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錦衣王侯 作者:黃梁生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2-15 11:49: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14 341415
嚴羊 發表於 2018-12-24 07:30

第八百章 永壽建功(二)

  張佐小跑著,將茶水乾果擺上,知趣的退出去,這間暖閣內,只留下姐弟兩人。嘉靖指著面前的茶水“皇姐嘗嘗,這是大哥上次送來的西湖龍井,以往宮裡喝的,都是三年以上的陳茶,他到了江南之後,才送了今年新摘的茶過來。以前咱們在安陸,每年都可以喝到新采的雲霧茶,如今朕做了天子,再想喝點家鄉的茶葉,也只能喝三年以上的舊物,要喝新茶,只好問皇姐要。”

  朱秀嫦抿了一口茶湯,微微一笑“陛下是世子時,就藩就在安陸,茶林是咱家產業,沒人敢糊弄你。可是如今你做了皇帝,他們就怕你喝新茶喝的口滑,頻頻催要,那就要了他們的命了。所以只好用陳茶糊弄著,免得你真的喝刁了口味。其實不光是茶,就連飲食上,真正的特色,你也是吃不到。南方上貢的魚,到了京裡就全臭了,當了皇帝,有時反不如世子時隨意,沒辦法,有失有得麼。”

  她又問嘉靖道:“你剛從慈慶宮那邊回來?張氏是不是為謝家求情了?說實話,謝家的人也有人到了我的府上,留了一份很重的禮物,還透露了,謝家願意交回婚書的想法。當初讓他們交,他們不肯交,現在想著交了,卻是有些晚了。”

  “這事,我只好對不住二姐了。”嘉靖的後背朝椅子上一靠,整個人顯的很有些懶散,也只有在自己大姐面前,他才能如此放鬆。這一刻的他,不再是萬乘之尊的皇帝,只是一個剛剛成丁的少年郎。

  以往朱秀嫦執掌家業時,對這個弟弟而言,就是自己頭上的一頂大傘。現在雖然位置變了,但是見到自己的皇姐,嘉靖的心情總算能放鬆一下,一些藏在心裡不願意說的話,總算可以放心的說出來。

  他心思陰沉,登基以來,又少有臂助。很多話藏在心裡,和臣下玩猜謎遊戲,就是要看看誰才是真正站在自己一邊的。不過這些帝王心術,權謀算計,在自己姐姐面前,就沒必要用。

  “朕這段日子引而不發,就是為了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替謝家說話,看看他們到底能發動多少力量。如今看來,謝家倒是很有些能量,浙江、江西乃至福建籍的官員,都有人替謝家說話。又或者是支持禁海,還有的則是認為大哥殺良冒功。笑話,那些真倭都獻到京師了,還怎麼殺良?謝家這次,死定了!二姐那邊,我跟她說過幾次,不過總是隔著一層,皇姐要多替我和二姐以及母后那裡說說好話。”

  朱秀嫦原本也擔心秀嫣難過,這段日子走動的勤,也是為她排遣心情。哪知據她觀察,似乎秀嫣對於守望門寡這事沒什麼抵觸心理,反倒是有些歡喜。這裡面的原因她一時也沒想明白,只認為是二妹年紀還小,對於做寡婦之類的事,沒什麼體會,還意識不到這有多痛苦。

  反倒是蔣氏那邊,深知守寡二字所帶來的苦楚,只是為了照顧自己兒子的大局,只能讓女兒犧牲。不過對於秀嫣比過去關注了很多,顯然是有不少補償情緒在裡面。她點頭道:“陛下放心,臣會說服二妹和母后,不讓她們難過。大家都出身帝王之家,明白什麼叫大局為重。”

  “皇姐,你再這樣朕就要生氣了,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姐姐,君臣之分是對外人,不是對你我的。不光是你,還有大哥也是,他永遠是朕的兄長,也是朕的姐夫。像他這次自汙的事,朕就不高興,分明是把朕當成了皇帝,沒當成兄弟,等他回來我非要嚇嚇他不可。”

  “嚇他是應該的,可也別嚇的太厲害,否則姐姐就要心疼了。”她嫣然一笑,就像長姐發現了小弟的某些小秘密似的,看著嘉靖“你最近很寵的那個方美人,不是他給你找的麼?如果他不是拿你當兄弟,是不會做這事的,說出去,名聲不好的。”

  嘉靖哈哈一笑“皇姐果然還是心疼姐夫,他這個隱駙馬當的,朕看比正牌駙馬還要舒服一點。他選的美人確實不錯,朕很喜歡,不光是方美人,其他幾個也很好。等他回京時,朕會重重有賞賜。可是姐姐你要小心,當心他趁機也給自己找上一堆美人,國朝素有漂沒陋規,漂沒幾個美人也在所難免。”

  姐弟兩笑了一陣,朱秀嫦這才說道:“一個朝廷裡,既要有人做面子,也要有人做裡子,萬歲才好施政。現在的朝廷裡,大家都想做面子,卻沒人願意做裡子,都想要濟世救民,卻沒一個願意當黑臉。承祖願意當裡子,這很難得,萬歲可得惜才啊。他自汙不是信不過陛下,也不是不拿陛下當兄弟,而是做裡子的本分。做裡子的人,如果連面子都有了,那不是亂了規矩?新軍是萬歲的新軍,東南是萬歲的東南,他做的事始終就是為這點服務,保證人心永遠感激天子。如果他也像楊廷和那些做面子的一樣,不但要立功,還要立德,那便是和萬歲爭奪人心。他這也是為了給將來其他做裡子的大臣立個規矩,告訴他們,要做裡子的人,就別想著要面子,即便是親如手足的他都不行,何況其他人?”

  嘉靖點點頭,知道朱秀嫦過來,實際是為了給楊承祖說好話。畢竟這次彈劾他的風氣,雖然是從南京都察院開始,但是在京師的反應格外強烈。當日殺高全忠打巡城禦史的事,差不多是跟整個京師的科道體系結了梁子,這次抓住機會,對方肯定要報復。

  即便是楊廷和維持這個局面,也維持不住,包括新軍接受郭勳指揮,擅自離開各自防地,又打傷了駐地官員,劫奪武庫等事。細究起來,楊承祖都是後臺。眼下在京師固然有慶功風波,但也有清算的輿論,朱秀嫦生怕假戲真做,所以特地過來滅火。

  他在這一刻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不再是過去姐姐羽翼下護持的那個弱小的男孩,反過來,以往在心中強大無比的皇姐,反倒是要來討好自己。他安慰著朱秀嫦:

  “皇姐放心,朕當初說過,大哥就是朕的冠蓋。哪有天子自折冠蓋的道理?不要說他做的這些事朕全都知道,就算不知道,又能如何?有朕一日,有他一天,就算他真是第二個江彬,朕還護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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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羊 發表於 2018-12-24 07:30

第八百零一章 永壽建功(三)

  有了皇帝這個態度,朱秀嫦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了下來。她又說起了楊記的經營,收支以及業務的開展情況。這個國有商行剛剛起步,資金回籠的沒這麼快,但是成績很不錯。剛剛成立一年出頭,就已經不用再注入資金,靠現有的店面土地,就能維持收支平衡,這個成績已經殊為不易。

  嘉靖並非是長於深宮婦人手,不諳世事的天子,由於之前在王府時,就參與庶政,又有楊承祖的教學,對這些事並不陌生。他一邊聽一邊點頭:

  “京裡還有人向朕說過,楊記商號與民爭利,為非作歹,欺行霸市。笑話!當朕不知道麼?每年荒年時固然百姓難活,豐年時米賤傷農,百姓一樣難過。大哥搞的那個統購統銷,朕看倒是惠民之計。罵的人越多,說明你們做的越好,但是,做事的人應該是下人,不是皇姐,你是金枝玉葉,還是要保重身體,不能累壞了身體。”

  朱秀嫦現在負責的不單是楊記在北方的運營,乃至於錦衣衛中一部分力量,其實也由她在掌握。當初安陸的那些護衛,有一部分被安排在錦衣衛中,這些人及自己發展的部下,全都接受她的指揮,算是皇帝手上的一支秘密武裝。

  維持這樣一支部隊除了資金壓力外,於心力上的消耗,其實也不可小覷,好在朱秀嫦年輕,身體也好,還是能頂的住。

  她歎了口氣“其實姐姐倒是覺得,手上有點事做,是挺好的一件事,至少不會悶。你看母后,就是在宮裡,沒人陪她,寂寞的很,身體也就不大好。過去在安陸時,有一堆事情做,身體比現在好多了。若是姐姐把手頭的活都放掉,每天在公主府,也煩悶的很呢。”

