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戰國大司馬 作者:賤宗首席弟子(連載中)

 
V123210 2018-10-10 22:56: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449621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0 07:00
第130章:聊談

    「關於君上,蒙司馬知道多少?」

    片刻後,當肥義帶著蒙仲在宮內隨心漫步時,他忽然問道。

    蒙仲愣了一下,如實說道:「只知曉君上的母親被稱為『吳娃』,似乎……似乎是一位頗有心計的女子。」

    見蒙仲將吳娃這位趙國的前太后——惠太后評價為頗有心計的女子,肥義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蒙仲,不過倒也沒有指責什麼,反而隨口問道:「是公子章或田不禋告訴你的麼?」

    蒙仲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

    見此,肥義也不追問,反而坦率地承認了這件事:「這事倒也沒錯,惠後的確是一位頗有心機的女子,曾經也確實說過不少關於「韓後」與公子章的壞話……」

    他口中的韓後,即指公子章的生母。

    「……是故,當年主父廢公子章而立君上時,朝中臣子大多是反對的。比如與你關係還不錯的陽文君(趙豹)。」肥義轉頭看了一眼蒙仲。

    旋即,他在微微嘆了口氣後,低聲說道:「相比較君上與公子章,君上確實有很多地方遜色……惠後雖貌美,但最初就體弱,以至於她生下的君上,年幼時亦體弱多病;反觀公子章,自幼健碩,喜好習武,頗具武力,當時朝中臣子皆稱,太子(趙章)有人王之姿……然而,趙主父卻執意廢公子章,立君上為太子,老夫亦不能否認,這是惠後在背後挑唆……」

    頓了頓,肥義又說道:「待等到四年前,趙主父力排眾議,將國君之位傳給君上,當時還有一部分臣子勸趙主父三思,畢竟傳位之事不同兒戲,奈何趙主父當時態度堅決……」

    蒙仲聽出了幾分端倪,似乎眼前這位肥相,最初也不看好趙王何?

    想了想,他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最初有過這樣的想法。」

    肥義沒有掩飾,如實說道:「老夫,是趙肅侯提拔的臣子,趙肅侯臨危繼位,一生征戰四方,當時楚國餘威猶在,秦、齊兩國亦日漸強盛,三晉衰弱,諸國並起,正值此混亂之際,趙肅侯朝見周天子,征戰諸侯,就連魏惠王(魏罃),亦非趙肅侯敵手……趙肅侯死後,趙主父繼位,主父的魄力、勇武,絲毫不再先王之下。兩代君王,皆為雄主,然而君上,卻自幼懦弱……當初君上還是太子時,我就曾想過,似這般懦弱的君主,如何能統率趙國,與秦、魏、楚、齊各國爭雄?」

    「而現如今,您改變了想法?」蒙仲好奇問道。

    肥義看了一眼蒙仲,微微搖了搖頭,不過他並沒有正面回答:「趙主父犯了一個大錯。……即當初,他不該廢公子章。……趙主父廢公子章而立君上後,朝中大臣亦紛紛棄公子章而投君上,這就是人趨利的本性吧。……失去太子之位,又經歷世態炎涼,公子章性情大變,變得暴戾而貪婪……」

    「您說的是公子章?」蒙仲有些意外。

    彷彿是猜到了蒙仲心中想法,肥義搖搖頭說道:「你被公子章視為親近之人,兼之人脈、地位都不低,他又怎麼會在你面前做出暴戾的舉動呢?……他只是對他身邊的那些僕從,衛士而已。一旦不合心意,便拳打腳踢洩憤,甚至於拔劍將其殺死。」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嘆息道:「曾經韓後還在時,公子章不是那個樣子的。」

    「……」

    蒙仲默然不語。

    設身處地地想想,公子章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太子之位,且朝中臣子也紛紛棄他而去,一下子從身份尊貴的太子淪落為無人問津的廢太子,經歷世態炎涼,哪怕性情大變,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公子章性情大變是其一,至於其二,即趙國臣民早已認可了君上作為繼位的新君……」

    轉頭看了一眼蒙仲,肥義壓低聲音說道:「君上當了近十年的太子,繼承君位也已有四年,國內各方漸漸安定,此時趙主父若要廢君上而立公子章,你知道你意味著什麼麼?」

    「意味著趙國將出現內亂?」蒙仲回答道。

    肥義看了一眼蒙仲,索性將這個回答挑明了說:「意味著,有很多人會失去現如今的權力與爵位。」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肥義的意思。

    也是,趙王何當了近十年太子,又當了四年的君主,期間恐怕九成九的趙國臣子都已堅信這件事不會再有改動,心安理得地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了趙王何身上,至於公子章,自然早就被他們拋之腦後了,然而忽然之間,有種種跡象表明趙主父突然要廢趙王何而立公子章,你說那些已將籌碼放在趙王何身上的權貴,會不會因此感到驚慌?

    畢竟公子章一旦上位,這些人或將失去現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比如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他們跟公子章根本不親近,一旦公子章上位,趙成、李兌等人還能保住他們的爵位與權力?

    正是這個道理,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為首的趙國臣子,團結一致反對此事,為此不惜得罪趙主父。

    『不過,失去權力的人當中,應該不包括肥相……』

    蒙仲抬頭看向肥義,據他所知,趙主父對肥義是極其信任的,哪怕廢趙王何而立公子章,多半也會讓肥義繼續擔任國相,直到趙主父故去。

    想到這裡,蒙仲好奇問道:「那您是為何抗拒此事呢?依眼下看來,您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或將失去權力』的那些人,也不是在意名利的人……」

    聽聞此言,肥義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捋著髯鬚呵呵笑了起來:「看來蒙司馬對老夫印象頗佳啊,慚愧慚愧。」

    說著,他捋著鬍鬚感慨道:「老夫只是希望,趙國能日漸強盛……」

    他抬起頭,望著天邊夕陽,回憶滿滿地說道:「當年老夫在趙肅侯身邊,曾聽趙肅侯提到「趙桓子之亂」,趙桓子逐趙獻侯,隨後國人將其殺之而迎趙獻侯繼位,期間趙國引發內亂,才給了中山復國的機會,使中山後來成為趙國整整八代君主的心腹大患。如今,秦齊兩國爭雄於世,然齊國卻已向我趙國稱臣,我趙國或可聯合諸國擊敗秦國,稱霸中原,完成趙肅侯生前畢生的願望……老夫實在不希望值此關頭,國內又引發內亂,使我趙國錯失了這次千載難逢的良機。」

    「……」

    聽聞此言,蒙仲肅然起敬。

    他必須得承認,眼前這位出身白狄的老者,對趙國的確是忠心耿耿——不只是單單對趙主父,而是對趙國,對將一生奉獻給了國家的趙肅侯所傳下來的趙國。

    「您想讓我做什麼呢?」

    蒙仲試探道。

    聽聞此言,肥義微微一笑,說道:「小子,有些事,縱使老夫也辦不到,自然不會強求你去……」

    剛說到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

    順著他的目光,蒙仲轉頭看了一眼,便看到奉陽君李兌正朝著這邊走來。

    「肥相。」

    「奉陽君。」

    在二人相互見禮後,奉陽君李兌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不是以五百破數萬齊軍的少年嗎?」

    蒙仲剛想見禮,卻聽肥義淡然地說道:「奉陽君有什麼要事嗎?」

    奉陽君李兌瞥了一眼蒙仲,旋即笑著對肥義說道:「肥相,請借一步說話。」

    肥義點點頭,在對蒙仲說了一句後,便與奉陽君李兌走遠的幾步,來到了宮殿走廊轉角的另外一側。

    此時,就見李兌對肥義說道:「肥相看過趙主父命人擬寫的戰功薄了麼?」

    肥義點了點頭。

    見此,李兌便說道:「我收到了趙袑、趙希二人的書信,據他們在信中所說,齊國原本就準備將高唐、平原兩邑割讓給我趙國,因此在那兩座城邑並無駐紮多少軍隊,是故,公子章率數萬趙軍攻打平原,才能一舉攻陷。隨後的祝柯縣,首功也是在於方才那小子夜襲齊營,然而事後,趙主父卻故意叫公子章去攻陷祝柯縣……」

    「奉陽君究竟想說什麼?」肥義淡然問道。

    「我只是想說,趙主父有意讓公子章建立功勛,怕是還未放棄當日那「一國二王」的想法……」李兌正色說道。

    聽聞此言,肥義沉默了片刻,旋即正色說道:「倘若趙主父仍然有這想法,我肥義必然竭力阻止。」

    李兌聞言稱讚道:「肥相不愧是國之忠臣。……恕我直言,趙主父與公子章若有什麼行動,您身為國相,必定首當其難。我覺得,您不如推說有疾,將國政交付於安平君(趙成),如此一來,您就能避免一場災厄。至於安平君,他乃趙主父的叔父,縱使是趙主父,想來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奉陽君的好意我心領了。」肥義面帶幾分微笑,態度堅決地說道:「當初在那日宮筵時,我就曾經說過,當年趙主父將君上託付給我,叮囑我莫要改變宗旨,莫要改變心意。……我知道田不禋一心想除掉我,但我豈能因為貪生怕死而罔顧曾經的承諾呢?」

    李兌目視著肥義許久,點點頭說道:「那您就勉力而為吧。」

    此時,蒙仲就在不遠處偷聽,旋即見奉陽君李兌走遠,這才緩緩走到肥義身邊。

    「你聽到了?」

    肥義目視著奉陽君李兌的背影問道。

    「呃……」蒙仲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聽到了也無妨。」

    肥義並沒有動怒,只是朝著奉陽君李兌的背影努了努嘴,說道:「自胡服騎射改制起,這些人就陸續失去了許多權力……」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了一眼蒙仲,低聲說道:「現在你也知道了,公子章,並非是我趙國唯一的隱患。」

    「……」

    看著奉陽君李兌離去的背影,蒙仲又看了看肥義。

    他忽然感覺,肥義這位趙相,或許當得挺艱難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0 07:00
第131章:聊談(二)

    當日傍晚,蒙仲跟著趙相肥義來到了後者的府上。

    事實上,在此之前蒙仲也曾受邀來到肥義的府上赴宴,只不過當時還有其他趙國的臣子或邯鄲的名流在場,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每次十幾二十人。

    雖然那些人也曾嘗試拉攏蒙仲,但蒙仲總感覺跟這些人格格不入,因此去了兩回後,蒙仲索性就婉言拒絕了。

    然而今日,肥義卻是單獨宴請蒙仲。

    說是宴請,實際上只能算是小聚,二人對坐在一張案几旁,弄幾個尋常可見的菜餚,用爐火燙一壺酒,邊喝邊聊——就像在陽文君趙豹府上時那樣。

    相比較賓客眾多的大宴,蒙仲其實更喜歡人少的聚會,尤其是不喜歡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傢伙在場。

    趙相肥義府上的情況,跟陽文君趙豹差不多,肥義的兒子、孫子,都居住封邑「肥邑」,也就是隸屬於信衛軍的那座軍營南邊,是一片邑民不多、也不繁華,但卻很安靜的封邑。

    這次來到肥義府上時,蒙仲見到了肥義的妻室,一位上了年紀但卻很慈祥的老婦人,據說也是趙國本土的女子,雖然如今頭髮也都花白了,但從面容的輪廓,蒙仲還是願意相信這位老婦人年輕時一定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這位老婦人親自做了一些菜餚,一些就連蒙仲也感到熟悉的小菜,比如燉豆菜、豆羹等等。

    據肥義解釋,他當年未曾發跡時,家中也很清貧,吃來吃去也就是一些豆子,或者晾在外面風乾的魚乾、肉乾等等,當時他也覺得很膩,可如今位高權重了,習慣了每次宴請賓朋時的大魚大肉,他反而有些懷念當年家中的小菜。

    聽到這話,蒙仲略有些感慨,因為他想到了陽文君趙豹,陽文君趙豹也是趙國執掌大權的臣子,但他最喜愛的酒,仍然是自己家釀製的酒,並稱其「味道最為醇厚」——而在蒙仲喝來,跟別的酒水其實也差不多。

    想來陽文君趙豹喝到的滋味,也不全然都是酒的滋味。

    在為肥義與蒙仲奉上酒菜時,那位老婦人叨叨地向蒙仲介紹,介紹這些菜餚的材料都來自自家:菜是肥義與她親自種的,而肉,也是來源於她在府裡飼養的家禽。

    說到最後,肥義都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老婦人道:「我與這小子有要事相談,你在這叨叨絮絮做什麼?」

    老婦人也不氣惱,只是嗔怪般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旋即在囑咐過蒙仲多吃些酒後便離開了。

