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6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四〇

  【五】驚聞

  我平靜了太久的生活,突然別宣告了終結。

  子淼站在窗口,夕陽透過來,在身後的茶几上拉出一道清俊如昔的影子。

  我坐在對面,目光時不時從茶杯裡裊裊的熱氣中穿過,每次到時稍作停留便移開了去。

  這個停在淡淡的橘色光線裡的背影,我曾看過無數次,在浮瓏山的夏雨裡,冬雪裡,春花秋月裡,看得刻進了心裡。

  “你開的這出小店,隱於市井,自有雅緻,甚好。”他回過頭,嘴角上是讚賞的笑容,“娑欏,你長大了。”

  “喝茶吧。”我朝他舉起茶杯,先灌了自己一口。這個時候,總得做點什麼,才好掩飾我自見的他起,便無法消減的喘喘不安。

  可是,燙了自己的舌頭,忙不迭吐了出來,下意識地扇著嘴巴。

  見了我的窘相,他不竟莞爾。

  他的笑容不會讓人尷尬,但,我依然紅了臉,不敢在看他。

  坐到我的對面,他端起杯子,輕輕吹開了那片碧綠的茶水,了一口,眉宇間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他又飲了一口,笑:“此茶雖苦,卻有回甘,香氣藏於暗處,其味無窮。好茶好茶!”

  “這種茶,是不停裡的特產,我叫它,浮生。”

  我已經太久沒有回到不停了,還好,一切照舊,我仍能安安閒閒坐在這裡,沏一杯我的浮生。只不過,我萬萬想不到的是,當我再拿出茶杯,沏出那一杯漾漾清澈碧綠時,喝茶的人卻是他。

  敖熾不喝茶,他坐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不知從哪裡拿來一堆核桃,不停地捏,不停的吃。

  不停的大廳裡,原本靜謐的氣氛,不斷被咔嚓咔嚓的聲音打斷。

  我端著杯子看著空氣,子淼旁若無人地飲茶,敖熾狠狠地捏著核桃。臥室裡,還躺著那位尚未醒來的,敖熾的“親戚”。

  突然,敖熾將核桃殼一扔,跳起來,沖上去一把抓住子淼的衣領,大聲問:“你真的沒死???”

  “敖熾!”我站起來,拉住他青筋爆出的拳頭,“你發什麼瘋?他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麼?!”

  回到不停之前,子淼用他一貫的冷靜,講明了一切。

  把我跟敖熾的三魂七魄幾乎都撞沒了的“意外”,緣由並不複雜——

  那一天,失蹤的我突然出現在她與雪裳居住的樹林,我與他,第一次爭執,我絕望地離開。他看著我的背影,沒有追。

  三天之後,他去山中為雪裳尋找一種美味的野果,途徑一處深潭時,恰好見到一個垂髫小兒在水中掙扎,大呼救命,他入水救人,卻不料這小兒力大無窮,竟抱住他沉入深水,速度奇快。混亂之中,他只覺腳下踩到一塊硬物,旋即便如同粘上了一般,被此物朝更深的地方拖去。而小兒一直死抱著他的腰,不曾鬆手。他本也運用了咒術想要脫身,卻全無作用。眼前一路漆黑,只聽見耳畔有簌簌之聲,有若星雲流過,不辨方向。

  倒是沒過多久,腳下的玩意兒便將他往上托,待到一切重歸光明時,他已然身在斷湖之畔。那小兒笑嘻嘻地站在水中,對他說:“四水方君,多有冒犯。勞駕您在此地等上7日,自有故人相見。”說罷,這小兒便鑽入湖中,杳無蹤跡。

  他略略觀察一番,發覺這斷湖已和從前不同。他再到附近一看,方才發覺這世界已經徹底換了面貌,推算下時間,自己竟在須臾之間,橫跨了幾千年時光。雖不知那小兒是什麼來路,但既來之則安之,他留在了斷湖邊。

  然後,就等來一架落下的“鐵鳥”,以及,我。

  他說,在我們的飛機落進斷湖的剎那,他便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但,他尚不能完全確定。直到當夜,那一男一女闖進斷湖,大戰不休,他在一旁暗觀形勢時,我真真時時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才知道,那小兒說的“故人”是誰。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熬熾鬆開手,看著我,“你以為生活是無聊的肥皂劇嗎?搞穿越?”說著他又抓住子淼上下打量,“這傢伙一定是居心叵側的妖怪變的!你看,當年不是也有別人冒充我來騙你嗎?”

  “熬熾!”我莫名氣惱,提高了聲調,“他是不是子淼,世上有誰會比我更清楚!”

  此言一出,三個人都怔了怔。

  熬熾深呼吸了三次,放開子淼,窩回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講,繼續拿核桃出氣。

  “成了親,都還是不定性。”子淼笑著搖頭。

  “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熬熾昂著頭,三顆堅硬的核桃在他手中碎成了片。

  “你能不能稍微淡定點?!”我已經很頭疼了,這傢伙的大嗓門只會讓我更心煩意亂。

  “我哪裡不淡定了?”熬熾把一個核桃扔到我頭上,“我可不是水做的男人,想讓我像一個女人一樣不吭聲,沒門!”

  “你敢扔我!”我抓起一把胡桃給他砸了回去,完全本能反應。

  子淼看著互相搗亂的我們,笑吟吟的飲茶。

  核桃殼在空中飛舞著,還有墊椅,茶杯蓋子等等,這樣雞飛狗跳的場面,似乎是我和熬熾的家常便飯。

  激戰當中,有一片紅色的影子,小心翼翼的從外頭移了進來。

  熬熾的“親戚”,那位差點死在鱗片男手裡的姑娘,裊裊婷婷地朝我們走來。

  看來, 我給她灌下的恢復元氣的湯藥很管用。

  她走過來的瞬間,,四個字便如天上跑出來的馬兒,在我心裡來回奔跑――美人如玉。

  她真真是當得起這四個字。

  五官的娟秀出眾已不必再多加形容,單是眉間的一點硃砂痣,就有說不出的靈動之韻,她身上的一襲輕盈紅紗,總像和著微風似的溫和拂動,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雲一般在我眼前飄飛。那些從她的眼神與指尖,袖口和裙襬中滑落出來的無形氣息,氤滿了山水之間的天然清逸。我猜,不論是誰見了這樣一個女人,都舍不得移開目光吧。

  這樣一個嫻靜婉麗的美人,又怎會跟那面容凶惡的的鱗甲男人扯上關係,還搞到差點丟了性命?

  一見到她走出來,熬熾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去,看得要擰出水似的。

  “馬上回東海去!”他站起來,擋在她的面前、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出來的。”她委屈地看著熬熾,“走了很久,才……”

  “我命令你馬上回去!”他根本無視她委屈的眼神,手指著大門口。她的眼裡噙起了淚,身子微微顫抖著。

  我有點看不下去,上前打了熬熾一下:“有話好好說,你凶給誰看?”

  他似乎一直在氣頭上,根本不聽我的勸,反而加大了聲音,上去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聽不懂我說的話麼?我讓你馬上回東海去!”

  她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唇,沉默了很久,終於抬起頭,鼓足勇氣般大聲喊道:“我……我來看自己的丈夫,有什麼不對?!”

  丈夫?!

  外頭春暖花開,室內茶香人靜,可我就是聽到了一聲炸雷,炸得我耳朵嗡嗡直響。

  “你管他叫……丈夫?”我問她。她肯定的點點頭。

  我吸了口氣,轉身,端起茶杯,也不管那杯子是子淼的而不是我的,我慢慢的喝了口。慢慢嚥下去。

  當茶水從我的咽喉流下去時,他在沿途熄滅著一些東西。

  “放開她。”我端著茶杯,心平氣和地看著熬熾,“你當別人的手是鐵打的麼?”

  熬熾的眼神很少有的複雜時,此刻是例外。

  他鬆開她,有些急迫的站到我面前:“這個……我……”

  我避開他想攬住我肩膀的手,看了那姑娘一眼,笑笑:“既然是熟人,來者是客,你好好安頓人家。我有點困,睡一會兒,三個小時後叫醒我,然後解釋給我聽。就這樣。”

  於是,我丟下他們,把那些我暫時不想看到的目光,隔絕到了背後。

  我說我想睡覺,走向的卻不是我的臥室,而是不停的大門。我居然這麼快就忘了自己本來要幹什麼。

  有人想跟上來,那急躁的腳步,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不許。”我始終不回頭。腳步停住了。

  我在今天的最後一絲陽光裡,踏出了不停的大門。

  我沒有生氣,今天還是上元節呢,這麼好的日子裡,我怎會生氣。

  我只是覺得,店裡擠得慌,哪怕只有幾個人。

  【六】水墓

  洞庭八百里,風光無限好。

  遠浦歸航,夕照漁村,已是人間勝景,可在此時此刻,無一不被頂上那輪銀盤明月搶去了光彩。

  誰叫今天是上元佳節,一年的花好月圓,都寄望在了裡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四一

  最後一趟渡輪,載滿遊客,興奮地劃開那一碧萬頃 的洞庭湖水,穩穩的歸去,翻飛的水浪有如歌唱,慶祝又一個工作日的完結。

  奇峻端秀的君山,獨立在這神仙洞府的煙波之中,山中似是生出了眼睛,切切目送一切船隻遠去,那些熟悉的漁人,陌生的遊人,也都回去吧。這般時刻,最好連那些不歸巢的飛鳥都不要來打擾。

  這樣的月夜,適合獨享。

  九厥就是這麼想的。

  君山深處那棵百年老樹的枝椏,不幸成了他的臥榻。已經一滴不剩的酒壺,被粗糙的樹幹與一片湖藍色的頭髮擠在中間,委委屈屈當了枕頭,還得擔著隨時粉身碎骨的危險——它和那個靠在它上頭的男人,離地面怕有十幾米高呢。往下看,月光細碎,碧水沉沉,見不到土,只是一片與大湖暗自相連的湖中之湖,這老樹也是與眾不同,就這麼幹乾脆脆地,疊了滿枝的翡翠綠葉,從水里長了出來。

  它四季常綠,從無枯敗的。

  不過,只有變態的人,才會種一棵變態的,長在水裡的,連名字都喊不出來的樹。

  也只有那隻千年樹妖幹得出這樣的事。

  這可長在湖中之湖的水中樹,數百年前,由她親手種下,為守護,為標記。

  只因這湖水之下,長眠的是故人之女。

  他伸了個懶腰,酒壺到底是骨碌碌地滾下了樹,砸進了正靜沐月光的水面,激起的水花不滿地落下,蕩起的每圈漣漪都是無聲的抗議。

  “很吵啊。難道你不能不喝酒麼?”沉悶的聲音,從樹幹裡冒出來,“您看這洞庭月色,如此靜謐美好,都被您的酒壺破壞了!”

