝙蝠腦袋貼著二樓的樓板隱隱浮現輪廓。

  靈龍鎮煞釘感應到了濃烈的妖氣,振聲又尖利起來,白虎也不安的咆哮一聲,伏低了身子。

  一大團青色的光團湧向苦榕,帶著蝙蝠尖利的嘶鳴。光團行到半途,突然化身為一隻長著獠牙的蝙蝠影像,身邊還有十二隻大如蜜蜂的黑色的小蝙蝠飛速環繞。這是木壇主的致命一擊,苦榕不敢怠慢,沉腰扎馬,雙臂交錯,千斤拳的勁力也延到了左臂。

  苦榕體內的勁力在瞬間轟開了十二重樓的關竅,澎湃的內力從身周發散開來,將空氣攪得層層漾動。倒在他身邊的人,便在這時感受到了泰山當頂的沉重威壓。

  兩大高手對招,爆破的威力只能用 ‘驚天動地’來形容,隨著一聲沉悶之極的炸響,一個巨大的龍卷在場中生成,衝破了頂上的板壁,將或死或傷的十餘名豪客盡揚上半空。向四周迸發的衝擊之勢,瞬間轟碎厚重的石牆,一棟好好的二層小樓便在瞬間土崩瓦解。群豪驚叫連連,忙不迭的躲避。

  胡不為最是倒霉,藏在最裡面,眼看著閣樓向自己傾斜過來,卻全無躲避之路。聽得樓板上木桌木椅翻動的聲音震耳欲聾,一時間都快嚇傻了。他哪知那兩個人打架之餘,竟然還有閒心拆樓!

  好在一隻白虎不像青龍那樣死性只會應妖而化身,恪盡其守護之責,在胡不為身邊來去如風,巨掌一掃一拍,便將倒下的大堆東西都推到了一邊。胡不為這才反應過來,抱起兒子,牽起猴子邁步就跑。他遠遠繞開苦榕二人爭鬥的地方,怕殃及池魚。誰料想,木壇主激鬥之中未曾忘了他,向這邊方向激來一隻青蝠。

  眼見蝙蝠帶著尖利的鳴叫呼嘯而來,一青一白兩道身影飛快交叉封鎖,龍虎再次交會,青蝠在兩隻靈物的絞殺之下,片刻後便煙消雲散了。有兩樣至寶防身,現下的胡不為當真是人妖都不怕。有驚無險的跑過苦榕身邊時,胡不為卻聽到了小姑娘寧雨柔的哭喊之聲。

  木壇主哈哈大笑:“苦榕老頭,惹上我們羅門教,你沒好日子過了。”

  在羅門教眾人站立的地方,突然湧出大團黑霧,苦榕心中暗叫 “不好!”飛快的施放蟻甲護身咒,衝進了雲霧之中,一拳奮力搗去。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0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1
第三十三章:同行

  英雄皆重同道者

  煙霧中一隻巨大的火手接住了他的拳頭。但立刻便被苦榕狂暴的拳力擊碎。

  苦榕運起內勁,急轉手臂,旋出一股狂風向前激卷,瞬間便把黑霧給吹散了。然而此刻地面上哪還有了羅門教眾人的蹤影?那木壇主眼見不敵,竟然使了金蟬脫殼之術,帶著部眾憑空消失了。

  苦榕破口大罵,見到地上許多燃燒的石塊到處散著,知道是剛才羅門教徒臨走前倉促召喚出阻擊自己的火怪,氣得不打一處來,飛起一腳,把足邊的大塊石頭踢成碎末。他此刻全身蘊滿勁力,又有蟻甲咒,千斤拳和疾捷術三大輔助法術加身,當真是無堅不摧。這些石頭雖然堅硬,但也禁受不住他的一踢之威。

  正憤恨難平之際,聽見了孫女的哭喊。小姑娘想是疼得厲害,哭音都沙啞了,幾不成聲。胡不為正在旁邊寬慰她。苦榕吃了一驚:難道柔兒竟遭暗算了?剛才只想著擊殺木壇主,卻忘了保護她。難道那伙卑鄙無恥之徒竟然當真向無辜女童下手?

  憂心之下,旋身邁步,兩下起落便追到了門前。見胡不為正蹲著給小丫頭擦眼淚:“囡囡乖,不要怕,哪裡疼了?告訴叔叔,叔叔幫你治好它。”寧雨柔坐在地上,放聲號哭,鼻涕眼淚一塌糊塗,小臉兒漲得通紅,卻哪有餘力來答他。

  苦榕大急,一把抓住了孫女的胳膊,連聲問道:“柔兒怎麼了?告訴爺爺?”

  柔兒哭道:“疼!爺爺,疼!疼!”伸左手捲開衣袖,但見細嫩的一條胳膊上,六七個紅斑高高鼓起,斑點裡面,隱約還看到有白色的細物在鑽動。

  蠱蟲之術!這些邪道妖人,竟然使出如此陰毒的手段來對付孩童,當真是喪盡天良!苦榕恨極,凝起全身力氣向外一揮。一陣狂暴的聲響過後,飯莊尚存的半堵石牆立時消失無蹤。

  下蠱之術陰毒無比,比之迷魂奪魄的下三濫行徑也不遑多讓。苦榕行走江湖數十年,又怎會不知毒蠱的危害?毒蟲之卵一般都下了不可解的咒術,在人體內生息繁衍,盡鑽向心脈膏肓之間,吸食血肉,針灸藥石均無效驗,唯一的解法便是施術之人按方喂飼誘蟲之藥,將之聚到表皮下面割掉拔除,然後輔以解咒術,將身體元氣調和回來。

  正因解法繁複而艱難,江湖上人人談蠱色變。許多人寧願死了,也不堪忍受蟲發之苦。

  苦榕哪裡想到,自己一個疏忽之下,竟然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剛才那木壇主在臨逃之際,便向躲在門邊的寧雨柔下手噴射毒蟲。他擔心苦榕隨後追蹤自己,便設法製造障礙攔阻。小姑娘寧雨柔與苦榕同入同出,想來兩人必是親人無疑,用蠱蟲把她毒倒了,正收一石二鳥之良效。苦榕若是擔憂小丫頭的性命,日後必然來求自己,不怕他不受自己控制。

  “爺爺!疼!疼!好疼啊!”柔兒眼淚汪汪看向苦榕,沙啞著嗓子哭叫。胡不為在旁看了,也不由得感到心酸。

  “柔兒別怕,爺爺帶你去找大夫,一會就不疼了。”苦榕忍著淚,將孫女抱起來大步向外走去。然而天下之大,哪裡有良醫能治得毒蠱之症?苦榕心中茫然,又感淒涼,低頭看看孫女眼中含滿淚水,正全力忍受劇痛。

  小姑娘懂事得很,知道哭叫出來會惹爺爺擔憂,所以竟然忍住不哭。可憐她小小年紀便失去了雙親,跟爺爺常年行走江湖,經受風霜雨雪之苦,現下竟然又遭受到如此伐筋傷髓的磨難。這小姑娘的境遇之慘,與胡炭相比又可憐多了。

  亂世之中造化害人,此刻天下動盪,四方不寧,茫茫蒼天之下,卻又何止他們兩個受此不幸遭遇?

  苦榕悲從中來,胸中一股鬱憤之氣再也無法平服,忍不住停下步來,仰天長嘯。嘯聲沖上雲霄,向四方滾湧,遠遠播了開去。雲層山嶺之中,頃刻間便迴蕩起這聲充滿憤怒和淒楚的吶喊。

  英雄,英雄。

  在這不可逆的苦難命運面前,英雄又能如何?

  按下了胸中的悲憤,苦榕邁步欲行。聽說洪洲名醫鄧中良善能除蟲去毒,他想前去碰碰運氣。苦榕在江湖闖蕩之時,本也識得一些高人,醫術通神,說不定便能解除柔兒的蠱毒。只是此刻天下紛亂如麻,人人俱有所往,天下之大,卻向哪裡尋找去?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日後真有機緣遇上,那真是柔兒的造化。

  嘆了口氣,跨步出門。見數百名豪客站在街道中央,許多人被羅門教教徒打得重傷,正倒在地上噯噯呼痛。靠牆邊,有十來具屍體,他們是永也不能再見到陽光了。

  苦榕搖搖頭,江湖兒女就是這樣,今日生,明日死。誰知道自己往後的命運會是如何?然而既然踏入這片紛爭之地,便已經身不由己了,想走也要走,不想走也要走下去。是生是死,全操控在老天的手中。

  此刻門外圍起的一群人中,平七雁等人正在和許是非說話。

  許是非得意洋洋,向群豪叫道:“受傷的朋友們,大家不用擔心,聖手小青龍胡大俠就在裡邊,有他在,治好你們的傷太容易了。”

  平七雁喜道:“當真?!胡大俠當真在裡面?!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平七雁前夜裡被胡不為一張神符救回,到天明時內傷便痊癒,對他的醫術佩服得不得了。眼下和羅門教拚鬥又受傷了,聽說胡大俠居然還在這裡,豈有不喜出望外之理?

  群豪聽說,紛紛叫道:“胡大俠?在哪裡?”

  “快救救我,我骨頭斷了,哎唷!哎唷!”

  “不行啊,先救救我吧,我腦袋撞到牆上了,再不趕緊治,只怕要死。”

  “胡大俠快救我,我的肋骨斷了八根,脾臟已經破裂了,剛剛吐了一塊肝,手腳全斷了,現下還差一口氣,再不趕緊救我閻王爺就要來找我了。”眾人聞聲變色,受了這麼沉重的傷居然沒死,當真是奇蹟,一時眾人轉頭,都要看一看這個受傷而不死的硬漢是誰。

  片刻後,那胡說八道的,本來只折了兩根指頭的漢子傷勢立時加重了三四倍。他本想投機取巧先得救治,哪知卻換來這樣慘痛的後果?江湖凶險,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了。

  聽群豪叫得熱鬧,苦榕也不由得疑惑:“聖手小青龍?這人是誰?怎麼以前沒聽說過?”同時心中暗暗希冀,這人既然有 ‘聖手’的稱號,料想醫術也很了得,說不定便能解除柔兒之苦。這麼一想,立時便停住了,轉身過來,要看看這聖手小青龍是怎生模樣。

  眼見著許是非滿臉歡容,快步迎向走出門來的胡不為:“胡大俠,你沒事吧?”劉振麾等人也紛紛聚攏,上前寒暄問話。

  苦榕吃了一驚:“這草包漢子……什麼時候變成聖手小青龍了?!”再看到他身後一頭巨大白虎探出頭來,到身邊蹲著了,顧盼自雄。更是心中震動。他沒看到胡不為先前與羅門教的拚鬥,回來之後,又把全副身心都放到了木壇主身上,全沒看到胡不為竟然有了這般巨大變化。

  胡不為從懷中抽出了所有的符紙,卻只有三張定神符了,也不知夠不夠。想了一想,便跟劉振麾要水。劉振麾又指派十二橋的女弟子們再弄些水來。

  只不過片刻工夫,那姓祁的女子就凝出了三大冰桶淨水。胡不為一一燒符投了,散發給眾人。定神符乃是《大元煉真經》上記載的奇符,素有速療之功,胡不為又在年前得到單嫣偷偷轉接的妖狐靈氣,效驗何止倍增?

  一眾江湖人物飲過符水,立時便感疼痛大消,呼痛之聲剎那間便消失得乾乾淨淨。這下子,人人心中歎服。便連滿腹懷疑的苦榕老爺子也不由得對胡不為刮目相看起來。這漢子實力雖然不濟,但醫術卻是很了得的。苦榕心想。

  有心上前去求討符水,但自己先前拒絕過他,沒給過他好臉色。眼下有難了,怎好意思前去問話?苦榕左右為難,他在江湖上曾得盛名,也是個極好面子的人物,眼下竟然不得不去求一個曾經得罪的人物,怎不讓他躊躇萬分?

  低頭間,看到孫女正咬唇忍著劇痛,小小的臉上淚水橫流,心立刻揪緊了。剎那間憐惜之念便蓋過了自尊,苦榕鼓起了勇氣,踏前一步,要舍下老臉去跟胡不為求藥。

  哪知胡不為卻自己走過來了。胡不為先前看到柔兒受傷,早就有心給她喂下定神符,只是在苦榕面前不敢造次,怕人家更有什麼靈丹妙藥,那就自討沒趣了。誰料想,苦榕只是武功厲害,哪有什麼靈丹妙藥?他面上悲憤酸楚和無奈的表情,早就落到胡大俠眼中了。眼見老頭兒滿腹心事看向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胡不為也猜到了他的顧忌,等得符水燒製完畢,便親自掬來一捧,送給寧雨柔。

  “苦榕老前輩,我燒的符水還有點療傷的功效,讓柔兒服下看看,也許有點用處。”

  苦榕看了他一眼,默默點頭。這漢子心地還是很好的,比許多江湖人物強得多了。心中感激,卻訥訥說不出話來,讓孫女張開嘴,胡不為把一捧水都灌到她口中了。

  “還疼嗎?”兩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柔兒抽噎了一下,點點頭,想了一想,又用力的搖搖頭。 “爺爺,已經不大疼了。明天柔兒就好了。”定神符雖然減輕了痛楚,但其實仍未消除淨。柔兒生怕惹得爺爺擔憂,才這麼說道。

  只是她的一番單純心事,兩個大人又怎會察覺不出來?胡不為心道:“好懂事的小姑娘。”對她憐惜之念更盛。苦榕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擼上她的右臂衣袖。幾塊紅瘢仍然鮮豔奪目,蟲子潛藏得更深了,已經看不出來。不過定神符確實還有效驗,傷處突起的腫塊已經消退許多了。

  胡不為看了看,道:“只怕是符水燒得不夠,三張符化了三桶……嗯,要是一張符化一碗水,效果應該比這好。”

  苦榕點點頭,問他:“你手裡還有符麼?”

  “沒有了,就這三張。啊!對了,如果鎮上有賣硃砂黃紙的,我可以現在就趕畫出一些來。”

  劉振麾聽過胡不為的要求,派幾名漢子到鎮中各處詢問。片刻後幾人便都回來了,這陽城實在太小,沒什麼像樣的店舖,別說是硃砂,連平常的衣紗布料沒有賣的。

  “去穎昌府吧,那裡定然有。”群豪中有人提議。

  穎昌府是連接南北的要道,城鎮甚是繁華,北接東京城,南通唐蔡兩州。那裡貨物定然很齊全。胡不為問明了路線,轉頭向苦榕問道:“前輩沒什麼事吧?不如跟我到穎昌府,我畫符給柔兒。”苦榕點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稱謝道:“那就……有勞你了。”

  等到群豪傷勢穩定下來,胡不為便與劉振麾等人作別,劉振麾擔心群豪傷情還有變化,讓許是非跟著他,要到穎昌府拿新畫的定神符回來救治。三人一道向南方行去。

  穎昌府距離陽城約有一百來裡,若按苦榕的腳程,只怕不用半個時辰就能趕到。胡不為就差得多了,以他這般平常腳力,能在黃昏前進城就很不錯了。只是現下胡不為身份特殊,正是救苦救難的醫神菩薩,苦榕雖然著急,卻哪敢現諸顏色?老老實實跟在胡不為後面,只凝神觀察孫女的傷勢。

  此時一個時辰的時限已經過了。白虎跟著胡不為走出陽城後不久,便已消失。許是非大驚小怪,和胡不為並排走著,一路連聲誇讚他法力高強,有青龍白虎兩隻超級猛獸隨身,天下間再無凶險之地。

  走上山道,許是非問胡不為:“胡大俠,你這隻猴兒是干什麼用的?”胡不為轉身看看猴子,見那它雙手抓著草繩,搖搖擺擺站立跟來,便道:“是朋友的,托我送到永州吉慶村。”許是非 ‘哦’的一聲,低頭去想吉慶村是在什麼地方。

  “啊?!吉慶村?”他猛然抬頭,一張臉滿是驚恐震怖, “那是百年鬼村!”

  胡不為嚇了一跳:“什麼!?鬼村?!”腦中現出牢獄中見著的冤鬼形象來,登感毛骨悚然。

  “吉慶村鬧鬼鬧了近百年了。胡大俠不知道麼?”

  胡不為瞠目結舌,腦中飛快盤算:“天啊,是個鬼村!那可萬萬去不得。”轉念一想,卻又疑惑,那老頭兒要把自己誆到鬼村去,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要自己幫他除鬼麼?那他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此時許是非兀自在說:“……殭屍、冤魂,怨骨,那村子裡什麼鬼怪都有,戾氣衝天,正是江湖一大凶險之地。村民們也不知找過多少人闢邪了,就是沒半分好轉。咱們經過時,一般都要繞道走。嗯,不過胡大俠跟咱們不同,有青龍白虎護身,料想必能毫髮無傷出來。”

  胡不為聽得心驚肉跳,退堂鼓早敲得上百遍了。開玩笑,鬼村!那可是鬼村!胡大俠是說什麼也不會進那種鬼地方的。雖然青龍厲害,可也難保沒有疏漏的時候。

  只是,自己答應過那耍猴的老漢,要把猴子帶到吉慶村的。這可怎生是好?

  胡不為眼珠骨碌碌亂轉,向身後的母猴兒看去,心道:“最好是它自己掙脫掉,逃入山林,那就萬事大吉了。”猴兒似乎瘦了很多,一雙眼睛愈發大了。胡不為也沒細想,心中只是苦惱著怎生把這要命的任務推脫掉。

  此時身後的苦榕卻接過話說道:“要去吉慶村啊,那可要小心一點。那村子頗有怪異的地方,我曾經路過兩次,每次都見著怪東西了。”

  連苦榕都這樣說了,可見那村子實在不是善地。胡不為更堅定了不去的念頭。

  話匣子一開,幾人便不如先前那般沉默拘束了。許是非與苦榕都是久行江湖的老手,一路上談些過往軼事,倒也相得。胡不為是個聽眾,聽了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大感興味,對江湖中的一些禁忌規矩也有了粗淺認識。

  等到華燈初上,幾人終於趕到了穎昌府。許是非成心結納兩位高人,都不用胡不為說話,安排客棧飯食,然後買來黃紙筆硯硃砂,又找來小半碗無根水,送到胡不為房中。胡不為將胡炭放在床上了,研朱調水,氣貫毫端,一夜間繪出了二十六七張符紙。

  小姑娘寧雨柔服完神符,果然傷痛大減。幾個紅瘢約略有減淡的跡象了。苦榕大感欣喜,對胡不為的好感又急增了三分。

  當夜裡,許是非便帶著十幾張定神符原路返回陽城了。胡不為與苦榕仍留在客棧,觀察柔兒的傷勢。

  兩個時辰之中,柔兒的傷情數度反覆。最嚴重時全身高燒,神智不清,身體上長滿了紅疹。苦榕知道那是蟲子破殼繁衍的跡象,憂心不已。蟲蠱入體,最難熬的有三個時段,幼蟲破殼之時,會侵人心智。成蟲二次蛻化,集結入腦。最後便是毒質積累而爆發。其中又以幼蟲破殼時為最凶險,大多數受蠱者都在此時禁受不住身體驟亂,或瘋或死。苦榕嘆了口氣,握住孫女的小手,心中充滿憐惜。也不知木壇主下了什麼蠱蟲,發作如此之快,若不是胡不為一見有異,便喂符水,只怕柔兒早就遭遇不測了。

  兩人守在床邊看著,全無倦意。小姑娘昏迷之中仍然感受到苦楚,不時發出呻吟和胡亂的哭喊。胡不為因當了父親,愛子及人,最見不得小孩子受到苦痛,和苦榕一樣,憂心如焚,在屋子裡負手轉來轉去,長吁短嘆。苦榕看在眼裡,只暗暗感激。

  到鼓交三更的時候,柔兒的燒終於退去了,汗水浸濕了衣衫頭髮,通紅的臉蛋也變回蒼白。兩人見她不再哭叫,鼻息漸長漸緩,這才放下心來。定神符果然神效驚人,連這般詭秘的蟲症都能克制。苦榕拉開孫女的衣袖,見六塊鮮紅的斑痕已經擴散開來,變成淡淡的墨色。知道她體內的毒蠱已經成蟲,開始分泌毒質了。但挺過了幼蟲破殼的關口,最凶險的時刻已經闖過去。

  胡不為不知狀況,看見苦榕一張臉上陰雨微霽,心下稍寬,急問道:“怎麼樣?她好一些了吧?”苦榕點點頭,道:“最凶險的一關已經過去了。”胡不為長長吐了一口氣,抹一把額上的汗水,微笑道:“那還好,定神符有效就行。”

  苦榕問他:“你這符法是從哪學來的?”