    然而待老婦人離開之後,肥義卻又將她方才說過的,或者還來不及說的那些話又說了遍,總之就是告訴蒙仲,這些菜餚的材料都是自家的。

    見此,蒙仲忍不住笑道:「肥相,您與尊夫人的感情真好啊……」

    肥義愣了愣,旋即他自己亦捋著髯鬚笑了起來。

    很快,火爐上的酒壺,就冒出了些酒香,見肥義有親自倒酒的跡象,蒙仲搶先坐起,為肥義與自己都倒了一碗,看得肥義暗暗點頭,眼眸中的欣賞之色更顯濃重。

    在喝了一口酒後,蒙仲問肥義道:「肥相,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他們一直在伺機重掌大權麼?」

    肥義亦抿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髯鬚上的酒水,沉聲說道:「對於趙主父胡服騎射改制,小兄弟瞭解多少?」

    「我只知道是效仿胡人的服飾……」

    「還有編制。」肥義沉聲說道:「我趙國的國製,有很多都是延續晉國的,晉國的軍隊,最早都是氏族制,是故才有「晉國六卿」,即指晉國國內勢力最龐大的六個卿大夫家族,而實際上並不僅限於六家……曾經晉國的君主要派兵攻打什麼地方,都是讓這些卿大夫率族兵出征,打了勝仗後,晉君亦是賞賜這些卿大夫家族,長此以往,就導致卿大夫家族勢力越發龐大,而公室則日漸衰弱……故而後來才會有三家分晉,魏、韓、趙三家擊敗智氏,驅逐晉國公室,朝見周天子成為諸侯。」

    「……」蒙仲點了點頭。

    「在這方面,魏國曾經的國相「李悝」就嘗試擺脫這種局面,他編訂了法典,主張廢止卿大夫家族的世襲,提倡『食有勞而祿有功』,將無功而食祿者稱為『淫民』,主張『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在魏文侯的支持下,魏國率先展開改制,從那些無功食祿的卿大夫家族後人中收攏了許多土地,用這些土地奉養魏武卒……」

    「原來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

    他早前與樂毅聊過這方面的事,他二人都知道,魏武卒之所以強大的根基其實並不全然都是吳起,而是魏國給予魏武卒的待遇,比如賞賜田地、屋宅,免除稅收等等。

    而從魏文侯至今,已過百餘年,魏國最起碼陸陸續續訓練了五、六十萬的魏武卒,試問,魏國哪來那麼多的土地賞賜給這些魏武卒?

    如今聽肥義這麼一說,蒙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魏國曾經的國相李悝施行改革時,就已經收回了許多無功食祿的卿大夫家族的爵位與土地,使魏王室有一部分寬裕的土地用來賞賜魏武卒。

    「但我趙國……」

    說到這裡時,肥義搖了搖頭。

    原來,與李悝變法後的魏國不同,趙國仍然還是延續晉國的那套制度,這就導致卿大夫家族的權利日漸擴大,而趙國王室很難有效地制約前者。

    更要緊的是,隨著卿大夫家族的日漸強大,幾乎每次王權交替時,趙國國內都要爆發一次內亂。

    比如趙主父的曾祖父「趙敬侯」,他的堂兄「趙朝(或趙朔)」叛亂。

    再到趙主父的祖父「趙成侯」,又有他的兄弟「公子趙勝」爭奪君位,發動叛亂。

    再到趙主父的父親「趙肅侯」繼位時,趙肅侯的「公子趙緤」、「公子趙范」前後造反叛亂。

    明明趙敬侯、趙成侯、趙肅侯皆是名正言順繼位的新君,並且也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而皆擊敗了叛亂者,可為何趙國還是有人叛亂?

    而說到底,這其實就是趙國的新貴族與舊貴族的對抗——舊貴族不甘心失去土地與權力,試圖通過支持新君的兄弟起兵叛亂,使自己家族避免被新的政權肅清。

    而這,就是國家法制的不完善所導致的結果——卿大夫家族想世襲掌權,而趙王室則要集中權力,在這種情況下,兩者當然在發生衝突。

    唯獨趙主父這一代,情況有點特殊,因為趙肅侯太強勢,導致魏、秦、齊、楚、燕五國聯合起來,企圖瓜分趙國,在這種情況下,以趙主父為首的新晉勢力,與趙國卿大夫家族舊勢力不得不聯合起來,對抗中原各國的瓜分。

    因此,趙主父這一代倒是並沒有什麼趙氏子弟叛亂,原因是趙國王室向舊貴族勢力妥協了。

    這一點,在趙主父主張「胡服騎射」改革時就能得到充分的證明。

    胡服騎射改制,始於趙王雍十九年正月,也就是說,當時趙主父繼位趙國君主已經整整十九年,可是讓趙主父決定施行胡服騎射改革時,卻仍然遭到了以安平君趙成、趙文、趙俊、趙造等趙國宗室貴族為首的臣子的強烈反對,並且險些讓趙主父放棄了這項改革,幸虧肥義力諫支持,趙主父這才堅持下來,說服了他的叔父安平君趙成,使得這項改革得以實施。

    「當時反對,不是因為國人抗拒改穿胡服嗎?」

    蒙仲不解地問道。

    聽聞此言,肥義似笑非笑地說道:「那趙主父說服安平君趙成後,為何胡服騎射改革就順利實施了呢?」

    「呃……」蒙仲被問住了。

    肥義說得沒錯,趙國本身就是一個混民族的國家,國內有著許許多多的非中原民族,縱使一部分國人對胡服存在異議,也絕對不足以影響君王的地步。

    退一步說,假如民間的反對聲當真高到這種地步,那麼,試問趙主父在說服他叔父安平君趙成後,何以這項改革就突然能順利實施下去了呢?

    說白了,反對這項改革的阻力,根本不是來自民間的國人,而是來自以安平君趙成、趙文、趙俊、趙造,以及包括奉陽君李兌等人在內的舊貴族勢力——這些人,不想失去手中的權力。

    「胡服騎射的改革,有這麼大的影響嗎?」

    蒙仲皺著眉頭詢問肥義道。

    肥義點了點頭,解釋道:「胡服騎射最大的改變,其一是戰馬……」

    據他解釋,趙國此前的軍隊編制模式,與其餘中原各國也沒有什麼不同,即戰車混搭步卒,但在確定胡服騎射該制後,戰車被大批淘汰,省下來的戰馬,被編成了騎兵,而這支騎兵,是掌握在趙主父手中的。

    喏,那位在「一國二王」這件事上保持沉默的趙將「牛翦」,他就是趙主父的心腹愛將。

    作為戰場上新銳兵種的騎兵,被趙主父——確切地說應該是趙國王室——牢牢抓在手中,這就變相削弱了舊貴族家族。

    而其次,就是兵源。

    在趙國胡服騎射改革後,趙國本土趙人與國內狄族、婁煩、匈奴、林胡等異族的關係大大拉近,大量狄族、婁煩、匈奴等異族人跑到趙國參軍,使趙主父得到了異族士卒的支持,王權進一步得到強化,這也意味著國內卿大夫家族的勢力被進一步削弱。

    總得來說,趙主父提倡的「胡服騎射」改革,它並不像魏國的「李悝變法」那樣近乎徹底地解決了「無功而祿」的舊貴族勢力,但也大大增強了王室的權力,以至於胡服騎射前需要好言好語懇求安平君趙成支持變法的趙主父,如今可以底氣十足地面對趙成、李兌等人。

    面對這種情況,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舊貴族勢力又如何能安心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0 07:00
第132章:聊談(三)

    曾經,蒙仲對於「李悝變法」、「胡服騎射」的瞭解,僅限於它們字面上所述的那些改變,並不瞭解它背後的一些影響。

    就比如趙國以安平君趙成為首的那些舊貴族勢力,他們在胡服騎射之前,在趙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縱使是繼位整整十九年的趙主父,也要客客氣氣對待他們。

    可是胡服騎射之後呢,雖然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手中的兵權並未削減,但是他們對於趙國朝政的影響力,卻大大降低了。

    首先戰馬的資源被王室「名正言順」地掌控,其次是兵源——趙國為了建立足以對抗林胡、匈奴等異族的騎兵,在全國篩選最優秀的士卒充入騎兵軍隊,在保證了趙國騎兵強大實力的同時,亦削弱了卿大夫家族。

    然後是武器裝備。

    總而言之,趙國王室借壯大騎兵的名義,將國家的資源重心轉移到了騎兵軍隊這方面。

    而這,只是軍隊方面的影響。

    至於在朝堂上,趙主父重用匈奴出身的仇赫、婁煩(樓煩)出身的樓緩、白狄出身的肥義,以重用「戎狄臣子」來遏制趙國本土貴族子弟,使得安陽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舊貴族不得不一點點地退讓,默許將權利交還給王室。

    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因為此時的他們——乾脆說趙國的卿家族勢力,已經鬥不過王室了。

    儘管趙成、李兌、趙豹等人手中都保留有一支軍隊,可架不住趙王室那邊的軍隊更多,更要緊的是,作為戰場上最新銳兵種的騎兵,亦被王室牢牢捏在手中。

    在這種情況下叛亂?

    用一支戰車、步卒混編的軍隊,對抗王室那邊的精銳騎兵?

    早些年趙國屢屢敗給林胡、匈奴等異族,就是因為戰車打不過騎兵——這是趙國人人皆知的事實。

    叛亂?不敢!

    被肅清?又不甘心。

    是故,趙國國內的卿大夫勢力,只有暫時老老實實聽命於王室,甚至於當趙主父冊立趙王何為太子時,就爭先恐後般到趙王何身邊先「佔個位置」,竭盡全力與這位未來的新君打好關係,免得趙王何上位後,他們這幫人因為與王室不親近而被王室肅清。

    起初,彼此關係還算融洽,以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為首的舊貴族勢力,簇擁在趙王何身邊,搖身一變或也成為了新王的臣子,接下來,他們只需與擔任國相的肥義鬥鬥法,儘可能地讓己方得到更多的權益。

    但無論如何,這還在「遊戲規則」內,可忽然間,種種跡象表明趙主父似乎要廢趙王何而立安陽君趙章——這相當於是要掀桌子了,將名為「趙王何」的這張桌子徹底掀翻,連帶著已擺在檯面上的趙成、李兌等許多趙國臣子。

    這還怎麼忍?!

    所以說,也難怪當初趙主父提出「一國二王」提議時,當時殿內幾乎所有臣子的堅決反對。

    就像肥義、趙豹等人評價的,趙主父雖然是一位雄主,但在立嗣這件事上,卻接二連三地犯錯,而且還是犯下大錯,足以危及趙國的大錯。

    「讓我理一理……」

    給肥義倒了一碗熱酒,蒙仲思忖著說道:「換而言之,眼下趙國充斥著三股……不,四股勢力,其一是趙主父,其二是安陽君趙章,其三是君上……就姑且稱作『新君派』吧,其四,即以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甚至是包括陽文君(趙豹)在內的『舊貴族』……」

    「很貼切。」

    肥義捋著髯鬚笑了笑。

    「那麼這四方中,以哪股勢力最強盛呢?」蒙仲好奇問道。

    肥義聞言笑著反問道:「小兄弟久在趙主父身邊,難道對此卻不瞭解麼?」

    蒙仲搖搖頭說道:「說來慚愧,雖然在下在趙主父身邊呆了許久,但這事,還真是不清楚。」

    「這樣……」

    肥義捋著髯鬚思忖了片刻,旋即點點頭說道:「是小兄弟的話,老夫直言亦無妨……既然小兄弟將趙國分為『主父派』、『新君派』、『公子章派』與那個……呵呵,『舊貴族派』,唔,那老夫就照著這個為你講解一番。」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正色說道:「在這四股勢力中,最強的,應該是『主父派』與『舊貴族派』,小兄弟要知道,主父的影響力,並不侷限於國內,比如在秦國擔任國相的「樓緩」,在你宋國擔任國相的「仇赫」,這些皆是趙主父的心腹臣子,皆可以被視為『主父派』。除此之外,趙主父在榆中、雁門、雲中、代這幾個北方郡,皆有著非同尋常的威望,當地的戎狄之民,不管是狄族、匈奴、林胡、婁煩,皆對趙主父又敬又畏。……君上繼位二年,趙主父率騎兵巡視剛剛佔領的雲中、雁門兩郡,在西河一帶遇到樓煩的王,樓煩王起初欲進攻趙主父,趙主父親自出面,約樓煩王陣前商談。事後,樓煩臣服於我趙國,且期間有大量樓煩騎兵脫離樓煩王,加入到我趙國騎兵當中。……由此可見趙主父在北方戎狄心中的威望。」

