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7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1
一一〇

  浮生物語·前傳·樹妖

  [上]

  我是一隻妖怪,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哪一年已經不記得,七百年前?!一千年前?!或許更早。

  在我未得成人型的時候,每至隆冬盛夏兩季,總有形色各異年歲參差的人類,懷著各自的心思,或獨來獨往,或攜家帶口,前赴後繼晝夜不分地攀上與天相接的浮瓏山。

  虔誠的汗水,盡入我眼;墮崖的尖叫,盡入我耳。

  端立山顛,俯瞰著匍匐在腳下的幸運兒,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他們的朝拜,任由他們哆嗦著雙手,把一條條五色錦線掛在我的身上。

  願望有多少,錦線就有多少。

  這些人,視我為神,執拗地以為我可以給予一切他們所渴望的庇佑。千百年來,他們不在乎這是一座沒有路的山峰,無視山腳深谷下的纍纍白骨,不顧峭壁上遍佈毒荊,甘心以自己的性命,彰現無限的虔誠——對我的虔誠。

  但是,我不是神,實現不了他們任何願望。

  身上的七色光暈,不過是為了在黑夜裡吸引無知的飛鳥小獸供我果腹而已,卻被以訛傳訛地認作福澤人間的佛光神蹟。

  天大的誤會,真是罪過。

  不過,不是我的罪,是人類的一相情願與偏聽偏信的陋習罷了。

  所以,我懶得澄清。身為一個妖怪,卻被當做神一樣的崇拜,這種感覺我並不排斥,還有點喜歡。另外,觀賞完全不同的臉孔,聽著千奇百怪的祈願,比起終日面對不能說話不能動的岩石花草,活生生的人類更有利於打發我無聊的時間。

  是的,我的時間很無聊,我的生活很孤獨。浮瓏山顛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這裡,我哪裡也不能去,數百年如一日地看著同一片風景,日出日落,風起風止,花開花落,沒有哪一天是特別的。

  每當目送著心滿意足的人類離開時,我總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跟他們一樣,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

  山下的世界,是我一直以來的渴望。

  然而,我不能離開這裡,寸步都不可能。

  因為,我是一隻樹妖。

  我的生命在堅硬的土石下盤根錯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擴張茁壯,長勢異常地好。我心裡很清楚,離開了土,樹只會有一個下場。

  要活著,就不能有自由。

  這就是身為樹妖的宿命,有點荒唐,有點殘忍。

  不過,我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紋絲不動的日子。比起那些默默無名隱沒在不起眼角落裡的同類,我興許能說得上是幸運了。因為,我背負著“神”的光環,拜它所賜,我總算還能擁有一些虛偽的快樂,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值得慶幸,是吧?!

  其實,要改變這種宿命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修成人型,就可以脫離真身自由行動。這辦法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是,對我而言,這“辦法”等同於幻想。以我的膚淺修為,恐怕撐不到成人的那天便化作一抷沙土,形神俱消了。有生命的東西就不會有永遠,妖精也一樣,千年也罷,萬年也好,總有消亡的一天。跟人類從生到死的道理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短,一個長而已。

  沒有不死的人,也沒有不死的妖怪。

  一隻樹妖,卻渴望自由。

  靜如止水的頹廢日子,幻想與絕望並存。

  然而,當我抱定在浮瓏山終老至死的無奈想法時,我自欺也欺人的生活,沒有任何預兆地終結於一個炎炎夏日的夜晚……

  他剛剛從崖下救回了一對失足的母子,大難不死的人坐在山邊,驚魂未定。然,他們沒有對救命恩人說半個謝字,不是害怕到忘記,而是不知道要對誰說。

  他故意隱了身形,凡人看不到。

  可是,我能,一清二楚。

  他靠在我身上,沐著清亮的月光,耐心地等待著這一批朝拜者的離開。

  除了那些人與獵物,再沒有誰如此接近過我,我不欣賞人在乞求時的卑微,以及獵物在被捕時的恐慌。但是,我喜歡他。喜歡他過人不逼人的靈氣,冰涼深邃,卻有柔軟的溫暖……

  “從今往後,不得如此。”

  人,終於盡數散去,他對我說了第一句話,淡定從容,不笑不怒。

  02

  我雖活得孤絕,卻不愚鈍,隱晦的責備與警告令我不快。

  七色光華從我的身體裡層層躍出,映得半壁山頭流光溢彩。風動我動,婆娑曼妙,搖曳生姿,引人注目之勢猶勝從前任何時候。

  我故意的。

  一隻不知名的白色鳥兒沒有任何防備地落進了我的陷阱,站在美麗剔透的枝葉間婉轉鳴唱。

  無聲無息,我移動著萬千枝葉中的一枝,接近著今天的獵物。

  鳥兒只顧為自己動人的歌聲陶醉,嗅不到半點死亡的味道。

  輕輕一揚,迅速套住了脆弱的脖子,只要再用點力氣,這小東西就會永遠告別它引以為傲的歌聲。

  獵物撲騰著翅膀,幾片白色的羽毛輕飄飄亂紛紛地散落在枝椏間。

  其實,現在並不飢餓,我只想告訴面前的人,若不是無知地貪戀我的魅力,他們不會丟掉性命。我從不曾逼過誰,人類也好,鳥獸也罷,一切一切,都是他們心甘情願,怎能怨我。

  但是,我無聲的反駁被他制止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從他指間彈出,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我攫住了鳥兒性命的“手”。

  酸麻微疼的感覺,傳遍了我身上每一條葉脈。

  由不得我說不,我鬆了“手”。

  撲啦啦逃向天際的鳥兒,成了第一個有幸活著離開的獵物。

  “頑劣的小妖。”他收回望向鳥兒去處的目光,緩步走到我面前,夜風撩動他月白色的袍子,垂在腰間的緞帶隨風而舞,拂過我的臉,竟然癢癢的。

  “冤魂不息,一狀告到冥府,拿你是遲早的事。”

  撥開一縷被吹到眼前的黝黑長發,他“提醒”我。

  拿我?他真以為我孤陋寡聞嗎?!

  這麼多年來,我聽過的哭訴不計其數。我深知,天下間,比葬身浮瓏山的“冤魂”冤枉一百倍的枉死鬼何其多,冥府能管得了多少?!

  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人類的崇拜。

  沒有食物,腹空;沒有崇拜,心空。

  像他這樣自由來去的逍遙神仙,怎能體會一隻樹妖的心思。

  是的,他是個神仙,身不染塵,高高在上。

  從他一靠近,我就洞悉了他獨一無二的身份。

  因為他是神仙,所以,時刻展露對蒼生的悲憫之心是他天經地義的責任。可是,“蒼生”裡從來就不包括妖精,這是上界正道千萬年來定下的規矩。

  我為剛才對他的“喜歡”而後悔,盤算著他接下來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一隻“頑劣”的樹妖,毀了我膚淺的道行,還是,立即就地正法?!

  畢竟,只要他願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給我滅頂之災,還能憑添一個為民除妖的美名。

  今天,遇到他,我會有何後果?

  “我在此,由不得你胡來。”

  淡淡一句話,涼透我心。

  果真被我料中,妖怪沒有資格反駁神仙,一旦觸怒對方,陪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浮瓏山顛的“神樹”,即將不復存在。

  03

  片刻時間,從殺人跌入被殺,角色轉換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像。從人類那裡聽來的“殺人償命”、“惡有惡報”之類的詞句一個個幸災樂禍地跳到我心裡。

  雖然不滿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戀我的生命,能看能聽能呼吸,好過無知無覺的黑暗死寂。

  我沒有“頑劣”到可以對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實意地害怕著,夾雜著對他的怨恨。

  “別讓我死得太難受,慈悲的神仙。”

  是氣話,也是實話,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我恐懼,但是絕不低頭哀求。

  他的眼裡有笑意,深不可測。

  清澈靈動的水波從他修長的指間旋繞而出,鱗鱗光點,閃爍其中。一圈一圈,層層疊疊,優雅緩慢地匯入他的掌心,開成了一朵無色的蓮花。

  山腰處,一片荷塘,翠紅相間,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沒有一朵堪與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儘管處在這般絕境,我還是要承認,這是我此生所見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斃命的武器,也要盡善盡美。

  無怪人類崇拜他們,也無怪那麼多人夢想成為他們的一員。

  “去。”

  他攤開手來,嘴唇微微一動。

  世上最美麗的那朵蓮花,旋轉著,朝我飛來。

  他總算動手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2
一一一

  我知躲不過,索性橫下心來,直視著已然盤旋在我頭頂的“花朵”,等待生命的終結。

  聽不懂的咒語從他口中傳至我耳內,反反覆覆,亂我心神。

  蓮花,忽然停止了轉動,散出數道薄而透明的白光後,筆直地墜了下來,墜進了我的身體。

  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覺。

  不由我控制的力量從土下的根基不斷擴散到我全身,一陣強過一陣,似要將我的元神從真身裡剝離一般。

  此時無風,可每一條枝,每一片葉都在抖動,沙沙作響。

  視線仿若被澆了一層水,越來越模糊。

  這就是妖怪臨死前的症狀麼?!

  應該是吧。還好,並不如我想像般的痛苦。

  一地月光,花草怪石,還有,站在面前微笑的白衣神仙,是我在這世界上看到的最後光景。

  混沌之中,不辨生死。

  只覺做了個夢,夢到自己修成了人型,又笑又跳,興奮地奔跑在硌腳的土地上……

  什麼東西,硌得我全身很不舒服!

  噯?!不對。

  樹妖怎會有被“硌”的感覺?!

  飄到九天雲外的意識重新聚攏到了一起,一點一點催促著我睜開了眼睛——

  打從有記憶開始,我從來不曾以如此親近的角度看過腳下的土地。

  泛黃的砂土,托著大大小小的黒褐石頭,擋在眼前;我的每一寸肌膚,真實地感受著從土地裡傳來的粗糙與溫熱。

  好奇特的感覺,從未體會過的。

  可是,片刻的疑惑與興奮瞬時便被無比的訝異所替代。

  撐起身體,我坐了起來。

  壓在手掌下的幾塊石子硌得我生疼。

  趕緊收回手來,輕輕地揉著。

  啊?!