  “皇姐,你不用繞彎子,朕知道你想姐夫了,會儘快安排他回來。但是現在不行,你看看這份廣東的奏摺。”

  他邊說,邊將一份廣東上的奏摺遞給了朱秀嫦,朱秀嫦看了幾眼,面色也一沉“聖母踏龍頭?佛郎機人狗膽包天!不好好教訓他們一下,怕是眼裡,就沒了咱們大明,不知道什麼叫天威赫赫。”

  “正是如此,這回不管大家說什麼,肯定也是要打了。要打這一仗,除了用兵,就是用將。廣東這幫老倌怠惰的很,若是不派個有本量的人去,怕是壓不住他們。再說當初大哥跟朕說過,佛人麼固然要打,可是也要談,若是能打開這條商道,財源就能滾滾而來。滿朝文武之中,即便是楊廷和那幾位閣臣,也沒這個見識,是以朕恐怕……”

  “姐姐明白陛下的苦心,為國效力,即忘其家,這是人臣應盡之本分。萬歲只管派他的將,姐姐不會跟你鬧的。”

  姐弟兩人談了半個多時辰,朱秀嫦才告辭離去,嘉靖原本想著楊承祖長期在外,把陸炳調來做個臂膀。可是今天姐姐來求了人情,若是此時調來陸炳,萬一被姐姐誤解自己是要奪大哥的權,那就不大好,只好把這份調令隨手撕爛,丟到了一邊。

  張佐從外面抱了一大摞奏摺進來,自從與內閣爭權開始,楊廷和就有意把大量的奏摺甩到天子面前。既然天子要爭權,那就索性把權推過去。除了當年的洪武天子外,大明鮮有幾個皇帝,能夠有那麼旺盛的精力,對付這樣文山牘海,當年正德天子也一樣是被這樣的路數打敗。

  不過嘉靖對這種反應早有準備,他只是抽幾類奏摺看,其他的大多是留中,或是由太監抽檢。今天張佐抱進來的,就是有關東南事務的專項奏摺,也就是當前朝廷上,第一要務。

  為了開海還是禁海,市舶是該興還是該廢,乃至造船是否要由官府控制等問題。朝內的爭鬥十分激烈,大家以戶籍劃分陣營,鬥的很是熱鬧。

  東南出身的官吏,基本都支持禁海,即使反對禁海的,也同樣反對朝廷控制海貿。相反,倒是北方籍貫的官員,倒是明確要求開海,並由朝廷控制海關,收取關稅。

  嘉靖自然知道,這是楊記在裡面運做,把不少北方大族地主,介紹到南方去觀察市場,讓他們意識到海貿的巨大利潤空間。雖然天津、山東等地也能出海,但是現在的貿易環境,主要還是集中在江南,這幫人要想走海貿,最大的對手,還是東南士紳。楊承祖這是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挑動士紳鬥士紳,豪族鬥豪族。

  於朝廷而言,浙江這樣的科舉大省,在官員中占的權重自然就大,北方官員與南方官員的對抗暫時處於下風。可是在皇帝的角度,這些北方人不需要贏,只需要站出來表態,這一仗就有的打。

  另外一部分奏摺還是圍繞著楊承祖的問題,有不少大員堅持主張把楊承祖調回京裡待查,至少也先停了他的欽差,免得他繼續為禍。像是幾位以前在議禮事件裡,站在皇帝一面的官員,這次也在彈劾楊承祖,看來是他的行為,確實損害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這裡面,倒是嚴嵩的奏摺最對嘉靖胃口,洋洋灑灑幾千言,總結起來的意思卻是,皇帝怎麼處置楊承祖都對,臣全都擁護。

  嘉靖哈哈一笑“嚴惟中?大哥倒是給朕引見了一個妙人過來,這個人,有意思。若是楊廷和能如他一般,朕就可以省不少心力了。張伴磨墨,朕要給大哥下一道旨意,他們不是想要禁海麼?不是想要罷市舶麼?朕就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等處置了謝遵,朕看誰還敢出來,說禁海事!”

  十數日後,杭州城已經是一片銀裝世界,這一場大雪來的頗是時候,把整個大地染成一片銀色。白堤上,楊承祖與冷飛霜皆著一身雪色狐裘,觀賞著斷橋殘雪的風景。忽然,一名錦衣衛從遠處小跑而來,口內呼出團團白氣,來到切近氣喘吁吁道:“京裡來了密旨,請緹帥速速回府接旨。”

  楊承祖一把捉住冷飛霜的手“飛霜,你想要的書院,應該有著落了。”

  冷飛霜面色也一喜,顧不上欣賞風景,拉起楊承祖向著府邸方向疾奔,數日之後,南京城內,緹騎四出,一支裝備精良的人馬殺氣騰騰的包圍了烏衣謝家的大宅。數門火炮的炮口,直對著謝家的大門。長槍如林,刀光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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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羊 發表於 2018-12-24 07:32

第八百零二章 生死恨

  謝家作為幾百年的名門望族,人脈甚廣,于京師之內,亦有自己強大的關係網。嘉靖的聖旨一發出,京師方面的人脈就派了心腹人,到南京送消息。只是朝廷這次動作快的出奇,前來送信的都是尖帽褐衫白皮靴的東廠番子,帶隊的則是一名張佐門下的小中官,奉的是死命令。

  即便是謝家的銀子使的足,他卻不敢有半點停留,到達杭州比那些送信的人就要快,等到謝遵得到消息時,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事實上,就算是消息來的早,謝遵想走也不容易。這段日子謝家的錢流水般用出去,南北兩京打點,但是得到的消息卻是一個比一個絕望。一些過去的老關係,開始忙著切割,還有一些,則是趁火打劫,獅子大開口。這在以往的交往中,都是從未有過的現象,這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這些人已經認定謝家這次翻不過身來,所以連日後見面都不考慮了。

  這種吃相,只會發生在吃掉已經註定死透的家族身上,謝遵自己也曾經吃過幾個這樣的死大戶。風水輪流轉,難道這種命運輪到自己頭上了?

  另外一方面,就是東南幾個與謝家素來交好的名門望族,也全都遭到了打擊,與謝家的往來減少。不要說守望相助,就算是來表個態度都不能,似乎是鐵了心過自己的日子,不再考慮聯盟關係。整個東南海商的利益團體,受到巨大打擊,不能指望他們再發揮多少作用。

  家裡已經哭聲一片,即使坐在前廳,也能聽到內宅方面傳來的哭聲。一向最可他心意的一名妾室,換好了準備在新年時穿的新衣,懷抱琵琶輕聲唱著江南的小曲。這名妾室出身教坊司,幾年前被謝遵贖了身,又委了大權,代替謝遵打理一部分生意。她經營上頗有手段,已經成為南京商道上有名的鐵娘子,于其不大光鮮的出身,倒是沒幾個人記得。

  像是這一曲琵琶小曲,除了謝老爺,再沒有別人有資格聽。謝遵眯著眼睛,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著節奏,一曲唱完,還回味了一陣“四娘,你的琵琶與五年前一樣,依舊是那麼動人。”

  那美妾羞澀的一笑“老爺不必誇我了,這幾年一直撥弄算盤,很少摸琵琶,手已經生了。讓行家一聽,就要笑了。妾身也已經老了,能夠侍奉老爺這麼多年,就是福氣了。”

  “四娘,在我心裡,你還和五年前初見時一樣,還是那麼可人。”謝遵的手在這名美妾的頭髮上輕輕撫摸著,兩滴眼淚流淌下來“四娘,我的年紀比你大這麼多,你卻肯跟著我,如今……如今更是我負了你。楊承祖性喜漁色,你只要肯服侍他,他絕對不會殺你。答應我,就算是為了我,也要好好的活著,到了清明時,能為我燒點紙錢,在九泉之下我就感激不盡。”

  那妾室乖巧的靠在他懷中一動不動,輕聲呢喃“老爺,妾身還記得,在教坊司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你。你是我第一個客人,也是我最後一個客人。於妾身看來,你就是我的相公,過門之後,老爺讓妾身執掌這片家業,其他的妾室背地裡,怕是說了我不少壞話吧?如果不是老爺相信我,還不早就奪了我的權柄?妾身也是讀過書的,懂得一個道理,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我的身子屬於老爺,永遠都是,別人休想碰我……跟老爺說個小秘密,就在剛才,妾身已經吃了一粒回天丸,我想,藥性已經發作了……其實我已經有了老爺的骨肉,我怎麼能懷著你的骨肉,去侍奉別的男人?咱們一家三口,在黃泉相聚……好想和老爺去遊山玩水……好想讓你再為我畫一次眉毛。”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身體也逐漸發僵,謝遵急忙把她扶起來,卻見這絕色佳人已經七竅出血,眼見不活。

  “四娘!四娘!”謝遵將那女子的身體緊緊抱住,放聲痛哭起來,外面,一名家族子弟飛奔進來,一臉驚慌“大伯,大事不好了,外面有幾名東廠番子在讓我們開門。咱們是開,還是不開?”

