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70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三〇

  以前,我聽子淼說過,妖魔界最陰暗的沼澤地裡,滋生著一種叫六慾魔的妖怪,形似蜘蛛,六頭六眼六足,專以滿足人類的慾望為誘餌,與那些強烈渴望達成某種慾望的人類建立盟約,用它們的妖力獲取對方最想要的一切,但,作為交換條件,它們會進入對方的身體,或快或慢的蠶食掉這個“宿主”的一切,成為這個軀殼的主人,不僅如此,於人類完美結合之後的六慾魔,會逐一吃掉這個人身邊的每個人,吃的人越多,這怪物便越強大。

  當然,在締結盟約時,六慾魔肯定不會告訴對方這些,它們只說,我會替你滿足一切慾望,你只需將身體借我暫住幾日,帶我元氣恢復之後,自會離開。

  一旦允許六慾魔進入自己的身體,便休想它再離開。從此之後,自己的身體裡將有一個洋洋得意的陰暗聲音隨時提醒——對不起,你的身體,你的身份,很快就是我的,從你最在意的人開始,你身邊的一切,都會成為我最心愛的食物。

  千萬年來,上當者眾。

  子淼說過,六慾魔是世間最生生不息的妖魔,只要人類還有近乎瘋狂的慾望,它們就有存在之地。

  有所求,有所盼,有這樣那樣的慾望都是很正常的事。但,能夠駕馭慾望的才是人,被慾望駕馭的,只是怪物。

  諸葛雋,就是從一個人變成怪物的最佳例子。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諸葛家產業到了他手裡之後,會以此般瘋狂地勢頭增長,也明白了曾經溫柔甚至膽小怕事的他,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狠辣決絕,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這些,都是六慾魔在蠶食他肉身與心靈的表現。這妖魔,將人類的慾望扭曲擴張到無限大,妄圖用這種畸形但很強大的力量,以宿主為起點,繼而吞沒整個世界。

  倪雪裳,便是諸葛雋最大的“欲”。

  諸葛雋與她本是青梅竹馬,諸葛雋愛她入骨,兩人的親事老早已經定下,誰料,子淼的出現,全盤毀掉了諸葛雋的美夢。

  他不能理解,雪裳與自己多年的情誼,竟敵不過一個在洞庭湖畔與她偶遇的男子。

  雪裳對他有愧,告訴他,自己與子淼,乃是宿命之緣,從天地初開之時,從她還是天界那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開始,她便只屬於子淼一人。就算她因這段緣分被貶凡間,輪迴數載,子淼終會找到她,他們二人,是彼此命定的人,這個事實,永不更改。

  那一天,他默默的離開,無比的沮喪與恨意,以及不惜一切也要搶回雪裳的慾望,徹底湮沒了他……

  六慾魔給他的許諾是——讓子淼消失

  他毫不猶豫的接受了,在妖怪的契約上籤下自己的大名,敞開了讓六慾魔進駐自己身體的大門。

  天界眾神很快便知道了,堂堂四方水君竟與一個凡間女子有了戀情,還有了骨肉,這是對神的身份最大的褻瀆,丟盡天界顏面。那些曾經與子淼有嫌隙的神仙,更是趁機落井下石,紛紛上奏天帝,以三年大旱懲戒人間,讓那些卑賤的凡人知道,神仙是高不可攀的。

  他們的所作所為,終是逼得子淼以自己的全部精元化作甘霖,潤澤人間,救滄桑於水火。

  子淼的消失,換來人間平安,與我的長痛不息。

  諸葛雋,你拿什麼來還?!

  這十八年來,若不是他那個略懂道法的弟弟,以天授印鎮住他體內的六慾魔,這諸葛雋怕是早被這怪物吞個精光。但,既便如此,六慾魔的魔性還是時不時的影響著他的心智,除了體現在擴張諸葛家家勢上的極端行動之外,連強行為子淼的女兒冠上自己的姓氏這種小事,都讓他有異常的“滿足感”。

  只是,六慾魔在他體內越久,力量會越大被強制蟄伏的它,終有徹底醒來的一天。而龍任宇的天授印,至多有十八年的威力,如今已不太能壓制住它了。頂多再過一個月,六慾魔必然將諸葛雋全盤替代,屆時第一個遭殃的,便是諸葛雋身邊最親近的人。