  “你還真是過河拆橋呀!”九厥一拍樹丫,“我可是好心來給你療傷的!”

  “可我沒讓您來喝酒呀!”確定了,的確是這棵樹在說話。

  “沒有了酒,我的人生就是浮雲!”九厥坐直了身子,喋喋不休地教育這這棵樹,“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求救信號傳到我這裡,而我又這麼該死的善良,拋下美女好酒佳餚,大老遠跑來當你的救世主,你早腐成朽木,拿去當柴火都不夠資格!還敢對我不客氣!”

  “我又沒喊您來!”樹一點不示弱,“我以為樹妖姐姐會來。她比您好多了,不喝酒,也不會隨便打我的頭!”

  “打你的頭?!”九厥哭笑不得,故意又拍了一下樹丫,“我就是想把你打聰明些。你的樹妖姐姐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你這麼一棵蠢樹,長了幾百年了,光長個不長智慧。你以為你垂死之際發出的‘信號’,能傳到我這兒已經是奇蹟了,還指望她能聽到?”她那會兒不知道在地球的哪個犄角旮旯裡玩兒呢,你以為你那初級的心神傳音術是衛星電話麼。虧得我一直留在中國,哪兒也沒去,不然,等你樹妖姐姐回來,也只能給你收屍了。”

  “我不夠聰敏,也要怪您。我剛被種下的時候,您就以慶祝我新生為由,喂我喝了一大壺酒。您知道,未成年人不可喝酒,會有損腦部發育,而我身為未成年樹,酒也是有害的!”

  “未成年樹……”九厥哈哈大笑。

  幾天前,這棵會講話的樹,樹根盡斷,奄奄一息,幸而還有力氣使出那心神傳音的法術,講求救之音傳給了唯二能聽到它的人,一個便是他這釀酒仙官,另一個自然是將它種在此的,它的偶像――樹妖裟欏。只怪它太過虛弱,傳出去的法術距離有限,只被九厥聽到,那遠在異國的樹妖自是渾然不知。

  “你確定沒有看清楚,襲擊水墓的人是誰?”九厥止住笑聲,突然問。

  “我都講了六百次了,只見了一團雲霧,時明時暗,速度奇快,直下到水中,我連還手的時間都沒有,便被那雲霧裡的利器割斷了樹根。”樹長長的嘆氣,很是愧疚,“我受樹妖姐姐之命,在此守護水墓數百年,一直平安無事,那些覬覦水墓中寶物的蝦兵蟹將們,連靠近水墓的機會都沒有,莫說他們,;連這裡的洞庭龍君都對水墓敬畏有加,從不敢騷擾。”

  “這就有趣了。”九厥撓了撓鼻子,“得是多大膽的傢伙,才敢如此明目張膽……”

  洞庭湖上,君山之中,湖中有湖,樹照水墓――這棵生在水裡的樹,用她柔韌強健的密密樹根,將這位於深水之下的墓地緊緊纏繞,用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保護著長眠在墓地中的人。它的樹妖姐姐告訴它.墓中那個叫諸葛鏡君的女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的女兒。在她活著的時候,她保她周全,它逝去了以後,她仍要保她安寧。所以,它被樹妖姐姐種在了這裡,她將這塊隱秘的水下墓地交給它看守,任何不速之客,不得靠近。

  可是,數天前那從天而降的神秘傢伙,輕易便突破了它的防禦,打開了數百年來未被人踏足的墓地。它在奄奄一息的當口,只記得那團東西來也快跑得也快,在墓地裡盤旋了一圈,也沒有幹什麼出格的事,便走了。

  “您方才不是進了水墓麼,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了麼?”樹問他。

  九厥的雙腿懸在半空,很無聊地晃悠,說:“對啊。沒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襲擊者乾淨利落。”他頓了頓,狡黠一笑,“不過,這傢伙拿走了水墓裡的一樣東西。”

  “是什麼?”樹有些著急了,它沒有親眼見過水墓之中的情景,只聽它的樹妖姐姐說過,水墓中有很珍貴的東西。也正是這東西,常常惹來些水妖精怪在附近盤旋。

  “告訴你有什麼用,難道你還能把它找回來不成。”九厥又敲了敲它的“頭”,“安心養傷吧你,少說話。”

  樹又嘆了口氣,沮喪地沉默了。

  九厥又躺了下去,雙手枕在腦下,望著漸漸高昇的月亮。

  其實,他不為賞月,也不為醉酒,這一趟洞庭之行,到了最後,變得並不僅僅是為一棵樹療傷那麼簡單。

  水墓之中的諸葛鏡君,逝去數百年,屍身不腐,宛若深睡。

  與防腐技術無關,只因她的身體裡,曾有一半仙家血統――水神子淼,凡女雪裳,她的親生父母。

  子淼沒有見到女兒的出世,在那場懲罰他與凡女相戀為名的大旱裡,他用他全部的精元化為甘霖,救蒼生於災劫。

  所有人都以為四方水君子淼,在那一場甘霖裡形神俱滅。殊不知,在他決定化身為雨前,曾從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滴水珠,封在一隻手鐲中,留給了未出世的女兒。

  這水珠,是他精魂的一部分,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看與陪伴女兒的眼睛。

  這只鐲子,從諸葛鏡君出生起,便一直戴在她的腕上。

  被搶走的,正是這只鐲子。

  因為這鐲子裡有水神的“眼睛”,當知道這件事的妖精越來越多時,得到“水神之眼”便成了他們最大的願望,它們相信只要沾了水神的仙氣,自己的修煉便能一日千里。

  這也是那樹妖將這棵笨蛋樹種在這裡的根本原因。

  當然,這一系列的背景資料,他並不打算跟這棵並不太聰明的樹講,太費神。

  他從水墓中上來之後,在樹上思考了蠻久,到底是什麼傢伙搶走了水鐲?

  以笨蛋樹的描述,這傢伙絕非修為低淺的小妖,若本身已經夠強大,又何須搶走這“水神之眼”以助修煉?!

  奇怪哉呼!

  九厥翻了個身,看著身下那片沉睡的湖水,它那麼安寧,連一點波紋都沒有。

  但,為何總覺得,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水下蠢蠢欲動,呼之慾出?!

  他皺起眉,任自己的迷惑化進月光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四二

  【七】上元

  隨意挑了個方向,在我認識以及不認識的街上慢悠悠地走,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卻在今天才第一次認認真真看它的面容。

  忘川市,遺忘的忘,河川的川。

  街上的燈光,分外燦爛,處處流光溢彩,跟平日裡並不一樣。沿途好些街口,拉起了大大的橫幅,內容相同——花燈夜會,共慶元宵。

  又是一年上元時。我大約是選了個熱鬧的方向,越來越多的孩子,舉著各式的花燈,嬉笑著朝前跑,富期貨是情侶,每一對都臉帶笑容,攜手而行。

  我鬧不明白自己了。我沒有生氣,但笑臉不再;我沒有難過,但避人千里;我沒有疲累,但足如縛鉛。

  人群中的喧鬧越來越大,夜空中綻放的煙火連綿不斷,每一次的閃光,都照亮無數張快樂又興奮的臉。不覺間走到了市區裡最大最繁華的步行街,今年的花燈會正在這一整條裝飾一新的街上熱鬧進行,盛裝的人們摩肩接踵,街道兩旁塞滿了販賣各種小吃與有趣玩意兒的攤子,臨時搭建的舞台站滿藝人,一路上還有掛在繩上的各色燈謎,圍滿揣測的人們。大家都在盡情揮灑對這古老節日的熱忱。在這樣的時候不歡樂的話,真是種罪過。

  我選了個離人山人海最近的地方,在步行街對面的街沿上坐了下來,能看到對面的一場光彩繁華,總還不至於太淒清。一切都在游動,唯有我是靜止的。

  忽然,一隻頑皮的兔兒燈“跳”到我面前,做得極精巧。白而薄的紙,被細篾條撐得圓渾飽滿,一截蠟燭在這兔兒肚子裡燃得正亮,紅彤彤的兔眼因了燭光的晃動,變得一眨一眨,有趣得很,看上去就很歡喜。

  滿街的花燈裡,都是用的燈泡,唯有這一隻,用的是蠟燭。它成功地破壞了我的靜止。

  “用燈泡多好,亮的夠久,還安全。現代的人都用這個。”我戳了戳兔子頭,對我身後的人講。

  “還是蠟燭適合我這樣的老人家。”子淼笑著從我身後的陰影裡走出來,提著他的兔兒燈,坐到我身邊,“燈泡太死板,不及蠟燭生動。”

  “蠟燭會燒盡的。”我看著搖晃的燭光,“這讓人難過。”

  “正因為會燒盡,才更值得珍愛。”他把燈提的更近些,那張明亮美好的臉孔,仿若變成了另一盞燈。從他一來到我身後,我就知道了。他的出現,永遠出乎我的意料,但又總是萬般自然,不會惹來任何不安。

  “你知道什麼是燈泡?”我突然笑出了聲,轉了話鋒。

  “雖然我空缺了千年時光,但這並不妨礙我重新認識這個新的人間。”他戳了戳我的頭,“不要小看神仙的悟性與適應力,尤其不要歧視一個被穿越的老神仙。”

  又一朵大大的煙花開在我們頭頂,人們的笑聲跟歡呼都跑進了絢麗的天空。這樣的夜晚跟氣氛,一切都融洽了,包括我跟他重逢之後,一直揮之不去的為妙隔閡。

  “裟欏。”他輕輕喊著我的名字,“知道我為什麼說你長大了?”