  “他們……他們欺人太甚!”謝遵眼前發黑,四肢顫抖,臉上的肌肉,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開始抖動。還不等他想著該如何回答,卻聽一聲轟隆巨響傳來,如同冬日裡猛然響起了巨雷。那名家中子弟驚叫道:“不好,他們開炮了!”

  黑洞洞的炮口冒著硝煙,楊承祖騎在高頭駿馬上,身邊跟著冷飛霜,兩下裡,都是他的親衛。

  那些京師來的番子,全都在前面擔任前導,隨著一身炮響,所有番子同時抽出腰間長刀,齊聲呼喝。那些包圍謝府的軍健,則呐喊著舉起手中的兵器,似乎已經做好硬攻的準備。

  這些士兵來自南京四十九衛精選官軍,不管四十九衛本身如何糜爛,至少今天站在這裡的幾千人,戰鬥力是有的。何況要對付的,只是謝家的宗族子弟,他們再怎麼厲害,也是大戶子弟,不是亡命之徒。就算是吃錯藥出來和官軍打對台,他們也有必勝把握。

  那門火炮方才並沒有真的對謝家發炮,只是響了炮,並沒射出炮彈。不過饒是如此,官軍敢於動手的決心已經表示出來,如果謝家繼續頑抗,那麼下一步,就是血染烏衣巷的局面。

  沉重的木門無力的分為左右,幾名青衣小帽的家人,跪倒在地,一動不動。番子們發一聲喊,舉著刀沖入院中,楊承祖看著冷飛霜“來,我們進去,看看這宅子你喜歡不喜歡。”

  冷飛霜大方的將手放到楊承祖手中“我倒不在意他的房子,更想要跟他算算帳。寧波城的百姓,還有沿海被屠的村莊,無數冤魂在等著他呢。”

  兩人進入謝家時,那些番子已經分成左右排成兩行,手中長刀指地,刀光閃閃,很是有些威風。官軍隨著後面魚貫湧入,手中舉著長槍大刀,將謝家的子弟驅趕到園子裡集合。謝宅的匾額無力的摔在地上,碎成幾塊。

  等到謝遵被趕出來時,他的懷中還緊抱著四姨太的屍體,兩名家族子弟在左右攙扶著家主,免得他跌倒。等見到楊承祖,他小心翼翼的將四姨太的屍體放在地上,抬起頭來,緊盯著楊承祖的眼睛“數百年名門,數千子弟,一夜之間淪為焦土,這就是你想要的?”

  “謝老爺,我想要的是海晏河清,萬民歡騰。如果你肯配合,就不用鬧成現在這樣了,一家哭好過一路哭,寧波城的百姓,在向你問好。來人啊,請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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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19

第八百零三章 烏衣末路

  那份來自京師的聖旨並沒有直接下令將謝家滿門抄斬,只是下旨逮捕謝遵,封存家產,待仔細勘察後再做處理。由於他有皇親身份,即使有了口供及其他證據,地方官府也不好動他。

  但是這次有了聖旨,就一切可行,東廠的番子以及錦衣力士官府軍兵,開始了肆無忌憚的翻找,搜尋著一些可能涉及通倭的罪證。

  謝遵已經被五花大綁,謝家其他房裡的主事人也紛紛被綁起來,向外推去。來到楊承祖身邊時,謝遵怒斥著“你們這是陷害!顛倒黑白,無中生有。謝家這些年來,贈醫施藥,賑濟災民,一向是南京城內有名的積善之家,城中受過我恩惠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他們不會看著我蒙冤下獄,早晚會還我一個公道!萬歲聖明,不會被你蒙蔽,早晚有一天,要誅滅等奸黨,為民除害。”

  “謝老爺,我相信百姓會感激那些救濟過他們的大善人。但是我同樣相信,百姓也不會放過那些偽善、通倭的奸徒!你手眼通天,應該知道在寧波,有不少人出錢買倭寇的肉吃吧?你說,到時候南京的百姓,會不會買你的肉吃?”

  他來到謝遵身邊,貼在對方的耳邊小聲道:“謝老爺,我知道你這個人做事精細,那些通倭的證據肯定都被你處理掉了。不過沒關係,我替你帶了。所以你這次就算是包公複生,也一樣翻不了身!”

  謝遵怪叫一聲,不顧一切的向楊承祖撞來,卻被他飛起一腳踢了個跟頭。幾名東廠番子舉起刀鞘猛抽下去,將他打的滿面鮮血,不住哀號。像他這種體面人,就算衙門都很少去,幾時吃過這等虧。這下吃了大苦頭,氣勢上,也就弱了下來。

  士兵與錦衣衛,將各房裡的人趕到院裡,接著就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他們並不是來抄家,對於金銀細軟未曾動手,謝家的人就算送上價值連城的珍寶,也沒人敢拿。

  房子搜完之後,會讓人回去,搜的時候,也顯的小心翼翼,似乎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還有幾位本地的官員,在安慰著那些老弱婦孺,表示要是查不出證據,謝老爺很快就會被放回來。

  但到了這時候,就算是白癡也知道,這次謝家這次必死無疑,官府是不可能放人的。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就陸續有收穫上來,有的是書信,有的則是帳目。這些證據並沒有保密的意思,每拿到一件,都會大聲宣讀出來,那些圍觀的百姓,態度也漸漸從開始的同情,變成了驚訝,最後是憤怒。

  “知人知面不知心!謝家表面上修橋補路,實際卻是拿勾結倭寇賺的錢來做善事,鄉親們,咱們一直都被他們騙了!”

  “是啊,你們想想,要不是官府發現的早,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把倭寇放進南京來燒殺搶掠了。”

  “這種事難說的很,你們聽,他還私自盜賣官倉米,抬高糧價。大家為什麼變成災民,還不是被這些奸商搞的?這幫人,吃人不吐骨頭的,沒人性啊。”

  楊記的人,在人群裡適時的煽動情緒,引導輿論,挑動著百姓的火頭。這些人都是仔細挑選出來的人才,口齒伶俐,也善於與人打交道。往往是鋪子裡最優秀的推銷夥計,經過專門的培訓後,差不多已經能比擬後世的推銷員,煽動這些百姓的情緒,也就是手到擒來。

  “打死他們!絕對不能放了這家人。”不知是誰帶頭喊出了這句話,隨後就在外面引起了共鳴,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對謝家指手畫腳的喝罵,還有人要衝到院子裡打人。楊承祖顯的很是憤怒:

  “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沒想到,謝家素有善人之名,實際民憤一至於此?看來世間竟多欺世盜名之徒,若非天子聖明,蒼天有眼,就連公主千歲,都要被他們騙了。王法無情,就算你真是皇親國戚,也容你不得!把這些人全都帶回衙門去,仔細審問,謝家大宅貼上封條,等待官府處置。謝氏滿門押入監中,待詳查之後論罪,有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他嗓音洪亮,這些話又是借助喇叭擴散出來,百姓們在楊記的引導下,紛紛喝彩。不管怎麼說,處置犯罪的皇親這種故事,總是能受到老百姓的歡迎。仿佛大家生活的位面,與那戲文裡的位面發生了重合,讓不少人都忍不住稱讚起天子聖明。

  一些讀書人倒是比較冷靜,根據之前的輿論以及謝家的奔走,到今天發生的一切,看來對謝家的動作是早就進行的。事到如今,不過是水到渠成,因勢利導。那種種表現,其實說穿了,就是官府在演一場戲,把謝家的名聲徹底搞臭。