  胡不為遲疑了一下,卻不打算把《大元煉真經》之事告訴他。多日連遭波折,讓他對人也有了提防之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苦榕雖然來頭很大,現下也很感激自己,誰知道日後會怎樣?當日在劉府中時,劉員外不也是把自己當成貴客麼?臨到危險時,一樣出賣自己。當下胡亂應答,只道:“是朋友教的。”

  苦榕 ‘哦’了一聲,也不多問。低頭想想,又問:“你這一路是想望哪裡去?”胡不為嘆了一口氣,抬頭看天花板,道:“我的妻子死了,我想到黔南找犯查,找還丹回來讓她復活。”

  苦榕濃眉一軒,道:“這裡離黔南還有萬里之遙,一路上還有許多怪獸,你什麼時候才能走到?”

  胡不為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現下想不了那麼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捏了捏拳,堅定說道:“我一定要找到還丹,救回萱兒。”他這話似是對人說,私心裡,又何嘗不是對自己說?

  苦榕默然,心想:“原來他竟然有這樣忠貞之念,他的妻子也當真死得不枉了……唉,當年我若跟他一樣,跟小梅也不會變成今天這般局面。”

  一時兩人各懷心事,都不說話了。

  過了片刻,苦榕又問:“不知道……尊夫人過世多久了?”

  “快一年了。”胡不為偏頭想了想,道:“去年除夕時……走的,嗯,半年多了。”

  “半年多了?”苦榕吃驚的看著他,心中一個念頭升了起來,待要說話,卻又怕傷了胡不為,嘴張了張,到底沒有說出口,只 ‘噢’的一聲,心中對這漢子卻著實有些憐憫了。只怕他懷著一腔熱忱去求藥,到頭來只落得一個淒涼的下場。

  但眼見他愛妻如此,又怎忍心打破他的夢想和心願?

  兩人談話,不覺時光飛逝,月亮從一重濃雲躲到另一重濃雲中,天色愈暗了。

  再過得半個時辰,兩人把各自的前路打算都談完,正好可以一路同行到洪州。胡不為大為高興,有苦榕在身邊伴著,許多凶險都可以避讓開了。雖然繞道洪州又要繞一大圈,但安全第一,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胡不為看了看窗外,想起一事來,便跟苦榕道別:“苦榕老前輩,天已經晚了,你歇下吧,我也回房了。”

  苦榕道:“好的,你也累了一天了。有事明日再說。”

  胡不為出門,在外幫苦榕掩上了,遊目四顧,客棧中悄無聲息,走廊上黑沉沉的沒有燈火,此刻天欲破曉,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

  客人們都睡得正香。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2
第三十四章(密謀)奸佞每常貌岸然

  許是非在道上飛奔,心中有說不出的興奮。

  這一日來,他竟然結識了兩個大人物,想來真叫人高興。胡不為是不消說了,聖手小青龍,哈,自己給他起的綽號日後在江湖上叫響,那許某人也大有面子。若是能借此良機,又攀上青龍士的交情,看江湖上哪個人再敢對他許是非橫眉冷目?

  何況,現下又結識了苦榕,瞧老英雄的態度,似乎對自己也很有善意。許是非心中一喜。

  “哼!付老三,你等著,到時候別到我老人家面前巴結!”他在心裡冷笑道。先前豢鷹者付老三在人前給他難堪,許是非心中不痛快之極,只是他向來善於藏晦,在面子上卻還笑臉迎人。

  “等我在江湖上闖出名號,這樣窩囊的日子可就一去不返了!”許是非深吸了一口氣,隱約看到了自己前途的光明。

  他在江湖上遊蕩,已經有二十多年,多年來武藝本事沒長進多少,但見識口才卻飛速增長。見人說逢迎之話,見鬼說讚頌之話。這是許是非的存身真訣。沒辦法,江湖上弱肉強食,若是沒有足夠能力自保,就該另想別的方法來救命。

  若是一枚雞蛋老把自己當石頭,最後的命運無非是蛋黃橫流。

  若是把自己當成一坨糞便,別人睬都不睬,反而能夠活得百年長久。

  許是非不是不想成為風雲天下的大俠客,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資質能力,還不足以支撐這般龐大的野心和夢想。數百年來,江湖從無一日太平,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法術刀槍之下。人就該學會變通一些,才好留住青山。然後才有柴薪好砍。

  這不,從踏入江湖數十年來,身邊也不知有多少傲氣縱橫的好漢硬漢殞失性命了,可他許是非卻仍然活得好好的,這不就是最好的明證麼?

  許是非洋洋得意,深覺自己處世之道正確已極。一忽兒轉到胡不為和苦榕身上,又被來日風光江湖的豪情攪得心潮澎湃。

  從穎昌府出來,已有四個多時辰了,客棧中的兩位大爺早該歇下了吧。許是非有些欣慰的想到。自己這般星夜奔波,來日一定會得好報。至少,在陽城的諸位好漢也該對他有好印象了。

  四周都是密林,有咕咕啾啾的禽蟲叫聲不斷傳來。許是非目力很好,雖然天上的濃雲遮蔽了月亮,但憑著微弱的一點反光,他也能看到道路。

  快進入陽城地界了。此時劉振麾他們還沒有睡吧?一定還在等著自己手中的符紙吧?許是非驀然生出一股驕傲來。被人如此重視,還是他生平頭一次經歷,想到此刻百多名豪客正眼睜睜的等自己回去救治,許是非只感到一腔火熱。

  翻過一處山岡,極遠處的天空隱隱發亮,在烏沉的夏夜中頗為醒目。那應該就是陽城了。

  許是非大喜,正待躍下土坡飛奔。便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狗叫,從前路兩射的距離遙遙傳來。

  過不多時,又一聲狗叫從道路左邊的密林深處傳出。似乎兩隻野狗在應答。

  許是非立時頓住了身形。 “是什麼門派在這裡集結?”他心裡有些疑惑。多年的江湖經歷,早讓他分辨出了兩聲狗叫正是兩撥人對答的暗號。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來的狗子?更巧的是,居然同時冒出兩隻來,嘿嘿,這樣蹩腳的伎倆是瞞不住許老爺子的。

  許是非想了想,此刻群豪正在陽城養傷,這些人該不是為此而來吧?若是正派人物,何須夤夜匿跡,在這樣荒涼的地方見面?許是非越想越不得心安,當下屏息斂氣,輕輕縮到一株樹木後面不敢做聲。

  果然,過不了片刻, ‘嗒嗒’兩聲輕響傳來。那是有人縱躍落地的聲響,雖然極微,但在靜夜之中卻清晰異常。

  “可得聽聽他們有什麼陰謀詭計。”許是非想到, “或許得到有用的訊息,劉振麾大俠和江湖朋友會對我刮目相看。”他對自己的謹慎和隱跡身法還是有信心的。只要離得遠一些,就沒有危險了。

  當下拿定主意,悄沒聲息施了個三成功力的疾捷術。輕輕踩著落葉向狗叫傳來的方向潛去。

  行不多時,許是非便聽到了有人重重哼了一聲,似乎極為不悅,那人道:“……你們答應我再也不提這事,怎麼現在又來翻舊帳?你以為這般脅迫我,就能讓我乖乖聽命麼?”

  許是非一怔,這聲音好熟悉。

  那人的話音才落,一人輕笑兩聲,道:“哪裡哪裡,我們並沒有脅迫你的意思,現下左右都沒有外人,咱們說說卻又何妨?劉門主,咱們助你登上了大位,你也該享受到門主的樂趣了。但咱們教主的大計卻毫無進展,這兩個月來,你辦的事實在很不令人滿意呀。”

  許是非吃了一驚,這是羅門教木壇主的聲音!不妙!老傢伙厲害得很,可別被他發現,那可糟了。許是非心中打鼓,正待逃離,但那被稱作劉門主的一句話卻讓他停住了腳步。

  “哪有那麼快的,我師傅剛剛被殺,門主的位子卻不一定落在我手上,我還有兩個師兄呢,他們一定不會讓我輕易當上門主。至於貴教主的大計,我也在努力行事,但各門各派都很有警覺,實在不容易下手啊。”

  劉振麾!

  許是非聽出來了。只覺得腦袋 ‘嗡’的一聲響。想不到平日道貌岸然的中原大俠劉振麾竟然和邪魔外道勾結!卻不知他們有什麼陰險圖謀?!

  木壇主壓低聲音,哈哈一笑,道:“那還不好辦?咱們一不做而不休,把你的兩個師兄也一齊殺掉好了,你當上門主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誰也不能說什麼。不過你要記住,是誰幫你掃清障礙的,日後當了門主,可別忘了報恩。”

  聽劉振麾道:“那就太好了。如果貴教能幫我當上門主,劉某人自然盡力辦事。”

  木壇主道:“那就最好了。”沉吟了片刻,道:“青雲觀的一塵老雜毛讓我們殺了,爭奪觀主的人選少了一個,明日下午,我們就去殺了青華老道,你隨後過去,觀察看看哪一個比較聽話,咱們扶他當觀主。”

  許是非聽得心驚。他們竟要殺掉青雲觀現在的觀主青華道長,另立新人!

  聽劉振麾應了一聲,木壇主又道:“靈霄派呢?你還沒看好誰肯聽話麼?須得抓緊些時間,咱們下月還要處理天南派、青鸞派等近十個門派呢,手太慢了,只怕到時忙不過來。”

  劉振麾喏喏應答。那木壇主吩咐完畢,放緩了語氣,道:“劉大俠,剛才傳的話,都是我們教主的意思。教主他老人家對你期望殷切,所以要求也高,你可不要對他心懷怨恨啊。其實這兩個月,你立的功勞比教中許多老人都要大,咱們都看在眼裡的。”

  “這次你報的訊就非常好,教主非常滿意。若能借得角蟒精的助力,對教主的大計可是很有幫助的。而且,你聚來那麼多人,也難為你了,只恨苦榕這老東西,攪壞了我的計謀,要不然,再殺得四十個人,我的靈隱飛翅就該有小成了。”

  劉振麾低聲答了一句什麼話。許是非卻沒聽清楚。他此刻心中紛亂如麻。現下答案是很明朗了,劉振麾勾結羅門教,準備逐個攻殺江湖門派的首領,另立新人。他們是想幹什麼?

  不行!須得盡快把情報傳遞出去,要不,天下就將有一場巨大的紛亂了。許是非再也不想聽他們說話,掉頭向外就走。哪知驚慌之下,腳步踏重了一些, ‘嚓!’的一聲,踩斷了一小根枯枝。

  林中的佈置登時被驚動了。

  趴在各處樹梢的樹蛙同時感受到了地面傳來的異常聲響,一齊鼓息鳴叫。林子中的羅門教眾人登時色變, “有人偷聽!快!把他抓來!”許是非大驚,哪還顧及其他, ‘刷’的一下,腳下白光驟亮,疾捷術瞬息加身,飛快縱越而起,抓住頂上三丈的一根樹枝,象隻猴子一樣迅疾向外蕩去。

  然而一張蛛網行動比他還快。便在許是非脫離樹枝飛向地面的當口,一道透明大網從身後包抄,從頂上罩下,一下子拉進了林中。便如一隻無形的巨手將許是非當空捏住拉回。許是非哇哇大叫,被網成一個粽子,手足動彈不得。百忙間張口咬住衣領,咬出一枚鋒利的小鐵片,腦袋一甩之下,便在面前斜劃出一道豁口,身子滾落下來。

  許是非深知此是險地,腳一落地,骨碌碌前翻逃開追擊,雙足使力,又沖天而起。林中眾人都料不到他居然還能脫網逃生,都 ‘咦’了一聲。那善控蜘蛛的教眾見機也快,見許是非向空逃脫,雙手連揮,登時在上面封上無數蛛網,把許是非的退路都堵死了。

  許是非久歷江湖,反應敏捷之極,眼見前路被封,右手一伸,從袖底伸出一條黑帶來,極快的纏住不遠處的樹幹,借力一拉,生生橫向逃開,躲過了自投羅網之厄。

  ‘蓬!’的一聲響,一團火光在樹梢上燃了起來,火光中一隻色彩斑斕的巨大蜘蛛展動長足,一下削掉了許是非的布帶。許是非暗叫糟糕,然而此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哪有什麼計策?危急中身子一沉,向下直墜,他想蹬足樹幹從他路逃開。

  然而蜘蛛的行動敏捷之極,一見他的身子轉向, ‘嘩!’的一聲,從口中噴出一團電花,向許是非當面襲擊。

  這下子,許是非再也無處躲閃,讓那團青藍的電光結結實實劈中顏面。電流穿過全身,手足身軀瞬間麻痺,象只中箭的大雁般掉落下來。讓那黑袍客輕易網了過去。

  “許是非?!”劉振麾驚道, “你怎麼跟蹤到這裡了?”

  “啊!劉大俠你在這!”許是非是個老狐狸,詐騙的功夫不比胡不為差多少。眼見無法逃出生天,只好裝作剛剛發現劉振麾在場。只要這些人不知道自己發覺了他們的秘密,說不定便能放過他。

  “你一個人追蹤羅門……羅門教到這裡的麼?咱們的人馬呢?”

  劉振麾看了一眼木壇主,遲疑道:“我……是……是啊,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許是非苦著臉,道:“我去穎昌府拿符咒,到這裡的時候尿急,剛進來撒尿,誰知道就被網進來了,唉,劉大俠,這下可糟了,就咱們兩個人,怎麼是他們的對手?……啊不不不,各位羅門神教的大爺,咱們也不是敵人,小老兒從來也沒冒犯過你們,你們武功高強,是真正的好漢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許某人一向最是敬佩了。”

  見許是非滿臉巴結之色,又開始大送高帽,那木壇主滿臉狐疑之色。冷冷哼了一聲:“你膽子不小啊,看到我們在這裡還敢過來。”許是非心中 ‘突!’的一跳,趕緊強笑道:“天啊,我要知道是眾位神教英雄在這裡聚會……就是殺了我的頭我也不來的。”他看向劉振麾:“劉大俠可不要怪我,我說的是實話,小老兒法力低微,就算知道你老人家被他們困在這裡,我也不敢來救你的,你可不要怪我沒義氣。”

  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現出不知劉振麾與他們是一丘之貉,便可大大洗脫偷聽機密的嫌疑。

  木壇主陰惻惻一笑,道:“你聽到了什麼,為什麼要跑,嘿,你逃跑的招數可不少啊。”

  許是非 ‘撲通!’一聲跪倒,跟著笑道:“我不知道是各位英雄要小老兒過來,否則都不用你們動手,小老兒就自己滾過來了。”見木壇主仍冷冷看向自己,忙道:“我正在尿尿,誰知道突然有東西把我抓住了,唉,說實話,小老兒年輕時做過一些荒唐事,把別人的老婆給睡了……我只擔心是他找來報仇……你們也知道,戴綠帽子的人有多凶,小老兒著急逃命,眾位好漢可不要怪我。”

  這叫避重就輕,聲東擊西之法,胡不為若在此時聽到,必然會把許是非引為知己。

  木壇主重重哼了一聲,不再說話。老頭兒的一番表演逼真之極,他也無法確定許是非是不是真的聽到了他和劉振麾的對答。正盤算間,聽到那老兒仍在絮絮叨叨悔過:“小老兒也知道這事很難為情,但是當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見那個女人長的漂亮……唉,就犯下了錯誤。要知道這事會在今天惹得眾位英雄生氣,小老兒當年就算把是非根給切了,也不敢動那個女人一個指頭。”

  “他是什麼來歷?這老頭子可機靈得很啊。”他轉向劉振麾問道,故意冷冷說話。

  劉振麾如何不解,也哼了一聲,答:“許是非是我中原正派中少有的消息靈通之人,朋友遍佈天下,來頭可不小的。”

  兩人便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把許是非的來歷都交代清楚了。木壇主想問的是 “:許是非有沒有利用價值?”劉振麾答:“這老頭子交遊極廣,說不定日後有用。”

  許是非假作不知,忙道:“是啊是啊,老頭子認識的人多得很,只要眾位英雄放過小老兒,日後我一定到江湖傳揚眾位的大恩大德,讓所有的朋友都歸順羅門神教……劉大俠,你可不要怪我。老頭子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等著照顧,不像你老人家這樣大仁大義。”

  木壇主 ‘嗤’的冷笑一下,道:“讓所有朋友都歸順我教?你辦得到麼?你怎知我們就一定會收你們這些廢物?”心中兀自權衡:“到底放不放過他?”

  想了一陣,終於還是覺得教主的大計為重,萬一這老兒當真聽到了與劉振麾的對答,那可不妙。轉向許是非冷冷說道:“老頭子,我有心要放過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闖進了這裡,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許是非心一沉。

  “不管你是不是聽到了我們說話,今天我也只能殺了你。”說著,向身邊的教眾示意。一名黑袍教眾領命,從腰間取了刀子,來拿許是非。

  許是非大急,眼見那黑袍漢子手中拿著亮晃晃的白刃,正要過來割自己脖子,豈有不恐怖之理?求生之念盛起,再不敢藏私,口一張,猛的噴出一顆烏釘,向那漢子面門襲去。雙腿用勁一蹬向左滾開,待得滾到第三圈,已咬出藏在右邊衣領的鐵片,劃破蛛網躍將起來。

  “五行隱跡,木遁!”許是非從袍下催出毒霧,遮住身形,猛的後滾翻撲到一株大樹上。

  待得羅門教眾人驅開煙霧,樹上哪還有許是非的影子?