  諸葛鏡君,難逃一劫。

  而我所知道的,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便是在六慾魔掙脫天授印的威力之前,殺掉諸葛雋。如此,六慾魔會跟隨他的宿主的性命一道,消失無蹤,天下太平。

  可是此刻,諸葛鏡君望向他的眼神,情不自禁浮於我腦海。

  那是世間最真摯,最深切,最愛慕的訊號。

  是啊,我若動手,殺的,是他最愛的男人。

  而鏡君,子淼的女兒,是我最希望她幸福的人。

  這般的矛盾,讓我頭痛欲裂。

  最後,我深吸一口氣,從岩石上跳下,快步朝山下走去。

  【八】

  諸葛雋躺在床上,氣息平穩,與睡著無異。

  可是,龍任宇卻橫倒在距臥房大門幾步之遠的地方,渾身透濕,像被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

  屋內一片凌亂,有爭鬥過的痕跡。

  困住龍任宇的,是一層還不夠老練的水之結界,那是子淼最擅長的法術,也是身為水神的天生神力。只是,他的女兒還用得不夠純熟,或許只是情急之下的胡亂發揮。

  但,這也足夠困住龍任宇這個凡人。

  龍任宇當然看出我不是人類,他的直覺也告訴他,我是此刻,他唯一可以信任以及求助的對象。

  我解開了縛住他的結界,儘管如此,他還是無法站立。就算只有子淼一半的力量,諸葛鏡君這一招,依然不是他這樣的凡夫俗子可以承受的。我估計起碼三日之後,龍任宇才能恢復如常。

  這就是神的力量。

  “她……吞了畢方靈珠!”龍任宇連我的身份都不問,急切喊道,“去找她!快!”

  這個笨蛋!!

  我心中大罵,皺了眉頭,飛速奔出諸葛山莊。

  畢方靈珠這玩意兒,是用上古神物畢方鳥的羽毛練成的寶珠,事實上這珠子本身並沒有多麼神奇的力量,唯有被人吞下之後,與人類的元氣相合,才會產生一種神奇的“吸力”。能夠以火神畢方的至陽之力,將一切來自極陰之地的妖魔吸入自己體內,以肉身為牢,讓這些妖魔永遠無法逃脫。

  曾有一些玩命的術師,用這個玩意兒來捉妖。

  可是六慾魔不是普通的妖怪,它們以人類的慾望為最根本的“食物”,一旦進入人體,只要你心中有“欲”,它們就有本事借此滋生壯大,除之不盡。

  你諸葛鏡君,豈會是無慾之人?!

  就算用畢方靈珠將諸葛雋體內的六慾魔吸進自己體內,依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不過讓六慾魔換一個新宿主而已。而且,這個宿主對六慾魔來說,利用價值會比諸葛雋大。

  因為諸葛鏡君有半神半人的血統,這麼胡亂使用畢方靈珠,加上一隻已經在諸葛雋體內隱藏了十八年之久的六慾魔,我委實不敢推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熟悉她身上的味道,要找到她不難。

  她去的方向,朝著煙雨隙。

  我知道,穿過煙雨隙,就是方圓百里內就高的懸崖,崖下,有個深不可測的水潭。那是一處落下去,便沒有機會再出來的絕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三一

  【九】

  被我猛然掀開橋簾下,露出一件精美無匹的紅色嫁衣,可嫁衣下的臉孔,不是美若仙子的諸葛鏡君,而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生出六隻眼睛的醜陋頭顱。

  “啊!!妖怪啊!!”看到這一幕的人,尖叫著逃走。

  那六隻不斷轉動的眼睛,等著我。

  我確定,面前的“妖怪”,是諸葛鏡君無疑。

  這就是她濫用畢方靈珠的後果!

  從諸葛雋內吸出來的六慾魔,正以超出尋常的速度蠶食她。

  一陣瑩瑩嗡嗡的怪聲從她體內發出,這個醜陋的頭顱突然開始左右搖擺,那六隻眼睛分明透出痛苦之色。

  頭顱越搖越快,快到我只看到一團晃動不止的灰影,這情景,詭異至極。

  待到這個異常的“運動”停止時,諸葛鏡君蒼白的臉孔,出現在我眼前。她用力咬住嘴唇,雙手死死摁住頭顱,自語道:“堅持住……你是諸葛鏡君,不是妖怪……在到那裡之前,不能讓他控制住……”