  手?!

  當意識到眼前的不是我細長柔美的樹枝,而是兩隻活生生的人類的手時,我方寸大亂。

  再低頭,白淨的肌膚,豐滿的乳房,修長的四肢,女人專屬的婀娜曲線在我身體的每一處延伸;微卷而濃密的墨綠長發,披散著,凌亂地拖曳在地上。

  天哪,我修成人型了?

  不可能!一定是臨死時產生的幻覺!

  猛然站起身來,我手足無措地打量著四周,試圖找個理由讓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虛幻的景象。

  月色如水,山風陣陣,一切如故。

  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浮瓏山,並無半分異樣。

  “此山頗有靈氣,我有意在此長留修行。”

  身後的聲音淡定如昔,對我,不啻驚雷。

  回頭,卻被一片淡綠蒙了眼睛—— 一件好看的綠紗衣從天而降,溫柔地包裹住我赤裸的身體。

  “賜你人型,一來不忍再見冤魂徒生,二來不想你不得善終。從此之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個侍女罷。”他的微笑,由始至終,一成不變。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的距離,額前的頭髮被他的氣息輕輕拂動。

  錯愕中,我仰臉看著高過我一頭的他,啞巴一樣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你的真身,凡人再也無法看到,浮瓏山上再不會有庇佑蒼生的神樹。往後,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回到你的真身裡去,十二個時辰方能離開。切記!”轉過臉,他看著我的“真身”—— 一棵已經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樹,慎重地告誡。

  我信了,我並非身在幻境。

  “你……是誰?”終於問出了第一句話,以全新的身份。

  “你有名字嗎?”他不回答,反問我。

  名字?我搖頭。這個東西我從不需要。

  “沒有?!”他雙眉微憷,似在沉思。

  很快,他舒展眉頭,看定我:“以後就叫你裟欏吧。”

  裟欏……裟欏……

  我在心裡重複著這兩個字,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聽來真覺得奇怪。

  不過,我喜歡。

  他圓了我的夢想,還給了我名字。

  一夜之間,我竟收穫了如此大的奇蹟。

  “你是誰?”在我還能壓下心頭狂喜的時候,我又問了一次。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是個怎樣的神仙?普通小仙還是位高權重?可惜,我對天界之事知之甚少。他如此簡單明了的回答,給我憑添了不少疑問。

  “呵呵,別發楞了。隨我來吧,以後同我一道修行,爭取早日在天界長生錄註上名號得成正果,別枉費了一身靈氣。” 他如長者般和藹地摸了摸我的頭,起步往山顛的另一端走去。

  修行?長生錄?

  我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只明白一點——他是對我好的。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腳,邁出了我夢寐以求的第一步,帶著滿心的歡欣與憧憬,隨他而去。

  從今而後,浮瓏山上少了一棵惑人的妖樹,多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神仙,還有一個跟在他身邊懵懵懂懂的小侍女。

  寂靜短暫的夏夜,不可參透的命數,已在悄悄變化……

  貳.見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頭,認真地數著岩壁上整齊的劃痕。

  劃痕之下,一株尺來高的植物,一枝七葉,碧綠通透,愜意地生長在嶙峋怪石之間。

  他說,這花叫“無色”,一年一開,花期一日,之後每六十天少一個花瓣,循環往復,是從薄命岩上百花仙子處討來的小玩意兒。那夜,他將花種播下,囑我花開之時,回到真身裡頭去,萬萬耽誤不得。

  原來,此花為我而種。我沒來由的高興。

  也因為有了“無色”,我對時間有了準確的概念。每到花開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劃下一橫,月月年年,不覺間,上頭已經有了整整三十道。

  這三十年時間,我過得有滋有味。

  至於他,我名義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琈瓏山上,其間只離開過三次。

  每次他離開,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裡,穿過密實的雨水,目送他遠去。朝夕相處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裡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選擇這樣的日子離開,想必是職責所在。

  但是,這第三次離開卻是個例外。

  那時,剛剛入秋,滿山都是金綠繞疊的風景,陽光不溫不火,山風不輕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乾淨的。

  他沒有駕雲,只牽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瓏山,來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築,喧囂的市集,往來的人潮,猛然展開在我眼前,衝擊著我幾近退化的視覺。

  原來人類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掙開他的手,我興奮地穿梭在路旁各個小攤與店舖間,摸摸這個,碰碰那個。當大半個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後,天邊只剩下了一抹淡紅。

  他叫住了我,帶我走進了城外一處掛著牌匾的小樓裡。

  樓裡,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擺得整整齊齊。不少人圍坐在內,面前杯碗交疊。

  他說,這裡是吃飯的地方,這個是八寶粥,這個是糯米軟糕,這個是千層百花酥。指著這些我從沒看過聽過的東西,他一樣一樣地給我介紹。末了還說,都說天界的瓊漿仙果是極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終還是人間的食物。

  “裟欏。”岩洞裡傳來他的聲音。

  我一驚,這才從許久前的回憶中清醒過來。趕緊帶著采來的野果走了進去。

  一鋪石台,兩方石桌,幾張石凳,就是岩室裡的全部陳設,簡單到空蕩。

  “呵呵,小樹妖的動作越來越慢了。一盤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來。”剛踏了一隻腳進去,就聽到了那個總是讓我氣惱的聲音。

  石桌上,擺著光滑的棋盤,上頭黑白分眀。他手執一枚白子,卻不急於落下,回頭看看我,又看看正與之對弈的男子,搖搖頭,只笑不語。

  剛才的好心情被那個人戲謔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著臉,慢呑吞地走到他們身旁。攤開手中的荷葉,把一整包野果朝那個討厭鬼懷裡一塞,硬邦邦地說:“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氣見長啊。”他朗聲大笑,絲毫不介意我的粗魯,旋即又轉過頭對他說道:“子淼,你教女無方哦。”

  “呵呵,你還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對方一眼,穩穩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這個……能讓我悔一步麼?”馬上就有人雙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對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這麼些年來,只有他一人會三不五時地過來拜訪,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對弈,談笑風生,親密之態溢於言表。

  我並不清楚這傢伙是什麼來歷,只知道他有一個比我還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見他時,我曾一度為他那一頭少見的湖藍色長發而著迷,驚訝這世界上竟然有人這般動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兩個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裡,始終是前者更顯出色。

  “裟欏,去把燈撥亮些。”他一粒一粒揀著盤上的棋子,嘴角掛著勝利者的淺淺微笑。

  “小樹妖,撥到最亮哦,我們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邁地咳嗽兩聲。

  “我有名字,我叫裟欏!”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討厭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卻老是“小樹妖小樹妖”叫個不停。

  在我心裡,“樹妖”是過去,“裟欏”是現在。

  我愛“現在”遠勝“過去”。

  撅著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彎下腰小心地撥弄著那盞狀若半開蓮花的油燈。這燈是他親手做的,用山澗裡的一塊小青石細細雕琢而成,裡頭的燈芯還有燈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種沒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燒時總帶著一點清甜的香。

  跳躍的燈火越來越亮,整個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許多。

  我抬起頭,有些出神地看著被燈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樣的輪廓,他的輪廓。

  “過來坐下吧。”他衝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過神來,趕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撫著微微發燙的臉孔,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他收拾著棋盤,光滑的棋子一一落進藤編的棋盒,叮噹作響。

  “你的事怎麼樣了?”他頭也不抬地問。

  九厥一愣:“我?!”

  “是啊。”最後一粒白子落進了棋盒,他蓋上盒蓋,“找到他們了嗎?”

  “呵呵,談何容易。”九厥苦笑,左手一揮,不知從哪裡變出兩壺酒來,放到棋盤上,“新釀的,嘗嘗。”

  拿過一壺,放到嘴邊,未飲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著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2
一一二

  “裟欏!”他輕輕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將倒酒入口的行為,“你修行尚淺,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應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把酒壺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樹妖,嘴饞了吧?!你得再過百來年才能有幸品嚐我的手藝哦!”九厥伸過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臉壞笑。

  “好了九厥,別再逗裟欏了。”大概見我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他終於開口為我解圍,隨即又笑道:“不過,光是聞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進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謙虛地接受他的稱讚,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後,他拿起另一壺酒,怔怔地看著,一抹不易覺察的落寞從他的眸子裡一閃而逝,“可惜,酒在知音無……”

  他一笑,提起酒壺作碰杯狀:“我勉為其難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終會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貴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們。”九厥瞬間恢復了常態,順勢將手裡的酒壺往前一推。

  一聲清脆的響動之後,二人各自將手中瓊漿一飲而盡。

  飲畢,九厥滿意得打了個酒嗝,意猶未盡地擦擦嘴,問道:“麓山幽泉歸你管吧?”

  “不錯。”他放下酒壺,點點頭。

  “那就好!”九厥高興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塊萬年冰敲一塊下來送給我吧,我有大用處。”

  他眉頭一皺:“你要那個做什麼。”

  “釀酒啊,前些日子我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新方法。可惜我進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幫忙啦。”九厥有些興奮地比劃著。

  “好吧,待我哪日路過該處,就幫你取那萬年冰。”他不忍掃他的興,點頭應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過要盡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厥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話題一轉:“哦,對了,我今天路過玳洲城的時候,發現那裡暴雨連綿,百姓苦不堪言。還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氣衝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該出面看看?”

  “你怎麼不早說?!”

  “下棋下得太專注了,忘了。”

  “……”

  他們說的話,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歡聽他們的聲音,哪怕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也是清脆如流水,動人心弦。

  我不時看看他,不時看看九厥,認真捕捉著他們臉上每一個獨特的表情,從少數能聽懂的隻言片語裡揣測著他們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裡迴旋不去,竟有了點暈暈的感覺,眼皮也越來越重。

  終於,我堅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幾縷細細的陽光從頭頂上的岩縫裡透進來,剛剛灑在我的身上。

  我緩緩睜開眼,卻赫然發現我的睡姿大有問題——明明是趴在桌上,卻不知怎麼地滑到了地下,整個人全依靠在他身上,很舒服地用他的大腿作了枕頭,還有我的兩隻手,到現在還緊緊地抱住他的小腿。

  我就這樣香香地睡了一夜?!