  “他跑了?!”劉振麾驚道。

  “他用的是聲東擊西之法,用的是土遁。”木壇主冷冷說道, “齊兄弟,你用神物下地找找他。”控蜘蛛者聽了,默念召動咒,片刻後眾人腳下的泥地登時震動起來。三頭蜘蛛拱破土層出來,又一頭紮入泥中。

  許是非果然在地下。

  他故意說 “木遁!”便是想引開羅門教眾人的注意力,讓他們在樹木上尋找自己。藉著煙霧隱身,一個後滾翻過後,極快轉到樹木背面,垂直扎入地面向外逃去。土遁之法也算一門高深的五行法術,許是非攻擊法術不行,但卻頗有脫身之道,要不然,他也不能活得如此長久。

  “好險!”許是非心中暗罵,若不是自己還藏著一些救命的小東西,現下說不定已經命喪黃泉了。心中把木壇主的爹媽罵了個遍,手上不停,連連揮動向前游去。土遁之法便是將身體擬成土性,融入土地之中,人在其中便如魚在水中,活動如意。

  地下樹根極多,行動很不方便。不得已,許是非只得又下沉了八九尺,這裡土壤冰冷而堅硬,許是非無法睜眼觀察,只憑著土壤的流動來辨別岩石障礙之物。

  正遊走之間,驀感正前方泥層中有奇怪的漾動,似乎有物正在快速向自己逼來。許是非吃了一驚,這些波動劇烈,來者定然是形體不小。正驚慌之際,又感到了兩股同樣的波動從左右前方快速衝擊過來。

  是蜘蛛!他立時便推斷出來了。

  他猜得沒錯。羅門教教徒指揮三頭大蜘蛛,分三個方向向許是非迫近。蜘蛛身上負有雷火土三重屬性,正是克制土遁的良好幫手。許是非哪能想到,自己這樣萬無一失的逃命之法竟然被人察覺?一顆心彷彿跌進了深層冰洞,眼見著三頭蜘蛛快速劃動逼近,形勢危殆,再顧不上其他,後仰翻身,向後面逃去。

  蜘蛛在土中的活動比許是非靈活多了,只不多時,便從後路包抄住了許是非。許是非暗暗叫苦,感覺到一陣劇烈的衝擊,似乎一隻蜘蛛正揮足向自己削來。無可奈何之下,垂直拔起,向地面衝了上來。

  待得睜眼看清面前的景色,許是非才真正絕望了。

  跑了半天,卻又被逼回了原地。

  木壇主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劉振麾面目陰沉,也不發一言。

  許是非咬咬牙,今日之局,不拚命是不行了,這些人是斷不會放自己走開的。九死中求一生,不管結果如何,總不能束手待斃。轉念間,提聚靈氣到胸口,準備應戰。

  木壇主冷冷笑道:“你還想跟我們硬抗麼?我……”

  便在這時,一陣鼓噪的蛙鳴從正南方向傳來,打斷了他的話,布在大路前方的樹蛙同時發出警訊。羅門教教眾聞聲而動,驚道:“又有人闖進來了?”

  “是誰?!”一個教徒喝道。

  林中只傳來草蟲之聲,沒有人回答。

  木壇主向那控蜘蛛者示意,本來包圍住許是非的三頭蜘蛛登時又潛入地下,悄沒聲息的向傳警方向游去。

  林中蟋蟀聲嘶力竭的叫嚷,彷彿察覺到了危機。許是非一顆心 ‘撲撲’劇跳,只想:“究竟是誰來了?苦榕麼?還是什麼高人?”

  “嚓嚓!”片刻後,蜘蛛發現敵蹤,開始發動攻擊。那林中之人發出低沉的怒喝,顯然吃了虧。許是非和羅門教眾都看不見戰況,聽得圈外風聲猛烈,似乎搏鬥正酣。地面上震動之聲不絕傳來,那人似乎使用了土地法術,可惜蜘蛛天生不懼土術,全沒受到傷害。

  “破!”這一聲響過後,南方大亮了一下,青色的光芒逼人眼目,聲息隨後停止。也不知是蜘蛛死了,還是那人死了。捱了片刻,那控蜘蛛的教徒面色灰敗,向木壇主道:“壇主,八足神物都……都……死了!”

  木壇主聳然動容。三隻雷火蜘蛛,足可以抗衡一位煉術十年的江湖高手,誰知片刻間竟然被來人所殺,由此看來,這人可不簡單。

  “尊駕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出來見面?難道只會做縮頭烏龜麼?”

  林中安靜之極。

  木壇主繼續激道:“你若是害怕,就趕緊滾得遠遠的,別來打擾我們的好事。”

  ‘咯!’樹枝踏斷的聲音。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許是非滿手心都是汗珠,再看看身邊的羅門教徒,人人面色緊張,顯然都知道來者不是易與之輩。

  ‘踏!’ ‘踏!’那人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輕輕的落足之聲在靜夜裡彷彿奪命的鼓點。許是非心中又是希冀又是害怕。便在眾人凝神靜待的當口, ‘豁!’的一聲清鳴,青光昭昭,南面方向突然間便似亮起了百盞明燈。

  一條粗如兒臂的青龍從枝葉間飛射而至,鱗甲宛然,鬚髮拂拂,覆在一層明亮的青光之下,奪人神魄!

  許是非失聲叫道:“胡大俠!你怎麼來了?!”劉振麾也是心中一涼,他認得胡不為的青龍,若是這事被胡不為和青龍士知道,那他日後將無法在江湖上立足了。

  木壇主破口大罵,眼見著青龍在空中慢旋一圈,趕緊後撤一步,快速展開黑白雙翅。在一品香居飯莊和青龍交過手,他深知這只靈物的威力,若不打疊精神,只怕今夜裡就是自己的葬身忌辰了。

  ‘咻!’毫無預兆的,青龍一射而至,瞬息已到眼前,木壇主心中的驚駭當真是無以復加,為什麼才隔了一個下午,青龍的速度卻比先前快了好多?難道早晨的時候胡不為沒有發揮出所有實力麼?來不及細思,雙翅疊交護住正面,硬抗了這一擊。

  火星炸開的光芒照亮了樹林。每一個羅門教徒面上的驚駭之色都拓在了許是非眼中。 “胡大俠!好樣的!快殺了這些妖邪,救我出去!”老頭兒歡喜欲死,有胡大俠在此,大局已定。

  木壇主被一擊之力打得連翻四個觔斗都收不住步,整個身體都麻了。 “姓胡的!你真卑鄙,竟然偷襲!”木壇主又驚又怒,破口罵道。然而林中的胡不為並不答話,青龍一繞過後,又一次衝擊而來。

  好快的速度!木壇主只感到眼前一花,明亮的光線立時又佔據滿了整個瞳仁。下意識的護起雙翼,這衝擊之勁更是巨大,木壇主全身如中雷殛,被轟得撞上身後的一株大木,嘔出一口血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這個瘦弱的漢子半日之間竟得如此恐怖的功力?木壇主不知道,也很不甘心,他凝聚起功力,要全力與青龍碰撞拚鬥。然而青龍的第三次衝擊徹底瓦解了他的鬥志。

  那條奪命之龍如飛練般,飛上半空,猛的一頭向驚駭欲絕的羅門教眾擊殺過去,這穿擊速度,豈是 ‘電光火石’就能形容?三名教徒來不及驚駭,便被青龍一線穿過,餘勢不盡,又將屍體帶出了十餘丈外!

  許是非被血腥的氣味嚇住了話頭。青龍殺死羅門教徒時,標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面目衣衫。他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恐懼。現在的胡不為,與其說是救星,還不如說是殺星來得正確。

  眼見著空中的青龍又一個大彎,把龍頭對準了這邊,老頭兒兩腿顫慄,同一條青龍,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如此可怖?

  “姓胡的,你給我記住!我不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木壇主的聲音從數十丈外遙遙傳來,話中充滿了恨意。他竟然逃了。許是非全沒有被救的欣喜,驚恐的看著空中那隻細長的靈物。

  青光一閃!許是非大叫一聲,一瞬間身體向左側閃避。青龍帶著一個羅門教徒的屍體從他身邊穿過去了,濺出的鮮血灑在他的面上,竟如石子擊中一般劇痛。呼嘯的聲響直如林濤怒吼,將他的耳朵震得震鳴不已。

  許是非當面被風聲帶到,如同狠狠的一記悶錘敲在了胸口。 “好……厲害……的青龍。”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了。身體一歪,向旁邊倒去。腦中如驚濤駭浪一般,似乎有萬千兵眾正在拚命廝殺,許是非聽不到其他的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雙鞋出現在他眼前,許是非再沒有抬起頭的能力。他的眼前,甚至連那雙鞋的顏色樣式也在漸漸模糊,漸漸淡去。

    那是一雙破舊的,皂色的低跟快靴。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0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5
第三十五章(前路)前路不知何方去

  劉振麾慌不擇路,只拚命向外逃脫,鐵燕門的秘傳功法 ‘飛羽縱躍’此刻在他腳下施展到了極致。

  ‘踏!’一隻腳蹬上樹幹,借力上提,身子瞬間拔高三四丈,象頭大鷹一般向前路飛落下去,一越距離直有十五六丈。他這樣的奔行功夫,天下沒幾人能夠追趕得上。但此刻劉振麾卻仍然不敢回頭察看胡不為是否追來。

  那隻可怖的青龍已經把他嚇得心膽俱裂。連木壇主那樣的狠角色都抵擋不住青龍一擊之威,可想而知,劉某人便是再刻苦修煉十年也未必能夠與之匹敵。好厲害的青龍!劉振麾想到那如練的光華,殺敵於無形,仍然止不住心臟的震抖。他只盼望,以後永遠也不要再見到這條靈物。

  剛才林中交手一開始,劉振麾便已潛身縮到樹叢後去了。他見機極早,一覺形勢不對,便開始籌謀脫身之策。趁著眾人都把目光轉到林中,慢慢移身,藏到隱蔽處。待得聽見木壇主與青龍兩次交手不敵,倉皇逃命,他哪還敢拖宕片刻?當即四肢著地,悄無聲息向外游去。

  聽得身後羅門教眾的慘叫一聲連著一聲,劉振麾呼吸都快停止了。好不容易忍住了立即跳起逃離的驚懼,慢慢游出數十丈遠,料想胡不為即使發現也無法立即追來,立即施展救命招式飛羽縱躍,向著前路疾奔。

  “胡不為不是陪著苦榕到穎昌府去了麼?怎麼又折轉回來了?”劉振麾心中又驚又疑,然而不管怎樣,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逃出龍口,可別被那條青龍殺了。

  此時跑了近半個時辰,離開樹林子已有三四十里了。劉振麾才敢把目光向身後偷瞥一下。還好,道路上空無一人,胡不為並沒有追來。一知自己逃離了險境,劉振麾精神立瀉,收了功力,腳步放慢下來,心下暗覺僥倖。

  抹了抹額上的冷汗,他又跑進道邊的樹林中,藏起形跡。此時尚未確定姓胡的殺賊是否追來,須得小心行事,可別大意失荊州,竟又著了他的道兒。

  林中風葉吹響,有如潮湧,一波一波的直若無休無止,劉振麾只覺得自己的心思也跟著林濤一齊起伏翻湧。靜聽了片刻,來路上仍然沒有追蹤之聲。他稍稍放寬了心,舉頭向前路看去。

  前路黑沉沉的。沒有村莊,沒有燈火。適才倉促逃命,也不知走的什麼方向。劉振麾抬頭看看,月亮正掛在頭頂左側,算來已到寅末了。他走的是陽城方向,這裡離陽城已不太遠了。

  然而,下一步呢?卻該往哪裡走去?他心中生出茫然之感。

  自己勾結羅門教,弒師奪位的罪名一旦被胡不為和許是非傳揚開,江湖上再沒有他劉振麾的立足之地。天下之大,他將無所去,無所從。每個人見到他,將痛罵他,指責他。同門師兄弟也會天南地北找他報仇。

  劉振麾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砰!’的一拳擊在面前樹木上,指骨劇痛傳來,他卻渾然不覺。他的心中被愧悔和憤恨填滿了。只怪自己求名心切,竟然與羅門教聯手害死了恩師……悔啊,為什麼那麼貪圖門主的位置?為什麼那麼嚮往號令一呼,萬人云從的風光?害死了師傅不說,竟還淪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

  劉振麾雙手捂臉痛哭起來,如同負傷的野獸。沒人能理解他此刻內心複雜的感情。片刻後,他又慢慢的抬起頭,眼中儘是怨毒。

  是胡不為。若不是他多管閒事,自己斷然不會功虧一簣。自己籌謀一年多的精密的計畫,竟然毀在他的手上,實在令人不甘。 “姓胡的!你不得好死!”劉振麾恨恨叫了一聲,一拳又向樹幹搗去。

  那個狗賊殺完羅門教的人,現在定然正在向這邊走來。他是準備向群豪揭發自己的罪行,讓自己再無容身之所。劉振麾心中想道。明天過後,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勾結邪魔的叛徒了。

  轉頭看向陽城方向,隱約看到零星的燈火。劉振麾心中驀然轉過一個念頭。

  他走在胡不為的前頭!這可是挽狂瀾於即倒的絕佳良機!

  他目中透出冰冷的殺機來,既然左右都是死,那就拚個魚死網破。看看誰的手段毒辣!事不宜遲,現下每一刻鐘都是寶貴萬分,可不能再延誤了。只要搶得先手,黑的就會變成白的,死的也會變成活的!

  當下深吸了一口氣,劉振麾從林中躥出,飛羽縱躍加到十成,奮全力向陽城方向跑去。

  月亮又隱到雲層中去了。天邊現出一線亮色,曙光開始照落大地。

  從床上起來,胡不為看著投在窗格上的陽光發怔。

  他腦子裡面還記得起夢中那些凶險的打鬥。許多黑袍的羅門教徒來追殺他,他和胡炭毫無退路。正在驚險之際……

  ‘扣!扣扣!’門外傳來敲擊之聲。

  胡不為定了定神,坐了起來,道:“誰啊?進來。” ‘呀’的一聲門響,一個夥計拖著茶盤笑嘻嘻走了進來:“客官睡得還好吧,這是茶點,等一會早餐做好,我給你送上來。”

  胡不為笑道:“啊,好,太好了。”低頭間,見自己一雙腳染滿了灰泥,指甲都長得有寸許長了。地上,那雙在西京買的皂色低跟快靴也已經破敗得不像樣,左右倒著,像兩只剛從泥塘撈出的小黑狗。他皺了皺眉,叫住了正要出門去的夥計,問道:“現下附近可有開門的服裝衣襪店?”

  小二道:“有,出門南行百十來丈,就有百色衣莊和蝶滿園衣莊,現在都已經開門迎客了。”胡不為道:“你幫我買一套文衫過來,頭巾一頂,快靴一雙,我要置換這身行頭,你看著買。”從包裡取出一小錠銀子,拋了過去,道:“這些錢你拿去,買東西剩下的,你自己留著吧。”

  小二歡天喜地,接錢買辦去了。昨夜裡胡不為使喚過他一回,讓他給胡炭找些吃食,小二萬分不情願,可胡不為有的大把銀子,如何不知道指使人辦事的訣竅?一兩銀子打賞,小二態度立變,到廚裡熱了些飯菜端來。他吃了甜頭,不等吩咐,今天一早就來伺候胡不為了,盼望著多得點賞錢。

  當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賞錢的激勵,店小二辦事麻利之極,片刻工夫,給胡不為買回了一身玄青色文衫,一頂同色直板方巾,內衣褲,鞋襪具備。還給小胡炭也買了一身嶄新的衣衫。胡不為喜他心思靈巧,體人心意,又重重打賞了三兩銀子。那小二何曾遇見過這般慷慨大方的主?直恨不得跪下來親他腳趾頭了,爺前爺後叫著,把飯菜茶水,洗漱用具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胡不為洗刷完畢,吃了飯食,苦榕也走了進來。

  “苦榕老前輩來了,柔兒怎樣了?”胡不為問道。

  苦榕道:“現在穩定下來了,三兩個月之內還沒大礙。”胡不為 ‘哦’了一聲,又問:“往後怎麼辦?誰能把這些病症給徹底拔除掉?”

  苦榕沉吟不語,片刻,搖頭嘆道:“我想不出天下有誰能夠治療這樣的蠱蟲術……不過,我覺得你的定神符或許有效,它既然能克制住幼蟲發作,料想對毒蟲也頗有效力。只是很麻煩你了。”

  胡不為道:“前輩哪裡話來,柔兒得了這樣的病,我心裡也很難過,舉手之勞而已,我沒什麼麻煩的。”苦榕點點頭,道:“好,等會兒我再多買點黃符硃砂,你多畫幾張,咱們前路帶著。”胡不為應了。

  到午間,苦榕果然買回了一捆黃紙,一罐硃砂和無根水。胡不為裁紙畫符不提。

  兩人在客棧中住了兩日,胡不為每天耗費靈氣書畫定神符。到第三日,畫了一百來張,讓苦榕都帶著了。兩人再不停留,會了餐宿費用,一路出城,向洪州去了。

  道上風霜頗苦,兩人談談說說行了十八九日,踏進蔡州,竟然結成了好友。苦榕原本就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見胡不為對妻子堅貞情長,實在大獲我心。更兼兩人都有慘痛的過往,同病相憐,在路上時,一人低嘆則一人皺眉,一人無語則兩人相對,一來二去,竟將胡不為視成了生平第一知己。

  此時柔兒的傷勢卻好得差不多了,定神符的神效實在令兩個人驚訝。短短數日之間,柔兒身上的蟲斑已經消減了許多,人也慢慢肥壯起來。苦榕欣慰之餘,連對胡不為豎大拇指,道:“胡兄弟,你有了這樣救人性命的絕技,在天下行走永遠不會吃虧,誰都有傷病的時候,天下良醫又極難求。哈哈,只要知道你有這手救人本領,只怕每天都有一百多人等著讓你救命。”

  胡不為卻想:“原來定神符這麼寶貝,哈,每天一百多人來買符,老子就發大財了。”

  這一日天剛薄暮,兩人行在一處山道上。見天空中群鴉飛霞,不下百隻,嘶啞的鳴叫響之不絕。苦榕嘆道:“都說烏鴉是不祥之鳥,每聞其鳴,必主凶兆。可天下之人,又有誰知道它們竟是絕忠絕孝之鳥?”

  胡不為本來心中打鼓,聽了他的說話,問道:“絕忠絕孝?烏鴉是這樣的麼?”苦榕點點頭,道:“烏鴉反哺,羔羊跪乳。這話你應該聽說過吧。”胡不為怔了一下,小時候聽長輩說過這些俚語,可惜一直沒深究其中涵義。

  “烏鴉長大後,會捕食蟲兒反哺給年老的父母,小小羔羊剛出生,便知父母的深恩,吃奶時都是跪著吃。”

  “我記得本草綱目中好像有說烏鴉的。”苦榕續說道:“此鳥初生,母哺之六十日,待其長,則反哺六十日。嘿,禽獸都知道父母撫養的深恩,知道反哺報答,天下間卻有幾個人也這般慈孝?”胡不為知道苦榕又勾起了傷心往事,也不好勸解。聽老頭兒憤憤不平,大罵多年來所見所聞的許多忤逆不孝故事。

  “照我說,天下人沒一個是好東西,人人都該殺!”苦榕惡狠狠說道。胡不為嚇了一跳,忙道:“老前輩,天下有許多人凶狠愚昧,打罵親娘,的確是禽獸不如,可也不能一桿子掃落一船人。對了,剛才你說烏鴉還是忠鳥,那是怎麼回事?”

  苦榕瞅了瞅他,問道:“胡兄弟,你的夫人沒了,你有沒有想過要再娶第二個女人?”胡不為茫然道:“娶第二個女人?還有誰肯嫁給我?”苦榕道:“先不要管有沒有人肯嫁給你,我是說,萬一有這樣的機會,你會不會娶第二個女人?”