  她從橋子裡出來,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跑,鮮豔的衣裙被雨水污泥染得污糟不堪。

  我想,我沒有猜錯。她要去的地方,是那塊絕地。

  葬身深潭,屍骨無存,是徹底解決六慾魔的最好辦法。她一定是這麼想的。

  時間已經不多,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身形。

  “鏡君!”我喊她的名字,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頭,眼神焦躁而陌生。

  “你是誰?放開我!”她瘋子一樣想掙開我的手。

  “你哪裡都不許去!”我手指一晃,一張符紙夾在指間,快速貼在她的背心上。

  白煙從符紙下冒出,她痛苦的喊出了聲,身體凝固在原地。

  可是,出乎我意料,不過片刻,便有一層黑霧自她身體湧出,竟生生將我的定身符給衝落下來。

  她的頭顱,轉眼間又化成了醜陋的形態,動彈不得的手腳也有了活動的跡象。

  我知道我並不是一隻很厲害的樹妖,起碼現在的修為還不夠,但也沒想到自己的法術會這麼快就被那隻六慾魔給破解掉。

  剎那,被限制住行動的人,變成了我。眼前這不人不鬼的諸葛鏡君,手臂變得蛇一般綿軟尖韌,竟一圈一圈纏繞住我的雙臂,再從手臂延展到我整個身軀,接下來,自然是我的脖子。

  我居然無法掙脫,困住我的手臂,沒有重量,且有力量,仿若一條結實的鎖鏈,透過皮肉,直接箍在了我的骨骼上。

  “不要……”危急時刻,她痛苦地搖頭,那張怪臉又變回了她原本的模樣。

  她的體內,兩股力量在不斷交鋒,一個是人性,一個是魔性。

  當你看到一個人,不斷在你面前變幻著摸樣,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魔,在別的場合,一定會覺得滑稽不己。可我現在笑不出來,如果諸葛鏡君的自我掙扎失敗,我會成為那隻六慾魔的第一個食物。

  一聲怪異的長嘯之後,她停止了變幻,頭顱定格在妖魔的形態,而且,不但有六隻眼睛,連頭顱也開始分裂,從一個變成了六個,每個頭上的嘴巴都大張著,露出青色的利齒。

  那些凶悍的轉動的眼睛,朝我身上投下貪婪的光。

  我從不畏懼死亡,可我不想死在一直這麼齷齪的魔物手裡。何況,我死了,子淼的女兒要誰來救?

  我彙集體內所有靈力,要掙脫,可是,越用力,纏著我的手臂越緊。我使出去的力量,好像起的是反作用。

  那些囂張扭動的頭顱,露出怪異的笑容,嘴巴越張越大,然後,不約而同地朝我的身軀咬了過來。

  我閉上眼,將頭扭向一邊。

  千鈞一髮之際,一陣灼熱氣浪從我的耳畔擦過,伴著一聲閃電劈過天際時才有的聲響,被箍得快窒息過去的我,突覺得身上一鬆。

  睜眼一看,那兩隻蛇一般的手臂竟鬆開了去,魔變的諸葛鏡君,被一股剛烈的力量震開了去,重重跌在離我十尺遠的地方。

  我回頭,一隻紫鱗覆身的巨龍,昂首立尾,停在空中,粗大的鼻孔朝外冒著熱氣。

  孽龍敖熾?!

  我吃了一驚。

  諸葛鏡君從地上爬起來,六個頭顱難受地晃了晃,漲的血紅的眼睛憤怒地瞪著半路殺出的敖熾。

  她怪叫一聲,竟騰空而起,不怕死地朝敖熾撲去。

  敖熾看她的眼神,像看一直討厭的蟑螂,這條總是不可一世的孽龍,打呵欠般張開了嘴。

  “不要傷她!她是子淼的女兒!”我大叫。

  以敖熾的火爆性格,不出手則罷,一出手便是毀滅。

  可是,他好像完全沒聽到我的話。

  一股鑲著湛藍邊緣的金色火焰,從他的口裡噴出,將撲來的諸葛鏡君瞬間包裹住。

  我看到被火海包圍的她,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拚命扭動著身軀,做無意義的掙扎。

  東海龍族,善水善火,這條無法無天的孽龍,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我眼見著諸葛鏡君在熊熊火焰之下,化作了一大塊漆黑的碳狀物,從天空中掉落到地上。

  敖熾收回火焰,化回人形,走到那“黑碳”旁邊,嘖嘖到:“熟了……”

  “敖熾!”我急怒攻心,上前狠狠揪住他的前襟,“你瘋了麼?你燒死的是子淼的女兒!是他的女兒!”