  即使他們看的出來,這種時候也不會說出來,不管怎麼說,謝家勾結倭寇的事總是真的,為這樣的人出頭說情,沒有任何好處還會惹上眾怒。加上之前曹小姐自盡那檔子事,讓不少人對謝家頗有不滿,這時也就乾脆裝聾作啞,不發表意見。

  謝家的老弱們哭做一團,那些貴婦和大小姐,被無情的奪去首飾頭面,用長長的繩子栓成一串,從烏衣巷趕向南京刑部大牢,差人的皮鞭在空中做響,誰的步子如果慢了,就會無情的甩一記鞭子過去。

  大門重新被關閉,官府的封條貼在上面,楊承祖頗有些無聊的歎口氣“沒意思。我還以為會有謝家子弟捨生取義,對我行刺呢。都說大家族底蘊深厚,不缺死士,今天這表現,有點名不符實了。”

  冷飛霜微笑道:“他家的勇士,早就在之前的幾次交鋒裡折損殆盡,不管什麼名門,到了這一步也就是死螃蟹了。倒是那位謝小姐也在人群裡,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難道不愛惜這朵解語嬌花?其實你只要說一句話,保下她不會成問題的。”

  楊承祖知道她心情好,也聳聳肩膀“別來這套,我不上當的。她是註定要賣到教坊司的,早晚不是都要陪人睡?我只是她的第一個客人,她是我找的無數粉頭中的一個,逢場作戲的事,也值得我認真麼?回去,我們慢慢審謝老爺。”

  南直隸雖然有自己的衙門體系,但是這一案是天子下旨交錦衣衛全權負責,其他人也就沒法插手。大家心裡都有數,所謂審問不過是走個過場,謝家這次是死定了。大多數看客都把問題歸咎于謝遵與楊記商號的利益衝突,卻沒多少人想到,真正把謝家送上斷頭臺的,卻是曹氏的假死,以及殺雞儆猴的目的。嘉靖是在借謝家的人頭,向所有人宣佈一個信號:這個海,自己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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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0

第八百零四章 米王之亡(一)

  南京作為陪都,保留了京師所有的行政機構,事實上就連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司衙門也有一個。自從定都京師後,這個衙門根本沒有起用過,在南京發揮作用的錦衣衛,是錦衣衛南直隸千戶所。這次要審問謝家,才將這個衙門重新恢復,南直隸千戶王邦奇,也親自上陣,為楊承祖擔任助手。

  這個人的風評頗差,在正德時代全靠巴結強尼,才混到一個千戶位置上。後來強尼落馬,王邦奇差點遭到清算。他上下活動,勉強保住性命,但是也被雪藏起來。直到楊承祖複建錦衣衛之後,才有人向他提起了王邦奇,但那個提到,也不是保薦,而是希望楊承祖將這個害群之馬給清理掉。

  根據介紹,王邦奇是一個除了陷害構陷之外,別無所長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配合鎮守太監給江南的大戶坐贓,再靠這手段去訛詐錢財,在江南民憤極大。這樣的人,對於眼下的楊承祖乃至整個楊記的發展而言,卻是最珍貴不過的人才,也就難怪被起複並且提拔。

  王邦奇本來註定提拔無望,這回絕地逢生,也就把楊承祖看做了恩主,做事也確實真用了心。整個審訊室佈置的好象陰曹地府,那些刑具上都灑了血,血腥味道刺鼻,只看一眼,就讓人寒毛倒豎。

  謝遵身上並沒有真正受刑,就連繩索也都去了,眼前還有人放了一碗茶。楊承祖指了指“這是人參茶,給謝老爺補身體用的,不算多好,跟你家的沒法比,湊合喝點,你知道我想問什麼,你還是痛快招了,大家都省事,不是很好麼?”

  謝遵目光冷漠,眼眶裡佈滿血絲,惡狠狠地盯著楊承祖“烏衣謝家,自宋至明,幾百年的望族,就毀在你的手裡!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想做生意,我幫你,你想發財,我送你。謝某自問,或許得罪過你,但是卻也和你沒有死仇,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千里為官,為的吃穿,你不是什麼清官,別說什麼明鏡高懸這種話。老夫也沒想過拿你當清官看待,憑我謝家的財力,只怕撐不死,不怕喂不飽,可是你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弄成今天這樣。”

  “為什麼?這個問題你問我?謝老爺,我想你搞錯了,這是我要問你的問題才是。本官從京師過來時,確實是想和你做朋友的。不管怎麼說,你新遭喪子之痛,我很同情你的,你又做了這麼久的生意,我該稱你一聲前輩的。可是,你太貪了,糧食是國本,這種生意,只能由朝廷控制,要它什麼價,它必須是什麼價。只有保證大多數人都有飯吃,他們才不會想著造反,這個天下,才能安穩。這些道理你不是不民百,只是不想做,所以,結果就是我來,你死,這就是你變成這樣的原因。我跟你談的不是道理,而是根基,如果你只講經商的道理,那只能說死的不冤。”

  謝遵哼了一聲,“楊承祖,我很感謝你把話說清楚,也正因為老夫看明白你的打算,所以才不會放你進場。如果咱們換個位置,你會不會把老鼠放到自己的米缸裡?你不會的事,別人也不會做,海貿還是糧食,如果朝廷進來,用不了十年,我們這些商人,怕是都沒的做下去了。你想的大,想的是萬里江山,萬千百姓,我也得想我謝家宗族,幾萬族人。在你的心裡,這幾萬人只是個數字,可是對我而言,他們就是全部。”

  “所以你就要借倭寇的勢,來壞我的局?謝遵,你別以為你不招,我就拿你沒辦法。你這麼大年紀了,也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到了這一步,有沒有口供,其實並不重要。即便你現在害了啞病,也不影響案子的進行,鐵頭,把謝大公子的口供拿給謝老爺看看。”

  王鐵頭將謝昌的口供拿到謝遵面前,楊承祖則抱著肩膀冷笑“勾結海盜,私販禁物,與倭寇勾結,為倭人帶路。凡是與你競爭的海商,黑鯊幫就會去殺人奪船。有人在生意上跟你作對,倭寇就會洗城。這種手段你告訴我是朝廷不給你路走?明明是你自己為非作歹作威作福慣了,就把這糧行看成了你一家的產業,不肯讓別人插手,要麼讓別人當你的手下,要麼就不能做這行,你簡直拿自己當了朝廷了。吃的鹹魚抵的渴,謝員外,今天就是你的報應臨頭,又有什麼可說!”

  “假的……這些都是你們逼昌兒……”謝遵無力的辯白了兩句但最終還是無力的將口供丟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這個長子生於順境,缺少磨礪,如果真的動了大刑,受刑不過招供,並不是不可想像的事。

  再者,到了這時候,就算這口供是假的又能怎麼樣?總之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這麼一份口供,就能把謝家的罪過釘死,至於真假,是不會有人在意的。

  他歎了口氣,無力的向後一靠“罷了,昌兒終究是沒吃過苦,敵不過你的虎狼手段,有此口供,也是命中註定之事。你也不用做一副正人君子模樣,你看不起我,認為我不明大局。可是商海無情,要想吃飯,就得拿命去拼,這是大家都得守的規矩。當初我們謝家落魄時,朝廷可曾關照過我們?將來別人要奪我產業時,朝廷難道會出來,替我護住我的家業我的宗族。你跟老夫講報應?如果講報應,南京城裡,大半人都有報應,我想就算老天爺,也報應不過來。”

  冷飛霜美目流轉,臉上顯出一副莊嚴法相“謝遵,事到如今,你還不準備認罪麼?你的家族勾結倭寇,殺害無辜,寧波城當日血流成河,無數百姓因你而死,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懺悔之心?”

  她這手神功用出來,即便是那些殺人如麻的大盜,也往往心生悔意,跪地懺悔磕頭。可是謝遵與她對視良久,目光依舊清澈如水:

  “小姑娘,你跟我說懺悔,講慈悲?笑話!你出過海麼,遭過船難麼?我告訴你,我年輕時,是跟長輩出過海的,那次我們遇到海難,十幾個人困在一個小島上,沒有任何吃的。最後大家只能抽籤,抽到的人,當食物,沒抽到的人吃他。我吃了我的兩個叔伯,和一個跟我最親近的兄弟,才撐到救援船找到我。我能活到今天,是靠著吃了自己的親人,你跟我說慈悲?這個天下,要麼吃人,要麼被吃,不想被吃就要去吃人。我謝遵和我的家族要活下去,就只能用命去拼,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那些人的死,是因為你們出來要跟我搶生意,我為了保住我的家人,不得不出此下策。所以害死他們的是你,是你們每一個人!”