  騰一下跳了起來,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

  “呵呵,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吟吟地看著我,“沒想到那傢伙的新酒如此厲害,一點酒香就讓你不省人事。”

  “你就這樣坐了一夜?”我盯著他袍子上被我壓出的條條褶皺,怯怯地問。

  “啊,你睡得那麼香,不想弄醒你。”他輕鬆地捶了捶自己的腿,站起身,看了看外頭,正色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要馬上動身。”

  “動身?去哪裡?”我心下一驚,準確地說,應該是驚喜。

  “玳洲城。”

  說罷,他照例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了岩洞。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了我的頭髮。

  我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閉緊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雲代步的滋味,並非我想像的那麼安逸。

  腳下那團白氣,看來是又厚又軟,可踩在上頭才知是空無一物,帶著這種不塌實的虛無感飛馳於萬里高空,我怎不心驚膽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習慣了。”他覺察到我的緊張,拍拍我的手寬慰道,“還好九厥一早便離開了,否則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後面的那句話到是提醒了我,我睜開眼,只敢仰頭不敢低頭,理直卻不氣壯地反駁:“他敢說他第一次駕雲的時候一點都不害怕嗎?恐怕連我都不如呢!哼,只會取笑別人不會檢討自己的無聊傢伙。”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了好了,看來以後你們最好少碰面,免得擾我清修。”

  氣呼呼地住了口,心想昨夜我酒醉之後,不知這傢伙又說了多少風涼話。

  這麼一氣,開先的恐慌竟被抵消了大半。

  “還要多久才到玳洲城呢?”我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看腳下,雲霧繚繞山巒疊嶂,寬大綿長的河流縮成了一指不到的細繩子,統統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退去。我一陣眩暈,趕緊收回自己不該投出的目光。

  他看向遠處,眉頭微微一皺:“馬上就到。”

  那麼快?!

  我的嘀咕聲尚未落下,一股不明來路的猛烈颶風悍然而至。

  席捲其中的砂土毫不留情地擊在我的臉上,撞進我的眼裡。

  驚叫一聲,我本能地鬆開一直抓住他的手,去摀住發疼的眼睛,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危險。

  一個趔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若非他及時攬住了我的腰,恐怕我登時就從雲上被吹翻下萬丈深淵,屍骨無存。

  他一手護著我,一手捏訣,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

  剎那間,肆虐的狂風被驅散地無影無蹤,仿若從來沒有出現過。

  驚魂未定的我這才發現此刻身處的天空,比方才黯淡了許多,雲朵灰黑摻雜,深深淺淺,沉重得很,似乎一碰就會從天上落下去。

  他睜開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對我說:“這烏雲下頭,就是玳洲城。”

  話音剛落,他按下了雲頭。

  只覺身子一墜,不消片刻,我們已經穩當地站在了一片濕軟的泥地上,四週一片稀疏的樹林。

  還未及喘上一口氣,馬上就感覺有東西淅瀝嘩啦地砸在自己的頭上,一抬眼,啊,好大的雨啊。

  可是,為什麼自己沒有被淋濕呢?

  我看到豆大的雨點在我們頭上飛濺開去,卻始終碰不到我們分毫。

  是他施的法術麼?!

  “走吧。”

  他拉了我,轉身朝林子前面的城池走去。

  這個地方不知被大雨侵襲了多久,本該鮮豔醒目的紅色城門已經沒有了本來的模樣,顏色深得如潑了墨一般,難看至極;渾濁的雨水沿著城牆上條條的磚縫嘩嘩地往下趟,彙集到牆根,形成了一條淺淺的河流,順著低窪的地勢一直流到我們腳下。

  他不說話,細緻而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雖然有好些問題想問他,可這會兒我不想打擾他,只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隨時聽他的吩咐。

  掐指一算,沉思片刻,他喃喃自語:“果然是妖孽作祟。”

  這裡真的有妖怪?!

  那麼多年來,除了極少數偶爾路過浮瓏山的獸精蝶妖,我沒有見過其他任何“本家”。玳洲城裡的妖怪,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很好奇。

  “進城之後,切記不要亂跑,老實跟在我身邊。”啟步入玳洲城之前,他以手指點了點我的頭,很嚴肅地警告我。

  “嗯,知道了。”我吐了吐舌頭,猜想定是上回的活蹦亂跳滿城亂竄讓他印象深刻。

  “進去吧。”

  他左手輕輕一動,被風吹得半掩的城門緩緩打開,發出一陣沉悶又厚重的聲音,迎接兩位不速之客。

  城裡的情況糟糕得超出我的想像。

  水,到處都是水。

  除了天上的傾盆大雨,還有地上蜿蜒成河的積水,深深淺淺,污濁不堪。兩旁的樓宇房舍,竟沒有幾處是完好無損的,有的沒了房頂,有的坍了半邊牆壁,還有的根本就只剩一片殘垣斷瓦,孤零零地立在暴雨冷風之中。

  如此慘淡光景,都是因為這場雨水所致?

  越往前走,積水越深,流動得越迅速。

  儘管他的法術把所有骯髒的積水隔絕在我們身外半步之距,但我還是看到最深處的積水已經到了沒過我腰肢的高度。不時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器皿衣衫從身邊漂過,偶爾還有被淹死的家畜的屍體,發出難聞的惡臭。

  “這座城……被大雨毀成了這個樣子?!”我轉頭問他。

  這樣的情景讓我不舒服,我想起那個秋日去到的小城,那麼漂亮,那麼生意盎然。同樣是供人居住的城池,為什麼兩者的境遇能相差到這種地步?!

  這座玳洲城,到處都是……死亡的味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2
一一三

  很少見到他皺眉皺這麼長時間,從進城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舒開過。

  “僅僅一場狂風暴雨,還不足以把整座城池毀到這般地步……”

  他看著眼前殘缺不全一片混亂的街道,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

  我的問題剛剛出口,便被他打斷。

  “噓!”他將手指覆在唇上,示意我安靜。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啊……”

  狐疑間,一陣不知來向的呼救聲傳入我耳裡。

  聲音不大,聽來已經精疲力竭,裡頭好像還夾雜著哇哇的哭聲。

  他警覺地循聲望去,旋即加快步速走向左前方一座已經瀕臨徹底坍塌的院落。

  待我們趕到這座已經不能被稱之為院落的廢墟前時,我不由吃了一驚。

  一個年逾半百的老婦不知何故癱坐在水裡,只有肩部以上露在外頭,倒塌的瓦礫磚塊遍佈四周,一根粗重的房梁被兩旁的殘牆一擋,剛好壓在她頭上不過半尺的地方。

  哇……哇……哇……

  褐色的木盆裡裝了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孩,晃悠悠地漂在水上,老婦人雙手死死拽住盆沿,生怕它被水沖走。

  可是,水流越來越大,濺起的水浪衝到老婦人臉上,嗆得她咳嗽不止,抓住木盆的手也越來越松。

  情況很危險。

  我掙脫他的手正要上前把那老婦拉起來,卻被他制止了。

  “我來。”

  他伸出手指往水中一點,輕喝一句:“開!”

  餘音未消,我們眼前登時便出現了一條半米見寬的道路。方才還洶湧瀰漫的水流像受了令的小兵一般,乖乖分到了兩旁,再不敢造次。

  水流退開之後,我才發現有一塊粗大的類似門框一樣的木條剛剛好壓在老婦人的腿上,難怪她站不起動不了。

  他快步上前,一邊囑咐我把木盆裡的孩子抱起來,一邊蹲下身把那木條從老婦人腿上挪開,再把她從搖搖欲墜的房樑下移了出來。

  死裡逃生的老婦驚恐不已,在確定了自己跟孩子確實安然無恙之後,她才忙不迭地向我們叩頭:“多謝壯士搭救!多謝恩公搭救!不不,多謝神仙搭救!多謝神仙搭救。”

  從老婦的語無倫次裡,我知道了她只是把我們當成了擁有異術的普通人。儘管所有凡人都喜歡整天把神仙兩個字掛在嘴邊,可是一旦真的有神仙出現在面前,又有幾人相信呢?

  “這位大娘不必言謝。”他把老婦小心攙扶起來,問道:“玳洲城的連綿暴雨是從何日開始的?”

  老婦千恩萬謝地從我手中接過啼哭不止的嬰孩後,苦著臉回答:“我們玳洲城一貫風調雨順,這回不知道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招了什麼妖魔鬼怪,從上個月初八開始,城裡天降暴雨,城外狂風大作。才不過十天時間,整座城幾乎被毀個精光,造孽啊!”

  “城裡其他人呢?”我忍不住插嘴。想方才一路行來,除了這一老一少,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

  “腿腳好的,年輕的,拖家帶口,能走的都走嘍。還有好多人平白丟了性命,淹死的,砸死的……咳……”老婦搖頭嘆氣,繼而又號啕大哭:“我那可憐的兒子跟兒媳喲……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遭災之前他們去了城外採藥,到現在都沒有音訊,就留下我老太婆一個人,還要照看小孫子……我怕他們回來找不到我,一直不敢離開家……今天多虧神仙相救,否則老太婆早見閻羅王去了……嗚嗚嗚……”

  “可惡……”他的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詞句。

  短短兩個字,我知道他生氣了。

  老婦止住哭泣,抹了抹眼睛又道:“我聽別人說,城外有妖怪。還有人說看到那隻妖怪在半夜的時候飛到城裡來作怪,好多房舍就是被它撞塌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有妖怪,求神仙一定要把它降服,這天殺的,害死多少人啊。”

  他不作聲,隨手從身邊一株折斷的大樹前摘下一片樹葉,吹口氣放在地上。

  墨綠的葉子打著旋兒,轉眼便便作一葉小舟。

  “這支小船能把你們祖孫倆安全送出玳洲城。”他上前把目瞪口呆的老婦攙到舟上坐穩,“等到雨停之後,你們再回城來。”

  老婦說不出話來,只拚命地點頭。

  “噢,對了。”送祖孫倆離開之前,他問道:“城郊某處是否有個湖泊?”

