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7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二〇

  “怎樣,我說得不錯吧,今天已經是第九十天,你的‘他’還是沒有來。”他坐到了我的對面,幸災樂禍。難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記得這是我們兩人在這個山洞裡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樣暗暗算著時間?!

  “他會來的。”我的語氣依然堅定,卻垂下了頭,剎那間不敢與他對視。

  “少騙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著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會來找你了。”

  他的話,如驚雷劈在我頭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見過他了?”我亂了方寸,語無倫次地抓住他的手。

  “龍族生來就有與神平起平坐的身份,雖然我已不是東海龍族的一分子,可要打聽點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頭一皺,似乎對我過度激動的反應不太高興。

  “你見過他了?!你把他怎麼樣了?!”我搖著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龍族是不是神,我只關心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人。

  “我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他笑得怪異,“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幫老傢伙早晚會找他算賬。”

  “你到底把他怎麼樣了!混蛋!你說啊!”

  我瘋了一樣撲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裡快噴出火來。

  “我沒有把他怎麼樣!”他牢牢制住我的雙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頓時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來就不愚鈍,要把這三個詞聯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實在太簡單。

  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他誰都沒有再說話。

  最後,我虛弱的身體無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個美人……”

  “是。”他答得斬釘截鐵,“他們不止在一起,連骨肉都有了。”

  如果說之前的話是驚雷,轟掉了我的魂魄,那麼這句“骨肉”,就是一把長刀,狠狠刺進我的心窩,再用力絞上幾下,不見血的疼。

  九十天,區區九十天,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斷然道:“我要見他!放我去見他!”

  “好。”他居然沒有半點猶豫。

  我曾幻想過許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場景,也幻想過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沒有想到,當我真的重獲自由時,送我出來的,卻是把我關進來的人。

  月光下,他橫抱著我,腳踏一朵紫雲,在空中急速飛行。

  我無力反對他的行為,因為我真的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

  下面,除了連綿的群山,還有一片薄霧升騰的海,碧波嶙峋。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無望海。”他說,“只有龍族才能打開的荒蕪空間。這個不毛之地,外人進不來,其他龍族不會來。非常好的藏身地。”

  “連子淼也進不來?”我看定他,希望從他的答案裡找到子淼不會來找我的真正緣由。

  “對。”他答得乾脆。

  如果不知道後來的事,我一定會痛罵他厚顏無恥,可現在,我已明白,被關在哪裡,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範圍,並非事情的關鍵。

  閉上眼,我不再開口,靠著他的肩膀,任由他帶著我,去見那個我那麼渴望見到,如今卻又那麼害怕見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時,他抱著我,穩穩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樹叢中。

  “那裡,他們住的地方。”撥開幾支擋住視線的草葉,他指著前方某處。

  我穩了穩神,鼓足了勇氣後,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間木屋,圍著青青的柵欄,簡單而清幽,那麼符合他的風格。

  那麼巧的,木屋的門被人打開了。

  我的心跳在開門之人出來時,停止了。

  黑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在晨風中輕柔飄飛,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喚著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無其他。

  腦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跑!什麼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邊就好!

  但是,另一個人的出現,利刃般切斷了我不顧一切的衝動。

  白衣女子,蓮步生波,從屋裡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輕拉著他的衣袖,踮起腳,甜蜜地對他耳語。

  他笑了,溫柔地撫著女子的臉龐。

  一陣眩暈襲來,若不是身邊有條臂膀及時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來。

  “喂,你怎麼樣?”他粗手粗腳地拍著我的臉,生怕打不死我一樣。

  臉上的痛覺暫時驅走了要命的眩暈,我睜開眼,對他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響,濃眉一挑,點頭:“隨你。”

  我深吸了口氣,舉步走出了草叢。

  今天才知道,原來走路也是需要勇氣的。

  從草叢,到木屋,那麼短的距離,我像走了一百年那麼久。

  走到柵欄前時,那對男女,正要回屋裡。

  在那扇門關上之前,必須叫住他,否則我怕我再沒有機會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為鼓足了勁的聲音會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麼軟弱無力。

  但是。他聽見了。

  回頭,我親眼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臉孔,從寧靜轉為驚喜。

  須臾之間,我冰涼的雙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緊緊握住。

  闊別已久的溫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欏,你回來了?”他真是萬分高興的,一點兒都不假,“我找你許久,可總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樣,有沒有受傷?還好麼?”

  “你……真的找過我嗎?”

  在他展現給那個女人的笑容裡,我看不到一點尋人不獲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對,他心裡可有我的存在?

  我從未對他如此地不信任。

  “當然。不止是我,還有九厥,也在找你!”他習慣性地撫摸著我的頭,釋然地笑,“為何這麼問?”

  我一偏頭,有意躲開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動聽女聲,在我們背後響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頭。

  “啊……是裟欏啊,我跟你提起過的……”他回眸,笑著向他的女人介紹著我。

  現今,她為主,我是客,位置的轉換,竟然那麼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點反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3
一二一

  “原來是裟欏姑娘。”她和善地打量著狼狽的我,轉而對他嗔怪,“清晨露重,趕緊帶裟欏姑娘進屋去坐吧,還站在外面作什麼。”

  “我不進去。”我斷然拒絕她的好意,直視她美麗的臉孔,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口無遮攔,驟然尷尬無比。

  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

  “你先進屋去吧。”他笑笑,對她說。

  她點頭,溫婉的神情一直沒有改變,轉身進了木屋,並且關上了門。

  “裟欏。”他捻著我凌亂的發絲,“我知你心裡有怨,怨我眼睜睜看那孽龍抓了你去,怨我沒有及時救出你,怨……”

  “別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他。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會認真地告訴他,對他,我從頭到尾只有信任沒有怨恨,只有期待沒有失望。但是現在,我再沒有立場說出以上那番話。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諱,甚至是質問的語氣。

  他眉眼間有驚訝:“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明知事情的嚴重,卻還是要執意往死路上去。

  “裟欏……”他牽起我的手,“你知我從不騙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實情。”

  “天界有神樹,名為裟欏,由一位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規矩,守樹女仙,終身不得與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終是墮入情網。此事被天后察覺,要她說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從,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並將她打入凡塵,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緩緩地講述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雪裳遭難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後,他與雪裳已是天人兩隔。於是,傷心欲絕的他,開始年復一年的找尋,在茫茫紅塵裡,萬千人面中,找尋著轉世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輕易地猜出了他“故事”裡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他點頭。

  “我與她,曾在裟欏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他的眼底終於有了我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我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浮瓏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雪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於我的表現。

  “我的模樣……”我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裟欏,都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於他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麼久,以為他給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麼堅信,他是對我好的……

  到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

  浮瓏山上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子,從來就不是我!

