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戰國大司馬 作者:賤宗首席弟子(連載中)

 
V123210 2018-10-10 22:56: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449622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4 07:02
第140章:薛公田文(二)


    傍晚,蒙仲收到了來自安平君趙成的邀請,後者專程派人請他到府上赴宴。

    顯然,安平君趙成確實將薛公田文邀請到了自己府裡,並且在府內大設筵席,款待賓客。

    不過這份邀請,卻被蒙仲回絕了——他藉口身體不適,推辭了此事。

    原因很簡單,首先田文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他是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那邊的人,與公子章完全不是一路人。

    看今日公子章那憤怒的態度,顯然公子章就算也收到了安平君趙成的邀請,心高氣傲的他也不會去赴宴——去什麼?看趙成如何拉攏田文?

    而在刨除掉公子章後,在安平君趙成將會邀請的賓客中,大概也就只有趙相肥義與陽文君趙豹與他有不俗的交情。

    一場筵席,相識的只有兩個人,並且那裡還是趙成的地盤,說不好趙成會不會故意挑唆田文與其門客針對他,這種筵席有什麼好去的?

    「可是如果不去的話,豈不是就任由趙成、李兌等人在田文面前挑唆?」蒙遂在瞭解了這件事後,皺著眉頭說道。

    「無妨。」蒙仲搖搖頭說道:「肥相不會坐視不理的。」

    的確,肥義一心指望蒙仲輔佐趙王何,當然不會容忍趙成、李兌等人借田文的手來對付他——哪怕不能阻止,肥義也肯定會派人來暗中通知他,至少不會讓他毫無防備。

    再者,陽文君趙豹那個老狐狸,多多少少也會看在「忘年交」的份上,派個人來提醒他。

    果不其然,次日,蒙仲便分別收到了肥義、趙豹二人派人送來的口信,他二人託人轉達的都是同一件事:安平君趙成果然故意挑事!

    事情經過很簡單,即趙成故意在田文面前提起了那些沒有赴宴的人名,有安陽君趙章,有鶡冠子,以及他蒙仲。

    安陽君趙章是手握數萬兵權的趙國公子,鶡冠子是名聲享譽趙、楚等國的道家聖賢,田文多多少少會容忍一些,但蒙仲這個此前毫無名聲的傢伙居然也不趕赴他田文的接風筵,這就讓田文有些不快。

    於是乎,田文問起了蒙仲的底細,安平君趙成順水推舟將蒙仲的底細通通告訴了田文。

    比如說,蒙仲今年只有十六歲,出身宋國,前一段時曾率領五百名士卒夜襲祝柯齊營,擊潰了手握數萬兵權的齊將田觸,等等等等。

    十六歲,宋國人,靠著成功偷襲齊國軍隊一朝成名,在田文面前提這些關鍵詞,這不是故意挑事又是什麼?

    對此,肥義派來的人轉達道,雖然肥義當時竭力為蒙仲圓場,但看田文的表情,這位名聲享譽天下的貴公子還是很不高興,以至於肥義也摸不準田文會不會針對蒙仲,因此特地派人讓蒙仲小心提防。

    相比較肥義,陽文君趙豹這個老狐狸純粹就是派人知會他蒙仲一聲:田文可能要針對你,你要小心。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趙豹也不想得罪田文,或者說,他與蒙仲的交情,還沒好到讓趙豹不惜冒著得罪田文的風險也要為他辯護的地步。

    在得知這件事後,樂毅、蒙遂、向繚幾人都很擔心,但蒙仲倒是沒有這種緊張。

    畢竟他與趙主父與趙王何都有著很不錯的關係,只要這兩位不允許,縱使是薛公田文又怎麼樣?這裡終歸是趙國,而不是齊國!——而事實上,就算是在齊國,蒙仲也有他新結識的兄長田章庇護,也無需畏懼田文。

    更別說公子章昨日被田文落了面子,肯定會設法報復。

    總而言之,蒙仲想不到他為何要畏懼田文的理由。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蒙仲平靜地安撫著他的小夥伴們。

    他這話,指的是今日晚上的宮筵——似田文這種地位的人造訪趙國,趙國那是肯定會在宮中設宴的。

    到時,田文對他究竟是什麼態度,一目瞭然。

    果然,沒過兩個時辰,蒙仲便收到了宮中傳來的消息,即趙主父與趙王何將在主殿的正殿宴請田文這件事。

    又過了兩個時辰,趙相肥義派人通知蒙仲,邀請蒙仲赴今晚的宴席,——沒辦法,昨日蒙仲可以拒絕安平君趙成的邀請,但今日趙主父、趙王何都會到場,蒙仲自然不好再缺席了。

    值得一提的是,肥義給了蒙仲「一主三從」四個坐席的名額,即蒙仲可以帶三個人赴宴,不得不說這已經是非常優待了。

    刨除掉蒙仲以外,剩下三個名額如何分配,蒙仲與小夥伴們商量著。

    結果,蒙虎率先站起來搶佔了一個名額,並誇口道:「倘若那田文當真敢惹事,我來收拾他!」

    這廝,從來不知畏懼為何物。

    「我佔一個吧。」

    樂毅在環視了一眼諸小夥伴後說道:「阿仲雖然平日裡冷靜,但怒上心頭時,也難免會做出衝動的舉動,我如果在場,可以儘量確保事情不會朝著最壞的局面演變。」

    「我?衝動?」

    蒙仲一臉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

    樂毅輕哼一聲,淡淡說道:「你因為趙主父三番兩次不肯聽從你的建議,一怒之下就帶著區區五百兵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此事你忘了?」

    「……」蒙仲張著嘴無言以對,訕訕地笑了笑。

    最終,最後一個名額給了武嬰,因為武嬰比其他人都年長,且長得最為敦實強健,但論力氣與武藝,就連蒙虎、華虎、穆武幾人也並非他的對手。

    考慮到今晚的宴席中,田文或許會讓他那些劍士來挑事,帶上武嬰確實是不錯的選擇。

    「那就這麼定了,我,阿毅,阿虎、武嬰兄,我們四人赴宴……」

    還沒等蒙仲把話說完,就見華虎面色凶狠地說道:「阿仲,你放心,咱們幾個,到時候就帶著信衛軍侯在宮殿外,要是那個田文膽敢叫他身邊的隨從以多欺少,咱們幾人就殺進來!」

    聽聞此言,穆武、樂進紛紛點頭,甚至蒙虎還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好,就這麼辦!」

    「你們幾個可別給我惹事。」

    蒙仲趕緊讓這些小夥伴放棄這種危險的想法。

    帶兵殺到趙主父、趙王何皆在場的宮筵內?這是要謀反作亂麼?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找法啊!

    看著這亂哄哄的局面,蒙遂與向繚對視一眼,皆覺得自己有必要看著這幾個,免得這幫人真的做出來無法返回的事。

    傍晚時分,蒙仲帶著蒙虎、樂毅、武嬰三人,跟在趙主父身後,徐徐前往設有宮筵的宮殿。

    此時在那座宮殿內,宴請的賓客都已到場,就連趙王何與公子章也已到場,神色各異地注視著薛公田文與肥義、趙成、李兌、趙豹等趙國的臣子閒聊說笑。

    「趙主父到。」

    隨著一聲謁報,趙主父帶著蒙仲幾人邁步走入殿內。

    此時以趙王何、公子章、肥義等人為首,殿內賓客紛紛起身,拱手行禮。

    看得出來,趙主父的確熱衷於這種群星捧月般的感覺,朝著殿內諸賓客擺擺手,滿臉笑容地來到了屬於他的席位。

    在來到屬於他的席位前時,他忽然愣了一下。

    因為往常,他跟趙王何的案几是一樣的,無論造型、雕紋、以及擺放的位置。

    但今日,他的矮桌明顯要比趙王何大上一圈,且擺放的位置,也比趙王何稍稍靠後半個身位,這彷彿意味著,這個坐席,才是這座宮殿內最尊貴的。

    「主父請入席。」

    在諸賓客面前,趙王何朝著趙主父躬身行禮道。

    「……」

    看看趙王何,又看看屬於自己的那張矮桌,趙主父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忽然,他轉頭看向本來在他身後的蒙仲幾人,卻發現蒙仲已經已經到他們的座位去了。

    『必然是蒙仲這小子……』

    趙主父隱隱猜到了幾分。

    但猜到歸猜到,受到尊重的感覺,讓趙主父很快就「原諒」了蒙仲,甚至於,在回覆趙王何時,臉上的笑容也明顯要比平日裡多上幾分。

    旋即,宮中的宮女們獻上酒水、菜餚,趙主父轉頭瞧了一眼趙王何的坐席,就發現他的菜色還是比趙王何多一個。

    是的,僅僅只是多一個,但感覺卻大不一樣。

    「主父?」

    趙王何主動提醒趙主父為這場宮筵致酒辭。

    趙主父點點頭,端起酒樽說了幾句,無非就是歡迎薛公田文什麼的,另外再說兩句「祝趙齊兩國從此和睦相鄰」這種連趙主父本人都不相信的場面話。

    旋即,就進入了宮中樂女獻舞的環節。

    不得不說,趙國女子、尤其是宮中樂女那種婀娜的舞姿,著實是叫人感到驚豔。

    但今日,蒙仲卻無心欣賞那些趙女的舞蹈,而是暗中觀察著坐在對面那邊的田文。

    有那麼一次,田文的視線剛好與蒙仲撞上。

    見蒙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且目光也絲毫沒有閃躲的意思,田文在與他對視了大概幾息後,忽然略帶輕蔑地笑了一下,轉頭對旁席的安平君趙成低聲說了幾句。

    旋即,安平君趙成也朝著蒙仲看來了過來。

    『看來是無法避免了……』

    抿了一口酒樽內酒水,蒙仲面無表情地想道。

    果不其然,待等到賓客相互勸酒的環節,就看到田文端起酒樽,似笑非笑地,徑直朝著他走了過來。

    在他身後,跟著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以及一大幫田文的門客,有彬彬有禮的幕僚,亦有粗獷粗俗的俠勇。

    待走到蒙仲面前,田文端著酒樽似笑非笑地說道:「足下,想必就是率五百兵卒夜襲齊營,僥倖取得成功的蒙仲蒙司馬吧?呵,若非這份僥倖,怕是田某無緣見到足下。」

    聽聞此言,蒙仲緩緩站起身來,舉起酒樽面無表情地回道:「足下,想必就是僥倖生為靖郭君之子的田文田相吧?……若非這份僥倖,足下無緣見到的,又豈止是在下?」

    「……」田文面色頓變。

    而在蒙仲身後的席位中,在蒙虎的嘿嘿壞笑聲中,樂毅啪地一聲用手捂上了額頭。

    頓時間,宮殿內的嘈雜聲一下子就安靜了不少,一雙雙眼睛,皆目不轉睛地看著田文與蒙仲二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7 07:18
第141章:筵席間的爭執


    『這個小子……他說這話可真毒啊。』

    在薛公田文身後,他的幕僚「魏處」、「馮諼」二人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閃過幾絲異色。

    他們必須承認,事實上他們的主上——薛公田文,說話也很刻薄,將人家「五百兵成功夜襲數萬齊軍營寨」這件壯舉,戲稱為僥倖,但沒想到,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對方說話更刻薄,竟隱晦地表示田文之所以能站在這裡,完全是憑著他乃靖郭君田嬰之子的緣故。

    「小子,你說什麼?!……你好大的膽子,還不速速向薛公致歉?」

    在田文身後,有一名穿著打扮很奇特的俠勇怒聲斥道。

    聽聞此言,另外幾名有幸赴宴的俠勇亦叫嚷起來,甚至於對蒙仲怒目而視,然而蒙仲根本懶得搭理這些人,目不轉睛地直視著田文,直視著這名舉世聞名的貴公子。

    良久,田文抬手制止了身邊那幾名俠勇的叫嚷,面無表情地目視著蒙仲,冷冷說道:「蒙司馬,你方才所說的『僥倖』,是什麼意思?」

    蒙仲毫不退讓,爭鋒相對地說道:「田相方才口中的僥倖是什麼意思,在下所說的僥倖,它就是什麼意思!」

    聽了這話,田文臉上閃過幾絲憤怒,而他身後的那幾名俠勇,亦一個個眥目欲裂,凶狠地瞪著蒙仲,似乎要沖上前來教訓蒙仲。

    見此,武嬰、蒙虎二人當即從從席中站起,亦擺出凶神惡煞的樣子,甚至於蒙虎還怪叫道:「怎麼?要以多欺少?我這就去叫人……我五百名信衛軍弟兄就在殿外守著呢!」

    「阿虎!」

    樂毅趕忙制止蒙虎,同時略帶幽怨地看了一眼蒙仲。

    『說好的不衝動呢?』

    見蒙仲一說話就把薛公田文這等名下聞名的貴公子往死裡得罪,樂毅暗自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樂毅倒是也能理解蒙仲,誰讓田文一上來就用「僥倖」來概括他信衛軍夜襲齊營這件事呢,這話就算是他樂毅聽了,亦讓他心中火大。

    「這位……蒙虎小兄弟。」

    安平君趙成忽然插嘴,似笑非笑地說道:「薛公乃是我趙國的貴客,是蒙司馬言語衝撞了薛公,蒙虎小兄弟不勸說蒙司馬向田相道歉,竟還要召入殿外的信衛軍,呵呵,不知是信衛軍,到底是趙主父的近衛,還是你等的私軍呢?」

    蒙虎聞言毫不客氣地罵道:「誰他娘的是你小兄弟?我跟你很熟麼?不要臉的老東西,叫我蒙卒長!」

    「……」安平君趙成瞠目結舌,指著蒙虎氣地渾身發抖。

    要知道,他趙成那可是趙肅侯的兄弟,趙主父的叔父,趙國上下誰不是對他畢恭畢敬,然而今日,他卻被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罵做「不要臉的老東西」,趙成何曾遇到過這種事。

    從旁,奉陽君李兌嘴角揚起幾絲冷笑,對蒙仲說道:「蒙司馬,你就縱容你的屬下對安平君如此無禮?」

    「哦?」蒙仲轉頭看向李兌,平靜問道:「我的屬下做了什麼對安平君無禮的事嗎?」

    「呵呵呵。」李兌笑了兩聲,指著蒙虎對蒙仲說道:「這位小……唔,這位蒙虎卒長,目無尊卑,當眾辱罵安平君為……呃,不要臉的老東西,這話在場眾人都得一清二楚,蒙司馬還要狡賴麼?」

    「哦。」蒙仲故作恍然地點了點頭,旋即拍了拍蒙虎的肩膀,淡淡說道:「我不覺得我兄弟這話有什麼問題。」說著,他環視了一眼,旋即看著安平君趙成,淡淡說道:「我蒙仲,現如今怎麼說也是趙國的臣子,我方才,薛公田文一上來就羞辱在下,在下反羞辱之,然而,安平君卻無視了薛公對在下的羞辱,硬是要我蒙仲,一名趙國臣子,為了莫須有的事而向薛公道歉,視趙國的顏面於無物,我請問安平君,您這樣的做法,稱得上是『要臉』麼?……所以我兄弟罵你不要臉,並沒有錯,對麼?」

    安平君趙成聞言,臉上浮現濃濃的憤怒,咬牙說道:「那『老東西』呢?!」

    蒙仲笑了兩聲,說道:「老,這是敬稱啊,至於東西嘛,不如就由你自己來決定吧。安平君,你說你是不是東西?」

    「你……」安平君趙成臉上湧現濃濃的震怒之色,但又不敢發作。

    也是,他怎麼敢承認自己「不是東西」呢?

    雖說「是東西」也不好聽,但總比「不是東西」好太多了吧?

    而見此,蒙仲暗自冷笑一聲,故意露出笑容說道:「所以我說嘛,『不要臉的老東西』,這並非是我兄弟在羞辱安平君,只是陳述一件事實而已。」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奉陽君李兌,笑道:「奉陽君,這個解釋你滿意了嗎?」

    「……」

    看了一眼敢怒不敢發作的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勉強笑了笑,不敢多說什麼,畢竟他也怕當面罵他老東西——他可辯不過這個蒙仲。

    此時在不遠處,趙王何面露擔憂之色地看著蒙仲那邊,頻頻用眼神示意趙相肥義。

    見此,肥義便假意勸酒,端著酒樽來到了趙王何身邊。

    「肥相,您不出面制止嗎?」趙王何低聲說道。

    肥義微微搖了搖頭,低聲對趙王何說道:「君上,對於蒙司馬的才能,老臣稍稍瞭解,無論是趙成、李兌還是田文,未見得能讓蒙司馬吃虧……您不是想看看蒙司馬的本事麼?這是一個好機會啊。」

    「……」趙王何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忍不住又問道:「真不會有事嗎?」

    「君上且放心吧。」肥義低聲笑道:「您看趙主父。」

    趙王何偷偷回頭瞧了一眼趙主父,卻發現趙主父正端著酒樽,饒有興致地看著蒙仲那邊,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可能是注意到了肥義、趙王何二人的目光,趙主父看了一眼肥義,二人對視一眼,頗有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平心而論,趙主父對於薛公田文也沒有什麼好感——首先,趙主父對任何齊人沒有好感,無論是田朌、田章、還是田文;其次,田文那近千人的排場,讓趙主父對這個浮誇的傢伙更加沒有好感;更別說,田文昨日初到邯鄲後,就跟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那些人湊到了一起。

    要知道,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那可是趙主父如今想奪回王權的最大阻礙。

    至於趙相肥義,他想的問題則比趙主父更多。

    他一方面需要仰仗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來遏制趙主父與公子章,但另一方面,他也要遏制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自然不能坐視趙成、李兌二人借田文的名氣做出什麼他所不喜的事來。

    另外,他也不介意拿趙成、李兌、田文等「磨礪」一下蒙仲,畢竟在解決了趙主父與公子章的問題後,他還想要重用蒙仲,到那時候,蒙仲勢必要跟趙成、李兌有一番衝突——今日先給蒙仲「練練手」,肥義覺得這個主意並不差。

    至於薛公田文嘛,肥義也覺得這位貴公子過於傲氣了,並不介意借蒙仲的手挫一挫田文的銳氣,讓田文能明白,終歸這是在趙國,且齊國如今臣服於趙國,田文應該用更加尊敬的態度來對待趙國。

    也正是這些原因,無論是趙主父還是趙相肥義,暫時都沒有制止事態的意思,任由蒙仲幾人單獨應對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與薛公田文——他們也想看看,蒙仲這幾名少年,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

    而此時在蒙仲那邊,安平君趙成已經被蒙仲、蒙虎二人氣地渾身發抖,而奉陽君李兌,則是害怕自己也受到蒙仲幾人的羞辱,不敢過分逼迫,故意對田文說道:「薛公,您看這事……」

    很顯然,他這是故意挑唆田文出面針對蒙仲。

    田文壓了壓手回應奉陽君李兌,旋即目視著蒙仲,冷冷說道:「小子,田某周遊諸國,無論到何處,皆被奉為上賓,卻從未碰到過像你這麼狂妄無禮的人……」

    蒙仲平靜地說道:「不,在下覺得,田相是見慣了阿諛奉承的人,以至於當有一名正直的人無視你的威嚴時,就被你認為是狂妄無禮。……你真覺得,你被各國奉為上賓,這全然都是你自身的才能麼?既然如此,足下不妨說幾件生平的得意之事,讓在下敬仰敬仰。」

    聽聞此言,田文冷哼一聲道:「我有數千門客……」

    「那是令尊靖郭君的功勞,與您何干?」蒙仲淡然的打斷道:「若非您是靖郭君的愛子,得到了富饒的薛邑作為封邑,你哪裡養活地起數千門客呢?」

    田文聞言面色一滯,咬牙又說道:「我曾前赴秦國為相……」

    「哦。」蒙仲點點頭,再次打斷道:「我聽說過這事,這個秦相,大概沒當多久吧?然後就險些死在秦國,最後還是靠著您身邊一名門客,替你盜取了已經贈送於秦王的白狐皮裘,將其轉贈於秦王的寵妾,這才得以被秦國釋放,然後又連夜逃回齊國,在路遇秦關時,又全靠一名門客學雞叫,才讓那座秦關提早開啟關隘,以便您能逃回齊國……嘖嘖,自負才能的薛公田文,最終靠著雞鳴狗盜之徒才得以從秦國逃回,難道這件事對於田相來說,竟然是一件值得讚頌的功績?」

    「……」

    田文恨得咬牙切齒。

    不得不說,其實蒙仲是故意混淆了這件事。

    首先,田文的秦相之位,是被趙主父設法弄掉的——趙主父當初得知田文赴秦為相後,生怕秦齊兩國聯合起來對趙國不利,於是便讓身在秦國的趙國遣臣「樓緩」設法向秦王、宣太后進讒,最終讓樓緩代替田文成為了秦相。

    至於田文險些死在秦國,這也是秦國、趙國都知道田文的才能,不希望他返回齊國,因此才想設法將其除掉,以至於逼得田文連夜倉皇出逃。

    似這般,也難怪後來田文在逃回齊國的途中,在經過趙國時,讓身邊的門客屠戳了趙國一個縣城——他本來就恨趙國差點就讓他死在秦國,再加上有些不知死活的趙人笑話他矮小瘦弱的身材,田文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而這,也是趙國事後掩蓋了這件事,並沒有追究田文的其中一個原因。

    是故,田文被秦國罷相,甚至險些死在秦國,這反而是他有才能所導致,但是蒙仲用充滿嘲諷的話說出這段經歷,這就很難讓人細細琢磨其中的緣由,大多都嘲笑於田文險些死在秦國這個事實,以及他身邊蓄養的那些門客——當時田文身邊有數百名門客,但是幫助田文從秦國逃回齊國的,卻是兩名雞鳴狗盜之徒,不得不說,這是莫大的諷刺。

    這不,就連田文的客卿魏處、馮諼二人也忍不住了。

    魏處與馮諼二人,皆是田文身邊最倚重的客卿之一,與一些在田文座下為食客混飯吃的人不同,這兩位是真正有真才實學,且有遠見的人。

    在這二人當中,馮諼最為有名。

    當初馮諼為田文在薛邑收取「息錢(高利貸)」時,馮諼詢問田文:「債收回後,要買什麼東西回來?」

    田文就很隨意地說道:「看我家中缺少什麼,你就買什麼回來。」

    馮諼點點頭表示明白。

    後來馮諼來到薛邑後,將薛邑所有欠田文息錢的邑民召集起來,當眾燒燬了一箱箱債據,讓薛邑的邑民大呼「薛公仁義」。

    次日,馮諼便從薛邑返回了臨淄,向田文覆命。

    當時田文很驚詫,便問馮諼:「你買了什麼回來?」

    馮諼便回答道:「我觀您家中豐衣足食,犬馬美女皆有,便為您買了『義』回來。」

    田文很不解:「什麼是『買義』?」

    馮諼便解釋道:「您不善待你的邑民,而加以高利(貸債),邑民苦不堪言,於是我違反了您的命令,將所有的借據都燒燬了,邑民皆稱頌您的仁義,這就是『買義』。」

    田文很不高興,就將馮諼驅逐了。

    結果一年之後,當田文返回薛邑後,邑民夾道歡迎,田文這才意識到馮諼的良苦用心,連忙又派人尋覓馮諼的蹤跡,將後者請回來擔任客卿。

    這即是「馮諼市義」的典故。

    而魏處,他與馮諼做了一樣的事,也為田文買到了『義』,並且也同樣曾被田文驅逐,直到田文認識到『民心』的珍貴後,才把馮諼與魏處重新請回來擔任客卿。

    不過與馮諼不同的是,魏處長於內政,而馮諼善於辯論,因此魏處雖被尊稱為「魏子」,而名聲卻不如馮諼響亮。

    但不管怎樣,魏處也好、馮諼也罷,皆是田文身邊門客中有真才實學,值得令人尊敬的人才。

    而今日,見蒙仲似乎有嘲諷田文身邊門客的意思,善於辯論的馮諼就忍不住了,他站出來與蒙仲爭辯道:「蒙司馬所言,馮某不敢苟同。」

    說著,他向蒙仲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薛公身陷秦國,那是因為某些緣故所導致,蒙司馬不明其中究竟,便做出武斷的認為,這是不可取的。……請蒙司馬向薛公與諸門客致歉。」