  “是是,就在東門外頭不到一里的地方,名叫斷湖。”老婦指著前方道。

  他點點頭,伸手往船幫上一推:“你們一路小心!”

  彷彿有東西牽引一般,小船避開沿途所有可能阻礙它前行的障礙物,又穩又快地朝城外駛去。

  他點點頭,伸手往船幫上一推:“你們一路小心!”

  彷彿有東西牽引一般,小船避開沿途所有可能阻礙它前行的障礙物,又穩又快地朝城外駛去。

  我抬頭看看天,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烏雲已經在頂上連成了一片,更加肆無忌憚地朝城池裡潑下瓢潑大雨。

  “我們去斷湖。”

  不容我有所回應,他穩穩拉住我的手,往空中一帶,我的身體立即輕飄飄地離了地,連帶我的心,也驚顫顫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實在是不適應騰雲駕霧,起碼現在還不行。

  “別害怕,這回不必駕雲。”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二人已在離地不到三尺的地方以極快的速度朝前飛行了。所過之處,水流竟紛紛自行斷開,極恭謹地為我們讓出一條條暢通大道。

  我偷偷鬆了一口氣,這樣的高度我能接受。

  他帶來的無形保護圈隔斷了所有逆風飛行所帶來的強大氣流,令我可以穩穩當當睜大眼睛跟在他身後體會飛翔的感覺,再不必擔心被大風吹翻下去。

  原來,不用腳來行動是這麼有趣,像陣煙一樣,被看不見的力量牽著吹著,不勞自己出半分力,就可萬般輕鬆地朝目的地進發,真是愜意無比。

  不否認,直到現在,在看過了玳洲城裡的種種之後,我遊山玩水的心態依然沒有減低分毫,我仍舊新奇又有樂趣地看待身旁的一切,哪怕這是一座已經沒有生氣的“死”城。

  我把投向四周的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

  一片長及腰下的黑髮在我眼前微微搖動,封住了所有能看見他臉龐的角度。

  為什麼他剛才會生氣?我暗自忖度著。

  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其間我也曾犯下不少讓他頭痛的錯誤,但不管我的過失有多嚴重,他臉上寬和的笑容總是多過任何一種表情。久而久之,我認為他就是一個永遠不會生氣的神仙,仁厚到可以無條件地包容一切。

  但是,來到玳洲城以後的他,卻讓我有一點點意外。

  還沒等我猜出半點端倪,我們已經飛出了北城門。

  越往北,雨水越猛。

  等到我們停在面前這一大片湖泊前時,雨水已經密實到妨礙我們的視線。

  站離湖岸數尺的地方,他凝神地打量著四周模糊不清的朦朧景色,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一切玄機。

  身旁無事可做的我,也學著他的樣子睜大眼睛朝四處猛看。

  可惜,除了交織在一起的灰黑白綠,我沒能看到任何值得懷疑的東西。

  “裟欏。”他喚了我一聲,“站到我身後去。”

  “哦。”

  他嚴肅的神態令我立即從他身邊一步跨到了背後,然後又不安分地伸出半個腦袋小心地問:“嗯……出什麼事了麼?”

  他反手把我的腦袋摁了回去:“不可離開我身後半步!”

  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我不敢再多言,規規矩矩地藏在了他身後。

  長長的,我從來沒聽過的咒語從他口中魚貫而出,低沉而緊湊。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比刀鋒還凌厲的氣流,從兩側擦過,未沾我身,但輕易就能感受到它的銳利。

  他的雙臂朝兩旁伸直,氣流的來源,正是他平攤開來的手掌。

  我悄悄抬眼一看,張大了嘴,不由驚嘆——

  原本四散降落的雨水竟被糾集在了一起,像被擰成股的麻繩一樣,飛快扭動著,從天空中一左一右準確地落入他掌中。

  天上的雲朵似乎也受了影響,紛紛聚集到我們上方,轉動著,狀如漩渦;一直不曾停息的颶風,來自天地四方,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所謂風起雲湧,大概就是指現在這個狀況吧,委實壯觀。

  我看得呆了,竟忘記了要怎樣閉上自己的嘴巴。

  這樣的景象持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

  當他手中那兩條“雨繩”從“繩”變成了“線”,又從“線”變成無之後,濃重的烏雲不知何時蹤影全無,晦暗已久的天色漸漸有了亮度。

  雨停了。

  [中]

  剎那間,世界風平浪靜。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收回了手掌。

  “可以出來了嗎?”我伸出頭問他。

  “呵呵。”他回眸一笑,“可以了。”

  得了允許,我立即從他身後跳了出來。

  剛才太過緊張,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到現在,才感四肢酸漲不已。

  朝前走了幾步,我伸伸手,踢踢腿,活動著身子。

  沒有了雨水的干擾,再加上敞亮的光線,我終於看清了面前這片名為斷湖的水域。

  湖面極之寬廣,比浮瓏山的荷塘不知大了幾千幾萬倍,碧綠幽深的湖水充盈其中,紋絲不動,平滑如鏡,安靜得教人會誤以為這是一湖凍結多年的綠色寒冰。

  奇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2
一一四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連浮瓏山上的小荷塘都會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為何這裡的水卻是不動的?

  想不通,我也懶得想。

  走回他面前,我問:“你把雨水都變沒了?”

  “不是變。”他笑著搖頭,“只是收回本不該出現的東西罷了。”

  對哦,我頓時恍然大悟。

  他是天界的水神,但凡跟水有關的東西,理當歸他掌控。

  “那表示玳洲城已經徹底安全了?!”我又問。

  雨住風停,帶來災禍的罪魁禍首已經被降服,這倒霉的城池自然是脫離苦海了。

  “治標不治本。”

  拋下這句話,他彎下腰去,從地上取了一小塊濕泥攤在手心,緊接著又從我頭上拔了一根頭髮,嵌進濕泥之中。

  “來,對著它吹口氣。”他把這團泥巴伸到了我面前。

  我撓著頭,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照他的吩咐,對著這塊黑乎乎的玩意兒使勁吹了口氣。

  剛一合上嘴,我便發現這不起眼的泥土起了奇妙的變化—— 一株小小的樹苗破“土”而出,不緊不慢,精神熠熠。個子雖小,卻是枝繁葉茂。嫩綠的葉片上還閃著點點光芒,湊近一看,原來是幾滴晶瑩的露水。

  “這個……這個是什麼??”我萬分小心地以指甲尖撥弄著這個幼小的“同類”,驚奇不已。

  他沒有回答,捧著這小東西走到了湖邊,唸唸有詞,而後將其往空中一拋,喝道:“去!”

  我立即跟上去一看究竟。

  只見這玩意兒在半空中劃著圈兒,很快化作了一團橢圓光斑,泛著瑩瑩綠光,越升越高。每高一尺,光斑就往外延展一丈,直到完全變作一個能籠住整個湖泊的巨大光環。

  眨眼間,又見此光環從空中疾速墜下,毫釐不差地扣在了整個湖岸上,激起一排直衝九天的耀眼光柱,天衣無縫地將斷湖地包圍其中。

  這般蔚為壯麗的景象持續了半注香的時間,那些光柱漸漸消失,而在它們消失的位置,無數棵高大茂繁的樹木拔地而起,挽手相連密不可分,強悍而有力地駐守在湖畔。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場平生從未得見的奇景,生怕漏掉其中任何一幕,興奮地想尖叫。他是怎麼做到的?!竟然用地上一抷泥土我的一根頭髮,這樣不起眼的東西製造出這般歎為觀止的景象。

  “怎麼……長出那麼多樹?”我撫住自己砰砰亂跳的心口,看著平靜如常的他。

  “城池被淹,除了暴雨,其餘禍水大都來自這舊堤已毀的斷湖。我今以樹為堤,可保它百年之內不再氾濫。”他走上前,仰頭看了看面前新生的參天大樹,又回頭對笑道:“你居功至偉,沒有你的真氣,我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種’出如此多茁壯的守湖之樹。裟欏,以後我治水之時,斷斷少不得你在旁協助。”

  他是在誇獎我?!

  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麼些年來,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誇我;喜的是他最後說的那句話,照他的意思,以後他都會把我帶在身邊,不會再把我孤單單地留在浮瓏山上?!

  他用力拍了面前的樹幹三掌,似在試探它夠不夠穩固,然後才回到我身邊,說:“我們回去吧。”

  “嗯!”