  “裟欏……”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入懷,輕拍著我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他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我的身體之外。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了他。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乾二淨。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裡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發,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斬得乾淨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灑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我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體,還有我傷痕纍纍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裡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也許,他還站在那裡,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踰越不了的鴻溝。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4
一二二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該瞭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走不過來,我邁不過去。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幾片落葉砸在我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身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意識消失前的剎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我……

  我終究還是回到了浮瓏山,終究還是在無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自願的。

  是那個傢伙,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我做了選擇。

  無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龍的懷裡,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恢復體力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打他,因為他強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後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體,讓我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對於我發洩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我。

  “你恨他嗎?”他問得突兀。

  恨?我恨他嗎?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已經淪落到要一個恨字來維繫了嗎?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溫存的眼光,從來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的時候,我恨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我又恨不起來……

  內心糾纏下的沉默,讓他誤會我是在默認。

  “如果你要他萬劫不復,我可以幫你。”他抬頭看著流火驕陽,“上頭應該還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為……”

  “不要!”我緊張而堅決地打斷了他,這個傢伙心裡在盤算什麼,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傷你,你不報復他?”他的行事準則,大約第一條就是有仇必報。

  他傷過我嗎?站在他的立場,或者站在任何一個第三方的立場,他都沒有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認真想想,從他身上,我竟連一條像樣的罪責都找不到。整件事從頭到尾,在外人看來,應該只是一隻不知足的樹妖的任性胡鬧罷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無瓜葛。”我咬咬牙,徹底斷了罷。

  他挑眉,揣測著我的心思。

  “請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對他用了“請”字,“請你也不要再去打擾他。”

  “你放棄求死之念,我就放過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對我都沒有什麼意義了罷,從他遺棄我的那刻開始。所謂“生命”,不過玩笑一場。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

  盛夏的豔陽,炙烤著每一寸土地,連浮瓏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乾涸之勢。

  原本,我是想離開的,可是,除了浮瓏山,我又能去哪裡?

  生活又變得跟以前一樣,我終日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風起風止。

  與另一個人棲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銳的小石塊,將洞口那三十筆劃痕,清理得乾乾淨淨。從此之後,時間的長短,與我無關。

  孽龍一直留在我身邊,就算離開,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趕回。

  我們敵對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談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時候,我望著天際的彎月發呆,他就在不遠處百無聊賴地數著石子兒,不時投來不滿的一瞥。

  他是條龍,騰雲駕霧目空一切,也許這傢伙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座小小的浮瓏山阻擋了腳步。

  灼熱的溫度,在許多天之後,漸漸褪去,涼意濃濃的山風捲裹著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瓏山上乾涸的水流,不僅沒有恢復的跡象,還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龜裂的乾土。本該果熟葉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懨懨無力地耷拉著,,在飛揚的黃塵中垂死掙扎。

  從我誕生的那天起,浮瓏山從未出現過這般景象。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裡擴散。

  那傢伙從山外回來,說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間滴水不剩,不消幾日,人間必成地獄。

  我大驚,他是那麼稱職的水神,怎會由得這種災難發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帶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帶著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營造的平靜,在這時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著山下的淒涼景象,只說了兩個字:“天譴。”

  “什麼天譴地譴!你帶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發瘋。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會我的焦急,自顧自地說,“神仙犯錯,凡人一樣遭殃。”

  “你……”我突然從他的話裡悟出了點什麼,“難道……難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仙凡私通,上頭當然不會放過他們,還要連累整個人間跟著他們受罪。所謂天譴,就是這般嚴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輕鬆模樣。

  “為什麼……”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出去的?你答應過我不去打擾他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裡燃著火焰,“我最討厭出爾反爾,既然應承了你,我自然不會再對那傢伙出手!這件事與我無關!”

  與他無關?那與誰有關?

  我手足無措。

  這時,一股黃沙混成的風暴凶悍地向山巔襲來,沿途捲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強大而危險。

  他拽起我,閃身避進了後面的岩洞。

  嗚嗚的風聲從洞口傳入,悚人地迴響在偌大的空間裡。

  “放開我,我要去找子淼!”

  我掙脫他的箝制,不要命地往外衝。

  “不准去!”他怒斥,攔腰抱起了我,任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踢,“這樣的天氣,別說你這個屁法術都不會的小妖怪,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這陣風暴過去再說!”

  我停止了掙扎,回頭看他:“風暴停了……你帶我去找他?”

  儘管滿臉都寫滿了不願意,他還是點了頭。

  三天,這場風暴足足持續了三天。當滴滴答答的雨聲在洞外響起時,我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

  下雨了,好大的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4
一二三

  清涼的雨絲落在我發燙的臉上,流淌著奇異的感覺,像是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

  穿過雨簾,我驚喜地發現,被幹旱摧殘得滿目瘡痍的浮瓏山,居然恢復了舊貌,每一株植物,都在這場及時雨中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山間的荷塘,泛起了久違的波光,我甚至聽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聲。

  他在附近嗎?!我在雨中慌張地環顧。

  果然,身後一塊大青石前,立著一個高挑的身影。

  “裟欏……”來人叫著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不是他的聲音。

  轉過身,我抹開凝結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藍色映入眼中。

  是九厥!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多日不見的男子,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浮瓏山?