    據肥義講述,樓煩王最初是打算聯合林胡王攻擊趙國的,但林胡王不敢,於是樓煩王就自己帶著兵追上了趙主父,結果兩軍對峙時,樓煩王手底下的人紛紛勸阻,以至於樓煩王沒有辦法,只好臣服於趙國,以換取在河套地區繼續放牧居住的權利。

    聽到這些,蒙仲感到十分意外,因為他原以為趙主父已經「失勢」了——或者說是他自己將權力讓渡給了趙王何,沒想到,趙主父還是有著如此驚人的威懾力。

    相比之下,趙主父在趙國國內的助力,反而不值一提。

    當然,這個「不值一提」的前提,還是因為他自己將王位傳給了趙王何,否則,無論是趙相肥義,還是像許鈞等「逐漸擁護趙王何」的趙將,都得算到「主父派」的範疇內。

    「至於在國內,支持趙主父的應該不多了……」

    見蒙仲提到國內,肥義皺著眉頭說道:「趙主父麾下的軍將,老夫此前也曾與他們閒聊過,諸如李疵、許鈞等人,皆願意擁護君上……牛翦此人,最初也是願意效忠君上,但近兩年態度曖昧,疑似受到趙主父的影響……至於其他,大概就是你的五百信衛,以及龐煖正在訓練的五千兵卒了。」

    『趙主父在趙國國內的勢力,的確是不如在趙國以外……看來傳位一事,影響真的很大。』

    蒙仲恍然地點點頭。

    此後,肥義又講述了「新君派」、「公子章派」與「舊貴族派」。

    其中,「新君派」與「舊貴族派」其實不容易區分,就像陽文君趙豹,他自身是屬於舊貴族勢力的,但他又不像趙成、李兌那樣執著於權力——是故肥義才會推薦趙豹守衛邯鄲城。

    類似的,還有趙袑、趙希、李疵等趙將,雖然都是趙氏、李氏子弟,但也是肥義希望招攬到趙王何這邊的。

    倘若徹底排除掉趙氏、李氏等舊貴族勢力的臣子與將領,新君派這邊的實力反而是最弱的,而其中有兵權的,也僅僅只有「信期」的千餘人。

    再說「公子章派」,公子章派,大多都是公子章這些年跟隨趙主父出征中山國時招攬的將領,在朝中的影響力幾乎沒有,但勝在手中有兵權,今年年初又被趙主父封在代郡,因此至少在軍隊方面,與「舊貴族派」相差不多。

    聽了肥義的話,蒙仲思忖了片刻,這才弄懂這四個派系的複雜關係:

    新君派,主要集中在邯鄲,看似勢力最強,但在刨除掉「舊貴族派」後,它反而是最弱的;

    公子章派,背後的鼎力是宋國,擁有遠超一軍數量的軍隊,最起碼有三四萬軍隊,在軍隊方面逐漸可以與「舊貴族派」相抗衡。

    舊貴族派,在軍隊與朝政兩邊都有著不俗的實力,但是,它在廟堂上被肥義壓制著,在軍隊方面又被趙主父壓制著,更關鍵的是它不具備「名分」,只能借趙王何的名義來對抗趙主父或安陽君趙章。

    至於最後的主父派,由於趙主父將君主的位子傳給了趙王何,以至於從曾經最強大的一股勢力,一下子跌落,跌落到在趙國內部實際上連舊貴族派都不如的地步。

    但是,趙主父積威猶在。

    簡單來說,主父派與新君派有「名分」,而公子章與舊貴族派則有實力,並且,這邊趙主父給公子章「名分」,而那邊,趙王何與肥義不得不給予舊貴族派「名分」,讓公子章派與舊貴族派相抗衡。

    總而言之,其中關係非常複雜。

    而在這複雜關係中,肥義的這個相位最難做,首先他要防著公子章,又要防著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艱難地維繫著趙王何與趙主父之間的平衡,維繫著公子章派與舊貴族派之間的平衡。

    畢竟公子章若勝了,趙王何必將失去王位;反之,假如趙成、李兌等舊貴族派系取勝,肥義也要擔心這些人趁機把持國政——這正是肥義竭力想要避免這場內亂的原因。

    而如今,蒙仲這名「以五百兵擊破齊國數萬軍隊」的少年,讓肥義看到了轉機。

    在肥義看來,只要蒙仲這名少年願意竭力輔助趙王何,為趙王何執掌一支軍隊,縱使公子章與趙成、李兌等人打地天翻地覆,他肥義也無需擔心趙成、李兌事後藉機把持國政。

    更關鍵的是,蒙仲非但又才能,而且還年輕,他才十六歲,別說輔佐趙王何,這位少年足以輔佐到趙王何的兒子,甚至是孫子。

    就像他輔佐了趙肅侯、趙主父、趙王何三代君主的肥義一樣。

    但前提是,蒙仲這位少年願意輔佐趙王何。

    想到這裡,肥義神色嚴肅地詢問蒙仲道:「你受趙主父與公子章信任,只要老夫這邊暗中助你一把,你縱使執掌更多兵權亦不在話下,且老夫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那麼,你願意輔佐君上麼?」

    「……」

    看著肥義期待的目光,蒙仲久久沒有回話。

    畢竟,效忠趙王何,就意味著他要背叛趙主父與公子章的信任。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0 22:56
第133章:蒙仲與趙王何

    「那孩子,真是一個懂禮數的好孩子啊。」

    當晚,在蒙仲告辭離去後,那位老婦人,也就是肥義的妻子許氏,一邊收拾矮桌上的碗筷,一邊稱讚道。

    因為在蒙仲告辭時,仍不忘親自向她辭別,向她表達「多謝款待」的謝意,這讓許氏對這位懂禮貌的少年頗有好感。

    在旁,肥義端著茶碗抿著,聞言說道:「此子,乃道、名、儒三家弟子,他的老師莊子、惠子、孟子皆是當世的聖賢,豈是你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可比?」

    「我兒哪有你說的那樣不堪?至少封邑那邊,我兒還是打理地井井有條的……」

    「哼!差的遠呢!」肥義端著茶碗哼道。

    見此,許氏有些不滿地埋怨道:「這怪誰呀?要怪,也要怪你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教導……堂堂趙國的肥相,連自己的兒子都教不好……」

    「行了行了,你這老婆子憑地話多。」肥義表示我每日政務繁忙,哪有時間教導兒孫?

    見老頭子似乎有些生氣了,許氏也就岔開了話題,「話說,那孩子應允了麼?」

    聽聞此言,肥義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茶碗,淡然說道:「此事利害甚大,這小子又豈會草率做出決定呢?想來他也要與他那些夥伴商議一番……這小子那些夥伴,以我看來,一個個都很出色,若他們能真心投奔君上,就能使君上避免『無人可用』的尷尬……趙、李兩家根深蒂固,族人雖多有優秀,但有時候,我真不敢重用……」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了幾許笑容,說道:「先放放吧,據我所知,君上邀此子明日再赴王宮與他作伴,時日一長,此子或許會改變心意……」

    說罷,他喝了一口茶,亦不禁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肥義,就是因為跟趙王何相處地久了,這才逐漸看到這位君上優秀的一面,因而逐漸改變想法,一心一意地輔佐這位新君。

    「還有時間……還有時間……」

    輕輕轉著茶碗,肥義低聲喃喃說道。

    正如肥義所猜測的那般,當晚蒙仲回到王宮後,就將樂毅、蒙遂、向繚三人聚了起來,向他們講述這件事——倒不是他有意隱瞞武嬰、蒙虎幾人,只是因為在一群小夥伴當中,就屬樂毅、蒙遂、向繚三人最具謀略與心計。

    「趙相肥義竟對你說了這樣的話?」

    待蒙仲將肥義招攬他的原話告訴三名小夥伴後,樂毅、蒙遂、向繚三人臉上皆露出了吃驚之色。

    在一番沉思後,樂毅皺著眉頭說道:「這位趙相……心計很深啊。想來他是希望利用阿仲你受趙主父與公子章信任這一點,若是他有意提拔你的話,趙主父與公子章或會以為得計,不會加以阻止,而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那邊,只要趙主父、公子章與趙君都認可了此事,縱使趙成、李兌等人也無法阻止……阿仲,這或許是個機會。」

    「確實是個機會,但是……」

    蒙仲微微吐了口氣。

    說實話,他與公子章的關係,其實倒也談不上有多麼深厚,說到底只是利益結合——畢竟公子章因為田不禋的關係,非常堅持「趙宋同盟」,但刨除了這一層利害關係後,蒙仲與公子章的關係也就那樣。

    但趙主父不同,趙主父對蒙仲等人有知遇之恩,且從去年初相識起,一直有意栽培蒙仲等人,教授蒙仲等人劍術、騎術、弓術,雖然有時候有些「保護過度」,但由此也可證明趙主父對他們的器重。

    毫不誇張地說,趙主父與蒙仲等人武藝、謀略方面的老師,以蒙仲的性格,自然做不出背叛趙主父的事來。

    「阿仲的意思是拒絕?」

    向繚看了一眼蒙仲,皺著眉頭說道:「我覺得,阿仲,你暫時不用急著做出決定,因為據你方才所言,趙主父與趙王何最大的矛盾,只是因為趙主父逐漸失了權,且趙王何又不與他親近,這使趙主父越發惱恨……其實這父子二人,在我看來或許可以調和。」

    「怎麼調和?」

    蒙遂轉頭看向向繚。

    見此,向繚便解釋道:「很簡單,只需讓趙王何與趙主父親近即可。……阿仲,你明日不是還要陪伴趙王何麼?你可以試探試探趙王何對趙主父的看法,看看這父子二人究竟有什麼矛盾,然後我們再做商議。……同理,也可以試著調和趙王何與公子章的矛盾。」頓了頓,他壓低聲音說道:「我覺得吧,歸根到底,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那些人,才是最大的隱患……總不能鷸蚌相爭,最後讓漁翁得了利吧?」

    「這一點我也同意向繚的觀點。」

    樂毅亦開口說道:「『舊貴族派』,在趙國根深蒂固,據我所知,這些人才真正親善齊國的人,至於趙相肥義與趙王何,他們在『親齊』、『親宋』的政見上其實並不堅決,依我看來,只要能使趙國強盛,親齊或親宋,對於他們來說應該是區別不大的,因此對於我等,沒有太大的利害衝突……」

    聽聞此言,蒙仲搖了搖頭說道:「但問題就是,為了壓著趙主父與公子章,肥相也不敢過分削弱舊貴族派,他希望舊貴族派與公子章派相互牽制,使趙王何的王位能安然無恙,就好比一座天秤,他希望兩邊保持平衡,一旦失去平衡,都有可能引發動亂。……這麼說,你們能明白麼?」

    「唔……」

    蒙遂與向繚對視了一眼,旋即轉頭看向蒙仲:「什麼是天秤?」

    「……」蒙仲張了張嘴,搖搖頭解釋了一番,這才讓蒙遂與向繚恍然大悟:「很貼切的比喻。」

    最後,樂毅叮囑蒙仲道:「總之,你先跟趙王何接觸看看,試探試探。……無論如何,與趙王何拉近關係,這總不會是什麼壞事。」

    「唔。」

    蒙仲點點頭,又囑託三名小夥伴道:「那趙主父這邊,你們替我關注著,匡章兄曾說過,趙主父或有什麼行動的話,應該會在今年……不,應該會在近段時間有所行動。」

    「明白了。」

    樂毅、蒙遂、向繚三人紛紛點頭。

    次日午後,昨日得到趙王何邀請的蒙仲,再次前往王宮的正殿,請見趙王何。

    與昨日時一樣,待等蒙仲來到正殿時,趙王何仍然捧著一冊竹簡在觀閱著。

    在見禮之後,蒙仲故意問道:「昨日臣請見君上時,也曾見到君上正在翻閱一冊竹簡,是在批閱奏書嗎?」

    「非也。」

    趙王何搖搖頭說道:「只是在觀閱各國推行的法令,權衡其中利弊。……這是肥相給寡人的功課。」說到這裡,他抬頭問蒙仲道:「卿對此感興趣嗎?」

    蒙仲當然不會說不感興趣,聞言便說道:「若是君上不怪罪的話……」

    聽了這話,趙王何感到十分高興,輕輕拍了拍王案的右側,道:「卿且移步。」

    此時,殿內柱子下仍立著許多衛士,從旁亦有不少宮中的侍從,這些人見趙王何竟然邀請蒙仲移步至王案的右側就坐,皆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其中或有一名宮侍在旁提醒道:「君上,這不合禮法……」