    見對方彬彬有禮,蒙仲的面色亦緩解了許多,聞言平靜地說道:「先生說得對。同理,薛公不知我信衛軍夜襲齊營的凶險,便認為全然是僥倖所致,這也是不可取的,請先生您先說服薛公向在下與五百名信衛軍士卒致歉。」

    馮諼愣了愣,旋即搖頭說道:「蒙司馬此言詫異……在下並不否認,薛公對蒙司馬或有幾分偏見,只怪近年來的宋國。宋國近幾年來,先是覆亡滕國,隨後又發兵進攻我薛邑,你知道,薛邑正是薛公的封邑,要論冒犯的話,不正是宋國冒犯在先麼?」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那薛公就去找宋王理論啊,跟在下何干?」

    聽聞此言,馮諼笑著說道:「換而言之,蒙司馬亦覺得宋國進犯薛邑,非仁義之舉?」

    「……」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在深深看了一眼馮諼後,微笑著說道:「仁義或不仁義,那要看薛邑的民心,當初齊國進犯燕國時,孟子便曾規勸齊王,倘若燕國的國人歡迎齊國軍隊,那麼齊國就吞併燕國吧;倘若燕國的國人抵制,齊國的軍隊便撤回來吧。……今宋國佔據薛邑,也是這個道理,仁義或不仁義,我說了不算,田相說了不算,先生說了也不算,得看薛邑的邑民是什麼態度。……先生以為呢?」

    馮諼皺著眉頭看著蒙仲,旋即笑道:「薛邑邑民,人人稱頌薛公的仁義。」

    「包括放息錢?」蒙仲輕笑著說道:「我曾聽說,薛公為了蓄養數千投奔而來的食客,大肆在封邑收刮錢財,用息錢剝削邑民,為了滿足薛公「蓄養門客」的慾望,而收刮邑內的民眾,這怎麼談得上仁義呢?」

    「非也。」馮諼搖頭說道:「蒙司馬所說,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近些年,薛公時常將一些無力償還息錢的邑民免除息錢,這份寬厚,難道還不能稱作仁義嗎?」

    蒙仲哈哈大笑道:「我先給先生講個故事吧。……我聽說這世上一人好養獼猴,但由於養得獼猴太多而家財匱乏,於是養猴人便對那群猴子道:早上給你們三個橡子,晚上給你們四個。眾獼猴大怒。於是養猴人又說道:那早上給你們四個橡子,晚上給你們三個,那群獼猴這才歡喜。……薛邑的邑民,本來就是因為稅收繁重,無力交付,這才從薛公這邊借了息錢以養家餬口,且因此欠下了薛公大額息錢,以利滾利,最終到了無力償付的地步。薛公免除了一部分本來就不該收取的息錢,竟讓薛邑的邑民稱頌他為『仁義』?……嘖嘖,薛公真的是很擅長治民啊!呵,在下反問先生,這種詐術,也稱得上是仁義嗎?」

    「……」馮諼啞口無言。

    此時,蒙虎見馮諼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哈哈大笑道:「我兄弟集道、名、儒、兵四家學術之長,足下與他辯論,簡直是自取其辱!」

    「阿虎……」

    蒙仲低聲示意著蒙虎。

    『集道、名、儒、兵四家學術之長?』

    馮諼、魏處等人聽了皆大感吃驚,就連滿臉陰沉的田文,亦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蒙仲幾眼。

    此時,趙相肥義這才徐徐走到蒙仲身邊,似有深意地代蒙仲介紹道:「薛公,此子年紀雖小,但卻是莊子、惠子、孟子的弟子……」

    「我不是……」

    蒙仲本想解釋自己並非孟子的弟子,奈何肥義的聲音完全把他蓋了過去:「宋國的惠盎、齊國的匡章,皆與此子兄弟相稱……」

    『田章?』

    田文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閃過幾絲異色。

    不得不說,田文雖名聲享譽天下,但就像蒙仲所說的那樣,他田文的名聲,大多都來自他蓄養數千門客,而這,乃是他父親靖郭君田嬰的遺澤,倘若田文沒有他父親留下的家業,哪裡有能力蓄養數千名門客,並因此聞名於世呢?

    但田章不同,田章雖然也是出身士大夫家族,但他的功績那是確確實實的,初次破秦讓秦國向齊國俯首陳臣,繼而滅燕,五十日攻佔燕國全境,然後敗楚,打得楚國再向齊國稱臣,前兩年都又聯合魏國、韓國,攻破了秦國的函谷關。

    雖然田章經歷的戰陣的確不多,但每次都能影響整個中原的格局。

    與田章相比,不得不說田文還遜色不少。

    本來,肥義有意提起田章,是為了緩和蒙仲與田文二人的矛盾,同時嘗試將田文拉攏到趙王何這邊——畢竟,雖然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已經與田文建立了不錯的關係,但「舊貴族派」,並不能與趙王何為首的「新君派」混淆。

    兩者的利益立場是不同的。

    但很可惜,心高氣傲的田文,並沒有理會肥義的圓場,他在凝視了蒙仲片刻後,恥笑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你敢羞辱田某的仰仗麼?」

    一聽這話,蒙仲就猜到他新結識的兄長田章,與田文的關係並不融洽,或者說,田章與田文的關係,還沒好到讓田文能笑釋這場爭執的地步。

    於是蒙仲淡淡說道:「從頭到尾,在下並未羞辱田相,只不過田相自己這麼認為罷了……」

    「好,你很好。」

    田文點了點頭。

    此時,他身後閃出一名俠勇,指著蒙仲說道:「我看不下去了!那個小子,你何德何能,膽敢羞辱薛公?你既然說你率五百兵夜襲數萬齊軍並非僥倖,那好,你可有膽量與我用劍術一較高下?」

    「小子,你敢麼?!」

    「小子,是個男兒的話,就用劍術一較高下!」

    在田文身後,那些俠勇紛紛開口擠兌道。

    「……」

    蒙仲冷淡地掃視了一眼那些俠勇。

    怒氣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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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筵席間的爭執(二)


    『比試劍技?』

    趙相肥義皺皺眉,開始為事態感到擔心了。

    雖然他也聽說,像蒙仲這種家族子弟,一般在八歲到十歲左右就會開始鍛鍊武藝,且蒙仲在趙國時,也曾展示過他在武力方面的能力,但即便如此,滿打滿算蒙仲習武也不到十年,並且考慮到此子又是莊子、惠子、孟子的弟子,肯定是文才勝過武學,未必招架地住薛公田文身邊那些俠勇。

    要知道那些粗獷的俠勇,那可是憑著武力、憑著劍技才得到了田文的賞識,且年齡也比蒙仲至少年長十歲,似這種比試,根本就不公平。

    想到這裡,肥義立刻開口勸阻道:「薛公,請約束您的門客,王宮之內,不宜動刀動劍……」

    聽聞此言,那名俠勇滿臉憤慨地叫嚷道:「肥相,我敬重您是一位賢良之人,但請您莫要插手干涉此事……」說著,他轉頭用凶惡的目光盯著蒙仲,狠聲說道:「我輩雖說粗鄙,但也知曉「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所謂養士千日,用在一時,我牟肖在薛公門下數年,寸功未建,然薛公卻待我如知己手足,今日有狂妄之徒出言羞辱薛公,我若視若無睹,還配稱之為人麼?!」

    說罷,他目視著蒙仲喝道:「小子,你可敢應戰?!」

    聽了這個名為牟肖的俠勇一番話,在旁圍觀的賓客們微微點頭。

    士為知己者,這個典故說的是「豫讓」。

    豫讓是晉國「六卿之亂」時期,智家宗主「智伯瑤(荀瑤)」的門客。

    當時,智伯瑤聯合魏氏、韓氏,進攻趙氏,沒想到魏氏與韓氏兩家恐懼趙氏覆滅後智家對他們下手,便在三家聯軍進攻趙氏最後的領地「晉陽」時,暗中聯合趙氏,裡應外合重創了智氏,致使智家一敗塗地。

    隨後,趙氏的家主「趙襄子」,聯合魏氏、韓氏,反攻智家的領土,殺死了他深深記恨的智伯瑤,並將後者的頭顱,製作成了酒器。

    智家,因此在晉國消亡,一部分族人逃亡秦國。

    而此時,智伯瑤的門客豫讓卻沒有逃跑,他用木漆塗抹全身,故意使全身皮膚潰爛,又吞下火炭故意使嗓子沙啞,改頭換面,就是為了刺殺趙氏的宗主趙襄子,為智伯瑤報仇。

    第一次行刺時,豫讓躲在茅廁裡,趁趙襄子出恭時驟然發難,只可惜被趙襄子的護衛抓到。

    被抓獲後,趙襄子向豫讓問清楚了原因,得知豫讓「吞炭漆身」就是為了刺殺他為智伯瑤報仇,頗為動容,對左右說道:「智伯瑤已死,並且無後,然此人仍要為其主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殺之不義,我當謹避之。」

    於是,便叫衛士放過了豫讓,且此後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豫讓。

    果不其然,豫讓在被釋放後,依舊沒有打消報仇的信念,哪怕他的友人勸告他放棄這段仇恨:您曾經也侍奉過范氏、中行氏,為何唯獨對智伯如此忠誠?

    此時豫讓便說出了那句千古流傳的名言:范氏、中行氏以眾人(普通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唯知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那名友人又勸他道:憑你的才能,倘若竭盡忠誠去侍奉趙襄子,那他必然重視你和信賴你,何不等你得到他的信賴以後,再殺他為舊主報仇呢?

    豫讓笑著說道:為舊君主而去殺新君主,這是極其敗壞君臣大義的做法。我欲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就是為了闡明君臣大義,並不在於是否順利報仇。我若委身於趙襄子,做了人家的臣子,卻又在暗中陰謀計畫刺殺人家,這就等於是對君主有二心。我今天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即是為了使後世天下懷有二心的人臣羞愧!

    得知豫讓這番話後,趙襄子更加敬重豫讓的為人,命衛士不得洩露他的行蹤,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豫讓。

    然而,豫讓花了很長時間、用了很多精力,仍然還是打聽到趙襄子的行蹤,躲在趙襄子必經之路的一座橋樑下。

    遺憾的是,豫讓的第二次行刺,還是沒有成功,據說是豫讓的殺氣驚動了趙襄子的坐騎,讓趙襄子下意識就想到了豫讓:「肯定還是豫讓。」

    於是,趙襄子命衛士到橋下搜尋,果然找到了豫讓,並再次將其捕獲。

    本來趙襄子並不想殺豫讓,但又擔心豫讓一次又一次地來刺殺他,再加上從旁衛士的勸說,他最終還是決定殺死豫讓。

    然而在他下令殺死豫讓前,豫讓提出了一個懇求,即希望趙襄子脫下身上的袍子,讓他用利劍將袍子毀壞,豫讓表示,這樣的話,縱使他不能殺死趙襄子,但也能對智伯有所交代了。

    趙襄子憐憫於豫讓的忠義,便脫下了袍子命衛士交給豫讓。

    隨後,豫讓在用劍砍爛了趙襄子的袍子後,大喊一聲「我終於可以報答智伯了」,隨即引劍自刎。

    趙襄子憐憫其忠義,下令將豫讓厚葬。

    至此,豫讓成為了天下義士的榜樣,留名青史。

    至此,「君憂臣牢、君辱臣死」,便成為了天下義士乃是義臣的信念。

    正因為如此,當這名叫做牟肖的俠勇試圖挑戰蒙仲而報復蒙仲對薛公田文的「羞辱」時,縱使是趙國的臣子們,亦微微點頭,用讚賞的目光看著牟肖等俠勇,甚至於,用略帶輕蔑的目光,看著至今仍然沒有做出表態的蒙仲。

    也難怪,這就是當世對於「義」的定義與風俗。

    不得不說,這些趙國的臣子們,他們與蒙仲非親非故,當然不會為蒙仲說話,此時出面勸阻的,只有肥義,因為肥義唯恐蒙仲被田文的那些俠勇傷害到,畢竟他還希望著蒙仲日後繼承他的衣缽,盡心輔佐趙王何呢。

    想到這裡,肥義提高聲音了聲調,對薛公田文說道:「薛公,您是天下聞名的齊相,竟要與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計較麼?」

    見是肥義開口,薛公田文那繃緊的面龐稍稍鬆了松,只見他輕笑著說道:「肥相言重了。……田某豈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名少年計較呢?只不過這名少年幾番出言羞辱在下,在下的門客嚥不下這口氣罷了。……我的門客欲為我討回這口氣,我又怎麼能阻止他們呢?不過肥相放心,田某保證不至於傷害到這名少年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轉頭對牟肖說道:「牟肖,在這宮殿之內,行兇傷人萬萬不可,不過,以劍術切磋,為在座的賓客增添幾分興致,這倒無妨。」

    聽聞此言,那牟肖頓時會意,在舔了舔嘴唇後,衝著蒙仲叫嚷道:「小子,你聽到了吧?我不傷你,不過與你切磋劍術而已。……你不是曾率五百名士卒夜襲數萬齊軍且取得勝利麼?想必武力不俗吧?可有膽量與我輩切磋切磋?」

    「薛公……」

    肥義忍著心中的不快,還要勸說,卻見奉陽君李兌笑著插嘴道:「肥相,只是切磋切磋,這又無妨?蒙司馬率五百兵而破數萬齊軍的壯舉,老夫雖有所耳聞,但終歸不曾親眼見過,如今正好趁機機會讓老夫見識見識。……安平君,您覺得呢?」

    安平君趙成看著蒙仲,冷哼一聲,假惺惺地說道:「奉陽君所言極是,老夫亦想見識見識蒙司馬的武藝。」

    不得不說,一開始的時候,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對蒙仲等人倒也沒什麼惡感,只不過蒙仲「竄起」的速度太快了,先是被趙主父看中收為近衛,不久之後又升為近衛司馬,執掌五百信衛軍。

    更關鍵的是,蒙仲非但與安陽君趙章、田不禋等人關係不清不楚,而近幾日似乎與肥義、趙王何等人也攀上了交情。

    要知道,就算蒙仲投身以趙王何為首的「新君派」,這對趙成、李兌等人來說,也絕對談不上是自己人,更遑論這小子是真的勇猛,率五百信衛就敢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留著這小子在,無論這小子支持趙主父、公子章,亦或是支持趙王何,這對趙成、李兌等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再加上此人的兄弟蒙虎出言不遜,若能借助薛公田文的手剷除此子,趙成、李兌自然是樂見其成。

    「安平君、奉陽君,你們……」

    見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竟然幫著薛公田文這個外人來擠兌蒙仲這名他趙國的臣子,肥義心中陣陣驚怒,面色難看地抬手指二人正要開口,卻見旁邊伸出來一隻手,將他的手按了下去。

    他下意識轉過頭,就見蒙仲神色平靜地對他說道:「肥相,就到這裡吧。……肥相的庇護之情,在下銘記於心,不過這件事因我而起,還是由我來面對吧。」

    「……」

    肥義驚疑不定地看著蒙仲,見後者神色平靜好似並不作偽,這才遲疑著緩緩點了點頭。

    在說服肥義之後,蒙仲直視著田文。

    『阿仲動怒了……』

    在場最瞭解蒙仲的蒙虎,見蒙仲面色愈發平靜,暗自興奮地舔了舔舌頭。

    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族伴,蒙虎太瞭解蒙仲了,他很清楚,別看蒙仲此刻面色平和,但實則內心恐怕是早已怒火中燒。

    不得不說,蒙虎猜得一點不錯,蒙仲對田文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

    要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田文出言不遜、故意生事,但是因為兩人身份的差距,以至於趙國的臣子有意無意地偏袒田文——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這些人就不說了,其餘的趙國臣子,哪怕是此前與蒙仲關係還不錯的陽文君趙豹,都沒有出面為蒙仲說話。

    整個殿內,就只有肥義在竭力緩和事態,為他辯解。

    而更可惡的是,田文與他的那些門客俠勇們始終咄咄逼人——他蒙仲只不過是反唇相譏,就被定罪為羞辱田文,那田文率先開口羞辱他與他的信衛軍,這又如何解釋?

    「田相,這是你的意思麼?」

    抬手指著牟勇等凶神惡煞的俠勇們,蒙仲很平靜地問道。

    可能是因為自信自己門下的俠勇,定能好好教訓一番這個膽敢羞辱自己的小子,田文此刻心中的惱怒已消散了幾分,更多的,則是落井下石般的快感,他輕笑著說道:「小子,田某原諒你方才的羞辱,你只需與田某的門客切磋一番劍術,為在場的賓客助助興即可。」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擠兌道:「還是說你怕了,怕輸給田某的門客?要做一個懦夫?」

    聽聞此言,牟肖那些俠勇們哈哈大笑。

    在那刺耳的嘲笑聲中,蒙仲釋然一笑,微笑著說道:「在下願意接受田相的挑戰,只不過,我希望田相自己出面,而莫要假以人手……」

    田文聞言臉上的笑容一僵,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蒙仲問道:「你要我……與你切磋?切磋劍技?」

    說罷,他哈哈大笑起來。

    與此同時,那牟肖亦叫罵道:「小子,你算什麼東西,竟妄想薛公出面?」

    「你又算什麼東西?!」

    蒙仲迅速冷冷瞪了一眼那些俠勇,毫不客氣地呵斥道:「我蒙仲,乃宋國軍戶出身,祖上幾代皆是「車士」,為國征戰,出生入死,方得到「士」的名爵,而我蒙仲,十四歲參戰,出征便斬殺四名滕國士卒,宋王方授我「中士」的名爵。……而你等算什麼東西?會幾手劍技,投身田文門下,吃喝玩樂,搖身一變就能成為「士」了?簡直侮辱了「士」這個名爵!……只不過是一些仗著匹夫之勇的蠻夫而已,若非憑著田文的關係,你們有什麼資格站在我面前狐假虎威?!難道齊國就是靠著你們這些匹夫,才戰勝了秦國?」

    「你這小子……」牟肖等俠勇們勃然大怒,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因為蒙仲說得沒錯,他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正路出身的「士」,基本上都是沒有家業、背井離鄉的流民與亡命之徒,只是因為懂得些劍術,便假稱「俠士」,投奔到薛公田文門下。

    不得不說,他們這種「士」,僅僅只是一個虛名,根本經不起推敲。

    「閉嘴!」

    直視著牟肖那些俠勇,蒙仲語氣冰冷地說道:「在我眼裡,你等匹夫已經是死人了,就老老實實呆在那,待會有你們死的時候!」

    「……」

    聽到蒙仲這一番話,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別說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薛公田文等人被蒙仲的「豪言」驚呆了,就連肥義亦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而此時,就見蒙仲抬手指向田文,沉聲說道:「薛公,你想試探我是否名副其實,何不親自上場呢?還是說你怕了?怕輸給我?要做一個懦夫?」

    他用田文方才奚落他的話,反擊著田文。

    聽聞此言,田文氣得渾身顫抖,他活到如今活了三十多歲,除了在秦國時曾遭遇羞辱,在其餘國家時,誰不是對他敬重有加?

    然而面前這個年僅十六七歲的少年,竟然敢如此羞辱他。

    「你……」

    「呵。」以一聲輕笑打斷了田文,蒙仲再次用田文方才羞辱他的話奚落道:「只是切磋而已,在這宮殿之內,行兇傷人萬萬不可,不過,以劍術切磋,為在座的賓客增添幾分興致,這倒也無妨……」

    「……」

    田文氣地雙拳緊攥,雙目冒火。

    見此,他的客卿魏處連忙小聲勸阻道:「薛公,不可衝動。」

    說著,魏處凝重地打量了幾眼蒙仲。

    他很清楚,這位叫做蒙仲的少年雖然年紀輕,但卻是確確實實殺過人的正統甲士出身,而薛公田文自小養尊處優,雖然也曾學習武藝,但未見得就會是那名少年的對手。

    萬一被那名少年傷到,這可如何是好?

    退一步說,就算不曾被傷到,但只要落敗,相信薛公田文至此難免會成為天下的笑柄——似這種勝之不武、敗之顏面喪盡的賭鬥,又有何益?

    在魏處的提醒與勸阻下,田文總算是按耐住了心中的怒火,他壓壓手示意那些此時正對蒙仲破口大罵的俠勇們,目視著蒙仲冷笑道:「小子,你雖是甲士,但還不配與田某切磋。……你明知田某不會自降身份與你賭鬥,卻仍要挑戰田某,呵呵呵,倒還真是狡猾至極!」

    「彼此彼此。」

    蒙仲冷笑著譏諷道:「田相明知我乃統兵的將領,學的『萬人敵』的兵法,而非匹夫之勇的劍技,卻叫門下擅長劍術之人來挑戰我,欲以彼之長處,攻我之短處,論狡猾,在下遠遠不及田相!」

    說到這裡,他曬然一聲,嘲諷道:「您幹嘛不直接叫這些人跟我比歲數呢?在場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將在下擊敗,這樣您豈不就贏定了?」

    聽到蒙仲這一番滿帶嘲諷的調侃,殿內響起了一陣輕笑聲,大概是覺得蒙仲這話說得有趣。

    不過待田文羞惱地轉頭看去時,殿內的趙臣們紛紛收起了笑容,唯獨趙主父、趙王何,以及公子章等人,臉上仍掛著輕笑。

    在這些人當中,趙主父恐怕是最顯得風輕雲淡的,彷彿穩坐釣魚台的老翁,似笑非笑地看著蒙仲與田文的爭執。

    而公子章則是滿臉的解恨之色。

    雖然他方才並沒有為蒙仲辯護,但那是因為田不禋「暫且靜觀其變」的勸告,但只要田文門下的那些俠勇膽敢放肆,他會立刻下令招入殿外的衛士,將這群俠勇大卸八塊。

    這不,事實上公子章帶來的將領們,早已不動聲色地站在了蒙仲幾人那一側,神色不善地盯著趙成、李兌、田文那些人——這也是牟肖等那些俠勇,迄今為止只敢對蒙仲嘲笑、叫罵,卻不敢衝過來圍攻蒙仲的原因。

    至於趙王何,他更多的則是激動,激動於蒙仲直面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薛公田文等人,卻從始至終面不改色,且在言語交鋒時絲毫不落下風。

    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何方才肥義坐視蒙仲被趙成、李兌、田文等人圍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看出蒙仲真正的能耐。

    『若是蒙卿能全心全意輔佐寡人……』

    想到激動處,趙王何不自覺地亦攥住了拳頭。

    而此時在這座殿內的角落,其實還有一個人似趙王何這般激動,激動地雙拳握緊。

    這個人,即宦官令繆賢身邊的一名少年。

    只見這名少年用憧憬的目光看著不遠處的蒙仲,雙拳緊握,喃喃說道:「實在是……那位蒙司馬實在是氣魄驚人,縱使面對安平君、奉陽君、薛公田文等人,亦毫無懼色……奈何我人微言輕,否則……」

    「否則你要怎樣?」

    似乎是聽到了這名少年的喃喃聲,宦官令繆賢一巴掌拍在這名少年的頭上,低聲罵道:「那蒙仲只是虛張聲勢,又豈是真的不懼?相如,你父與我有交情,是故我才將你帶到宮內,你可別給我惹事。……趙成、李兌、田文,我可一個都得罪不起。」

    「是……」

    那名叫做「相如」的藺姓少年,諾諾地點了點頭。

    『那豈是虛張聲勢呢?』

    少年不敢抗拒繆賢,再次用憧憬、敬佩的目光看向場中的蒙仲。

    『大丈夫當如是,不懼權貴……若我有朝一日……』

    看了看自己瘦弱的雙手,又看了看遠處的蒙仲,他暗暗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得不說這名少年猜得不錯,蒙仲並非虛張聲勢,儘管他被在場眾人嘲笑,或嘲笑不自量力竟欲挑戰田文,或嘲笑他膽怯,這才故意藉口挑戰田文而逃避那些俠勇的挑戰,但從始至終,蒙仲面不改色,頗有道家「榮辱不驚」的處世態度。

    這讓在遠處旁觀的鶡冠子暗暗點頭:此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時,田文仍在用言語逼迫著蒙仲:「小子,你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不敢應戰我門下俠士而已,似你這般膽怯懦弱,也配自稱是士?」

    「匹夫之斗,也稱得上是勇武麼?」蒙仲反唇譏笑道:「田相稱這些俠勇個個勇武,且不知他們為齊國爭取到了多少利益?既然這些俠勇這般勇武,田相何以讓這些俠勇留在魏國,而不曾趕赴戰場呢?」

    說到這裡,他深吸一口氣,正色說道:「在我蒙仲看來,「勇武之士」,只有為國征戰的甲士有這資格,而並非這些熱衷於匹夫之斗的俠勇。……田相前前後後反覆對在下率五百兵夜襲數萬齊軍一事抱有懷疑,那不如就再玩地大些,田相出五百人,我亦出五百人,於城外相約比鬥……」

    說到這裡,他掃視了一眼那些仍在叫囂的俠勇們,一字一頓地說道:「待我率五百信衛屠盡這五百匹夫之士後,只要我方有五十人傷亡,就算我蒙仲輸了!到時候田相如何處置在下,皆悉聽尊便!如何?」

    「……」

    頓時間,殿內鴉雀無聲。

    非但田文啞口無言,就連那些方才還在叫囂的俠勇,他們在聽到了蒙仲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話後,亦下意識地停下了嘲諷與辱罵。

    「田相意下如何?!」

    邁步踏上前一步,蒙仲直視著田文的雙目,沉聲逼迫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7 07:19
第143章:賭鬥


    「田相意下如何?!」

    蒙仲邁前一步,實質性地威迫著薛公田文,這份膽魄,讓在場所有趙國臣子無不刮目相看,甚至於,隱隱有倒抽冷氣的聲音響起。

    『這小子竟敢……他竟然敢……』

    薛公田文的眼神變得凶惡起來,瞪著眼前這個與他爭鋒相對的少年,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他活了三十幾年,卻還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狂妄過。

    然而蒙仲方才那一番殺氣騰騰的話,或者說是宣告,卻又彷彿一盆涼水,將他心中的那份怒火澆滅。

    他出五百名俠勇,對方出五百名士卒,使雙方在城外廝殺?