  “好久不見,小樹妖。”

  他向我走來,腔調戲謔依然,可是,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是什麼人?”不待我搭腔,已經被尾隨而出的傢伙拖到了身後。

  “呵呵,你就是那條四處搗亂的孽龍吧。”他停下,笑看著這個並不友好的傢伙,“放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我推開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問:“子淼呢?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九厥搖頭,雨水濕透了他湖藍色的發絲,青色的袍子上沾著大大小小的泥點,一貫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見的狼狽。

  “那他在哪裡?”我小小的希望轉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他從來沒有用那麼慎重的眼神看過我,今天是例外。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嗎。”

  “九厥,你……”我氣得難受,恨不得將他扔下浮瓏山。

  “我認真的。”他知道我生氣的緣由,苦笑,伸出一隻手掌,看著濺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這場雨,是子淼的真元。”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連那個傢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曉。天帝震怒,要人間大旱五年,以示對水神和凡人的懲罰。子淼不忍無辜百姓遭此橫禍,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潤世甘露,保人間百年不旱,也算對天界有個交待。”

  我不知道九厥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平靜的語調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永失摯友的切膚之痛,我只知道在我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痛了。

  “子淼臨走前,托我來找你,代他轉告幾句話。”九厥終於道出了他來浮瓏山的真正目的。

  我告訴自己,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聽完他要跟我說的話。

  發誓要跟他“沒有瓜葛”,原來自己的誓言這麼不堪一擊。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如此渴望聽到他對我說的話,哪怕一個字也好。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緩緩敘說著,“裟欏,你不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你的確是我最親的人。也許把她的樣子加在你身上的確是個錯誤。但是相信我,最起碼,在那個初秋的日子,我牽著的人,是你,不是她……還好,終於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顧你,有他在你身邊,我徹底安心了……”

  九厥的聲音,漸漸淡去,九厥的臉,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樣子……

  雨還在下著,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濘的地上。

  孽龍跑過來扶住我。

  我轉過臉,幽幽地問:“他說的人……是你?”

  “無色花開,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巔真身,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龍如是說,“只要我應承照顧你一生,他破例當一回不稱職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賬,一筆勾銷。”

  我流出了眼淚。

  一直以為,妖怪是沒有眼淚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淚水,雨水,我的傷心欲絕,他的不辭而別,交織在灰濛蒙的天空下。

  子淼,樹妖,浮瓏山,三十年的點滴過往,應該在今天畫下一個句點嗎?!

  我學著九厥的樣子,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雨水在我的掌上積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從指間溢出。

  他以另一種方式,最後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恍惚中,我的耳中,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有名字嗎?”

  “以後就叫你裟欏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4
一二四

  尾聲

  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了沉睡的人。

  我睜開眼,赫然發覺淚水又沾濕了枕頭。

  幾百年來,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夢裡哭濕了枕頭。

  以為已經可以很老練地面對那段不為普通人所能瞭解的回憶,但是不爭氣的淚水,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為”。

  坐起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拿起電話。

  “喂?”

  “我可能要晚點過來!”聽筒裡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大嗓門,“又有警察找我麻煩,硬說我闖紅燈!你等著啊,我盡快趕來接你!”

  掛了電話,我不禁啞然。

  這是他第幾次栽在警察手裡了,我的十個指頭肯定數不過來。

  這個傢伙的脾氣,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是的,數百年來,他一直陪在我身邊,陪我看著這個世界,怎樣一步一步從古老走向現代。

  說來有些可笑,跟他認識這麼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熾,被他一口一個老傢伙叫著的東海龍王,是他的親爺爺。

  我們兩人,兩個總是學不會把愛恨喜惡藏在心裡的人,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越來越瞭解對方。

  他的本性不壞,只是太目中無人,做事只圖自己高興,所以早年闖下不少禍事,以致被他爺爺關在冰牢中思過。斷湖那次,他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把斷湖當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沒想到這一鬧騰,讓小小的玳州城城毀人亡。

  想到這兒,我搖頭苦笑。

  我曾問過他,當初為什麼要從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罵他,而且是罵醜八怪,我是第一個。不教訓教訓我,他嚥不下那口氣。我又問他,為什麼願意數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邊。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個,他要我為這個耳光,付出一生的代價。

  天知道這個魯莽傢伙的話裡,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說實話,我至今也無法定位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朋友?戀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為命的一對,為什麼又有一層若有若無的屏障隔在中間?

  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終於抓到了一點頭緒,從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淚裡,尋到了癥結所在——

  另一個人的影子,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一度很懷疑,自己跟敖熾在一起,僅僅只是貪戀那種被照顧被保護的甜蜜,子淼給過的幸福,我想從敖熾身上找回來?

  真是荒唐的想法。

  每次這麼想,就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傢伙。

  我曾那麼抗拒被當成別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這般自私,讓無辜者重蹈覆轍?

  如果,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情況會否有改觀?

  掀開薄被,我伸著懶腰下了床。

  經過牆邊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了擺在櫃子上的花籃,一個不大的,古老但精緻的玩意兒。

  花籃裡,沒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顏色款式各異的小盒,數量不會低於四十個。

  盒子裡,放的是戒指。

  不知從多少年前開始,那傢伙學著人類的樣子,每年的二月十四號,都會送我一隻戒指。他說,龍族擁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卻不用理會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鐵了心,就是要娶我這只妖怪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不是不感動的。

  但是,我始終沒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隻。

  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說要送到我肯主動戴上為止。

  我停在花籃前,拿起一個絲絨面的精緻圓盒,端詳了半響,笑笑,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走到衣櫥前,拉開櫃門,手指在琳瑯滿目的衣裳上遊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顏色,大都只有一種——綠。

  今天是敖熾的生日,他說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獅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設的一對。

  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東西。

  我笑,現在要做的,是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適的禮服。

  看了很久,伸手取了兩件。

  左手,綠色的薄紗長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裝。

  左手的顏色,像極了當年那片從天而降的綠,溫柔地裹住我的身體。

  右手的顏色,讓我不得不想起一雙細長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氣的紫色眼眸。

  一直改不了喜穿綠衣的習慣,今晚,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下?