  “我臉上有皺紋了?”我故意誇張地撐起自己的眼角。

  “長大了,喜怒就不寫在臉上了。”他很仔細地看我,燭光跟笑容映襯得真好,“你看,從前的你,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

  “是嗎?”我愣了愣,“那你說,我現在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管怎樣,現在的你處理問題的方式,我很欣慰。”他轉過頭,撥弄著兔耳朵,“你若想說,我便聽著。若不想說,我們就看煙火。你要有雅興,我還可教你做兔兒燈。”

  他還是這樣,總能用最風輕雲淡的方式,褪去你的糾結於浮躁,他的存在,就是適時流過的清水,浸潤乾涸的裂口,滅掉不該有的火焰。你無法對他作出任何抗拒,只會欣然接受。這就是子淼。

  我怔怔地看著他,當年的那場死別恍然間成了一個夢,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那一場懲罰性的大旱,也沒有他的形神俱滅,看哪,他現在正好好地坐在我身邊,上元節的煙火在我們的頂上綻放。如果,曾經的一切真的只是夢,那,我跟敖熾,又算什麼?另一場還沒醒來的夢?

  “我嫁給敖熾了。”我看天,說了一句廢話。

  “我並沒有看錯人。”他繼續撥弄那只有點兒歪的兔耳朵,“他一定告訴過你,在你暈倒再林中時,是我將你託付給了他。”

  “在那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還在廢話,煙火怎麼還不來,夜空太單調。

  “我知道。”他笑望著我,“你忘了來時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到天明,關於你們的幸福生活。你們的‘不停’,你們的吵鬧,和解,還有生死與共。”

  對,敖熾從斷湖回來時,高調地給子淼“彌補”了所有他空缺了的時光,重點只有一個——這麼多年,是他敖熾,一直跟我在一起,而現在,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那紅衣姑娘講的,是事實。”煙花終於又開了,我的眼睛裡絢爛一片,也冰涼無邊。

  “甚至都不需他的解釋?”子淼並不看我,欣賞著空中連續不斷的美麗。

  “敖熾的性子,衝動暴躁,最最容不得人冤枉。”我垂下眼,把那兔兒燈抱到自己膝上,“若不是事實,他必當場否認,殺了誣陷者都是可能的。他最大的優點,且算是敢作敢當吧。他說撒謊很無聊又費神,做就做了,哪怕錯了,承認也不會少塊肉。”我頓了頓,看著子淼,“這麼些年了,除了他離開我的那二十年,他不曾對我說謊。”

  “不可偏聽偏信,哪怕是自己對自己。”它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要回去的。”

  “等這個節日過去後。”我真喜歡這個兔兒燈,抱著它,懷裡都暖了。

  “呵呵,我在想,如果是曾經的你,遇到方才那一幕,會如何?”他歪著頭,上下打量我,“只怕是母老虎下山,哭鬧又上吊。”

  “胡說!以前的我也沒這麼彪悍!我唯一凶過的,也只有九厥那老東西。”我白他一眼。

  “對對,他來找我對弈時,總拿你打趣,你最見不得他。”他連連點頭,哈哈一笑。

  我跟他不約而同陷入了同一段美好的回憶。這也是我跟他共同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要見你的老友麼?我可以找到他。”我問他,我以回到不停這件事,至今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九厥。

  “免。”他笑著擺擺手,“見了那隻酒鬼,便清淨不了了。”也是,以九厥的風格,他表達震驚與驚喜的方式一定是喝酒,恐怕會拉上他喝到醉死為止。如今他初來新地,又怪事頻出,探訪親友這樣的事,確實不合時宜。

  任何時候都考慮周全,極少感情用事,這是我佩服子淼的地方,也曾是我最恨的地方。

  “為什麼一直不見你有回去的念頭?”我忽然問他,“真的是隨遇而安了?”

  “該回去的時候,自然回去。世人最愛拿來為難自己的,便是‘著急’二字。”他笑道。

  跟他對話,總有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的莫名感覺,明明在眼前了,卻總是摸不到,也抓不住。

  “如果,你回去了……”我遲疑片刻,“你會如何?”

  敖熾那個口無遮攔的東西,把什麼都講了,包括他化身甘霖,解人間大旱,甚至連他的女兒,諸葛鏡君跟諸葛雋的那段往事,也全抖落出來,根本不管子淼的心理承受力,只圖他自己說的痛快。

  幸而他“爆料”的對象是子淼,這些關乎生死血脈的大事,似乎並沒有打擾到子淼的情緒,在傾聽的過程中,他很仔細,偶爾皺眉,偶爾微笑,沒有任何激烈的表現。

  子淼果然還是記憶中的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命運的走向是既定的。”他從容地回答我。

  “我信命,不認命。”我看著他的眼睛,玩笑般道,“曾經我那麼堅定地以為,命運把你永遠帶離我的生命。可它現在又把你送回來。你說,我還要不要相信命運?”

  “你希望我回來麼?”他忽然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四三

  一陣風吹來,兔兒燈裡的燭光搖晃的厲害。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問題早已沒有存在的理由了,他不可能回來,不管我希望與否。

  “希望不希望,你都回來了。”我學他的樣子,不給答案。說完,還吐了吐舌頭,然後就尷尬了,多大年歲了,竟還吐舌頭。

  “這個樣子的你,就像我熟悉的那個小裟欏了。”他大約是抓住了我吐舌頭的醜模樣,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如當年一樣溫柔。我低下頭,心亂如麻。

  子淼的手掌,敖熾的慌亂,紅衣女子的委屈,在我的情緒裡翻滾不息。

  “不回去?”他問。

  “天亮之後。”我依然固執。

  “那好,跟我看燈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你要現身?穿成這樣?”我掃視著他的裝束,烏黑的長發,月白的袍子,長身玉立,如果他現了身,凡人一定會瘋掉的。

  “上元燈節,穿成這樣,有何不可?”他不以為意,“莫非你嫌我打扮土氣,不願同行?”他的眼神,老頑童一樣頑皮起來。

  好吧,過節,隨心所欲,誰管他人怎麼看!我拉住她的手站起來,一身的衣裳瞬間換了模樣,時尚的外衣跟高跟鞋都沒了蹤影,只有翠山羅裙,繡鞋入蓮。千年之前,我是這般模樣。

  什麼都不想了,就這樣大大方方走進人群,踏上那條通向遠處的花燈長街。許多人都在看我們,我甚至聽到有小女孩的驚呼,沒有惡意,全是豔羨。

  子淼一手攜了他的兔兒燈,一手牽了我,坦然輕鬆地隨人流前行。時不時跟我講,那個燈謎的謎底是什麼,那個食物的是什麼由來。好像空缺了時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秋日,我跟他也是這樣行走在街市,那一天的我,快樂的像只飛出樊籠的小鳥,任何普通無奇的街景與行人,於我而言,都是興奮與好奇的源頭。不管我怎麼瘋跑,他永遠在我身後,不會超過一步的距離。我曾以為,再與他同遊街市。是一生都無法圓滿的夢了。可當美夢成了真時,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欣喜若狂。這個人間已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再無從好奇。

  我老實地跟著他,只是在經過一個小攤的時候,才調皮了一次,像從前一樣,我悄悄在那個挑選鏡子的姑娘背後一點,那鏡上印的蝴蝶頓時拍起翅膀,飛到了半空。我又一次成功地將一個姑娘嚇得花容失色,然後偷笑著跑掉。各色的光芒,螢火一樣在我們身邊飄飛,比夢境還要美麗。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了。看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街邊那個賣甜品的攤主正喜滋滋地收攤。幾分鐘後,我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手裡端著一碗香香甜甜的紅糖糯米糕。

  “吃嗎?”我舀起一塊,問他。他搖頭:“不是說現在的姑娘們都怕胖,不吃甜的麼?你不怕變成個大胖子?”

  “胖就胖。”我賭氣似的又塞兩塊。

  “越不讓你做什麼,你越做。”他笑,“當年你還是一棵樹時,就是這般愛賭氣。”

  我噎住了。他忍住笑拍我的背。嚥下最後一塊食物,我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對子淼脫口而出:“知道吧,敖熾那個單細胞每天晚上都要我弄甜品給他吃,不吃他就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有一次我就是不給他做,結果他居然故意在被窩裡放屁,把我給氣的!”

  子淼大笑。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怎麼突然會跟子淼說這些,一整夜都跟子淼一起,我隨意講出來的人,確是敖熾那個傢伙,這般的自然而然。

  “你的廚藝出眾麼?”子淼邊笑邊問。

  “看你那什麼標準衡量了。”我又吐了吐舌頭,“是個人都能吃得下去吧。好歹我也當了一年的甜品店老闆娘啊。”

  “東海之中,珍饈美味無數,那裡的龍,每一條的舌頭都是被寵壞了的。”他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面細心替我擦去嘴角上的糖漬,“裟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愣了愣。我知道我的廚藝毫不堂皇,當年的不停裡幾乎所有的甜品,都是“胖子”跟“瘦子”的成果,好吧,換句話說,都是敖熾做的。可是,我們結婚之後,他再也不下廚,只曉得威逼我搞定三餐以及夜宵,不管我做出來的食物有多難看,多難吃,他都會像個垃圾回收站一樣,一掃而光,從來不抱怨,還很滿足的樣子。我一度以為這個阿米巴天生好胃口又不挑剔。而現在,子淼卻告訴我,東海的龍,都有一條被寵壞的舌頭。

  遠處的天空,偶爾還有煙火的蹤跡,跟剛才相比,甚是寥落。街上已見不到人了,除了我跟他。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很呆,眼睛裡的神采隨著最後一朵煙花的落幕,黯淡下去。

  “裝作不生氣,裝作不在意,裝作不害怕,都不是好習慣。”他把兔兒燈放到我的腳下,“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一切出於自然,才是大好。他人眼中,你已然歷練風雨,心塵不染,只是……”

  我打斷他:“我在你眼中呢?”