  “不會的。”胡不為搖搖頭,天下間還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萱兒? “我不會娶第二個女人。”說完這話,胡不為腦中忽然想起狐狸精來。除夕給她洗傷時的旖ni風光,元宵臨別時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胡不為心亂如麻,待要搖頭不想,可心底下一個念頭止也止不住,慢慢冒了上來:“萬一……嫣兒想要嫁給我,我娶是不娶?”單嫣的嬌媚可喜之態驀然變得清晰異常,浮上眼前,胡不為口乾舌燥,心中突突亂跳。

  “嫣兒肯嫁給我麼?”胡不為被這個念頭攪得心中不寧。 “那日被烈陽惡道所傷,嫣兒那樣看我……她……好像是喜歡我。她捨不得離開我。”

  “十五元宵,嫣兒要走了,又撲到我懷裡,親了我一下。”他似乎又看到了單嫣在雪地裡頻頻回望的流淚的面容,那眼睛裡面有許多要說的話。

  這片刻之間,胡不為便如醍醐灌頂一般,猛然驚悟到了妖怪妹子的感情。以前曾經忽略的細節一一浮現眼前。

  單嫣每次看到他,總會很害羞,不肯說話,可眼中卻又分明透著歡喜。

  在院子裡遇上時,單嫣總是低頭不看自己,只時不時偷偷把目光投過來。

  她已經二十三歲了,卻不願出嫁,每次單枕才談她的婚事,她總是很生氣,還總瞄向自己。

  被烈陽傷害時,她眼中刻骨的眷戀和不捨,那是任誰都能看出來的呀,可那時胡不為心傷愛妻之逝,竟然不覺!

  “她肯的,嫣兒是很肯嫁給我的!”

  胡不為心下震動,一時怔住了。胸中一股沉重的,無法抑制的情感,油然升騰開,積在胸口,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那個可親可愛的妖怪妹子,帶著一腔心事獨自養傷去了,她現在在哪裡?她怎麼樣了?

  此時苦榕還未察覺他的異樣,點頭道:“胡兄弟,你是痴情種子,一萬人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老哥我很欣賞你這一點。我只知道,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權貴,只要有機會,人人都想娶小妾,一個不夠,兩個,三個。這還罷了,還要上青樓鬼混,通姦……嘿!照這些人的活法,就是殺一百個頭也不夠的。”

  “可是烏鴉就不同。”苦榕抬頭看看天空正在環繞群飛的黑點,話中帶著感情:“它們一生堅守一夫一妻之道,至死不渝,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是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它們很講義氣,族群中每有烏鴉死了,所有的烏鴉都會守到身邊,把同伴銜到臨近的池塘中,把它埋葬。”

  胡不為收回了胸中氾濫的情感,看向苦榕。老頭兒此時呆住了,靜靜的看著鴉群。胡不為心中忽然生起憐憫,別看苦榕武力高深,堅強得很。可這老人似乎受了許多打擊,一直單身一人,也不知他少年時受了什麼樣的創傷。

  “啞——”一隻烏鴉嘶鳴著,飛掠下來,一頭紮進了前路山坡後面的樹林。群鴉齊聲而鳴,片刻後,更多的烏鴉也飛撲了下去。暮色比先前沉一些了。

  “走吧。天要晚了,咱們先找個歇宿的地方。”苦榕嘆口氣,當先邁步。胡不為也不說話,跟在他身後。

  從彎道轉過來,樹林後一個小村的輪廓漸次顯現。胡不為喜道:“啊!這裡有村子,晚上有地方借宿了。”話剛說完,一眼瞥見前方道邊樹林一排黃色之物甚是礙眼,齊齊整整的,但沉暮之下看不真切。胡不為快行了兩步,要看清是什麼東西。

  墳。新墳。

  見兩人走近過來,鴉群紛紛驚起,飛上天空。

  那是數十座新堆的土墳,密密麻麻,黃土未乾,堆滿了整座樹林。墳間許多零碎的衣物和森然白骨,看來觸目驚心。十數隻心有不甘的烏鴉,正在掠食地上零散的肢體。不時抬頭向兩人投來警惕一瞥。 “死了這麼多人?發生什麼事了?”胡不為驚道,苦榕卻不答話,把眼光投向不遠處的村莊。

  此時天色向晚,正是做飯的時候,然而村莊中一片死寂,沒有雞鳴狗叫,沒有炊煙。只林葉間依稀透出的幾點微光,告訴路人這裡還不是個完全的死村。

  兩人行過村中大道。見許多房屋已經損毀,敞著門,裡面的箱籠家什隱約可見。八十來戶民房,荒敗了大半。兩人走了一圈,只有不到十間房中點著油燈。胡不為叩響了其中一間,房裡一個老嫗驚恐問道:“誰……誰?是誰在外面?”

  “大娘,我們是路過的,想在你這裡借宿一晚,成嗎?”

  房門開了,一個滿臉雞皮的老太太端著一盞油燈出來,把幾人迎進去了。

  屋子甚是狹小,土罐木箱佔據了大半空間。屋子靠牆處有一張木板支起的小床,蚊帳打滿了補丁,被煙火熏成黑色。一個老漢穿著單衣坐在上面,驚訝的看向走進來的一行人。

  “你們幾位隨便坐,房子小了一些,你們……你們……”老婆子侷促的說,伸手拿起搭在箱子上的兩件粗布衣衫:“沒有凳子,你們坐在上面吧,我給你們熱點飯……”她踮著小腳,到偏屋中整治冷飯去了。

  “家裡就你們老兩口麼?”胡不為問那老漢。抬頭看看,房頂上茅草覆得很嚴密,似乎剛剛修葺過,雨天倒漏不下來。

  老漢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涕,顫聲道:“本來有一個兒子……剛剛死了。”

  胡不為默然。見老漢起身下來,穿上草鞋道:“來,來,你們行路累了,先到上面躺一下,飯菜一會兒就好了。”苦榕連忙阻攔:“這位老哥,你不用起來,咱們倒不累,坐坐就行了。”老漢一再堅持道:“這哪成啊,這哪成啊,客人進門,就是親人,來,來,小夥子,把兩個娃娃帶上來。”

  胡不為見盛情難卻,只得把胡炭解了下來,放到床上,柔兒也坐到床邊。

  “我在村口看到許多新墳,出了什麼事了,死這麼多人?”胡不為把老漢攙著坐下,問道。

  “唉,都是命,都是命。”老頭子一雙渾濁的眼睛在黯淡的油光下顯得淒然。 “都給妖怪害死了,福安村一百多口人,現在就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妖怪!?”胡不為吃了一驚, “你說……他們是給妖怪害死的麼?!”

  老爺子腦袋幾乎垂到地面,頻頻點頭,道:“都死了,死得乾乾淨淨。老天爺不讓我們活著,又有什麼法子?”

  “妖怪什麼時候來的?”

  老漢抹去面頰上兩滴老淚,嘴唇哆嗦:“快一個月了。老大一條蛇,從村裡過來,唉,唉,我苦命的孩子剛剛出門,也……也讓它給害死了!”說著,老漢哀哀痛哭起來。老婆子此時站在偏房門口,聽見了幾人的對答,也偷偷抹淚。

  貧苦無依,老來喪子,正是人間悲絕之事。他們日後的生計,可怎麼辦才好?

  胡不為看得滿腹辛酸,原以為自己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已是人間最淒慘的境遇,哪知道這對老夫婦臨到入土時,卻又失去唯一的兒子,這樣悲慘遭遇,與胡家相比又幸運得多少?

  這滿村之人,十停死去了九停,正是家家添新墳,戶戶有亡魂。亂世之中為人,苦難何其之多。

  被這沉重的話題壓著,一時房中人人沉默,都不說話了。只小胡炭不諳世事,小拳頭 ‘砰’ ‘砰’的砸在權做枕頭的亂絮堆中。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們也餓了,來,吃點飯。”老婆子抹去臉上淚痕,強笑說道,從偏房端來兩個粗瓷大碗,裡面盛著稀薄的雜谷粥,摻著老菜幫子。 “家裡沒別的糧食,你們先將就著吃,等明兒早上,母雞下了蛋,我給你們煎。”

  胡不為鼻中一酸,將飯碗接過了,低頭大口啜飲。粥食雖然粗糙,但卻是兩個老人的好意,他不忍心不喝。

  等晚飯吃罷,老婆子又把長木箱上的雜物搬下,在地面鋪幾件舊衣權作歇臥之床。

  然而這一晚間,苦榕和胡不為又哪能睡得著?

  聽得門外鴉聲漸息,夜梟和野犬的嗚聲又響起來了。那些流離的不幸之物,正在墳間爭奪死人屍體吧。幾人就這麼睜眼待著,默想心事。

  夜一點點沉下去了。屋中各處開始傳來耗子悉索的碎響。猴子拴在桌子腿上,也不睡覺,睜著一雙碩大的黑眼到處打量,不時 ‘吱’的輕叫一聲。那對老夫婦年紀大了,體力不濟,在床上躺了片刻便已鼾聲如雷,和著門外越來越響的風聲,聽在胡不為耳裡便如雷雨之將至。

  躺到中夜,胡不為後背被地面上的小石子硌得生疼,翻了一個身,聽見木箱上的苦榕輕輕叫了一句:“胡兄弟,你還醒著麼?”

  胡不為應了一聲。苦榕輕輕翻下身來,道:“你起來,外面情形有點不對。”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6
第三十六章(刑兵鐵令)凶兵悍鐵多陰戾

  “怎麼了?!”胡不為一驚坐起。

  黑暗中苦榕擺擺手,道:“別說話,你聽。”

  風聲緊切之極,時而尖利時而沉鬱,刮得木門上破舊的年畫嘶拉作響。胡不為聽了片刻,沒察覺到異樣,低聲道:“沒什麼啊?就是風聲。”

  “你沒聽見哭聲麼?”

  “哭聲?!”胡不為唬了一跳。這些話是他做風水先生時,恐嚇無知村民的慣用招式,哪知今天被苦榕用上了,效果竟然顯著之極。“什……什麼哭聲?我沒聽見啊。”

  “很多人在哭,老人,小孩,女人……就在墳墓那邊。”

  胡不為聽得心中發毛,道:“我沒聽見……我只聽到風聲了。”

  苦榕道:“哦,我忘了,你的功力還淺……一會你就聽到了,他們正向這邊過來。”胡不為心中又‘咯噔’的震了一下,結結巴巴說道:“不……不是吧,他們過來……干……幹什麼?”一手伸入懷中,握緊了靈龍鎮煞釘。

  門外風聲更怒,呼嘯的聲響直如萬馬千軍踏過。過不多時,胡不為便也隱約聽到了風聲裡面微弱的淒咽,禁不住面上變色。苦榕說得沒錯,許多人,老人,小孩,漢子,婦人,許多人哀哀哭泣,正向這邊走來。

  哭聲時遠時近,便似游離在空氣中一般。漸漸的,聲音轉大了,淒慘的聲音有如一隻冰冷的小手,摸上胡不為的胸膛,抓進他心裡,捏得心臟發緊發疼。

  “唔——”猴子就在這時響亮的叫了一聲,把胡不為懸在嗓子眼的心嚇得快要突破喉嚨蹦跳出來。胡不為狠狠的瞪了一眼猴子,心中暗怒:這死畜生也趕在要命時候湊趣!

  苦榕輕輕走上門前,手上‘嘶!’的一聲輕響,瞬間覆上一層金色光華。籍著這微弱的光輝,胡不為看到腳邊不遠,猴子正不住抓撓右肩,它呲著牙,圍著木桌繞了幾圈。

  胡不為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他這才發現,屋裡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冰冷異常,當時氣候正值夏夜,可眼下房中氣溫竟變得有如秋冬一般寒冷。當真是怪事一件連著一件,都趕在這時候發生了。他抖著身子,給兒子掖好襁褓。

  這時,趴在窗邊察看的苦榕輕輕喝了一聲:“好傢伙!”向他招手,低聲道:“胡兄弟,你過來看看。”

  胡不為不敢怠慢,穩了穩心情,躡手躡腳走過去。把眼睛湊到窗前一看。

  ‘刷!’的一下,他的一張臉登時變得如同白紙。

  此時門外不遠,三五個人形之物正在古怪的蹦跳。雙臂直直垂落在兩股邊,便如幾根木頭樁子一般,直起直落,行動僵硬之極。“這些是殭屍。”苦榕附在他耳邊低聲說。

  胡不為寒氣爬上脊背,一時僵硬住了,眼中看到那些可怖的東西沒聲沒息的跳躍,淡青色的臉龐,猩紅的血跡,這般劇烈的反差在微弱的天光下愈發顯得猙獰陰森,他們身上的破碎衣衫如片片死蝶,在風中胡亂舞著,卻又全無聲息。

  他們正慢慢向小屋縱來。

  “你再看樹林那邊。”苦榕指著先前的來路說道。

  胡不為驟然見到這等聞所未聞的恐怖之象,便如著了夢魘,哪能輕易拔出眼睛。心中寒氣大盛,刺得他肌膚麻木,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了。“見鬼了,真的見鬼了。”有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耳中說。好不容易,把眼光從殭屍身上移開,轉到林中墳地。黑沉沉的林子中,十數點青藍的幽光漂浮不定,胡不為知道,那是磷火。以前在山中夜行時也曾遇過,只是沒有這麼多罷了。

  等等!鬼火後面是什麼?!胡不為睜大眼睛,仔細辨視。

  許多灰白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高矮錯落,淒聲不寧。

  天啊!是冤鬼!胡不為險些叫出聲來,只覺得頭皮發炸。饒是他曾經看開了生死,但面對這樣詭異陰森的景象,也不由得心底發涼。那些鬼魂影子模糊,有的極小極矮,有的卻是極長,間或幻化成一張巨大的痛苦的臉,空洞的眼眶正向這邊瞪視!

  在如此風聲淒厲的沉夜,在一個剛死了無數人的村莊聽見許多人悲切的淒喊,見到如此眾多的陰森鬼影,天下又有幾人能夠鎮定得住?一瞬間,胡不為只覺得自己正活在噩夢之中,恨不得馬上睜開眼睛醒來。

  “爺爺,我冷。”柔兒卻在這時候坐起來了,睡眼惺忪,向苦榕說道。

  “有些古怪!”苦榕喃喃的說:“怎麼會這麼冷,難道是它們搞出來的?”他大步走回來,揀一件老漢的舊衣裳給孫女蓋上了,安撫她重又躺下。一瞥間,見腳邊的猴子臂上一片血紅之色,在微光下鮮豔猙獰,禁不住‘咦’的一聲,走近前去。

  猴子自己繞著桌腿轉圈,此刻被繩子纏住了,動彈不得。它的右臂被自己被抓穿了,皮肉脫落下來,鮮血染得稀疏的黃毛一片紅。

  “胡兄弟,你看看你的猴子怎麼了?”

  胡不為快步跑回,藉著苦榕掌上的光芒查看。在猴兒鮮紅的筋肉之中,一片黑色之物露出小角,方方棱棱,如肉中長出的尖刺。胡不為也大惑不解,一手壓住猴兒,伸出右手兩指捏住了。

  猴子知道主人正在給自己拔除傷痛,也不掙扎,只呲著牙輕輕哀叫。胡不為手指才觸碰到那片黑物,登感一股冰寒之意襲上身來,禁不住牙齒打顫,身體大抖了一下。

  “好冷啊!”他驚叫。說話間,呼出的氣息竟結成了白霜。

  “讓我來。”苦榕蹲了下來,伸指去捏。只聽‘哧!’的一聲響,一小片方形之物已被他拔了出來,猴兒痛得吱吱尖叫。

  門外鬼聲齊作!哭嚎之聲陡然變得響亮起來。

  胡不為還來不及驚駭,驀感惡寒及體,寒氣此時竟同實質一般,變作無數尖利的細針,扎到他的軀體上,讓他血行不暢,肌膚發僵。房中氣溫在一瞬間達到冰點,聽得‘啪啪啪啪’的細響不斷,房中有水的地方都開始結冰。小木桌上,老婆子給他們倒的兩碗茶水早就凍得透底,變成冰坨,小碗的瓷面也覆滿一層白霜。

  胡不為心中沒由來的一陣恐慌,便如一隻無形的巨錘隔著空氣向他心臟敲擊,他只感到有說不出的懼怕,半分也不願呆在這間屋裡,一心只想衝出屋外向天空大喊大叫。

  好熟悉的感覺!

  柔兒在這時又被凍醒了,牙間格格打戰,說:“爺爺,冷……好……冷……”胡炭也開始大哭,哇哇的叫聲直欲掀破茅頂,合著猴子的尖叫,門外淒厲鬼聲,屋中一時間亂作一團。床上的老兩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從夢中驚醒,剛從蚊帳中伸出腦袋,便被寒氣刮得面如刀割,一驚之下,想問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快!快!收……收……起來。”胡不為死抗著遍體的惡寒叫道。心中一波恐懼湧來,登時眼前一黑,摔倒下地。

  苦榕哪知這片薄物竟有如此威力!聽見兩個娃娃哭叫不絕,胡不為更是翻倒下來難過欲死,也不由得臉上變色。倉促間無處可放,只得又將它拍到了猴兒的傷口中。可憐的小獸剛剛脫離了苦厄,馬上又還報回來,吱吱厲叫,不住掙扎,只是苦於身子被綁動彈不得,翻著白眼,亮出兩隻尖牙。

  登時,屋中夏風回暖,冰寒立消。門外的尖嘯也安靜下來。

  苦榕與胡不為面面相覷,均是面上變色。

  “這是什麼東西?”苦榕問。胡不為搖搖頭,他還未從恐慌中緩過心神。

  “那是一塊小鐵片。”苦榕回憶道,適才短暫一看,他記住了那片黑物的形狀:上窄下寬,形如春秋古錢鏟幣,錢幣兩面,在正中位置都雕著一個獸頭,獸頭之上,一邊陽文刻著‘刑’字,另一邊卻是陰刻‘兵’字,錢幣不大,兩指來寬,但入手卻甚是沉重,也不知用什麼東西鑄成。

  “刑兵鐵令!”胡不為聽完苦榕的描述,驚叫道。他萬料不到,先前那幾名官差當真沒有說謊,自己竟然身帶著這樣古怪的東西,而且還不知不覺逃出西京來了,讓陳大人一路追殺。

  “刑兵鐵令?那是什麼東西?”

  胡不為沒有答苦榕的話,他心中被震驚佔據住了。

  這算什麼事!若不是自己運氣還好,只怕到現在死了都不知道為的什麼。胡不為心中暗罵,被人當成盜賊追殺,卻連自己偷了什麼東西都不知到,這賊當得也真夠窩囊的。他心中憤憤不平,一時又覺疑惑,這東西是怎麼藏到猴兒臂上的?

  胡不為苦苦思索,回憶在西京坐牢時,得到猴兒的經歷。那日,耍猴老漢把猴子拴住,交給了自己,一路上也沒發生什麼變故。難道……是放在那婦人草房時被她嵌上去的麼?胡不為想了想,又搖頭,那婦人沒理由這麼坐。

  是了!一定是那耍猴的老漢干的!胡不為一拍大腿,恍然頓悟。想起當日耍猴老漢送自己猴子的情景來,老頭兒顯然是知道後果,料想出不了牢房了,眼見胡不為被蘇老太爺解救出獄,便將鐵令拍進猴兒的肩膀,托胡不為帶到吉慶村。難怪那天猴兒鮮血淋漓,在他懷裡掙扎,胡不為當時還奇怪這猴兒怎麼會懼怕主人呢!