  嘗試一下,應該不是壞事。

  抱著紫色的晚裝,我關上了櫃門。

  枕頭邊上,MP3一直沒有關,聽了一夜的歌,還在唱:

  她在世界上最後的照片

  我嚇一跳,那麼像我的臉

  然後我才發現

  似你無名指長情的曲線

  一段感情能有幾個十年

  感謝你讓我快樂過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邊

  活在她影子裡面

  ……

  你對她的想念

  化成對我的纏綿

  我為我們可憐

  說再見

  不再見

  生離讓你眷戀

  死別卻搶走你的思念

  說再見

  不再見

  生命是場消遣

  快樂過的人不用道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4
一二五

  浮生物語·前傳 水祭

  【楔子】

  我討厭下雨,尤其討厭雨水濺到臉上的感覺。

  在別人,只是一道過眼便消的痕跡,在我,是針扎刀割的疼。

  一疼就疼了十八年。

  這樣的疼不強烈,但綿延,如影隨形。

  反倒不如一刀宰了,來得痛快。

  山頭下,泥濘渾濁的水已成了一條蛇形的溪流,枯枝、殘葉裡外浮動,死氣一片。從橫溢的水裡,有裊裊的白霧騰起。

  這樣的一片山地,卻有個名字叫“煙雨隙”。說是因為每到下雨,這處被兩側山嶺包夾成一條深陷縫隙狀的路,會煙雨兩濛濛。

  想像與現實的差距,通常很大。

  我漂浮在離地半尺的地方,簡單的結界將我籠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裡。

  我在等待。

  這個地方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我來得毫不猶豫。

  山腳下的遠處,有一片喜氣洋洋的紅,漸漸靠攏。

  在這樣的天氣送嫁,多少有點喪氣,但,紅色依然是紅色,喜事仍舊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賞臉折去半分光彩。

  喜聲嘹喨,樂手們搖頭晃腦,渾身濕透也忠於職守。

  但,太刻意的歡天喜地,總是差強人意。

  隊伍很長,每個人的腳步都匆忙,簇擁其中的八抬肩璺,銀頂皂蓋,紅紗垂外,富貴堂皇,與四周的荒涼破敗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間的冷風已經脫離了本質,不像風,像脫韁野馬,四下衝撞。轎伕們被一陣猛風吹得倒退幾步,轎省搖晃、轎簾翻飛,露出一半眴麗嫁衣。我看到那雙放在膝上、緊緊交握的雙手,白皙纖巧,是不見風雨的細嫩。但是,我視線的焦點不止在那雙羊脂玉般美麗的手上,還在那隻戴於右腕,無色透明、如水宛轉的鐲子上。

  許多年前,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名叫浮瓏的山頂,看雲過雲湧、鳥蝶飛翔,我甚至記得每一隻鳥兒飛過的姿勢,豔慕著它們自由的痕跡。我相信,如果我能飛,一定飛得比任何一隻鳥兒都迷人。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從山頭躍下,飛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輕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許會以為看到了誤入凡塵的仙子。可惜,他們看不到。我隱去了身影。可惜,我是一隻樹妖。與神仙背道而馳的存在。狂風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風雨迷了眼睛。一片混亂中,我落在轎前,朝轎簾伸出了手……

  【一】

  今天之前,諸葛鏡君從沒聽過龍任宇這個名字,也不認識誰是當朝飛龍將軍。今天之後,諸葛鏡君知道,龍任宇是皇帝最賞識的武將,也是她的夫君——即將是。北討蒙古,他戰功彪炳。“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是皇帝御筆親題給他的金匾,飛龍將軍,得名於此。

  皇帝賜過他賞金萬兩、良田千畝,奇珍異寶數之不盡。賜過如花美眷——工部尚書之女,儀態萬方、豔冠群芳。他拒絕。食不過三餐,睡不過三尺,美人嬌妻,不及兵書萬卷。龍任宇是朝中出了名的怪胎。

  這次,皇帝又賜婚。

  諸葛鏡君,諸葛山莊大小姐,容顏出眾先且不提,單她身後的諸葛山莊,富甲天下、名震江湖,儼然皇帝的第二國庫。當年若非諸葛山莊的當家人支持,靖難之役,難成局面。

  但這次,他沒有拒絕。諸葛鏡君,將成為名副其實的將軍夫人。

  聽說,將軍府上已為迎親忙碌開來,張燈結綵。數十年不見的熱鬧。

  下個月,二月初二,龍任宇歸京之日,便是成親之時。

  所有人皆以為這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連皇帝都沾沾自喜,認定自己促成一樁千古美事。

  對,每個人都這麼想,除了諸葛鏡君。

  諸葛山莊依山傍水,亭台樓閣氣勢渾然,不輸皇家。今夜月圓,滿天銀輝融化一切棱角,連大門口那對青銅獅子都比平日溫柔,滿苑紅梅正當盛放,幽香沁脾。山莊裡侍女穿梭、僕役繁忙,來宣婚指的劉公公乃皇上心腹紅人,自然貴不可言,當好好招待。

  到處都是花好月圓的好景緻,好氣氛,好盼頭。

  “婚指不是皇上下的,是你下的,對麼?”

  諸葛山莊最大的的書房裡,燭光在諸葛鏡君冰涼的瞳孔裡跳躍,她狠狠凝望那坐在書桌前舉卷閱讀的男人。

  “那是你的幸福。”諸葛雋目不斜視,手裡那卷《史記》似是他的整個世界。雖然從剛才到現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一頁都沒翻動。

  “你無權決定我的將來,”諸葛鏡君走到桌前,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也希望這個男人看清她的臉,“你給了我一個姓氏,但那不代表我是你的專屬物。”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4
一二六

  諸葛雋微微抬頭,手指掂起書的一角,輪廓鮮明的臉孔因為角度轉換,完全被燭光點亮。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可時間似乎對他寵愛有加,不曾染指他的外貌分毫,除了幾縷附著兩鬢的銀絲,他的模樣與她當年初見他時毫無差別,依然沉穩練達,依然風華正茂。

