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這回雖是上山,他攀登的速度,卻比他下山之時還要快了許多,半個時辰不到,就已回到了茅舍之前。
方雪宜足剛跨進門裡,那一聲師父尚未出口。目光所及只把他驚得魂飛天外,頭皮發炸,呆在門中,半天說不出話來。
昏黑之中,只見那三年多與自己朝夕相處,恩比父母更深的師父,橫身倒臥在廳中的蒲團之旁,那根終日不曾離手的竹杖,跌落在三尺之外。
他呆了一陣之後,大叫一聲:“師父啊……”躍身撲過去。
雙手抱起陳希正,淚水泉湧而出。一陣哀痛過後,心情逐漸平復,頓時興起了萬一之想,暗道:“師父武功蓋世,那不治之症,雖然難以醫治,但也不會在自己剛剛離去,他老人家就病發身死,也許師父只是一時暈厥,而不是真正的過世了吧?”
心念一動,探手向師父的胸口撫去,但覺觸手冰涼毫無跳動跡象,顯然師父已經死去有一個時辰以上了。
方雪宜只覺一股熱血由心頭直衝上來,再也難以控制那悲傷激動的情緒,狂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抱著陳希正的屍體,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三年多來,師父那慈祥憐悌的笑容,已是自此永絕,諄諄教誨,耳提面命的溫聲回憶,現在都已化作了悲苦的懷念。……
方雪宜這一哭,當真是哀痛欲絕,血淚交進,誰說丈夫有淚不輕彈,只為未到傷心處啊!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方雪宜早已哭得淚盡眼枯,總算這一場大哭,暫時發洩了他擁塞在胸中的哀傷情懷,心神慢慢地安靜下來。
他定了定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怎生安頓師父的遺體,不使他腐壞。
他總覺得師父所得的這個怪病,令人莫測高深,疑心是受了什麼人的暗算,方致無法治療,但師父既未告訴自己,將來只有靠自己來設法查明,倘若自己猜想的不錯,那暗算師父的人,是殺師的大仇人了,這等仇恨,自己可就責無旁貸地要替恩師報復。
至於要怎生才能查探明白,那可是以後的事了。
方雪宜抱著陳希正的屍體,茫然地在室內轉來轉去。也不知走了多少圈,忽然他發現自己已然走到師父的那間臥室之內。
只見師祖的那幅畫像,正懸掛在小室之側。
方雪宜但感心中一震,暗道:我怎麼如此六神無主,經不起絲毫變故呢?師祖的絕學,師父的心願,以及今後武林的大劫,全都寄望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這等經不起一點波折,師父費盡心血調教自己的苦心,豈不是完全白費了嗎?而且,師父在自己離去不足兩個時辰,就已斷氣過世,顯見得師父確是為了督促自己勤練武功,操心過甚,方會提前數年而撒手塵寰。
動念至此,心中又隱隱地作痛,但他卻面對師祖遺像,強自忍下了傷痛之心,將師父的遺體,放在那張石床上,服力所及,忽然發現那竹枕之下,竟是壓了一張白箋之類的事物。
方雪宜心中一動,探手取出那張白箋,他迅快地掏出火摺子晃然,點亮了床前書桌之上的燈油,凝目望去,只見那白箋之上寫著:“字諭雪兒,我已病入膏宵,隨時均有斷氣可能,我死之後,可將屍體藏在這石床之下的冰窖之中,寒氣所積,當可保我屍體不爛,書桌左測抽屜之中,有我寫給你師叔金頂神尼書信一封,可立即按照信封背後的圖址,前去求見,你上乘劍道未窺堂奧這前,千萬不可下山,為師身受之苦,即是前車之鑑,切記切記!其餘之事,自有你師叔安排,你莫要多管,師祖遺志,不可一日或惑,善自珍重,為師死也瞑目。”下面的落款,只是“師字”兩個字。