  冷飛霜聽他如此淡定的說起吃人,粉面發白,猛的一掌拍在桌上,下一刻,過了片刻,這張桌案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響聲,碎成十幾塊碎片,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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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0

第八百零五章 米王之亡(二)

  王邦奇很有眼色的命人換了新桌子上來,楊承祖則扶著冷飛霜走到外面,冷飛霜平日裡舉止從容,處事也比較冷靜,可是此時的表現卻異常激動。楊承祖緊握著她的手安慰著“沒事的,不就是吃個人麼,沒必要在意的。你……你行走江湖手上殺的人多了,何必如此……”

  “不……你……你不知道。”冷飛霜的臉色很差,呼吸也很急促,半晌之後才道:“你不清楚,我……我也吃過人。當初師門把我們這些孤女,兩兩分組,放到深山裡,每組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走出深山。跟我一組的那個師妹,一直拿我當大姐姐看,到最後她都不相信,我會殺她,吃她的肉……我沒有資格審問他,我和他是一種人。我們都是鬼,是魔鬼,我又有什麼資格稱為天妃……”

  這件事是她內心裡一件埋藏極深的秘密,每每午夜夢回時,還會被那個噩夢驚醒。直到今天說出來,又勾起了那時的回憶,身子劇烈的顫抖成了一團。

  楊承祖一把將她抱住,軟玉溫香,青絲的芬芳與柔順,以往夢寐以求的一切,終於放在自己面前,卻又無法品嘗。只是用手輕輕拍著冷飛霜的背,小聲的安慰:

  “放鬆,儘量放鬆,不就是吃個人麼,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謝遵說的沒錯,在一個吃人的天下,要麼吃人,要麼被吃。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這個天下儘量變的不需要吃人,也能活下去,這就是最大的善。我們為了做到這一步,不管吃多少人,也沒什麼可難過的。你回去好好休息,這個傢伙我來對付就好。”

  “不……我還撐的住,我要跟你一起進去。”冷飛霜搖搖頭,緊咬著牙關,跟著楊承祖回了審訊室。她的功法對謝遵這種知識豐富,有著完整的自我邏輯認知體系的人無效,只好在一旁安靜的看著。

  謝遵的面色也不大好,大概就在方才冷飛霜離開時,錦衣衛終於開始對他用刑。這幫人都是個中高手,表面上看不到絲毫傷痕,可是滋味比起夾棍都難受幾分。謝遵年事已高,就算精神好,也不代表能熬刑。加上最近這段時間心力交瘁,人已經瀕臨油盡燈枯,再挨這麼幾記暗手,面色已經很是難看。

  他是個聰明人,能在生意場上混的,做人的圓滑也是有的。通常情況下,他會避免走到這種極端情況裡。可是事到現在,彼此都沒有留手的空間,已經是不死不休的格局。

  就算他有什麼說什麼,也多半難免一死,現在已經沒什麼可在意或者需要保全的,他的態度也變的決絕與強硬起來。虎死不倒威,即使成了階下囚,米王依舊是米王,於氣勢二字上,依舊是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見楊承祖進來,他猛的一下站起來,用手指著楊承祖“今天你勝我敗,成王敗寇,老朽任你發落無話可說。可是你別在這裡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菩薩心腸、清官、為民做主,你也配?在寧波,你以昌兒的安危為要脅,糟蹋了老朽的孫女,難道當我不知道麼?她才十六歲,又有什麼罪?難道她不是無辜?你跟我講慈悲?你對我謝家可有慈悲二字?”

  楊承祖攤攤手,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謝老爺說的是,你孫女……味道還不錯。她自己送上門來,求我睡她,大家是一場公平交易,買定離手,誰也怪不得誰。好人,清官,我從沒想當那些,我是酷吏,始終都是。才子的名聲,或是什麼萬家生佛之類,是別人送的,我不稀罕。於我而言,只知道為萬歲做事,盡忠報效而已。你想罵只管罵,我不會生氣的,就算全南京城的人都在罵我,我也不在意。大家聰明人,糾結這些有意義麼?從你勾結蒙古人,勾結倭寇那天開始,就該想到會有今天。你的孫女就算不被我睡,將來也要發賣教坊司,將來難免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你和她都得學會習慣。別激動,坐下吧。”

  王邦奇身邊兩名高大錦衣衛過來一左一右按住謝遵肩膀,將他的人強行按著坐在了椅上,謝遵的員外巾落在地上,一頭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銀髮,也有些淩亂。

  “勾結蒙古人,勾結倭寇?你可以去兵部查一下,壬午之亂裡,謝家宗族子弟為國效力征戰沙場,殉國者六人,傷殘者十七人。我們謝家為大明流的血,一點也不比別人少,所謂的勾結,只是生意而已,在生意人眼裡,只有得失利益,至於和誰做生意,並不重要。”

  “包括和敵國在內?”

  “所以說你是官府的人,不是商人,在商人眼裡,是沒有敵國這個詞的。商人講的利,誰能給我們利益,我們就把東西賣給誰。誰的開價便宜,我們就買誰的東西,天下的事,說到底就這麼簡單。謝家自宋至明,傳承數百年,改朝換代的事見的多了。天下無不亡之國,如果你出身在一個幾百年歷史的家族中,就會明白你對家族的責任,以及家族對你的恩惠。在你饑寒交迫時,朝廷不會對你有什麼幫助,最多只會給你一口餓不死的粥,只有家族才會幫你走出困境。宋亡元興,元滅明代,你要老夫忠於大明,那老夫倒要問你,我為什麼不能忠於大宋?即便是洪武天子,當初又何曾忠於龍鳳天子?”

  王邦奇等人高聲呵斥,幾名錦衣又待上來行刑,楊承祖揮手止住他們“不必如此,人死不記仇。謝員外是聰明人,也明白自己這次死定了,所以願意落個硬骨頭的下場去死,也不願意跟咱們合作。這種心情我很理解,對於這樣的鐵骨,其實我素來是佩服的,大家不必為難他。我相信,謝老爺會跟咱們的,畢竟謝家有一個宗族在,這是他放不下的事。謝翁,如果我告訴你,你的表現夠好的話,我會給你家留下幾條血脈,你說你是死硬到底,還是會與我合作?”

  “留下血脈?就憑你?”謝遵的目光裡,帶了幾分輕蔑“老夫是皇親,你可以對我用刑,可以抄家,可以傷害我的家人。但是斷我的案子,你不敢,你也不配。發落我的權力,在京師,不在你手裡。而我敢保證,京師裡不會對我明正典刑,殺了皇帝的親家,朝廷面上亦無光彩。你們可以殺了我,但絕對不是經過三法司審問,所以我只會身死不會族滅,他日謝家,依舊是江南名門,而你,卻註定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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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1

第八百零六章 米王之亡(三)

  他所說的死無全屍,並不能簡單的理解為恫嚇或威脅,畢竟謝家有著深厚的人脈,謝遵自己在江南也有許多朋友。在這個大義面前,沒人敢站出來說話,但不代表從內心裡不同情他。只要謝家有人在,總是有報仇的希望,有人就有情分。有朝一日,他們找到機會,還是可能站出來,在其他的場合,幫著謝家後人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一般人不願意得罪這種名門望族,也在於此,你很難真的一下子把他打死,但是結下這種大仇,將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會受到這家人的報復。如果是為了私仇,或許可以不顧一切,為了公事,誰又犯的上?