  “你當然是我的。”諸葛攜的語氣平靜得像跟閒雜人討論天氣一樣。

  諸葛鏡君臉色一變,一直強作冷硬的眼神被某種力量撼動,連呼吸都暫停了剎那。

  幽幽擅香索繞一室,靜謐之氣掩蓋住兩股微妙碰撞的情緒。

  “你聽清楚,”諸葛鏡君雙手握拳,用力撐在書桌上,身軀前傾,以挑釁之姿宣告,“我的幸福,與你無關!”說罷,摔門而去。

  《史記》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響。

  諸葛雋雙眉糾鎖,一手揪住心口,一手死死摳住桌沿,緊咬牙根,痛楚之色與方才的淡定判若兩人。

  一股力量似要從他心口奔湧而出,卻被他拚命遏止。

  豆大冷汗從額頭滴下,許久,諸葛攜才略略鬆開了眉頭,漲紅的雙眼漸漸浮出一層陰晦的灰翳,雖是小小一片,卻有吞沒一切的慾望。

  【二】

  她一點不稀罕諸葛這個姓氏,一點不稀罕“諸葛山莊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寧可不要踏進諸葛山莊一步,寧可不曾與諸葛攜相識,寧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簡陋的茅屋。

  諸葛山莊最偏僻的別院裡,諸葛鏡君獨自坐在架於水上的棧道上,人工湖的正中處,那座漢白玉砌成的“水月軒”,輕紗垂窗,曼妙飛舞,處處透著雅緻。

  山莊裡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軒”是諸葛攜為一個女人專門修築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奪天工,費了萬千心思。

  只可惜,這個女人只在水月軒裡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殞。

  此後,諸葛雋斷了通往水月軒的一切道路,燒燬停靠湖岸的小舟,任憑這絕美的建築孤立水中,在時間的流動下,褪去芳華,歸於死寂。

  水月軒,是諸葛山莊的禁忌之地。

  諸葛鏡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神情複雜地望著對面那籠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迴廊之間,似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裙白衣、裊娜生姿,連冰冷單調的空氣,也因為她優美無雙的步伐,滲出淺淺香味。有她存在的每個地方,皆如在暗處悄悄開放的蘭花,用最緩慢而低調的味道,深刻地佔據你的眼睛和心靈。

  除了她的母親,除了那個叫倪雪裳的女人,還有誰能做到這般境地。

  諸葛雋愛了她母親十八年,不,應該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諸葛鏡君垂下頭,濃重的無力感爬滿她的全身。如果,他愛的是別人,她還有自信跟對方一較高下,她還有力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一個歸宿,她還有理由為這一切理直氣壯。可是,他愛的人,是倪雪裳。

  這個女人不但是她的母親,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世上有兩種人不該針鋒相對,一是親人,二是死人。與親人對峙,連著一條血脈,終究是傷人也傷己;與死人較勁,差了那口生死之氣,賠上的只是自己的年華。

  諸葛鏡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愛上的人是諸葛雋,除了大罵她大逆不道痴人說夢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

  八年前,當諸葛雋出現在她與母親棲身的茅屋裡,將已經觸到死神手指的她從病榻上抱起時,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這個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們就不會有事。”

  男人說過的話,她只記得這一句。

  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裡,她體驗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安穩,那是一個跟母親的懷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著她走進了諸葛山莊,也讓她從此走進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諸葛,在母親病逝之後。

  當他在紙上慎重寫下“諸葛鏡君”四個字時,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種滿足與釋然。

  在這之前,她是沒有姓的,母親只叫她鏡君。

  沒有姓氏的孩子,意味著沒有父親。

  從她出世起,生命裡就缺失了這個重要角色。每當村裡的孩子笑話她沒有爹的野孩子時,她就會哭著問母親,爹爹去了哪裡?而母親總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一言不發,只是流淚。母親的眼淚落在她臉上,又燙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傷。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最愛做的事,就是對著水說話。不論是山間流動的清泉,還是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她總見母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水珠捧在手裡,出神地凝望,然後喃喃自語。

  她無法理解母親的行為,但慢慢地,她學會不再理會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一切。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會總讓母親掉眼淚。

  十歲之前,她都生活在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貧瘠山村裡。母親靠一手出色的女紅,替人繡花織補,換來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歲時,便已背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簍,上山采來各種藥草或者美麗的野花,交給母親拿到集市上賣掉。

  曾有一次,為了一株長在山壁的藥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只受了些皮外傷。

  當焦急的母親尋來,找到大難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邊哭,邊說著對不起。

  如果沒有諸葛雋的出現,她的生活應該就這樣靜止在這個村莊裡,清苦而平靜地延續,直到生命終結。

  一切都改變在那個炎熱的夏日。

  母親用盡所有銀兩,請來大夫,卻也治不好傷寒不癒的她。

  那年她十歲,躺在床上像躺在雲端。意識飛到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了軀殼,也不想回去。遠處,有個人影在模糊晃動,白色衣衫,親暱而焦急地喚著她的名字……

  鏡君,鏡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二七

  可是,真正喚醒她的,是諸葛雋,黑色的華服上繡著霸氣的金色雲紋,與夢中的身影相去甚遠。

  諸葛雋請來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貴的藥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沒能救回母親。

  母親飲下的,是鳩毒。

  她還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模樣,更像是沉入了一場美夢,只是這夢境,永不會醒來。

  當鏡君這個名字被冠上了諸葛這個姓氏,地位榮耀、富貴堂皇,近在眼前;父母雙親、天倫之樂,卻去了天邊。

  外界都當她是諸葛雋的養女,她卻從未將他看做父親,哪怕是他撫養自己至今。

  她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當然的身份,感受這這個男人的一切。他運籌帷幄時的意氣風發,他讀書寫字時的淵博儒雅,他疲倦時的慵懶恬淡,他微笑時的樣子,發怒的樣子,一切一切,八年時光,悉數收於她的眼底。

  他一直不曾娶妻。諸葛靜君明白,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絕的水月軒裡,從不曾離開,也不肯讓人靠近。

  要怎樣的愛戀,才能讓一個男人情長若此。

  諸葛靜君不敢深想,越想便會越失落。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經沒有機會靠近,那,就留在他身邊,遠遠看著也好。起碼,她跟他還有著同一個姓氏,總歸是另一種安慰。