  剛才鐵令取出來的時候,胡不為所感所受,便跟在獄中時一模一樣。想來當時也是這片刑兵鐵令在作怪。“該死!”胡不為拍了一下手掌,卻又不知該跟誰生氣,怒目看向猴子,見那猴兒張牙嘶鳴,不住伸出細小的爪子去撓肩膀,顯然,鐵片嵌在它的體內讓它痛苦非常。

  只不過數日之間,猴兒比先前瘦得多了。胡不為注目看它,見它身上毛髮大片脫落,背後也禿了一大塊。兩手兩足,瘦如枯柴,胸前已經看到肋骨節節的輪廓。猴兒睜著驚慌的眼睛,看向胡不為,溫潤的黑瞳此時填滿了深深的恐懼。它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又被主人這樣折磨。

  它在獄中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又接連遭受皮肉之厄,它一定非常不解吧。為什麼苦難總會在不期之間就降臨到它頭上。

  命運,豈不正是這樣?常在你想像不到的時候,給你帶來或喜或悲的結局。然而不管結果怎樣,其過程,你都無法抵擋。

  胡不為深深嘆息,怒氣漸漸平服下去。在這樣的時候,不只是人間受苦,連這些本應逍遙山林的野獸,竟然也逃離不開苦難。

  一時心中不忍,見猴兒右半邊身子已被血水染得通紅,趕緊從懷中抽出一張定神符,揮指燃了,置入茶碗之中。猴兒見他端碗走近,趕緊掙扎,吱吱叫著,只想拚命逃脫去。它心中對人已經完全失卻了信任。

  胡不為捏住它的下顎,把一盞水都灌了下去。片刻後,猴兒傷口快速收攏,皮肉漸漸結合。只是,刑兵鐵令還嵌在它體內,那只能日後取出了,現下可沒什麼好法子抵禦它的惡寒。

  苦榕喃喃自語:“奇怪,這片小鐵令怎麼會有這樣濃重的煞氣。”一時陷入了沉思。

  不提山村中被群鬼圍困的兩人,此刻,西京的牢獄中,另有一撥人也在遭受鬼患。

  自從胡不為被蘇老太爺解救出去,牢房中便再無一日安寧。刑房中的冤魂每到酉時便準點出沒,嚇人的招式層出不窮。只是眾囚經過多日危難,已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每天臨到鬼怪出沒,人人便捏好保命的神符,縮在牆角,任鬼怪如何折騰就是不撒手。半個多月來只有六七個倒霉蛋受傷,卻再沒有人死去了。

  牢房中放了一大批人,又關進來一大批人。只是,跟在胡不為後頭進來的那幾人,卻始終沒有釋放。

  耍猴老漢初時幾日也被鬼怪折騰的難過欲死,他手中有符,鬼怪不能近身傷害,但它們弄出的土浪術卻頗能傷人,老漢腿腳不便,接連幾日被摔得七葷八素,虧得他一把老骨頭還算硬朗,倒沒折斷。

  最誇張的卻算的先頭進來的傀儡師了,這老頭怕死得很,每天跟獄卒要三張符,全身上下貼得滿滿的,便如披著一身可笑的甲冑,他的衣兜,頭髮,襯衣褲內,無處不藏符,口中居然還塞了一張,只到吃飯時才拿出來。然而此刻人人自危,卻也沒人嘲笑他。

  這一夜並無異常,鬼怪自然不甘寂寞,又來賣力表演了。

  眾囚聽過獄卒的警告,早早縮到牆根處等待。一到酉時,冷風驟起,眾囚馬上把稻草堆到身上了,抵禦嚴寒。然後,火把吹脫,淒聲四號。眾人如練兵般,一一應對,堵上耳朵,雙手抱胸,腦袋埋到兩腿之間。耍猴老漢今日搶了個絕好位置,正在牢房最裡,身前擋著無數的肉盾,心中大感充實。

  “哭什麼哭!叫什麼叫!一群死鬼而已,不趕著去投胎往生,卻在這裡鬼混嚇人,你們也太窩囊了。”

  老頭兒自胡不為走後,啞症不藥自癒,每天說的話又多又響亮。他嗓門巨大,這一番指責說來,只震得空蕩蕩的牢房回聲不斷。眾囚見怪不怪,老頭兒如此辱罵鬼魂已不是第一次了,也不知冤鬼們聽明白了沒有,多日來兀自不知收斂。

  “生前沒志氣,死後仍然沒出息。我要是你們,還不如找塊結陽石撞死算了。”老頭兒罵興不減,仍在數落。眾人誰也不知結陽石是什麼東西,可也沒人問。人人心中都感好笑:老頭兒病得不輕,又說胡話了,這些鬼魂死都死了,難道還怕死麼?它們還能再死一回不成?

  群鬼毫不理會,在刑房中折騰得正起勁。大片烏黑的血水漫將出來,頃刻間把牢房弄得腥臭撲鼻。

  “呸!呸!髒鬼!臭鬼,你們在地下是撿大糞的麼?!”老頭兒捂鼻罵道。

  牆根處破開豁口,紅白的肉塊湧了出來。這些冤魂又噁心又死性,除了肉就是血,再多變點花樣就是布片和骨頭,也不知花點心思琢磨唬人的新法子。

  “見的鬼多了,沒見過你們這樣低級的,你們要有點本事,變成怨骨也好啊,至少比現在乾淨得多,白白淨淨的,看著也讓人喜歡。”

  群囚心中竊笑,老頭兒還把這些要命的東西看成大姑娘了,白白淨淨,卻不知白白淨淨的鬼魂是怎生模樣?

  他今天又說到一個新詞了。怨骨。眾人都暗中琢磨,比對他以前提到的殭屍、紅衣、白綾、青殺、恨無由,老頭兒似乎知道許多鬼怪的名稱,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麼的。

  ‘喀隆!’牢房震動了一下。群囚不等吩咐,都知道老掉牙的土浪術又來了,同時把手伸出,攀在了最近的木柱上。

  一個波圈從刑房方向漾了出來,土地變成波濤,層層推動,顛得眾囚立足不穩。土波滾湧了片刻,‘嘩!’半人高的土浪在牢柱前掀起,拍到粗大的木柱上,濺進的泥點擊得眾人肌膚生疼。這就算是高峰了。

  鬼魂催出的土浪翻騰了近半個時辰,終於漸漸止息,土地也回覆了平整。

  眾囚都屏息等待,下一個招式該是飛爪幻象了。

  哪知,預期中的‘咻咻’風聲還沒有聽到,卻先聽到牢門方向傳來鎖鏈聲響。‘嗆啷!嗆啷!’門上環繞纏扣的鐵鏈被一層層解下,接著,‘吱呀!’一聲,沉重的木門向兩邊分開。

  真的有人來了!群囚登時騷動起來,顧不得頭頂上空無數森然的白骨影像飛撲,一齊把眼光投向了烏沉沉的甬道。要知道,深宵開牢進人,這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黑暗中亮起了一團白光。腳步沓沓,三個人慢慢走了進來。開門的幾個獄卒卻站在門外,縮頭縮腦,並不跟著進。

  一個神情彪悍的中年漢子走在最前,掌中跳躍著一小片葉狀的白光,帶著兩人走進牢房中。後兩個似乎是他的隨從,身材高大,身披厚重的甲冑,看來威武非常。那漢子並不理會當空飛舞的萬千骨爪,凝目端詳片刻,便舉步走向刑房。

  眾囚目瞪口呆。這是他們見到的第二個法師。但這個法師看來比以前的胡法師厲害多了,也不見他施展什麼手段,鬼魂們湧出的大片血水卻在他腳下哧哧化成白煙,忙不迭的收縮退回牆根,那些令人心魄震動的尖聲厲嘯,自那人進來便再沒響過。

  “震將軍,怎麼樣?”一名隨從問道。

  “怨氣很重,這裡死了不少人。”那震將軍說道,“看來鎮魂石也克不住他們,我用五虎封山陣法好了。”群囚默不作聲,都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麼。聽另一名隨從驚叫:“五虎封山陣法……將軍,這些鬼魂有這麼凶嗎?”

  那震將軍點點頭,道:“這些鬼魂怨念久積,凶氣很重的,加上這裡陰氣很盛,最能養鬼,讓他們成了氣候,嗯,還有,這多年來殺害犯人,得了不少血食,也讓他們增加法力了。”

  “那也不用五虎封山陣吧?犯人的鬼魂再凶,到底也還沒有戰場上的戰鬼厲害。”

  另一人卻道:“將軍,你的五虎封山陣才剛學成不久,這……”

  “沒問題。”震將軍揮手阻住了部將的話,道:“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你沒聽陳大人說麼,這牢房找過許多人來做法,都沒能克制得住,我想下面肯定還有古怪。五虎封山陣雖然才是新學,但我還有把握。用別的陣法只怕克不住這些怨魂,日後再來一趟那就麻煩了。”

  兩個部從都不說話了。震將軍負著一隻手,在刑房中慢慢查看。

  牢籠中的耍猴老漢聽見他們的對答,眼中露出興奮之意來,待得聽到那震將軍提到‘五虎封山陣’,更是大感震動,嘴張了張,待要說話,卻到底沒有說出來。眼見三人慢慢轉圈,不知在找什麼東西,老頭兒雙目炯炯發光,口中喃喃:“高人,真的有高人來了。”驀然間,見刑房頂壁悄悄突出一片白色之物,無聲無息,在那震將軍頭頂慢慢拱成拳頭大小的一團白物。

  “小心!”便在老頭兒出聲示警的剎那,那團白光已飛射下來,擊向震將軍的腦後,這下事起突兀,距離又近,卻怎能躲避得開?!眾囚齊聲驚呼。只聽‘啪!’的一聲響,那物結結實實撞到了震將軍頭上,爆炸開來,崩出無數骨屑。

  哪知房中三人竟似全無知覺一般,彷彿落下的是只小小飛蛾,沒一人向後回頭。

  “關彪,小林,你們找到了麼?”震將軍問,語氣平淡,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找到兩個。”“我找到三個。”

  便在幾人對答間,土地再次大晃,鬼魂們似乎知道來者不是尋常之輩,又發動了第二次進攻。在刑房與牢籠中間的空地上,‘噌噌’聲響,數十支骨爪鑽破土層伸了出來,越伸越長,向著刑房中三人攫去。便在同時,掛在牆上的鐵鉤脫釘而下,帶著沉鬱的風聲向三人橫衝。

  “不知死活!”站在震將軍右邊的隨從哼了一聲,猛的抬腿向後蹬開,龍紋戰靴上一道白光閃過,兩物相接。只聽‘當!’的一聲,那隻撞近前來的鐵鉤登時倒飛,猛砸進石壁當中,碎石與火星四濺。

  牆壁上流下濃稠的烏血,一層綿密的人發也忙不迭縮進石壁裡去了。

  那三人看都不看一眼,數十支骨臂剛撲到面前,不知怎的竟同時節節碎裂,散落了一地。

  “乾坤定!”那蹬飛鐵鉤的部將腳下一跺,土地的震動立時停止,空地中央的一個波圈還沒漾開便已平服下去了。群囚目瞪口呆,哪還說得出話來?聽得其後三人低聲說話,蹲下來施展封印之法,紅光,白光,虎嘯,鬼哭,許多古怪之象,想都想不到。

  半個多時辰之後,那三人便離開了,再看向刑房中時,分在左右三壁的牆根處各插著一片小木牌,共有五片,木牌之下,一個古怪的圖形印在青磚上面。

  從牢獄中出來,那震山關震將軍便帶著關彪林鐸軍兩名部將向陳大人府中走去。幾名下人提著燈籠引路,將他們帶到飯廳。

  “來來來,三位將軍遠道前來相助,下官感激不盡。”陳知府滿臉歡容,快步迎出門來。

  “府中茶飯鄙陋,實在難以待客,只好請三位將軍將就著用了。”

  震山關掃了一眼,見黑石雕花飯桌上,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擺了滿滿一桌,兩罈陳年花彫已拍開封泥,誘人的酒香直衝鼻端。心中頗不是滋味。軍中伙食如何,只有當兵的才知道,尤其是遠戍邊關和征戰中時,因輜重物資一時難以到位,許多兵卒往往一日一餐,冷面和雪水,窩頭摻野菜,艱苦之極。

  可這些州府朝官,頓頓大魚大肉,美酒豔婢,絲竹管弦,窮盡奢華之能事。想來怎不讓人生氣?這陳大人只半個多時辰便弄了這滿滿一大桌,可知廚房裡物藏極豐,他竟還說難以待客,這麼說來,自己往常吃的東西又算什麼?豬糧狗食麼?心頭有氣,面上便顯得不冷不熱的。

  “陳大人不用這麼客氣,小將只是受命而來,軍人本分,應當的。”他淡淡說道。

  “哈哈哈哈!”陳大人似乎很高興,道:“你們袁將軍近來還好吧,可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定州戍邊將軍袁繼忠與陳大人是舊識,震山關等三人都是他的佐將。四人原是戍守在宋遼邊界,但此時兩國並未開戰,袁繼忠收到陳大人急傳的信件後,以兩個月為期,派三個部下來協助他。

  “托陳大人的福氣,袁將軍身體很好,精神也不錯。”震山關拱手道。

  “好!好!好!”陳大人似乎很滿意,伸手請三人落座:“三位兄弟到我這裡就不必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與你們袁將軍是朋友,跟你們也是朋友,來來來,這桌酒席就是為你們接風的,咱們今夜不醉不歸。哈哈哈哈。”陳大人深通攏人之道,這幾個戰將法力高強,日後正要多多倚仗,因此話裡顯得極為熱絡。

  “多謝陳大人美意了,我與幾位弟兄酒量一向都不大好,這酒只怕是……”

  “不飲酒豈能盡歡?眾位兄弟都是萬軍中勇猛破敵的好漢,若說酒量不好,我是不大相信的。”陳大人滿面笑容說道。“可惜我計謀武功都不足以為國擔當重任,若不然,在戰場上與幾位兄弟聯手抗敵,驅除外賊,寧非人生一快!?”

  幾個戰將聽他說得豪邁,心中對他好感大增。

  震山關拱了拱手,道:“陳大人言重了。”

  “別叫我陳大人。”陳知府擺手道,“若是看得起我,稱我陳大哥,若是覺得陳某薄情寡義,不值得相交,直稱我姓陳的也無妨。”

  震山關到底是個軍士,哪有這些在朝京官這般心計多端?聽了他這般一揚一貶,心中的不滿漸漸消退掉了。席間陳大人更是頻頻勸酒,撿些他們愛聽的豪言壯語來說,不多久,三人便也放開了,觥籌交錯,一番賓主盡歡。

  飯後,陳大人親自帶三人去廂房就寢。震山關驀然想起一事,問他:“陳大哥,我在軍中時,聽袁將軍提過,你身邊好像有一個厲害的高師爺,怎麼今日沒見到他?”

  陳大人道:“他這幾日身體不舒服,我准他告假了。”震山關‘哦’的一聲,不再言語了。

  一夜間無話。

  翌日,吃罷早飯,震山關便問:“陳大哥,你把我們叫過來,想來不只是鎮伏冤鬼這件事吧?還有什麼事請直說不妨,咱們三個一定盡力。”

  陳大人站起身來,負手踱步。過了片刻,嘆口氣,道:“不錯,兄弟是個明眼人,看出我的心事來了。我確實還有一件大事要拜託你們去辦。”手指敲在在飯桌上,沉吟良久,似是有什麼事情難以委決。

  “事情很棘手麼?”

  陳大人點點頭:“不錯,這事有些凶險。你們一定要非常小心。”

  三人一齊抱拳道:“大哥請說。”

  “我要你們幫我殺一個人。”

  “誰?”

  陳大人慢慢把臉轉過來:“這人綽號叫‘聖手小青龍’,半個月前偷走我府裡的刑兵鐵令。我要你們幫我把這枚鐵令找回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6
第三十七章(前夜)黑雲暴雨蓄風雷

  ‘啊嚏!’胡不為打了個噴嚏。引得身前走著的一個胖村婦側目相看。

  “怎麼了?”苦榕轉臉來問他, “昨夜裡著涼了麼?”

  “不知道。打一早上噴嚏了。”胡不為悶聲說道,鼻子確實有點堵了。想到昨晚上鐵令甫出時那股冰寒之意,止不住渾身長滿雞皮疙瘩。那比冬天刮朔風時都要冷,是鑽入骨髓的冰冷。 “這片刑兵鐵令定然有古怪,怎麼能這麼冷!”說著,又打了個噴嚏。

  “這個東西怨氣很重,似乎跟冤鬼冤魂有關係。”苦榕慢慢說道。昨夜裡鐵令起出時群鬼喧嘩的情景出現在腦中。 “能把煞氣和怨氣凝成冰冷實質的東西,我也從來沒見過。”

  這片鐵令,來歷定然不凡。

  昨夜裡群鬼哭叫了一夜,但卻只是圍在屋前五六丈,沒有一隻敢向前走半步。苦榕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後來問了那對老夫婦,都說以前沒聽見過鬼哭。

  昨夜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也沒什麼特別的人經過呀?難道,竟是這片鐵令把它們引來的麼?那它們為什麼又不進屋?

  苦榕不知道。這片鐵令秘密太多了。

  聽身後 ‘唔—’的一聲,猴子又叫了。胡不為縮了縮肩膀,看看它。現下是大白天,猴子看起來更瘦,幾乎是個用皮毛包裹起來的髑髏,眼窩深陷,尖嘴突唇。刑兵鐵令封在它的血肉中,煞氣沒有洩露出來,但猴子就遭殃了,氣血劇耗,只不過數天時間就瘦成這樣。

  “須得想個法子,怎麼把鐵令給起出來。”胡不為心道, “要不然猴子就要死了。”他不敢看猴子那雙似乎含著無數哀怨和悲傷的眼睛。

  “為什麼鐵令藏在猴子身上,我們就不覺得冷呢?”

  “這是至陰之物,而血肉是正陽,兩相抵消就不覺得冷了。”

  胡不為 ‘哦’的一聲,又問:“那……有沒有什麼至陽的東西,可以把鐵令裝起來?”