    蒙仲隱約看到,趙王何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之色,一閃而逝。

    只見在片刻的沉默後,趙王何臉上勉強露出幾分笑容,點點頭說道:「確實是不合禮法,就連肥相也不曾……這樣吧,卿且隨寡人移步到偏殿。」

    「遵令。」

    蒙仲一邊拱手應命,一邊暗暗琢磨著趙王何方才那一閃而逝的不快之色。

    片刻後,蒙仲跟著趙王何來到了這座主殿的偏殿,在這裡,就可以稍稍放寬君臣禮制,於是,趙王何索性邀請蒙仲與他同席對坐,將命宮人搬來的幾冊竹簡,通通擺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與蒙仲聊起了這些各國的法令。

    說是各國法令,但實際上,只有魏相李悝推行的法令,吳起在楚國擔任令尹時推行的法令,齊相鄒忌推行的法令,韓相申不害推行的法令,以及最最有名的,商鞅在秦國推行的法令。

    但很遺憾的是,這些法令都不是齊全的,殘缺了許多,想來各國也有意控制這些本國的法令,不予流落在外,免得被他國借鑑效仿。

    蒙仲簡單觀閱了幾冊,旋即就將手中的竹簡放了下來。

    畢竟他此番前來的目的,是為了與趙王何拉近點關係,從他口中試探出與趙主父、公子章的矛盾所在,以便加以調和,又不是真的為了學習各國的法令。

    於是他對趙王何說道:「君上這些日子都在觀習這些法令,想必有所收穫,請不吝賜教。」

    可能彼此都是同齡人的關係,蒙仲開口向趙王何請教,這讓趙王何興趣很濃,只見他拿起一冊竹簡,興致勃勃地說道:「論各國法令,首先必然要說魏相李悝的法令……」

    他拿起了李悝推行的法令——姑且就稱作《李悝法》,向蒙仲講述他的心得。

    說實話,《李悝法》蒙仲其實早就看過,是當初還在莊子居時就看過的。

    按理來說,各國的法令基本上是不太可能流落到民間的,但幸運的是,蒙仲由莊子代收拜入門下的另外一位老師惠子(惠施),此人之前就在魏國擔任了幾十年的國相,理所當然收藏有《李悝法》。

    後來惠施將他的藏書相贈於莊子,這才使得蒙仲有機會接觸這部完整的法家令法。

    並且,李悝法也是蒙仲迄今為止看過的唯一一部法令。

    不誇張地說,蒙仲對這部法令的瞭解,其實比趙王何還要深。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2 07:04
第134章:蒙仲與趙王何(二)

    李悝,此人乃魏國出身,是魏文侯時期的魏國國相。

    在任期間,李悝在魏文侯的鼎力支持下,彙集各國法令而編纂了《法經》,被當世譽為是近幾十年最全面的法典,據說後來商君衛鞅在秦國任相時推行的《商君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借鑑了李悝的《法經》。

    《法經》,總共分為《盜》、《賊》、《網》、《捕》、《雜》、《具》六篇。

    在當代,竊取他人之物物為「盜」,害命作亂為「賊」,是故,《盜法》即是維護個人財務不受侵犯的法律;而《賊法》,則是維護政權穩定以及人命安全的法律。

    除此之外,《網(囚)法》是有關審判、斷獄的法律;《捕法》是有關追捕罪犯的法律;《雜法》是有關處罰狡詐、越城、賭博、貪污、淫亂等行為的法律;《具法》是規定定罪量刑的通例與原則的法律——相當於刑法總則。

    這部法經,即是李悝推行《李悝法》的依據與基礎。

    《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擔任魏相時期推行的法令,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與時俱進的。

    首先,跟所有法令施行的最根本目的一樣,它是為了「定分止爭」。

    對此,趙國邯鄲出身的齊國稷下先生「慎到」,就曾做過淺顯的比喻: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於市,過而不顧。非不欲兔,分定不可爭也。

    這是說,有一隻兔子跑的時候,許多人都去追,但對於集市上售賣的許多兔子,卻看也不看。這並非不想要兔子,而是因為那些兔子的所有權都已經確定,不能再爭奪了,否則就是違背法律,要受到制裁。

    這即是法制秩序。

    其次,《李悝法》明確提出反對禮制。

    這裡所說的「禮制」,即儒家竭力維護的「禮制」,它的本質是「世卿世襲世祿」,說白了,即指貴族階級壟斷經濟與政治利益的世襲權力——儒家的聖人孔子,雖然曾打破了貴族壟斷知識的局面,但孔子本人又提倡維護禮制,維護貴族世襲權力,這一點,是被法家所深深詬病的。

    因此有不少法家弟子覺得,孔子不是「打破」了貴族壟斷知識的格局,而是「竊取」了本來屬於貴族權力的「知識壟斷」,並且以此成為了貴族中的一員,以至於此後成為了「貴族世襲」的幫凶,根本不能作為打破「貴族世襲」的先驅。

    真正打破「貴族世襲」的先驅,應該是法家,因為法家才是徹底打破貴族壟斷的格局。【PS:注意是貴族壟斷、而不是君主壟斷,否則就變成墨家思想了。法家也是提倡維護君王統治的。】

    如果說「禮制」的本質是「世卿世襲世祿」,那麼「法制」的本質又是什麼呢?

    法制的本質,是通過「好利惡害」的人性,來建立新的穩固秩序。

    「好利惡害」,這是齊國名相「管仲」提出的觀點。

    管仲曾經說過,商人日夜兼程,趕千里路也不覺得遠,是因為有利益在前邊吸引他;打漁的人不怕危險,逆流而航行,百里之遠也不在意,也是追求打漁的利益。

    在此基礎上,商君衛鞅也提出他的觀點:人生有好惡,故民可治也。

    這即是法制思想形成的最重要的依據,即通過制定相關的刑律,讓國民自己「趨利避害」、避免去犯罪,人人遵紀守法,以建立新的穩定的國家秩序——它是具有一定強制意味的,但法律誕生的目的,卻並非是為了懲罰國民,而是為了約束國民的行為,確立穩定的新秩序。

    一旦確定了新的秩序,一切就能「有法可依」——因此為了使世人遵紀守法,法家的法令主張(儘可能的)公平與公正,不允許任何人挑戰法律的權威,因為一旦法律喪失權威,以法制創建的新秩序將徹底崩潰。

    反對禮制,提倡法制,不法古,不循今,與時俱進,這即是法家思想的根本,也是《李悝法》所提倡的根本之一。

    在此基礎上,《李悝法》又確定了「食有勞而祿有功」、「賞必行,罰必當」的基本準則。

    顧名思義,即「使付出辛勞的人得到食物,使有功勞的人能得到俸祿與賞賜」,這一項,即是《李悝法》對貴族世襲制度衝擊最大的地方,也是魏國在三家分晉後的初期能迅速強大,吸引天下各國人才紛紛湧到魏國的最根本的原因——奪淫民(無功無勞者)之祿,以來四方之士。

    除此之外,《李悝法》還主張「重農抑商」,提出「盡地力」和「善平糴」的政策。

    盡地力,即鼓勵農民精耕細作,增強產量。

    而「善平糴」,即《平糴法》,由國家控制糧食的購銷和價格:政府在豐年以平價收購農民餘糧,防止商賈壓價傷農;在災年則平價出售儲備糧,防止商賈抬價傷民,杜絕「穀賤傷農、谷貴傷民」的現象。

    總而言之,《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位期間推行的魏國法令,的確是當時全面而又完善的,哪怕是如今,其實也並未落後。

    足足一個大半個時辰左右,趙王何這才講述完他對《李悝法》的心得。

    其實這長達一個半時辰的講述,總結下來只有寥寥幾個字:李悝法,好!

    當然,趙王何也講解了《李悝法》究竟好在哪裡,至少蒙仲聽了之後是認同的。

    繼《李悝法》之後,趙王何又向蒙仲講述了他對《商君法》的心得。

    《商君法》,即商君衛鞅在秦國擔任國相時推行的法令,很大程度上借鑑了李悝編纂《法經》,但是,《商君法》與《李悝法》卻有很大的區別。

    這個區別,即「軍功爵制」。

    說起來,事實上《李悝法》中就有類似的法令規定,即「興功懼暴」,即鼓勵國民立戰功,使不法之徒感到恐懼。

    但《李悝法》的鼓勵軍功,只是給予有功之士相應的錢物、田地賞賜,而《商君法》的軍功爵制,卻是將軍功與名爵聯繫在一起——這是「名田制」的雛形。【PS:名田制的雛形,即是軍功爵制,漢朝的名田制,就是沿用於秦朝的名田制。但對於苛刻的秦法,漢朝的法令要寬鬆地多,可能是因為劉邦出身低賤,深知民間疾苦吧。】

    而除了「軍功爵制」,商君法又加強了「連坐(處罰)」。

    所謂連坐,即使本人未實施犯罪行為,但因與犯罪者有某種關係而受牽連入罪,事實上這項懲罰,早在夏周時期就已出現,但商鞅卻是第一個專門給「連坐」立法的人,這也是秦國的政策被成為「暴政」的其中一個原因,因為實在太苛刻、太殘暴。

    而始作俑者的商君衛鞅,自己最後也死在這條規定上——秦惠王上位後,得罪了這位君主(其實是得罪了太多的秦國貴族)的商君衛鞅,從秦國逃亡,可沿途卻沒有一個秦人敢收留衛鞅,因為這些人都害怕受到連坐的處罰,以至於衛鞅最終被秦國軍隊抓捕。

    更慘的是,非但衛鞅自己死後還要在秦都咸陽被當眾五馬分屍,就連他的家人,亦因為連坐法,而被全部誅殺。

    足足聊了兩個時辰左右,蒙仲見時候也差不多了,便詢問趙王何道:「君上,您認為我趙國要強大,當前應該怎麼做呢?」

    趙王何回答道:「合縱抗秦。」

    不可否認,這的確是正確的主張,畢竟齊國現如今已經被趙國打趴下了,趙國的敵人就只有秦國,只要擊敗秦國,趙國就能稱霸中原。

    於是蒙仲又問道:「君上,以您看來,趙國若與秦國爭戰,有幾分勝算?」

    聽聞此言,趙王何陷入了沉思,半響後這才說道:「大概……三成吧?」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趙王何,好奇說道:「失去的兩成勝算是?」

    「秦國的「軍功爵制」。」趙王何正色說道。

    蒙仲點了點頭,他認為,在刨除掉邦交方面的因此,單單比較秦國與趙國自身的強弱,秦國的軍功爵制,確實是趙國無法匹敵的。

    兼之重賞、重罰的軍功爵制,使得秦國的士卒個個悍不畏死,以至於就沿用李悝法的魏國,都被秦國打喘不過氣來,更何況是趙國呢?

    要知道,李悝變法後的魏國,與商鞅變法後的秦國,都擺脫了「世卿世襲世祿」帶來的隱患,使國家能集中大量的土地與金錢,用於軍隊。

    可即便如此,魏國的軍隊還是很難擊敗秦國軍隊,一方面有將領的關係,而另一方面,則是相關制度的面向性——魏國武卒的制度,只是針對魏國一部分士卒,也就是精銳軍隊;而秦國軍功爵制,卻是面向全部秦國士卒甚至是平民、奴隸。

    一個秦人打不過魏武卒,那麼十個呢?

    在軍功爵制下,秦國有著源源不斷的兵源,所有的秦卒,作戰士氣與勇悍程度基本上是差不多的,而魏國的魏武卒,卻不能代表魏國所有的軍隊。

    這就導致魏武卒雖然單個能力優秀於秦卒,但就整體而言,卻無法徹底擊敗秦軍。

    除非魏國將所有的軍隊都打造成魏武卒——但這個花費,相信是魏國也承受不起的。

    既然連魏國都難以抗衡秦國,趙國的制度就更不必多說了。

    繼魏相李悝變法後,齊相鄒忌、韓相申不害、楚相吳起等紛紛在本國施行改革,罷黜禮制,確定法制,廢除「世卿世襲世祿」,主張「食有勞而祿有功」,唯獨趙國,至今都沒有施行這方面相關改革——雖然趙主父推行了胡服騎射改革,但這項革新,並沒有涉及到「世卿世襲世祿」的根本問題。

    「……臣覺得,法令制度落後於當世,這或許才是趙國不敵於秦國的最大原因。」

    蒙仲故意引導著話題。

    「卿的意思是……變法?」

    趙王何愣了愣,旋即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繼而深深看了一眼蒙仲。

    那目光,讓蒙仲隱隱有種錯覺。

    彷彿,對面並非是一位素來養尊處優、且僅僅只有十六歲的少年。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2 07:04
第135章:蒙仲與趙王何(三)

    「你等都退下吧。」

    約數息後,趙王何忽然對伺立於這座偏殿內的宦官、宮女以及衛士吩咐道。

    聞言,或有一名中年宦官猶豫說道:「君上,這……」

    還沒等此人把話說完,就聽趙王何微笑著說道:「蒙司馬,乃是肥相推薦給寡人的……無妨,都退下吧。」

    「……喏。」

    在趙王何兩度示意後,殿內的宦官、宮女、衛士等這才陸續退下,離開了這座偏殿。

    見到這一幕,蒙仲亦有所察覺,忍不住低聲問道:「這些在君上身邊的人,莫非也不可信嗎?」

    趙王何沒有隱瞞的意思,低聲說道:「信期也好,「繆(miào)賢」也罷,大抵都是可信的,否則肥相也不會讓他二人輔佐寡人,不過他們手底下的人……就未必了。」

    他口中的信期,即蒙仲見過的「宮伯」信期,而「繆賢」,則是宮內的「宦者令」,即宮中官宦內侍的頭目,這兩人,皆是肥義為趙王何精挑細選的,至於目的,就是為了使王宮能牢牢掌握在「新君派」手中,免得連王宮這一塊都被某些勢力所滲透。

    在簡單解釋完後,趙王何的目光從偏殿的殿門轉移到蒙仲身上,神色有些複雜地又說道:「卿果然是氣魄過人,你就不怕方才那番話,使你得罪某些人嗎?」

    蒙仲聞言微微一笑,索性將話給挑明了,他玩笑般說道:「君上指的是安平君趙成,還是奉陽君李兌?亦或是以此二人為首的勢力?」

    趙王何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後,略有些感慨地說道:「卿的膽魄當真過人,怪不得卿帶著五百名兵卒,就敢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

    他倆為何會提到以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為首的「舊貴族派」呢?