  “我救了你的命呢!”敖熾強調。

  “誰要你救!誰要你胡亂噴火!”我語無倫次,恨不得咬死這個自作主張的男人。

  “瘋女人!”敖熾聳聳肩,一副不與我一般見識的高姿態。

  就在這時,那塊“黑炭”突然有了奇怪的動靜。

  我定睛一看,無數條裂紋在上頭延伸,隱隱有藍色的光芒從每道裂痕裡耀出。

  只聽噼啪一陣響動,“黑炭”被那些藍光驟然割裂出來,碎成無數塊,飛濺四周。

  一個完好而正常的諸葛鏡君,閉著眼,蜷著身子,躺在“黑炭”碎開的地方心口微微起伏著。看上去像一隻忽然破繭的蝴蝶,正在安然休憩。

  而那些黑炭的碎片,竟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行起來,最後彙集在一起,變成了一隻六頭六眼六足的黑色蜘蛛狀怪物,慌慌張張的朝前爬去。

  敖熾只動了一根指頭,一道閃電從指尖飛去,準確擊中了那個怪物,唧唧的怪叫聲後,怪物化成一堆黑灰,轉眼就被吹過的寒風清掃得乾乾淨淨。

  “那……那是……”我看的有點呆。

  “不就是六慾魔。”敖熾不以為然,“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傳說中如此詭異而厲害的六慾魔,眾多人大費周章想解決的難題,居然就這樣被孽龍給收拾了?

  我不太相信地瞟了他一眼,說:“不是說,除非六慾魔的宿主死去,不然他們是不會離開宿主身體的麼?”

  “道聽途說的事情太多了,什麼都相信的人是傻子。”敖熾驕傲地白我一眼,“我們東海龍族,天生有克制邪神的神性。我可以篤定肯定地告訴你,東海龍族吐出的海南真火,是清除一切邪魔的利器,被南海真火燒過的人,任何妖魔都無法在其體內停留。簡單說,我吐的火,不是為了毀滅,只是為了淨化。這個女人已經沒事了,以後,不會再有什麼六慾魔來打擾了。”

  “你怎麼不早說?”我一拳打在他身上。

  “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敖熾一撇嘴,不屑地說,“從來都是自作主張。”

  “你……”我自知理虧。

  孽龍陪了我十八年,這十八年來,我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對他視而不見。

  “懶得跟你多說。”我朝他吐舌頭,跑過去扶起昏迷中的諸葛鏡君,有些心疼地擦去粘在她身上的污泥。

  “好心沒好報。”敖熾不高興地說,“還不如讓六慾魔吃了你。”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記得我沒並有向他多提過諸葛鏡君的事情。

  “蟲人是無所不知的。”敖熾開始得意,“我付給他們的酬金,是你應許的十倍。還有,你賴那幫傢伙的帳,我替你還了。不用感謝我。”

  他的神態,像個偷吃成功的孩子。

  其實,我想跟他道謝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5
一三二

  可一看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模樣,所有感謝詞,全部被擋了回去。

  “她很快會醒把。”我看著躺在懷裡的諸葛鏡君。

  “頂多三天。”敖熾肯定地回答,“不過嘛,醒來之後可能會有些後遺症。”

  我心一驚:“什麼後遺症?”

  “海南真火雖然替她去除了六慾魔,但是也去掉了她體內大半的神力。”敖熾繼續道,“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不是什麼水神女兒,只是個平常不過的凡間女子。你要知道,我們東海龍族是異常強大,連神都不會放在眼裡。”

  聽了這話,我竟然有些釋然。

  當個凡間的女子,對她而言是好事吧。

  “送她回諸葛山莊吧。”我提議,“她醒來時,最想看到的人,肯定不是你跟我。”

  “隨你的便。”敖熾眼珠一轉,“等等,你難道不打算收拾諸葛雋了?”

  “如果我要收拾他,剛才在諸葛山莊時,就已經做了。”我吁了口氣,“六慾魔被強行吸出他這個凡人的身體,現在的他,也就比死人多口氣罷了。”

  “你真的放過他?”敖熾一百個不相信,“之前不是還一臉血海深仇麼?”