  “至陽的東西?”苦榕努力在腦中搜尋,他當然知道至陽之物。不過那些多是名劍武器,象越州大光寺淨緣和尚的大日飛輪,蜀山凌飛老道的天罡劍,瘋禪師的嘯魔杖……可惜就沒有一個容器。

  “不必找至陽的東西。只需要陽氣旺盛就足夠了。”苦榕到底有過數十年的江湖閱歷,念頭一轉,登時想到這節。 “只須有個陽剛的東西來中和陰煞之氣,冷氣就不會有了。”

  “那什麼東西是陽剛的?”胡不為巴巴問道,他對陰陽知識的瞭解實在太少。雖然曾經冒充過風水先生,跟被騙的凱子們說些南陽北陰的玄妙,可那也是無師自通加胡思亂想捏出來的,說不上當真知曉。

  當下苦榕對他講了些陰陽道理,大抵而言,舉凡天下之物,莫不分為陰陽。天時、地勢、人物、器件,有陰必有陽,相生又相剋。陰陽之道,分之又合,合而又分,此消則彼長,一衰則一盛。

  “單從人來分,男人是陽,女人是陰,這你是知道的了。”苦榕道, “再往大裡說,死人的魂魄為陰,而活著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又都是屬陽的。”

  胡不為點頭,心中頗有明悟。

  “世間之陰陽,只有相對,沒有絕對。正如這片鐵令,雖然冤氣依附,屬於至陰之物,但往遠裡來說,相對於虛無飄渺的東西,它又是屬陽的。”

  兩人邊走邊行,一人教得起勁,一人聽得高興,一個早上走了十六七里,苦榕的一番陰陽知識卻全進到胡不為腦中了。胡不為情知前路艱難,凶險正多,也打疊精神虛心求教,把往時一知半解的東西都提問出來,讓苦榕解答。

  長路寂寞,兩人便這樣說說談談打發時日。苦榕腹笥頗廣,對一些法術武藝頗有獨到見解,一一指教給胡不為,讓胡不為一個睜眼瞎子漸窺堂奧之境,歡喜得不得了。

  苦榕多年獨行江湖,難得碰上一個說話的人。哪知才一見到胡不為,先為他的痴情心折,再又為他的悲慘遭遇扼腕,深覺天下有情人多遭磨難,對他懷有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意。更兼胡不為出身偏門,言語活潑,善於觀顏察色,把老頭子一路捧得酣然大暢,談興大開,直欲將一身本事見識傾授而後快。

  待得一個月後兩人踏進光州境內,胡不為已經明了許多五行術的出訣方法,先前學會的火球術、控土術大有進展,連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飛刃符、風雷之術也已明晰其理,雖然靈氣不能速進,依然微弱無法施展,但較之以前,已算是大大跨上一步台階。

  此時刑兵鐵令已經起出來了。照苦榕的想法,兩人在途經一處城鎮時便找了一家珠寶店,挑一塊向陽而生的璞玉讓掌櫃雕琢,做成一片長生鎖,內部中空,正好容得下刑兵鐵令。因那塊玉石多年吸取陽光,陽氣極盛,正好抵得消鐵令散發的陰森之意。

  前後花了五十兩銀子,加上先前留給那兩個老人的五十兩,一錠金子已經沒了。胡不為心疼得很,差幸那家珠寶店手工還不錯,將一枚雙麒銜芝長生鎖雕得精緻非常。胡不為將玉鎖掛在胸前了,果然感覺不到冰冷。

  一路上倒還平安,只在行經密林之時偶爾遇見過幾隻不開眼的妖獸,全讓青龍給殺滅了。有時靜夜之中,也會有荒葬山林的孤魂遠遠跟隨。這更讓苦榕堅信了刑兵鐵令的引鬼之能。等胡不為用玉鎖封住鐵令之後,夜間再沒有那些慘白的影子在身後漂浮。

  這一日午間,兩人穿過百岐鎮,已經進入光州境內。這裡樹林依然極多,只是道路卻比蔡州平整寬闊,村鎮的規模氣象也略略有了些起色。

  “存神提氣,祖氣運於肝宮,抽鉛添汞而金精煉頂,氣九周而歸元,鉛汞交會於坎離,升上山嶽,透出神廬則雲生,升頂門,吸喝出,則雷成。”胡不為邊走邊喃喃念頌,這是苦榕教給他的起雷訣。

  “老前輩,我試過這個,可是氣息提到人中就再也上不去了,那是怎麼回事?”胡不為記得以前按《大元煉真經》裡的祈雷符口訣念頌,欲升靈氣聚於頂門,可惜靈氣始終徘徊在眉下三分,一直便沒召出過雷電。

  苦榕道:“雷法是五行術中最精深的法術,需要的靈氣也高。你現在連控風之術都難以施展,更不要說使用雷訣了。”

  “又是靈氣不足……”胡不為心中有些失望。若是別的原因也還罷了,可法力靈氣乃是施術的最根基,半分取巧不得,靈氣不夠,就只能幹記著許多精妙的法術口訣,一點也放不出來。

  “不過這個起雷訣,我倒有辦法。”苦榕忽道。

  “九年前我在大理遇上一個異人,靈氣和你一樣微弱,但卻精通五雷召動大法,甚至許多法師都及不上他。”

  “啊?!是嗎?那又是怎麼回事?”胡不為心中一喜,趕緊問道。

  “其實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苦榕哈哈大笑,道:“這裡面有個訣竅,只要說穿了,放出雷術就簡單了。”

  “你看看我。”苦榕平伸出右手來,掌心向著地面。胡不為瞪大了眼睛,仔細看他的每一個動作。

  “劈。”也不見苦榕如何捏出指訣,只聽他口中輕輕吐出一個字,平地裡寒風驟生,前方的半空中突然聚起一團墨黑的霧氣,如一個碩大的黑球懸在空中。未已,只 ‘豁啦!’一聲大響,一道雪白的電閃當空劈落,斬在道邊的一株老樹上,四面映得慘白。

  瞧著那株大木從中劈開,枝椏盡斷,胡不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早就知道了苦榕是個習武者,靈氣並不算太深厚,但老頭子竟然僅憑一點靈氣就召出了這樣駭人的電閃,怎不讓人驚奇萬分?

  “好!老前輩,這一手太漂亮了!”胡不為拍手喝彩,眼熱不已,心中盤算道:“怎麼讓他把這個訣竅教給我?”

  “哈哈哈,這還差得遠呢。要是我靈氣再多一些,只怕前面那八九株樹木都要被劈倒。”苦榕陶然自得,捋鬚笑道。

  胡不為笑道:“想不到了老前輩單習武功,法術竟然也這樣高明,兩頭兼而得之,天下只怕再沒有第二人也這樣了吧?”苦榕搖頭笑道:“那就不知道了,不過天下間藏龍臥虎,真有也說不定。”

  “嘖!嘖!太讓人意外了。”胡不為讚歎,從面上看來,他的確是發自內心的欽佩和驚奇。 “要是跟人對陣之時,出其不意的打出這麼個雷電,那人定然來不及防備,那就穩贏了!”

  苦榕向他投來讚賞的一瞥。胡不為的說法雖然未免異想天開,高手對敵,容不得半點疏忽,雙方都是全力以赴,哪有餘力再使出電閃術來?但他頃刻之間知一而推三,想到如何在實戰中使用這支奇兵,的確心思靈敏得很。

  “這麼厲害的法術,柔兒會不會?”胡不為恭維過後,找到了突破的口子,轉向前面蹦跳著的小姑娘笑問道。

  柔兒搖搖頭,答:“不會。爺爺怕我亂用傷到人,不讓我學。”

  胡不為哈哈大笑,道:“那是爺爺想得太多了,柔兒這麼乖,怎麼會亂傷人呢。”眼珠轉了轉,又道:“等柔兒長大了,跟爺爺學會這個法術,再教給小炭弟弟好不好?”

  柔兒仰頭道:“好,我教給小炭弟弟,讓他打壞人。”

  胡不為道:“是啊,小炭弟弟沒有媽媽了,叔叔法力也不高,只怕會有很多惡人要來欺負他,柔兒以後學好了,可要好好保護他喔。”柔兒撲閃著兩隻大大的眼睛,堅定的點點頭,似乎當真看到了胡炭被許多人毆打的場面,仰頭道:“柔兒一定保護好小炭弟弟的。”

  胡不為撫著她的腦袋,讚道:“柔兒真乖。”

  一番旁側敲擊,果然收到了效果。聽苦榕笑道:“不用她教了,我現在就教給你。”

  胡不為心中狂喜,猛轉身來,聲音都顫了:“當……當真?!”

  這個方法果然簡單得很。

  江湖上歷傳的雷術,無一例外都要求施術者靈氣提聚至肝宮,從胸口上行到人中,突破額上神庭,再行頂門而出。這原是循序漸進水到渠成的法子。但苦榕的雷術另得巧妙,靈氣不足,到人中時衝不過印堂,便橫繞兩側顳顬,重會於玉枕。此時玉枕離腦顱更近於人中,氣息不受阻滯,升上頂門便成雲雷。

  這方法說來簡單,其實卻是冒了極大風險。變線行氣歷來是施術大忌,稍有不慎便會精元劇損,乃至殞命。江湖人物向來都是傳習師授,無人敢近雷池。這巧妙行雷法的始出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冒了生命之險,竟然變線成功了,也算他福大命大。

  當下胡不為聽了苦榕的傳授,喜不自禁,便照著方法運行靈氣。片刻,一股暖流從胸口紫宮沖上,穿天突,過唇下承漿,湧到腦海,意守之下,熱氣只到人中高度停住了。胡不為先正面強衝泥丸,然而不管他再怎麼努力提升,熱氣始終躥不上印堂,但覺眼眶上下的四白、睛明、承泣諸穴酸麻熱漲,絲絲氣息透穴而出,但額間卻是冰冷。

  胡不為情知這是自己靈氣不足,無法沖關的緣故,只得緩緩降了下來,意守之下,橫向繞開,斜轉頰車,到玉枕,再上行到百會。靈氣毫無阻隔,一一融了過來,到頂門聚集。

  “劈!”

  一條小雷柱從天劈落,眨眼又消失無蹤。

  但那頃刻間的閃光,已經印到胡不為的瞳孔中了。他已經看到了那條雖然細微,但卻真實無比的叉狀閃電。

  “哈哈哈哈哈!我會用雷術了!我會用雷術了!”胡不為欣喜若狂,轉臉過來跟苦榕叫道,兩隻眼睛炯炯放光。

  “哈哈哈哈,太棒了!妙極了!我會用雷術了!”

  胡不為仰頭大笑。這時的心情,也只有當日得知妻子懷孕時那番興奮欲顛才能比得上。

  苦榕只微笑看著,並不說話。

  胡不為激動過後,興致勃勃,又提聚靈氣劈雷。他對靈氣的運用還不熟練,只劈了六道,便將全身的法力都耗盡了,周身疲乏欲廢。但見空中的雷光一道比一道明亮,形狀也由先前的小牙籤變成筷子粗細,他心中欣喜無盡。

  “一天工夫,能練到這樣的就不錯了。”苦榕笑道, “我剛學會那時候,靈氣比你現在還要低,練了六天才……”話說到這,苦榕忽有警覺,眼光如電向前掃去。

  在兩人前面八九丈外,道路右邊的一株大樹上,樹葉難以察覺的抖動了一下。

  “膽子不小啊!”苦榕心中冷笑道。抬頭上望,一頭兀鷹在灰白的天幕下盤旋,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這鷹在空中已經飛了三個多時辰了。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這麼看得起老頭子。”苦榕不動聲色,轉頭仍與胡不為說笑。

  “雷法你先不用著急練,先知道方法就好了,來,胡兄弟,我教你兩樣有用的法術,疾捷術和蟻甲護身咒,學會這兩樣,以後遇到凶險時更有把握逃脫。”

  兩人邊走邊談,漸行漸遠,轉過樹林看不不見了。這時,兩人先前走過的地面上,慢慢拱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一隻蟾蜍從泥中鑽了出來,瞪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緩緩鼓息。

  “將軍,馬兒已經受不了啦,咱們要不要停一下?”

  西京通向蔡州的道路上,震山關三人正策馬狂奔。他們已經奔波多日了,晝夜不停,胯下的健馬都已累得口吐白沫。

  “再望前趕四十里,就有驛站,到前面再換馬吧,咱們在西京耽擱得太久了。”震山關騎在馬上,頭也不回。

  兩名部將不再說話了,揚起鞭來,再次激勵坐騎趕路。一時間道路上只有 ‘駕!’ ‘駕駕!’的策馬之聲和得得的蹄響。

  “將軍這次也太奇怪了,既然著急,為什麼不用縮地法術?卻要騎這樣勞神勞力又麻煩費時的破馬。”兩名部將對望一眼,心頭都存了這樣的疑惑。

  “七天之內,咱們一定要趕到光州。”

  三匹馬風馳電掣,奮蹄揚鬣,帶著團團黃塵奔入樹陰之中。

  南方,洞庭湖畔。

  許多漁人此時正在岸邊收拾漁具。魚網、魚簍,都擺放齊整了,放到船上。時不時有年輕人吼上兩嗓子。滿臉滄桑的老漁民,坐在船頭端著大瓷碗飲酒。

  在他們看不到的君山山顛,一群黑袍人正坐在山石上,看一個教徒在白帛上作畫。那人手法極快,毛筆幾處勾勒,便將一個面目清雅的中年漢子畫得形貌畢現。圖中那漢子約摸三十歲年紀,著文士衫,戴一頂直板方巾,身前吊著一個布兜子,裡面一個嬰兒正在沉睡。

  “顏壇主,你過來看看,是這人麼?”一個聲音冷冷說話。

  教眾中一人躬身走上前來,伸手拿過畫帛。他的手腕上有幾道傷疤。

  “不錯,就是他。”那顏壇主仔細端詳了畫上之人,恭聲答道。

  先前說話那人 ‘嗯’的一聲,道:“你沒看差麼?”

  “屬下確信就是此人。”

  那首領點了點頭,道:“木壇主被這人打重傷了。我們好幾名教徒也已經死在他的手上。”

  “啊?!”顏壇主大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眼光裡充滿了訝色:“木壇主這麼好的身手,怎麼會被他傷害?這人雖然有一個寶物,但也沒這麼厲害啊?屬下去年差點就把寶貝搶過來了,若不是……出了變故,他早就該死了。”

  這個顏壇主,正是去年除夕時殺害胡不為一家的黑衣老者。當日單嫣將他擊傷,卻放過了他的性命。他的手臂上至今還留著狐狸精髮絲絞下的傷痕。

  聽那首領冷冷說話:“木壇主傳來訊息,玄黃雙翅在他的青龍下抗不住兩下衝擊。木壇主全身經脈受損嚴重,你說厲不厲害?”

  顏壇主眼中儘是疑惑,道:“他用的就是青龍,可是……啊!難道他吃了很多妖怪內丹快速增加功力麼?”黑袍首領卻不理會他了,轉頭去問作畫之人:“他們什麼時候到光州?”

  “稟堂主,若按他們的腳程,七天之後就該進入光州了。”作畫者畢恭畢敬的回答。

  “好!我們下山。”那堂主揮手道, “今夜開始向光州進發,一定要把寶物給搶過來。”

  一行人從山後下坡,十餘個黑袍人中,雜著三名紅袍之人,看來極為醒目。

  胡不為兩人渾然不覺風雲正向前路滾湧,依舊談談說說,敘些不干緊要的故事。但每日早晚,苦榕卻比往日督促得更勤了,也不說明原因,只讓柔兒和胡不為努力習練疾捷術和蟻甲護身咒。

  胡不為正得趣其中,全然不以為苦,提氣,聚氣,外放,在苦榕的指點下倒學得有板有眼。兩樣法術都是容易上手,學得三兩日,連胡不為這樣的草包都漸得其法,聚氣起來,已隱約有黑色的顆粒依附在肌膚衣物之上。

  如此緩慢行走,到第七日凌晨,一行人終於來到光州郊外。

  天時尚早,才剛寅時過三刻,然而光州的城門早就打開了。胡不為和苦榕行在城外的大道上,身邊許多車馬飛馳而過。苦榕留神每一個匆匆經過的江湖客,然而這些人對他們並無興趣,背負刀劍,頭也不回的向南面城門方向疾行。

  夏季晝長,此刻天色已經大亮了。許多商販百姓趕著牛馬驢車慢慢前進。光州是方圓數百里範圍內最大的城鎮,這些鄰近的百姓們每日裡源源不斷向城裡運送菜果柴薪。

  “大叔,前面到光州還有多少路程?”胡不為拉住一個走在身邊的老漢問道。

  “還有二十多里就到了。”老漢答。

  “只有二十多里了。”看著前面一條大道,胡不為心裡安定了些,尋思著到城裡該買些什麼東西。衣衫才買了不多長時間,不用再買新的。乾糧吃完了,要置辦一些。還有,記得給柔兒打一個銀項圈。

  “老前輩,你們有什麼東西要買的麼?”他問苦榕。

  苦榕搖搖頭:“沒什麼要買的,咱們吃完飯就上路吧。”他看了看胡不為身前的胡炭,又道:“咱們這麼行路實在太慢了,到城裡買兩匹馬代步,你看怎麼樣?炭兒我來抱,不用怕顛簸。”

  胡不為點點頭,道:“好。”心想有匹健馬代步,前路就好走多了。

  “對了。”苦榕轉過臉來,說:“你的定神符快用完了,回頭幫我再畫些,路上好用。”此時柔兒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臂上的蟲斑幾不可辨。定神符原本治傷極快,但這毒蟲不在腠理骨肉,卻深入膏肓,藥效難達,是以以定神符的神效,仍然只能抽絲般療傷。

  但便是如此,也已將柔兒身上的毒蟲都清去了十之八九,料想再服下幾十張符咒,就該徹底拔除毒患。

  胡不為點頭應了。兩人隨著大群鄉民,慢慢向前走去。

  此時的光州城熱鬧非凡,人頭熙攘,雜聲鼎沸,一條鋪著寬闊石條的主城道上站滿了人。商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藝人們敲著鑼鼓吆喝吸引路人。走方的郎中和相面先生都挑著白旗招子,在人群中尋找各自的主顧。

  離城門一射距離,繡著 “賜福酒樓”四個大字的酒旗在櫛比的屋簷中高高豎起,迎著朝陽炫示富貴之氣。這是光州城最負盛名的酒樓,做的 ‘滷水九式’堪稱天下一絕。

  才剛開張不久,酒樓內已經有很多富貴閒人上門光顧了,遛鳥的,架鷹的,許多人在大堂上笑鬧喫茶。小二提著香茶壺在人群間穿梭。

  酒樓二樓也坐滿了人,但比樓下要安靜文雅得多了。這裡用八九扇檀木屏風分成十餘間隔斷,客人相互之間都見不著面。許多隔斷中不時傳來女子的嚶嚶嬌笑和清脆的琵琶聲響。

  此時,臨街的一間隔斷內,聚滿了身穿黑袍的羅門教徒。那堂主居中坐著,三名紅袍客分列周圍,餘人都是靠牆站立。

  “堂主,他們進來了。”趴在窗檯邊打探的一名教徒在人群中發現了苦榕和胡不為,立刻向首領報告。兩名被窺視者渾然不覺遠處樓房投去的冷電般的目光,雜在人群中慢慢走進城來。胡不為面上還帶著喜色,探頭探腦,四處觀望。他最喜歡這樣繁華太平的景緻了。

  “老傢伙還跟在他身邊?”那堂主皺眉問道。

  “是,堂主。”窺視者恭聲答完,轉身繼續履行職責,看胡不為領著苦榕從一個人堆中鑽入另一個人堆,奮力搶佔位置,神采飛揚的採購物品。面人兒攤,雜貨攤,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胡不為都要停上片刻。待了半晌,等兩人終於走到賜福酒樓樓下,柔兒和胡炭手上已拿滿了糖人兒、粘糕、豆餅,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吃食。連無可奈何的苦榕手上,也多了兩隻色彩斑斕的大風箏。

  “高堂主,這兩個人……很厲害?怎麼,我,看不出來?”看著胡不為帶著一老兩小眉飛色舞走向街道另一端,一名紅袍之人滿臉疑惑之色問道。他似乎不經常說話,舌頭髮僵,語調生硬得很。高堂主默不作聲,冷冷看著獵物漸漸走開,才壓低聲音回答:“尊使不要小看他們,這兩個人絕不是容易對付的。”

  轉過臉來,向下屬吩咐:“就按先前的計畫來做。劉兆兄弟,你到前面阻擊他們,把老傢伙引開。記住了,只打那個小姑娘,不用管她死活,得手後快點跑開。”一個身材瘦弱的教眾出列應了。

  “顏壇主,還有你。”

  顏壇主聞聲上前踏了一步,仍是躬身,眼睛望向地面。

  “能不能將功贖罪,就看你這次的表現了。”高堂主冷冷說道, “若是再辦砸了,你自己知道後果。”

  顏壇主身子一顫,低聲道:“屬下一定盡力而為,不辱堂主的期望。”

  “你接應劉兆兄弟,等苦榕去追他的時候,你馬上把小姑娘的屍體搶過來,向城門逃跑。”高堂主說完,不再看他。

  “曾兄弟,你上到房頂,跟著顏壇主走。然後用請出毛祖阻斷老傢伙的去路。只要能把他拖住片刻就行。”

  他正指派間,猛聽窗檯前探視行蹤的教徒 ‘咦!’的一聲。

  “堂主,事情有變化!你快來看!”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化面帶微笑,在人群中飛快奔跑。他手上拿著一塊鮮紅之物。人山人海,許多男人女人老人閒人堵在他的面前,堆成一道又一道不可踰越的障礙。但這難不倒他,做小叫化久了,他知道有許多方法可以讓他輕鬆走出藩籬。

  “讓了讓了!跳蚤來了!臭蟲來了!”小叫化得意的高聲大叫。染滿黑泥的臉上,隱隱還有興奮之色。

  “臭蟲來了!不怕髒的就站著!”在他充滿稚氣的歡快的臉上,全然看不到這幾句話給他帶來的屈辱和自卑。也許,他年紀還小吧,還不知道這些字眼背後所隱含的辛酸意味。又抑或,流浪過多年以後,嘗盡了人情冷暖,他早已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但不管怎麼說,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群人嫌惡的皺眉,極快的讓出一條道來。小叫化毫無阻礙,撒開光腳丫飛跑。在人縫中幾個轉折,他已經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大爺多福多壽多子多孫,大爺善心得善報。”小叫化到苦榕面前停住了,深深的鞠了一躬,立直身子笑道。

  “有人讓我交給你這個東西。”他把手上的鮮紅之物遞了上去。

  那是一塊沉絲錦帕,鮮紅如新。綢面正中,繡著三朵素梅花,花蕊用金線挑織。

  “他說,在城東青關渡等你。”

  苦榕面色大變,一把將錦帕搶了過來,胡不為但聞鼻端送來一股馥郁的清香。這錦帕似乎是女子所用之物,卻不知苦榕為何一見便這麼緊張。聽他顫聲說道:“這……這……是什麼人給你的?”