    就算田文再看好他門下的那些俠勇們,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那五百名俠勇就能戰勝對方五百名正規士卒。

    可能一對一賭鬥的話,俠勇方有著很大優勢,因為俠勇很擅長這種單打獨鬥的方式,且掌握有精湛劍術的他們,單人實力還要勝過一般的士卒。

    這不奇怪,因為彼此的訓練側重不同。

    劍士,因為大多都是孤身一人行走天下,因此他們的劍技都是以個人為主,什麼揮劈挑刺、閃轉騰挪,總而言之就是儘可能挖掘個人的潛力。

    但士卒恰恰相反,

    但凡上過戰場的老卒都知道,在那種擁擠並且混亂的戰場,根本沒有給你施展個人武力的空間,只要你陷入敵軍的包圍,就算你能短時間內殺退圍攻你的敵卒,也絕對活不到明日——如何與行伍的友卒同進同退,彼此配合掩護,這才是唯一能保住性命的辦法。

    因此,士卒的訓練基本上都是化繁為簡,且訓練的項目都是最最基礎的東西,比如體能,比如如何更快地刺出手中的長戟並且快速收回,至於什麼雙手握戟、周身迴旋,施展出大開大合的招數,那麼很抱歉,在你被敵卒殺死之前,你身邊的同澤會先砍死你——因為你會連累到他們,威脅到他們本來就寬裕的立足位置。

    誰都知道,在戰場上如果被壓縮了立足的位置,那麼就離死亡也就不遠了。

    總而言之,士卒向的訓練,反而是要打壓個人的武力,一切向在旁的友卒看齊,除非你的職位是將官,肩負著衝擊敵軍陣型的重任,否則根本沒有給你施展勇武的機會。

    當你刺出手中的兵器時,要麼敵卒死,要麼你死,就是這麼簡單,哪有什麼給你施展花裡胡哨劍技的機會?

    正因為這個原因,在一對一的場合下,士卒很難擊敗俠勇,哪怕這名士卒身披重甲,因為二人比鬥的空間太大,這就無形中讓擅長閃轉騰挪的俠勇具有了很大的優勢。

    而倘若十名俠勇對戰十名士卒,俠勇方的優勢就會大幅度被削弱,因為那些士卒基本上都懂得彼此配合——只要能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士卒,他們都知道這個道理,即個人的勇武在戰場上是微不足道的,想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要懂得與同澤彼此配合,相互掩護。

    當然,即便如此,俠勇方還是具有很大的優勢。

    但如果是百名俠勇對陣百名士卒,那麼俠勇方就將漸漸失去他們的優勢,因此將是一場龍爭虎鬥般的廝殺。

    而倘若再將人數擴大,擴大到萬人對萬人,那麼,俠勇方基本上是毫無希望的——當然,前提是與他們對陣的萬名士卒乃是相同士卒的正規軍士卒,而並非烏合之眾。

    至於眼下蒙仲所說的,以五百名俠勇對陣五百名士卒的賭鬥,其實不能說俠勇方就毫無勝利的機會,只不過也要區分對象——如果是對陣一般的士卒,俠勇方還是有贏的機會,但對陣五百名信衛,對陣這五百名效仿魏武卒而建立的「趙武卒」,呵呵,蒙仲方才所說的「屠盡對方」,其實也並非是一句誇大的話。

    畢竟蒙仲對他麾下信衛軍士卒的要求,即是能以一敵十。

    當然,這「以一敵十」,並不是說一名信衛軍士卒能抵擋住十倍於己的敵人,而是針對整個信衛軍而言,通過這五百名士卒的相互配合,以及戰術、計策的運用,再加上裝備、戰爭兵器帶來的優勢,使五百信衛軍具備五千規模的軍隊實力。

    這也正是蒙仲信心十足的原因與底氣。

    「薛公,您意下如何?」

    見田文緊緊抿著嘴唇不說話,蒙仲再次擠兌道。

    見場上的局勢變幻,蒙仲竟反過來逼迫薛公,殿內的趙臣們都感到十分驚奇,同時也從蒙仲那「得理不饒人」的態度中,察覺到了這名少年不好得罪,因此倒也沒幫著田文——反正這件事本身就與在場大多數人無關,他們只需看個熱鬧即可。

    此時最難受的,莫過於田文一方的人,尤其是田文、魏處、馮諼等人。

    「薛公莫要衝動。」

    魏處低聲勸說著田文,同時用帶有忌憚的目光看向蒙仲。

    俗話說盛名之下無虛士,既然蒙仲麾下的那五百名信衛軍,有能力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並且做到全身而退,這就證明這支軍隊確實是一支精銳,確確實實擁有著「魏武卒」級的實力。

    單憑五百名一盤散沙的俠勇,與五百名「武卒」級的士卒戰陣廝殺?這跟派人送死有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魏處笑著圓場道:「蒙司馬莫要動怒,薛公的初衷只是想見識見識蒙司馬的個人武力,順便為在場的賓客增添幾分興致,並無惡意……」

    蒙仲聞言看了一眼魏處,淡淡說道:「先生,您說這話您自己就不感到羞愧麼?公道自在人心,在薛公出言挑釁之前,在下可曾對薛公有半點不恭?在蒙某並無得罪薛公的情況下,薛公出言挑釁,還縱容門下的俠勇幾番羞辱在下與在下執掌的信衛軍,然而您卻說,薛公並無惡意?……先生袒護薛公之意,何其明顯!請先生勿再復言,在下不想再跟先生說話。」

    「……」

    魏處本來就不是擅長辯論的人,在聽完蒙仲這話後,一臉羞愧,無言以對。

    見此,馮諼開口道:「蒙司馬,然而你提出的『賭鬥』,未免也太不公平。……士卒本身就善於戰陣,更何況你執掌的五百名信衛,乃是效仿魏國的武卒而訓練,縱使一對一賭鬥薛公門下的俠勇,亦未必遜色,更何況是以五百之數對此對陣?」

    聽聞此言,蒙仲輕哼一聲,輕描淡寫地說道:「那薛公就出一千人吧!……以千名俠勇,對陣我五百名信衛,這樣先生可滿意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縱使是馮諼亦無言以對。

    以一千名俠勇對陣五百名信衛軍士卒,難道他還能舔著臉再說不公平?

    「怎麼說?」

    蒙仲故意激將著牟肖那些俠勇。

    看著蒙仲臉上的輕蔑之色,牟肖等俠勇滿臉憤怒,紛紛怒斥。

    「不必!」

    「就以五百人對陣五百人!」

    「你以為你能穩勝麼?」

    「薛公,就派我等上吧,我等定能將其殺得片甲不留!」

    「薛公……」

    「薛公……」

    見此,蒙仲嘴角揚起幾分不易覺察的笑容,轉頭又看向薛公田文,不懷好意地問道:「薛公,您覺得呢?」

    『這幫蠢貨……』

    微微轉頭看了眼那些仍在叫嚷的俠勇們,曾經對這些俠勇很是器重的田文,首次對這些人心生怒氣。

    他必須得承認,這些俠勇真的只有匹夫之勇,被蒙仲那小子輕易就給激將了,以至於害得他此刻騎虎難下。

    見此,馮諼看出了田文的為難,轉頭看向趙相肥義說道:「肥相……」

    肥義當然看得出田文等人此刻騎虎難下,不得不說,他心中其實還隱隱有些暢快。

    原因很簡單,要知道齊國可是戰敗國,可是田文這個齊相,卻仍然是一副「唯齊國獨尊」的架勢,仗著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在王宮內公然針對蒙仲——雖說蒙仲年紀小,但也是他趙國的臣子啊!

    更別說,肥義還指望著蒙仲日後繼承他的衣缽,竭力輔佐趙王何。

    自己看重的接班者,毫無理由地被田文針對,真當他肥義不會光火麼?

    『方才老夫勸說你等罷休,你等視若無睹,如今碰壁了,卻來求老夫了?真可笑!』

    想到這裡,肥義故作為難地看向蒙仲,假意問道:「蒙司馬,今日宮筵卻鬧得不可開交,這實在不妥,不知蒙司馬可願意與薛公各退一步,讓此事能到此為止呢?」

    蒙仲一聽就聽出肥義並非是真心勸阻,於是大義凜然地說道:「肥相,在下尊敬您,但人都有尊嚴,我蒙仲雖年幼,但也不例外!……在下毫無得罪薛公之處,然薛公卻三番兩次針對在下,在下若是毫無反應,豈不是叫天下人笑話?今日之事,除非薛公當眾向在下致歉,向我麾下五百名信衛軍致歉,否則,在下絕不罷休!……辱人者,人桓辱之!薛公田文,堂堂靖郭君之子,難道就只准他羞辱他人,卻不允許他人奮起反抗?難道這就就是天下的道義麼?」

    「說得好!」

    公子章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人群外,聞言幫腔道:「既然羞辱了他人,就要做好反過來被人羞辱的準備!」

    說著,他冷冷掃了一眼田文,心中很是解恨。

    不得不說,昨日公子章當眾邀請田文到他府上小住幾日,然而田文在拒絕了他的情況下,卻接受了安平君趙成的邀請,這無異於在大庭廣眾打公子章的臉。

    公子章當然會將田文視為仇寇——若非田文身份尊貴,恐怕公子章早就派人將其大卸八塊了。

    在公子章身邊,田不禋亦捋著兩撇小鬍子陰測測地說道:「只准自己羞辱他人,而不允許他人奮起反抗,這或許就是齊國的道義吧。……在下覺得,某些人怕是在齊國作威作福慣了,卻忘了此刻所在的是趙國,而並非齊國!」

    事實上,若往上倒推十幾代,田不禋與薛公田文,其實也是同出一支,即陳國公子陳完(田完)的後人,包括齊國的田朌、田忌、田章等等,只不過後來彼此漸漸疏遠,就逐漸斷絕了親份。

    倘若昨日田文接受了公子章的邀請,那麼田不禋當然會利用「同出一支」這一點來與田文拉近關係,但很可惜,田文昨日拒絕了公子章而接受了安平君趙成,已明確了他的立場——既然已經是敵人了,田不禋哪裡還會客氣?他當然是站在蒙仲這邊咯,既能讓公子章解恨,又能向自己的小阿弟蒙仲示好,何樂而不為?

    「……」

    肥義瞥了一眼公子章與田不禋。

    雖然他對這二人毫無好感,但此時此刻在「針對田文」這件事上,雙方倒是成了一個戰線的。

    「……」田文亦冷冷看了一眼公子章與田不禋。

    他當然猜得到,安陽君趙章與田不禋,定是為了報復他昨日「不給面子」的舉措。

    不得不說,田文亦沒有想到,自己被會蒙仲、肥義、公子章、田不禋等人逼到這種地步。

    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懇求他應戰的俠勇們,田文深吸一口氣,最終沉著臉說道:「只要趙主父與趙王認可這場賭鬥,田某……可以奉陪!」

    於是乎,眾人的焦點立刻就轉移到趙主父與趙王何身上。

    見此,趙主父心中暗自冷笑一聲,他豈會看不出田文的伎倆?

    『你以為我會趙雍會怕了你?別說你父田嬰已死,就算他還活著,我亦不會容你在我趙國如此放肆!』

    想到這裡,趙主父笑著說道:「薛公的門客,為了維護其主的『尊嚴』;而蒙仲,亦是為了自身與信衛軍的『尊嚴』,似這等男兒為了守護尊嚴的賭鬥,我怎麼能不解風情地阻止呢?……我兒怎麼看待?」

    趙王何看了一眼肥義,又看了一眼蒙仲,滿臉微笑地說道:「主父所言句句在理,兒子亦如此認為。」

    「……」趙主父看了一眼今日「過於乖巧順從」的趙王何,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

    不過這會兒,沒有人會去關注趙主父的神色,因為在趙主父與趙王何相繼「默許」了此事之後,在場所有人都將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公田文,甚至於有不少,純粹是一臉看好戲的反應。

    此時田文才忽然發現,他已處於舉目無援的境地。

    為何會落到這種地步?

    明明自己針對的,只是一個年僅十六七歲的小子而已啊……

    為何這小子,竟有這般的人脈,竟使趙相肥義、安陽君趙章,甚至是趙王何與趙主父都暗中偏袒?

    在深深吸了口氣後,薛公田文目視著蒙仲咬牙說道:「好!田某應戰!」

    聽聞此言,魏處、馮諼等幾位門客對視一眼,暗自嘆了口氣。

    於是當晚的宴席,最終不歡而散。

    當然,這個不歡而散,指的只是田文一方的人,至於趙國的君臣這邊,除了以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為首的「舊貴族派」對這件事態的演變感到驚愕與惱怒以外,其餘大多都是都是當熱鬧看。

    比如說陽文君趙豹這個老狐狸,從頭到尾他誰也不幫,純粹就是看熱鬧。

    次日清晨,蒙仲、樂毅等人早早就召集了五百名信衛軍士卒,將他們聚集到了屬於信衛軍的營寨。

    大概辰時前後,薛公田文亦領著他近千名隨從與門客,在城外聚集。

    此後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趙主父、趙王何、公子章、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趙國的君臣,這才陸陸續續抵達城外,準備旁觀「五百信衛對陣五百俠勇」的這場賭鬥。

    「蒙卿的兵卒能贏麼?」

    趙王何低聲詢問著肥義。

    聽聞此言,肥義看了一眼正在排列隊形的那五百名俠勇,罕見地開玩笑道:「倘若是對陣五百名魏武卒,老臣不敢斷言,不過對陣那五百名連陣列都拍不好的俠勇,老臣實在不知信衛軍有什麼輸的理由。」

    不得不說,並非只有肥義不看好那五百名俠勇,相信在親眼看到這五百名俠勇亂糟糟的隊形後,任誰都不會覺得這支「軍隊」能有幾分勝算。

    只不過信衛軍還未出現,因此眾人倒也未能肯定。

    「來了!」

    隨著趙主父的一句話,諸趙國君臣轉頭看向遠處,只見在東邊,一支五百人的軍隊徐徐而來,正是蒙仲率領的五百信衛軍

    不同於那五百名俠勇亂糟糟的場面,那五百名信衛軍雖然步伐並不統一,但除了甲冑摩擦聲與腳步聲以外,並無任何人的聲音。

    待等來到與那五百名俠勇相距約一百來丈的位置,五百名信衛軍同時停下腳步,持戟而立,齊聲大喝一聲:「喝!」

    此時再看這支五百人的隊伍,卻發現他們已經排好了陣列,中央是手持長戟的厚甲士卒,兩側是戰車隊,每一名士卒都挺直脊樑,持戟而立,威風凜凜。

    反觀田文那邊的五百名俠勇,至今還未排好陣型。

    「這差地也太遠了……」

    陽文君趙豹的佐司馬趙賁對比了一眼兩支五百人的隊伍,搖搖頭說道。

    「是啊。」

    趙豹捋著髯鬚點著頭。

    相信只要是對兵法有些瞭解的人,都能看出信衛軍的精銳程度,以及他們對於突發變故的應對能力。

    僅僅在出場後的一刻時內,信衛軍就已擺出了應戰陣型——若放在平日,這份應對能力能夠很大程度杜絕行軍途中來自敵軍的偷襲。

    不過,此刻趙豹最在意的,還是信衛軍的戰車隊。

    「好傢伙,蒙仲那小子連戰車都帶來了……這擺明了是真的要『屠盡』對方啊。」

    趙豹喃喃說道。

    要知道,儘管騎兵取代了戰車,但這只是在戰略層次上,至於在一場戰爭中,戰車仍然擁有著當代騎兵無法匹敵的衝擊能力,戰車突擊的威力,這可不是說笑的。

    而此時,蒙仲暫時將指揮權交給樂毅,讓後者命士卒們原地歇息,而他自己,則站在蒙虎駕馭的戰車上,來到了趙主父、趙王何等趙國君臣面前。

    只見他抱拳稟道:「趙主父,君上,我信衛軍已準備就緒。」

    趙主父打量了幾眼那五百名信衛軍後,讚許地點了點頭,旋即開玩笑般說道:「雖然你信衛準備就緒,但薛公那邊,怕是還得有段時間……你等等他吧。」

    聽聞此言,在旁觀的隊伍中響起了一陣輕笑聲,這讓此刻站在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身邊的魏處、馮諼等田文的客卿們,感覺很不好受。

    足足又過了近一刻時,田文門下的那五百名俠勇這才勉強排好陣型——然而在懂兵陣的人看來,這種隊形只是徒具其形而已,根本沒有什麼作用。

    但不管怎樣,陣型算是排好了。

    於是,田文亦乘坐著戰車,來到了趙主父等趙國君臣面前:「趙主父,田某已準備就緒。」

    『呵,你等排兵佈陣的時間,足夠你們每人死上幾次了……』

    趙主父暗暗埋汰著,不過臉上卻不露絲毫端倪,微笑著點頭說道:「那就……開始吧?」

    聽聞此言,田文與蒙仲在各自的戰車上,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薛公,請!」蒙仲朝著田文抱了抱拳。

    「哼!」

    田文冷哼一聲,吩咐駕車的士卒,駕馭著戰車揚長而去,回到了那五百名俠勇——姑且就稱作「俠勇軍」的陣列中。

    見此,蒙虎心中大怒,低聲罵道:「這廝,事到如今還怎麼狂妄?……阿仲,待會我可以宰了他麼?」

    蒙仲拍拍蒙虎的肩膀,示意後者駕馭戰車回到信衛軍的陣列。

    途中他對蒙虎說道:「田文不能殺,終歸他享譽天下,你我最多只能給他一個教訓……」

    「屠盡他手下的那五百名俠勇?」蒙虎咧著嘴笑道。

    「看吧。」蒙仲淡淡說道:「趕盡殺絕倒也不必,但也無需手下留情。……反正,如果是我方落敗,相信那些人也是不會手軟的。」

    「正是這個道理!」蒙虎嘿嘿笑道。

    「嗚嗚——嗚嗚——」

    待蒙仲與田文分別回到各自軍中後,在趙國的君臣這邊,有一人吹響了號角。

    聽到號角聲,本來還勉強算是整齊的五百俠勇們,頓時就沒了陣型,蜂擁衝向對面的信衛軍。

    「殺!」

    「殺光他們!」

    「殺蒙仲,為薛公解恨!」

    數百名俠勇們叫嚷著,似潮水般衝向對面的信衛軍。

    反觀信衛軍這邊,卻絲毫沒有反應,彷彿視迎面而來的數百俠勇如無物。

    突然間,信衛軍的前隊出現了變幻,戟兵們散開了陣型,旋即閃出一名名手持弩具的弩兵。

    「放箭!」

    隨著樂毅一聲令下,大概百名左右的信衛軍弩兵展開齊射,只見眨眼時間,迎面便有約三四十名俠勇哀嚎著倒下。

    「莫要畏懼!」

    見此,俠勇牟肖大聲喊道:「弩箭不能連發,趁其裝填弩矢,我等沖上前去,介時,這些人就任我等屠殺!」

    「喔喔——」

    聽聞此言,俠勇們鼓起勇氣,再次向前衝鋒。

    然而就在這時,對面的信衛軍再次展開了一波弩矢齊射,致使措不及防的俠勇們,頓時又出現了三、四十人的傷亡。

    『怎、怎麼回事?』

    牟肖等俠勇們一個個都懵住了。

    弩機,不是不能連射的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9 07:10
第144章:賭鬥(二)


    「嗖嗖嗖——」

    「噗噗噗——」

    伴隨著一陣利箭破口之聲,緊接著而來的,便是利箭刺入肉體的聲響。

    可憐那些俠勇,他們身上大多都沒有穿戴甲冑,絕大多數人只穿著幾層麻布衣,哪裡擋得住鋒利而剛猛的弩箭?

    彷彿只要對面的信衛軍弩兵扣下手中弩具的扳機,射出弩矢,便立刻就有相應數量的俠勇中箭,運氣好的被弩矢命中四肢,還不至於危及性命;運氣差的,或被直接射出胸腹、脖子、甚至面部,只能哀嚎著等待死亡。

    平心而論,俠勇們對於弩矢並不陌生,弩機作為「最卑鄙的兵器」,具有操作簡單、中距離威力強勁等多項優點,雖然射程未必有一些猛人手中的勁弓那樣遠,但卻具備著獵殺猛士的能力——只要借助這種兵器,哪怕是羸弱的士卒,都有很大機會殺死一名勇猛的悍卒。

    但相對的,弩機也有它的弱點,比如說,平日裡需要經常維護保養,且容易出現故障,而最最關鍵的是,它無法做到短時間內連發。

    訓練有素的弓手,能夠用一次呼吸的時間就射出一支箭矢,十息——即十次呼吸的時間,可以爆發出驚人的殺傷力,雖然在這次爆發過後,哪怕是再厲害的弓手也需要喘息一陣子,回一回力。

    但弩具,是不具備像弓箭這種爆發能力的,因為它裝填弩矢,手腳慢的士卒就需要十幾息的時間。

    這在戰場上是非常致命的,因為十幾息的時間,足夠敵軍的士卒向前衝刺幾十丈距離,而如果迎面而來的對象乃是敵軍的戰車隊,那麼弩兵可能只有一次齊射的機會,接下來即將面對敵方戰車隊的屠殺。

    這是弩具在戰場上最大的弱點。

    正因為如此,當信衛軍的前隊出現弩手的身影時,似牟宵那些俠勇並不畏懼,因為他們自認為有取得勝利的機會——只要他們能衝到信衛軍的陣型中,對面的弩兵將失去威脅,到時候雙方展開混戰,那些尋常士卒又哪裡會是他們這些懂得精湛劍術的劍士對手呢?