    原因就在於蒙仲故意引導話題時提及的「變法」——無論是魏國的李悝變法也好,秦國的商君變法也罷,甚至於囊括齊國、楚國、韓國,這些中原國家陸續變法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不同程度打擊了「世卿世襲世祿」的現象,非但使王權能進一步集中,也使國家有了較為寬裕的土地與經濟收入,能用於賞賜軍隊,或者用於國家建設。

    而如今趙國如果也要效仿諸國變法,那麼,就要想辦法剷除國內的「舊貴族派」。

    當然,這裡要剷除的「舊貴族派」,其實也可以不包括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這些人,畢竟這些臣子還是有功於國家的,關鍵在於依附二人的那些舊貴族勢力,在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於國家毫無貢獻,但因為其祖先的功勞,而能世代享受封邑、爵位帶來的利益——各國變法要剷除的,就是這批人。

    但由於剷除掉這批人,會使「舊貴族派」實力大損,因此,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等人又不允許出現那樣的情況,否則,舊貴族派就難以與安陽君趙章抗衡。

    更要緊的是,一旦趙國開了「廢除貴族世襲」的先例,趙成、李兌難以保證他們留給後人的土地與財富,日後是否也會被王室所收回。

    結合這兩點,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是絕對不會允許趙國推行「廢除貴族世襲」的改革的。

    換句話說,任何膽敢提出相關變法改革的人,都會遭到舊貴族派的仇視——這個憎恨程度,甚至要高過他們對安陽君趙章的仇視,屬於是無法調和的根本矛盾。

    「你不怕嗎?得罪安平君與奉陽君那些人……」

    趙王何有些驚訝地詢問蒙仲道。

    聽聞此言,蒙仲搖了搖頭,毫不在意地說道:「臣為何要畏懼呢?……無論如何,某些人都勢必會成為敵人,只是早晚的問題。」

    「卿何以如此肯定呢?」趙王何忽然插嘴問道:「即便日後安平君、奉陽君招攬卿,卿也仍然也會與他們為敵嗎?」

    『這是在試探我麼?』

    蒙仲覺得趙王何這句話問得有點奇怪,於是他想了想後回答道:「君上,在下的義兄惠盎,不知君上是否聽說過?」

    「宋相惠盎?寡人當然聽說過。」趙王何點點頭。

    這也難怪,畢竟宋國目前「半王政、半仁政」的國家模式,就是惠盎竭力促成的結果——說來也諷刺,被稱為「桀宋」的宋國,其實是保留了一半儒家「仁政」思想的國家,它反而是當世除了已覆亡的滕國外,在對民政策上最寬鬆的國家。

    尤其是拿專門創立了「連坐法」的秦國作為對比時。

    「臣的義兄惠盎曾經說過,無論惠子、張儀、人在年老時,都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故鄉,在臣看來,這或許就是落葉歸根。倘若彼時故鄉已經不在,豈不會讓人感到悲傷嗎?」目視著趙王何,蒙仲誠懇地說道:「臣深以為然!……臣作為宋國人,自然最希望我宋國能變得最為強大,但很可惜,我宋國恐怕近百年裡,都不具備稱霸中原的資格,是故,我宋國才要效仿「晉楚爭霸」時的宋國,鼎力支持一個國家成為中原霸主,以換取宋國能在此亂世中延續的機會,而趙國,便是我宋國選擇的輔助對象。」

    「……」趙王何的眼眸中閃過幾絲驚悟之色,微微點了點頭。

    而此時,蒙仲則繼續說道:「正因為這個道理,縱使臣出身宋國,也仍然希望趙國能變得強盛,趙國越強盛,我宋國就越安穩。因此,君上不必懷疑臣「希望趙國強盛」的信念。」

    「唔。」

    聽著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話,趙王何信服地點了點頭。

    「然而在臣看來,雖然齊國眼下臣服於趙國,但其中未嘗沒有試圖讓趙國與秦國反目的意思。這是一個挑戰,充滿危機,但也充滿機遇,若是趙國能夠擊敗秦國,便可以效仿曾經的晉國,稱霸中原。……然而,正如君上所言,趙國暫時還不是秦國的對手,為何?臣以為,是趙國制度的落後所導致。魏國有李悝變法,楚國有吳起變法,齊國有鄒忌變法,韓國有申不害變法,秦國有商鞅變法,這些都具備稱霸中原潛力的國家,陸陸續續都展開了變法,以改進法制增強了國家的實力,唯獨趙國,在這方面遠遠落後……臣雖敬重趙主父,但仍然認為,趙主父推動的『胡服騎射』改革,是不完善、不全面的,只能說是軍事方面的改革,而對於國家的政策,絲毫沒有改善。臣認為,趙國若要強大,變法改革是必須的。」

    「……」

    聽完蒙仲這一番話,趙王何沉思了片刻,旋即緩緩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不是被蒙仲所說服的,而這一點,蒙仲自己也清楚。

    更直接點說,趙王何也好、趙相肥義也罷,他們其實早就有變法改革的想法——否則肥義又有什麼必要,把秦國、魏國、楚國、齊國、韓國的法令收集起來,讓趙王何權衡這些法令的利弊呢?

    這不就是在為變法做準備麼?

    但問題就在於,趙國目前不具備變法改革的條件。

    一個國家變法改革的前提,需要王室的鼎力支持,否則,當國內的舊貴族派竭力反抗時,變法改革就會遭到阻礙。

    正因為如此,像支持國內變法的魏文侯、齊威王等君主,都是極為強勢的君主,必要時甚至會派軍隊屠戳反對派,強行推動變法改革。

    然而如今的趙國,王室的力量卻被分散了,分裂成了趙主父、趙王何兩派——甚至可以再加上公子章派。

    趙國王室的力量被分散,這就給了舊貴族派得以喘息的機會。

    而這一點,趙王何也是清楚的,於是當蒙仲提出「變法改制」時,他微微搖了搖頭:「卿所說的這一切,很有道理,但……我趙國目前不具備變法的……條件,相信其中的原因,卿想必也猜得出來……」

    「是因為趙主父嗎?」蒙仲直接了當地問道。

    他之前鋪墊了一些列變法的話,其實就是為了引出這一句話。

    「……」

    趙王何再次用複雜的神色看了一眼蒙仲,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見此,蒙仲神色自若地說道:「君上,臣到趙國也有些時日了,說句不恭的話,也發現了君上與趙主父不親近的這件事,臣對此很不解。你曾經的太子之位,包括後來趙主父將王位傳給君上,都是趙主父力排眾議給予的……然而為何在臣看來,您父子二人卻不親近呢?」

    「……」趙王何抬頭看了一眼蒙仲,沒有說話。

    見此,蒙仲故意激他道:「莫非是因為君上您的母親,惠後?」

    「……」

    在蒙仲的注視下,趙王何雙眉一凝,眼眸中湧現幾分怒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不得不說,這個目光,讓蒙仲微微一愣,因為他感覺,趙王何此時的眼神,與其懦弱的性格很不相符——至少與蒙仲印象中的那位趙王何,很不相符。

    「卿究竟想問什麼?」趙王何的語氣中,隱隱帶著幾分憤怒。

    見此,蒙仲面色自若地說道:「臣沒有別的意思,臣只是覺得,趙國必須要改革才能變得強盛,雖然君上認為眼下趙國並不具備變法改革的條件,但臣認為,只要君上與趙主父解除了矛盾,趙國就仍然有變法改革的機會……昨日臣受肥相邀請,到齊府上赴宴時,與肥相有過一番談聊,當時肥相希望臣輔佐君上,臣當時沒有做出回覆。趙主父對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想背叛趙主父,這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而另外一個原因,即臣對君上毫不瞭解……」

    說到這裡,蒙仲抬起頭直視著趙王何,正色說道:「君上,現在在您面前的,並非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司馬,只是一名來自宋國、且希望趙國能強盛到庇護宋國的宋人……在下雖不才,但也希望輔佐我所認可的君主,既然君上都不能給予在下信任,那又何談讓在下輔佐您呢?」

    「……」

    用頗為凌厲的眼神打量著蒙仲,趙王何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蒙仲,與趙王何,兩名都只有十六歲的少年,用與他們年齡不相符的目光,相互注視著彼此。

    久久不語。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2 07:04
第136章:蒙仲與趙王何(四)

    「看來今日,只能聊到這裡了。」

    足足過了半響,蒙仲率先站起身來,朝著趙王何拱了拱手,同時也不忘用略帶嘲諷、戲謔的語氣再補充一句:「或許明日,君上也不會再邀臣來此殿陪伴您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臣不會再來了……臣告退。」

    「……」趙王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在幾番遲疑後,他最終還是喊住了正欲轉身離去的蒙仲:「且慢。」

    蒙仲聞言轉過身來,眨眨眼故作不解地問道:「君上還有什麼吩咐麼?臣以為今日的談聊,只能到此為止了……」

    「……」趙王何抿著嘴唇目視著蒙仲,忽而長長吐了口氣,說道:「那只是卿覺得而已……卿請復坐。」

    以退為進的伎倆,還是要適合而止,蒙仲當然懂得這個道理,於是見好就收,重新坐回了席位。

    此時,就見趙王何盯著蒙仲看了數息,帶著幾分不快說道:「卿的激將法,很粗劣……」

    「呵呵。」

    蒙仲也不在意自己的伎倆被拆穿,聞言笑著說道:「因為臣一心將跟真正的君上推心置腹地談一談,然而,君上卻始終存有顧慮,不肯將自己真正的一面展現在臣面前,臣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真正的寡人?」趙王何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

    「是啊。」蒙仲目視著趙王何,低聲說道:「雖然臣與君上接觸不久,但臣能感覺地出來,君上,或許並非如外人所認為的那般……」

    他這倒不是信口開河,通過他與趙王何的接觸,他隱隱有所感覺,趙王何的城府,或許根本不像是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少年。

    正如方才在正殿時,趙王何讓蒙仲坐到王案旁卻遭到在旁的宦官的勸阻時,蒙仲其實有看到趙王何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想來是對此有些不快的,但最終,趙王何還是克制了下來,很「聰明」地將蒙仲領到了這座偏殿,既沒有呵斥那名宦官,但也沒有真正聽從那名宦官。

    從這一點蒙仲就能看出,趙王何或許並非像旁人認為的那般懦弱毫無主見,他其實也有著自己的主見。

    不過想想也是,一位自小生活在王宮內的國家繼承者,哪有可能真的像尋常的同齡人那樣缺少心機與城府呢?