  可如今,他竟要親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手裡,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知道,提出將她許配飛龍將軍的人,並非皇帝,是他。

  皇帝是諸葛山莊的常客,微服私訪乃家常便飯。那天,酒過三旬、賓主盡飲,陪侍在側的侍女親耳聽到諸葛雋向皇帝請旨,將她許給龍任宇。

  他應該是厭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從一開始,她就只是他對母親的感情的附屬品,他對她好,僅僅是因為她是倪雪裳的女兒罷了。對他有意義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兒。他養了她這只米蟲八年,夠了。

  諸葛鏡君越想,越傷心。

  冰冷的空氣與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軀,可手腕上,突然流過一陣奇妙的暖意。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個普通的琉璃鐲子,無色剔透,細看之下,隱隱有水光流動其中。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紀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親囑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這個鐲子。

  起初她沒有覺得這鐲子有何特別之處,可後來她發覺,每當她真正傷心難過的時候,這鐲子便會從冰涼變得溫暖,用一種微小但奇妙的力量,親切的安撫她低落的心情。像一隻屬於親人的手。

  她握住琉璃鐲,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難過對不對……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

  話剛說完,她便開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隻鐲子說話。

  她的情緒,在現在與過去穿梭,太專注,連身後何時多出一個人都沒有覺察。

  【三】

  我聽到了那第一聲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幾乎只剩下半條命的她,把那個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摟在懷裡。

  那是我第三次見到她。

  她與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為了救她,放棄了我。

  第二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為命,你儂我儂。

  第三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已經形神俱滅,她與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這個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願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給了我這只頑劣的樹妖一條嶄新的生命,給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與美好,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惦念。可是,當我知道,我只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替身時,他為我構築的完美世界,瞬間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這個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從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個活死人,在浮瓏山上過著幽靈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邊一直有一條名叫敖熾的孽龍,陪伴或者說監視著我,我對自己的存在感會更加懷疑。

  對,那段時日,與我而言的定義,就是我活著,但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我答應過敖熾,三年之內不離開浮瓏山。

  那條孽龍雖然粗枝大葉,惹人討厭,卻也知道什麼叫做觸景傷情。

  可我還是違約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個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這個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經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

  說過要放棄,說過要放手,可我還是無法自制地從一切留有他痕跡的地方,尋找莫名的懷念與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們的,可是在這個孩子降生的剎那,我居然笑著流了眼淚。

  也這孩子同時出現的,還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涼雨絲。

  如果我沒記錯,這片山地已經有許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淺淺的龜裂。

  她是水神的女兒,她的降生,也許同她父親逝去一樣,用生命滋潤這個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著那張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的小臉,那對黑葡萄般的透亮圓潤的眼睛,在轉向我所在的方向時,卻漸漸止住了眼淚。這孩子,居然對著我咯咯笑了,沒牙的小嘴咧開著,把小臉蛋拉扯得更像一隻紅撲撲的蘋果。

  這樣的笑容,觸動了我心裡最纖弱的一塊地方。

  深吸了口氣,我轉身離開。

  我希望這個孩子幸福。

  這個念頭,只是剎那。然後我很快便鄙視自己的“自作多情”,這是他跟別的女人的孩子,幸福與否,與我何干?

  矛盾著,我回到了浮瓏山。當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後,免不了被那隻暴躁又多嘴的孽龍臭罵,說我總喜歡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無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物種。有意義還是沒意義,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後一次見到倪雪裳,是在諸葛山莊裡,那座叫水月軒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葉靈符給她,這個用我原身上的樹葉製成的符紙,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經,不管我跑到哪裡玩耍,只要子淼燒掉葉靈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當她與我對面而視的時候,我總有照鏡子的感覺。

  我與她,長得實在太像。呵呵,怎麼會不像,子淼當年便是回憶著她的模樣,賜我人形。

  她美麗依舊,可畢竟已是肉身凡胎,歲月還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留下風霜滄桑。

  而我是一隻妖怪,時間對於我的外表,不具備任何意義。

  她會老去,繼而死亡,我卻不會。

  我是否該產生一絲優越感?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二八

  沒有,不但沒有優越感,我內心深處對他的羨慕,更加深刻。

  我恨她,也羨慕她。恨她早我一步佔據了那個男人的心,羨慕她有一段完整的感情,雖然他們終究天各一方,可子淼的感情,從開始到結束,只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是另一種難得的完整。

  “子淼一直將這葉靈符當成紀念,放在身上。”她朝我淡淡的笑,“見鏡如君,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就取好的。說無論男女,都叫鏡君。我一直不明白他起這個名字的緣故。直到他離開後,我梳妝之時,見到了鏡中的自己。”她垂下長長的睫毛,“我才明白,他一直掛唸著鏡子裡的人,那個跟我有著相同模樣,卻生活在另一個我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得人。”

  我沉默了許久,居然酸了鼻子。

  “你燒掉這僅有的葉靈符,不會只是告訴我你女兒名字的來歷吧?”我用揶輸的口氣,成功掩飾了自己的難過。

  她朝我跪下。

  我心下慌亂,扶她不是,不扶她也不是,傻子一樣僵硬在那裡。

  “請你保護鏡君,在她還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

  這就是她找我來的目的。

  我暗自鬆了口氣。

  若她知道,她女兒當年採藥時摔下山崖,若非我在,她蔫能只受點皮外傷;若她知道,從她女兒降生開始,我一直在她身邊,從她牙牙學語,看到她能跑能跳;若她知道,是我化身農夫,叫她識別山中藥草,否則她小小年紀,怎會從無差池。

  這孩子的父親曾教給我許多東西,如今換我教他的女兒。

  甚至她十歲那年重病,我已準備了上等靈藥,卻被另一個男人搶了先。

  我看著她們母女被接進了諸葛山莊,猜測著她們今後的生活。

  不管怎樣,不用漂泊浪蕩,不用食不果腹,有錦衣美食,良宅無數,對她們來說,算是最完滿的歸宿吧。

  被諸葛山莊所庇護的人,何需一隻樹妖來保護?