    然而,信衛軍士卒卻在十息內發動了兩次弩箭齊射,這直接將俠勇們射懵了。

    弩具,不是不能在短時間內連發麼?

    為何信衛軍的弩具,卻可以做到短時間內連發?

    甚至於,簡直就是連綿不絕?

    『難道趙國已經研製出可以連發的弩具?』

    俠勇牟宵首次有些心慌了,但他仍大聲鼓勵著周圍的俠勇們,激勵他們衝向敵方。

    然而,對面信衛軍手中的弩具,彷彿真的具備連發的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發動了第三次齊射,以至於又有幾十名俠勇當即中箭。

    開什麼玩笑?!

    這還沒摸到對方呢,己方就已出現了超過百人的傷亡。

    「這不公平!」

    與此同時,在圍觀這場賭鬥的趙國君臣那邊,田文的客卿馮諼亦看到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聲喊道:「趙主父,貴國蒙司馬的信衛軍,配備了可以連發的弩機,眼下其利用這種弩機的威力屠殺俠勇,這根本不是公平的比試!」

    「……」

    趙主父卻沒有理會馮諼,他只是神色動容地凝視著遠處。

    不單單是他,像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包括公子章與他的臣屬,甚至是鶡冠子、龐煖,以及龐煖的副將劇辛,在場絕大多數趙國的臣子,皆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信衛軍,臉上紛紛露出驚詫、困惑之色。

    因為他們都知道,信衛軍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連發的弩機——可以連發的弩機,這種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兵器,連最擅長打造弩具的韓國都還沒研製出來,更何況是趙國呢?

    那些弩機,僅僅只是趙國普遍採用的軍制量產弩機而已。

    『安平君?奉陽君?』

    明明是如此不公平的一幕,但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等人卻沒有幫自己說話,魏處、馮諼等田文的客卿就已隱隱感覺到有幾分不對,但此刻的他倆,也來不及細想。

    繼馮諼之後,魏處亦一臉痛心疾首表情地質問趙相肥義:「肥相,蒙司馬的信衛軍利用貴國的連發弩具屠殺薛公的俠勇,您竟袖手旁觀麼?恕在下直言,這根本就不是公平的賭鬥,縱使蒙司馬贏了這場賭鬥,也必定會遭到天下人的唾罵!」

    見馮諼、魏處等田文的客卿們一個個氣地滿臉漲紅,趙相肥義搖頭對魏處說道:「先生息怒,事實不像您幾個所認為的那樣,信衛軍根本沒有什麼可以連發的弩具……」

    「什麼?」魏處大吃一驚,待反應過來後下意識地反駁道:「這不可能!信衛軍明明……」

    壓壓手示意魏處稍安勿躁,肥義正色解釋道:「老夫亦不清楚信衛軍究竟是怎麼辦到的,但我趙國,確確實實沒有先生所說的那種可以連發的弩具……先生若是信不過老夫,待此事過後,可以找信衛軍查驗,到時候真相如何,一目瞭然。」

    「……」

    見肥義說得如此誠懇篤定,魏處、馮諼幾人面面相覷。

    難道真的如肥義所說,信衛軍並沒有什麼可以連發的弩具?

    可如果是這樣,那信衛軍又如何辦到在短時間內連續展開數次齊射的呢?

    當魏處問出這個疑問後,肥義面帶微笑著說道:「這也是老夫的疑問。」

    而與此同時,鶡冠子亦在詢問,或者說考驗他弟子龐煖的眼力:「徒兒,你瞧地出端倪麼?」

    龐煖點了點頭。

    不得不得,在圍觀的人群中,恐怕不會有幾人像他這般,從頭到尾聚精會神關注著信衛軍的行動,這也難怪,畢竟自從蒙仲做出了「以五百兵夜襲數萬齊軍營寨」的壯舉後,龐煖便將這位年紀比自己小幾歲的知己,視為了共同邁向「兵法之道」的勁敵。

    因此,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信衛軍中手持弩具的弩兵,大概有兩百人左右,這些人分作兩隊,前隊弩兵單膝叩地,蹲在地上,而後隊弩兵則直立著。

    這樣的佈陣,可以讓這前後兩隊整整兩百名弩兵,同時展開齊射。

    但是,信衛軍並沒有那樣做,每次發動齊射的弩兵,都只有兩百人當中的一半:前隊弩兵射擊後,迅速裝填弩矢,而在這個空檔,後隊的弩兵就發動齊射;待等後隊弩兵發動齊射完畢後,前隊弩兵也基本上已裝填完了弩矢。

    就這樣週而復始,才使眾人誤以為信衛軍掌握有可以連發的弩具。

    但事實上,這只是兵法、戰術的高明而已。

    「真是可怕的戰法……」

    龐煖的副將劇辛亦瞧出了端倪,咂咂嘴忍不住說道:「信衛軍的弩兵還是太少了,倘若是提升個十倍,達到兩千人數,縱使敵軍有五千名士卒,恐怕也逃不過無情的射殺吧?……鶡冠子,龐煖兄,兩位聽說過類似的戰法嗎?」

    鶡冠子搖了搖頭,眯著眼睛目視著遠處的信衛軍,帶著幾分稱讚說道:「大概是蒙仲那小子自己想出來的戰法……這小子雖是莊夫子的弟子,但還是有些心浮氣躁啊,似這種恐怖的戰法,竟然用於與田文那些門客的賭鬥……可惜了。」

    在他看來,蒙仲的這套戰法,完全可以留著當做戰場上的殺招,僅僅用於五百人規模的陣仗,鶡冠子由衷為這套戰法感到不值。

    「還是年輕啊……」

    在搖了搖頭後,鶡冠子捋著髯鬚笑著說道:「若是老夫的話,怕是要死死藏著,藏到足以配得上這套戰法的時候……不過年輕人嘛,就是要這種銳氣!」

    龐煖微微點了點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此時,遠處場中的俠勇們,已經沖了距離信衛軍僅僅只有二十幾丈的位置。

    因為就像龐煖與劇辛對話時所說的,五百名信衛軍當中,就只有兩百人充當弩兵,且為了持續遠程攻擊那些俠勇們,信衛軍每次都只有一百名弩兵展開射擊,這就意味著弩兵的殺傷力不足,不足以擋住全部的俠勇——若是信衛軍的弩兵再翻一番,搞不好信衛軍光用弩具齊射,就足以屠盡對面五百名俠勇。

    『……過於穩健了麼?』

    此時在信衛軍的前陣,佐司馬樂毅站在一輛戰車上,微微皺了皺眉。

    信衛軍是按照魏武卒打造的趙武卒,其實每一名士卒都同時掌握有長戈、弩機這兩方面的作戰能力,因此,哪怕將弩兵的人數的提升到四百人,這也是完完全全能辦得到的。

    但由於蒙仲、樂毅等人並不瞭解對面那些俠勇的實力,他們不敢託大,因此才決定以兩百名長戈、兩百名弩兵、一百名車兵的編制來應戰,防止萬一弩兵的戰術失敗後,被那些俠勇抓住機會,反過來屠殺信衛軍士卒。

    畢竟蒙仲的那套戰法——被其命名為「二段射」的戰法,信衛軍也只是首次嘗試施展,士卒們對此都沒有什麼實戰經驗,因此樂毅才決定打的穩健些。

    不過就眼下的情況看來,不得不說他們有些過於謹慎了,而對面那些俠勇,也是實在是勇而無謀,只曉得一擁而上,根本沒有什麼戰術可言。

    『唔,就當實戰練兵吧。』

    想到這裡,樂毅站在兵車上舉起右手,沉聲喝道:「變陣!……鶴翼陣!」

    聽聞樂毅的號令,前面兩排弩兵迅速後退,而原本在後面的兩排手持長戈的士卒,則迅速穿插到陣前,整齊有序地平舉手中的長戈。

    信衛軍這短短十幾個眨眼間便迅速完成的陣型,讓趙主父、趙王何那邊的趙國君臣們不禁發出一聲驚呼聲。

    要知道,戰場上最忌諱的就是臨戰變陣,因為一旦有部分士卒的心神被戰場廝殺的氛圍所影響,耽誤了整個軍隊的陣型變幻,這就會導致陣型上出現漏洞,甚至是因此己方士卒的混亂,這將直接影響到整個戰局。

    因此,越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就越發不敢臨戰變陣——己方的陣型還勉強湊合那就繼續打,如果陣型渙散,那就暫時撤退,明日再捲土重來。

    至於臨戰變陣,變幻陣型以適應戰場,只有那些對自身與對自己麾下的士卒充滿信心的將領才敢這麼做。

    但不得不說,在很多情況下,臨戰變陣這都是找死的行為,尤其是在雙方皆有幾萬軍隊的大規模軍團戰場上。

    『臨戰變陣……可真自信啊!』

    在看到信衛軍變陣後,趙國君臣那邊,神色各異。

    事實上,一支軍隊的精銳與否,其實並不單單指具有怎樣的殺傷力,還要包括「服從命令」且「執行命令」這方面因素。

    而在這方面,信衛軍的行動實在是迅速而熟練。

    彷彿沒有一名士卒被那些凶神惡煞的俠勇所影響,一個個皆老老實實地按照著將令行事——這樣的軍隊,就已經稱得上是精銳了。

    『看來田文那些張牙舞爪的俠勇,並不能影響到那些信衛軍士卒們……也是,信衛軍可不是新卒,這些人皆經歷過五百人夜襲數萬人的廝殺,又怎麼會被相同人數的俠勇一方嚇到?當真是訓練出了一支可靠的軍隊啊……』

    遠遠看著場上的信衛軍,趙主父暗暗地點著頭,眼眸中帶著讚許之色。

    事實上,龐煖與劇辛,以及二人麾下的「檀衛」也很出色,趙主父也曾巡視過那支五千人規模的檀衛軍。

    但相比之下,趙主父還是覺得蒙仲與樂毅更加出色。

    無論是在練兵方面,還是在兵法戰法的運用方面。

    這不,在信衛軍完成變陣後,在旁圍觀的趙國君臣們,任誰都看得出來,那些俠勇已經徹底落入了下風:信衛軍的前陣,已經從弩兵變成了長戈兵,而那兩百名弩兵,則迅速迂迴到了兩翼,彷彿鶴的雙翼,朝著場中俠勇們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弩。

    「衝過去!衝過去!」

    在信衛軍的陣前,俠勇牟宵嘶聲力竭地喊著,激勵著己方的俠勇們撕裂信衛軍的陣型。

    但遺憾的是,俠勇們根本無法突破信衛軍那密密麻麻的長戈。

    這也難怪,畢竟他們手中的利劍,充其量只有三尺長短,而對面信衛軍士卒手中的長戈,豎起來卻比人還要高,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當兩百名信衛軍士卒將長戈平舉時,這就彷彿形成了一道天塹,任何膽敢踏入這個距離的俠勇,皆會被這些長戈亂戈刺死。

    「鐺!」

    「鐺鐺鐺!」

    俠勇們奮力地揮動著手中的利劍,恨不得將那些長戈砍爛。

    甚至於有些俠勇破罐破摔,索性將手中的利劍向對面的信衛軍士卒投擲而出。

    但遺憾的,信衛軍這種趙武卒,他們一個個身披三層厚甲,只要保護好頭盔難以保護到的面部,信衛軍士卒完全可以無視俠勇們投擲利劍。

    『看來士卒們的面部,其防禦能力還是頗為薄弱……不知有什麼辦法可以彌補,唔,回頭與阿仲、蒙遂、向繚他們商量商量……』

    在戰車上,樂毅暗自想道。

    倒不是說樂毅作為前陣的指揮,居然敢在在這種時候走神,說到底只是因為對面的俠勇根本不具威脅,以至於他有點無所事事了。

    這也難怪,畢竟以他的才能,指揮五百人規模的陣仗,這實在是大材小用了,更何況他所指揮的,還是並不遜色魏武卒幾分的信衛軍。

    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樂毅反而更注重己方,畢竟在他眼裡,這場陣仗不就是一場實戰訓練罷了。

    『華虎、穆武二人,行動有點慢了……沒有在這些俠勇衝擊我方陣型的第一時刻,從兩側展開射擊,分擔前軍武嬰、樂進二人的壓力,唔,回頭要跟他們說說……』

    就在樂毅暗自嘀咕時,由華虎、穆武二人率領的兩百弩兵,終於到達了兩翼,在迅速列好陣型後,對處在彼此當中的俠勇們展開齊射,以此分擔中間兩百名信衛軍長戈手的壓力。

    在這種情況下,俠勇軍更顯被動:他們想朝前衝突破,奈何武嬰、樂進二人所率領的兩百名信衛軍長戈手死死捍衛著陣地,不容許他們踏上前一步;而更要命的是,華虎、穆武二人還在兩翼用弩箭射擊,這完全就是三面夾攻。

    「嗖嗖——」

    「噗噗噗——」

    在一陣陣弩矢破空聲中,俠勇們死傷慘重,可憐這些單打獨鬥實力絲毫不弱的草莽之士,很多頭從頭到尾都無法對信衛軍士卒造成實質的傷害,就被無情地殺死,或死在那些長戈手手中,或死在弩兵手中。

    「牟宵、牟宵!」

    在混亂而不利的形式下,有一名俠勇一把抓住了牟宵的手臂,大聲喊道:「弟兄們的傷亡太大了……至少有兩百餘名弟兄被那些該死的傢伙殺死了。」

    『兩百餘人?』

    牟宵聞言大吃一驚,四下掃視,果然發現他五百名俠勇,此刻已倒下了一小半。

    這讓他心口一縮,不覺的攥緊了手中的利劍。

    平心而論,死,對於他們這些亡命之徒來說,也並不是一件恐懼的事,相比較性命,他們許多人更在意的是名聲,是義。

    但問題是,他們死傷了兩百餘人,可對面那些狗娘養的信衛軍,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確確實實的傷亡——雖說有幾名信衛軍被俠勇們投擲的利劍或刺穿了面頰,或割傷了面部、脖子,但這些人很快就退了下去,由他們的袍澤接替了位置,根本談不上什麼致命傷,只要及時包紮止血,這種傷勢並不嚴重。

    己方付出兩百餘人的傷亡,才換來對方微不足道的傷勢,這讓牟宵與在場的俠勇們,感到無比的惱火與窩囊。

    「牟宵,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名俠勇著急地說道:「再這樣下去,我等怕是要全部死在這裡!」

    一聽這話,牟宵大為光火,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襟,怒聲斥道:「衛布!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怕死嗎?你就是這樣報答薛公對你的恩情?!」

    那名叫做衛布的俠勇一把甩開了牟宵的手,亦怒聲說道:「我衛布豈是貪生怕死?我只是不想這些弟兄們死地這麼窩囊罷了!……你也看到了,那群狗娘養的信衛卒,他們根本不是一般的趙卒!我帶著弟兄們沖了六七次,就是衝不過去那些混賬的長戈,反而死了十幾個弟兄……既然無法突破,為何要死盯著這裡?」

    「……」

    牟宵聞言心中微微一動,說道:「你的意思是……」

    只見衛布抬手指向兩翼的信衛軍弩兵,恨聲說道:「先殺這些人!!」

    「好!」

    牟宵聞言大喜,當即與衛布各自招呼一半的俠勇,朝著信衛軍的兩翼殺了過去。

    瞧見這一幕,樂毅面色絲毫不變。

    『對防禦能力薄弱的弩兵下手,這群莽夫終於想到了……現在總算是可以實戰測試一下『車步聯戰』的戰術了……』

    想到這裡,樂毅將目光投向戰場的兩翼,只見在兩翼,分別部署有二十輛戰車,皆是信衛軍當初夜襲齊營時繳獲的戰利品。

    而與此同時,在戰場的南側,蒙虎立於戰車之上,瞧見遠處的俠勇們一分為二,其中一半人數朝著這邊衝來,他心中頓時大喜。

    「哈哈哈,終於到咱們出場的時候了!……小崽子們,跟上咱蒙虎,殺!」他高舉手中的利劍,大聲喊道。

    「誰是你的小崽子?」

    蒙虎麾下的車兵們一陣低聲笑罵。

    不得不說,在信衛軍的一群卒長中,就屬蒙虎最沒架子,也最沒心沒肺,以至於不少信衛軍士卒都很喜歡這個論年紀只是他們弟弟級的卒長。

    「跟隨蒙卒長,殺!」

    伴隨著一聲暴喝,蒙虎方的二十輛戰車,當即朝著迎面而來的俠勇們衝了過去。

    而另外一邊,在戰場的北側,蒙遂亦同時高舉利劍,沉聲喝道:「戰車隊!衝鋒!」

    「喔喔——」

    兩邊的戰車隊,相繼投入戰場。

    不得不說,戰車的威力當真是無以倫比,當蒙虎、蒙遂下令麾下的戰車一字型排開,朝著對面衝鋒時,迎面的遊俠們皆被他們撞得紛紛吐血,甚至於,無情地被車輪碾壓而過,抱著斷腿哀嚎慘叫不已。

    「叫你狂妄!叫你狂妄!」

    只見在戰車上,蒙虎一手扶著戰車的欄杆,一手緊握利劍,揮向那些迎面而來的俠勇。

    借助戰車衝刺的力道,他揮出的劍,就算被那些俠勇們抵擋下來,亦震地對方虎口發麻,甚至於虎口開裂,滿手鮮血。

    但必須承認,這些俠勇的確劍術高超,除非被戰車撞死無法避免意外,戰車上的信衛軍士卒,卻很難傷到他們。

    不過對此,信衛軍車兵們也不在意,他們只需反覆重複刺出手中長戈的動作即可,借助長兵器的優勢,雖然他們很難傷到那些俠勇,但那些俠勇也很難傷到他們。

    「那些俠勇的陣型,被戰車徹底撕裂了……」

    看著場中的局勢,陽文君趙豹微微搖了搖頭。

    聽聞此言,他的副將趙賁輕蔑地說道:「那些傢伙,本來就沒有什麼陣型可言。」

    而就在這時,場中再次出現了變化,只見華虎、穆武二人高舉手中的利劍,大聲喝道:「棄弩,持劍!」

    話音剛落,二人麾下各一百名信衛軍士卒,紛紛將手中的弩具丟棄在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要總攻了!』

    鶡冠子神色一凜。

    果不其然,樂毅立刻下令了全軍總攻,使武嬰、樂進各率一百名士卒,尾銜那些俠勇,營造出前後夾擊的優勢局面。

    「殺——!」

    五百名信衛軍,此時突然爆發出了遠遠超乎他們人數的震懾力。

    『大局已定!』

    暗自輕笑一聲,趙主父的眼眸中,閃過濃濃的滿意之色。

    若非馮諼、魏處等田文的客卿仍然在旁,且一個個面色難看,或許趙主父已忍不住撫掌讚歎。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9 07:10
第145章:事後


    「叮叮叮——」

    「叮叮叮——」

    在薛公田文所在的位置,傳來了陣陣鳴金聲,這代表著田文已經放棄了這場賭鬥。

    他向蒙仲所率領的信衛軍認輸了。

    『怎麼會……』

    在聽到這陣鳴金聲後,僥倖仍生存的數十名俠勇們茫然地停止了徒勞的掙扎,而信衛軍士卒們,亦在樂毅的將令下,由各自卒長率領,迅速撤出,在百餘丈外的位置重新排列陣型。

    旋即,薛公田文乘坐著戰車,面沉似水地來到了眾俠勇們當中。

    沿途,他看著俠勇們遍地的屍體,他面色陰沉,雙手死死攥著戰車的欄杆。

    「薛公。」

    倖存的百餘名俠勇們,紛紛圍聚到田文的戰車四周,七嘴八舌地詢問。

    「薛公,為何下令停止?」

    「薛公,我等還沒有輸……」

    「薛公,請讓我等再與他們重新殺過……」

    環視著這些俠勇,田文搖搖頭說道:「諸位,是我等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恕田文無法再視若無睹,看著諸位一個個犧牲……」說到這裡,他四下瞧了瞧,忽然問道:「牟宵何在?」

    諸俠勇們面面相覷,旋即或有一人低聲說道:「牟宵想要奪取一輛戰車,卻被戰車撞到,左腿被戰車碾壓而過,雖然他想跟一名信衛卒同歸於盡,但……」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

    田文的臉上閃過幾絲複雜之色。

    只見他長長吐了口氣,旋即步下戰車,朝著四周的俠勇們抱了抱拳,帶著歉意說道:「今日的爭執,只是我田文與那蒙仲的意氣之爭,卻害得四百餘位義士為此喪生,我田文……對不住諸位!」

    說著,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見此,周圍諸俠勇們大驚失色,離田文最近的一名俠勇連忙扶起了田文,慷慨激昂地說道:「士為知己者死!薛公待我等如國士,我等故以國士報之。相信,縱使是今日犧牲的義士弟兄們,從始至終亦不會後悔他們的決定……」

    田文動容地點點頭,旋即又沉聲說道:「請諸位收斂這些義士的屍體,待回到齊國後,我田文定會將他們厚葬,善待其家中孤老孤小,哪怕為此遣盡家財……」

    聽了田文的話,諸俠勇們都很感動。

    或有一名俠勇遲疑地問道:「薛公,今日之事,就這樣算了嗎?」

    聽聞此言,田文轉頭看了一眼遠處已重新排列整齊的信衛軍,眼眸中閃過濃濃的恨色。

    在稍稍遲疑了一下後,他沉聲說道:「今日之恨,田文定會銘記於心,待日後有機會時,連本帶利討回!但今日……是我們輸了。」

    「……」

    聽到這話,眾俠勇們紛紛低下了頭。

    旋即,諸俠勇們開始收斂同伴的屍體,而薛公田文,則再次登上戰車,緩緩來到了以趙主父、趙王何為首的趙國君臣面前。

    見田文乘坐戰車緩緩而來,魏處、馮諼等田文的客卿,率先迎了上去。

    並且,他二人低聲示意田文道:「薛公,信衛軍並沒有可以連發的弩具……」

    想來,他們不希望田文輸陣又輸人,讓趙國的君臣恥笑。

    「我知道。」

    田文聞言點了點頭。

    其實方才他在後陣觀望戰況,見信衛軍的弩兵居然可以連續齊射,他心中也感到驚怒,下意識就誤以為信衛軍持有可以連發的弩具,但在仔細觀察了信衛軍的陣列後,他亦大致猜到了端倪:並非是信衛軍掌握有可以連發的弩具,只是他們採取了一種新的戰法。

    一種他田文從未聽說過的戰法。

    這讓他終於意識到,那蒙仲率領五百名信衛軍夜襲數萬齊軍,這或許並非是一場僥倖的勝利——至少那蒙仲,確實是具有真才實學的。

    片刻後,田文走下馬車,徒步來到了趙主父與趙王何面前,拱手行禮道:「趙主父、趙王,這場比試,是我田文一方輸了。」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停頓,旋即又說道:「田某忽然身體有些不適,懇請先回城歇息。」

    他哪裡是身體不適,分明就是自覺丟了面子,不想再呆下去罷了。

    這種事,相信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

    這不,公子章落井下石地恥笑道:「我看薛公並非身體不適,而是臉上無光吧?……薛公,不留下來看看信衛軍清點傷亡麼?只要信衛軍的傷亡超過五十人,這場賭鬥,還是你方勝出呢!」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公子章這話,純粹就是討人嫌了。

    以至於就連他身邊的田不禋都故作咳嗽一聲,小聲提醒著公子章。

    然而公子章卻依舊我行我素,看著田文那難看的面色,心中著實解恨。

    誰叫這該死的田文,前日當眾駁他面子,將他的善意無情地踩在腳下呢?活該!