  “見鏡如君,你能體會這句話的意思麼?”我反問。

  “我討厭咬文嚼字。”他爽快地說。

  “每個別人,都是我們的鏡子,從他們身上,我們一定能照見自己。”我端詳著諸葛鏡君的臉孔,“諸葛鏡君也好,諸葛雋也好,他們幹的事,其實我們自己當初也做過;他們輾轉糾結過的情緒,我們當初也有過。每個有過慾望,有過執念的人,都是相似的。”我抬頭看他,“既然這樣,放過別人,便是放過自己。”

  敖熾仔細想著我的話,半響才說:“不懂,不過好像有點道理。總之,你不要再幹出這種差點被別的妖怪吃掉的蠢事,我就安心了。”

  我頓時窘紅了臉。

  我知道,從此之後,敖熾手裡又多了一條奚落我的把柄。

  但是,我從心裡,感謝他的存在。

  他把諸葛鏡君背在背上,一手扶住她,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

  雲端上,我們朝諸葛山莊的方向而去。

  我看著伏在他肩頭的諸葛鏡君,猜想她在吸進了六慾魔,打算與之同歸於盡的時候,為什麼要穿著嫁衣,以熱鬧出閣之勢,走向死亡之地。

  答案只有一個。

  為心愛的人披上嫁衣,是她最純碎,也最無法實現的“慾望”。

  我不知道將她送回諸葛山莊後,又會發生什麼。

  我只知道,當她醒來之後,最想見的人是誰。

  其實,放過諸葛雋,我心裡總歸是有個結的。

  但,比起這個結,諸葛鏡君的幸福,更重要。

  既然應允了要保護她,何妨好人做到底……

  【尾聲】

  我舉著一杯清水,從浮龍山的閃點灑下。

  天邊的陽光穿透了每一滴水珠,每滴水珠裡,都有一道微小卻奪目的七色虹光。

  這是我祭祀子淼的方式。

  昨天。我夢見了子淼,他牽了雪裳的手,微笑著朝我走來,那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暖。

  他們二人,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謝謝。

  夢境裡,也有諸葛鏡君的身影,我看見子淼,從自己眉心取了一滴瑩瑩水珠,放進了一個琉璃鐲,戴在了女兒手腕上。

  我問他,這是什麼?

  子淼笑著說,這是我留下的一隻眼睛。

  然後,我就被大嗓門的敖熾吵醒了。

  最近這段時間,他天天都在督促我修煉,並且教授我許多法術,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學。

  我在沒有踏足諸葛山莊一步,也沒有再以任何方式出現在諸葛鏡君的生活裡。

  我答應雪裳的事,已經辦到。

  如今的諸葛鏡君,已經不再需要我的保護,相反地,她已經在保護別人。

  但是,屈服於我淫威之下的蟲人,會不定期帶會她的消息,免費的。

  生活不是童話,有時候始終不能達到我們想要的完美。

  諸葛雋從六慾魔離開身軀之後,便一直陷於昏睡之中,群醫無策。

  諸葛鏡君一直留在他身邊,悉心照顧,像對尋常人一樣,與他說話,為他誦讀《史記》。

  時間在平靜安寧中緩緩流過。

  只是她的衣櫃裡,每年都會多一件新嫁衣。

  她說,總有一天,定有一件穿在她身上。

  我終於放了心,當一個人學會用希望代替慾望的時候,那邊是真的長大了。

  雖然我只是一隻樹妖,雖然我還不夠好,但是,我也在學著長大,學會希望,學會寬容,學會放下。

  這條成長的路並不太容易。

  但是,我會走下去。

  樹妖的將來,應該會跟現在很不一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6
一三三

  浮生物語·前傳 忘川

  【楔子】

  “要拿到它,你就得先找到她。”

  “我知道她在哪裡。也知道該怎麼做。”

  “那你為何還不走?”