  倪雪裳不說緣由,只求我應允。

  我閉緊嘴唇,不回應。

  離開水月軒時,我見到了熟睡中的鏡君,恬淡安寧,尚還稚嫩的眉眼,已依稀透出他的影子。

  我喜歡她的名字,一如當初我喜歡自己的名字一樣。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對於子淼,我已經恨不起來了。看到那熟睡中的小女娃,我竟然只有憐愛,沒有其他。

  “管好你自己吧。”我故意冷冷挑眉,不允許自己的柔軟被這個女人發覺,心裡,已經答應了她的請求。

  雖然我只是一隻還不夠強大的妖怪,能力有限,可是,我會保護這個叫鏡君的孩子。因為,她是子淼的女兒。

  行內人說起諸葛雋,又敬又怕。敬他年歲不大,卻能撐起一片浩大事業;怕他一介凡人,卻行事狠絕,愛必奪之,恨必除之,想要的東西一定會拿到手,不擇手段。

  有人說,諸葛雋最厲害的武器,是異於常人的慾望,支撐他攻城掠地,戰無不勝。

  這個晚上,我與外出歸來的諸葛雋擦肩而過。

  當然,他看不見我。但,我從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了一點奇怪的氣味。

  我回頭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卻從那軀殼之下,看到某種危險的信號。可是我只是修為尚淺的小妖怪,感應力太低,無法準確描述諸葛雋身上所滲透出的,究竟是什麼。

  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的目光仍舊沒有從那個方向收回。

  諸葛雋……

  我牢牢記下了這個名字。

  當我離開諸葛山莊的翌日,倪雪裳服毒自盡,走完了她不算長的一生。

  當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終於明白當年在我跟她同時遇險的時候,子淼為何救她不救我。並非全因她是他真愛的女人,而是她真的太柔弱,柔弱到不能承受任何傷害,不論是身體或者心靈。若不是幼女尚無託付,她的生命會終止的更早吧。

  沒有了子淼,她連呼吸都難以承擔。

  對這個女人,我無意去評價她的“軟弱”,也許在世人眼裡,這樣的女人才更是可愛一些吧。當不得不做出一個選擇時,被犧牲的,往往是夠“堅強”的一方,理由只有一個——她沒有我會活不下去,而你不會,因為你比她堅強。

  每每想到這個,我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

  我去了她的墳前,放了一朵嬌羞半開的蘭花。

  默立片刻,我轉身離開。

  【四】

  “寒夜苦冷,不去安寢,在這裡發什麼呆?”

  諸葛鏡君被身後那個不甚禮貌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他並非山莊裡的人,三十上下的年紀,一身藏青長衫,腰挎佩劍,漆黑如墨的頭髮,以金冠齊束於頭頂,身形高大健碩,目光如炬,那張臉孔雖然俊美乾淨,卻始終透著被風沙侵蝕過的顏色。

  看到他,諸葛鏡君第一個聯想到的,竟然是諸葛雋,他跟諸葛雋一樣,都有讓人不敢逼視的氣勢,唯一不同的,諸葛雋是冰,在暗處陰冷,他是火,用熱量灼人。

  “你是什麼人?膽敢私闖諸葛山莊?”諸葛鏡君柳眉一豎,起身質問。

  “龍任宇。”

  諸葛鏡君腳下一滑,差點跌進水裡。

  “你……你不是在漠北巡查……怎麼……”她穩住身子,語無倫次。

  “只要想回來,隨時都可以。”他面無表情地端詳著諸葛鏡君,像在勘測一件物品。

  她強作鎮定:“為什麼來莊裡?這麼晚,難道你不該呆在你的將軍府?”

  “我只是迫不及待想來看看我未來的妻子。”他嘴角一揚,似笑非笑。

  諸葛鏡君霎時羞紅了臉,不知如何應對。

  龍任宇看著她窘迫的模樣,將視線轉向水月軒,道:“普普通通,無甚特別。”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是認真而嚴肅的。

  諸葛鏡君認定他在給自己評分。

  “對,我只是凡人一個,處處普通,配不上戰功赫赫的龍將軍。”她冷笑,仰起頭看定他的眼睛,“不過您放心,將軍夫人的位置,我從無興趣。縱是在庵裡做個姑子,也比這個強百倍。將軍請自便,鏡君告辭。”

  龍任宇被她孤零零地扔在了棧道上,她帶著些許孩子氣的背影,久久未在他眼中散去。

  “脾氣也不好。”他嘆息,“紅顏禍水,果是真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二九

  【五】

  “時間不多了。”

  臥房的帷幕後,諸葛雋赤著上身,端坐於銅鏡前,身後,有人手持一支硃砂筆,在他後背用力寫畫出奇怪的圖案。

  “天授印修補之後,還可以再維持一些時日,在它的作用徹底消失之前,我會找出解決之道。”

  “阿宇,重要的不是我,是她。”諸葛雋看著銅鏡中,被扭曲的自己,“唯有將她交託給你,我才可放心。帶她走,離我越遠越好。身體裡那個東西,力量越來越強,我已經沒有自信再壓制它了。”他笑笑,“唯有讓它與我一同下地獄。”

  “哥,我不會讓你出事。”龍任宇的臉,從暗處移出,凝重而堅決。

  他擱下手裡的筆,面有怒意,“當年你為了倪雪裳,已經幹過一樁蠢事,難道如今為了她的女兒,你還要再幹一次?你以為,讓她離開,再跟那個鬼東西同歸於盡,就是圓滿結局?”