    「卿果真是一個很大膽的人……」凝視著蒙仲,趙王何緩緩開口道:「怪不得幾個月前曾傳出謠言,說卿曾用利劍架在陽文君的脖子上,以此威脅陽文君……當時寡人還以為只是訛傳,沒想到……」

    說到這裡,他長長吐了口氣,正色問道:「卿想瞭解寡人與主父?」

    「是的!」蒙仲拱了拱手說道:「因為臣希望能化解您父子二人的矛盾。……臣不想背叛趙主父,但也不想與君上為敵,那就只能另闢蹺徑……」

    「你對主父的忠誠……怪不得肥相對你讚譽有加。」

    趙王何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他閉上了眼睛,在足足過了數息後,他這才緩緩說道:「從始至終,主父所寵愛的,都只是寡人的母親而已……」

    「惠後?」蒙仲問道。

    「唔。」趙王何睜開眼睛,點點頭說道:「卿說寡人與趙主父不親近……呵,我倒是想跟主父親近,這天底下,有幾家兒子是不肯與生父親近的呢?只不過是主父不與我親近罷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蒙仲,見後者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他略帶自嘲地笑了笑,反問道:「卿不信?」

    蒙仲搖了搖頭解釋道:「並非不信,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何趙主父不與君上親近呢?按理來說,趙主父寵愛惠後,於情於理也該寵愛君上您啊。」

    「大概是因為寡人自幼體弱多病,不似主父吧……」

    說著這話時,趙王何抬起右手端詳著,眼眸中閃過幾絲怨恨。

    並非是對於趙主父的怨恨,而是對於自己這具身體的怨恨——為何他自幼體弱多病,不能像他的兄長公子章那樣身強力壯,討得父親的歡心。

    「從小到大,寡人也很恨,為何別人都能健健康康,而寡人自幼體弱多病呢?」趙王何抬頭看向蒙仲,用帶著羨慕的口吻說道:「寡人多麼希望能向兄長(公子章)那般,能像卿這般,有健康而強健的體魄……我趙國素來尚武,趙肅侯尚武,主父尚武,公子章尚武,難道就唯獨寡人不尚武?只是辦不到而已……公子章能提劍劈石,寡人提劍隨便揮舞兩下就氣喘吁吁,頭暈目眩、胸悶難以喘息,這讓寡人尚什麼武?」

    聽著趙王何在那抱怨,蒙仲默默地作為一名傾聽著。

    他感覺地出來,對面這位新君,或許一直以來積累了許多的怨恨,只是這些怨恨一直埋在心底而已。

    「主父……其實一直都不喜歡寡人,因為寡人不像他。肥相時常跟寡人提及,提及寡人的祖父趙肅侯,一生征戰諸國,從不示弱於人,也曾提及主父,言主父十五歲繼位,挫敗魏、齊、秦、燕、楚諸國試圖瓜分我趙國的陰謀……」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語氣低落地說道:「寡人的王位,是我的母親為我求來的,在這世上,亡母是對寡人最好的人,我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壞話,哪怕她確確實實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他用警告的眼神注視著蒙仲。

    不過對此,蒙仲倒是並無反感,反而點點頭說道:「母親對於自己的子女,確實無私奉獻,臣的母親,她不像惠後那樣身份尊貴,但自家父過世後,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兄弟二人撫養長大,辛勞於農事,臣年幼時時常想幫母親一起參與農事,但她總是以臣年紀太小而拒絕……」

    聽著蒙仲的話,趙王何的眼神逐漸變得溫和了許多。

    因為昨日他就聽蒙仲講述過前者家中的事,當然也知道自蒙仲的父親蒙瞿過世後,是其母葛氏含辛茹苦撫養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當時趙王何就覺得,那是一位可敬的母親。

    聊著聊著,二人又料到「趙王何與趙主父的矛盾」這一話題,對此趙王何搖搖頭說道:「寡人對主父,其實並無怨恨,雖然主父寵愛的只是我的母親,但亦不曾虧待寡人,更何況主父將寡人立為太子、隨後又傳位於寡人,寡人對主父唯有感激……」

    「只是感激,而沒有親近麼?」蒙仲插嘴問道。

    趙王何看了一眼蒙仲,在沉默了半響後,這才說道:「是主父不願與我親近。」

    蒙仲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這只是趙王何的一面之詞,但蒙仲好歹也在趙國呆了大半年,也曾多次看到趙主父與趙王何接觸時所發生的事,他必須得承認,趙王何確實已經做到了作為兒子該對父親的尊重,問題在於趙主父那邊——惠後死後,趙主父後悔將王位傳給性格不像自己的次子趙何,而希望傳位於更像自己的公子章,這是其一。

    其二,即此刻還在壯年的趙主父,後悔這麼早就傳下了王位。

    只是這兩個原因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蒙仲還是覺得,趙主父與趙王何矛盾,其實還是可以化解的,只是過程不是那麼容易而已。

    「君上想過與趙主父化解矛盾麼?」蒙仲想了想問道。

    聽聞此言,趙王何輕笑著反問道:「卿以為寡人沒有嘗試過?」

    「臣的意思是,君上好好與趙主父談一談,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說到這裡,蒙仲頓了頓,最終還是決定將他所猜測的一些原因告訴趙王何:「君上,這只是臣的猜測,不過君上可以作為參考:臣覺得,趙主父如今與你的矛盾,大概有這麼兩點。其一,當初趙主父將王位傳給君上您時,一方面是因為惠後的懇求,而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專心對付中山國,對付齊國……只是趙主父沒有想到,當他將王位傳給君上您後,他逐漸失去了權力。臣這話,不是說趙主父貪戀權力,您要知道,趙主父是在趙國最危難的時候繼位,挫敗了諸國的陰謀,此後,聯合宋國、燕國,乃至秦國,使趙國發展到如今的地步,臣認為,沒有趙主父,就沒有今日的趙國。」

    「唔。」趙王何點點頭。

    這一點,他也是承認的。

    「……然而這樣一位帶領趙國走到今日的雄主,在壯年時就逐漸失去權力,出於世人趨炎附勢的人性,趙國的臣子逐漸拜投到君上這邊,君上且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趙主父,是否會對此心存怨恨?」

    「唔……」趙王何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蒙仲又說道:「但是這一點,其實並不難化解。古人云投其所好,既然趙主父希望被人擁戴,您就從這方面滿足他即可。……比如說,宮筵時的坐席,如今您與趙主父平起平坐,但臣建議,您不妨讓趙主父處在更尊貴的位置,比如讓趙主父的案几更大些,更奢華些。再比如,哪怕趙主父已搬到了信都,但君上仍然可以將邯鄲王宮中最大的一座宮殿留給趙主父。臣聽說齊國的君主田地,不惜大興木土為其父建造宮殿,尊敬自己的生父,這也是孝順,誰會為此指責什麼呢?畢竟,哪怕是一國之君,也是有父親的!總而言之,君上只需讓人能確確實實感覺到,趙主父比您更尊貴一些,而不僅僅只有一個『主父』的稱謂,長此以往,趙主父就會滿足。」

    「卿這個建議……」

    趙王何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因為蒙仲所提出的建議,此前還真沒有人向他提出過。

    「不過,那第二點呢?」他詢問蒙仲道。

    所謂的第二點,即「趙主父希望性格更像自己的公子章來繼承王位」這件事,這也是父子二人的矛盾中,最難被化解的一點。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這第二點,有兩個解決的辦法。最上策,君上與公子章和解,其次,說服趙主父……」

    「……」

    趙王何聞言皺了皺眉,畢竟這兩個解決辦法,都不是能夠容易辦到的。

    「這可……都不容易。」他皺著眉頭說道。

    「事在人為。」蒙仲正色說道:「嘗試了,至少有一線可能;不嘗試,那就連一線可能都沒有。」

    聽聞此言,趙王何微微點了點頭。

    確實,說服趙主父,很難!

    而說服公子章,更難!

    但若是真能調和他趙氏王室內部的矛盾,那麼他趙國,就確確實實有了變法改革的機會。

    這確實,值得嘗試。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4 07:01
第137章:傍晚


    傍晚,在蒙仲向趙王何告辭離去之後約大半個時辰左右,趙相肥義來到了宮中,請見趙王何。

    其實肥義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就是想瞭解一下趙王何與蒙仲接觸的過程——他雖然看好蒙仲,但也並非就絲毫沒有防備,畢竟蒙仲終歸還是趙主父那邊的人。

    於是在見到趙王何後,肥義就笑著詢問道:「方才老臣遇到了信期,聽信期說,今日君上將蒙仲領到了偏殿,還屏退了左右,不知聊了些什麼?」

    趙王何最信賴的便是肥義,聽後者問起,便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最初聊了些有關於諸位變法的事,蒙卿認為,我趙國也必須施行改革,只有這樣才能超齊趕秦。」

    「超齊趕秦?」

    肥義捋著髯鬚琢磨了一下,旋即微微點頭說道:「很不錯的說法,不過……他覺得我趙國如今有變法的條件麼?」他略顯惆悵地又搖了搖頭。

    前文就說過,事實上肥義也希望趙國施行全面的改革,將「胡服騎射」改革中留下的漏洞與隱患通通彌補上,但遺憾的是,趙國的內爭太嚴重,不具備施行改革的條件。

    而趙王何顯然也知道這一點,見肥義露出惆悵之色,便將蒙仲與他的對話中最重要的一點提了出來:「是故,蒙卿建議寡人設法與趙主父和解。」

    「哦?」

    聽聞此言,肥義愣了愣,旋即頗感好奇地問道:「他有什麼好計策麼?」

    見此,趙王何便將蒙仲提出的建議告訴了肥義,即設法讓趙主父「滿足」,而不僅僅只是一個「主父」的稱謂。

    「這個……」

    在聽了趙王何的話後,肥義仔細分析著蒙仲提出這項建議的初衷。

    倘若是換做別人提出這個建議,肥義多半會懷疑這個建議的「威脅性」——即趙主父一方是否是想借這個名義逐步奪權,但既然是蒙仲提起,肥義多少對此抱有幾分信任,更何況,蒙仲建議「滿足趙主父」的,大多數都是物質與虛榮方便的滿足,至於實權,蒙仲是建議「在趙王何認可的前提下滿足趙主父」,換句話說,即「器」與「名」還是在趙王何手中。

    「器」,指的是禮器,延伸下來即君王的儀仗,包括出行、祭祀、喪葬等等。

    而「名」,指的是君王冊封臣子名爵的權力。

    《左傳》曾有言,「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這就是說,作為君主什麼都可以賜給別人,但唯獨器禮與冊封臣子名爵的權力是不可以借給別人的,否則君王就會失去自己的地位。

    就拿周天子來說,晉國稱霸中原的時候,周國就已經衰弱地連諸侯國都不如了,但為何強如晉國,都不敢取代周國呢?就是因為周天子的威儀尚且保留著。

    曾記得,晉國的某位君主希望自己死後能以天子的規格下葬,便派使者懇求周王室。

    當時周王室的實力根本比不上晉國,但在位的周天子卻表示,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但我不會給你允許。

    最終,那位晉國君主還是諸侯的規格下葬了。【PS:作者忘記是誰了,反正是一位對周國有很大貢獻的晉國君主。】

    沒有得到周天子的允許,強如晉國的君主也不敢踰越,此後也不敢有諸侯國——除了鄭國——冒犯周國,這就是「器」的威力。

    這是正面例子,而反例就是「三家分晉」,三家分晉後,魏、韓、趙這三家竊奪了晉國的「反臣」,最後都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認,冊封為諸侯,至此,周王室威儀喪盡,再沒有諸侯把周國放在眼中——這就是因為周王室開了向臣屬「妥協」的先例。

    至於「名」的例子,這就太多太多,自古以來君王失去地位,都是從失去了「名」開始的,遠的不說,就說趙主父,他傳給於趙王何,就是給予了趙王何「冊封臣子」的權力,而結果呢?就導致趙主父被不斷邊緣化。

    是故《左傳》才有這句警告與提醒: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而如今,既然蒙仲並沒有要求趙王何將「器」與「名」還給趙主父,那麼,這件事倒還是可以商量的,畢竟肥義也不希望與趙主父為敵。

    問題在於,趙王何是否能與趙主父和解呢?要知道這父子當中,還夾著一個安陽君趙章呢。

    但嘗試看看,這終歸是沒什麼大礙的。

    不過在此之前,肥義先要詢問趙王何一件事:「君上,您認為蒙仲此人,可信嗎?……莫要在意是老臣向您推薦了此人,您要有自己的判斷。」

    「蒙卿……」

    趙王何仔細回憶著他與蒙仲談聊的過程,最終,他點了點頭:「他曾在寡人面前直言不諱,說他不會背叛主父,他敢將這心中的實話告訴寡人,相信是誠信之人……寡人認為可信。」

    聽聞此言,肥義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您就與他協力吧。」

    趙王何重重點了點頭。

    而與此同時,蒙仲也已經回到了趙主父身邊。

    剛到趙主父居住的宮殿時,蒙仲正好碰到鶡冠子、龐煖師徒二人從殿內出來。

    「鶡冠子,龐煖兄。」

    蒙仲率先拱手施禮。

    「原來是小友。」鶡冠子微笑著看著蒙仲,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與蒙仲頷首告別。

    至於龐煖,他在離開前告訴了蒙仲一件事:「我將我麾下的五千名兵卒,命名為「檀衛」軍。」

    說完,他就跟著鶡冠子離開了。

    「檀衛?」

    看著龐煖離去的背影,回憶著他方才那隱隱有幾絲競爭之色的眼眸,蒙仲心中亦有些無奈。

    雖然他沒有去過信都,但也曾聽趙主父提及過,信都最大最聞名的兩座建築,其一是「信宮」,其二就是「檀台」,即曾經趙成侯為了向臣民顯示「言必信、行必果」的決定,在信都建造了信宮與檀台。