  我敢擔保,我此刻的笑容燦爛過任何一天的盛夏豔陽。

  他依然牽了我的手,默不作聲地領著我往回走。

  其間,他回過兩次頭,看著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斷湖。

  而我,只顧著回味他對我的誇讚,根本沒有留意到隱匿在他眼中未曾消褪的警惕。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在我們走出不到五十步的時候,清楚無比的怪異響聲從身後傳來,與此同時,腳下一直穩若磐石的土地,也開始產生明顯的異動。

  我本能地回過頭,立即就被斷湖裡的異像嚇了一跳——

  此時的斷湖讓我想到了燒著開水的熱鍋,靜如止水的湖面早被大大小小翻騰不停的水泡打破,噝噝地往外冒著白氣,看上去觸目驚心。

  “怎麼了?”我驚慌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真正的罪魁禍首。”他把我撥到了身後,面不改色地注視著湖面。

  “真正的罪魁……”

  我話未說完,就聽轟隆一聲巨響,湖中心猛然炸裂開來,被衝開的湖水濺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個碩大的黑色影子從湖中奔騰而出,伴著我從未聽過的可怖咆哮,直飛天際。所過之處,電閃雷鳴,得來不易的好天氣轉眼又是風雲變色。

  我話未說完,就聽轟隆一聲巨響,湖中心猛然炸裂開來,被衝開的湖水濺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個碩大的黑色影子從湖中奔騰而出,伴著我從未聽過的可怖咆哮,直飛天際。所過之處,電閃雷鳴,得來不易的好天氣轉眼又是風雲變色。

  拽著他衣襟的手已經開始冒汗,雖然我不是神仙,但是仍然可以感到隱藏在突變風景下的,是危險。

  心裡雖害怕,可想“見世面”的好奇心還是與對未知危險的擔心打了個平手。我從他身後探出小半個腦瓜,只敢靠一隻眼睛來觀察事態的發展。我要看看,今天究竟還要遇到多少個讓我震撼的場面。

  而接下來的事實是,我很快就被“震撼”了,幾乎被震得暈過去。

  湖面上的天空,已經不能說是陰沉了,根本就是漆黑一片,下面,幾支越來越巨大的龍捲風在湖面上肆虐而舞,捲起的湖水狠狠地砸向四周,連看似穩如泰山的圍湖之樹也在它們爆發出的驚人力量下搖晃不止,茂盛的枝葉啪啪作響,似有無數雙看不見的黑手想在此時毫不留情地折斷這些新生的生靈。

  我真心實意地擔心起來,這些樹木不僅是我的同類,更是我的化身——它們的身體裡,有我的一口真氣。

  “我們的樹好像撐不住了!” 幾片樹葉從我們頭上飄過,我用力拽他的衣角,焦急萬分,“我們”二字衝口而出。

  而他卻頭也不回地說:“我種下的樹,哪有那麼容易被毀掉,放心。”

  “哦!”我愣了愣,然後拍拍胸口,輕輕呼了口氣。深知他從不說謊,所以對他的話我歷來是堅信到底,從不懷疑。

  而實際上我也看到,雖然情勢相當惡劣,可是除了剛才掉下的幾片落葉之外,所有的樹木並無任何被損壞的跡象,粗壯的樹幹在愈加狂暴的龍捲風中紛紛展露了出人意表的柔韌,任外力將自己壓得多彎多低,它們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直起身體,寸步不移。

  我對它們的擔心果真是多餘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高高懸空的心也只放下了一半——那頭剛剛從湖裡衝出來的大玩意兒怎麼飛上天就沒了蹤影?!是躲到雲後頭去了嗎?!還是早就已經逃之夭夭了呢?!

  我當然希望是最後一個可能,儘管只是恍眼一瞥,根本就沒看到任何細節,那個東西仍然讓我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懼怕。

  風勢依然沒有減弱,而盤踞湖上的比墨還深的雲層在漸漸擴大,很快將我們二人也籠入其下。

  他尚未採取任何行動,只是偶爾抬起頭,看似隨意地打量打量天空上的異像。

  也許是緊張所帶來的錯覺,我總感到在天上不斷擴張的黑暗想一口吞掉我們,心下頓時止不住地壓抑起來。

  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多久?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作怪?我們幾時才能離開?

  腦子裡一串問題還沒來得及變成講出口的語言,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就在頭上劈開。

  “小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2
一一五

  他低喝一聲,一把抓住已被嚇掉兩魂六魄的我往左後方縱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個通紅的火球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灼目的金光伴著一聲巨響,原本還算平整的地面立時被轟開了一個大洞,泥水和著殘餘的火星四散開去。已經身在半空中,自以為身在安全距離之外的我,居然還是被幾塊飛開的泥土砸中了腳背。

  “啊呀!”我驚叫連連,忙不迭地甩著腿,這些不起眼的小土塊,竟是滾燙無比,我的腳背頓時紅了一片,熱辣辣的疼。

  幾塊小小泥土尚且傷人至此,若直接被那個火球擊中,豈不是真的是屍骨無存了?!

  我心有餘悸。

  近在咫尺的對面,緊接著又是幾道銀白的電光閃過,鑲著紅藍色兩種顏色的邊兒,妖異又顯眼。

  “兩個不知好歹的蠢人,竟敢在我的地盤放肆。”

  一個沉厚而陰鬱的男人聲音在風雷交加的空中震盪,帶著空曠的回音,從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裡,完全分不清來向。

  “呵呵,出來吧,躲在雲後頭害羞麼?!”

  他鎮定自若,嘴角掛著揶揄的笑容。

  我沒有看到他張嘴,聲音是從他身體裡直接傳出來的,平緩且洪亮,蕩漾在已經看不到分界線的天地之間。

  嗷!

  雲後面的東西,肯定被激怒了。

  一聲悚人的大吼,地動山搖。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

  一隻長著細密鱗片的巨大爪子,從黑雲中赫然伸出。上頭,尖銳無比的指甲微微彎曲,森森的寒光凌厲無比,鋒利到大有撕裂眼前一切的勢頭。

  當我驚詫的目光尚未從這只爪子上移開時,一直嚴密覆蓋住爪子主人的層層黑雲卻先我一步移向了兩旁,仿若兩扇被同時拉開的大門,動作很是統一。

  我傻傻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出現在雲後的,那個從湖裡衝出來的,長著駭人爪子的……怪物。

  不光是爪子,它全身上下都長滿了鱗片,深紫色的,每一片都泛著幽幽的光,異常齊整;軀體的形狀,頗像那些個在浮瓏山上爬來爬去的大蛇小蛇,細長蜿蜒,柔軟靈活,只是它的尺寸委實龐大了太多,即便是我見過的最長最大的蛇,放到它面前,充其量不過是條小小蚯蚓罷了;還有它的爪子,那四隻強健無匹的利爪,也是蛇類所沒有的。

  我的目光順著它的軀幹往上移動……

  天哪,那是怎樣的一個頭顱啊?!

  長長的嘴,半張著,能看到裡面同樣尖利的牙齒與猩紅的舌頭,微微突起的鼻孔呼呼地朝外噴著半透明的氣體,一對比鱗片顏色更深的眸子在細長的眼眶裡緩緩轉動,光禿禿的頭頂上還栽著兩支奇形怪狀的犄角。

  “好醜的大傢伙!”我脫口而出,因為我的審美觀告訴我,浮瓏山上長得最難看的黑甲蟲都比它漂亮。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物種?剛才出言不遜罵我們是蠢人的一定是它吧,那個要命的火球也是拜它所賜吧,一個噁心的怪物,竟如此囂張。

  剛一說完,它的頭便突然朝我這邊轉來,眼珠也不再轉動,眼眶微微合上,形成了兩條紫色的線。

  我想怪物大概是聽到我的話了,不太妙,於是趕緊躲到了他的身後,萬一怪物一生氣,又朝我扔個火球就麻煩了,我是樹,可經不起燒的。

  “東海龍族,善水善火。你既會鬧水,又能吐火,看來跟東海那邊脫不了關係。”他雙手橫抱胸前,一字一句地對著那怪物說道。

  “哼哼。”怪物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聽到它悶悶地笑,“看來是個懂行的。不過,我勸你還是少管我的事。剛才不過是給你們一點小小的警惕,即刻帶著你身邊的傻丫頭滾出玳洲城,我留你們一條性命!”

  怪物極端不禮貌的態度並沒有觸怒他半分,我到是被他的一句傻丫頭氣得要死,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誰用傻來形容我,就連那個最討厭的九厥,都親口誇過我聰明。這只半路殺出的醜陋怪物,憑什麼來侮辱我?!

  我正要發作,他卻以眼神阻止了我。

  “既生為龍,不留在海域助龍王治海施雨造福於民,反而跑來凡界興風作浪害人性命,你實在罪大惡極!”他平和的神態依舊,只是口吻不再輕巧,“你若知悔,速與我回天界領罪!”

  我憋著一肚子氣立在後頭,擦亮眼睛等著看他怎麼收拾這只齷齪的怪物。

  “哈哈哈哈。”它大笑不止,身上每一片鱗片都在顫動,笑過,它輕蔑地說:“若我偏不知悔呢?”

  “呵呵。”他也笑,“那今天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東海龍王那老傢伙的縛龍鎖尚且奈何不了我,你這個白臉小子又憑什麼?!”它的眼睛張大了些,言語間儘是不屑與輕視,“不能全身而退的,怕是你吧。”

  “縛龍鎖?!” 聞言,他的眉毛輕輕一挑,“曾聽聞東海龍宮的冰牢中鎮有一條孽龍,已有六百年之久,但是二十年前,此龍竟從牢中脫逃,東海上下尋了多年也未能獲其下落。原來被你躲到這天遠地遠又偏僻的玳洲城來了。”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頭,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來頭,總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是嗎?”他冷冷一笑,“那得試了才知道。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頭,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來頭,總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是嗎?”他冷冷一笑,“那得試了才知道。”

  “嘿嘿……”寒人脊骨的悶笑從醜八怪的鼻子裡鑽出,已成一線的紫色瞳孔比先前張開了不少,其中儘是目空一切的放肆:“既然你嫌命長,索性就讓我來幫你一把。”

  言畢,它按下爪子,脖子一低,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嘯,聲音不大,力量不小,震得整個天空都不可抑止地搖晃起來,蓄勢待發的危險讓人心驚膽顫。

  眼下情勢,劍拔弩張。

  我心下一緊,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不知天高地厚。”他低聲自語,話裡的輕鬆不減半分。

  可惜,他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並沒有感染到身後的我,心裡的擔憂與畏懼直線上升,方才那個想假手於他教訓這怪物的負氣願望在他們倆確實有了動手的意思之後,反到消失不見了。

  到現在還隱隱作痛的腳背不停地提醒著我醜八怪的招術有多厲害,而且剛剛又聽它說什麼龍王什麼鎖都降它不住。龍王,“王”這種稱呼應該是給非常厲害的角色吧,連“王”都治不了的傢伙,怕的確不是那麼好打發。

  如果這個時候還可以選擇,我寧願他拉著我退避三舍,就算被那隻怪物當窩囊廢膽小鬼笑死都沒關係。

  他的安危於我來說重於一切。

  敵人咄咄逼人的氣勢,威力無窮的攻擊,能唬住我一時,但僅僅一時而已,並不能令我當成天大的事牢牢放在心上。

  唯有他……

  一想到他有受傷的可能,我的心就像遭了十個火球,燒焦了一樣的疼。

  “我們走吧……不要跟它動手好麼?”我看似很沒出息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以乞求的口吻說道。

  他轉過身看著我:“不要害怕,它斷斷傷不了你。”

  “我不是……”

  正要分辯,卻冷不丁被他一指摁中了眉心。

  冰透骨髓的感覺從眉間擴張到四肢百胲,整個人如同在瞬間落進了嚴冬時節的湖水,冷到極致,比我那年冬天不小心落進山上的澗水裡還要冷上十倍百倍。

  不過,雖然冷,卻不難受,看不見的力量從每一寸肌膚滲了進來,溫和地流動於我的肉體與經脈,原本急促的呼吸順暢了許多,身子似乎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輕盈,連腳背上的疼痛與傷痕也隨著這股力量的湧動而漸漸復原。

  他對我做了什麼?!