  “境界未夠。”他直截了當,“千年的修煉能讓你靈力高昇,法術精進,彈藥煉那一顆心,一生的時間也未必夠。把自己的心煉的誠實,往往是最難的。”

  世上最能一眼看穿我的人,一直是他。是,我並非如我表現出的那般冷靜,我只是……不好意思像個悍婦一樣發脾氣,我是被許多人或者妖怪視為精神偶像的老闆娘,我有神一樣的本事,佛一樣的沉靜,在那位美如天仙的紅衣女子出現之前,我差點就以為自己真是這樣的“高人”了。現在我才明白,我只是被美化得過頭了。

  “我變得虛偽了。”我自嘲般地笑出了聲,“我應該當場揪住敖熾的耳朵,然後讓他跪到內存條或者鼠標上。”

  “你的處理方式並沒有錯,只是,以後會更好。”他靠在椅背上,望著遠處沉睡的街市,“如果你肯繼續‘長大’。”

  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他可以永遠波瀾不驚,喜怒無形了。子淼,你將你的心,“煉”了多久……我也靠到了椅背上,跟他看著同一個方向,只是靜靜地看,誰都不再說話。他也有心事,只是我從未能看穿。

  忘川的夜色,寬厚的包裹著我們。空中稀稀落落的星子,每一顆都像我越發睏倦的眼睛,他每一個輕微的呼吸聲,都是讓人安心的催眠曲。

  我就這樣,睡在了忘川的街頭。不遠的地方,一個影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出現,悄然離去。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沒有做夢,我睡得極安穩。

  清晨,我醒在子淼的笑臉裡,晨曦結成一束束,從他的頭頂上照下來。他笑看著我,“你的睡相還是很難看。”

  我用力眨眨眼睛,低頭看去——果然,我又坐到了地上,腦袋枕著他的大腿,雙手還像樹袋熊一樣抱著他的小腿。隱約記得那一年的浮瓏山上,我醉了,也是這般窘樣,抱著他睡到天亮,而他為了不吵醒我,整夜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走吧。”他整理著被我壓皺的衣衫。

  “去哪兒?”我站起來,伸個大大的懶腰。

  “已婚婦人,夜不歸宿,一次足矣。”他笑著搖頭。

  好吧,回去。還有個解釋,在“不停”裡等著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8
一四四

  【八】怪紋

  我以為,在店裡等著我的,是一場急不可耐的辯白,還可能是一場熟悉的暴跳如雷,我在回去的路上預演了各種敖熾見到我時的表現。

  全錯。

  當我出現在不停的廳堂裡時,敖熾坐在陽光最充裕的窗戶前,一邊看報紙,一邊往嘴裡送著香氣四溢的粥。

  他的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色香味俱全的早點,真是五光十色,惹人垂涎。

  敖熾從來都愛睡懶覺,讓他做早餐,想都不要想。

  他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連眼皮都不抬,整個房間裡,只有報紙翻動的聲音,還有他喝粥的吧唧聲。

  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我回頭,眼裡飄入一片紅雲。

  這個“東海來的親戚”圍著我用的圍裙,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走了出來,神情依然是小心翼翼的,但,委屈是沒有了,反而暗暗的有一絲幸福的滿足。

  我來找我的丈夫!她說敖熾是是“她的”丈夫。

  美好的早晨,吃飯看報的丈夫,端出早餐的賢惠妻子。在我的記憶跟習慣裡,敖熾從來不看報紙,不早起,早餐午餐並和,每到開飯的時候,只會看見滿身油污、狼狽不堪的我從廚房裡跳出來,拿著大鍋鏟喊,餵豬了!滾出來!從沒有過乾淨賢淑的好摸樣。

  這就是我和他的夫妻生活,以夫妻之名。

  現在,我站在他們兩個中間,突然想笑,眼前這場面真好,簡單而鮮明的對比,活生生的將我從某個地方擠去了。那個女人見我回來,在原地呆立的片刻,最後頭一低,飄過去了。

  我走過去,坐到敖熾的對面,順手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大口,沖那位張著櫻桃小嘴呆立在敖熾的“親戚”笑笑:“謝謝啊 味道挺好”。

  “你還真不客氣'.敖熾繼續翻著他的報紙,可那報紙顯然拿反了。

  “她啊……”敖熾扭頭看了看那個大氣都不敢出的女人,“她叫東耳,與我同族,我爺爺當年給我挑的兒媳婦。沒了”

  “那個……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全東海都知道。”叫東耳的女人,小聲的補充著。

  敖熾並不否認,冷冷的憋了她一眼,一口氣把粥全喝光了。這就是事實了。命運不但把子淼帶到我面前,還把敖熾的“原配”也附贈了。那現在,我算什麼?

  對不起,實在是沒有處理這類事件的經驗,即便有,也是替別人,同一件事,落在別人身上,有質的不從容。腦子裡是空白的,只有不斷的吃,才讓我看起來比較從容。當年,一個雪裳的出現,讓我嘗到了什麼叫五內俱焚,今天,一位龍女的出現,讓我一口氣吃了六七個包子。

  “二位有什麼計畫”?我打了個飽嗝,保持笑臉。

  “我……不是,龍王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敖熾回東海,而且。有意將龍王之位交給敖熾”冬耳怯怯的地望著我,“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悄悄離開東海,千山萬水來尋他。我……”她咬緊嘴唇,欲言又止。

  “不妨直說。我尊重每位客人的話語權。”我的重音放在“客人”上。

  “他離開東海多少年,我就等了他多少年。”冬耳雙手緊緊交握,“我知道他並不將我放在心裡,但,我終究是他的妻子。”

  六個包子,我一定會消化不良。那個總像烏鴉一樣聒噪的男人,這時候卻像個啞巴。他不否認,便是事實。可,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這個……裟欏姑娘,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冬耳很怕我生氣的樣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回東海的。”

  “哈哈。”我終於笑出聲了,“跟你們一起回東海?東海龍族也流行東西宮麼?”

  “什麼是東西宮?”冬耳不解。

  “這麼說來,你已有了決定。”我不理會她,站起身,對敖熾笑得燦爛如花,“一路順風。”

  天知道,我是多想將剩下的包子全砸到他臉上啊!

  “謝謝。”他頭也不抬。

  我還是砸了,每個包子都是我不得紓解的怨氣與訝異,疑惑與難過。

  盤子掉在了地上,粉碎。

  “敖熾哥……”冬耳驚呼,慌忙掏出手絹替他擦臉,同時寬慰我,“裟欏姑娘,請你不要動怒,我會勸敖熾哥,讓他同意帶你去東海。”

  我聽得肺疼。子淼說過,隨時要煉“心”。好吧,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敖熾。”我深深吸氣,“你說沒有,我就信。”

  沉默,那該死的沉默。

  “裟欏姑娘,你不要急。我會跟敖熾哥再說說的。”冬耳很是過意不去的樣子。

  “心領了。”我擦著手,看定這個一點脾氣都沒有、但每句話都可以引爆我的原配夫人,“牙刷、金子、男人,不與人共享,我的規矩。走的時候麻煩關好天然氣,鎖門。再見!”

  衝出不停,我頭也不回地一路小跑,不看方向不看路。直到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逆生長了。”子淼在我身後嘆息,“當你把包子砸到他臉上時。”

  “你說的,餓了就要吃飯,生氣的時候不能假裝不生氣。你看他那個鬼樣子,我真恨那些包子不是鐵做的!”我提高聲音,拿他撒氣。怒氣跟洪水是一個道理,開了一道縫,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個我同意。”子淼拍拍我的腦袋,“但,接下來你要幹什麼?”

  “我……”我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一屁股坐到街邊,看著來往而過的行人,還有時不時投來的奇怪目光,免不了心浮氣躁。不如不結婚。這句話一直在我心裡撓。

  我開始笑話自己,難道,我又開始不停地跑了?以為永久的停下,只是個笑話?

  “你還沒有走太遠,回去的路也還認得。”子淼在我背後,不上前,不走開,還是剛剛好的一步距離。

  “不回去!”我癟著嘴,下巴擱在膝蓋上。

  只在他面前,我會像個孩子。我現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往左還是向右,走遠還是回去,我想都不願意去想,煩,只是煩。這種屬於人類的,俗氣的不良情緒狠狠拽住了我。這時,手機響了。

  我掛斷,又響,再掛斷,再響,冤魂不散。

  “喂!”我屈服了。

  “我失戀了……”九厥久違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顫抖,很誇張的哀怨幾乎要順著聽筒噴出來。

  “可以理解為,我不用準備紅包了?”我突然很認真,也很壞心腸的笑了,“這真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沒良心的老妖婆!!”我的電話在對方的高音量下人工震動著。掛了電話,我站起身,回頭對子淼聳聳肩:“看來你不見他都不行了。現在,他需要友情。”

  “你自己呢?”他笑著問。

  “我需要冷靜。”我拽上他,“走,喝酒去。”

  子淼便由了我,拖著他朝前走。

  剛走沒幾步,一直四平八穩的地面沒來由的晃了晃,一股從地底深處衝撞出的力量,被遏制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找不到出口的它,無奈地朝四面八方擴散而去。

  這樣的異動,似乎連身邊的那些普通人類都感覺到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仰起頭道:“媽媽媽媽,地在晃耶!好嚇人!”

  “傻孩子,是剛剛那輛大車子開過去,把地給震晃悠了。快走,別老在高樓下。”母親寬慰著孩子,快步走了。同一時間,斜前方又傳來一陣異響與騷動——

  幾百米開外,一處修建中的大樓無端垮了三分之一,看著那落了一地的防護網與鋼筋水泥,人們的驚呼跟騰起的煙塵一道,滾滾而來。

  “哎呀,剛剛是地震嗎?”

  “好像是啊!”

  “不可能呀,咱這座城市也不是在地震帶上啊!”

  “誰說不在?!你自己回去查查,我們附近的那些城市,都有過地震史呢!我還納悶兒呢,為啥咱們忘川從來沒地震過!”

  “怎麼說話的你!”

  事發現場,猜疑不斷。我低頭看地,一條細細的、並不起眼的裂紋,從腳下往前延伸,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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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九】龍鱗

  “你·!”

  “嗯。”

  “回來就好。”

  沒有驚呼詫異,沒有痛哭流涕,兩個男人只用了一個有力的擁抱,便將千百年的分別囊括其中。

  這是九闕與子淼想見時的情景。我早已料到。這兩個曾經煮酒對弈、閒話天下的仙家男子,已經熟稔得像不分彼此的同胞手足,他們的默契是生了根的,與時間空間無關。正因了這樣的熟悉與默契,他們可以平靜的接受一且分別,與一切重逢。

  “早些年,你只是聞了聞我釀的酒,,就不省人事。”九厥往我杯子裡倒了小半杯酒,一本正經眨了眨眼睛,“有這樣的前科,本不該讓你碰我的酒。”

  “今時不同往日。”我抓起杯子一飲而盡,直著眼睛瞪著他,“我不辭辛勞,大老遠來你這個鳥不拉屎的破酒莊,還得一腔愛心安慰那些失戀的老男人,你居然連口酒都不捨得給我喝!鄙視你!”