    對於公子章奚落田文的話,趙主父與趙王何充耳不聞,他們都沒有拆穿田文的意思,反而帶著幾分關切之色紛紛表示道:「既然薛公身體不適,請快快回城歇養,日後的中原,還要仰仗薛公。」

    對於趙主父來說,他想要打壓田文氣焰的目的已經達到,而對於趙王何來說,他也見識到了蒙仲與其麾下信衛軍的實力,實在沒必要繼續奚落田文,畢竟,他趙國還要依靠田文出使魏、韓兩國,使趙、魏、韓三晉能再次團結起來對抗秦國。

    「多謝趙主父體恤,多謝趙王體恤。」

    薛公田文勉強笑了笑,當即帶著隨從離開了。

    見此,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對視一眼,亦紛紛告辭離去。

    而此時,蒙仲亦乘坐著蒙虎駕馭的戰車,與樂毅一同徐徐來到了趙國君臣面前,剛好看到田文乘坐戰車離去。

    瞧見這一幕,蒙虎怪叫道:「跑地倒是快!無顏留下來面對我等麼?」

    「阿虎。」

    蒙仲出言呵斥了一句:「在趙主父與君上面前,不得無禮。」

    說罷,他跳下馬車,幾步走到趙主父與趙王何面前,拱手說道:「臣蒙仲,前來覆命。」

    儘管魏楚、馮諼等田文的客卿,此時已跟著田文率先離開,但趙主父還是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稱讚蒙仲、樂毅與他們麾下的信衛軍,畢竟此舉無異於打田文的臉。

    因此,趙主父只是中肯地稱讚道:「趙武卒,名副其實!」

    見此,蒙仲、樂毅謙遜地表示還差得遠。

    因為與蒙仲、樂毅沒什麼交情,且很多人在政治立場上與他二人並不一致,因此趙國的群臣紛紛散離,只有趙主父、趙王何、趙相肥義、陽文君趙豹、公子章、田不禋、鶡冠子、龐煖、劇辛等一小部分人,仍留在這裡。

    此時,趙王何好奇地詢問道:「蒙卿,你麾下信衛軍所持有的弩具,據肥相所說並不能連發,可為何信衛軍卻能在短短十息內連續齊射兩次呢?」

    蒙仲聞言笑道:「確實如肥相所言,那只是一種戰法的運用……」

    「蒙仲小友,這戰法是你自己想到的麼?」鶡冠子亦好奇地說道。

    「呃……」蒙仲猶豫了一下,旋即解釋道:「在下是在某本兵法的殘篇上看到的……」

    「那本兵法叫什麼?」龐煖有些心動地問道。

    「這個……」蒙仲訕訕說道:「只是殘篇,未能窺到全篇,大概是無名氏所著吧。」

    聽聞此言,龐煖微微皺了皺眉,不過在打量了蒙仲幾眼後,他忽地就釋然了,點點頭又問道:「那種戰法有稱呼麼?」

    「二段射。」蒙仲回答道。

    『二段射……』

    眾人聽到後紛紛點頭,畢竟這個稱呼的確貼切。

    說笑了一陣後,諸君臣亦返回邯鄲,而蒙仲、樂毅二人,則帶著信衛軍士卒們先回營寨,將戰車、弩具等戰爭所用,交割給負責軍需的向繚、樂續二人,除此以外,還要幫助受傷的士卒包紮傷口,若是傷勢嚴重的話,還要請邯鄲城內的醫師。

    經他們統計,這次與五百俠勇的實戰,信衛軍僅僅只有八九人陣亡,皆是華虎、穆武二人麾下的士卒,也就是在那些俠勇逼近後,棄弩持劍的信衛軍士卒。

    傷口基本一致,皆是被刺中咽喉至死。

    由此可見,那些俠勇的劍術的確精湛,縱使面對身披三層厚甲的信衛軍士卒,仍能精準地刺中其咽喉,將其殺死。

    要知道,這還是在信衛軍當時已發動總攻的情況下,倘若換做在平日裡,相信那些俠勇的發揮更加出色。

    看著那八九名已無生氣的信衛軍士卒,蒙仲、樂毅等人心中亦不是滋味。

    當初夜襲齊營時,由於五百軍信衛軍全身而退,並沒有一人折損,因此,他們並沒有體會到失去士卒的滋味,直到今日。

    看著信任自己的士卒變成了屍體,這種滋味,著實令人難受。

    「將其厚葬吧,明日我上報肥相,請他善待士卒們的家眷……」

    在沉默了許久後,蒙仲吩咐道。

    除了八九人的陣亡外,信衛軍還有近三十人受傷,不過大多都是輕傷,即手背、臉頰被割傷,或者防禦能力相對薄弱的腿部被俠勇們的利劍刺傷什麼的,基本上都不致命。

    最嚴重的傷勢,也只是一名士卒被那些俠勇投擲的利劍刺穿了面頰,非但被鑿掉了好幾顆牙齒,就連面頰處也被捅出一個大窟窿,需要歇養好一段日子才能恢復。

    總的來說,信衛軍的傷亡確實在一成之內,即在五十人之內。

    不過說實話,這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畢竟此番他信衛軍可是全副武裝,甚至於用上了弩具、戰車等恐怖的兵器,而他們面對的敵人呢,卻僅僅只是一群手持利劍、身穿麻布衣的俠勇,彼此的裝備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信衛軍仍然付出了三十幾人的傷亡,可見田文蓄養的那些俠勇,確實悍勇。

    更難能可貴的是,那群俠勇一直奮戰到最後,哪怕他們傷亡已超過四百人,仍然沒有潰散,彷彿一個個都不惜與信衛軍士卒同歸於盡。

    這份對於「義」的執著,卻著實讓人感嘆。

    一直忙碌到當日的傍晚時分,蒙仲、樂毅等人這才返回邯鄲。

    此後兩日,薛公田文忽然變得低調了許多,並且,在跟趙相肥義商量罷「助趙國拉攏魏韓兩國」這件事後,便提出了告辭,急匆匆地離開了趙國。

    以至於在第三日,當蒙仲請見趙相肥義那會無意間提及薛公田文時,才得知田文已經離開了趙國,返回魏國去了。

    「田文離開趙國了?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怎麼不知道?」

    當時蒙仲一臉驚訝。

    見此,肥義笑著說道:「那田文素來養尊處優,歷代被各國奉為上賓,好生相待,此番卻在你手中吃了大虧,非但折損了四百餘名追隨的俠勇,還使得顏面喪盡……他哪還有臉再在我趙國呆下去?」

    聽了這話,蒙仲亦有些不好意思,帶著幾分尷尬解釋道:「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這我當然知道。」

    肥義捋了捋髯鬚,笑著說道:「說到底,田文也是被趙成、李兌他們給利用了……趙成、李兌二人原以為能借田文之手使你難堪,卻不想你如此……呵呵,以至於素來心高氣傲的田文也難以嚥下這口氣……正與他所言,你倆的這場爭執,不過是意氣之爭。」

    「他在肥相面前提及過我?」

    蒙仲好奇問道。

    「當然。」肥義點點頭說道:「田文只是傲慢,因為他出身尊貴,又豈是真的愚昧之輩?這類人啊,最看重臉面,更何況是田文這種為了『好養士』之名,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承擔起前來投奔之士衣食住行的貴公子,更是注重名聲與臉面……你此番使他顏面大損,哪怕他其實也看出了你的才能,但仍會視你為仇寇,蒙仲,你日後可要小心了。以田文的名聲,只要他放出一句話,就有數不盡的俠勇不惜付出性命刺殺你……」

    聽聞此言,蒙仲雙眉一挑,問道:「田文是怎麼說的?」

    「呵呵。」肥義笑著搖了搖頭,解釋道:「老夫方才說過了,田文最好面子,雖說在老夫面前說過類似的話,但他並不會那樣去做。……只不過,此番得罪了田文,你日後……怕是會有些麻煩。」

    說到這裡,他見蒙仲皺著眉頭,便又寬慰道:「不過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日後有的是機會與田文和解……你終歸是我趙國的臣子,且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日後達到了一定的高度,那田文自會與你和解,到時候,你與他不打不相識,或許也能成為一段佳話。」

    說著,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好了,莫要去想這件事了,接下來你我需要面對的,是一個更嚴峻的問題。」

    「趙主父與安陽君?」蒙仲一聽就懂了。

    肥義重重點了點頭,低聲對蒙仲說道:「其實只要趙主父改變心意,老夫就有把握控制局勢。……至於公子章,依老夫對他的瞭解,他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的。但你若想嘗試,倒也無妨。但是切記,行動要快,據老夫估測,過不了幾日,趙主父那邊怕是就有什麼大行動了……」

    「嗯。」蒙仲點了點頭。

    片刻後,待蒙仲返回趙主父居住的宮殿後,就看到趙主父正在審視著一塊布質的諸國地圖。

    只見在這塊布制的各國地圖上,繪有中原各國的大致疆域,雖然畫地並不規範,但仍然能中看出幾分端倪。

    比如前幾年吞併了蜀、苴、巴三國而設立蜀郡的秦國,簡直就是一頭雄踞於西方的巨獸,虎視眈眈地窺視著中原諸國——西垂強秦,名不虛傳。

    這不,縱使是趙主父這等雄主,在看到秦國的疆土後,亦忍不住唏噓感嘆。

    「趙主父。」

    蒙仲走上前,輕聲插嘴道:「您決定要與秦國抗爭了麼?」

    趙主父點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感嘆道:「與秦國抗爭,談何容易?若是三晉團結,我倒是敢放手一搏,但眼下……」

    他搖了搖頭,一臉感慨地嘆了口氣。

    見此,蒙仲不解問道:「趙國如今與齊、燕、宋三國結盟,難道不足以抗衡秦國麼?」

    趙主父搖了搖頭說道:「燕國的軍隊實力如何,你也曾看到過,既無善戰之將,又無善戰之兵,若是趙秦兩國爭鋒,燕國軍隊充其量只能錦上添花,卻不足以肩負重任……至於齊國,齊國有兩度擊敗秦國的匡章,這是一股助力,但齊國的心思……呵,我並不信任齊國。它之所以向我趙國臣服,無非就是為了破壞趙秦兩國的同盟,使趙秦兩國相互攻伐,以便它坐收漁利。我唯一信任的,還是你宋國的宋王……但是,你宋國目前還太弱了,負擔不起趙秦爭雄這種規模的戰爭,動輒幾十萬軍隊的戰爭,宋國很難堅持許久……因此,聯合魏韓兩國,勢在必行。」

    見蒙仲面露不解之色,趙主父便向他簡單介紹了當今各國的實力。

    首先擁有最強大實力的,那肯定是秦國。

    其次是齊國。

    然而單憑齊國一己之力,也難以擊敗秦國,雙方的勝算大概在四六之數,即齊國四成勝算、秦國六成勝算,是故齊國每次討伐秦國,都要拉攏魏韓兩國。

    除了「西秦東齊」這兩極以外的第二檔次,便有趙、魏、楚三國。

    趙國的實力無需再說,覆亡中山、逼降齊國,實力已大幅度逼近秦齊兩國,堪稱第二梯隊最強大的國家。

    而魏、楚兩國,皆一度曾經是中原的霸主國,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衰敗,好歹仍有些底蘊在。

    至於第三梯隊,即韓、宋、燕三國。

    韓國在經過申不害的變法改革後,勢力亦突飛猛進,但架不住韓國離秦國實在太近了,且秦國經常發兵攻伐韓國,以至於韓國始終無法發展起來——魏國亦是如此。

    至於宋國,宋國曾經充其量比魯國、衛國強上一線,但在經過宋剔成君、尤其是宋王偃的治理後,宋國的實力大幅度增長。

    據趙主父的估測,宋國的實力暫時還無法匹敵魏國,但與韓國比較,應該是相差不多的。

    再說燕國,燕國擁有著比魏、韓、宋更廣闊的疆土,只可惜幾十年的那場「子之之亂」,以及接踵而來的「匡章滅燕」,讓燕國元氣大傷,以至於曾經可以牽制趙國的燕國,一下子就淪落到與宋國平起平坐的地步。

    甚至於,如今的燕國,還未必打得過宋國。

    至於最後的第四梯隊,即魯國、衛國,以及詳細被覆亡的蜀國、苴國、巴國、滕國這些小國,這個檔次的小國,純粹就只能作為中原風雲漸變的看客,戰顫慄栗地活在大國與大國的夾縫中,不知國家幾時就會被其他大國吞併,根本無法影響到中原各國局勢的變化。

    在聽完趙主父對於各國局勢的講解後,蒙仲正色問道:「對於眼下的局勢,趙主父有什麼策略麼?」

    趙主父聞言沉吟了片刻,說道:「這幾日我與鶡冠子商議過,鶡冠子認為,我趙國最好與秦國保持和睦……趙國、燕國、宋國,都需要時間逐漸變強,因此鶡冠子提出建議,叫我設法讓秦國攻伐楚國,趁此機會,我趙國可以聯合魏、韓兩國,而宋國,也能藉機吞併一部分楚國的疆域與人口……」

    『這是把楚國當做犧牲麼?』

    蒙仲的表情有點怪異,因為他知道,鶡冠子本人就是楚國人,很難想像鶡冠子竟然會提出這種建議。

    不過這種事在中原倒也並不罕見,曾經讓中原諸國聞風色變的張儀,他不就是魏國人麼?他在投奔秦國後,還不是照樣鼓動秦國多次進攻魏國,逼迫魏國向秦國臣服?

    「你覺得如何?」趙主父忽然詢問蒙仲道。

    蒙仲愣了愣,有些不適地說道:「以在下的身份,不敢妄言這種大事。」

    「呵。」趙主父亦不在意,輕笑著說道:「鶡冠子的建議,我認為還是可行的。……在我看來,縱使秦國得知齊國已向我趙國臣服,但短時間內,趙秦兩國的關係還不至於破裂。然而秦國不會坐視我趙國聯合魏韓,它一定會先進攻魏韓兩國,來試探我趙國對此的態度……到時我可以借這件事,示好魏韓兩國,促成三晉結盟,只要三晉以我趙國為首結成盟約,又有燕宋兩國在旁相助,無論是秦國,還是暗藏歹心的齊國,相信皆不能討到什麼便宜……」

    看著趙主父臉上的笑容,蒙仲適宜地恭維了一句:「趙主父英明。」

    趙主父聞言哈哈大笑,旋即他感慨道:「不過在此之前,我趙國也需要先解決自身的隱患……」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蒙仲,似笑非笑地問道:「蒙仲,據我所知,你最近與趙何、肥義等人走得很近啊……呵,你說說,我還能信賴你麼?」

    「能!」蒙仲面不改色地說道:「因為在下是宋國人,是由衷希望趙國強盛成為中原霸主宋國人,且不會背叛趙主父您。」

    「呵呵呵。」趙主父頗為滿意地笑了笑。

    見趙主父似乎心情不錯,蒙仲猶豫了一下,暗自咬咬牙說道:「趙主父,在下覺得,您與君上之間,其實並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

    忽然間,趙主父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旋即,他緩緩收起了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蒙仲。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22 06:59
第146章:勸說

    「不會是肥義讓你來說服我……他應該知道,有些事就連他亦說服不了我,自然不會派你前來……」

    在盯著蒙仲看了半響後,趙主父似笑非笑地說道:「換而言之,是我兒趙何的授意?蒙仲,你幾時成了趙何的臣子了?」

    憑蒙仲對趙主父的瞭解,他知道此刻的趙主父心中必定不快,於是他立刻說道:「趙主父,在下並非是君上的臣子。……在下初到趙國時,人生地不熟,全憑趙主父您看重,授予在下近衛司馬的職位,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在下始終首先是趙主父您的臣子,其次是趙國的臣子,再次才是君上的臣子……」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呵,這是衛武公的詩啊。」

    在聽了蒙仲的話後,趙主父的面色稍稍緩解了許多,放緩語氣對蒙仲說道:「既然你自認為首先是我的臣子,那就不該想著干涉此事……」

    蒙仲搖搖頭,說道:「在下只是不希望,讓某些人趁著趙主父您與君上爭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

    趙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這才緩緩說道:「你指的……是趙成、李兌那些人?」

    「是的。」蒙仲點點頭,正色說道:「前些日子,我與君上討論各國變法改制的利弊,相信趙主父您也知道,自魏相李悝、齊相鄒忌、楚相吳起、秦相衛鞅、韓相申不害等人改革變法後,諸國皆出現了新法,唯獨我趙國,只施行了僅僅針對於軍隊的胡服騎射改革,至於土地、畝收等等,絲毫未曾涉及,恕我說句不恭的話,趙國在這方面,已經落後於諸國了,倘若趙國想要與秦國爭雄,我以為必須施行變法改革,重新規劃國內的土地,廢除『士卿世襲』,剝奪那些對國家無功之人所擁有的大量土地,讓這些土地回到王室手中,用於冊封、賞賜有功之士,只有這樣,才能激勵四方之士投奔趙國,且為趙國效力……再者,有了充足的土地,我趙國亦能效仿魏國,大批訓練趙武卒,與秦國的軍功爵制相抗衡。」

    頓了頓,蒙仲又補充道:「我趙國必須施行全面的變法改革,能做到這件事的,唯有趙主父您……否則,縱使是君上,亦會遭到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的強烈抵抗。」

    「……」

    趙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皺著眉頭思忖著蒙仲的話。

    其實這些道理他都知道,並且,他也想過變法改革——他近段時間與鶡冠子所商議的,便是關於變法改革的事。

    與蒙仲所提出的、效仿魏國李悝的變法改革不同,趙主父矚意的,是鶡冠子提出的「天曲日術」,簡單地說即是經鶡冠子改良後的楚國的行政體制,即完善的「郡縣制」,國、郡、縣、邑、裡,一層管治一層,最大化將權力集中於君王,而削弱了邑君、封君的權力。

    毫不誇張地說,這種「郡縣制」,在趙主父看來是最完善的國家政治體制。

    但是這種體制,由於全盤推翻了趙國原有、甚至是中原一直以來沿襲的舊體制,相信定會遭到阻礙,因此,趙主父原本決定在他重新奪回權力後,再在趙國施行這種變法改革。

    就像蒙仲所說的,如今趙國,只有他趙雍有能力排除萬難,強行推行這種完善徹底的改革,除了他以外,縱使是趙王何,也是辦不到的——畢竟趙王何年紀太小,真正效忠於他的臣子亦太少,若這位新君想要改革,最起碼也得等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之後,待他羽翼豐滿之時才能辦到。

    「現下,還不是時候。」

    趙主父微微搖了搖頭。

    他說這話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想要推行的「天曲日術」,或者說「郡縣制」,那是為了最大化加強王權,若是他此時推出這項改革,趙國的權力將會全部集中於趙王何與趙相肥義手中,到時候,他趙雍的權力將流失地更快、更徹底。

    這豈非是在為人作嫁?

    「為何?」蒙仲微微皺了皺眉,問道:「在下不明白。」

    趙主父看了一眼蒙仲,安撫道:「蒙仲,你與樂毅,我對你二人抱持有極大的期望。十年……待再過十年,我會將你派遣至晉陽,介時,我會將整個太原郡交付給你,讓你成為我趙國西邊的屏障,守護趙國不受秦國的侵犯……」

    「……」蒙仲聞言一愣。

    縱使是他,也沒有想到趙主父竟然對他有著這麼大的期待。

    「……是故你不必聽從肥義,你日後的地位,絕不亞於他。」趙主父目視著蒙仲繼續說道。

    蒙仲隱隱聽出了幾分端倪,心中有些不高興,皺眉說道:「趙主父,您覺得在下是為了爵位或職權麼?在下只是希望化解您與君上之間的矛盾,使趙國免除一場內亂……」

    趙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忽然曬笑道:「化解?怎麼化解?難道就像前兩日在宮筵中那樣,讓我坐席的矮桌更大些,菜色更豐富些?你認為,我趙雍想要的,就只是這個?」

    「不!」

    蒙仲正色說道:「趙主父想要的,是即便禪讓了君位後,趙國的臣民仍唸著您的好,唸著您為趙國所作出的貢獻,並且,在趙主父作出重大決定時,舉國上下仍會像從前那樣,全力支持您。」

    「……」趙主父皺著眉頭抿了下嘴唇,一時間沒了話。

    因為蒙仲所說的,確實就是他想要的。

    趙主父的性格,與他的父親趙肅侯非常相似,崇尚武力,畢生致力於使趙國變得更加強盛,他其實是不喜歡坐在宮殿內批閱國家的法令的。

    因此,他前幾年才做了一番嘗試,即讓太子趙何繼位,代替他處理國家內政,而他則率領趙國的軍隊南征北戰,使趙國軍政分離。

    但事實證明,這次嘗試失敗了,趙國的臣民無法適應這種模式,國家的權力逐漸流向趙王何,以至於趙主父這邊逐漸失去權力——這才是趙主父與趙王何最大的矛盾所在。

    至於趙主父不喜趙王何,甚至於越來越反感趙王何,這只是後續的矛盾。

    「我與君上談論過此事。」

    見趙主父抿著嘴唇不說話,蒙仲壯著膽子繼續說道:「據我所知,君上亦自幼尊敬您、憧憬您,只是趙主父您嫌棄他體弱多病,並不與他親近……但即便如此,君上還是很感激您立他為太子,甚至於立他為君,且君上也從來沒有與趙主父您爭奪權力的心思。就連我亦認為,此事完全沒有必要……說句不好聽的話,趙主父您如今已年近半百,還能在人世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您過世後,趙國上下自然會以君上為尊,君上何必做多餘的事?」

    「你這小子……」見蒙仲竟然敢談及自己的壽活,趙主父又好氣又好笑。

    但仔細想想,蒙仲的話倒是也有幾分道理。

    不可否則,自春秋以來,各國王室不乏有父殺子、子殺父的醜聞,但那些醜聞的前提,是父子二人皆對權力有著強烈的渴望與執著,而趙王何,自幼性格懦弱,怎麼敢做出這樣事呢?

    且趙主父其實也沒有想要徹底架空趙王何的意思——架空了趙王何,誰為他治理趙國內政,使他能毫無後顧之憂地與諸國征戰?

    從始至終,趙主父想要的只是趙國的軍權,以及地位超過趙王的名分而已。

    而今日聽蒙仲所說,趙王何似乎並不想要插手軍權,並且,願意真心尊捧他這個「主父」?

    「這是我兒趙何的意思?」趙主父驚訝地問道:「他就不怕失去權力麼?」

    蒙仲搖搖頭說道:「君上貴為趙君,怎麼會失去權力?他只是尊重趙主父您。無論哪位君王,都是有父親的。尊敬自己的父親,順從自己的父親,這即是孝順,舉國上下,難道還會有人為此指責君上麼?或者對此事不滿麼?」

    「……」

    趙主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平心而論,倘若趙王何當真是真心尊重他,願意將舉國的軍權都交給他征戰,並且尊重他作為「主父」的名分,那他與趙王何,倒是還真沒什麼矛盾。

    不!