  竟有如此神奇的體驗。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一六

  “辟火印能保護你不被任何與火有關的攻擊傷到。”他收回手指,壓低聲音笑道:“我知你害怕它的火球。雖然它已經沒有機會再傷到你,不過有了這層保護,你會更安心一些。乖乖呆在一旁,待我收服這畜生之後,咱們就回家去。”

  原來,他在作法保護我。

  我還以為專心與醜八怪周旋的他並未留意到我腳上的傷呢。

  摸摸一片冰涼的額頭,我傻兮兮地看著他:“那……你要小心,那個大傢伙好像真的很厲害。”

  “呵呵,你對那傻丫頭還真是細心哪。”對面傳來了陣陣嘲笑,“不過,小小一方辟火印就想保她周全,你未免太天真了。”

  然,過了許久,我也沒有聽到我想像中應該出現的某些異響,只等到了一陣涼意十足的清風,攜著熟悉的氣息,悠然落到我身邊。

  “呵呵,捂著眼作什麼?!”

  一隻溫暖如初的大手捉住了我瑟瑟發抖的手腕,輕輕往下一拉。

  咦?!

  他回來了?!

  我驚喜萬分地張開眼,果不其然,面容沉著,眉目輕笑,他竟毫髮無傷地站在我面前。

  “謝天謝地!!還以為那隻怪物會傷到你。”他無事,我自然是鬆了一口大氣,揩著額上滲出的細密汗珠。

  “它雖厲害,要傷我卻非易事。”他舉目看向敵人所在的方位,眉間微皺,“今天,怕是不得不傷了它。”

  拼了這麼久,難道他還沒有真正出手?!

  我不禁愕然。

  “居然會在瞬間使出替身之術,你是天界那幫老不死裡哪一個的手下?”

  醜八怪舉著濕漉漉的前爪,氣急敗壞地低吼。

  它方才那招自信能取他性命的攻擊,到頭來卻只是抓到了一汪若有若無的水氣而已。

  “你也活了幾百上千年吧,莫非不算老不死?!”他嘴角一揚,不著聲色地譏諷了醜八怪一把,而後正色道:“孽龍,你現在束手就擒尚不算遲。”

  聞言,醜八怪轉了轉眼珠,巨大的身體懸浮在空中,微微起伏,再沒有了之前的猖狂無忌,怕是已經被面前這個看似渺小的對手給徹底震住了。

  半晌,不發一言的它似乎思索出了什麼眉目,俯下頭冷笑:“嘿嘿,束手就擒?!不可能!你休想抓到我。”

  什麼?

  它還想耍什麼花招?

  我頓時急了,這不知好歹的畜生,明明自己犯了大錯,不僅不肯認罪,還振振有辭。

  我這邊正乾著急,就聽那醜八怪昂頭大吼一聲,整個碩大的身子朝上一傾,奮爪朝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奔騰而去,快如閃電,無數團墨黑的重雲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忠心耿耿地為它掩藏了所有蹤跡。

  “哎呀,它……它逃跑了!”

  我跳著腳指著醜八怪逃逸的方向。

  “冥頑不靈的孽畜!區區障眼法就想瞞天過海?!”

  他信誓旦旦要抓到的敵人在眼皮子底下逃逸,他卻毫不在意,連一點要追趕的意思都沒有。

  “不追?”我詫異地望著他。

  “當然要追。”他給了我一個“它絕對跑不了”的篤定眼神。

  話音剛落,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攤開,沒等我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便見一圈淡青光環從他掌中升騰而出,一團晶瑩剔透的小東西自光環內由小長大,不斷變幻著形狀。

  只是眨眼的功夫,光華散去,一柄波光流動的透明彎弓已然穩穩在握。

  他右手一揮,不知又從哪裡抓出一枝與那彎弓同樣質地的利箭,放到弦上。

  側目,拉弓,瞄準,一氣呵成。

  嗖地一聲,利箭飛出,筆直地朝孽龍消失的方向飛去,在駭人的夜空裡帶出了一條細長的光帶,久久不散,煞是好看。而隨之而生的一股無形氣流,卻飽藏剖開一切阻礙物的犀利氣勢。

  以前閒聊時,他曾與我講過刀槍劍戟這些所謂的武器是怎麼一回事,我還記得他說他對武器向來敬而遠之,那些東西終歸是戾氣太重,不適合他,也不適合我。

  但是,今天他卻用了,且動作如此嫻熟。

  “你……”我瞪著他手頭光彩熠熠的彎弓,不知該說什麼好。

  “迫不得已。”他手指一捻,體積不小的彎弓竟化成一滴水珠,轉眼即在他手心裡蒸發無影。

  與此同時,空蕩無際的天空裡突然傳出一聲震天響的嚎叫,準確的說,應該是慘叫。

  幾道不成氣候的閃電劃過,前方一直聚攏不散的黑雲像遇了狂風的薄紙一般,四下分飛開去,從裡頭滾落出一個暗紫色的巨大身影。

  正是那意欲逃走的孽龍醜八怪無疑。

  細看之下,它的背脊上正端端插著那枝水光斑斕的箭。

  箭頭四周,幾片龍鱗被生生剜掉,殷紅的血液從碗口大的傷口裡汩汩流出,染紅了它大半個身子。

  他這一箭,殺傷力果然非同小可。

  只見那醜八怪在空中翻滾扭曲,伴著低低的哀鳴,最後無力地趴在一朵殘留的黑雲之上,動也不動地喘著粗氣,鼓突的眼珠裡血絲道道,有氣無力地盯著我們這邊。

  “哼,自作自受。”看它一副痛楚難當的模樣,我心裡的怒氣立時煙消雲散。

  “過去看看罷。”

  他嘆口氣,拉著我飛到了離醜八怪更近一些的地方。

  站在這個起初自大猖狂,而現在幾近氣若游絲的敵人面前,他冷冷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就被水龍纏得精疲力竭了嗎?竟然還敢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借策雲之術造成你已逃竄的假相,果真是條既頑固自大又有點小聰明的孽龍。”

  它呼呼地往外喘著氣,顯然已經疼得沒有力氣說話,只能以憤憤然的眼神回敬他。

  “事已至此,你還不認輸麼?!”他看著它的眼睛,繼續道:“你若應允不再反抗,安心隨我回去天界,我自當即刻為你療好箭傷,免你錐心之痛。”

  “不行啊!”孽龍沒開口,到是我急得大叫出口,“你要是給它治好了傷,它反悔不跟你回去怎麼辦?它不是個好妖怪,不能信的,傷好了它肯定又會攻擊我們,你……”

  “不會的,你多慮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大喊大叫。

  正在我們二人說話的當口,忽聽得那孽龍恨恨地說了一句:“哼哼……我縱是死了,也不讓你們抓我去邀功……”

  什麼?!

  我跟他同時一驚。

  只見那奄奄一息的孽龍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力氣,大口一張,吐出一粒滾圓的紫紅珠子來,閃著強烈到灼瞎人眼的光芒,忽紫忽紅地變幻著,飛到了我們的頭上,繞著圈兒地飛著,速度越來越快,看著讓人頭暈。

  “不妙。”他低呼一聲,拉著完全不知其中厲害的我朝後頭飛去。

  就在我們飛離原地不到兩秒鐘的時候,身後便傳來一聲巨響,如驚雷,似山崩。

  “不要回頭看,閉上眼。”

  他大聲警告,然後將我整個擁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住勢如破竹的猛烈氣浪。

  他吩咐了,我自然是不敢違抗,緊緊閉了眼,縮在他懷裡,心慌意亂。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我的雙眼已經閉得發疼,卻仍不敢睜開,只感覺到耳邊咻咻的氣流聲越來越弱。

  “好了,睜開眼吧,沒事了。”

  他鬆開我,如釋重負般吁了口氣。

  安全了麼?

  我趕忙睜開眼,按住突突亂跳的胸口,打量著四周,不由大驚——

  身前身後,頭頂腳下,全部是一片深紫色的濃密霧氣,混著淡淡的血腥味。天空湖泊,樹木山林,全都不見蹤影。留下的,只有那滿眼妖異的紫色,看得我毛骨悚然。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們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了?”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害怕地問。

  他撫著我的頭,笑了笑:“別怕,我們還在天上,下頭也還是斷湖,什麼都沒有變。只不過我們現在看不到罷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一七

  “是嗎?”我看著周圍微微流動的紫色霧氣,稍稍放下了心,但立刻又驚慌地跳起來,“那個醜八怪呢?它是不是也躲在這裡?”