  “還敢說我?你早早回了忘川,也不通知我一聲,以為你還在國外閒逛呢。我若是不拿失戀這檔子大事召喚你,你肯這麼快出現麼?”九厥哼了一聲,又給我倒了半杯。

  “你的本事又見長了。”子淼輕嗅著那杯中之物,抿了一口,朝九厥伸出了大拇指,“也只有你,能將這杯中物的韻味駕馭得恰到好處,且每杯酒皆有不同的滋味。”

  “釀得再好,也需會品之人,才算完美。”九厥朝子淼舉舉杯子。燈光的光線調得正好,不明不暗地籠下來,兩個男人的酒杯碰出清脆的聲音,牆壁上兩個輪廓出眾的影子,沉在醇厚的酒香裡,堪比任何一幅生動的水墨畫卷。

  九厥的酒莊,姑且也算是他的家吧,開在另一座城市的郊區,從忘川飛到那邊,飛機的話大概要三個鐘頭,我跟子淼用了二十分鐘,如果不是我找錯路,還會更快一點。

  我很少到這裡來,一來,這裡除了酒再沒別的,無趣,連九厥自己都很少呆在這兒,他曾經深情又文藝地說自己不是宅男,只是一個要帶著自己到處流浪的、風一樣的男子;二來,九厥很少主動邀請我,他說怕我受不了這裡迷人的酒香,把他的酒全部偷喝掉,並且不給錢。如果不是鬧失戀,他肯定不會主動喊我到酒莊來的,酒莊不僅是他的家,更是一個裝載了他心血跟思想的重要地方。

  這裡的佈置跟從前一樣,除了面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稍顯現代之外,別處僅是古風濃郁,白牆紅柱,雪紗飄簾,梨花木的家具,青花瓷的擺設,古玩字畫一件不少,屋角的蘭花幽幽暗放,背後牆上的一幅行書瀟灑寫著“綠樹偏移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正正是應了窗外的青山如黛,綠樹成蔭。這樣的地方,只看一眼,也是心曠神怡的。

  可是,從我跟子淼他進來到現在,九厥對於失戀這事卻隻字未提,只管跟子淼敘舊,跟我調侃,眉目神態安然如昔,哪有半點失戀之人的特徵,可見這廝在電話裡的哭天喊地是裝的!

  “喂,你不是要結婚了麼?你不是又失戀了麼?你你……”我拽住九厥,舌頭打著結,“你是要上吊還是跳河?”

  “哈,喝多了不是!”九厥幸災樂禍地戳了戳我的頭,對子淼道,“看看你調教出來的傢伙,到現在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他把晃來晃去的我扶住,“失戀的那個怕是你吧?”這話大概是世上最見效的醒酒藥了。

  “你去了不停?”我突然清醒得厲害。記得我沒有跟九厥提及任何剛發生在我身上的狗血事件。

  “我可沒那時間到你的小店。”九厥搖頭,笑,“看你灰頭土臉的樣子,一猜就中。也不看你九厥叔叔是誰。”

  我狠狠捶了他一拳:“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想想啊。”九厥故意仰起頭,望天思考,半晌才道,“其實我真是猜的。”他低下頭,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子淼,“不速之客,情海翻波。世間男女,千人一面。”

  還有心思作詩?我把就被一扔,藉著酒勁抓住九厥的衣領:“你果然不負老油條之名,猜什麼都准啊!對啊,我家來了個東海的親戚,說是我男人的原配夫人,敖熾還一點都不否認。我成全他們,我來跟你喝酒,讓他們雙宿雙飛去!”

  我想說就說,語無倫次,我把肚子裡積壓的怨氣與委屈一股腦兒全砸了出來。我並不是容不得敖熾對我的輕蔑以對。屬於我的那個曾經廢墟遍野的世界,在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刻,被敖熾一手一腳地修補,重建,我曾那麼確信,敖熾深愛著這個世界,因為我在裡頭。這個花去太多時間與心血,只屬於我與他的世界,短短不能容許任何的觸犯,他不許,我也不許。

  而此刻,我最大的委屈,只是在於顛覆掉這個世界的人,是敖熾自己。這種後院起火的悲哀與無力,我吃多少包子也無法消減。我抓著九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慢,眼淚把想說的話沖沒了。只慶幸現在在面前的人是九厥跟子淼,在他們面前,我怎樣發瘋都不覺得丟臉。我信他們,視他們如親人。在親人面前,怎樣都是可以的。

  親人,這個一直模糊的概念,在此刻無與倫比的清晰起來,在我將一切情緒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之後,我混亂而空茫的心裡,驀然發現,子淼竟如此自然的被我放到了這個概念之下,沒有任何阻滯與憂鬱。

  “唉,陷入愛情裡的女人果然與智慧無緣。連你這千年老樹妖都不例外。”九厥輕輕拍著我的背,言語依然刻薄,“所以說,戀愛有風險,結婚需謹慎。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子淼什麼都沒有講,平靜的喝酒,一杯又一杯。

  最後,我狠狠捶了九厥一拳,用力擦乾了眼淚,吸了口氣說:“沒事了。”

  “你,確定這裡跟這裡都冷靜了,舒坦了?”九厥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腦袋。

  好多了。子淼說的是對的,餓了就要吃飯,生氣就要撒氣,這樣才好。

  “都說了沒事了。”我瞪了他一眼,拉過他的袖子擦鼻涕。

  “我的外衣很貴的!大姐!”九厥大叫著縮回手,抽過紙巾用力擦袖子,邊擦邊搖頭,“好吧,看這樣子,你算是恢復正常心智了。我可以跟你……”他抬眼看子淼一眼,“跟你們談一些問題了。”

  “你終於要談你的失戀之痛了麼?”我用力擤著鼻涕。

  “失戀是事實,不過我真正要跟你們講的事,比失戀重要百倍。”九厥說著,起身從他那古色古香的書桌抽屜裡,取出個小木匣子,打開來,“你們看看這個。”

  盒底那塊雪白的錦面上,端端擺著一塊大拇指般大小的鱗片,底部瑩白如玉,一抹朱紅從中延伸而上,越往上越鮮豔,似雲朵之中蔓出的一片紅霞,晶瑩剔透,光彩浮動。子淼略一端詳,道:“龍鱗?”

  “不止,還是最尊貴的東海龍族的龍鱗。”九厥看向我,“知道我是從哪裡發現這個的麼?”

  “你去東海乾什麼?”我脫口而出。

  “這是我在洞庭水墓中發現的。”九厥嚴肅的看著我,“不久前,水墓被人硬闖,鏡君腕上的手鐲被盜。”他轉而看向子淼,“那鐲子的來歷,你知道的吧?”

  “我空缺的內容,他們都補上了。”子淼點頭

  “誰有本事硬闖水墓?”我吃了一驚,難道是急功近利的妖魔為了提高修為,狗急跳牆搶那隻“水神之眼”?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在水墓裡轉悠了一圈也沒發現線索。昨夜我離開君山之前,不死心地再次進了水墓,結果在笨蛋樹斷在墓中的一截殘根下,發現了這片龍鱗。”九厥拈起這片堪比珠玉的鱗片,“我認得此物乃龍鱗,所以抓了洞庭龍君來文化,才知道這玩意兒出自東海龍族。”

  “洞庭龍君雖不及東海龍族尊貴,可大小也是條神龍,雖然只管轄洞庭湖,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如何肯聽你的擺佈?”子淼一笑,“可見你又使了歪招。”

  “這話說差了。我不過取來一壇百年的雪裡紅,洞庭龍君那老東西便樂瘋了,幾杯下肚,什麼話都講了。論及釀酒之術,三界之中,誰可與我匹敵。”九厥得意地在酒壺上一彈,“你們不知道,這老傢伙見了這龍鱗,那綠豆小眼裡幾乎是放出光來,口裡直喊著三公主。”

  “三公主?”我一楞,抓住九厥急急問,“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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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然後?然後麼……”九厥停了停,“然後的故事,大概就跟你有關了。不然我喊你來幹嘛。”

  我曾被氣糊塗的頭腦,漸漸復甦,水墓被盜,龍鱗,我與敖熾間突如其來的風波,之前那些巧合的過分的巧合,開始有序的組織起來。

  “老東西講,東海龍族中,有一位渾身紅磷的三公主,東海諸龍,唯有她的鱗片是霞光之色。這三公主的外公,乃是現任龍王的胞弟,只因三公主天性溫婉可人,又生得玲瓏貌美,在東海之中可謂受盡寵愛,老龍王更是一早做主,將三公主選為他的孫媳婦。”每每一說起這些八卦之事,九厥的眼中臉上便熠熠生輝。

  可是,我卻聽得五內翻騰。三公主,龍王的孫媳婦,每個字都是刀,扎我;每句話都是包子,噎我。

  見我臉色發黑九厥嘿嘿一笑,摸摸我的頭:“沒事沒事,近親是沒有結果的,乖,不生氣哈。”

  “龍族是不必遵循人類的繁殖法則的。”我打開他的手,“繼續!”

