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回 臨終遺命
九月裡的太行山,木葉淅瀝凋零。
連日綿綿秋雨,山中寒意已濃,前往山裡燒香還願的香客們,比往常少了很多。
這晚約摸二更光景,山下突然奔來一條碩長黑衣大漢,冒雨衝風,沿著一條高崗向山中疾奔。
突地,山崗下一聲唿哨,衝出一群手執兵刃的江湖豪客,把去路擋住,黑衣大漢一驚之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攔阻攔下有何教諭?”
就地說話的功夫,對方已擺開了圍攻陣勢,黑衣大漢不由怒火上衝,復又高聲道:“兄弟陸子俊,久已不在江湖走動,諸位莫找錯了人?”
只聽人群中一聲暴吼道:“錯不了。”
呼地一把鋸齒刀當頭劈下,刀沉猛地帶起一片嘯風之聲。
黑衣大漢外號“鐵掌震三湘”,久聞江湖,經驗豐富。一見對方出手之勢,便知遇上勁敵,身形微偏,舉手一掌將刀震開。
盛名之下無虛士,陸子俊一雙鐵掌的威勢果見驚人,出手一招使傷了二人,但也因此激起了群豪的怒火,呼哨一聲,一齊猛攻而上。
陸子俊身手矯健,膘悍異常,掌招有若鐵鎚擊岩,巨斧開山,圍攻的人數雖多,可並未佔得便宜,人群中不時傳出慘叫悶呼之聲,動手僅頓飯時刻,已倒下六七人。
雙方搏鬥了足足有一個多更次,參與圍攻之人已倒下了十之八九,而陸子俊也已渾身染血,步履踉蹌,當他奮起餘力,一掌把使鋸齒刀的漢子劈倒後,也頹然滾下崗去。
狂風仍自怒吼,雨後暴發的山洪,恍如千軍萬馬,順著山勢往低窪處奔流,昏厥後的陸子俊,經山洪一沖,倏然醒轉,他似具有一種超越常人的異稟,在洪流中翻滾掙紮了一陣,終於抓住一叢雜草,借勢爬上坡來,爬爬跌跌向一條空谷奔去。
這座空谷極是靜僻,谷內依山建有兩間茅屋,屋內一燈如豆。散發著暗淡的黃光,使屋內景物依稀可辨。靠牆一張木榻,臥有一個頭髮斑白,瘦骨嶙峋,氣息奄奄的婦兒。
一位年在廿上下的玉面少年,滿面愁容地立在榻前發愣。
只聽那婦人嘶啞著嗓音呻吟道:“孩子,娘……恐怕……不……不行了……”
少年俯下身去,柔聲安慰道:“您別傷心,爹今天就可回來了。”
婦人唉聲嘆道:“娘知道藥王的丹藥可以起死回生,可是對娘來說,縱有靈丹也沒有用了……”
少年耳聽門外風狂雨驟,山洪怒吼,暗忖:“似這等天氣,就算討了丹藥,恐怕也趕不回來。”想這事,不自覺地黯然搖了搖頭。
婦人感傷了一陣,突起一陣劇烈咳嗽。少年趕忙伸手輕輕在她背上拍著。
好半晌,少年對病婦人又道:“娘,您別想得太多了,好好歇歇一會見吧。爹一身武功,不是輕易受人欺的。”
婦人深沉一嘆,伸出雞爪似的手掌,緊緊抓住了少年的手,淚珠突然泉湧般地滾了出來。
驀地門外噗通一聲,似有重物倒地,少年駭然一驚,霍地轉過身來,喝道:“外面什麼人?”
婦人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沙啞地喊道:“快出去看看,一定是你爹回來了。”
少年暗中提功戒備,緩緩越近門後,傾耳聽了聽,門外隱隱似有呻吟之聲,當下猛地把門一拉,一陣狂風夾著雨點,撲面襲來,使他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急攏目光,向門外看去,赫然一個黑衣大漢,倒臥在雨水之中,心頭大吃一驚,急步衝出,顫抖著雙手,扳過身子細細一看,果是他母子朝夕盼望的“鐵掌震三湘”陸子俊。
此時茅屋內傳來病婦人微弱的呼聲道:“飛兒,門外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爹爹回來了?”
少年飛快將陸子俊輕輕放置在竹榻之上,深籲一口氣,迅速為他說去濕衣,只見渾身上下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病榻上的婦人,早為這景況驚呆了,啊呀一聲,暈厥過去。把少年驚得手足無措,急用棉被將傷者蓋好,奔到榻前,捏著婦人入中,一陣推拿,半晌方悠悠醒轉。
少年見她醒轉,顧不得和她說話,翻身又趕到竹榻前,摸摸傷者,鼻孔尚有微息,只是各處傷痕,經雨水泡浸,已呈白色,最重的一處刀傷,是在肩胛,已然深入肺腑,鮮血兀自汨汨冒出。
少年乃是陳子俊之獨子,名叫陸文飛,自幼經陸子俊送至一位好友處習藝,近因乃母病危,方行趕來探視,此刻見爹爹傷勢如此嚴重,心中早涼了半截,先行倒了一杯燒酒灌下去,跟著點了他幾處穴道。
陸子俊功力深厚,稟賦極佳,經陸文飛一陣推拿,緩緩地醒過來,張口噴出一灘瘀血,喘息著道:“飛兒,你娘的病況如何?”
他於傷重垂危之際,仍唸唸不忘病榻上的妻子,可見伉儷之間,情深意重,不同凡俗。陸文飛忍著悲痛,輕聲答道:“娘的病還是老樣子。”偷瞥了病婦人一眼,又悄聲問道:“爹出了什麼事,怎會傷成這樣?”
陸子使雙目之中,突然閃出兩道怨忿光芒,粗聲吼道:“爹遇伏了,這批人不是普通江湖草莽,至少有五個門派以上的人在內……”
他傷勢極重,經這一陣衝動,傷口進發,又流出鮮血。
陸文飛急揮手點了他二處穴道,將血止住,卻不敢再和他說話。
陸子俊喘息了一陣,復又開口道:“爹近日聽江湖傳言許多難惹的武林人物,都紛紛趕到太行山,是以連夜趕回,不想竟然逍伏……”
陸文飛忍不住插言道:“他們是來向爹爹尋仇的嗎?”
陸子梭搖頭嘆道:“爹近幾年來,深居簡出,極少行走江湖,自覺未結什麼怨仇,他們這次伏擊為父,只怕是另有原因。”
陸文飛睜大眼睛,看著父親,心中卻是疑雲重重。陸子俊斷斷續續又道:“爹擇在這荒僻的山谷居住並非避仇,乃是為了故主的一樁心願……”
突然他似想起了一件急事,喘吁吁啞聲吼道:“快到我衣服內找找,我替你娘討來的丹藥只怕不能用了。”
陸文飛依言在濕衣內找了一陣,衣上滿是泥漿與血水,根本找不出什麼來。
陸子俊感嘆地道:“你娘得這病,全是為父害的,她若不是因為住在這樣一處荒僻山谷,怎會害上這場病,唉……”
病榻上的婦人雖已病危,耳力並未失靈,陸子俊所說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一面為丈夫情意所感動,一面為他的重傷而悲哀,嗚嚥著泣道:“子俊,你不必管我了,我已燈盡油枯,縱有靈丹,也難挽回劫運,只是你可萬萬死……死不得!”說到這裡已位不成聲。
陸文飛自幼離家,在外學藝,不想藝成回轉時,雙親俱已命在垂危,心中有如刀割,急奔到病相前泣道:“娘,您不用難過,您的病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