  謝家在外宦游的家人,這次都沒受到清算,很可能最後只是針對謝遵這一房進行發落,不傷其他房頭,也不怪謝遵如此篤定。他當初不惜血本,想要與皇家聯姻,既是為了弄個皇商身份,也是想依靠皇親的關係,讓人不敢查到他頭上。

  那種一怒之下血濺五步的匹夫,在世家裡也不難找,謝家宗族只要發句話,還是能動員出一些敢拼命的人來。在官府查抄這種大勢面前,這種匹夫出現沒有意義,在未來的日子裡,人總有落單的時候。誰也吃不准,什麼時候就會跳出個人來個玉石俱焚。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也大多是選擇,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高抬貴手,至少不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和謝家結這麼深的仇。楊承祖冷冷一笑“謝員外,讓您失望了,萬歲已發來密旨,准我全權處理此事,不須經三法司,可臨機發落。沒錯,你是皇親,因為你不肯退回婚書,從名義上,永淳千歲還是你家的媳婦,所以你的身份特殊。如果押你全家到京師,說不定就會有人出來,保下你家人性命。禍不及子孫,到時候賜你一死,你的家人可以得到釋放,所以我決定,在南京把你全家抄斬!男子處斬,女子發賣,用你一家的血,給東南豪族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有些事不能再做,對朝廷的態度也該重新考量了。”

  他伸手拿起幾個帳本,那上面記載的,是謝家所擁有的全部土地。其中包括一部分田地,是謝家寄在別人名下的,這次也都被挖了出來。能查清這些根底,除了錦衣衛的工作外,楊記的努力也功不可沒。楊記工人裡本就有從謝家反水過來的,熟知內情,加上他們到民間收糧,與地主打交道,對於這些事,反倒是比衙門可能知道的更詳細。

  “就是你們家每年偷逃的朝廷賦稅,就足夠把你砍上十次頭的,加上和倭,蒙古做的交易,你謝家才有這潑天的富貴。類似的事不止你做,江南有太多豪門在做,像是蘇松的賦稅,欠了多少年,但朝廷就是收不上來。這次借你謝家的人頭,也可以給他們一點教訓,讓他們明白一下做人的道理。”

  “謝老爺,我現在不是跟你談,謝家可以死幾個,是在跟你談,謝家可以活幾個,你的那些關係啊,朋友啊,將來可以讓我死無全屍。但是現在,我卻可以先讓你謝家全家死絕!之前你幫助甯王,這筆債我們還沒算,就在最近,你還運了五船大米給雙嶼,換了一筆錢回來。這叫做通倭,要死滿門的!新帳老帳一起算,萬歲給我的口旨,是殺光你家所有男丁。但是你孫女確實夠味,我看在她的面子上,確實想給你家留些活人,具體能不能做到這一步,取決於你,不取決於我。”

  謝遵並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就算是錦衣衛把各種大刑用在他身上,也最多是能打死他,至於要口供的事,還是沒什麼希望。他知道楊承祖要的是東南其他名門望族的罪證,與他勾結的朝內大員、北方大族的名單,乃至於出海的商道。這些資訊,要麼關係到其他家族的把柄,要麼就是關係到一本萬利的商機。

  他自己的罪過是逃不掉的,他只要不供出這些來,將來還有機會靠這個人情,讓家族裡其他人得利。至於那些商道,自己都要死了,肯定不想把這些資訊便宜給官府。

  但是當楊承祖把他整個家族拿到桌面上進行談判時,他發現自己確實很難再堅持下去,關鍵在於,楊承祖可以把手上的籌碼都丟出去,他掀桌子的話……卻沒有這個底氣。

  謝家的關係門路,在短時間內是指望不上,官府這邊,卻能每天在自己面前殺幾個族人給自己看。監牢自古以來,都是深不見底之處,就算是朝廷裡有人為自己出頭說話,但是也防不住有人感染時瘟死於獄中。

  當然,做這種事,其實還是受累不討好。古人信奉陰功之說,像這種滅人全族的事,一般都會被認為禍及子孫。為了朝廷公事,大多數人都不會這麼搞,何況這麼一來名聲就徹底玩完,今後很難在士族中獲得好的風評,謝遵是按著對付普通大明官僚的思路,也就難怪琢磨不透楊承祖的動作。

  沉默了一陣,謝遵長出了一口氣,嗓音變的有些沙啞“楊承祖,你確定要聽那些?這些東西在我的腦袋裡,如果我死了,大家一拍兩散。如果我寫出來,你知道後果是什麼?甯王的帳本還在你手裡吧?如果加上這次這些東西,你知不知道,東南有多少名門世家會欲把你除之而後快!為了朝廷的事,你要搭上自己的身家?那些東西我敢寫,你敢不敢看!”

  “敢看不敢看,總要試過才知道,王千戶,給謝老爺準備文房四寶,請謝老爺慢慢寫。我們有的是時間,對了吩咐廚房,這段時間給謝老爺做點好吃的。”

  等他走到審訊室外,王邦奇從後面跟了出來,神色間有點尷尬“緹帥,這裡……這裡關係重大,小人怕是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能不能留幾個您的得力部下,也好做個見證。”

  “見證?見證什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千戶,本官是信的過你的。如果不是信任,我早就按著那些人報上來的問題,把你下了拿到南鎮撫司好生勘問了。所以儘管放手去做,我保你個錦繡前程,相信你也不會讓我失望。”

  他拍拍王邦奇的肩頭,仿佛推心置腹的模樣,等到對方轉身回去,他才露出一絲冷笑。謝家雖然到了這一步,但還是有一些財富可以支配,這些財富,也足以讓一些人眼紅發瘋。

  王邦奇將來是龍是蟲,就看他自己選什麼路走,不過不管如何,自己在他身邊也留下了足夠可靠的耳目,謝遵這次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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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1

第八百零七章 謝家跌倒,楊記吃飽

  這次錦衣衛恢復建制後,人員大肆擴編,除了原有人員大部分起複外,還從民間以及江湖中吸收了不少人進來。誰能夠得到起複,誰能得到錄取,這些事最終還是要楊承祖拍版才能決定。

  靠這人事上的巨大權柄,楊承祖在錦衣衛內已經掌握了大批的部下,包括一些原本與他沒關係的,有了起複之恩後,現在也都成了他的心腹。

  這些成員的身份資訊,王邦奇也不掌握,他也吃不准身邊哪個心腹,實際是楊承祖的耳目。他身上也有著足以致命的短板,只要楊承祖想,不過是抬手之間,就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有這些因素在,倒是不用擔心,他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對謝家手下留情,或是徇私舞弊。

  除了謝遵以外,在寧波被拿的那些,也是浙江乃至東南沿海名門大族中的頭面人物,其中甚至包括了封泰安、徐鳳鳴這樣的族長。

  其家族營救他們的行動也沒停止過,或是從官府,或是從其他方面,送錢說情,無所不用其極。但是他們犯的罪過是通倭,而且是抓了現行,就算是說客,也不大好說話。

  對這些人的審訊與謝家的審訊一樣,都由錦衣衛全權負責,別人插不進手去,也就做不了什麼手腳。就在審問謝遵的同時,針對其他人的審問也在緊張進行中,那些人也算是老油條,沒那麼容易撬開嘴。

  但是只要撬動了其中一塊基石,整個東南的士紳階層,就都會受到巨大影響,其引發的相關連鎖反應,遠比殲滅一萬多倭寇要大。

  楊承祖並沒想過消滅掉東南豪門這種事,那實在不太現實,即便是拿到這些人的口供之類的鐵證,也很難實現那個目的。最後的目標,不過是大家各退一步,朝廷可以收一部分賦稅上來,再把手伸到海貿裡。不過只要能做到這步,將來的事,也就不用犯愁。

  具體到審訊等工作,那就是專業人士的範圍,張璁、桂萼也是刑名好手,有他們出頭協助,肯定不會出問題。這種審訊不是朝夕之功,過程中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和體力,他並無什麼興趣參加。只是把差事佈置下去,再許給他們前途和好處,其他的事,就讓下面的人自己去辦。

  要說他們在中間不沾油水不大可能,這麼大的好處在不讓人沾油水,等於是不近人情。不過他用的都是嫡系骨幹,忠誠度靠的住,不至於因為收錢真的誤了大事。

  等到回了內宅,曹小婉聽著謝家滿門被拿,不久就要全家覆滅的消息,臉上露出了欣慰加上崇拜的表情,連聲稱讚著“夫君好厲害,妾身就知道,就算天下沒人能制的了謝遵,夫君也一定可以的。”

  她這種看偶像一樣的表情,確實能給男人心裡足夠的滿足感,這時代的成功人士,喜歡納一些年紀很小的女孩做妾,也是有這種情懷在裡面。在她眼裡,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英雄,這種感覺當然讓人欣喜,即使楊承祖對曹小婉的一些行事頗為不喜,但是到了她面前,卻又捨不得說重話。

  畢竟她為了自己放棄了當皇妃的機會,也為了自己選擇假死,與家人從此不再見面。如果對她再冷言冷語的,那不是逼人去死?