  “就在三公主跟……呃,跟敖熾大婚的那天,這孽龍居然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拜完天地後沒多久,突然對老龍王說了一句話,便拋下新娘,離開了東海。只不過沒多久就被老龍王抓了回來,關在東海龍宮的冰窖裡許多年。最後,大概是老龍王倔不過這個孫兒,到底還是將他放了。不過也有傳聞是孽龍敖熾硬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了冰牢,從此之後,東海龍族在無人能壓制他,只得任他離了東海,胡作非為。”

  “原來,他被關在冰牢裡,是為了這件事。”子淼搖頭一笑,“當初我還當他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勾當。這條孽龍,果真是不尋常物。”

  “他對他爺爺說了什麼話?在他的婚禮上。”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個。

  九厥聳聳肩:“敖熾只是對老龍王附耳講的,那就只有他爺孫倆才知道了。龍王將這件事當做家醜,不許他人張揚,故而知道內情的人不多。這洞庭龍君當年事受邀賓客之一,才對這段往事如此清楚。而且,這老色鬼唸唸不忘的是三公主的姿色,昨晚喝酒的時候還不斷跟我講那姑娘美得有多麼出塵脫俗,溫柔似水,哪怕被夫君當場拋下,都沒有失態,還忙著安慰被氣得只剩半條命的老龍王。”

  我的身子垂了下去——原配夫人是事實,結婚是事實,他不否認,因為都是事實。她說過,她一直在等他吧,等了那麼久,上千年的時光,以一個妻子的身份。

  我的怒氣,我的委屈,瞬間變得沒有根據,也沒有道理。該生氣該委屈的那個,不該是我吧……

  “我很欣賞這位東海三公主。”子淼突然開了口,臉上掛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難以揣測的笑容。

  “我也很欣賞哦!“九厥嘿嘿一笑,也湊過去,同子淼擺出兄弟同心的誇張姿勢。

  “你們……“我壓下心頭一股莫名的酸意,說,“我知道,你們欣賞人家溫婉賢淑,大方得體,不像我,不高興就亂跑,生氣就狠吃包子,毫無女性賢德之態。”

  九厥哈哈大笑,湖藍色的頭髮在燈光下輕佻晃動;子淼依然穩如磐石,只微微翹了嘴角,無奈的搖頭。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同千年之前無異。

  時間在此刻凍結,回轉。我又成了那隻稍微一逗就生氣的小樹妖,子淼還是子淼,九厥依然是九厥,誰都沒有變,無論是身在浮瓏山的山洞,還是在這方小小的酒莊。

  這樣的感覺,安撫了一顆混亂的心,收容了那些差點四散潰去的感情。

  “我欣賞的,是這位三公主超乎尋常的隱忍。”子淼笑道,“你與她不同。你也可以等,多久都沒有關係,但你的等待,跟她的等待,目的是不同的。”

  “對。”九厥表示贊同,“我們欣賞的,只怕還有三公主的心有城府和膽大包天吧。”

  聽他們這樣一講,前後一想,擅闖水墓盜走手鐲的人,正是那個將我“擠出”不停的冬耳無意了,她來找她的夫君便罷了,又怎麼無端端跑去水墓,找一個跟他完全不相干的,已經死去多年的人麻煩?

  將最近發生過的每件事情列出來細細一想,墜機。斷湖,子淼重現,水墓被盜,冬耳尋夫……陰謀,陷阱,圈套,諸如此類的詞在眼前跳動不休。

  一陣叮咚聲從九厥身上傳出。

  “訂閱的手機新聞。”九厥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掃一眼,愣了愣,“忘川地震了。”

  “嗯?”我想起來時我見到的,地上那些奇怪的裂紋。

  “震級不大,小部分建築受損,幾人輕傷。”消息內容應該是值得慶幸的,但九厥的眉頭卻緊緊鎖起。

  子淼的神情如出一轍,他伸出左手,攤開手掌,掌心處一粒殷紅的,硃砂記般的圓點,分外惹眼。

  我清楚記得,子淼的手掌上沒有任何“胎記”。

  “想到了?”九厥突然問。

  子淼握起手掌,笑道:“天下之大,你我料不到的事,還是太多。”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該對我講的!”我受不了這兩個在我面前賣弄默契的男人,從他們的眼睛裡,我分明看到了我們都在尋找的東西。

  “你聽說過忘川麼?”九厥問。

  “當然,我住的那個城市。”這算什麼破問題。

  九厥搖頭:“不是你那個忘川,不過也可以說是那個忘川。”我想揍他了。

  “閒話少敘了。”子淼上前,拉住我的手便朝門外而去。

  “這又是什麼情況?”

  “回忘川!”

  【十】玄武

  繁星初現的時候,我們停在了忘川的上空。

  熟悉的城市,在腳下閃爍著屬於它的燈火,恍惚看去,似一片沉在地上的鏡子,把天空的一切光線都鎖在了裡頭。我詢問突然停下的緣由。

  “看著腳下的城池。”子淼沉靜的看著地面,月白色的袍子在空中泛著淡淡的光暈。

  我低下頭,第一次以這樣的高度與細緻,俯瞰腳下的城。我沒有看出端倪,“有什麼特別?”

  一抹亮眼的湖藍色飄過來,九厥撥開被吹亂的頭髮,提醒我:“要仔細看!建議用靈力洗一洗眼睛,看這座城,像什麼?”我睜大眼睛,把靈力灌入已見疲倦的眸子。

  忘川的燈火漸漸虛化,黯淡,但一道輪廓,反而如同醒目的邊界線一般清晰起來,它在我腳下的城市蜿蜒,連結,合攏,這道不能被定義到任何物質下的“界線”,將忘川勾勒出來,包裹起來,在我面前呈現出了一個奇怪的形狀。

  “看到了?”九厥又問。

  我抬起頭,不太肯定地答:“烏龜?”

  那條用靈力才能看到的“界線”,將腳下的忘川城,清清楚楚地“畫”成了一隻巨大的烏龜頭尾俱全,四肢不缺,一動不動匍匐在廣袤的地上。

  “是神獸玄武。”子淼糾正道。

  “玄武?”我一怔,“這東西不是早在幾千年前那次洪荒大災中滅亡了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8
一四七

  聽說早在上古時期,女媧上神曾以一隻龜身蛇尾的神獸為坐騎,成為玄武,女媧神寂滅後,這神獸四處遊走,後來被天帝收歸座下,只因玄武獨愛黑暗,故被天帝派往人界地底駐守。據說凡被玄武神力所護之地,必固若金湯,山崩地裂,洪水肆虐,都絲毫不會禍及。只是,在數千年前那場幾乎滅世的大洪水後,玄武便沒了蹤跡,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它太老了,在洪水裡淹死了。

  “滅亡也只是‘據說’。”子淼笑了笑,“玄武只算這怪物的頭銜,它本身是有名字的。”他頓了頓,“它叫,忘川。”

  “忘川?!”我又看了看腳下的城市,那條勾出大烏龜的界線漸漸隱去,我想了想,“忘川城的下頭,就是那隻失蹤了的玄武?”

  “應該說是,這只大烏龜馱著整個忘川市。”九厥嘖嘖道,“也只有它能忍這麼久吧。”

  “它本不該有此際遇,只怪當年遇了不該遇的人。”子淼搖頭嘆息,朝下而去。

  “你說那個龍女麼?”九厥跟上去,“她後來怎麼了?你好像一直沒跟我講過。”

  “沒怎樣,放棄了龍身,到那個玄武救下來的村子裡,與她的心上人白頭偕老去了。”子淼淡淡道。

  風聲呼呼而過,不聽不明白他們在講什麼,急了,揪住那兩個傢伙大聲道:“你們講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從沒有聽你們講起過玄武的事?”

  “親愛的,我們倆比你年長很多是事實,知道的自然也比你多很多。可我們不是說書的,哪有那麼多時間將我們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九厥彈了一下我的腦門,“誰知道這只老烏龜會突然冒出來。我都被弄糊塗了。”

  “事出必有因。你以大概知曉來龍去脈了吧?”子淼垂眼看了看手心裡的硃砂記,看向九厥,“在三公主與它的斷湖一戰後,只怕事情會稍許棘手。”

  “它最恨不守信之人。”九厥嘆氣,“可見那丫頭惹了大麻煩。”

  “你們……”我跳腳。

  “不要急。”子淼溫和地笑著,“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我們三人朝地而飛去,天空越來越遠。離不停越近,我的心跳越厲害。事實證明,我的心跳過速真是預言——

  第一次見到“不停”這麼狼狽,家具器物,倒了碎了,到處都被火燒焦,地上的水胡亂地淌成了小河,店外人聲鼎沸,消防員們在殘煙裡謹慎的作者善後工作,消防車上的警報飛快旋轉。隔壁街雜貨鋪的阿婆,常在附近推銷保險的眼睛男等等,一堆人在店外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我們三個隱了身形,站在像被炸糊了的年糕般的牆壁仰頭看天——現在看夜空很方便,因為不知道大廳的天花板去了哪裡。離開忘川的短短半日,“不停”發生了可怕的爆炸事件。我拾起一小塊被燒得漆黑的木板,發覺木板邊緣泛著一小圈藍藍的暗光,我對子淼與九厥道:“只有敖熾吐出來的三昧真火,會留下這樣的藍光。”

  “這小子帶著原配夫人回東海了?一定是臨走時氣不過你不辭而別,放火燒你的店!”九厥壞笑著推測。

  “不可能!”我當即否決他的猜測。敖熾雖然可恨,但不至齷齪。子淼在另一側,細細的看:“怕是討債的來了,也未可知。”

  我尋遍了不停,除了這場火,敖熾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又不見了,又是以這般突然的方式。我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慌張。

  “不似縱火,應為激戰。”子淼搬開一堆木板與磚頭,一條胳膊般粗細的裂痕暴露在地上,一直往前,穿過大廳。

  九厥站在中間,捏訣閉目,半晌睜開,搖頭道:“除了我們三個,這裡沒有別人的味道。只靠我的靈力,無法獲知敖熾下落。”

  “找他做什麼?死了才乾淨!”我一腳踹開一把只剩半邊的椅子。

  “又逆生長了。”子淼搖頭一笑,旋即正色道:“不盡快找到他跟三公主,有麻煩的怕是整個忘川城。”

  我心下一驚。

  “龍鱗給我。”我不情願的朝九厥伸出手。

  我的法術,大多是敖熾教的,他還教過我,要追蹤一條龍,只要拿到這條龍的龍鱗,使出咒法,便能獲知去向。他還曾很自作多情的取了他的一片龍鱗,說給我當禮物,萬一哪天他不見了,我可以用這個去找他。而我只對他講:“如果我為你的突然失蹤而去找你,那我就不是我了,如果你選擇離開,就不要留下任何藕斷絲連的紀念。我尊重你的一切決定。”我說完之後,他悻悻收回禮物,罵我不知好歹狼心狗肺,最後又說:“不要就不要,我還捨不得給呢。反正我一直在這,不會不見的。會不見的那個,說不定是你。”

  那天,我看著他鬱鬱離開的背影,悄悄地笑。不收他的龍鱗,不是不在乎,只是相信。我相信它不會突然“不見”。當然,我也沒有告訴他,在他唯一離開我的二十年裡,我暗自後悔過許多次,如果我有她的龍鱗,就不至於二十年都找不到他。在那之後我才明白,他當初想交給我的,不是一片龍鱗,而是一條剪不斷的繩子,

  他如此熱愛獨來獨往,不受束縛,卻甘願將一條繩子拴在身上,把另一頭交給我,不管天涯海角,都不會讓我弄丟了他。時過境遷,如今,我們誰弄丟了誰?