    還是有矛盾的:即他近些年越來越喜歡勇武且與他性格相似的長子公子章,不喜歡性格懦弱的趙王何。

    『……』

    趙主父陷入了沉思。

    見此,蒙仲小心地試探道:「趙主父,對此您意下如何?只要您與君上聯手,即能立刻在趙國施行變法改革,介時,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皆無力抗拒您二人。」

    趙主父聞言點了點頭,說道:「你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只不過……趙章呢?」

    他抬頭看向站在一旁的蒙仲,語氣莫名地說道:「據我所知,公子章與田不禋皆待你不薄,而你,卻勸我與趙何化解干戈,似這般,將公子章置於何地?蒙仲,你在我身邊多時,且與趙何、趙章、肥義等人也熟絡,相信有些事也瞞不過你,我對你索性也就實話相告,趙章一心想要奪回本該屬於他的權力與地位,而我,亦想彌補當日虧欠韓氏、虧欠趙章的愧疚,倘若我聽取了你的建議,豈不是又一次讓趙章面對絕望?」

    聽聞此言,蒙仲皺著眉頭說道:「公子章那邊,我會再去勸說……」

    「……」

    趙主父的臉上,露出幾許怪異的表情。

    旋即,他微微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嘗試勸說趙章看看罷,若是趙章願意放棄,我便聽取你的建議,否則……此事你就莫要再提了。」

    「……喏。」

    蒙仲稍稍遲疑了一下,拱手而退。

    看著蒙仲離去的背影,趙主父臉上露出幾許沉思之色。

    對於蒙仲,趙主父一向寄以厚望,但今日蒙仲勸說他與趙王何和解的做法,還是讓趙主父有些不喜。

    尤其是蒙仲口口聲聲表示「首先是他趙主父的臣子、其次是趙國的臣子、再次才是趙君上的臣子」,卻一個勁地為趙王何說話。

    『雖然此子心地不壞,但心太大,還是有必要敲打敲打……使他明白,他如今的一切,皆是我趙雍給他的,而不是趙何與肥義……』

    趙主父暗自想到。

    次日上午,蒙仲先去請見了趙王何。

    在趙王何屏退左右後,蒙仲向這位趙國君主說起了昨日勸說趙主父的經過。

    在聽了蒙仲的話後,趙王何頗為驚喜地說道:「蒙卿,主父當真這麼說?」

    「是的。」蒙仲點頭說道:「據我所見,趙主父當時已有所意動,但是他放不下安陽君(趙章)……趙主父昨日曾說,他曾經對韓氏與公子章有所虧欠,又豈能再次讓公子章面對絕望?」

    聽到這話,趙王何臉上的驚喜之色逐漸退散,忍不住亦嘆了口氣。

    對於公子章,趙王何的心情其實也很複雜。

    平心而論,他對公子章是沒有惡感的,或者說,是生不起什麼惡感,畢竟嚴格來說,確實是他奪走了公子章的太子之位與君王之位,他有什麼立場去憎恨公子章呢?——只是公子章單方面憎恨他以及他的母親惠後(吳娃)罷了。

    若非兄弟二人之間有著這樣的恩怨仇恨,趙王何其實還想過重用公子章,借助後者打壓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畢竟這兩人在趙肅侯時期就擔任過趙國的國相,平日裡難免有些倚老賣老,其實趙何也不喜歡他們。

    如果有選擇的話,趙王何當然更傾向於重用自己的兄弟,比如公子章,再比如年紀還小的趙勝、趙豹兩個弟弟。

    在沉思了一番後,趙王何對蒙仲說道:「蒙卿,待你去勸說寡人的兄長時,請告訴他,若是他肯放下當年的恩怨,寡人願意冊封為他「武安君」,作為我趙國的「假相」。」

    武安君,顧名思義就是封於武安的邑君,這是趙國最為尊貴的封君。

    原因很簡單,因為武安城就在邯鄲城的西北側大概四十里處,是趙國的陪都。

    曾經,蘇秦代表趙肅侯出使六國,促成六國合縱抗秦,趙肅侯為了表彰蘇秦的功勞,曾冊封蘇秦為武安君——不過在齊國背叛盟約後,蘇秦害怕被趙國追究,就從趙國逃往了燕國,而趙國事後也收回了蘇秦的武安君爵位。

    而「假相」,通俗說就是副相,地位在目前擔任相國的肥義之下,但亦是相當了不得的職位了。

    「在下記住了。」

    蒙仲點點頭,告別了趙王何,前往請見公子章。

    公子章,也就是安陽君趙章,雖然他麾下的軍隊不允許進入邯鄲城,但他本人在邯鄲城內卻有府邸。

    大概在巳時前後,蒙仲與蒙虎二人騎馬來到了公子章的府邸。

    不得不說,公子章的府邸,論規模與氣派,絲毫不亞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

    想想也是,畢竟公子章就算是「廢太子」的尷尬身份,但他怎麼說也是趙主父的長子,並且戰功卓著。

    在公子章的安陽君府門下翻身下馬,蒙仲走上台階,朝著值守在府門外的幾名兵卒抱拳說道:「在下蒙仲,請見安陽君。」

    公子章府前的兵卒,皆是公子章麾下的近衛兵卒,他們當然聽說過蒙仲的名字。

    這不,當蒙仲自表身份後,當即有一名兵卒驚訝地詢問道:「莫非是趙主父身邊近衛,信衛軍司馬蒙仲?」

    蒙仲點點頭。

    見此,那名士卒連忙說道:「公子與田(代)相曾囑咐過,若是蒙司馬前來拜訪,可以直接進府。……請!」

    「多謝!」

    蒙仲解下了腰間的佩劍,遞給那幾名士卒。

    見此,那名士卒又說道:「蒙司馬,您與公子、田相的交情,我等都知道,您不必解劍……」

    雖然蒙仲有些感動於公子章、田不禋對他的信任,但最終他還是解下了劍,因為在他看來,解劍是做客對主人的尊重。

    片刻後,在幾名府內僕從的指引下,蒙仲、蒙虎二人來到了府內內院的主屋。

    在得知蒙仲二人的來意後,主屋內有一名面容姣好的侍女輕聲告知道:「蒙司馬、蒙卒長,兩位且在此稍坐,容奴婢稟告公子與田相……公子昨晚與田相飲酒到深夜,怕是還未起身。」

    「有勞。」蒙仲抱了抱拳,同時不動聲色地用手肘頂了一下蒙虎的肋骨。

    「啊!」蒙虎措不及防,吃痛地叫喚起來:「你幹什麼,阿仲?」

    待那名侍女走遠後,蒙仲這才沒好氣地說道:「你方才盯人家哪呢?」

    「看看又不少塊肉。」蒙虎不滿地嘀咕道:「你沒瞧見,她方才還衝我笑哩。……你肯定是嫉妒我。」

    「……」

    蒙仲翻了翻白眼,懶得搭理這廝。

    僅過了片刻,居住在東苑的田不禋,率先來到了屋內,瞧見蒙仲後,拱拱手笑著打招呼道:「阿弟」

    「阿兄。」蒙仲與蒙虎起身回禮,且笑著問道:「阿兄這麼早就起來了?我聽說,賢兄與公子昨晚喝酒到深夜。」

    「哈哈哈……」

    在一番寒暄後,三人重新在屋內坐了下來,此時田不禋又問道:「阿弟,今日怎麼有空來公子府上?」

    蒙仲猶豫了一下說道:「阿兄,請屏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便示意屋內眾人退下後。

    見此,蒙仲便將來意低聲將來意簡單說明了一下。

    然而這番話,卻聽得田不禋面露驚詫,神色詭譎。

    就在這時,公子章從屋內的內門轉了出來,只見他用手扶著額頭,滿臉痛苦、疲倦之色,這顯然是宿醉的後遺症。

    「是阿仲啊。」

    在瞧見蒙仲後,公子章笑罵道:「大清早的,攪人清夢……有什麼要事麼?」

    蒙仲還未開口,便見田不禋神色莫名地說道:「公子,不如到內室再詳談。」

    「……」

    公子章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田不禋,點點頭。

    片刻後,公子章帶著田不禋、蒙仲、蒙虎幾人來到了內室,此時,公子章這才有些緊張地詢問蒙仲道:「阿仲,莫非是你打探到什麼不利於我等的消息麼?……莫非是肥義那些人準備有什麼行動?」

    「不……」

    蒙仲搖了搖頭,在斟酌了一番用詞後,小心翼翼地說道:「在下此番是受君上的囑託而來……」

    「趙何?」公子章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蒙仲:「他想做什麼?」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君上希望與公子和解……」

    「和解?」

    公子章聞言面色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在足足笑了幾息後,他這才恨聲說道:「他母子二人,逼死我母,奪走本該屬於我的君位,居然還有臉提什麼和解?」

    聽聞此言,蒙仲連忙勸道:「公子息怒,在我看來,趙國現如今有著問鼎霸主的潛力,這個時候實在不宜引發內亂,您與君上的爭鬥,只會讓趙成、李兌等人有機可趁,讓秦國有機可趁……我來時君上曾對我說,倘若公子你肯放下這段恩怨,攜手使趙國變得更為強盛,君上願意冊封您為武安君,並任命您為假相……」

    「武安君?假相?」

    公子章愣了愣,臉上露出幾許意外。

    同時露出意外之色的,還有自進屋起就一言不發的田不禋。

    「公子意下如何?」蒙仲問公子章道。

    公子章聞言看了一眼田不禋,田不禋攤了攤手,頗有些無奈地說道:「君上能說動阿仲作為說客,臣能說什麼呢?……臣不方便開口,請公子自行決定。」

    公子章點點頭,目視著蒙仲正色說道:「蒙仲,你是不禋的義弟,且我素來欣賞你,方能容忍你今日所說的這番話,若換做是旁人,我定會命人將其亂棍逐出……」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他必須承認,公子章對他確實已經是很大度了。

    此時,就聽公子章沉聲說道:「趙國的君位,本身就屬於我趙章,本該由我來冊封他人為武安君、為假相,趙何竊取了我的尊位,賜我蠅頭小利,還指望我會對他感恩戴德麼?」

    說到這裡,他長長吐了口氣,正色說道:「趙何想要和解?可以!我給他兩個選擇,一,退讓君位,將君位還給我趙章;二,下詔剝奪吳娃那賤人的『惠後』謚號,將其生前所作所為,昭告全國。似那種善妒陰狠的女人,也配用『惠』這個謚號?」

    這就是徹底沒得談了。

    畢竟趙王何是不可能讓出君位的,畢竟那是他母親吳娃為他爭取到的。

    至於趙章所說,讓趙王何下詔剝奪其母惠後的謚號,趙王何更加不會接受。

    想到這裡,蒙仲勸說趙章道:「公子……」

    「夠了!」

    趙章抬手打斷了蒙仲的話,沉聲說道:「我曾經堂堂一國太子,一日之間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人人避而遠之,試問我犯了什麼過失?皆只因吳娃那賤人在背後搬弄是非罷了。……這些年來,有無數人前來勸說我與趙何和解,哼,真是可笑!這些人可清楚我當年所經歷過的那些屈辱?他們有什麼資格來勸我與趙何和解?……這話,我也是對你說的,蒙仲。」

    深深吸了口氣,趙章再次沉聲說道:「你回去告訴趙何,要麼退位,要麼下詔剝奪吳娃那賤人的謚號,只要做到任何一項,我趙章願意放棄這段仇恨,視他為兄弟手足,決不食言!否則……我與他絕無和解之日!」

    「……」

    聽著公子章這番堅決的話,蒙仲陷入了沉默。

    畢竟公子章所說的話,也是句句在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22 07:00
第147章:事與願違


    「公子,蒙仲……告辭。」

    「唔。」

    在公子章滿臉不渝的應聲下,蒙仲帶著蒙虎走出了內院的主屋。

    『公子章與趙王何……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麼?』

    仰頭看了一眼天空,蒙仲帶著濃濃的失望之色對蒙虎說道:「走吧,阿虎。」

    二人剛走出沒多遠,身背後就傳來了田不禋的聲音:「阿弟,且留步。」

    聽聞此言,蒙仲回頭看了一眼,便瞧見田不禋三步並作兩步,急匆匆地朝他走來。

    見此,他停下腳步,拱手施禮:「阿兄。」

    「阿弟。」

    其實僅僅只有七八丈遠,但田不禋那略顯臃腫的身體疾走起來還是頗為吃力,待走到蒙仲面前時,他已氣喘吁吁。

    在喘了口氣後,田不禋寬慰蒙仲道:「阿弟,方才之事……請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曾經吳娃用讒言詆毀公子的母親韓氏,竊取了王后之位致使韓氏鬱鬱而終,又助其子趙何竊取了本該屬於公子的太子之位,致使公子一朝失去所有,這是公子一直以來的怨恨,自然不是那麼容易化解。」

    「……」蒙仲默默點了點頭。

    他原以為勸說公子章之事能有三成勝算,卻沒想到,公子章對惠後、趙王何母子的怨念是那麼濃重,更要緊的是,公子章那有理有據的反駁,反而說得他啞口無言。

    瞧見蒙仲這幅表情,田不禋微微轉動了一下眼珠,笑著問道:「今日賢弟過府勸說公子,這莫非是趙王與肥相的意思?」

    蒙仲如實解釋道:「只是我的建議……前幾日,我與君上談論各國變法時,君上曾表示趙國目前不具備變法改革的條件,至於原因,無非即趙主父、安陽君以及趙君上三者間的恩怨矛盾,以及來自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舊貴族的阻力……王室的力量分散,自然敵不過舊貴族勢力,但倘若趙主父、安陽君與趙君上三者能夠合力,趙國就具備了變法的條件,假以時日,不無機會擊敗秦國,成為中原霸主……」

    「……介時,作為中原霸主的趙國,亦能庇護宋國。」田不禋猜到了蒙仲的心思,點點頭說道:「這確實是個不錯的辦法。」

    「不錯?」

    蒙仲有些驚訝地看著田不禋,要知道方才公子章那可是相當抵住了。

    彷彿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笑著說道:「阿弟,愚兄亦是宋人啊,當然也會為我宋國的利益考慮。……以為兄的愚見,這件事你先別急,為兄也可以試試幫你說服公子。」

    「當真?」蒙仲愈發吃驚了。

    「前提是趙君上當真願意重用公子。」捻著那兩撇小鬍子,田不禋輕笑著說道:「在愚兄看來,公子與趙王,還是有和解機會的……但前提是,趙王究竟願意放下多大的權力給公子。倘若趙王願意答應「一國二王」……」

    「這事恐怕肥相不會同意。」蒙仲皺著眉頭插嘴道。

    聽聞此言,田不禋笑了笑,又說道:「這只是一個比喻。代王也好,武安君也罷,這都只是一個虛名而已,並不要緊,關鍵在於趙王對公子究竟有幾分尊敬、幾分愧疚,且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來彌補當初……呵呵,總之這件事阿弟你先別著急,容愚兄勸勸公子再說。關於趙成、李兌那些人,阿弟說得不錯,你我豈能叫那些人坐收漁利?」

    蒙仲聞言心神一鬆,連忙拱手說道:「兄長所言極是,那就拜託兄長了。」

    「你我兄弟一場,分什麼彼此?」

    田不禋笑著拍拍蒙仲的手臂,說道:「待過些日子,咱們找個機會,讓趙主父、公子以及趙王三人能坐下來面談一番,說不定到時候事情會有什麼轉機。至於今日,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勸勸公子,為兄方才追出來時,公子可是生氣的很呢!……你知道,公子一向很器重你的。」

    聽聞此言,蒙仲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拱手說道:「那就拜託了兄長了。」

    「哪裡哪裡。」

    田不禋笑呵呵地目送著蒙仲、蒙虎二人離去。

    然而待他二人走出十幾丈遠後,他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收了起來。

    『這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目視著蒙仲離去的背影,田不禋臉上的神色一陣變幻。

    待蒙仲、蒙虎二人消失在視線中後,田不禋當即轉身回到密室。

    剛進密室,他就聽到「嘩啦」一聲脆響,原來是公子章挾怒將一張矮桌給踹翻了,待注意到田不禋回來後,他漲紅著面色,面有餘怒地呵斥田不禋道:「田不禋,你追出去做什麼?難道你也要像那蒙仲一樣背叛我麼?!」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呵呵地走上前來,扶正了公子章踹翻的矮桌,旋即笑著說道:「蒙仲阿弟的德行如何,這段日子接觸下來,相信公子也有所瞭解,此人輕財帛而重情義,卻是可以結交的賢人吶。」

    「……」

    公子章沉默了片刻,旋即恨恨說道:「可他今日卻幫著趙何來勸說我。……若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召入衛士,將他亂棍逐出了!」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著勸說道:「蒙仲並非偏幫趙何,他只是不希望趙國出現內亂而已。……不過年輕人嘛,想法過於天真,有了些成績,就想著去插手一些本不該由他插手的事,這也是年少之人的通病,公子何必與他計較?」

    說到這裡,他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似有深意地說道:「既然趙王此番授意蒙仲前來勸說公子,想必趙王也好、肥義也罷,對蒙仲已頗為信任……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啊。」

    公子章聞言一愣,深思道:「你的意思是……」

    只見田不禋眼眸中閃過幾絲狠色,低聲說道:「待過些時日,待時機成熟時,公子不妨假借和解之名,讓蒙仲將趙王與肥義請來……介時,只要將趙王與肥義剷除,繼而發兵攻陷邯鄲,殺掉趙成、李兌、趙豹等一干違抗公子您的人,趙國豈非就在公子您手中了?……所以說,公子方才何不虛與委蛇呢?」

    「……」

    聽聞此言,公子章臉上先是閃過一陣驚色,旋即這份驚色便被驚喜所取代。

    緊接著,這份驚喜又變成了懊惱,只見他雙手拳掌相擊,懊惱地說道:「你怎麼不早些提醒我?我方才……這可如何是好?」

    「是故在方才,在下才要追出去穩住我那位阿弟呀。」田不禋笑吟吟地說道:「公子放心吧。」

    「好!好!」

    公子章聞言面色大喜,連連點頭說道:「不禋,你真是我的肱骨,待我日後奪回王位,我就封你為我趙國的國相,另外,再封你做武安君,讓你的兒孫世代為我趙國顯貴!」

    「多謝公子。」

    田不禋的眼眸亦閃過幾分喜色,旋即,他端正神色對公子章說道:「公子,既然趙王、肥義授意蒙仲前來勸說您,想必他們已有所察覺,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臣建議先找趙主父試探一下口風,看看趙主父是否願意助您一臂之力。……倘若有趙主父暗中幫襯,公子必然無往不利。」

    「嗯!」

    公子章點了點頭。

    而與此同時,蒙仲與蒙虎二人已離開了安陽君府,各自騎著馬返回王宮。

    回到王宮,蒙仲率先來到趙王何所在的宮殿,向他述說了勸說公子章的過程,以及公子章對此的回覆。

    「……安陽君言,若是君上想與他和解,就滿足他任一一個條件:其一,君上將王位退還給他;其二,君上下詔剝奪惠後的謚號……」

    「什麼?」

    當聽到第一個條件時,其實趙王何的面色還沒有什麼改變,但聽到公子章的第二個條件時,趙王何頓時大怒,攥著雙拳氣地面色通紅,恨聲說道:「他安敢這般羞辱寡人的母后?!」

    對於趙王何的反應,蒙仲絲毫不覺得奇怪。

    畢竟作為子女,豈能坐視他人羞辱自己的父母?倘若有人膽敢羞辱他的母親葛氏,他的反應絕對比趙王何還要激烈。

    此時殿內,就聽到趙王何因為憤怒而變粗的喘息聲。

    足足過了二十幾息,趙王何這才逐漸平復自己心中的怒氣。

    只見他看了一眼蒙仲,略帶失望地說道:「前幾日見蒙卿在宮筵中力辯薛公田文門下的客卿,絲毫不落下風,寡人原以為蒙卿能說服兄長……」

    『這是在怪我麼?』

    蒙仲皺了皺眉,亦面帶不快地說道:「君上,在下學的是道家的辯術,講究的是以理服人,當初在宮筵中,在下之所以能與田文的門客力辯而不落下風,只是因為道理在我這邊,而此番,道理卻不在我這邊。……君上難道是希望我用詭辯去說服安陽君麼?恕在下辦不到,請君上另請高明,告辭!」

    說罷,蒙仲轉身離開。

    見此,趙王何亦意識到是自己失言,連忙起身快步趕到蒙仲面前,在攔住他後,拱手告罪道:「只因安陽君言辱母后,寡人一時失態,請蒙卿見諒。」

    作為君主的趙王何親自向自己道歉,蒙仲心中的不快這才消散,被趙王何拉著重新回到坐席中。

    可能是因為方才的這個小插曲,趙王何亦冷靜了下來,一臉感慨地說道:「寡人這個王位究竟是怎麼來的,寡人心中亦清楚,且寡人亦承認,母后生前……確實做了不少詆毀韓後、詆毀長兄的事,但長兄提出的這兩個條件,寡人實在不能答應。」

    說著,他轉頭看向蒙仲,平心靜氣地說道:「從蒙卿方才轉達的公子章的話中,有一句話深得寡人之心,他說,那些人沒有經歷過我所經歷的那些,又憑什麼來勸說我?……蒙卿,寡人自幼體弱多病,不受主父重視,邯鄲城內,王宮上下,唯獨母后最疼愛寡人,寡人這個王位,是母后為寡人爭取的,且母后在臨終前,曾淳淳叮囑寡人日後好生治理國家,成為不亞於主父的明君。……非是寡人貪戀王位,實在是這個王位,寡人不想、也沒有資格讓給他人……」

    「……」蒙仲默默地點了點頭。

    畢竟那日晚上,他與趙相肥義也曾談及趙王何年幼時的處境,據肥義所言,就連他這位如今鼎力支持趙王何的老臣,當初亦不好看好趙王何,以至於當趙主父將趙何立為太子時,肥義還竭力反對,更何況是其他人呢?

    趙王何完全是憑著勤奮,憑著他對肥義由衷的尊敬,這才逐漸得到了肥義的好感與支持。

    「……至於剝奪母后的『惠後』謚號,寡人更是辦不到。作為人子,寡人豈能如此羞辱生母?」趙王何搖了搖頭。

    對此,蒙仲毫不意外,畢竟在公子章提出這兩個條件時,他就已經意識到這件事難以成功了。

    就在蒙仲沉思之際,忽聽趙王何正色說道:「蒙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的王位,無法讓給長兄,且寡人亦不願剝奪母后的謚號,但寡人可以冊立長兄的嫡子為太子,待其日後長大成人後,將王位傳給此子……」

    「……」蒙仲驚愕地抬頭看向趙王何。

    他必須得承認,趙王何能提出這樣的條件,足以證明他是真心將與安陽君趙章和解,並且,作為君主,他也著實是仁至義盡了。

    「如果是以這個條件,蒙卿能說服長兄麼?」趙王何正色詢問蒙仲道。

    因為已經勸說過公子章一回,並且這件事以失敗告終,蒙仲心裡也沒底,但他著實認為此事可以嘗試一番:「臣不敢保證,不過,應該會有很大的機會。」

    聽聞此言,趙王何臉上露出幾分笑容,正色說道:「除了退位、除了剝奪母后的謚號,只要長兄能立下誓言,日後絕不反叛,寡人可以賜予他想要的一切,並且,日後冊立其子為太子,待其長大成人後,將我趙國的君位傳給此子。……相比較安平君、奉陽君,寡人還是更願意信任寡人的兄弟,無論是長兄趙章,還是趙勝、趙豹兩位幼弟。」

    蒙仲點了點頭,抱拳說道:「容臣好好思量一番,該如何勸說安陽君。」

    聽聞此言,趙王何拱手說道:「既然如此,寡人就等蒙卿的好消息。」

    「喏!」

    片刻後,蒙仲告別了趙王何,返回趙主父所居住的宮殿。

    遠遠地,他就瞧見樂毅站在宮殿門外,不知為何左顧右盼。

    「阿毅。」

    蒙仲遠遠喊了一聲,旋即帶著蒙虎快步上前。

    「阿仲。」

    在見到蒙仲後,樂毅神色複雜地走上前來,低聲說道:「阿仲,趙主父……」

    此時,蒙仲忽然瞥見守在殿門外的衛士有點眼生,遂下意識抬手打斷了樂毅的話,皺著眉頭詢問那名衛士道:「你……你是信衛麼?我怎麼覺得你有點面生?」

    只見那名衛士目測大概二十幾歲,在聽了蒙仲的話後,微笑著抱拳行禮道:「您想必就是蒙仲蒙司馬吧?在下趙奢,乃龐煖龐司馬麾下的檀衛,在軍中擔任行司馬一職,今日奉命帶領士卒進宮,代替信衛軍護衛趙主父左右。」

    「檀衛?代替信衛軍?」蒙仲皺了皺眉頭。

    那名叫做趙奢的檀衛軍士卒聞言解釋道:「具體在下亦不清楚,只是聽龐司馬說,趙主父有意擴充信衛軍,命蒙司馬出城訓練士卒,在此期間由我檀衛值守宮殿……」

    說罷,他一臉奇怪地看著蒙仲,那表情彷彿是在說:這事您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麼?