  小叫化搖搖頭,道:“他不讓我告訴你,說你一見到他,就知道原因了。”

  苦榕面上現出又歡喜又苦惱的神情,更不答話,心念一轉,疾捷術立時展開,足下的白光如若蓮花綻放。 “胡兄弟,你在這裡等我,自己小心!”這話說完,他已帶著孫女跑到十餘丈外。

  小叫化哪知老頭兒行動如此迅捷,一晃眼便失了的蹤影,心頭大跳之下,還當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但見晴日朗朗,路人都是面露驚駭之色,老頭兒卻是當真不見了。

  “啊!啊!”他指著苦榕先前站立的空地,眼睛瞪得溜圓,只會發出這句叫喊。

  “小兄弟,來,這些銀子你拿去,買些吃的。”胡不為可不像苦榕那樣不通世故,從懷裡掏了一小錠銀子給了小叫化。便在這時,聽到周圍的人群齊聲喧嘩,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極其驚訝之事。

  立時,空中颯然風響,幾團黑影從上空撲落。

  六個氣度穩重的中年漢子,分在六個方位圍住了他。胡不為吃驚之下掃一眼過去,卻是誰也不識。

  “閣下就是聖手小青龍胡先生吧。”立在他正面的著藍衫文士拱手問道。

  “你應該知道咱們為了什麼事而來。”

  “我不知道你們要幹什麼。”胡不為搖頭道,抱緊了兒子:“我也不認識你們。”

  “在下是龍爪門的江平鑑。”那藍衫文士道,伸手一指站在右邊的漢子:“他是靈霄派的孫重進大師。”孫重進拱了拱手,卻不說話。

  “密州萬泉門,我是魯開。”身後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道。那是個粗豪的漢子,眉目間頗有威色。

  “江寧府,程半軒。”

  聽六個人一一報上姓名,胡不為全然不知所措。這些人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為什麼會在這裡堵截自己?瞧他們流露出的憤然神色,定然不是敬仰他胡法師醫術高明而專程來請他吃飯的。

  “海洲派。”最後一人道出了自己的來歷。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7 12:57
第三十八章(風雲)亂雪常趁風雲便

  “海洲派!”那年輕道士又重複了一遍。 “我們是海洲派的。”

  他身邊的十六七個小道士面露傲然之色,同時挺了挺胸。海洲派在江湖上聲名顯赫,門人弟子深以為傲。一向以來,只要他們提起自己的門派,聽聞者哪有不立時動容的?

  只可惜,和他們對話的老村長顯然是太孤陋寡聞了,聽到這個名稱後居然沒記住,又讓他們重複了一遍。然後,瞪著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也不知是思索還是在回憶。

  眼看著老頭子眼光中的茫然之色越來越明顯,十幾個年輕弟子心中也越來越失望,直恨不得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使勁搖,然後大聲告訴他:海洲派是名門大派!非常有名氣的!你怎麼會不知道?!

  老傢伙從來不踏足江湖,看來遠不知這個名稱背後所含的份量。

  那說話的小道士羅佰成嘆了口氣,對老頭兒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大聲道:“老人家,你們村裡還有多少人,快叫齊了,我帶你們衝出去。”這裡深在妖怪重圍之中,他可不敢耽擱得太久。

  “出去?啊……你們……是來救我們出去的?!”老村長眼中終於有了一線亮色,那是讓一干弟子心花怒放的感恩之情。羅佰成笑了笑,道:“當然。我們身為江湖正派,就是以保護黎民百姓為第一要務。急人之所難,方是大俠士本色。”這話是他師傅說的,他一個字不差的全照搬來了。未等老村長感動,他的下一句話馬上又打回了原形:“別說廢話了,再晚妖怪就來了,我們可不能在這裡等死。”

  “賢文!賢官!你們快出來!”村長驚慌起來,放開喉嚨大叫。梧桐村陷入妖患已經快有一年了,今天是破天荒的有外人進來救命,他哪還敢耽擱時間?

  “爹,你叫我們?”兩個年輕人從廂房跑了出來,問道。村長揮了揮手,他的嘴唇激動得直哆嗦:“快,叫上二狗,虎子,小豆,你們挨家挨戶叫門,讓大家帶點值錢東西,快點聚到祠堂,咱們要全村搬遷出去避難。”

  “爹……”大兒子賢文欲言又止。 “爹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他心想,舉村搬遷?這幾個月來想逃離村子的人還少麼?可是有哪一個能落到好下場了?村東的祥風,是第一個衝出村子的,他在數十個村民的眼中被一隻大怪吞進肚中。隔壁的二喜,家裡沒糧食了熬不下去,兩個月前決定拚死一搏。只可惜跑到山坳那邊才不遠,就只留下了一聲慘叫。

  “爹,這樣不好吧。咱們還是等等好了……”二兒子賢官也有同樣的疑慮。看看屋中圍坐的十餘個毛頭小道士,歲數還沒自己大,他們能擔當得起重擔麼?可惜老頭兒不知是吃了秤砣還是怎麼的,現下已經鐵了心了,大叫道:“叫你們去就快去!別耽擱!再晚就完了!”

  兩個兒子不敢違拗,答了聲 “是!”就出門叫人去了。

  一頓飯工夫,屋中的海州派諸弟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人焦躁之情溢於言表。眼看著日光一節節的爬過窗格,黑夜正在慢慢逼近,他們哪有不緊張的道理?月黑風高,正是妖怪最快樂的時候,要是當真拖宕到那時,別說救人,只怕在座的一干人等都要被羈絆在這裡了。

  終於聽到院門外的急步聲響,一干小道終於放下了面上的緊張之色,急忙催促:“快!快!咱們快走!”

  “爹,都通報完了。”賢官闖門進來,氣喘吁吁說道。

  “就只有烏大叔不在,祠堂門還關著呢。”

  老村長大皺眉頭。這老烏頭早不跑晚不跑,偏在這節骨眼上逃離祠堂,這不是成心為難他麼?怎麼辦?等,還是不等?他負著手,在屋內快速踱步。

  老烏頭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奈何谷裡面的寒婦墓室。可是,端午才過不久,離七月十四也還有些日子,他跑去那裡幹什麼?

  老村長忽然想起老烏頭前些日子說的話來。聽他說,好像墓室裡面丟了什麼東西。什麼釘什麼龍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詭異之物。可是,那好像是幾個月前,清明時的事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以前雖然很害怕寒婦,總擔心她會衝破封鎖出來害人。可是,現在害人的妖怪還少麼?更何況,現在都要搬離村子了,就算寒婦再凶惡也害不著他們了。

  “快走啊!還等什麼?再磨蹭我們就先走了!”小道士羅佰成跟師弟們走出門外,見村長幾人仍站在屋中,不禁急道。他們是踩著別人的足跡闖進來的,可不是當真有能力殺進重圍來當英雄。

  一干海洲派道士都是派駐在禁區外圍的。與一群江湖人物一起,負責巡查外線,將落單的妖獸殺滅。今日早些時候,凌晨時分,一名起夜的小道發現林中有人搏鬥,立刻報給了羅佰成,眾小道快速集合,遠遠跟著那團不時亮起的青光前行。

  那人是個厲害非凡的人物。眾人跟在身後,一路上只看到了許多妖獸的屍體,都是一擊斃命,胸腹頭顱,炸得碎裂。眾人驚嘆之餘,對這神秘人物又敬又怕,不敢太過靠近,遠遠躡著跟了進來。跟到梧桐村,眼見那人一路殺向西面,羅佰成便不再跟蹤了,牢記著師傅的教訓,凡事以百姓福禍為先,找著村長想帶他們衝出重圍。

  梧桐村離他們駐守之地並不太遠,只十來里路,而且,剛剛打通了一條缺口,情況還算樂觀。只要趕在天黑之前衝得出去,便不用再擔心。

  “還想什麼?!快走!”羅佰成又跺了一下腳。老村長終於下了決心,讓兒子回房把早收拾好的衣物器皿都帶上了,領著眾人向祠堂走去。

  祠堂門外人頭攢動,眾人聽過賢文賢官的通報,趕緊收拾財物趕過來了。事關性命生死,誰都不敢耽擱。村長帶著羅佰成走到祠堂門前,向台下望去。經過近一年的妖怪危害,村中人口劇降,一百多戶居民,現在只有一百三四十人了。

  當下人人停了說話,默默看著村長。

  “大夥兒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村長道,下面眾人都點頭。

  “這十幾位小英雄法術高強,要帶我們到外面去,我覺得這是咱們逃生的機會。”老村長見過羅佰成演示法術,凌空飛劍,將他們家的土牆紮成篩子。是以說他法術高強。

  眾道士得意洋洋,都挺起胸來。看來做俠士還是很爽的,看著下面六七個小姑娘滿臉崇仰之色,小道士們心花怒放,只恨不得身邊立時出現一隻妖獸,讓他們現場演示法術,一展小英雄的風采。

  遠處的山巒傳來郁雷般的悶響,似乎一個霹靂落在了群山之中。

  眾人舉目望去,見數里外的一座孤峰,頂上雲氣繚繞,紛散的白氣象一頂斗笠般將山峰圍住了。峰上的林木還在晃動,碧綠的碎片隨著氣流捲上半空,如若一條綠柱連接天地。

  “那是什麼?!”眾道士都是心中一震。村民們更不用說了,面面相覷,臉色都白了。 “妖……妖怪?”大家用眼神傳遞著彼此的疑惑,漸漸的,訊息變得越來越確切,恐慌隨著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也不知是誰,終於叫了一句:“是妖怪!妖怪又來了!”

  一百多人臨時搭建起來的心理防線登時崩潰,站在外線的幾個人開始抬步,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只不過片刻,祠堂外陷入雜亂之中,眾人驚慌哭叫,呼兒喚女,象沙子般四下散開,衝回各自的房子。

  一眾道士竭力呼喊,讓大家不要慌張。然而此刻危急,還有誰肯聽他們的?才只半盞茶工夫,村民逃得乾乾淨淨。連村長也已不知去向。羅佰成又氣又恨,跺腳連聲怒罵:“膽小鬼!全都是膽小鬼!怎麼都這麼怕死!”

  峰頂上的震聲一浪高過一浪,猛烈的風波將幾個山頭的樹木都拔了起來,隨著旋轉的狂風舞動。

  越過層層林木,在距離海洲派弟子六里開外的山頭上,一場激烈的戰事正在進行。

  處處是斷折的巨木。兩物對陣的空地上,土地被生生掀翻了一層,潮濕的泥土和灰白的岩石碎塊散落四周。

  一方是粗逾四丈的巨大蟒蛇,周身鱗甲直有木盆大小,帶著繁複的青紅花紋。蛇頭生角,眼睛藏在一圈通紅的骨質褶皺之後,直起數十人高,勾身下視,威壓之勢盡顯。另一方則是一頭同樣碩大無朋的白色猛虎,四足踞地,背上筋肉高高墳起,與巨蛇對峙,分毫不讓。

  “山越,你奈何不了我的,為什麼還不死心?”蟒蛇慢慢俯下身來,說道。兩物都是修行逾千年的妖怪,開智已久,會口吐人言並不奇怪。

  陽光從頂上照落,將蛇身上的鱗甲映得如同黑鐵一般,青紅的紋路愈加鮮豔。

  “我不知道旋刺派你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蛇頓了一頓,又道:“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再回去的。你也打不過我,難道還想殺了我回去覆命麼?”他輕鬆的吐出信子,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正在微笑。

  山越喉間響起低沉的咆哮:“九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為什麼想逃離驚馬崖?”

  “為什麼?不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悶了,想出來走一走。”

  猛虎眼中光芒一閃,沉聲道:“你是不是被敵人收買了?”

  “收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蟒蛇狂笑起來,烏黑的信子隨著 ‘噝噝’的吐息不斷進出。他仰起頭顱,顯出了頜下細小柔軟的白色鱗甲。 “天底下什麼人能收買我?又拿什麼東西來收買我?這麼愚蠢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

  山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誚之意,緩緩說道:“現在正當大亂之時,群敵環峙,我們更應該聯合在一起,你這一出走,對驚馬崖的損失非常大。旋刺是想讓我問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難道是對大夥兒不滿麼?”

  蟒蛇收了笑聲,只擺擺腦袋,並不說話。

  “六百年前,大家說過什麼話,你還沒忘記吧?”

  “我當然記得。”九丈偏過頭去,慢慢爬動。他的瞳中閃過一線微光。

  “現在沒有旁人,九丈,你告訴我,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山越收了撲躍之勢,身形收縮,重又化成一個白衣男子的模樣。九丈嘆了口氣,也收了原形,變成另一個白衣男子,衣衫裝束和山越一模一樣,只在袖口、衣領處紋有一圈淡青色的花刺。他的膚色比山越沉暗一些,面容也更瘦削。

  “二十年之內,這片中原之地一定會丟失掉。”他望著山越,面目變的陰鬱起來。

  “為什麼?”山越看著他,淡淡的問。

  “旋刺是一個很好的同類。但是,他的顧慮太多了。”九丈並不直接回答,攏起手來,慢慢踱步。 “他希望每一個妖怪都安守天命,在庇護地裡度過劫難。希望大家一團和氣,誰也不要再妄動干戈。”

  “那樣不好麼?難道你喜歡天天生死搏鬥?”

  “你也是這麼想的?”九丈轉過頭來,盯著山越的眼睛。他的目光銳利,含著深深的嘲諷, “你以為敵人也是這樣沉默等待的麼?”

  “東方,西方,南方,北方,每一個敵人都在想盡辦法提升能力。可我們這裡,只能死守著一潭地陰泉。不能殺生,不能搶地,你自己想想,這幾百年的時間裡,自己的法力提高了多少?”

  山越不答。

  “一頭妖怪,偏偏學會了人類的仁慈。這算是甚麼?”九丈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一隻孤鳥正在繚繞的雲氣中奮力拍翅,想要突破洶湧盤旋的氣息。然而兩頭超級大妖對仗,揮斥的勁氣何等兇猛,鳥兒便如滄海中的扁舟,時浮時沉,只能長聲的叫喚,猛振羽翼。九丈道:“你還記得童山大戰時那隻負鼠吧?”山越點點頭,道:“記得,他好像到大理去了。”

  “我幾個月前遇上他了。”九丈吐了口氣,烏信從唇間舔了出來。 “我已經沒有把握再次打贏他。”

  山越這時才吃了一驚。九丈口中的負鼠他知道是誰,五百年前,中原妖怪為了爭奪靈氣地盤,在童山大戰一場,以旋刺為首的驚馬崖群妖掃蕩乾坤,將余類打得紛紛敗服。這負鼠便是當時大戰中的一員,那時負鼠才不過九百年的道行,被山越和九丈追得滿山亂跑,全無招架之力,誰料想,短短六百年間,這頭妖怪竟然變的如此厲害。

  “他到大理吞噬人類,吞噬各種妖怪,現在的法力只怕比我還要高上一些。”

  山越說不出話來。妖怪們的法力不但可以通過吸取日月精華提升,也可以吸收地氣,通過吞食同類,吞食凡人或者修道者來增加。可是驚馬崖在佔了地陰泉之後,旋刺便不讓手下再做這樣的事了。

  “另外,還有一個更糟糕的消息,是負鼠無意中說出來的。”九丈說道, “旋刺的老對手,正躲在吐蕃修劫,再有一二十年,就該參關出洞了。”

  山越心中一震,聽九丈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下次交戰,驚馬崖還能不能守住這片土地。連負鼠都變得這麼厲害,其他妖怪呢?”他深深的看了山越一眼,道:“我對大家並沒有什麼不滿,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任人宰割。你們用你們的地陰泉,我自己想辦法提高法力。要不,等到交手的時候,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山越喉頭動了動,語氣有些無奈:“可是,像你這樣殺傷人類,終究不太好。”

  “我不殺他們,也會有人動手的。”九丈說道:“你也已經看見,現在天下是什麼狀況,與其讓那些不入流的小獸怪吃掉,還不如讓我吃了,增加法力,到時候還有機會跟敵人拚搏,保住他們的後代子孫。”

  山越默然,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指責他。現在四方騷動,人類與妖怪相互殺伐,低級的小妖小獸趁火打劫,局勢已經漸漸失控了。平民們和禽獸動物身處爭鬥的最低層,受到的傷害也是最大。九丈的話雖然偏激,但也言之成理,他實在找不到什麼理由來阻止他。

  “山越,你也出來吧。”九丈看著他,熱切說道:“這裡的靈氣不比地陰泉少多少。還有那麼多的獸怪,咱們聯手掃蕩一下,比在驚馬崖好多了。”

  山越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間一股異樣之感湧上心間,西面方向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大對頭。九丈這時也感覺到了,霍然轉頭,向著西面的密林大喝一聲:“什麼東西!鬼鬼祟祟的?!”

  樹林中響起幾聲銳利的鳴響,似乎許多鐵片在快速擊打。明亮的青光在白日照射下仍然奪目非常。

  “豁!”數響連成一響,激越的鳴聲如同波紋,層層蕩漾開去,方圓十幾里的範圍,無人不聞。

  此刻,六里外的梧桐村口,海洲派眾道士正在撤離。

  “師兄,你聽見了麼?”一個年輕道士問身邊的羅佰成, “他們好像又開打了。”

  羅佰成停了腳步,抬頭望向遠方山峰。那幾聲細微的金鐵之聲就是從那邊發出的。驀然間,雲層間光芒頻閃幾下,天地忽明忽暗,未已,聽得嘹喨清吟,一柱青光象銳劍般直刺天幕,身後的眾師弟都驚呼起來:“啊!龍!龍!”