  “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的想法,卻根本不阻止,甚至連一句規勸都沒有的傢伙。”

  “嗯,更正一下,是老傢伙。”

  東海,某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島上,有個名為“遺珠”的山洞,名字是很美好的,但,它是個監獄。據說,此地無人值守,有進無出。

  冬耳盤腿坐在洞中那片懸浮空中的碧水前,不滿地盯著這個矮小圓潤得像一粒湯圓的老頭,他的鬍鬚那麼長,長得都在他座下的三尺蓮花裡繞了幾個圈兒,最後垂到花瓣外了。

  他的卻是個老傢伙了。額頭上的無數道皺,都快疊一塊兒了,牙也沒了,撐不起兩片嘴唇,只好整天癟著,說話時,眼皮都懶得打開,總是眯著,讓人懷疑他是再說話還是在說夢話。

  他是遺珠洞裡的囚犯。

  關了多少年?為什麼被關?什麼來歷?恐怕連資歷最老的東海老龍王都不知道。

  當一個人被遺忘太久時,他的存在便與時間融成了一體,不著痕跡地流動,不會驚動任何人。

  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被遺忘”。

  當冬耳還是個孩子時,偷跑出去遊玩的她,被遺珠洞裡飄出來的香氣吸引,她跑進去,看到這個坐在蓮花裡的老頭,正捧著一隻砂鍋,悠哉地喝著湯,他身下的蓮花,漂浮在一片流動於空中的水上,清澈通透,綠波輕搖。

  她嘴饞,想飛到老頭面前看他喝了什麼湯,可是,怎麼也飛不進那片綠水之上。

  溫柔的水,牢籠般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冬耳卻成了遺珠洞裡的常客,她喜歡聽裡頭的“囚犯”——這個身高不超過兩尺半的小老頭說故事,更喜歡他把各種新奇但美味的食譜教給她,回去依樣畫葫蘆,做出來的必然是佳餚中的佳餚。

  越長大,冬耳越覺得他是她見過的,最博學也最有趣的老傢伙。

  “好吧,我走了。”冬耳站起身,綠水印在她淺金色的眸子裡,“這一走,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嗯,這是你的選擇。”老頭永遠都是不睜眼的,輕描淡寫地應著她。

  “在我離開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她許久前就問過,但老傢伙總用她還太小,說了也不明白這樣的話搪塞過去。

  “好吧。”老頭咳嗽幾聲,說:“因為嘛,我沒有答出一個問題。”

  “世上還有你答不出的問題?”她不信,“是什麼?”

  “我答不出來我是喜歡吃清蒸排骨,還是喜歡吃紅燒排骨。”他慢悠悠地回答。

  冬耳笑彎了腰。她會信才怪。

  老頭也呵呵地笑,胖胖短短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摸著他常年捧在懷裡的一個白玉瓷盤,盤底上,開著一枝栩栩如生的並蒂蓮。

  “知道你是不信的,小丫頭。”他笑得鬍子都飄了起來,“可是,是真的呢。”

  “我要走了。”冬耳轉身。

  “丫頭。”他睜開了眼,“當你做不出選擇的時候,答案就不問自明了。”

  冬耳回過頭,滿心的問號幾乎滴到了水裡。

  “我不懂。”她第一次見老頭子睜眼,第一次聽到他說這樣晦澀不明的話。

  “凡是做不出選擇的人,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他頓了頓,“只愛自己。”

  說完,他又閉上了眼,懶懶道:“洞口那株三葉草下,有個錦囊,你拿走吧。不到不得不看的時候,不要看。走吧,不要再與我說話,我累了,要睡覺。”

  好吧,她知道這老頭的脾氣,說不講話了,那是死也不會再開口。

  冬耳走到洞口,見到那株四季常綠的三葉草,一個繡工精緻的錦囊,繫著根紅色的繩,靜靜躺在那片綠色之間。

  進來的時候,明明是沒有的。

  她是拾起錦囊,卻不小心在錦囊的另一面發現一排小字——某某工藝品公司榮譽出品。

  這,顯然是外頭的,準確說是人界的東西。

  他是囚犯呀,與世隔絕,怎麼會……

  冬耳跑回去,舉著錦囊問他:“這裡是監牢,你是囚犯,不但出不去,甚至會隔絕一切法術到達外界,你是怎麼做到的?”

  老傢伙不睜眼,呼嚕聲綿綿長長。

  “還是……”冬兒一皺眉頭,“這裡根本就關不住你?”