    而如今,蒙仲將他麾下五百名士卒取名為「信衛」,而龐煖則將其麾下五千名兵卒取名為「檀衛」,這顯然就是有著與他競爭的意思。

    至於其中原因,無非就是蒙仲率五百名信衛夜襲齊營這件事,這讓心高氣傲的龐煖有了幾分「一較高下」的念頭。

    『名聲累人啊……』

    蒙仲感慨地嘆了口氣,因為此前與龐煖的關係還是挺不錯的,在出征齊國之前,他二人還多次探討兵法。

    目視著鶡冠子與龐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蒙仲搖了搖頭,在跟守在殿外的幾名信衛軍士卒點點頭作為招呼後,便轉身邁步走入了宮殿。

    此時在這座宮殿的前殿內,趙主父正一手托著下巴坐在一張矮桌後,待注意到蒙仲走入殿內後,便醉醺醺地笑道:「小子,回來了?」

    蒙仲嗅了嗅殿內有些刺鼻的酒味,說道:「趙主父,您今日與鶡冠子又喝了不少酒麼?」

    「誒。」

    趙主父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旋即又解釋道:「喝酒助興,稍微喝地多了些而已,你不要掃興。」

    正說著,殿內深處走出來一名宦官兩名宮女,為首那名宦官恭謹地說道:「趙主父,沐湯已準備就緒。」

    「好!」醉醺醺地趙主父掙紮著站起身,同時招招手招呼蒙仲:「蒙仲啊,來,扶我一把。」

    蒙仲暗自無奈地搖搖頭,扶著趙主父來到殿內深處的浴池。

    片刻後,趙主父在兩名宮女的協助下脫掉了衣衫,邁入池水中,一臉舒適地坐在溫熱的水池中,甚至於嘴裡還發出了幾聲舒服的聲音。

    沐湯,說白了就是泡澡,能不能解酒蒙仲不清楚,但據他所知,趙主父最喜歡的就是酒後泡澡,據說最為舒適——蒙仲沒有試過,因為他很擔心自己酒醉後會不會溺死在水池裡。

    「你還愣著做什麼?」

    泡了大概有十幾息的工夫,趙主父見蒙仲還站在浴池旁,便招招手示意後者同浴。

    說實話,蒙仲其實蠻牴觸跟一位長輩一起泡澡了,但既然趙主父開口了,他也沒別的辦法。

    片刻後,待蒙仲亦把自己泡在水池中後,趙主父將頭仰靠在水池的邊沿,閉著眼睛,仍帶著幾分醉意地問道:「聽說今日,你又去主殿見趙何了?」

    「是的。」

    「聊了些什麼呢?……還是你夜襲齊營的經歷麼?他聽不夠?」

    「不。」蒙仲搖了搖頭,說道:「今日我與君上聊了些各國變法的事。」

    「變法?」

    趙主父睜開眼睛,仰起頭瞧了一眼蒙仲,旋即又恢復了原先的躺姿,懶洋洋地說道:「我兒,他在翻閱各國的法令嗎?唔,很不錯……依你所見,他對各國的法令瞭解地如何?」

    「依我看來,君上對各國的法令瞭解地很深。」

    「哦。」趙主父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旋即又問道:「還聊了些別的嗎?我還記得,昨晚肥義請你到他府上做客吧?只單獨邀請了你一人……怎麼著,他連我新栽培的人也要拉攏麼?」

    他最後一句話中,隱隱帶著幾分不滿。

    『這該怎麼回答呢?』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認了此事:「是的,肥相希望我輔佐君上。」

    趙主父聞言再次睜開了眼睛,故作不在意地問道:「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不會背叛趙主父。……我就是這樣回覆君上與肥相的。」蒙仲很直白地說道。

    趙主父側轉過頭瞄了一眼蒙仲,卻看到蒙仲滿臉誠懇,他哂笑一聲說道:「我就是隨口問問,你也不必太當真。……連肥義都來拉攏你,這就越發證明我看人的眼光。」

    『不必太當真麼?』

    回想到方才從這座宮殿裡離開的龐煖,蒙仲並不是很相信趙主父的這句話。

    他有自知之明,趙主父固然看重他,但未必就非他不可。

    有些事,他蒙仲辦得到的,龐煖也同樣辦得到,更何況龐煖身邊還有他的老師鶡冠子在,這師徒二人在趙主父心中的份量,可絲毫不會比他蒙仲遜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4 07:01
第138章:六月中旬

    次日,就在蒙仲琢磨著如何緩解趙王何與趙主父的關係時,田章託人向住在宮內的蒙仲傳達了一個口訊,即他要返回齊國了。

    得知此事後,蒙仲立刻來到了城內的驛館。

    此時,田章的隨從與衛士們已經準備好了行裝,並將其一件件地搬上馬車,而田章本人,則還在驛館內等著蒙仲。

    直到蒙仲來到驛館,田章這才吩咐隨從衛士們駕馭著馬車隊緩緩駛出邯鄲。

    「賢弟當真不願隨愚兄赴齊麼?」

    在見到蒙仲時,田章誠懇地做最後的勸說。

    說實話,蒙仲與田章相識還很短暫,但因為有著孟子的關係在,田章對他很是親近,而蒙仲,亦投桃報李,這使得他二人雖然接觸短暫,卻建立了不淺的交情。

    因此有些話,蒙仲倒也不必藏著掖著。

    比如說,蒙仲對他留在趙國的目的直言不諱:就是為了防止齊國報復宋國。

    對此,田章也很無奈。

    事實上,倘若蒙仲在意的僅僅只是蒙氏一族,其實田章倒也有對策——以他在齊國的地位,想要庇護宋國的蒙氏,這根本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並且他也相信,只要蒙仲願意跟著他前往齊國,有他暗中相助,蒙仲日後定能在齊國立足,甚至於,哪怕不依靠他匡章的名聲,也足以庇護蒙氏一族。

    但遺憾的是,蒙仲在意的不單單只是他蒙氏一族,他還在意著宋國。

    涉及到國家的立場,田章就無能為力了。

    畢竟齊國也是想稱霸中原的國家,且田章畢生都是在為這件事而努力。

    就眼下的情況而言,趙國暫時是齊國得罪不起的國家,而楚國,因為現階段與齊國有著一樣的目標——即合縱抗秦,因此,齊楚兩國倒也能相安無事,但是燕國與宋國,卻是齊國希望吞併增強實力的對象。

    而相比較地處中原東北部的燕國,宋國因為位於中原的富饒之地,一直都受到中原各國的垂涎,包括齊國。

    甚至於,縱使眼下齊國已向趙國臣服,但齊國仍然還希望得到趙國的默許,默許其蠶食吞併宋國。

    換而言之,齊宋兩國的立場,很難保持一致。

    而這個最根本的矛盾,是田章都無法改變的。

    在嘆了口氣後,田章再次提醒蒙仲道:「賢弟既然要留在趙國,那就要格外小心了。……趙國雖有稱霸中原的潛力,但現如今國內危機重重,一個不好,或就會影響整個中原的格局……賢弟要知道,我齊國向趙國臣服,其中關係很是複雜,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各國重新認識趙國。」

    他說得很隱晦,但蒙仲還是能聽懂其中的意思:齊國之所以向趙國臣服,就是為了讓趙國處於「木秀於林」的位置,讓趙國來吸引秦國乃是其餘各國的敵視。

    如果趙國能越過這個危機,擊敗了其餘各國的挑戰,那麼就是建立像曾經晉國那樣的霸業,否則,趙國就很有可能面臨其餘各國的圍攻與瓜分,就像當年趙主父初繼位時那樣。

    總言而之,如今中原格局的焦點就在趙國,它的一舉一動,將很大程度影響整個中原的格局。

    聽了田章的勸告,蒙仲點點頭,旋即開玩笑道:「齊國不惜向趙國臣服,來促成「秦趙反目」,但如果秦趙兩國達成了協議,齊國豈不是盤算落空?」

    田章的眼眸微微閃爍了一下,笑著說道:「賢弟是說,秦趙兩國還有和睦的可能性?」

    「也並非沒有。」

    蒙仲說道:「趙國作為三晉之一,跟魏、韓兩國一樣,始終都想聯合三晉,而秦國則是為了對外擴張,難免不會發生「趙取魏韓、秦取楚國」的局面,介時,齊國將如何自處呢?」

    田章聞言笑了笑,似半真半假般說道:「誰知道呢,或許到時候我齊國還是會支持趙國,但亦有可能,我齊國會聯合秦國……不過依我看來,縱使秦趙兩國私下和解,但秦國還是不會坐視趙國吞併魏韓,賢弟知道為何麼?」

    蒙仲搖了搖頭。

    「因為晉國曾是阻止向東擴張的最強大的敵人……秦國不允許這世上再出現一個晉國。」說到這裡,他聳了聳肩,笑著說道:「不過這件事,與我齊國無關了,接下來,是秦國與趙國的角逐。」

    聊著聊著,他二人已經走出了邯鄲的東城門。

    此時,田章朝著蒙仲拱了拱手,說道:「,愚兄也該啟程了,賢弟就送到這裡吧。……對了,回齊國的途中,愚兄會轉道鄒國,拜訪孟師,賢弟可有什麼要轉達的嗎?」

    其實蒙仲很想讓田章順道問問孟子,他怎麼莫名其妙就成了儒家的弟子,不過看著田章親近而真誠的表情,他實在是問不出口。

    他想了想說道:「請替我問候孟子,請孟夫子務必要保重身體。」

    「好!」

    田章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蒙仲的肩膀與他告別,不過待走到馬車旁時,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身對蒙仲說道:「賢弟,日後倘若你改變主意,亦或趙國有什麼變故,賢弟不妨來齊國投奔愚兄,愚兄雖不才,但在齊國,好歹也有些名望,不至於會讓賢弟的才能埋沒。」

    對於這份善意,蒙仲還能說什麼呢,唯有拱手稱謝:「多謝兄長。」

    田章笑著點了點頭,旋即登上馬車,吩咐車隊緩緩啟程,離開了趙國。

    目送著這支車隊在自己的視線中消失,蒙仲這才返回邯鄲城內。

    此後幾日,蒙仲依舊隔三差五去請見趙王何,與趙王何談聊一番,話題涉及很廣,既有針對各國變法改革的評價,也有探討趙國現如今的狀況,以及,如何化解趙王何與趙主父之間的矛盾。

    蒙仲必須地承認,趙王何的確是有與趙主父拉近關係的想法,這不,在蒙仲向他提出建議後,趙王何便將宮內最大的主殿讓了出來,希望讓趙主父搬進入居住。

    就像蒙仲所認為的,對於趙王何的這個舉動,朝臣議論紛紛,但沒有一名臣子提出異議,只是隱晦地向趙相肥義詢問原因。

    趙相肥義大義凜然地告訴那些臣子:「孝乃天下共德,君上要行孝道,這有什麼錯嗎?」

    於是,趙國的臣子都不敢多說什麼。

    而趙主父在得知這件事後,亦感覺頗為意外。

    因此他將蒙仲召到了面前,詢問道:「我兒將宮內主殿讓給我,你可知其中有什麼緣故麼?」

    蒙仲當然不會傻到將真相全盤托出,便回答道:「這是君上敬重趙主父您,希望與您親近。」

    「……」

    趙主父表情詭異地看了幾眼蒙仲,沒有追問下去。

    並且,他也沒有搬到那座宮內最大的宮殿,他派人向趙王何表示,他住的那座小宮殿很舒適,就不必再搬了。

    趙王何沒有強求,按照蒙仲的建議,索性就讓那座最大的宮殿空置著。

    而除了住的宮殿外,趙王何也通過別的方式向趙主父示好,比如趙主父的酒水、飯菜,趙王何吩咐宮內的宦官令繆賢,一定要給予最好的,而且要比他更好。

    沒過兩日,趙主父就察覺出來了。

    他派人詢問了宮內的官宦令,比較他與趙王何每日的飲食狀況,他這才得知,他每頓比趙王何多一個主菜。

    說實話,多一個菜什麼的,趙主父根本就不在意,但其中的深意,卻讓趙主父不得不深思。

    大概又過了七八日左右,即到了六月中旬,齊國的國相薛公田文,終於從魏國來到了趙國。

    薛公田文,是齊威王的孫子,靖郭君田嬰最器重的小兒子,與如今齊國的君主田地,屬於堂兄弟的關係。

    田文在當世很有名氣,因為他在齊國的封邑薛邑,蓄養了數千名食客,因此曾有人稱,天下游士皆歸薛公。

    在當今世上,世人或許不知秦國、趙國、齊國等國家君主的名諱,但絕對知道薛公叫什麼。

    田文的名氣,毫不亞於張儀——可想而知是什麼樣的程度。

    或許有人會覺得,有如此大名聲的田文,肯定是一名偉岸的男子,但事實上,田文很瘦弱,並且,他討厭別人說他這方面的「缺陷」。

    據說,曾經田文從秦國逃回齊國時,曾路過趙國某地,當地的趙人爭相去目睹「薛公田文」,卻沒想到田文只是一名瘦弱矮小的男子,根本不像傳聞中那樣,是一位偉岸的男子。

    因此,那些趙人很失望,甚至有人笑稱田文是「小丈夫」。

    田文因此勃然大怒,而隨行的數百名門客們,亦紛紛從馬車上跳下來,屠殺了幾百名趙人,摧毀了一座縣城,這才揚長而去。

    這也是蒙仲對薛公田文並沒有什麼好感的原因:田文雖然非常重視「士」,不惜傾家蕩產也要蓄養前來投奔的游士作為門客,但他對平民的態度卻遠遠談不上親和,哪怕他身邊有「魏處」、「馮諼(xuān)」等名士勸他善待平民,招攬民心。