  曹小婉這時已經主動的為楊承祖解下外衣,拉著他坐到床邊,又為他脫下靴子,將腿搬到自己腿上,輕輕的在上面捶打著。“夫君,謝家的女眷,這次也要發賣有功人士為奴吧?我知道他家裡有幾個女子模樣很好,可以幫你買下來,讓她們也來伺候你。還有戲班子那邊,也有幾個女孩子很俊的,我可以……”

  “這些事你不用多管,只要管好你自己就是了。”楊承祖享受著對方的服侍,斟酌著字句,向她講著能給曹家多少好處。曹老爺的戶部主事是做不了了,但可以在楊記掛個榮銜,按月拿一份足夠可觀的糧餉。

  謝家有無數的田地,可以撥出一塊來,給曹家養老。曹小婉的幾個兄長,也可以考慮補錦衣衛,有自己關照,不用擔心前程。

  曹小婉靜靜的聽著,最後甜甜笑著說道:“我已經是夫君的人了,自然要一切向著夫君啊,娘家的事,夫君看著安排就好,我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她越是這樣,楊承祖就越覺得心裡不忍,輕輕摸著她的長髮,斟酌著字句“你在內宅沒什麼朋友,又不能和家人見面,沒事的時候,會不會很悶啊?畢竟我要很久才能來看你,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到各房裡多走動走動,跟其他人交交朋友。”

  “不悶啊,我平時在房裡做女紅,或者讀讀書,時間很好打發的。夫君你看,這是我繡的百子圖,我要為你生好多好多兒子,為楊家開枝散葉。還有,我為夫君編的平安結,沒事時,可以多編幾個,還可以去陪阿姑說話,怎麼會悶?夫君是我頭上的天,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不管大家喜歡不喜歡我,我一定會去努力和她們做朋友的。”

  見她如此說,再看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楊承祖設想好的一些話就說不出來。內宅安寧說來容易做來難,就算明知道曹氏表面單純暗中很有心計,對其他女眷也不怎麼友好,可是看到她這副樣子,卻又硬不起心腸來訓她,只好胡亂糊弄過去。難得糊塗,有的時候也是不能不糊塗。

  他在南京住到了快到年時,審訊的事,已經取得巨大突破,那些員外士紳們,已經扛不住刑罰或是錦衣衛的軟刀子,開始認罪伏法。這裡面,謝遵的倒臺,也是一個重要影響,由於是特案,天子又給了便宜行事之權,根本沒等到來年秋天,就在年前,一場大規模的處斬已經開始。由於被斬的人實在太多,前後行刑竟然是用了半個月,還從鄰省借了一批劊子手過來,才算完成了任務。

  謝遵本人判的是剮刑,據說臨刑前一晚,他還在高喊著楊承祖騙他之類的話,不過這種話,已經沒人願意聽了。

  百姓的目光,都集中在謝家男丁還剩幾個,通倭賊殺光了沒有。那些文士才子們,則關心著謝家那幾位佳麗幾時在教坊司接克,而東南數省上層人物的目光,則全都關注在楊記及其所涉足的生意身上。這頭龐然大物正式開始了吃肉喝血的進程,靠吞噬謝家的屍體茁壯成長,其發展的方式和成果,終於讓這些豪門望族不得不正眼相看,思量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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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2

第八百零八章 書院

  按照聖旨,謝家的全部家產籍沒入官,由楊承祖全權處置,即使是南直隸的三司衙門亦無權干涉。就在審訊的同時,對於謝家原有產業的接收,也在緊張的進行之中。

  由於之前楊記在生意中,曾經有意的搜集謝家的資訊,對於謝家的情形有一定瞭解,沒有人作弊或是截留的空間,這次財產接受算是乾淨徹底,不留死角。沒有多少漏網之魚,能從官府手裡滑出去。包括一部分謝家原本寄存在別人名下的田產、店面,也差不多都被挖了出來,歸入官府。

  對於這塊肥肉,覬覦者還是不少的,可是看到這麼多的人頭,這麼多的血,還有膽子伸手的,就沒幾個。畢竟現在朝廷於通倭一事上,實行的是高壓,東南被抓的士紳首領即使沒死,也還都沒放回來,人為財死這種話說說可以,真為了田地搭上性命,這樣的蠢貨總是少數。

  官府這事做的漂亮,既有口供,也有物證,想要為謝家說話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楊記控制的戲班子唱了那麼久的精忠報國故事,于百姓的思想中,已經廣泛撒播了忠君的種子,這時候再由這些宣傳機器開足馬力,對謝家的罪行進行宣貫,這些販夫走卒,對於謝家的評論也就一路走低下去。

  這時候輿論掌握在讀書人手裡,關鍵還是一個識字的問題。只有讀書人認識字,那老百姓自然認可讀書人說的話是道理。包括官府的公文、佈告,沒有讀書人講解,鬼知道寫的是什麼東西。

  可以說,讀書人就是朝廷和平民之間溝通的橋樑,一旦橋樑的導向出了問題,那麼民心自然就走到了朝廷的對立面上。在另一個時空中的五人墓碑記,能夠在市民中引起那麼大支持,關鍵原因之一,就是其黨人掌握了輿論。

  這些東西很多人會去做,但是即便是讀書人自己,也沒把它上升到一個理論的層面上,還處於似懂非懂的狀態。一些有遠見的人,會組織講學,像是王守仁,除了打仗很厲害之外,更厲害的其實就是講學。直接開創了與理學別苗頭的心學,弟子門生眾多,于國朝之內影響漸大。

  而其門下又衍生出浙東學派、江右學派等分支,即使是他這位恩師,也未必能制。像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不過是個灶丁出身,後來是商人,也坐著蒲輪從江南招搖著進京,沿途講學,即使是王守仁這個恩師也約束不了他。

  但是大多數書生,還沒有這種意識,還是把講學當成自己很厲害的一種表現。最多是實現自己的價值,還沒想過靠這個去在社會上製造什麼。楊承祖基於後世的見識,比這幫人對於輿論的重要性都要瞭解,京劇班子以及楊記其他店鋪,從一開始,就是奔著輿論下手。

  先是通過京劇,將一些掛念散佈到人心裡,然後再通過說書、唱戲等方式,進行輿論誘導。像是官府的佈告,百姓的書信,楊記都免費誦讀,甚至可以免費代寫。這些小手段,在讀書人這個層面未必有用,但是在市民這個層面裡,楊記已經對於輿論清議有了很大的左右。

  像這次王艮北上,其百姓日用即道的觀點,原本很是受普通民眾歡迎,可是接地氣上卻遠不及楊記親民。是以他這次北上講學反應平淡,百姓並不怎麼關心,與原本歷史上萬人擁護的情景全然不同。乃至於日後,其弟子若是再敢拋出無君無父非弑君弑父這樣的觀點,怕不當場就被聽眾捶死。

  有了這些優勢,百姓們對於處置謝家,並沒覺得是官府仗勢欺人,或是謀奪家產,反倒是覺得謝家罪有應得。像是這些產業接收,也有了百姓層面的支持,就算是有人想要在裡面使絆子,也有無處下嘴的問題。

  楊記給的待遇本就比謝家要高,那些謝家的店鋪,在朝廷的命令宣佈之後,差不多第一時間就宣佈了倒戈。少數幾個店鋪的掌櫃到夥計都是謝家人,倒是想要為主家效忠,但是不等他們做什麼,就被錦衣衛全數拿去。

  至於鄉下的田產方面,楊記一直以來在農村的工作,使得接收也順暢無比,大片的田地從謝家的田變成了楊記的田,隨後其中一般左右的田產,就劃歸到勳貴名下。

  說句良心話,這些勳貴肯給楊承祖面子,從練兵到制械都一路綠燈,甚至製造鳥槍與銅炮時不貪墨工本,乃至自己貼錢製造。歸根到底,還是圖的能夠獲取利益。大家的親戚關係,不能說沒有作用,但是如果全靠著親戚關係,不給好處,那麼這種關係也是鐵定維繫不下去。

  這些人入股楊記,固然是存了結交新貴,或是給武定侯面子,或是照顧親戚情面等因素。但是想要獲取收益這一條,也是重要因素,大家還是想要發財的。如果楊承祖不肯讓他們分潤,那麼這個利益聯盟,也就維持不下去。

  謝家產業的一半,被這些勳貴瓜分一空,剩餘的一半作為楊記的資本以及新軍的產業,歸入楊記名下。謝家幾百年名門,積蓄之厚遠超普通人想像,即便是一半家產,數字也足以稱一句敵國之富。

  烏衣巷謝宅原址上,已經在一串鞭炮聲中,掛上了“天妃書院”的招牌,南直隸的學政親自到場祝賀,南京的名流才子也在楊慎帶領下全數到場。大家或是提字,或是寫詩為賀,給足了這書院的面子。

  雖然這座書院只是楊記名下的產業,教授的也是蒙學,在這讀書的不是楊記夥計掌櫃的子弟,就是孤兒。他們沒有根腳和人脈,想要將來在科舉上有作為並不容易,但是有了這些賀客,那麼這個書院的學生身價就提升了幾十倍。就靠這些人脈,這座書院的學子,也絕不會是等閒之輩。

  冷飛霜與楊承祖,牽著手,躲在人群裡,由於楊慎現在正在寫東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這對男女沒人注意。冷飛霜笑了笑“這書院是你搞起來的,可是這次成立的儀式,你這東家不露頭,不好吧?”