方雪宜看完了這張不知是師父幾時留下的遺言,不禁悲從中來,枯竭的江水,頓時盈眶。沒想到師父早已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卻一直未曾向自己說出,這張遺言,也許是幾個月前寫下,但也可能早在兩年前就已書就,看那白箋的顏色,已然變黃,就算時日不多,至少也在半年以上了。
他恭敬揣好這張師父唯一留給自己的手澤,不禁暗道:師父這等湊巧的在今日傳完了最後一招就叫自己下山,必是知大限已盡,不願讓自己看到他心血耗盡而死,一時忍不住悲痛,而影響了武功的精進,自己又怎能辜負師父這番用心呢?只是冥冥之中,也有定數,師父安排的本是極為隱秘妥貼,使自己在劍道未成之前,不會因喪師之痛,而分散用功之心,誰又想到自己一時匆忙之下,竟忘了把長劍帶下山去。更想不到的是,下山行至半途,會遇上那隻大蟲,這才使自己想起應該回來取劍,終於發現了師父已死的慘痛局面,而且,師父明明已把呈送師叔的信件,交給了自己,卻又忘記把壓在枕下的遺言撕毀,顯得人世的許多安排,總在冥冥定數之中,強他不得……
他思忖久久,不禁長嘆出聲,想到師父交代安置遺體之法,他立即走到石床之前,尋找到了移動石床的機鈕,輕輕的按了下去。
但聽得一陣嘩啦啦輪軸轉動之聲入耳,那石床已向左側橫移了三尺,露出一個可容一人上下的地道,長長的石級,直往地下延伸過去。只覺一股其牢徹骨的冷風,打那地道入口冒上來。
方雪宜抱起師父遺體,團上了雙目,一步一步順著石級向下行去,約莫深入約有兩丈,方始抵達平地。
他緩緩地睜開兩眼,黑暗之中,也可瞧清楚這地下冰窖的一切,敢情他知道這下面寒氣極重,只怕燈火不易點燃,是以先行閉上雙目,以便適應暗處的光線。
凝目望去,只見這地窖之中大小只有兩丈方圓,當中的地上,有一塊大小約八尺見方的、挺起離地三尺多高純由寒冰結成的冰石。冰石之上,向東的一頭,拱起一條冰枕。
方雪宜知道,這可能就是師父自己經營的冰窖墓穴。
當下抱著師父遺體,頭東腳西放置在那冰石之上,退後兩步,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含淚說道:“師父,弟子永遠不會忘記你老的一言一語,但願你老在天之靈,早獲安息……”
拜罷起身,依依不捨地含淚退出冰窖。他按動機鈕,回覆了石床原位,轉身走到師祖遺像之前,拜了三拜,恭敬的取下那幅白絹遺像,小心地捲了起來,貼在胸前藏好。
他仔細地在室內巡視一番,團緊窗戶,緩步退出門外,又望門一拜,方始扣上了木門,快步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長劍斜插肩頭,這才一步一回頭地出室,往後山而去。
方雪宜緩步行至後山,耳中聽得遠處傳來數聲猿啼,心中突然想起那仍在前山守衛的白猿和鸚鵡,眼下不知究竟如何了?
他自從上山以後,就沒見過這一對仙禽靈獸,師父也未再向自己提及,顯然是它們自有求生之道,不必煩人照應,但自己即將離山遠行,是否應該到前山去瞧一瞧,一時之間倒拿不定主意。
只是他又想到,自己與這仙禽靈獸只見過那麼一次面,它們是否還記得自己,不把我當作外來之敵呢?
尋思及此,頓然覺出還是暫時莫去前山為妙,這一切的後事,就遵從師父遺言,見到師敘之後,再由師叔去處理吧!