  剛接過九厥遞來的龍鱗時,一陣巨大的震顫從地室湧出。牆壁開始搖晃,碎磚爛木掉下來,噼哩啪啦亂響。

  我能想像店外的街道與房屋裡,又有了多少驚叫的人類,垮塌的建築。這一切,都跟城下那隻大烏龜有關吧。

  我將那紅色的龍鱗放在掌中,唸著敖熾教我的咒語,手指在鱗片上畫著圈,手掌朝地上一覆,龍鱗變化做一道利光從地上竄了出去,一條淡紅色的光軌,直指前方。

  我們三人沿著光軌追去,發現他的終點就在不停的廚房裡,這個已被強大的外力摧毀得不像樣子的小地方,灶台櫥櫃成了一地厚厚的碎片,歪倒下來的一大塊水泥板壓在中間,那道龍鱗紅光一穿而過。

  子淼上前一掌掀開水泥板,騰起的煙塵散去後,一個直徑兩米多的黑洞露了出來。站在洞邊,我探頭看去,洞裡沒有任何光源,只是黑,也沒有任何古怪的氣味,只有一種彷彿會扼制呼吸的壓抑,從洞口瀰漫出來。

  “如果敖熾還跟他的原配在一起,那他們一定在下頭。”我用腳點了點洞口。話音剛落,那洞口中竟赫然探出一隻手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腳踝,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裡隱隱傳來一聲“救命”,我只覺身子一墜,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稀里糊塗的拖下了洞去。

  冰涼而潮濕的氣流飛速擦過我的身體,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抓住我的那隻手力氣大得快要捏斷我的骨頭,那是一種找到救命稻草時才會爆發的力量。我無法估量這個洞有多深,只知道我一直在下墜,彷彿無休無止。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8
一四八

  【十一】選擇

  必須承認,著陸時還是很疼的,身下那些棱角分明的堅硬石頭,足以將一個正常人類的骨頭撞得粉碎。

  眼前不再是黑暗一片,幽藍的光芒在這個廣闊的,全部由石頭構成的空間裡緩慢游著。這是地底?我從來未見過如此宏大的地下世界。還是我已經掛了,來了幽冥地府?

  “是你...怎麼是你...”從我身後傳來微弱又惱怒的聲音。我回頭,臉色蒼白的冬耳躺在地上,一條細細的,藍光幽幽的線穿過她的右腳踝,龍血從傷口上細細的淌下。抓住我的人,必是她無疑。

  “敖熾呢?”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幫我……幫我出去!”冬耳摀住腳踝,慌亂的叫喊,“我要回東海!”那個曾讓我驚為天人的東海三公主,如今只是個充滿恐懼與絕望的、可憐巴巴的小蟲子,心虛地露著誰都能一掌拍死她的孱弱。

  “再問你,敖熾呢?”我不打算對她客氣,我承認我在對待個別人時,風度有限。

  “幫我弄斷這該死的東西!”她像聽不懂我說的話,捶著地衝我吼。我看到大顆的冷汗從她額頭流下來,那穿骨之痛必然不是尋常人能承受得了。

  “求你……求求你……”她抓住我的手,嚎啕大哭,“我受不了!好痛!”

  好吧,我該死,我心軟。我到底還是埋下頭,查看那條藍色的線,如果我能弄斷它,那……就弄斷吧。

  我輕輕拿起那條線,綿軟冰涼,如絲光滑,這條線的一端穿過了冬耳的腳踝,而另一端,居然看不到頭,一直延伸到前方那一大塊看不清楚的陰影裡。怎麼解?我試著運起足以切斷一塊石頭的力道,朝著條細線“切”下去。

  結果只是我大叫了一聲,一道血口出現在我的掌上,如果再用力些,只怕手掌會反被這條線切成兩半。咬,扯,化出利劍來割,這條線都毫髮無損。

  正束手無策時,線的那端似被人用力一扯,冬耳尖叫一聲,整個人被拖著朝後滑去。我下意識抓住她,對著前方怒喝:“誰?給我滾出來!”

  “呵呵,你本局外人,何苦攬事上身。”

  陰影漸漸亮了,四周的藍光都往它而去,一塊巨大的矩形石台顯露出來,上頭坐著那蛇尾銀鱗的男人,他的手指上,繞著那柔軟的線。一條潺潺流動的河水,將石台與他圍在中間,清亮的河水裡,顏色姽麗的魚兒酣暢遊動。

  當我的視線移往另一個方向時,我便再聽不到別的,也看不到別的,我的雙眼只看到一個事實——一個男人被同樣質地的藍線五花大綁在了石台的左面,腦袋聳拉著,也不知是死是活,大半個身子淹在河水裡,那些顏色奇怪的魚兒很歡樂的圍繞著他,以一種爭搶魚食的姿態熱鬧翻騰,殷紅的龍血在水裡旋繞,擴散。

  這倒霉男人,不是敖熾是誰!照我的性子,本該往死裡嘲笑他才是,這個不可一世的東西,總算是陰溝裡翻了船,活該落魄到當魚食。

  可是,真見了這場面,我哪裡又痛快的起來,看那越發深紅的河水,只覺那魚兒咬得不只是他,竟連我的心尖兒一起咬了,那又恨又痛的兩股氣糾纏著往腦門上衝,便什麼也顧不得了,押上一身的靈力與元氣,在掌中結於無形,對準河水猛然一擊,氣浪翻滾,水花高濺,繞著敖熾的魚群瞬間被沖散了去,好些魚當場翻了肚子。我自然還不罷休,騰空而起,掌中之力化成數塊碧綠犀利的尖晶,勢不可擋,直刺向石台上那罪魁禍首的頭顱。

  鏗鏘幾聲,蛇尾男只是揮了揮手,便將那些足以毀掉事上大多數妖魔鬼怪的,凝聚了我全部攻擊力的晶體拂到一旁。這輕鬆的一拂,卻讓這些堅硬的晶體碎成了一片片綠色的雨霧——他們居然被煙化了。

  “局外人,你仍有機會離開。我不與你計較。”他半睜著眼睛,將手中的藍線一拽,冬耳驚叫著被拖到了那條圓河的河邊,他冷冷瞥了她一眼,“你在偷跑多少次也是徒勞,跑到哪裡,我都能抓到你。”

  我這才看清楚,那條線並不是被他抓在手裡,根本就是從他的手指里長出來的!他連我的全力攻擊都可輕易化解,我的力量又怎能撼動他的身體。這究竟是什麼怪物?

  “還不走?”蛇尾男閉上眼,“我隨時會改主意,局外人。”

  “你把我男人綁在河裡餵魚,還敢喊我局外人?”我一步步朝他走過去,一直到了河邊,看看腳下那條漂浮著無數死魚的河水,一咬牙跳了下去,冰涼透骨的河水沒過我的心口,我拚命划水,朝敖熾游去。

  河水不算寬,那男人沒有阻止我的行動,任由我游到敖熾身邊。我探他的鼻息,聽他的心跳,鬆了口氣,沒死。

  使勁拍他的臉,喊他的名字,看著他聳拉的腦袋慢慢抬起來。“你……你還沒死啊?”我捧著他的臉,千回百轉地憋出這一句話。

  “你這女人……就盼著我死對不對?”他的氣息比平日裡低了不知多少倍,連皺眉這樣的小動作都做得很勉強。什麼都不計較了,什麼都不怨恨了,看著此刻的敖熾,我只怕他一口氣接不上來,死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

  “回去以後我會再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但不是現在。”我惡狠狠的警告他,然後抬頭,向石台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怒斥道,“放人!否則我……”

  “打消一切妄念吧。你只是一隻小小樹妖,傷不了我分毫。”男人低下頭,像打量地上的螞蟻一樣看著我,“我並不喜歡打架,只想安靜的呆著。”

  的確,他面容雖然可憎,行為看似暴虐,可從頭到尾,我並沒有從他身上發現任何殺氣,他只是坐在那裡,沉靜地跟四周的石頭一樣。甚至在斷湖,他與冬耳交手,看似殺氣騰騰,其目的也只是向冬耳逃回一件東西,剛剛在店裡時,子淼也說過一句“怕是討債的來了。”

  我將目光轉到嚶嚶哭泣的冬耳身上,大聲斥問:“你拿了別人什麼東西?”

  “我……我沒有!”冬耳紅了臉,無力的申辯,“那本來就不是他的,是我的!”

  “既有承諾,自當履行,出爾反爾非君子所為。”

  “貴為東海三公主,怎麼腦子還這麼不清楚。”

  兩個熟悉的聲音從後頭飄過來。

  我回過頭,子淼跟九厥笑吟吟地站在河邊,九厥更俯身拈起一條死魚,嘖嘖道:“這些忘川河魚可是釀酒的好材料呢,全被你整死了,真可惜。”

  “你還有心思管魚?人都要沒命了!”我氣得半死,沖九厥吼道,“還不幫忙救人!”

  “救什麼救?你不是說敖熾死了才乾淨麼?”九厥嘻嘻笑我。見了子淼,蛇尾男半閉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來,笑:“四方水君,我們又見面了。”

  子淼極禮貌地朝他點點頭:“的確好久不見,玄武忘川。”

  “難得你我還能重逢,也難得你將上頭這個地方用我的名字命名。”蛇尾男指了指頂上,“不然,只怕連我自己都要將自己的名字忘記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9
一四九

  “當年你違逆天意,擅自救下那無名村中一干人等,觸怒天帝,所以才被封印在此,世世馱住這塊土地,千年一醒,繼而長眠,週而復始。”子淼踏水而過,彈起幾滴水珠,斷掉綁住敖熾的線,將我們帶回地上,“你受人之託,救生靈無數,本無過錯,只可惜……”

  “對錯與否,不值一提。水神大人也無須自責,當初你只是天帝座下的小小使者,奉命行事是你的本分。”蛇尾男打斷子淼,“斷湖之上,你以水神箭傷我,我也不與你計較。我如今只為一件事上心,你心思明慧,只怕已了然於胸。所以,只望你不要屢次阻攔,否則,我便不能客氣了。”他們竟然認識?!子淼卻從未告訴我。

  “怎麼回事?不說我就咬死你!”我把酒精拽到身旁,死死瞪著他的眼睛。

  “你問她!”酒精指了指趴在地上,再沒了動靜的冬耳,又小聲對我道,“玄武不是妖怪,是神,只有同為神的傢伙,才能與他匹敵,連龍都不是他的對手。你看看你家男人就知道了。這裡除了子淼,沒人能動他。你不要亂來了。”

  遍體鱗傷的敖熾漸漸有了力氣,強撐著坐起,指著冬耳:“你到底搞出什麼禍事來了!說!”