  一條巨長巨粗的黑龍從山峰的樹林衝天而起,向著雲層飛去,它的身後,幾支細弱的青光曲曲折折,也尾隨而上。

  “范師弟!用千里目!看那是什麼!”羅佰成看不真切,趕忙轉身喝令。他身後的一個胖道士踏步出列,以手加額,口中唸咒,片刻後眼中閃起了橙黃之光。

  “那……好像不是龍,是一條大蛇。”范師弟說, “它後面的才是龍。六條小青龍,追著一條大蛇……啊!快追上了!”

  “小青龍!”羅佰成心中震動,眼看著幾條長物在空中追逃片刻,躥入雲層中去了。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油然而生:“難道是聖手小青龍?!他不是已經跑到南方去了麼?怎麼又來到這裡了?”

  聖手小青龍。海洲派上下,四百多弟子,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名號的。

  兩個月前陽城血案,海洲派便有七名弟子死在聖手小青龍手下。當時中原大俠劉振麾奮勇搏鬥,卻被聖手小青龍和許是非聯手打傷。等到眾人聞得房中呼喝之聲,趕來相救時,胡不為和許是非已經跳窗逃脫,劉振麾躺倒在血泊之中,而在屋中養傷的數十名江湖豪客全無倖免,俱被兩個惡徒殺害。

  罹難的群豪當中便有七名海洲派弟子。

  當時的各派豪士都可作證,確是聽到了房中劉振麾和胡不為許是非的爭吵對話,然後開打的。

  海洲派掌門聽說此事以後,雷霆震怒,派了四五名法術高強的師叔去追拿他。卻不料想,在這樣偏僻的北方山村,會讓羅佰成幾人看到傳聞中的小青龍。

  “不知道是不是他,須得趕緊出去,跟師傅稟報這件事。”羅佰成心中想著,看看遠處,雲層如墨,越聚越濃,那一蛇六龍已經不見蹤影了。

  “當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麼?”聽見胡不為的話,六名江湖客俱在心中冷笑。那海洲派高手莫傳壽冷冷說道:“你既然敢作出事來,為什麼不敢承認?聖手小青龍……哼!鐵證如山,你再狡賴下去又有何意義?”

  胡不為看著他,心中大有驚慌之意,面上卻強做鎮定:“做了什麼事了?我狡賴什麼了?”

  他背後萬泉門的魯開抑不住怒氣,喝道:“你殺了幾十條人命,還想不承認麼?!陽城一百多名豪傑,人人都指證是你下的手,你……你……當真大膽!”

  胡不為大吃了一驚,叫起來:“胡說!我什麼時候殺人了!你……可不要含血噴人!我給他們畫符救命,幹什麼要殺他們?”被人冤枉的感覺,他之前已在西京陳留守那裡體會過了,沒想到,事隔兩個多月,竟然又一次被人冤枉。而且黑鍋是如此之大!

  “你勾結羅門邪教,妄圖脅迫眾位英雄加入,他們不從,你就狠下殺手!姓胡的,你再抵賴也沒有用,咱們也不是來跟你辯道理的,你要當真有能力,就打贏我們逃開吧。”眾人再不說話,快速聚集靈氣。

  “就這時候,快!”不遠處的賜福香居酒樓上,羅門教高堂主眼見六人就要動手,趕緊命令下屬:“別讓他們把寶貝搶了!”

  三個黑衣教徒越窗跳下。幾名紅袍怪客跟在身後,正待躍落街心,哪知便在這時,聽得 ‘砰!’的一聲大響,身後隔斷的檀木屏風炸得粉碎,一頭紅色的火牛猛衝過來,登時將面前擋著的兩名羅門教徒頂翻,又沖破牆壁,向掉落下去的三名紅袍之人衝擊。

  事出突兀,眾人哪裡來得及防備?幾名倒霉教徒連聲慘叫,烈火燒得衣衫頃刻變成焦末。眼見十餘名身著暗紅衣衫的客人衝進來,不理會羅門教眾,紛紛跳下街道,追擊那三名紅袍客。

  “你們背叛了真神的光明教義,投進黑暗,我們奉總壇的命令來追拿你們,阿瑪丹,你們投降吧。”

  先前掉落下來的三名紅袍客又急又怒,驚慌間,召出一頭火象擋在身前,把火牛的攻勢抵遏住了。

  “普拉姆!你們竟然偷襲!真卑鄙,你們這樣的行為哪裡算是光明和善良?!我看你們才是投進了曼紐的懷抱!”

  十餘名鼻高額聳的異邦人嘰嘰咕咕對罵,旁人誰也聽不懂。

  他們是西域回鶻的拜火教教徒,正為光明與黑暗的教義辨證立場。此教向來在中土難現其蹤,只在西域傳播,回鶻國,吐蕃,西夏,都設有聖火教壇,教眾十餘萬,信奉光明清淨的善神阿胡拉。而凶神曼紐則是代表著黑暗與污濁。羅門教徒這次大舉進入中原,更秘密聯手了拜火教中的一方勢力,誰料想,火教總壇居然得到消息,還派出隊伍來追拿他們。

  這邊對罵未休,光州城門外,另一撥人也趕上來了。

  “不行!他們動手了!”聽得天空中鷹鳴三響,震山關面上現出著急之色來。 “你們快下馬,抓住我的手!”

  三人凌空倒翻,從馬上躍了下來,手把手抓在了一起。

  “千里縮地!疾!”唸咒過後,震山關喝出真訣,兩名部將只覺得身邊景物快速倒飛,道邊樹木的枝葉樹幹,化成一道道綠線褐線,齊刷刷向後飛射,耳邊風聲如雷,腳上不著土地,然而數里的路程便在這一瞬間走完了。

  “縮地!疾!”第四次喝咒過後,三人便穿越了十餘里路程,衝進光州城門。震山關面色蒼白,看來這縮地法術確實很耗費靈氣。

  大街上,百姓們早四下逃散開了,路邊倒了許多攤鋪,水果,吃食,玩物,器物,零落掉在各處。原本熱鬧的道路此刻只有幾撥人在對陣。

  “停住!有拜火教!”待得看清了大街中央幾隻火獸在咆哮著廝殺,震山關面色一變,拉住關林兩名手下縮到一堵牆後,只凝神觀察。這幾年征戰,遼國的軍陣中時常有拜火教的教徒混雜其間,令宋軍兵士大感頭疼。這些人善控火術,殺傷力極大,袁繼忠一直不知用什麼法子來對付他們。

  眼下十餘個拜火教徒聚集在中原重鎮,也不知為了什麼圖謀。

  “關彪,你帶我的印信,去找知州大人。告訴他有緊急軍情,跟他借兩隊捕快來。”

  關彪接過印信,領命去了。

  街上好一場惡鬥,兩邊的拜火教徒都不是庸手,召出許多奇形怪狀的火獸來,猛烈對撞。時常聽見 ‘砰砰’的巨響,炎星四射,熱浪灼人。一干羅門教徒維護盟友,也紛紛加入戰團,與後來的十餘名著暗紅袍拜火教徒相抗。

  地上已經覆了厚厚一層蟲屍,拜火教的法術正是這些飛蟲爬蟲的剋星,地蜂、斑蝥、蠍子,螞蟻,許多細物根本無法與幾頭身形龐大的火獸對抗,想要衝擊那十幾名教徒,人家揮手就是一片火雲,殺傷無數,再打得片刻,羅門教的蟲陣已是大大受損。

  高堂主看得暗暗皺眉,負手立在窗檯上,將目光向胡不為那邊投去。

  地面上一個長闊各有丈尋的深坑,胡不為卻已不見蹤影了。

  他在坑底。

  程半軒一個陷地術把父子兩拋落到坑底去了,虧得胡不為在眾人聚氣之時趕緊施了蟻甲咒,稀薄的黑色顆粒凝成一層薄甲,將他和胡炭包裹起來,抵禦住了掉落震動的傷害。

  這土坑當真很深!胡不為看著頭頂一方出口,心中一沉。心隨念轉,才學不久的疾捷術在足下生成,兩道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白光,象蓮花一般在他腳下一瓣瓣合攏,胡不為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

  ‘嘿!’他發力一蹬,向坑口躍去,然而疾捷術畢竟才學不久,功力實在太弱,才跳起兩人多高便又掉落下來,還不及深坑的一半高度。胡不為不死心,聚足力氣,又向上一蹬,哪知腳下突然一滑,幾乎將他摔一個跟斗。

  他這才發現,腳下的土地正在橫向移動。

  不知程半軒使了什麼法術,四面土壁飛快向中央聚攏,眼看就要將胡家父子擠成肉餅。胡不為大驚失色,這片刻間腦筋電轉,靈氣快速集向肝宮,最拿手的土柱術應聲而出。

  “土柱!起!起!起!起!”

  一叢又一叢的土筍從兩側泥土穿刺出來,像一群又一群出洞的黃龍, ‘噗!噗!噗!’的穿入對面土壁,抵住擠壓之勢。胡不為更不停手,在坑底大叫 “起!起!起!起!”只片刻之間,數百支粗壯的土柱在他身前身後,上下左右飛貫而出,縱橫來去,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四面土壁的收縮之力給硬生生頂住了。

  胡不為又慌又喜,腳下不停,一縱躍上一根土柱,逐級向上跳躍。這些土柱此刻還成了跳板。

  眼看著就要躍上地面,胡不為心頭狂喜。足尖一點,腦袋已沖上坑口,誰料想,聽得頭頂 ‘嘩啦’一聲大響,一股怒水兜頭灌下,冰冷之意立時傳遍了他的全身。胡不為大駭,感覺那團水流越聚越緊,竟然不掉落下地,象粘稠的沼泥一般裹住他的身子。萬泉門可不是徒有其名的,魯開的五行水術深得精奧,才只不過瞬息,便聚了大片水流封住胡不為。在旁人眼中看來,便如當空一個巨大水泡困住了胡家父子。

  胡不為不會水性,差點嗆得窒息過去。他一隻手仍牢牢抱著胡炭,另一隻手慌亂劃動,想要鑽破出去。正驚慌之際,聽得 ‘喀嚓嚓!’的脆響,冰寒之意逼上身來,一大團水在魯開的法術下,凝成一塊巨大冰砣。

  身邊的水流越來越沉,才只不過一會,胡不為便被封在冰塊裡面了,手足全然動彈不得。胡不為心思機敏得很,一向很得苦榕稱讚,雖然法力不強,但他的反應能力可非常人所及。在這瞬息之間,他立時又想到脫離冰封的法子。

  體內靈氣上升到絳宮,火術又成。

  一團火苗從他掌上升騰,熾熱的氣息慢慢烤化了冰塊。

  六名豪客都想不到胡不為竟然如此機變,眼見冰塊之中亮起黃紅的火焰,都是 ‘咦!’的一聲。江湖上傳報,聖手小青龍法力並不高強,但卻有兩樣寶貝,一個是青龍,一個是白虎。眾人忌憚他的靈物厲害,是以一上手便將他隔絕進了這樣的地牢水牢之中。卻不料想,這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居然心思敏銳之極,實在出乎意外。

  這時冰中氣息盡絕,胡不為難過欲死,更是發狠催動。明亮的火柱如若長槍,在他體內靈氣的催逼之下向著一側鑽刺。

  冰層在快速融化。

  便在胡不為憋得兩眼反白的危急時刻, ‘啪!’最後一片冰壁被融開,空氣從孔洞中湧了進來。胡不為只覺得胸中有說不出的暢快,彷彿壓在胸口的千斤巨石一下子被移開了,渾身快美之極。這次生死輪迴,讓他真正體會到了窒息而亡的恐怖。他寧肯日後被人凌遲處死,也不要再領教一回這樣的感覺了。

  幾番拚命發力,他體內的靈氣已消耗殆盡。任憑四周的涼氣象尖錐一般刺進身來,胡不為只能心中苦笑。

  懷中的胡炭也感覺到冷了,哇哇哭叫,可是他爹卻已黔驢技窮,一點辦法也沒有。冰冷,黑暗,恐懼,擔憂,便在這些紛至沓來的感覺中,胡不為意識逐漸混沌,快聽不到懷中的胡炭的聲響了。

  然而圍困的六人俱在心中憂懼,誰也不知道胡不為已到強弩之末了,眼見他一隻手穿破冰壁,只怕就要施放青龍白虎。魯開急喝:“冰刺!”

  一道水流從他身後無端湧出,穿過他放在肩頭的虛抓的手掌,頃刻之間,一支前端銳利的晶瑩冰矛立時在他掌握中成型。

  “破!”魯開叫道,蘊足氣力,冰矛化做一道白光,向裹在冰塊中的胡不為穿刺過去。 ‘咔嚓!’冰層抵受不住一擊之威,崩成碎塊。胡不為的蟻甲護身咒正要消失,也無法抵抗這樣的攢擊。 ‘嗤!’利矛入腹,又從胡不為的身後穿了出來,帶著一蓬紅雨掉落街心。

  胡不為在半昏迷中噴出鮮血,身子象斷了線的風箏般向後倒飛。

  海洲派的莫傳壽兀自擔心他還有餘力攻擊,一記六合開勁,內力如同狂濤,捲上胡不為,鋒利的氣刀將他的雙腿割得鮮血淋漓,碎布紛飛。莫傳壽也是個學武者。

  “住手!”遠處有人喝道。

  六人久歷江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瞥之下,便發現兩邊街道同時有人正飛快穿來。

  這兩人的速度好快,一黑一白,像兩團虛影般向場中衝擊。

  “什麼人!”

  “站住!”

  莫傳壽和程半軒同時沉喝,一齊轉身出手阻擋。

  莫傳壽的一擊落了空,那著白衣的怪人在接觸到他勁氣的剎那,突然騰空而起,象頭大鳥一般越過眾人頭頂,落在胡不為身旁。程半軒卻悶哼了一聲,硬生生被震退六七步,他的右手從指端到肘部已骨肉分離。他的三記風刀非但沒有擊中對手,反而被人傷害。

  一個黑衣人,身邊帶著一頭黑豹也站在胡不為的身前。那是羅門教的高堂主,他見胡不為被幾人擊翻,擔心寶物旁落,顧不得腳下拜火教眾人的搏鬥,飛快趕來搶奪。

  “讓開!”高堂主喝道,一掌推向面前那白衣男子。那是個年輕人,粗眉大眼,也不知是什麼來歷。

  黑豹聞聲而動,後足發力,快得如同閃電般,猛的向前一撲!

  好快!莫傳壽等人都吃了一驚,這黑豹直如一隻幽魂般,行動間無聲無息,叫人無法防備。眼見著一團黑物極快撲躍,利牙劃成兩點白色弧光向年輕男子的喉頭咬落。六人盡在心中驚呼。

  然而預想中年輕人的慘呼卻沒有響起。

  那人能夠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開莫傳壽的攻擊,自非尋常之輩,手出如電,一下捏住了黑豹的咽喉,單手將它舉了起來。

  黑豹蹬腿掙扎,卻哪裡掙脫得開象鐵扣般的五指?它粗壯的腳掌不住抓撓,拍到年輕人的手臂上,將衣袖給擼了下來。

  晨起的陽光從天邊照落,那年輕人的手臂上泛起熠熠微光。江平鑑便在這一瞥間,看到他的手臂上竟然覆著一層蒼綠色的鱗甲,像一條青蛇!

  高堂主想不到敵人如此硬手,吃了一驚,後退兩步,雙手在胸前快速結印。

  “聖堂六祖,顯!”

  地上鋪的青石條被拱了上來。地底下傳來 ‘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聲。六個江湖豪客立足不穩,均是面上變色,聞得空氣中腥臭之味驟濃,也不知要爬出來什麼怪物。

  “豁!”胡不為懷中的鎮煞釘也感應到了強烈的妖氣,霎時尖鳴。然而此刻誰都沒工夫理會它,人人都把目光投到了高堂主身後的空地上。那裡,一個巨大的土包正被高高拱起。

  “崩!”幾片長長的石條向天空激飛。一個潮濕橢圓的背甲在泥層中顯出輪廓。

  “你竟然修煉幽蟲密法!?”那白衣男子面上湧起怒色,冷冷說道:“這樣的慘酷法術,也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命才能練成,你……你……當真是天道不容!”

  地面上的震動愈加激烈了,六七丈寬街道上的石條已經全部崩飛,泥土象沸騰的水粥般湧動,藏在泥層之下的怪物,將它拱形的厚甲頂上土地。

  ‘啪!’一片沾滿泥漿的前鰭從土層中伸出來,拍在街道上。街道兩側的樓房在怪物拱動之下快速坍塌。

  一聲銳利的叫喊,震得江平鑑六人耳膜直欲破開,怪物的叫聲難聽之極,令人恍生身在屠宰場之感,如同身邊千百頭豬羊正被屠殺,正拚命發出瀕死的慘叫。六人面色慘白,搖搖欲墜,正在驚慌無著之時,看見那年輕男子也是突然張口!無聲的呼嘯立時飛捲開去。

  眾人聽不到聲音,但卻感受到了加劇的威壓。怪物發出的暴戾之鳴轉瞬平服下去了。

  高堂主勃然作色,急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並不說話,憤怒的看了他一眼,一舉手將黑豹遠遠擲出十餘丈。寬袖垂落,數百片青鱗大小排列,緊緊依附在整條手臂上。

  一道碧綠的弧線劃過半空,年輕人捏拳砸向地面。

  只一拳。

  泥水噴飛上天空,怪物拱出的泥坑便如溫度驟升的鐵鍋,鍋中水急沸而高騰,像一柱高高的立在街中,轉瞬又灑落成點點泥漿。坑中黃水波蕩,冒起一股暗紅的血紋,那塊巨大的背殼卻緩緩沉下去了。

  高堂主伸手阻攔,卻在這一合中受了重傷,口角濺出血來。他步履蹣跚,再也無心戀戰,向著來路倒退。白衣男子也不追趕,看他奔入巷道之中消失不見。

  “我要帶走他,成麼?”那年輕人轉過身來,看著呆若木雞的六個豪士。 “你們的人,應該不是他殺的。”

  餘人被他威勢所奪,哪說得出話來。喉頭滾動,卻沒一人能吐出字句。眾人在江湖上享有聲名,一向自視頗高,對自己的武功法術也深具信心,誰料想,今日遇上兩個勁敵,都是想像不到的厲害,要是當真過招比劃,六個人聯手起來未必能抵擋住人家的一擊,想到這裡,實在叫人氣餒。

  眼看著那年輕人從懷裡摸出一枚丹藥,掰成兩半,分別喂給了胡不為和胡炭。片刻,他將昏迷的兩人抱了起來。 “我走了。”他看向六人,說道。

  “等等!”魯開膽氣粗豪,眼見那人邁步欲行,趕緊出聲攔阻,哪知身邊的江平鑑卻又攔住了他,擺手道:“魯大俠,讓他們走吧。”

  “可是……”魯開欲要爭辯,江平鑑卻快速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男子再不理會他們,抱著兩人跳上屋脊,幾個縱越便消失不見了。

  江平鑑這才抬起頭來,望著房頂上層層青瓦,眼神中藏著一層落寞。

  “你們還不知道他是誰麼?”他說。

  “誰?”

  “是誰?”

  “他是……”江平鑑搖搖頭,腦中想起年輕人衣袖垂落的剎那,那條長滿鱗片的手臂。沒錯的,應該就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徵狀,還有這樣驚人的法力?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10-7 13: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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