    「……」

    蒙仲轉頭看向樂毅,卻見樂毅默默地點了點頭。

    片刻後,蒙仲帶著樂毅、蒙虎二人走遠了些,此時,樂毅這才嘆息著說道:「我之所以等在殿外,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事……今日在你前往安陽君的府上後,趙主父下令召龐煖率領五百檀衛入宮,接替了我信衛軍的守殿之職……」說著,他抬頭看了一眼蒙仲,又繼續說道:「我詢問過趙主父,趙主父的回答與那名叫做趙奢的檀衛一般無二,說是我信衛軍不亞於魏武卒,留在王宮內作為守殿衛士太過於屈才,希望你我擴充信衛軍……阿仲,你做了什麼,讓趙主父如此不悅?」

    「……」蒙仲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在旁,蒙虎不解地問道:「擴充信衛軍,這不是好事麼?阿毅,你幹嘛愁眉苦臉的?」

    「……」

    樂毅看了一眼蒙虎,嘆了口氣,似乎是沒有心情解釋。

    其實不難理解,只不過蒙虎性子太直,一時半會沒轉過彎來罷了。

    信衛軍為何地位特殊?

    難道是因為它是效仿魏國的武卒而打造的麼?

    當然不是!

    只是因為信衛軍乃趙主父的近衛,因此才享有種種特殊待遇,比如說可以駐紮在宮內。

    而如今,趙主父命檀衛軍取代了信衛軍,這就意味著信衛軍不再是趙主父的近衛,就算擴充些兵卒的編制又如何?還不是只有趙國一般軍隊的地位與待遇?

    說白了,這就是明升暗降。

    「我去見趙主父。」

    丟下一句話,蒙仲走向宮殿的正門。

    此時在宮殿外,檀衛軍的行司馬趙奢仍然值守在殿外,見蒙仲走來,便主動迎上前來,微笑著問道:「蒙司馬去而復返,莫非是想請見趙主父?請讓在下代為通報。」

    聽聞此言,蒙仲的心情變得莫名複雜。

    畢竟近段時間,他出入趙主父所在的宮殿,何曾需要通報?

    在沉默了半響後,蒙仲勉強擠出幾分笑容,抱拳說道:「有勞了。」

    「不敢!」

    趙奢抱拳回禮,旋即邁步走入殿內。

    片刻之後,他去而復返,抱拳對蒙仲說道:「蒙司馬,趙主父有請。」

    蒙仲點點頭,正要邁步進殿,卻聽趙奢又說道:「蒙司馬且慢。」

    聽聞此言,蒙仲不解地看向趙奢,卻見趙奢用手指指他腰間的佩劍,委婉地說道:「職責所在,請蒙司馬莫要怪罪。」

    「……」蒙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間的佩劍,心情複雜地將其解下,遞給趙奢。

    不得不說,覲見趙主父,自然需要解下武器,比如蒙仲近幾日請見趙王何時,也是每次都在殿外解下兵器,交給信期手下的士卒,這才方能入殿。

    但問題是,蒙仲此前乃是趙主父的近衛司馬,別說帶著劍進殿,哪怕是趙主父在殿內沐湯泡浴時,他蒙仲亦是帶劍伺立在旁——這就是近衛的職權,是親近的表現。

    而如今,突然由親近之人變成外人,蒙仲難免有心理落差。

    將佩劍遞給趙奢,蒙仲沉著臉走入了殿內,旋即在殿內幾名侍者的指引下,來到了殿內深處。

    期間,或有幾名宮女阻攔蒙仲道:「蒙司馬,主父正在沐浴,請蒙司馬在此稍後。」

    『……』

    蒙仲板著臉點了點頭。

    事到如今,他豈還會看不出是趙主父故意給他甩臉色。

    沐浴?不便相見?

    他蒙仲跟趙主父在一個池子裡泡浴都不止一次兩次了好不好?!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蒙仲這才得到傳召,來到內殿,見到了穿著寬大衣袍的趙主父。

    當時,趙主父正坐在席中,側身嗅著身邊火爐上煮著的一大壺酒,在瞧見蒙仲走進來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趙主父。」走到趙主父面前,蒙仲帶著滿腔的怨氣,抱拳行禮道。

    趙主父當然看得出蒙仲臉上的不滿,在招呼他於矮桌的面對坐下後,笑著說道:「別動怒,蒙仲,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趙雍給你的。不是趙何,不是趙章,更不是肥義,你口口聲聲說是我趙雍臣子,卻一心幫著趙何與肥義說話,說真的,我心中很不喜。……你忘了是誰提拔你?是誰親手教導你等武藝?唔?」

    說著,趙主父斟了一樽酒,在抿了一口後又看向蒙仲,正色說道:「這是一個教訓,蒙仲,我能給你遠超眾人的恩寵,我也能收回去。」

    蒙仲盯著趙主父看了半響,忽然問道:「這就是趙主父想對我說的麼?既然如此,在下告辭。」

    「慢著!」趙主父抬手制止了蒙仲,忽而哈哈笑道:「只是一時的責難,就想一走了之?呵,年輕氣盛!」說著,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目視著蒙仲正色說道:「蒙仲,我此前就對你說過,我對你與樂毅二人抱有很大的期待,你日後必將是我趙國的重臣,柱國基石,但你如今,還太稚嫩了……王室的內鬥,豈是現如今的你有能力干涉的?你就不怕被席捲其中,粉身碎骨?哼,看來夜襲齊營也好,讓田文顏面喪盡也罷,兩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此番對外宣稱,有意將信衛軍擴展到千人,相信此舉並不會使你丟臉,去吧,去城外的軍營練練兵,好好冷靜一下!」

    「……」

    蒙仲默默起身。

    待他臨走時,趙主父又叮囑道:「記住,蒙仲,你並非是趙何或趙章的臣子,你是我趙雍親手提拔的臣子,在這方面你要像肥義學習,堅守一心!」

    「……」

    深深看了幾眼趙主父,蒙仲抱拳而退。

    片刻後,待蒙仲、蒙虎、樂毅三人離開宮殿,正巧田不禋前來王宮請見趙主父。

    待來到宮殿外時,田不禋亦發覺了異樣,詢問守在殿外的趙奢道:「你等……似乎並非信衛吧?」

    趙奢聞言回答道:「在下乃檀衛軍的趙奢,信衛軍被趙主父調到城外擴軍去了,是故由我檀衛接替值守。」

    「哦……」

    四下瞧了瞧,田不禋捻著嘴上的小鬍子,若有所思。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22 07:00
第148章:事與願違(二)

    片刻後,田不禋得到允許,見到了在殿內獨飲的趙主父。

    在一番虛套的社交辭令後,田不禋故作不經意地問道:「方才臣進宮時,正巧碰到臣那位小阿弟蒙仲,他神色匆匆,竟無暇注意到臣,莫非是趙主父授予他要事嗎?」

    趙主父聞言瞧了一眼田不禋,輕笑著說道:「人人都說你田不禋陰狠狡詐,且不想,你也會關心他人……」

    田不禋聞言毫不在意地笑道:「人都有親疏之別,對臣疏遠之人,自然是被臣百般詆毀……」

    「呵。」趙主父不置與否地笑了笑,旋即淡淡說道:「我倒也沒別的要事,只是回想起前幾日蒙仲此子力挫田文氣焰,覺得其麾下僅有區區五百名趙武卒,未免太過於寒酸,是故讓他到城外擴充衛隊……」

    「哦。」

    田不禋故作恍然地點了點頭,但心底,他對趙主父的這番解釋卻嗤之以鼻。

    擴充衛隊?訓練士卒?

    這種事明明可以兩頭兼顧,何必讓龐煖的檀衛取代蒙仲的信衛?

    分明就是蒙仲在哪裡惹得這位趙主父不快,是故趙主父故意敲打敲打他罷了——似這種事,田不禋一眼就能看穿。

    不過,看趙主父的口氣,似乎問題不大,因此田不禋倒也沒有出言為蒙仲求情,而是岔開話題,說起了此番的來意:「趙主父,如今齊國臣服於趙國,我趙國日後的阻礙,便只有秦國……趙秦兩國之間,必有一場爭鬥,臣以為,趙主父當及早做好準備。」

    趙主父聞言瞧了一眼田不禋,忽而問道:「你指的是什麼呢?」

    「晉陽。」田不禋沉聲說道:「若趙秦兩國展開爭鬥,晉陽首當其衝,不得不早做提防,安陽君(公子章)少壯而勇猛,可為趙國鎮守晉陽。」

    聽聞此言,趙主父沉吟不語。

    晉陽,它是趙國的發跡之地,想當年在晉國的「六卿之亂」中,趙國的先君趙襄子,就是憑著這最後一座城池,擋住了智氏、魏氏、韓氏三方的聯攻,且此後暗中聯合魏氏與韓氏,擊敗了智氏,繼而才有了三家分晉,出現了趙、魏、韓三家瓜分晉國這件令整個中原都為之震驚的事。

    自那以後,晉陽一直以來都是趙國的都城,直到趙敬侯遷都邯鄲,趙國的發展重心才由晉陽一帶轉移到邯鄲一帶,並一直延續到今日。

    但即便如此,晉陽在趙國仍然有著不亞於武安這座陪都的地位,畢竟趙簡子、趙襄子、趙獻子、趙烈侯、趙武侯等先代趙君,皆安葬在晉陽(郡)境內,說晉陽是趙國嬴姓趙氏一族的祖籍所在,這一點也不誇張。

    正因為如此,縱使趙國後來遷都邯鄲,但仍不敢疏忽對於晉陽的建設與發展。

    毫不誇張地說,假如趙國有十分財富,那麼,邯鄲獨佔四分,晉陽佔三分,其餘所有趙國土地,僅佔到剩下的三分——可想而知晉陽在經過十幾代趙家君主治理後的富饒繁華程度,即是不及邯鄲,亦相差不多。

    前些年趙主父從林胡、匈奴、白狄等異族手中奪取了雁門郡與河套地區,雖然派人大力建設,由於雁門、西河、榆中三地頗為落後,趙主父便叫晉陽兼轄,利用晉陽的殷富去帶動雁門、西河、榆中三地。

    別看雁門、西河、榆中三地貧窮落後,但卻都有適合放牧戰馬的天然草場,趙國自曾經的作戰主力戰車、再到如今的新銳兵種騎兵,戰馬始終是趙國最看重的戰爭資源,而目前趙國適合放牧戰馬的天然牧場,就只有晉陽、中山、代郡這三個地方。

    總而言之,晉陽在趙國的地位非常特殊,且對於趙國也至關重要。

    正因為如此,趙主父才想過等十年後,將蒙仲派遣到晉陽,令其總懾晉陽、雁門、榆中、西河等地,作為「趙秦之爭」戰場的前線上將,庇護趙國的國內腹地不受秦國的進犯。

    然而今日,田不禋卻有意想讓安陽君趙章鎮守晉陽,不得不說,這件事對於趙國臣子的衝擊,絲毫不亞於「一國二王」那件事——因為趙相肥義、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是絕對不會坐視晉陽落到公子章手中的。

    『……這田不禋應該明知這件事難以促成,為何卻還要向我提及?』

    若有所思地看著田不禋,趙主父沉吟不語。

    思忖良久,他點點頭說道:「田卿所言極是,晉陽,確實需要一個勇猛之人是鎮守……不過,怕是肥義、趙成、李兌等人不會同意。」

    聽聞此言,田不禋正色說道:「趙主父,此事於國家大有裨益,豈能因為一些短視、貪利之徒就輕言放棄呢?」說到這裡,他似有深意地說道:「趙國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局面,全憑趙主父您的雄才偉略,然而某些人卻遺忘了這一點,因害怕失去手中的權力,阻礙趙國變強……哎,更讓臣感嘆的是,如今君上受到這些短視、貪利之臣的矇蔽,既不肯還權於趙主父您這樣的雄主,又不肯重用作戰勇武的安陽君,長此以往,趙國如何與秦國爭鋒?」

    說到這裡,他壓低聲音說道:「趙主父,為趙國考慮,臣以為,當收回您曾經賜予安平君、奉陽君的殊榮,提拔年輕的有志之士。」

    「……」

    趙主父抬眼瞧了瞧田不禋,嘴角閃過幾絲莫名的笑意,一閃而逝。

    他總算是摸透了田不禋此番的來意。

    顯然,公子章、田不禋等人是要圖謀對付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甚至於,連趙王何、趙相肥義,亦或許是他們想要剷除的對象。

    換而言之,即叛亂奪位!

    平心而論,趙主父對此絲毫不感覺意外,因為在「一國二王」事件失敗之後,公子章已經徹底失去了與弟弟趙王何平起平坐的可能,要麼他臣服於趙王何,安安分分做一名臣子;要麼,就只有起兵叛亂,殺掉肥義、趙成、李兌等一干阻礙他的趙臣,從弟弟趙何手中武力奪回王位。

    只不過,謀反作亂會讓天下人指責,因此,在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公子章與田不禋此前並不想那樣做。

    但現如今,隨著「舊貴族派」、「新君派」這一方,與「公子章派」一方的矛盾越來越激烈,公子章與田不禋已經顧不得武力奪位將導致的後果,只能出此下策。

    畢竟再拖下去,趙王何一年一年長大,在趙相肥義的幫助下逐步穩固權力,再加上舊貴族派的幫助,公子章一派就更加沒有機會奪回王位了。

    要知道,公子章派如今能與新君派以及舊貴族派抗衡,那是因為趙主父庇護,可一旦等到趙主父年老體衰,威懾不再,公子章憑什麼與趙王何抗衡?難道就憑代郡的軍隊?

    所以說,公子章唯有趁著趙主父還壯年時、且威懾力還在的當下謀反作亂,只有現在動手,憑趙主父的威望,才有可能說服國人,將公子章的叛亂定義為「清君側」——雖然當代還沒有這個詞。

    至於趙王何與趙相肥義,這君臣二人若是最終不幸死在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妄臣手中,那也與公子章無關不是?

    只要日後趙主父出面肯定公子章是清君側,那麼公子章就是清君側!

    在沉思了片刻後,趙主父忽然感慨說道:「田卿,你所說的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但我如今年近半百,逐漸也已力不從心了……過些時日,我準備前往沙丘一帶,為我自己挑選一地作為陵墓……」

    見趙主父忽然提及了一件不想幹的事,田不禋微微一愣。

    不過轉眼之間,他便明白了趙主父的意思,強忍心中的歡喜之色,拱拱手低聲說道:「趙主父,臣明白了。」

    當即,田不禋告別了趙主父,急急忙忙回到安陽君府,將這件事告訴公子章。

    在聽完田不禋的轉述後,公子章摸不著頭腦:我是讓你去試探趙主父,你回來告訴我說趙主父準備去沙丘勘察陵墓的選地,這什麼意思?

    見公子章面露困惑之色,田不禋便解釋道:「趙主父前往沙丘勘察陵墓的選地,作為兒子,公子您與趙何必定得跟隨通往,皆時,公子便可趁機發難,挾持趙何……趙何若在您手中,殺掉趙成、李兌等人還不簡單?只需假稱趙成、李兌等人乃是欺君的妄臣,便可名正言順殺掉這些人。……這是趙主父有意給公子您機會啊!」

    聽了田不禋的解釋,公子章恍然大悟,旋即面色動容,滿心歡喜地說道:「主父不曾欺我,他果真是有心幫我……」

    此時此刻,公子章心中對於趙主父的最後一絲怨恨,已煙消雲散。

    曾幾何時,他亦痛恨趙主父,痛恨趙主父寵愛吳娃,聽信吳娃的讒言,奪取了本該屬於他母親韓氏的趙國王后之位,繼而又奪走了他的太子之位,致使他母親韓氏鬱鬱而終,而他已因此嘗盡人間的世態炎涼。

    但近些年,由於趙主父逐漸與他親近,他心中的怨恨大多已漸漸化解,硬要說還有什麼芥蒂,即趙主父當年將本該屬於他的太子之位以及王位,都給了他的弟弟趙何。

    然而今日,趙主父出言暗示田不禋,支持他用武力奪回本該屬於他的王位,這讓公子章感動之餘,對趙主父的怨念亦隨之消解。

    「公子、公子?」

    見公子章滿臉歡喜之色,田不禋急忙勸道:「這件事還未成,公子不可聲張,免得走漏。」

    「對對對。」公子章連連點頭,旋即問計道:「不禋,對此你有什麼計策?」

    田不禋想了想,附耳對公子章低聲說了幾句,直聽得公子章連連點頭。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帶著樂毅、蒙虎二人,回到了他們信衛軍在肥邑一帶的軍營。

    到了軍營後,蒙遂、向繚等小夥伴通通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向蒙仲詢問究竟——莫名其妙地被龐煖的檀衛給取代了,任誰都能想到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

    於是,蒙仲便在營內帥帳,將其中的原因告訴了諸小夥伴,只聽得一群小夥伴面面相覷。

    半響後,向繚嚥了嚥唾沫,表情古怪地說道:「插手王室內部的爭鬥,阿仲,你可真有膽量……」

    相比較向繚,樂毅的話更是直接:「原來如此,我以為趙主父惱你什麼,別沒想到……阿仲,你如今只是近衛司馬,連軍司馬都不是,你沒見連趙國上上下下的臣子都不敢插手這件事?你倒好,自己還湊上去!……我看趙主父說得沒錯,兩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

    「好了好了……」見樂毅說的過於嚴厲,蒙遂連忙打圓場道:「阿仲他這麼做,也只是不希望趙國出現內亂,趙宋兩國利害一致,趙國若因為內亂變得衰弱了,宋國勢必會受到影響,阿毅,你就少說兩句吧。」

    樂毅怒其不爭般看了一眼蒙仲,悶悶不樂地說道:「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說到這裡,他用帶著埋怨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悶悶說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瞞著我……你若不信任我,為何讓我擔任佐司馬?」

    「我不是有意隱瞞,只是這件事……」蒙仲剛想解釋,且見蒙遂、向繚頻頻用目光示意,再一瞧樂毅滿臉不渝的面色,蒙仲當即改口道:「是我錯了,絕不會再有下次。」

    見到蒙仲鄭重的道歉,樂毅心中的怨氣這才消解,在看了幾眼道歉態度誠懇的蒙仲後,竟反過來安慰道:「罷了,事已至此,再說這些也無濟於事,只要你吸取教訓即可……日後有什麼事,記得與我、阿遂、向繚幾人商量一下……」

    「喂喂喂!」

    聽到這話,蒙虎就不高興了:「憑什麼只跟你們三個商量啊?我也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

    樂毅與蒙遂、向繚二人對視一眼,旋即對蒙虎說道:「對了,阿虎,雖然是錯有錯著,但趙主父授意叫我軍擴充衛隊,我準備將你麾下士卒擴展到兩百人,日後你就負責我信衛軍的戰車隊吧。」

    「當真?」蒙虎聞言面色大喜,丟下一句話風風火火地跑出了帳外:「我去選兵,你們接著商議。」

    「……」

    看著仍在搖晃的帳幕,眾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旋即在對視一眼後,爆發出一陣歡笑聲,一掃帳內此前的鬱悶。

    既然暫時被趙主父踢出了邯鄲,索性眾人便收斂心思老老實實處理擴軍這件事。

    信衛軍能從五百人擴充到一千人,這大概也是對眾人唯一的安慰了。

    關於兵源,蒙仲幾人有兩個選擇,第一,便是從其他軍隊抽調,比如信衛軍的五百名老卒,原本就是陽文君趙豹麾下的軍隊士卒,只不過當時信衛軍地位特殊,乃是趙主父的近衛,並且有趙主父的命令,陽文君不敢違抗。

    而如今,信衛軍的地位實際上以及被龐煖的檀衛給取代了,再加上趙主父並未給予方便,此時再找陽文君,縱使陽文君趙豹同意了此事,蒙仲也得欠下一個不小的人情。

    因此,樂毅是反對的。

    他對蒙仲等人說道:「陽文君趙豹,雖然與阿仲關係還算親近,但在我看來,這個老狐狸純粹是不想得罪人,並非與真心與阿仲結交。那日宮筵,阿仲被田文、趙成、李兌所針對時,陽文君可曾出面為我等說話?沒有!從始至終就只有肥相與公子章在為我等說話……為五百兵而欠下一個人情,我認為不必。」

    聽聞此言,武嬰、蒙遂、向繚等人紛紛點頭。

    畢竟說到底,陽文君趙豹手底下的士卒,只是有一些基礎,但信衛軍之所以強悍,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樂毅、蒙遂等人的嚴格訓練——選用陽文君趙豹手下的兵卒,只不過是稍稍加快了這個過程,並非是根本原因。

    「那你的意思呢?」蒙仲詢問樂毅道。

    樂毅想了想說道:「先從雜兵選拔吧,好歹也是我信衛軍的人,若是數量不足,再從周邊城邑的趙人中篩選。」

    他口中的雜兵,指的就是信衛軍的編外人員,即向繚、樂續手下那幾百名本來負責處理軍中雜事、伙食的人。

    聽了這話,向繚皺著眉頭說道:「雜兵當中,可有不少戴罪的刑徒啊,這些人,也在挑選範圍內麼?」

    樂毅輕笑說道:「既然有能成為士卒的機會,那些人豈會不拚命爭取呢?再怎麼說,這些人在我信衛軍呆了一段時日,自然要比外人值得信賴。」

    正說著,忽然帳外有士卒前來稟報:「司馬,檀衛軍司馬龐煖,攜其師鶡冠子,前來請見。」

    聽了這話,華虎皺著眉頭不快地說道:「龐煖那傢伙來幹嘛?奚落我等麼?」

    「龐煖不是那樣的人。」

    蒙仲搖了搖頭,對樂毅等人說道:「阿毅、阿遂,選拔士卒之事,就交給你二人,向繚、樂續,你二人協助他們。……華虎、穆武,你們二人明日到周邊的鄉邑轉轉,看看有沒有想投軍的青壯,擇優挑選。剩下的武嬰、樂進,你二人跟蒙虎繼續照常訓練士卒,不可懈怠。」