  “ 沒有沒有,它已經跑了。”他攬住我,示意我安靜下來,“剛剛已經被它順利逃脫了。”

  “啊?”我瞪大了眼,“它……它不是受了你一箭嗎?!它根本逃不了了啊?怎麼又會……”

  “不錯,它本來是逃不掉的,但是……”他聳聳肩膀,頗為無奈,“卻沒想到這傢伙甘願自行毀去數百年修行,以此換來暫時的自由。”

  “百年修行?”我聽得一頭霧水。

  “它方才吐出的那粒珠子,正是它的內丹。它用上幾百年的修行,造出這無疆無界的紫霧林,就是為了將我們困在裡頭,讓它能順利脫身罷了。”說到這兒,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孽龍孽龍,既生為龍,到底不是凡品啊,寧死也不肯認輸,呵呵。”

  “你是說,這紫霧,是它給我們設下的監牢?”我大概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也因此產生了新的擔憂,“那我們豈不是出不去了?”

  “不會出不去的。”他一臉泰然,盤腿坐了下來,“這一招雖然厲害,但是不能持久。不出三個時辰,紫霧必會散去。且耐心等待就好。”

  “哦,這樣啊,那就好。”聽了他一席話,我總算徹底放下心來。

  “過來坐下吧,折騰了這麼半天,想必你也累了。”他閉上眼,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哦。”

  我應了一聲,然後便緊挨著他坐了下來,學著他的樣子盤腿打坐,閉目休息。

  被他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疲累不堪,經過剛才那些接二連三的驚心動魄,任是鐵打的人也會散了架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之後,不可遏止的倦意襲上眼簾。

  好悃啊。

  四周這麼安靜。

  我的身子再也坐不直,歪歪斜斜搖搖晃晃,最後乾脆倒了下去,舒服地趴在“地”上睡了過去。

  在天上睡覺,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遭。

  “裟欏,醒醒啊!”

  熟悉的聲音在我耳畔一次次地迴旋。

  我動了動,卻懶懶地不想睜開眼睛。

  “起來啊,我們該走了!”

  兩隻有力的手直接把我拖了起來。

  我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啊?!

  眼前情景立即讓我睡意全消。

  紫霧果然沒有了,連漆黑的天空也恢復到白晝應有的明朗,明淨的白雲之間,竟投下一束暖意融融的明媚陽光。面前的斷湖,碧波微漾,湖岸上的樹木一棵也沒有倒,仍然傲然挺立,枝枝葉葉隨風搖曳,與投在湖水裡的倒影相映成趣。

  再低頭一看,我現下所坐的地方,卻是湖岸旁的泥地,難怪軟得舒服。

  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所有災禍都過去了?

  我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扭過頭,他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在天上睡覺實在不安全,所以我把你抱下來了。難得你竟睡得那麼沉。”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剛剛突然覺得好累,所以就……”

  “好了好了,真是個瞌睡蟲。”他笑著拉我站了起來,“起來吧,我們該上路了。”

  “去哪兒?”我拍拍屁股,不解地問。

  “當然是找那條孽龍。照它那種德性,我怕它再闖下禍事。”他面露憂色,看向前方,“它已經受了重傷,跑不到太遠的地方。”

  “還要找那個醜八怪啊。”我有些不樂意地咕噥著。

  “當然!我們不能讓它有機會把其他的地方變成第二個玳洲城,走吧。”我的話沒有逃過他靈敏的耳朵,他一邊說,一邊拖著我的手朝前走去。

  他說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

  雖然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那個怪物,但是也不想看到再有生靈因為它的放肆無狀白白送掉性命。因為他常常對我說,上至神仙凡人,下至小獸螻蟻,所有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不可以輕易踐踏。

  近朱者赤,以前從不在意別人“生命”的我漸漸被他同化了。

  “嗯,我明白了。”我抿了抿嘴唇,緊跟在他後面,繼續道:“不過,這裡已經沒事了麼?天氣好像都恢復正常了呢。”

  “是的,罪魁禍首已經逃走,估計也是不會再回來了。這玳洲城災難,算是結束了罷。”

  “太好了,我們的努力沒有浪費呢。”

  “呵呵……”

  陽光越來越好,照得整個世界那麼安全。

  玳洲城外的山路上,我們二人照例踏風低行,直奔百里之外的洞庭湖。

  他說那傢伙定是朝那裡竄去了,它傷口滴下的龍血,準確地報告了它的去向。

  我並不知道他是如何從廣闊的樹林繁雜的山石裡看出它留下的“龍血”,只知道跟著他,就一定能到達要去的目的地。

  洞庭湖,多好聽的一個名字,不知道又會帶給我們一個怎樣的故事?!

  我挨著他坐下來,依靠在他身旁,欣賞著湖面美景,看著太陽逐漸落下。我很安心,縱是從頭至尾不說一句話,也沒有半點煩悶之感。

  人去船空,白日裡的舟船此刻大都靜靜地停靠在了湖邊。

  “小姐你瘋了嗎?!湖水這麼深,一隻小小耳環,你怎麼可能撈得起來!”

  不遠處,即將靠岸的一艘小船上,傳來了爭執聲。他略一偏頭,朝著聲音的來向望去。

  船頭上,個頭略矮的青衫女子緊緊拉住不停朝湖水下探看的白衫女子,焦急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

  “過去看看,她們離開,我們方能行事。”

  他說得不錯,放眼看去,寬闊的湖面上,此刻已是寂寥無聲,遊湖的人,早已盡數散去,唯有這兩個女子。

  跟著他走到了離那艘船最近的地方,迎風便是一縷若有若無的香味,如長在浮瓏山山谷中的幽蘭,一揮手就會消失的香,卻又在你不注意時,悄悄回到你身邊。

  側身而站的青衫女子,圓口圓面,梳著再普通不過的丫鬟髻,聒噪不停。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背向而立的白衫者身上,儘管她一動不動,只言不發。

  “二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煩事?”他略略提高了聲音。

  青衫女子轉過頭,愣在了原地。我很瞭解她失神的原因。

  但是,下一秒,我便落入了跟青衫女子同樣的境地。

  白衫女子轉身,我不懂得怎樣去形容這個令人如此動心的人兒。

  不笑尚且如此,笑起來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看得發呆之餘,心頭卻冒出一個感覺,感覺自己的眉眼,與她竟有些相似。

  是的,僅僅是相似而已,我無數次地在清澈的水中映照過自己的容顏,想牢牢記住自己的樣子,因為是他給我的。我曾以為自己是好看的,可是在見到眼前人之後,我的想法有了些許動搖。

  雖然相似,但是,我不及她。

  當我的目光無意中劃過子淼的眼睛時,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在看她,眼底波瀾不驚,一如往常,表現得極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但是,如他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跟在他身邊這麼些時間,我同樣學會了從他的眼神裡捕捉外人看不到的東西。

  萬分之一秒的光彩,快到抓不到任何痕跡。

  很不符合他一貫作風的驚喜。

  他從不吝惜給我溫暖的眼神和笑容,但是這樣的神采,我從未見過。是沒有,還是……從不曾用在我身上?!

  “啊……”青衫女子終於恢復了神智,急忙對著他說:“是這樣的,我家小姐的耳環不小心落到湖裡了,小姐要自己下水去撈,這簡直……”

  “呵呵,小事一樁。”他笑著截斷了那喋喋不休的女子,說,“此事就交給在下去辦吧,二位姑娘還是先上岸罷。”

  美人愣了愣,旋即垂首一笑,抬頭對他說道:“此物乃家母所留,我一時情急,才鬧出了這等舉動,公子見笑了。”

  說罷,她竟落落大方地將自己的右手伸向他的手掌。

  他跟我講過,凡間向來有“男女授受不親”之說,可是為什麼這個女子,竟可以毫不避諱地把自己的手交給一個陌生男子,還做得如此自然大方。

  當然,我根本不介意這一點,我介意的是,那雙從來只牽著我的溫暖手掌,現在卻要容納另一個女子……

  一剎那的不快,像沙子迷了眼,不痛,卻難受。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一八

  就在他們的手快要挨攏之時,船下一直安分守己的湖水突然翻騰了起來。

  驟然而成的巨大漩渦輕巧地掀翻了小船,只差毫釐,美人的手就能落入他的掌心,可是,終究沒能碰到他。

  主僕二人驚呼一聲,落入了已開始冒出縷縷白煙的湖水。

  “啊呀,好燙的水啊!救命啊!”

  丫鬟在水裡撲騰著,大吼大叫,如同被扔進了開水鍋的鴨子。

  美人皺緊了眉頭,雙手拚命地劃著水,好看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卻不曾聽到她叫喊半句。

  不待我開口說話,他已飛身入了湖水。

  身姿,是匆忙的,甚至帶著些許慌亂。

  落水的她們,離我們的距離並不遠,他飛去,不過咫尺之遙。但是,心下卻突然冒了個念頭——

  這一去,我與他,咫尺已成天涯。

  轟隆一聲,岸邊的一片泥地生生地陷了下去,我腳下一沉,在陣陣地震般的強烈顫動中,跟那迅速流開的泥土一樣,落入了水中。

  木浮於水是天理,我毫不擔心自己會被淹死,只是水中的溫度,灼熱難耐,燒得我幾乎要斷了呼吸。

  “救命啊!子淼,救……救我!”