  “這儀式算什麼,走過場的事,我不在意。讓楊大才子過癮去吧,我在這裡陪你就好,怎麼樣,這個新年禮物喜歡不喜歡?投桃報李,你說,你要送我點什麼?以身相許怎麼樣?”

  楊承祖嬉笑著,冷飛霜輕輕甩脫他的手,身如遊魚一般滑到人群裡,白皙如玉的面頰微微泛紅。那些開蒙的孩子,已經開始列隊進入書院,雲端裡,仿佛出現了蝦仔等孩子的臉,正歡笑著,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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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2-25 07:22

第八百零九章 深水區

  謝氏富甲江南,一半家產,同樣是很可觀的數字。不算那些古董、珍玩,以及金銀等財產。就光是土地一項,田畝數字就達到百萬畝以上。尤其這是江南的上田,頂北方的田地出產為高,論產量,一畝地能頂三畝以上。等到楊承祖將這部分田地的明細,擺在南直隸布政衙門時,南直隸布政饒是二品大員,也被上面的數字嚇的一陣心驚肉跳。

  南直隸雖然富庶,但是由於公田越來越少,免稅土地越來越多,賦稅整體上,還是呈走低的態勢,至少上繳朝廷的部分,是逐年遞減的狀態。像是謝家這麼大一片地產,真正交稅的並沒有多少,即便是有人幹掉了謝家,也不過是田地換主,不可能拿來交稅。

  楊承祖的田產,除了他自己名下的一部分外,主要都是皇莊,這些皇田,有轉過來賞給新軍將士,讓他們成為了天子的佃農。還有一部分,則是作為新軍的餉源使用,這是上面議定好的,布政這邊沒法說什麼,但是想不明白,既然跟自己沒關係,把地契拿到自己布政衙門內,又是為了什麼?

  大明的軍田也要上稅,稅額比民田還要高,但是,布政衙門就沒人想過要去收這些田的稅。能收到稅,當然是好事,可是如果為了收稅得罪了這名權臣,就不夠聰明了。收來的賦稅大頭也是交給朝廷,自己得罪人,何必呢?得罪這種動輒要殺人全家,砍幾千顆腦袋不眨眼的主,就更沒必要。

  南直隸布政李承功頗有些猶豫的看著那些地契“這……這是何意?”

  “沒什麼,備案而已。”楊承祖朝著幾位布政衙門的人拱拱手“年關了,卻要讓大家操勞,不好意思了。回頭我在楊記酒樓開三天流水席,給各位犒勞,一定要來賞光。不過大家還請多費點心,把這些帳記好,免得將來出問題。”

  “國朝侵佔軍田,已經是常態,南京四十九衛的軍漢,他們的田地有多少都被人奪了,不用我多說了吧。為了不讓新軍將士的田產,將來也走到這條路上,也為了皇家田莊不被地方侵奪收成,本官特意向萬歲討了聖旨:新軍將士田產,一律禁止買賣。賣田者,鞭四十,買田者,斬!至於其所應付田租子粒,由我楊記代繳,收稅的事,跟楊記來算。不過這制度雖然好,沒有衙門監督,也是枉然。這就有勞各位,多多費心了。”

  衛所軍田侵佔裡,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交不出租子,只能借貸,借的債務還不上,最後只能賣田,於是軍田就變成了民田。軍漢無田,最後淪為逃軍或是叫花子,戰鬥力就提不到。新軍現在整體上還是積極向上,人人視死如歸的局面,不過為了避免將來也成了軍衛,就得未雨綢繆。所有該繳的稅,楊記包攬,新軍的糧食除了自己吃以外,全都要賣給楊記。遇到困難,也由楊記負責借錢給他們,通過這些手段,既保證了他們不至於沒田生存,也保證了他們被拘束在土地上,不成為流民以及手工生產者。

  除了這部分田租外,原本托庇于謝家的佃戶,也是不服徭役,不交役錢的。就是因為投獻有各種好處,所以民間投獻成風,官府能收的稅也就越來越少。現在楊記名下,控制著大量的田產,也就有了大批人身依附的佃戶雇農,這部分人的名冊,楊承祖已經造好,拿了過來。

  “這些人的徭役是負不了,不過該出的錢,楊記會替他們出。從明年開始,我會安排人來付錢,如果誰敢抗稅,儘管以王法對待。”

  李承功笑著搖頭道:“緹帥,不必如此。如今這不交賦稅的,不是你一個,有的人不過是個舉人,也有著幾千畝田地,保著自己一族人不負徭役。這種事官府不是不知道,而是管不了,與他們比起來,緹帥反倒是真的不用承擔賦稅,這交錢的事,也大可不必。”

  “李方伯說的這種事,下官也聽說過,一些舉人仗著有功名,就敢帶頭抗租。也正因為有此積弊,蘇松才欠稅糧數百萬石,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身上擔的差事裡沒有催收課稅的事,也就不好越俎代庖,但是下官名下的產業,卻必須帶頭交稅,這個規矩,別人可以壞,我不可以。您只管收好,過了年,我派人來交錢。還有楊記在城內的所有生意,誰要是敢不交稅,方伯只管下令捉人。”

  在他離開布政衙門不久,這番發言和行動,就在南直隸範圍內傳播開來。東南地面,聰明人還是有不少的,這些話和行為,被人一分析,就有人猜出來,他這一番舉動,很可能是要對賦稅這一部分下手。

  東南的大族豪強,歷來有著抗稅的優良傳統,元朝實行的包稅制,讓這些名門大多成為包稅者。通過這一身份,為家族聚斂了海量的財富,大筆的產業,交不出稅的平民,就得把自己的田地賣給這些地主富紳。另一個時空裡所謂明朝資本主義萌芽,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農人失去土地,只能進城想辦法,然後就出現了雇傭工人等事。

  那些大家族倒也不是想把人逼的造反,他們會給這些人一條活路,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要的只是田地,畢竟對他們而言,不管金銀財寶還是古董奇珍,都不如田地來的可靠。

  大明建立之後,他們的生活並沒受太大影響,由於浙直是科舉大省,朝廷官員裡,有一大半是南方人。他們要麼是出身名門望族,要麼也與這些大家族有關,在朝廷裡向來為這些大族說話。朝廷需要增收錢糧賦稅時,這些大多會出來替家鄉鳴冤,訴說著家鄉的艱辛,希望皇帝減免家鄉賦稅。

  當這樣出來的大員夠多,形成了輿論上的壓力,就算是天子,也得考慮一下人心,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即使硬要推行,也往往被下面的人擋回去,並不容易收錢。

  對於東南的豪門來說,他們已經習慣了不交稅,或者少交稅。像是楊承祖做海貿,如果是損害了其中一部分人利益的話,如果他真要收稅,那差不多就是侵害所有人的利益了。

  這件事如果真的做了,剛剛平靜下來的南方,可能還會出新亂子,但是楊承祖並沒有著手去做,最多還是在一種猜測的狀態。單純因為一個猜測,就跟某人不死不休,未免太不成熟。如果這個人還是天子寵臣的話,就更要謹慎處置。謝家的血還沒幹,沒人願意冒失的一腳踩進必殺陷阱裡送死。

  經過一番簡單的磋商之後,幾位東南的頭面人物取得了一致的意見,惹不起躲的起,不能跟他動硬的。既然不希望他在東南搞風搞雨,還是好說好講,把人送出東南,讓他早日離境。另外一方面,就是把手伸到了他的內宅,用傳統但有效的手段,開始在他的內宅裡製造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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