    「明白!」諸小夥伴抱拳頷首。

    囑咐完畢,諸小夥伴各自散去,而蒙仲則親自來到軍營的轅門外,迎接鶡冠子與龐煖師徒。

    當他來到營外時,鶡冠子與龐煖正站在營地外,打量著這座軍營。

    見此,蒙仲連忙迎上前,拱手施禮道:「鶡冠子、龐煖兄,讓兩位久等了。」

    「無妨。」

    鶡冠子笑眯眯地點點頭,對於蒙仲親自出營迎接感到很滿意。

    而在他身旁,龐煖在看了幾眼蒙仲後,忽然說道:「我不是來嘲笑你的。」

    蒙仲愣了愣,旋即微笑著點頭說道:「我知道,龐煖兄不是那樣的人。」

    聽了這話,龐煖也很滿意,繃緊的面色亦稍稍緩解了幾分。

    片刻後,蒙仲將鶡冠子與龐煖請到了軍營內的帥帳。

    待彼此於帳內坐定之後,鶡冠子指著龐煖笑著對蒙仲解釋道:「此番,老夫是被我徒兒拖來的,他覺得過意不去,又拉不下臉自己一個人過來解釋,於是就拉著老夫一道來……」

    「夫子你說這個做什麼?」龐煖小聲說道,臉上有些窘迫。

    「這有什麼?」鶡冠子毫不在意,轉頭對蒙仲說道:「小友,我徒不善言辭,總之,你可莫要記恨他呀。」

    見龐煖滿臉窘迫,蒙仲心中亦感覺有些好笑。

    雖然龐煖最近憋著勁與他信衛軍競爭,但蒙仲對於龐煖本人非但沒有惡感,反而有諸多好感。

    畢竟鶡冠子與莊子都是道家弟子,而他蒙仲與龐煖,亦是道家弟子,雖然門戶不同,但思想的本源卻是一致的。

    另外在兵法方面,蒙仲與龐煖亦有諸多類似的見解,可謂稱得上是知己。

    「鶡冠子言重了。」

    蒙仲微微搖了搖頭,略帶感慨地說道:「此番之事,是我自己所導致,與龐煖兄何干?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鶡冠子捋了捋髯鬚,似笑非笑地說道:「說到此事……小友果真是膽魄過人啊,歷來王室之爭,外人能避就避,然而小友卻主動湊上前去……」

    聽到鶡冠子的調侃,蒙仲亦有些尷尬,忍不住解釋道:「我只是見趙主父、趙君上與安陽君三方矛盾重重,唯恐被某些人所利用,致使趙國引發內亂,錯失了變法圖強的機會,故而才做出這番妄為,希望趙國能免除一場動亂……」

    鶡冠子聞言點了點頭,半稱讚半提醒道:「小友赤子之心,著實可嘉,然我道家弟子,需銘記『順其自然』這個道理,注定要發生的事,非人力所能抗拒。」

    「……」

    蒙仲隱隱從鶡冠子的話中聽出了幾分端倪,微微皺著眉頭忍不住問道:「鶡冠子,您指的是趙主父、趙君上與安陽君三者之間的矛盾麼?」

    有件事蒙仲很清楚,即鶡冠子比他更得到趙主父的信賴,並且趙主父也會將不便告知他的秘密,告訴鶡冠子,尋求鶡冠子的建議。

    說鶡冠子是趙主父的客卿智囊,這一點也不誇張。

    「呵呵呵。」在聽了蒙仲的詢問後,鶡冠子笑了笑,說道:「小友可知『道』的本意?老子曾言,「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故而,道即是泰。然而,趙國如今失正道,日月爭輝,這才是動亂的根本。……小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卻是落了下乘。」

    「……」

    聽到鶡冠子這一番話,蒙仲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得不說,鶡冠子這一番話,說得極為晦澀,哪怕是蒙仲作為道家弟子,也聽得一知半解。

    但即便沒有聽懂全部,他隱隱也能聽懂幾分端倪。

    即他竭力想要阻止的,趙王何與公子章的爭鬥,而趙主父其實並不想阻止。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25 07:09
第149章:七月上旬

    當日晚上,待鶡冠子與龐煖離去之後,蒙仲躺在帥帳內輾轉反側,仔細思索著鶡冠子今日對他所說的一番話。

    在經過反覆的思考後,蒙仲認為鶡冠子所說的「日月爭輝」,指的應該就是趙主父與趙王何父子二人。

    平心而論,日月爭輝應該解讀成「與日月爭輝」,因為「日月爭輝」的現象是不可能出現的——日月怎麼能同時出現在一個天空下,且同時綻放光芒呢?

    然而趙國現如今的狀況,卻偏偏就是「日月同輝」的局勢:趙主父作為已退位的舊君主,卻不甘寂寞,不肯將手中的權力全部交給新君;而作為新君的趙王何,亦不願失去王位與權力。

    用鶡冠子的話說,這違反了「日降月升」的自然現象,屬於「非道」——即鶡冠子那句「今趙國失正道」的原因。

    在解讀了這層含義後,鶡冠子其餘的話就容易解讀了。

    曾經蒙仲以為,趙主父與趙王何的矛盾,只是在於趙主父退讓王位後逐漸失去趙國臣子的擁護,因此他心有不甘,因此他曾建議趙王何更加尊敬趙主父。

    可現如今聽了鶡冠子這一番話,蒙仲忽然意識到,這對父子的矛盾,可能根本不像他所認為的那麼簡單。

    再說得簡單點,趙主父想要的,可能並非僅僅只是趙王何與趙國臣子對他更加尊重。

    雖然蒙仲還是沒有想通其中的原本原因,但在與鶡冠子一番交流後,他卻隱隱把握住了一件事,即趙主父是真的要將他曾經一手冊立的新君趙何廢除。

    為何?

    為何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

    蒙仲躺在臥榻上思索著這個猜測。

    忽然間,他聯想到了近段時間趙主父與鶡冠子在商討的那種制度——天曲日術。

    對於「天曲日術」,因為當初趙主父與鶡冠子在商討的時候並未迴避蒙仲,因此蒙仲對這種制度亦略有瞭解。

    他知道,這種制度脫胎於楚國舊有的制度,是一種能加強王室權力的制度。

    在當今世上,沿用這種制度的只有兩個國家,即楚國與秦國——根據兩國先後採取這種制度的時間,秦國應該是效仿楚國的。

    畢竟,曾經秦國有很大一段時間被中原各國所看不起,只有自稱「蠻夷」的楚國願意與秦國結交、通婚,因此在國家體制上遠遠落後於中原各國的秦國,借鑑、效仿楚國的制度,這倒也是一個說得通的猜測。

    但如今趙國若想要採取「天曲日術」,這卻要比當年的秦國困難地多。

    因為趙國脫自晉國,而晉國所沿用的,一直以來都是周王室的治國模式,即「君與士卿治天下」,君王的權力一部分分散在士卿的手中,而士卿在各自封邑中的地位,其實也彷彿君王——只是「名」與「器」上的區別。

    這樣的治國模式,會導致一個問題,即舊貴族派尾大不掉,阻礙王室的命令,就好比趙主父曾經推行胡服騎射時,由於遭到安平君趙成等舊貴族派的反對,曾險些令這次變革胎死腹中,以至於當時在位已十九年的趙主父,居然還要通過說服安平君趙成,來推行利於國家的政策。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反觀秦國——其實蒙仲亦不瞭解秦國,但他與他另外一位義兄田章,曾經淺顯地談論過的秦國的政策,知道秦國在這方面遠遠快捷於其他國家,只要王令下達,各地方郡縣無不立刻推行新政。

    可能這才是秦國近幾十年來發展速度迅猛,漸漸超過中原各國的原因。

    『倘若趙主父果真是為了推行天曲日術……』

    蒙仲仔細思索了一下。

    他必須地承認,強行在趙國推行天曲日術,這必定會使趙國引發很大的衝擊,甚至於將導致王室與舊貴族派不死不休的內亂,但不可否認,只要變法成功,對於趙國日後亦有著巨大的利處——畢竟所有的權力將從此歸於王室,君主與國相就能更加順暢地推行種種適合當前局勢的政策,再不會受到有些人的阻礙。

    『難道這才是趙主父想要奪回權力的目的?因為他知道趙王何與公子章都短時間內都沒有能力推行這種變法改革?』

    想了半宿,蒙仲還是不得而知。

    次日,在蒙遂、樂毅等人在雜兵與附近的鄉邑中擇優挑選青壯擴充信衛軍時,蒙仲騎著馬回到了邯鄲,來到趙相肥義的府上,請見肥義,懇請肥義撥給一批軍備,以武裝新擴充的五百名新卒。

    在得知蒙仲的到來後,肥義立刻接見了前者。

    在見到蒙仲的第一刻,肥義用遺憾、感慨的語氣說道:「連累小兄弟了……」

    昨日蒙仲離開邯鄲之後,沒過多久肥義就得知了這件事,得知趙主父下令招入龐煖的檀衛,取代信衛軍作為近衛,當時肥義就意識到,蒙仲多半是「失寵」了。

    至於「失寵」的原因,無非就是蒙仲插手到了王室的內部矛盾罷了。

    這正是他感慨的原因,感慨於蒙仲為了竭力挽回趙國的內亂,失去了趙主父的恩寵。

    至於遺憾嘛,即他通過這件事,亦驗證了一件事,即趙主父確實不支持趙王何,甚至於偏袒公子章——否則,趙主父為何要將有意幫助趙王何的蒙仲調離?

    「軍備與征丁之事,就包在老夫身上。」

    在得知了蒙仲此行的來意後,對蒙仲心懷愧疚的肥義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說實話,撥給軍備,以及給予信衛軍招募兵卒的許可,縱使肥義作為趙國的國相,也不是輕易就能辦到的——當初這因為有趙主父的命令,其餘趙國臣子不敢阻礙,但現如今肥義要通過自己的權力來幫助蒙仲,幫助信衛軍,以彌補蒙仲因為想幫助趙王何而失寵於趙主父的虧欠,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畢竟自薛公田文那件事後,蒙仲早已被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視為了「不可小覷」的敵方將領。

    「多謝肥相。」

    見肥義一口答應,蒙仲對這位趙國老臣的印象更佳。

    「小兄弟不必感謝,老夫只是想彌補虧欠而已。若非這件事,小兄弟仍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司馬,無論徵兵還是軍備,皆不至於……」說到這裡,肥義微微嘆了口氣,旋即,他心中忽然一動,隱晦地對蒙仲說道:「蒙仲,前幾日老夫進宮時碰到信期,當時老夫與他還聊到了你,據老夫所知,信期對你訓練的兵卒很感興趣,若是你有意的話,老夫可以向君上推薦,將你調入宮衛……老夫可以保證,絕不亞於在趙主父身邊擔任近衛司馬。」

    這麼明顯的招攬之意,蒙仲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呢?

    他搖了搖頭說道:「多謝肥相的好意,但趙主父提拔我為近衛……唔,信衛軍司馬,又曾教授我與諸同伴的武藝,恕我不能背棄趙主父。」

    見蒙仲如此重情重義,肥義心中很是感慨。

    旋即,在蒙仲正準備告辭離去的時候,肥義隨口問道:「小兄弟此番進城,不進宮去探望一下君上麼?」

    蒙仲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頭說道:「在下已非是趙主父近衛司馬的身份,進宮多有不便,更遑論,在下勸說失敗,亦無顏面去見君上……」

    的確,這個時候去見趙王何有什麼意義呢?

    難道只是純粹為了讓趙王何記住他的「付出」?

    蒙仲可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肥義點點頭,目視著蒙仲走出他的書房,直到蒙仲即將邁出門檻時,肥義忽然說道:「蒙仲,君上很器重你,希望你堅守一心,莫要步上歧路,辜負君上對你的信任……」

    『歧路?』

    蒙仲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肥義,旋即忽然明白了肥義的意思,勉強露出一絲輕笑,終於邁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肥義所說的歧路,大概就是協助公子章、協助趙主父做出對趙王何不利的事。

    「……」

    緩緩走到書房的門客,目視著蒙仲離去的背影,肥義捋著花白的髯鬚,長長嘆了口氣。

    方才蒙仲臨走前那一抹勉強的苦笑,讓他亦隱隱猜到了幾分。

    比如說,倘若趙主父與趙王何之間的矛盾果真到了必須撕破臉皮的程度,那麼這位重情重義的少年,恐怕多半會站在趙主父那邊,與他們為敵。

    「要是當初我就將此子留下,送入宮中陪伴君上就好了……」

    良久,肥義再次嘆了口氣。

    他所指的,顯然是當初蒙仲初到趙國,還未遇到趙主父的時候。

    不過說實話,當初肥義雖然已得知蒙仲乃是道、名兩家的弟子,可誰會想到僅僅十五歲的蒙仲,卻是一位文武兼備,謀略膽魄皆遠超常人的逸才呢?

    想了想,肥義還是進了一趟宮,將蒙仲的事告訴了趙王何。

    此時趙王何才知道蒙仲已被趙主父調到邯鄲城外,亦滿臉愧疚地說道:「是寡人害了蒙卿……」

    不得不說,雖然趙主父是借「擴軍」的名義「教訓」了蒙仲,但久在宮內的人,又豈會看不出端倪呢?

    沒過兩日,「信衛軍司馬蒙仲失寵、被趙主父調到城外」的這個消息,便在邯鄲的名流中傳得沸沸湯湯,且安平君趙成還特地為此在家中設宴,以示慶祝。

    這也難怪,自從當日在宮筵中被蒙虎罵做「不要臉的老東西」,且之後又被蒙仲一頓奚落、譏諷,安平君趙成就對蒙仲那群人深深記恨上了。

    如今蒙仲狂妄自大地插手王室內的矛盾,結果卻反而失去了趙主父的恩寵——哪怕只是暫時的失寵,這亦讓安平君趙成頗感暢快。

    不過奉陽君李兌倒是覺得,這或許是一個「策反」蒙仲的機會,於是當趙成正準備卡死蒙仲向肥義懇求的那批軍備時,李兌勸阻了趙成,並向肥義建議,由他的兒子「李躋」押運這批軍備,伺機與蒙仲恢復關係。

    畢竟在刨除了蒙仲的立場後,奉陽君李兌還是頗為欣賞蒙仲這種有才能的年輕人的。

    奉陽君李兌的意圖,肥義自然能猜到幾分,但卻不認為李躋就能「策反」蒙仲——憑趙王何以及他肥義與蒙仲的交情,都不能在蒙仲「失寵於趙主父」的這段時間趁機拉攏蒙仲,更何況是李兌那些人呢?

    不過,本著「試試也無壞處」的打算,肥義還是同意了。

    果不其然,數日後,李兌的兒子李躋押送軍備來到信衛軍的軍營,雖然亦受到了蒙仲的接待,但蒙仲根本沒有理睬李躋那隱晦的招攬之意。

    轉眼便到了六月的最後一日,樂毅、蒙遂、華虎、穆武等人都在忙碌於擴充信衛軍的事宜,他們在得到了邯鄲的許可後,從附近的鄉邑中擇優挑選了約千名健壯的男子,再加上從雜兵當中挑選中的大概一百五十名候選士卒,在軍營外進行最後的篩選。

    篩選的標準很簡單,即讓這約一千兩百名候選兵卒,跟著信衛軍的老卒們日常操練,能跟上老卒的訓練強度,且能堅持到最後的五百人,便有資格成為信衛軍的一員。

    不得不說,在篩選的期間,當看到老卒們身披三層厚甲,肩上扛著一根圓木繞著軍營一圈一圈地跑步時,那些徵募來的青壯男子一個個都傻眼了——倒是那些從信衛軍雜兵中篩選出來的約一百五十名男子,毫不遲疑地就扛起了圓木,跟著信衛軍老卒們奔跑,訓練體能。

    這也難怪,畢竟這些人對於信衛軍的日常訓練早已司空見慣,怎麼會像那千餘名外來的候選兵卒那般目瞪口呆呢。

    隨後在篩選的過程中,場面一度很歡快——也不曉得是否是信衛軍的老卒們故意給這些新人一個下馬威,因此他們有意加快了扛著圓木跑步的速度,以至於許多青壯跟不上節奏,累地紛紛倒地,狂喘粗氣。

    「真是一群廢物!」

    「這樣就支撐不住了?你們還未穿戴三層厚甲哩!」

    「就你們這種小崽子,有什麼資格加入我信衛軍?快回家吃奶吧!」

    也不曉得是不是受到了佐司馬樂毅的影響,信衛軍的老卒們一邊照樣扛著圓木跑圈,一邊在路過那些倒在地上的新人時,惡言相向,其中不乏有問候對方家中女性長輩的粗鄙話語,氣地一些新人滿臉怒火,跳起來與那幾名可惡的老卒扭打,結果卻被老卒們揍地皮青臉腫。

    「那裡有十幾個新人,正在圍攻六七名老卒,不制止他們麼?」

    看到前方又有幾名老卒新人扭打在一起,蒙遂低聲對樂毅說道。

    樂毅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哼,軍中的老卒,豈會連幾個新人都對付不了?」

    『我可沒什麼問……我是怕那些新人被老卒們打死。』

    暗自說了句,蒙遂搖搖頭說道:「我的意思是,終歸是老卒挑釁在先……不制止麼?」

    樂毅再次搖搖頭說道:「這些新卒的基礎很差,他們需要更多的激勵,才能咬牙堅持下來……」

    『你管那些粗鄙的問候叫激勵啊?』

    蒙遂竟無言以對。

    「……更何況,那些新兵還未完成考驗,在我眼裡,還不是我信衛軍的一員,憑什麼能得到尊重呢?當初阿虎、武嬰他們,不也是靠著咬牙與老卒一起訓練,才逐漸被士卒們所認可的麼?」樂毅神色淡然地說道。

    「這倒也是。」

    蒙遂微微點了點頭。

    確實,與他們兩位「投機取巧」的佐司馬不同,蒙虎、武嬰、華虎、穆武、樂進那五名卒長,那可是確確實實通過與士卒們同甘共苦,才逐漸被士卒所認可。

    但奇怪的是,除了蒙仲以外,到最後反而是樂毅在信衛軍的威望最高——不知怎麼回事,老卒們都很畏懼樂毅。

    這不,眼見事態逐漸升級,有越來越多的新兵無法忍受老卒們的嘲笑與譏諷,因此當樂毅立刻走上前去制止爭端的時候,那些本來還在挑釁新人的老卒們,立刻換了一個面容,一個個站得筆直,異口同聲地尊稱:「佐司馬!」

    「你們在做什麼?」樂毅板著臉質問那些老卒道:「回覆我!」

    當即,有一名老卒神色嚴肅地說道:「回稟佐司馬,是我等覺得這些沒有毅力的傢伙不配作為信衛軍的一員……」

    聽聞此言,樂毅面色稍霽,但仍毫不客氣地罵道:「這些人有沒有資格加入信衛軍,是你等有權過問的麼?繼續訓練!立刻!」

    「喏!」

    非但那十幾名老卒立刻抗起圓木,重新回到了繞圈跑步的隊伍當中,就連沒有參合這件事的老卒們,當他們在經過樂毅時,亦一個個神色嚴肅,目不斜視。

    見此,樂毅眼中閃過幾絲滿意之色,旋即,他將目光投向那些仍然還呆在在原地的新兵們,冷冷呵斥道:「還愣著做什麼?!繼續訓練!」

    「……」

    見那些可惡的老卒們,都對這位年輕的佐司馬畢恭畢敬,這些新兵們自然更不敢違抗,紛紛扛起圓木繼續訓練。

    片刻之後,這些新兵亦體會到了樂毅這位佐司馬的毒舌,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意思:假如你覺得自己不是個廢物,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想要使家人的驕傲,你就給我咬牙堅持!

    但是這一個意思,樂毅可以用十幾種甚至幾十種不同的句子來闡述,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惡毒,使人從心底冒火,不惜豁出一切,也要讓這個看不起他們的混蛋看看他們的毅力。

    當然,這只是針對這些新兵,至於老卒們,他們早就習慣樂毅那些惡毒、刻薄的話了,甚至於在訓練時,若是聽不到那些刻薄、惡毒的話,總感覺渾身不得勁,彷彿少了點什麼。

    因此,也有幾個逐漸油滑的老卒故意放慢腳步,去招惹樂毅叱罵他們。

    總而言之,篩選士卒的過程很歡樂。

    由於前三日只是為了讓新卒們體會到老卒的訓練強度,因此就算有許多人中途支撐不住,倒也沒有落選,直到第四日,待真正的篩選開始後,終於開始有新卒被剔除。

    按照樂毅的規定,每日淘汰一百名新卒,七日淘汰七百名,能堅持到最後的五百名新卒,才有資格作為信衛軍的一員。

    因為每日都能看到落選的人黯然離開,剩下的人無不拼盡全力,畢竟趙主父終究還是沒有徹底剝奪信衛軍的「近衛」身份,因此信衛軍的士卒,人人都可以得到「士」的身份,這對於一般平民,尤其是對於雜兵中那些刑徒來說,都是具有莫大誘惑力的。

    最終,在經過了整整十一日的篩選後,樂毅選拔到了五百名底子還算不錯的新卒,正如他所預想的那般,那近一百五十名雜兵出身的新卒當中,有七十八人通過了初選,且有接近六十人通過考核——想來這些人,才最渴望得到「士」的身份,以抵消自己的刑罪。

    篩選完畢後,樂毅將結果告訴了蒙仲。

    與樂毅、蒙遂幾人不同,蒙仲這幾日有些無所事事,因為他還在思考著趙主父、趙王何、公子章三者間的矛盾糾葛,試圖從中找到突破口。

    見蒙仲環抱雙臂坐在帳內的臥榻上苦思冥想,樂毅亦頗為好奇地詢問道:「想到什麼了麼?」

    「略有所得。」

    蒙仲長長吐了口氣,對樂毅說道:「通過這幾日的反思,我終於明白了我勸說公子章為何會失敗……我估錯了公子章的心思,他想要的,其實並非是想『得到』曾經失去的權力,他是要『報復』趙王何,讓趙王何也體會他曾經嘗過的『失去』的滋味,無論是讓趙王何退位,還是要他剝奪惠後的謚號。……而我此前帶著趙王何的承諾去說服公子章,公子章之所以始終不肯答應,那是因為趙王何沒有『失去』,即沒有付出代價,趙何仍然是趙王,且吳娃仍然有著惠後的謚號,公子章怎麼可能對此滿意?」

    「也就是說,趙王何與公子章之間的矛盾,是無法化解的,是這個意思麼?」樂毅好奇地問道。

    「唔,大抵是無法化解了……」

    蒙仲微微嘆了口氣,終於明白了鶡冠子那句「不可為而為之」的意思。

    他必須承認,在看待這件事中,鶡冠子要比他看得更透徹,無論是對於趙王何與公子章之間的矛盾,還是對於趙王何與趙主父之間的矛盾。

    是的,趙主父與趙王何之間,其實也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遠不是蒙仲曾經所認為的那麼簡單。

    只不過這件事,蒙仲暫時還無法肯定。

    「報!有幾名檀衛卒自邯鄲而來,傳達趙主父的命令!」

    此時,帳外傳來了一名士卒的通報聲。

    與樂毅對視一眼,蒙仲召入了那幾名檀衛。

    在那幾名檀衛中,為首的即前幾日蒙仲見過的行司馬趙奢,他在向蒙仲抱拳行禮過後,正色說道:「蒙司馬,趙主父有意於兩日後,即七月十四日,前往沙丘勘察陵墓選址,命蒙司馬率信衛軍,與我檀衛軍一同護衛左右。……請蒙司馬接令。」

    「……臣蒙仲接令。」

    蒙仲抱拳接令,但眼眸中卻閃過幾絲困惑。

    待趙奢告辭離去後,蒙仲皺著眉頭對樂毅說道:「我還以為趙主父將有什麼『大行動』,且不想竟然是勘察陵墓選址……義兄田章曾對我言,趙主父若有廢立趙何的心思,多半會在今年,可現如今,趙主父居然去勘察陵墓選址,彷彿是默認了趙王何的王位,事有反常必為妖,我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

    樂毅聞言點了點頭,旋即壓低聲音說道:「說不定這就是趙主父的『大行動』呢!」

    「……」

    聽聞此言,蒙仲面色微變。

    此時他的耳邊,彷彿又迴蕩起了鶡冠子當日似乎有意提點的一句話。

    「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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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