  子淼與蛇尾男都不說話,冷望著冬耳。所有的焦點與壓力,頃刻間指向她一人。

  “我……”冬耳的手指緊緊摳在地上。

  “說啊!”敖熾大吼。

  “我不能把龍珠給他!”冬耳終於痛苦的大喊出聲,繼而哭泣,“不能給他!沒了龍珠,我什麼都不是了!”

  龍珠?!對於一條龍來講,龍珠等同於它生命的支柱,靈力的源泉,失去龍珠的龍,將再無法變為人形,只能以龍的原貌苟延殘喘,在下一個冬天來臨時,死亡,腐爛。

  我在詫異中猜測,究竟什麼東西,值得一條龍用自己的龍珠去換?!敖熾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冬耳:“你……你瘋了?龍珠時可以隨便作交換的麼?!你自己瘋就算了,還連累別人!”一聽這話,冬耳的眼淚頓時凝住了,悲慼之情轉瞬被掩埋太久的恨意徹底擊穿了,她竟嗤嗤笑出了聲,望著敖熾,一字一句道:“對,我早就瘋了。在你我大婚之日,你當著滿堂賓客,撇下我,頭也不回的離開!那時候,我不哭不鬧,守著我的身份跟矜貴,等你。一年,十年,百年,你視我如無物。我仍不哭不鬧,我仍舊等,等來的卻是你另娶他人的消息。呵呵,你若是娶個與我身份匹配的也罷了,可你娶了一直不入正道的千年樹妖!你讓我情何以堪!”她憤怒的眼睛裡似燒出了火,噴到我身上,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

  “你我並無夫妻之實。”這是,敖熾反而出奇的鎮定起來,“那場婚禮不過是老傢伙搞出的鬧劇。說自己患了重病,希望在臨死前看我娶妻成家,為了他這心願,我才答應與你成婚。誰知老傢伙一高興,在婚宴上說漏了嘴。”敖熾吸了口氣,看著冬耳,“我最恨誰騙我。這件事的真相你後來也知道了,我也寫下解除婚約的契文,你只需寫上你的名字,我們這段婚事便算了結,個步向前,你仍是東海三公主。可是,你到現在都不肯在契文上籤字。”

  “我永遠都不會簽。我不簽下名字,你我永遠都是夫妻。”冬耳冷笑著,“你說,我一日不簽下契文,就一日不許我離開東海。我聽話,遵守你的警告,我在東海等了幾乎上千年。開始時,我一直等你回心轉意,後來,我等你,便不是你了。”她扭過身子,指著石台上的男人,怪異的狂笑,“我等的是他!”

  敖熾和我俱是一愣。

  “玄武忘川,千年一醒。我等的便是他醒來的這一刻。”冬耳的笑聲淒厲的迴蕩,絕望的眼睛別有深意地望著一言不發的子淼,又回望向我,“樹妖,我在幫你呢。我幫你看清楚,幫你做選擇!你枉自千年修為,卻連自己真正愛誰都不知道!”

  這番話,箭一般射中了我,也射中了敖熾。冬耳笑得渾身顫抖,柔軟的身軀在地上扭動,比垂死的蛇還難看。

  “眾人只知玄武力大無窮,可馱住土地,保其平安,卻不知它還有另個本事。”子淼看了看閉目養神的蛇尾男,“冥界中,有河名為忘川,是亡靈必經之路。這玄武以忘川為名,暗喻了它偷天換日,起死回生的本事。”他伸出手掌,掌心的硃砂記仍舊鮮豔,“神仙與凡人不同,一旦形神俱毀,便是徹底消失,不比凡人逝去後,還有魂魄可經忘川前往冥界輪迴。有高人可潛入忘川,將亡靈帶回人界,卻無一人能將逝去的神仙起死回生,連法力無邊的天帝都不可以。唯有玄武,可將逝去的神仙,借由逆時而行的方法,將在生時的他,帶到現在,以此作為復生之法。凡是被玄武‘復生’的神仙,掌上都有這般印記。”

  “補充一點哈。”九厥咳嗽兩聲,“要把逝去的神仙復生過來,除了玄武要搭上大半條命之外,還需要這個神仙遺留下來的,哪怕一絲的元神或者靈力,有了這個,玄武才能在已逝去的浩瀚時光裡找到他。簡單解釋為,如果當初子淼沒有將自己僅剩的元神封在手鐲裡留給他女兒,十隻玄武也不可能帶他回來。SO,我們的三公主才會如此賣力,跑去水墓裡盜走那隻‘水神之眼’。”

  我徹底清醒了。原來,子淼“重生”,始作俑者竟是她?!旁人也許不能理解她如此大費周章的目的,可現在,我能,我也是女人。我仔細看著她的眼睛:“你覺得,只要子淼出現了,你的敖熾哥就會回去,對不對?”

  她別過臉去,恨恨道:“你並不配他,甚至根本不愛他。你愛的人,一直是子淼!不要騙自己了!只因他死了,你才將敖熾視為替身與依靠。只要子淼回來,你的心馬上就會調轉方向!”是這樣麼?我回頭看敖熾,他也正看著我,兩人的嘴唇都動了動,但最終誰都沒有講出來。

  “哈哈,被我說中了麼。想想你們倆在上元節的晚上,多麼親密無間。”冬耳向石打了個大勝仗,得意地看著敖熾,“她對子淼的態度,他們的默契,她投向子淼的溫柔眼神,她枕著他的腿入眠,哪一件是他曾對你做過的?有嗎?敖熾哥,你最清楚這個女人究竟愛不愛你。我與你講過,只要水神回來,你的樹妖便看不到你了。你心裡,不也這麼想的麼。”她大笑著在我們之間高談闊論,“自欺欺人!”

  “呃,打斷一下。”九厥很為難的站到冬耳面前,“愛或不愛這樣的事,留給當事人去解決就好。現在的問題是三公主你。據我所知,玄武本性惇厚,樂於助人,他千年一醒,若有人在這時有緣找到他,並以誠意相求,但凡他能力所及,都會出手幫忙,且不計報酬。現在他幫了你,卻四處追殺你討債,實在有違本性。提醒你,玄武最恨的。是食言之人。”

  冬耳身子一顫,咬了咬牙,爬到離石台最近的地方,對蛇尾男哀求道:“玄武大神,我當時一時情急,怕誠意不夠你不肯出手,才以龍珠相許。你知道龍珠對我意味著什麼,事後我反悔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我事後不但拒絕交出龍珠,與你交手時還故意引你到斷湖,希望借子淼之手擊退你脫身,一切都是一錯再錯,可我懇請你念我一介女流,不要與我計較。不如……讓我用百顆東海的千年明珠來換,如何?”

  我想起墜機時,從湖中升起的巨大影子,以東海龍族的本事,要另一架飛機不偏不倚在斷湖上空失事,不難。從我們的飛機掉到斷湖開始,一切都是拜這三公主所賜。等到玄武的千年一醒,闖水墓盜手鐲,借玄武之力帶回子淼,在令到飛機出事,讓我們與子淼故地重逢,因為不肯交出龍珠與玄武翻臉,糾斗中有故意引玄武到斷湖,既能借子淼之手退敵,又能以受害者的姿態闖入我與敖熾之間,不惹懷疑。她甚至不用做太多,只需委屈地將她與敖熾的關係講出來,再加上一個活生生的子淼,兩個“炸彈”足以讓我與敖熾雞犬不寧。冬耳的聰明之處,不僅在於她的耐心細緻,步步為營,還在於她知道我與敖熾之間,最薄弱的地方在哪裡,並狠狠地利用了。

  我才明白,子淼與酒厥為何對冬耳口口聲聲“佩服”。

  對於冬耳的哀求,石台上只回了一句話:“唯取龍珠。”敖熾搖晃著站起來,走到冬耳面前,舉起的拳頭在空中僵持半晌,又無力落下,只低聲罵道:“蠢女人!”

  話音未落,四周猛然一陣搖晃,無數石塊從頂上落下,數十條裂紋從我腳下爬行而出,沿著石壁往上而去,喀喀之聲不絕。

  “你們只當是我為了討要許諾之物不依不饒,可知我要那龍珠,只為補我逆行時間時耗損的元氣罷了。”蛇尾男仰頭看看上空,“若我不能服食龍珠,元氣不濟,真身必毀。如此,我背上所馱的,這個從小村落擴展為一座城市的忘川,必沉入地下,不復存在。”他低下頭,重新閉上眼,“這女子來求我時,言辭懇切,真情流露,只說是為幫故人了卻牽念,且以龍珠為諾,承諾事後必補回我的元氣,不令忘川城有事,我才肯元神出竅,帶著化身為童子的她逆流時間,帶回子淼。我身負重諾,要終生保背上土地平安,孰料她事後反悔。這食言之人,我本欲殺之取珠,但她提醒了我,龍珠需自願交出才有效力,強奪出來只是顆無用死物。”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繼續道,“當然,對你們而言,一座城池的生死大可無視。交出龍珠或者不交,你們仍可選擇。只是,時間無多。”

  子淼環顧四周,又打量了玄武一番,說道:“此刻身在的地底世界,便是玄武的真身,他的元神化為蛇人,守在此處千萬年之久。我雖不知逆流時間會損去他大量元氣,但事實是,他的元神的確正在消減,一旦元神支持不住,真身必四分五裂,建在其上的忘川城定會隨之陷入地下。想來之前,我們在地面上見到的裂痕,包括地震,都是因此而起。他的真身已在崩潰。”他的目光落到冬耳身上,“如果沒有龍珠……”

  “不!你休想!”冬耳大叫著,護住自己的心口,“我不會交出龍珠的!我不要變回一條沒有法力的龍等死!一座小小的忘川城,生死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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