  諸葛雋長長吐出一口氣,穿上衣服,苦笑:“我只是想彌補她一點什麼。也許,我選擇的方式很可笑。可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讓她遠離危險的辦法。她的父母,皆因我而死,如果連她都死在我手裡,我的生命便真是一個拙劣的笑話了,呵呵。”

  諸葛山莊的莊主諸葛雋,當朝飛龍將軍龍任宇,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卻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這個秘密,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與他們關係最“密切”的皇帝。

  可是,因為相命師一句“水火不容,必有一傷”,諸葛任宇從了母姓,更名龍任宇,且自幼被送出諸葛家,在遠離諸葛家的青峰觀長大,師從文武德行皆有口碑的赤恆道長。儘管兄弟二人不常見面,卻絲毫不損彼此感情,父母去世後,二人便是彼此唯一至親,兄弟之情更顯珍貴。

  “師父一定會有辦法.我明天就回清風觀。”龍任宇用力握握兄長的肩膀,眼中有凜冽的殺氣,“我不管他是六慾魔還是七欲魔,總之,但凡想傷我家人的,管它是人是魔,我龍任宇必要它灰飛煙滅!”

  “你說,這是報應吧。”諸葛雋拍拍弟弟的手,自嘲地笑,“你對家人如此珍視,別人又何嘗不是。而我當年為了那一己之私,竟與那妖怪做了交易,生生害死了子淼形神俱滅,更間接害死了雪裳。現在,連鏡君都被我連累。呵呵,諸葛雋空有一副好皮囊,底下,不過是一個可恥又醜陋的魂魄。”

  “哥……”龍任宇一時語塞,嘆氣,“愛不得,求不到,的確讓人瘋狂。當年確是你錯了……”

  他的話音未落,右手突然本能地握住了劍柄,快速移到臥室門前,猛地拉開了房門。

  一聲驚呼,諸葛鏡君從外頭跌了進來。

  諸葛雋走過來,沒有責備,也沒有怨氣,只平靜地問:“你聽到了多少?”

  諸葛鏡君咬緊下唇,半晌才道:“全部……”

  室內的氣氛,無形的壓迫感漸漸聚攏。

  【六】

  青峰觀裡的丹房,藥香繁繞,紫煙微。已近百歲。白髮白眉的赤恆道長,手執細劍,劍尖直至諸葛鏡君的咽喉。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黑色錦囊,尚來不及收入懷裡。

  “請物歸原位。”道長氣定神閒,“行竊終非光明事,莫壞了諸葛家家聲。”

  諸葛鏡君搖頭,咬牙道:“修行之人,難道不以除魔衛道為己任?明明身懷法寶,偏偏見死不救,道長,這也是光明事?”

  “小妮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赤恆的劍,放低了些。

  這時,房門被撞開,龍任宇衝進房內,見這正對弈的二人,不禁變了臉色。

  “師父,這丫頭不知輕重,您莫要跟她一般見識!”他握住赤垣執劍的手,又對諸葛鏡君呵斥道,“還不趕快將東西返回去!帶你來道觀,是救援,不是行竊!”

  “他見死不救!”諸葛鏡君誓不低頭,很恨看著這牛鼻子老道,“他自己說,唯有畢方靈珠可誘出那妖怪,可他又死不肯將此物相借!不是見死不救是什麼?”

  “咳……”老道一跺腳,收了劍,指著諸葛靖軍的鼻子道,“畢方靈珠只能誘出,不能消滅,你可知將那六慾魔誘出軀體之後,又會發生何事?”

  一陣刺骨寒風,將老舊的門窗撞得嘩嘩作響。

  嗚嗚的風聲,湮滅了屋內三個人的聲音。

  許久之後,風停雲開,半彎月亮勉強從黑幕下探出,道觀內四下俱寂。

  “我是水神之女,雖然只有一半仙家血脈,但你說的那些事,或許不會在我身上發生。”諸葛鏡君在長久的沉默後,朝赤恆微笑。“鏡君,你可知道,”龍仁宇看著這個倔強的讓人無奈的丫頭:“如果事態的發展,是你所不期待的那個‘或許’……”

  “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她打斷他。

  赤恆將劍往地上一扔,搖頭直喊:“孽緣!孽緣!”

  “良緣還是孽緣,有那麼重要麼?”諸葛鏡君垂眸一笑,“重要的是,我知道要做什麼,就夠了。如果真是一場孽緣,那就請在我身上終止。我只想他好好活著,不管他曾經以愛的名義,犯下了怎樣不可原諒的錯誤。現在的我,跟曾經的他,是相同的。為了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諸葛鏡君緊握著手裡的錦囊,在晨曦的微光下,踏出了青峰觀。

  【七】

  當素有“妖魔界百曉生”的蟲人給我帶回我要的消息之後,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殺諸葛雋,我枉生為妖。子淼,本該好好活在世上,哪怕陪在他身邊的人不再是我。

  對於子淼的消失,我的徹骨之痛一直都在,十八年來,除了疼痛,我偶爾也會懷疑,天界那幫老東西,怎會這麼快便知道了他與凡間女子相戀?我還一度懷疑是跟子淼有過過節的孽龍告密。在孽龍斬釘截鐵的否認之後,心力憔悴的我。沒有再去追究導致這場劫數發生的真相。在那段時間,我的心裡,除了空茫,還是空茫。

  可是,十八年後,當我殘缺不全的心日漸復原,當我看到子淼的女兒即將出嫁,當我知道她愛上的男人就是諸葛雋,就是那個當年讓我嗅到某種不可言狀危險的男人時,我好奇心作祟也罷,無聊省事也罷,我找來了那些終日在三界遊走,靠打聽消息賣錢的蟲人,要他們去查諸葛雋的底細。

  無心插柳的打探,卻引出了另一個讓我五雷轟頂的真相。

  報信的蟲人,在看到我知道這個真相的眼神後,連酬金都沒拿就逃之夭夭。

  我坐在浮瓏山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在呼號的寒風裡,從日出坐到日暮。

  浮瓏山的風景,我看了千百年,卻從未像今天,所見皆是一片血紅,天空、雲層、霧氣、山石。

  我的眼睛,我的每條血脈,都被一種叫憤怒的情緒漲滿。

  諸葛雋,諸葛雋……我的指甲狠狠摳進了堅硬的岩石。

  向天界告密的人,竟是他。

  十八年前,為了“拿回”他認為本該屬於他的倪雪裳,他竟於那種叫六慾魔的邪崇妖物締結盟約,以自己的身體,交換倪雪裳與子淼的天人永隔。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