心念一定,他立即一提真氣,循著先前的路徑,在夜色茫茫之中,撲奔山下而去。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時分,方雪宜已逐漸走出了窮山惡嶺,通到了人蹤,一打聽,這兒地屬四川懋功縣境,他這才明白,自己隨著師父居了三年六個多月的地方,正是川藏接界之處的邛崍山主脈。
方雪宜當晚趕到了懋功縣城,照著師父在那信封背後所示,向店家打探明白前往峨嵋的路徑,歇宿一宵,第二天一早,就沿著川藏邊界,直向峨嵋進發。天寒地凍,這一帶山路十分難走,任令方雪宜身具絕頂武功,仍然花了三天的時光,才走完這四百里不到的路程,抵達了峨嵋縣城。
次日黃昏時分,方雪宜總算按圖索驥在峨嵋絕頂,主峰的金光明頂右側一處峭壁之下,找到了臥雲坪和那三間茅庵。
原來這三間由茅草巨竹搭建的庵宇,背倚金頂峭壁,前臨萬丈深壑,雲霧迴繞,是以形勢十分險要,但因這處山坪並非全系岩石組成,沿著庵字四周,便長滿了蒼松翠柏,在那綠蔭覆蓋之下,如是不走到近前,決難發現此間尚有房舍,方雪宜若非有著師父所書的詳圖,只怕縱然尋到金頂,也難發現師叔的法駕駐驛之所。
方雪宜沿著那絕頂峭壁而行,一連轉過三處危坡,飛渡兩處寬達數丈的斷崖,始行躍落那幾與人世隔絕的臥雲坪。
舉目望去,只見觸目所及,蒼松翠帕,遍佈坪上,幾株巨楓古柏,尚還殘留半樹紅葉,一片墨碧之中,點綴著這數點嫣紅,別有一番說不出來的風味。
方雪宜無心貪看這人間仙境的景色,舉步朝掩映在林蔭深處的三間茅庵行去。
臨近庵前,這才看到庵門之上,茅草覆蓋著屋沿,下面橫掛著一塊木匾,隸書著“臥雲庵”三個大字。
方雪宜略一猶豫,才伸手向門上的欣環輕輕扣去。
等了約莫盞茶之久,那庵門方始呀然打開,一位全身白衣的小尼姑,當門而立。
方雪宜呆了一呆,他可沒想到師叔隱身的庵堂,開門有這等年紀輕輕的小尼姑,是以一愣之下,竟然忘記了向對方說出自己的來意。
那白衣女尼,年紀大約只有十五六歲左右,雖然受戒落髮,看上去依舊清秀絕俗,容光照人,此刻可能是乍見生人之故,臉上現出了兩朵紅暈,彷彿不勝嬌羞。
她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方雪宜說話,竟然緩緩地退了一步,伸出兩隻纖纖玉手,就待將庵門掩上。
方雪宜這才心頭怦然一動,連忙叫道:“小師父……”
小尼姑聽得方雪宜口中呼喚,沒再掩門,但卻也沒有回話。
方雪宜一急之下,只好厚著臉,拱手說道:“小師父……請問金頂神尼……前輩可在庵中清修?”
小尼姑聞言,臉上雖是紅雲滿佈,但仍然有些驚訝之色,她自從跟隨師父在臥雲庵修行以來,十多年中,除了那每月送柴、米、油、鹽的老頭兒按時來到庵中,知道師父的法號以外,其他偶然也有一兩位來此游訪的武林人物,可卻從來無人知曉師父的法號,眼前這年輕人竟一口就叫出師父的法號,怎不令這位小尼姑大感奇怪呢,小尼姑心中固然是非常的驚訝,但口中卻不能再不回答,低聲道:“施主認識家師嗎?”
方雪宜心想,原來是師叔的徒兒,算來該是稱呼她一聲師妹才是……轉念之間,改口笑道:“原來是師妹……小師父。”
敢情方雪宜既不知道這位寄身方外的師妹名字,又不懂是否可以直接稱呼叫她一聲師妹,而她會否見怪,所以,師妹兩個字說出,想到還應該客氣一些,就又加了“小師父”三個字上去。
殊不知他這麼一加,卻加的有些不倫不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