    六月十七日,齊相田文抵達了邯鄲,趙相肥義代表趙國,率領軍隊與趙國的臣子,迎接這位享譽中原的齊相。

    當時,蒙仲亦混在迎接的隊伍中,見到了他迄今為止最誇張的儀仗排場,整整三百餘輛馬車的隨從。

    是的,僅僅只是追隨在田文身邊的門客與隨從,就有整整三百餘輛馬車。

    細算下來,怕不是有近千人?

    不得不說,在這個排場面前,無論是惠子、孟子,還是張儀、公孫衍,在這世上,除各國的君主以外,沒有一個人,能有薛公田文這樣的排場。

    不愧是當今最有名的「貴公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4 07:02
第139章:薛公田文

    「那個田文……居然有這等地位嗎?」

    在蒙仲身旁,同樣混在迎賓隊伍中湊熱鬧的蒙虎,忍不住開口問道。

    也難怪他這般震驚,畢竟在此番歡迎田文的隊伍中,有趙國的國相肥義,有安平君趙成,有奉陽君李兌,有陽文君趙豹,甚至連安陽君趙章與田不禋等人亦在不遠處,不誇張地說,刨除掉那些現如今不在邯鄲的趙國臣子,其餘的基本上都來歡迎田文,包括鶡冠子與他的弟子龐煖。

    可能就只有趙主父與趙王何沒有親自前來迎接。

    不過即便如此,這也已經是遠超規格的迎賓隊伍了,可能衛國、魯國等小國家的君主來到趙國,趙國都沒有這麼興師動眾。

    聽了蒙虎的話,樂毅略帶感慨地解釋道:「終歸,那是田文……當世除各國君主以為最有名望的貴公子。」

    「哼嗯。」

    在旁,蒙仲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引來了樂毅不解而好奇的目光:「阿仲,你與那田文有隙?」

    聽樂毅這麼一說,蒙仲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心態作祟。

    是的,他純粹就是對薛公田文有些反感。

    想想他前段時間結識的兄長田章,那是真正讓秦國都感到忌憚的齊國名將,當世誰不知道「匡章」之名?可即便是這等名將,代表齊國臨淄出使趙國也很低調,記得前幾日蒙仲相送這位兄長時,田章身邊就只有幾輛馬車的隨從與十幾輛戰車的護衛,滿打滿算也只有四五名隨從與衛士,然而這田文,卻足足有三百餘輛馬車跟隨——你田文何德何能?你有什麼能與匡章相提並論的功績麼?還是說,你田文覺得自己比惠施、張儀、公孫衍等近代名士出色?

    不得不說,現如今的田文,自然難以與惠施、蘇秦、張儀、孟子、公孫衍、田章等近代、當代的名士相提並論,他無非就是有個極好的出身罷了——他的父親靖郭君田嬰,乃是齊威王的兒子、齊宣王的兄弟,僅此而已。

    當然,田文本人也是有才能的,但是這份才能,並不足以讓他與有「三百餘輛馬車的隨從追隨」這種誇張的排場。

    總的說來還是一個原因:田文有錢,極其有錢!

    與自身才能並不相符的排場是一方面原因,而另外一個原因,即田文據說曾經讓他的隨從屠戳過趙人,殺了數百名趙國平民。

    雖然的確是那些趙國平民取笑田文矮小瘦弱的身材在先,但僅僅只是因為幾句嘲諷,就縱容隨從屠殺了數百條人命、摧毀了一個縣城,似這種無意義的殺戮,是蒙仲以及他道家思想所厭惡的。

    而就在這時,人稱「薛公」的齊國國相田文,也已徐徐步下了馬車。

    就像那則傳聞中所描繪的那樣,薛公田文的身材並不偉岸,大概只有七尺多些,比蒙仲、蒙虎、樂毅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年高不了多少。

    至於年紀,目測在三十五、六左右,身上穿著很奢華的錦服,錦服上用金線繡著某些花紋——由於隔得較遠,蒙仲看不真切,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覺出,田文這身衣袍價值不菲。

    「肥相、安平君、奉陽君,陽文君,別來無恙。」

    就在蒙仲暗自打量著遠處的田文時,這位齊國國相已快步走上前,來到了同樣朝著他走去的肥義、趙成、李兌、趙豹等趙國諸臣面前,拱手施禮,親近而又不失禮數。

    而與此同時,他那些隨從,亦陸陸續續走下了馬車,有身穿樸素衣袍的文士,也有穿著講究的文士,但更多的,則是一些穿著各異但手持寶劍的「俠勇」——當代是這樣稱呼這些懂得劍技又四方奔走的遊俠的。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俠勇的穿著,雖然大多都是穿著麻布所制的衣衫,但「風格」各異,有的穿著無袖的衣袍;有的左邊少個齊肩的袖子;有的右邊少個齊肩的袖子;有的故意少穿一個袖子,將外面的麻衣用綁在腰帶上;有的則用腰帶綁住外面的麻布衣,故意讓它耷拉在身上。

    甚至於,還有人故意用銅環、鐵環之類的,串上一根細的麻繩,裝飾在外面的麻布衣上。

    總而言之,這些俠勇的穿著,一看就知道非常有「個性」。

    不過最有個性的,還不是這些俠勇的穿著,而是他們的頭髮。

    尋常人嘛,無論是普通的平民,還是蒙仲、蒙虎、樂毅這等「甲士」,基本上都會梳一個髮束,而成年人——即滿了弱冠之齡的男性,則會在髮束上再戴一個髮冠,那可真是一絲不苟。

    比如肥義、趙豹等上了年紀的老臣、老貴族,哪怕他們的頭髮都已花白了,頭髮也要打理地一絲不苟,這也就是所謂的「儀禮」。

    然而那些俠勇嘛,或反蓬頭散髮,或很隨意地佩著髮冠,根本不管頭髮究竟有沒有理順,甚至於,蒙仲還看到不少俠勇將細細的草繩編在頭髮中。

    讓人一看就感覺「非同一般」。

    當然,雖然這些俠勇的儀容大多不佳,有著各異的「個性」,但從他們凌厲而凶狠的眼神中亦不難看出,這些恐怕大多都是「輕視性命」的亡命之徒。

    此時,田文與肥義、趙成、李兌、趙豹,包括公子章等趙國臣子已寒暄結束,登上了肥義專程為田文所準備的馬車,徐徐朝著城內而去。

    而繼田文與趙國的重臣之後,田文的那些門客與隨從們,目無旁人地跟在後頭,以至於有些前來目睹田文風采的趙國小官,竟也只能讓開道路,讓這些人前行,更別說是混在一般迎賓隊伍當中的蒙仲、蒙虎、樂毅等人。

    「簡直目中無人!」

    蒙虎有些不爽地評價著田文的那些門客與隨從。

    聽了這話,樂毅很驚訝地看了一眼蒙虎,彷彿很驚訝於蒙虎居然還能說出這麼文縐縐的話來,但旋即,他亦點了點頭附和著蒙虎的觀點,畢竟他親眼所見,田文的那些門客,尤其是那些打扮各異的持劍俠勇們,他們在進城時一個個仰首挺胸、趾高氣揚,絲毫沒有用正眼打量道路兩旁那些迎賓人員的意思。

    「的確是驕傲地有點過火。」他平靜地說道。

    「呵,走吧。」

    蒙仲招呼著兩名同伴。

    此時,在城門外圍觀的人流,已徐徐散開,蒙仲幾人混在人群中,回到了城內。

    在返回王宮的途中,他們撞見了安陽君趙章的馬車。

    待馬車停下來後,田不禋在車窗內笑著與蒙仲三人打著招呼:「阿仲,你們三人也來目睹田文的風采麼?」

    「是啊,終歸是名聞天下的薛公田文嘛。」蒙仲點點頭。

    「呵呵。」田不禋笑了兩聲,旋即又問道:「那現下,你們三人是回王宮麼?」

    「是啊。」蒙仲點頭說道。

    聽聞此言,田不禋招了招手說道:「那上來吧,公子與我,送你們三人一程。」

    與蒙虎、樂毅對視一眼,蒙仲他們三人最終還是登上了公子章的馬車,上了馬車之後,他們三人便看到了明顯面色不佳的安陽君趙章。

    「公子這是怎麼了?」

    蒙仲不解地詢問趙章,畢竟片刻之前,在公子章迎接田文的時候,他還是笑容滿面的。

    聽聞此言,公子章冷哼一聲,帶著濃濃的不渝之色說道:「田文那廝……不識抬舉!」

    見蒙仲、蒙虎、樂毅三人面露不解之色,田不禋便在一旁解釋道:「方才,公子想請田文到府上赴宴,順便小住幾日,然而趙成也提出了同樣的邀請,田文便婉轉拒絕了公子,接受了趙成的邀請。」

    蒙仲聞言微微皺了皺眉。

    按理來說,外來的使者造訪趙國,一般是居住在驛館內的,比如蒙仲新結識的兄長田章,他在邯鄲時,就一直住在驛館內。

    當然,這並非明文規定,似公子章、安平君趙成這般邀請田文到各自府上小住幾日,誰也不會拿這個說事。

    只不過,今日田文婉言拒絕了公子章的邀請,卻又接受了安平君趙成的邀請,這從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甚至是田文的主觀立場。

    「該死的田文!該死的趙成!」

    可能是因為馬車上都是自己人,公子章並不掩飾他對趙成、田文的記恨,一路上罵罵咧咧,甚至揚言要給落了他面子的田文好看。

    而田不禋,亦不拿蒙仲、蒙虎、樂毅三人當外人,捻著嘴邊的小鬍子神色凝重地說道:「據說當年趙肅侯還在位時,趙成就與田文的父親田嬰有書信往來,且趙成親善齊國,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田文選擇趙成而不選擇公子您,這不奇怪……在下只是擔心,趙成、李兌等人會借田文的名望來打壓公子。」

    「他敢?!」

    公子章雙目一瞪。

    田不禋搖了搖頭,低聲說道:「還是要謹慎……」

    說到這裡,他好似想到了什麼,轉頭對蒙仲幾人說道:「阿仲,你等也要小心,說不定田文也會找你們的麻煩。」

    「我?」

    蒙仲與蒙虎、樂毅二人面面相覷。

    見此,田不禋捻著鬍鬚笑道:「莫小看了你們幾人的名氣……終歸你們信衛軍,前不久曾以五百兵卒夜襲齊營,擊破了齊將田觸的數萬兵卒,只要趙成、李兌他們稍稍在田文面前挑撥兩句,田文姑且不論,他手底下那些桀驁不馴的劍士,肯定會有找你們麻煩的……」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又補充道:「別忘了,宋國的軍隊此前還攻佔了薛邑,薛邑,可不就是田文的封邑麼?」

    「……」

    聽聞此言,蒙仲神色一凜。

    片刻後,公子章將蒙仲、蒙虎、樂毅三人送到王宮前,這才返回自己的府邸。

    此時,樂毅問蒙仲道:「田(代)相說得很有道理,那田文說不定真會來找你的麻煩……」

    「呵。」

    蒙仲輕哼一聲。

    誠然,他對田文並無好感,但他不會主動惹事去找田文的麻煩。

    但倘若田文的人主動挑事……

    他蒙仲,也不是好欺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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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