  雖然難受,可也沒有那麼糟糕,但是我偏偏扯開嗓子大喊,還叫他的名字,彷彿下一刻就要遭了滅頂之災一般。

  那一頭的他,剛剛為她們施法隔開了越來越燙的湖水,正攬著美人的腰要抱她上岸去。

  聽到我的喊聲,他猛回過頭,抱著她的手卻不曾鬆開。

  一抹猶豫從他眼底閃過,他微一皺眉,摟著懷裡的人兒從湖水中一躍而出,朝岸上而去。

  我傻了。

  當我與他人都身陷險境時,一直到剛才為止,我都那麼堅定地以為他會以我為先,會不惜一切保我周全。

  浪起的湖水嗆了我,被水氣模糊的視線不甘心地投向岸邊。

  放下美人,他又奔那丫鬟而去,放我一人,掙扎水裡。

  我想游到岸邊,可是水下像有蔓藤繞了我的腳,除了在原地沉浮,我無法去到任何一個方向。

  這時,一股令我心悸的氣浪自水底躥出,幾乎覆蓋半片湖面,瞬時翻出了大片碗口大小的氣泡,咕嘟聲不絕於耳。

  當他帶著只剩半條命的丫鬟離開湖水時,整個洞庭湖猛然炸裂開來,密集的水浪飛濺了半天高。

  巨大的墨紫影子從湖中狂奔而出,那暴戾的氣勢,似要將天都給掀翻一般。

  “孽……”我驚叫,龍字未出,卻被撲面而來的湖水灌了滿口的血腥味道。

  慌亂中,突覺肩頭一緊,而後是徹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側目,一直滿佈鱗甲的醜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個人已從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從肩頭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讓我禁不住哀叫出聲。

  深紫色的霧氣不知從哪裡浸了出來,阻擋了我的視線,隔絕了我的聲音,眼前有利光劃過,形如閃電,耳畔隆隆有聲。

  一陣劇痛自肩頭躥到了我的心坎兒,再也支撐不住的我,漸漸散了意識。暈過去的一瞬間,我似乎聽到那聲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欏……”

  [下]

  “嗵!”一聲悶響出現在我的耳際。

  是我的身體,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睜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費力地抬起頭,剛想支起手臂站起來,身子卻被背上的一個重物給壓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過頭,赫然發覺自己的背上橫壓著一條手臂,籠在墨紫色的衣袖裡,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無力地扣著我的右肩。

  我訝異的目光沿著這條手臂,挪到了它的擁有者身上——那個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著一頭黑髮的人。

  沒有呼吸,沒有動靜,死了一般。

  泛著幽深紫光的黑髮,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塗的腦袋突然將身邊的人與那可惡的醜八怪重疊到了一起。

  莫非……這傢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頭一皺,管他那麼多呢,趁他這副模樣,趕緊脫身是正經。

  小心將身子翻轉過來,用足力氣推了好幾次,終於挪開了這條壓住自己的長長手臂。吁了口氣,我坐起身,這才發現此時身在一方寬闊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來,跛著腳便要向洞口衝去。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馬上回到子淼的身邊。

  可是,我剛剛邁出一步,一隻有力的大手便緊緊捏住了我的腳踝。

  “不准走……”沉緩的聲音從地上那個傢伙的身體裡傳出,有些慵懶,卻暗含著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抓住我的那隻手,冰一樣寒,只觸及方寸,卻足以凍住整個身體。

  他……清醒過來了?!

  那個傢伙慢慢爬了起來,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氣十足地把洞口擋住。

  這麼些年,我從未見過膚色如小麥般黝深的人,他棱角分明的臉孔每道線條都像是用刀子雕過似的,處處透著咄咄逼人的凌厲。可是,那雙本該圓睜的眼睛,卻懶懶地半眯著,細細長長搭在前頭的一縷亂發,擋不住從眸子裡透出的銳利光華。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警覺且恐懼,同時問了個傻得不能再傻的問題。

  “一口一個醜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順口麼?!”他俯視著我,口氣裡聽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實。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厲害麼?!”他的大手肆無忌憚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麼,現在成啞巴了?”

  好疼!從來沒有承受過如此粗暴的對待,我的記憶裡,只有另一個男人溫柔的臉孔,如水的憐愛。

  “說話啊!”他鐵鉗一樣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氣。

  眼前之人,分明想讓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饒的樣子。

  可我偏不求饒,任它疼得鑽心入骨,也不讓他得逞。

  憤怒,足以驅趕所有的恐懼。

  我直視他,不再躲避,兩個人的眼神,一個暴戾,一個倔強,交集在空氣中,幾乎能擦出火來。

  僵持許久,他突然鬆開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著我,“現在就殺了你的話,未免太可惜了。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會來救我!”突然間,我昂起頭,我要提醒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狂妄傢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在他之上的,無論品行還是本事,他只是個狼狽的手下敗將。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一九

  “他?”無可遏制的怒意將他眼裡的慵懶一掃而空,下意識地伸手到了背後,再攤開到眼前,殷紅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傷口還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給了我一絲藐視這個傢伙的底氣。

  “剜鱗之仇,我必要他雙倍奉還!”他的話裡頭,除了言出必行的殺氣,還有落敗的恨意與不甘。

  “你不是他的對手,永遠都不是!他很快就會來救我,聰明的還是趕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氣,我越是高興。

  兩道銳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臉上。

  “美人在懷,他不會來的。”笑容裡充滿嘲弄。

  美人,就是那個美人,已經成了我心中一觸就疼的隱疾。洞庭湖上發生的種種,明顯的,細微的,翻江倒海地湧入我腦中。

  “那麼美的一個女人,是男人都會心動的。你跟她比,著實差得太遠了。”他搖頭,裝出遺憾又惋惜的樣子,“若不是想趁亂脫身,我都願意多看她幾眼呢!死心吧,你已經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把你忘得乾乾淨淨!”

  “住口住口!”我摀住耳朵,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說八道!你知道什麼?他會來救我,一定會來救我!”

  他的胡言亂語,戳中了我最懼怕的事,又准又狠。

  從三十年前那個夏夜開始,我習慣於他的照顧,習慣於他的寵愛,習慣於將他視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麼第二秒,我的世界毀於一旦。

  這個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感覺又遲鈍又不準確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懼與無助下突然躥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麼可能忘記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邊的唯一,唯一!

  對,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對子淼產生懷疑,他會來的,一定會來!什麼美人在懷,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會迷於美色,他是神仙,怎會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會先救那女子,或許只是因為她是血肉之軀的凡人而已,跟我這個妖怪比,她著實要脆弱太多,先她後我,這麼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聲地找著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堅定著自己的念頭,其他的雜念都見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動搖我對他的信任。

  他看著一言不發的我,以為他對我的打擊奏效了,眉梢流過一絲得意,說:“吼吧,吼得再大聲也改變不了事實,總是你等到身化塵土的那一天,他也不會來的。不過,如果你肯求我,那麼我也許會答應你,將來把他的屍體帶回來,給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願。”

  這回,我不再生氣,也不再瘋狂,抬頭看著他,給他再燦爛不過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頭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讓這個傢伙失望了。

  轉過頭,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點點光明,誘惑著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頭。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自己逃回他身邊,而不是坐在這裡等他來救我。

  趁對方盯著我出神的剎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風一樣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沒有追過來。

  我的心快跳出喉嚨,以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彈開老遠,落地時的劇痛差點讓我叫出來。

  毫無遮攔的洞口,居然佈著一層堅固的結界。

  傷痕纍纍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魯地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一隻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麼相信他會來救你嗎?那你為什麼還要逃跑?你就是個連自己都想騙的騙子!”

  好討厭的話!我用我的另一隻手,死命摳住他的手腕,狠狠拉開他的魔爪,順勢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聲脆響,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臉上。

  踉蹌之下,虛弱的身體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滲出血絲,他的手指,冒著血珠,兩敗俱傷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來,無畏地走到他面前,揚起手臂。

  “啪!”

  還給他的耳光,同樣響得清脆。

  “你讓我厭惡!”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頭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邊走去。

  他此時的表情,我沒有看見,也不想看見,接下來他要怎麼報復我,我也不在乎了。現在,我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閉上眼,默默唸著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絕望中等待著希望……

  越來越暗的光線下,兩道複雜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覺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著小小的石塊,愣愣地數著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細細劃痕。

  跟浮瓏山上一樣,它們是專屬於我的時間記錄。不同的是,這裡的一劃,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裡,已經整整九十天。

  他沒有來。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放棄。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著那個一襲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連偶爾的飛鳥蟲蝶,我都以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興。可只要眨眨眼,現實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個幻覺。

  十來天前,外頭下起了雨,我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雨,水,那是他的標記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場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積水轉眼便被初夏的驕陽烤得一滴不剩。

  現在已是六月,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舔了舔已經乾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邊不遠處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個傢伙留下來的,他每天都會為我準備新鮮的飲水和食物。

  我不領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只是回憶著那個初秋的傍晚,那一盤盤好吃又精緻的食物,八寶粥,百花酥……我寧可拿精神上的“食糧”度日,也不要他給我的東西。

  這些日子,我拒絕跟那個傢伙有任何交談,而他好像也不怎麼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療傷。我們兩個,互相當對方不存在。不過,自從背脊上的傷痊癒後,他開始早出晚歸。

  他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這些當然不是我關心的,我只介意他當初說過的狠話,害怕這個卑鄙的傢伙真的跑去尋子淼的麻煩。不過,他似乎並沒有把他殺氣騰騰的恨意變成現實,因為他每次回來,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沒有半點血的味道。

  或許,他只是出去學著人類的樣子喝酒找樂子!

  我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洞口外的天空,從白雲浮動到星月閃爍。

  迷迷糊糊中,身後的腳步聲驚醒了我。

  是他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從不經過洞口,總是鬼魅一樣突然出現在山洞裡的一角。時間一長,我也習慣了。

  歪頭靠著石壁,我繼續觀賞著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會身後的人。

  “你覺得你還能撐多久?”他的聲音有藏不了的怒氣。

  我沒有任何回應他的意思,連身子都懶得動一動。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轉過身。

  深紫色的眸子裡,映著我冷漠的臉。

  他伸手取過水罐,仰頭飲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過我的臉,猛地貼了上來。

  他以口對口,不容分說地將清水灌到我嘴裡。

  這……這個瘋子!

  我拳打腳踢,拚命想要推開他,可他的力氣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鬆手,否則我只能任其擺佈。

  我是妖怪,雖然也需要進食飲水,但是三個月不吃不喝,並不會讓我虛弱到這個地步,無色就快開花了,我的精元已經漸漸耗去,如果不趕在花開之前回去浮瓏山,後果可想而知。

  可這個瘋子,卻以為只要喂我幾口水就能讓我恢復體力。

  我不再掙扎,任由微溫而甘甜的清水緩緩流進我幹涸已久的身體。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虛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無色花開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現,我寧肯灰飛煙滅。

  喂盡最後一滴,他滾燙的唇終於離開了我。

  我用力擦著嘴,極不願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個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樣,笑得滿足又得意。

  這條萬惡的孽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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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