  呼嚕聲像是在唱歌。

  “如果這樣,為什麼你還要留在這裡?”她不管,大聲問。

  “因為,我想不出釋放自己的理由。”

  他癟了癟自己已經很癟的嘴,繼續睡。

  冬耳不甘心地在他面前站了很久,最終還是離開了。

  洞口外頭,是一片紅得濃淡相宜,鑲著金線的晚霞,這個時候的東海,像個經了滄桑過了風浪,從洞悉一切人情世故的波瀾曲折裡,提煉出一種寧靜祥和的老者,一眼看去,跳動過速的心,都一下子穩住了。

  冬耳愛這片海水,喜歡這樣怔怔地看著它。

  千百年來,一直陪伴她的,也只有這片海。

  她要找的人,在海的另一邊。

  夕陽漸移,像隻手溫柔地撫過冬耳的身體。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在洞口的地面上,成了一條蜿蜒的龍。

  【一】空難

  我是一隻樹妖,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我在時間裡漂流了成千上萬年,無數的人在我的生命裡來來去去,有些人我永遠記不住,有些人,永遠忘不了。

  我在浮瓏山上跟花草鳥獸做過伴,也在人世間跟各樣的人類或妖怪經歷過悲喜苦樂;我當過那個懵懵懂懂的小侍女,也當過那個風光無限的老闆娘;我恨過人,也被人恨過;我愛過人,也被人愛過。

  身為一隻不老也不死的妖怪,我大概是活得太長了,長得沒有辦法去總結自己的生命,而我又這麼懶,懶得去撿回遺忘的過往。

  所以,就這樣吧,儘量快樂地活著。過去不能追回,未來不可掌控,索性將每個今天視如珍寶。這樣就夠了。

  這樣簡單的想法,在我結婚之後,更加明確深刻。

  不過,關於結婚這件事,我至今都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不真實感。

  飛機在雲層裡微微顛簸,我轉過頭,看身旁那個酣睡到流口水的男人,他的臉孔還是那麼出眾,放到哪裡都不會被淹沒半點光彩,哪怕是在這一臉憨容的睡眠下。千百年的時光,沒有在他的容顏上留下任何不良的痕跡,我想,這並不是時間太眷顧他,而是他太藐視時間。這個男人,藐視了太多東西,冒犯他的妖魔,阻撓他的障礙,威嚇他的危險,甚至他身為東海龍族應當遵守的“規矩”。

  從我認識敖熾的那天起,我就沒有見過任何可以凌駕於它之上的事物,和人。哪怕他在一場對戰中輸了,輸掉的也只是那一場仗,不是他這個人,那顆倔強高傲的頭,是必然不肯低下的。

  我自認為沒有他那麼強硬霸氣,但,我也從不肯輕易低下我的頭。

  討厭一個人,往往是因為彼此太相似;喜歡一個人,往往也是因為太相似。

  我“討厭”了敖熾上千年,曾經,我是那麼討厭他把我抓到無望海時,那不可一世的姿態;討厭他在我萬念俱灰要放棄生命的時候逼我在痛到骨髓的時光活下來;討厭他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我,管束我,要我學習各樣我毫無興趣的法術;討厭他孜孜不倦地學人類的樣子,每年都要送我一枚戒指。

  而我最討厭的是,他曾在我的生命裡突然消失了二十年,為了他身為東海龍族所應承的“責任”,在完全沒有告知我,甚至是故意欺瞞的情況下。

  那一年,他故意說了那過分的話,怒極的我,讓他立刻滾。他第一次這麼聽話,真的滾了。一滾就是二十年,只留給我一個怎麼也扔不掉,時刻栓在我手腕上的赤金紋龍平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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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我一定是在人界混得太久了,連自己的思維行動都被人界那些俗氣的道理影響了——見面又嫌,不見又念。真真是應了這俗話,我竟開始了一場近二十年的尋找,我不停地走,不停地找,但他,就像蒸發在這個世界了,不留給我半點蛛絲馬跡。我走得有些累了,於是在一座不打眼的城市裡,開了一家叫“不停”的小店,賣甜品,而光顧我的,除了人類,還有妖怪。他們不是來找我的麻煩,相反,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可我覺得,我並沒有為他們提供什麼了不起的幫助,大不了是為他們沏上一杯先苦後甘的浮生茶,聽他們將完一個故事而已。我從不認為他們會感謝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舉動值得被感謝或者記住。

  但到了最後,當我遇到了真正的敵人,身陷困境,危在旦夕的時候,這些妖怪們,竟不約而同來到我身邊,拼了全力要保我周全。

  關於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劫數,我己經不太記得細節了,也從不跟人說起,無非是一場妒忌與一場執念惹出來的禍事。但,又應了“因禍得福”這樣的俗話,那個滾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我生命受到最嚴峻威脅的關頭毫無預兆地回到了我的面前。

  於是我才知道了,這又是一個俗氣得像八點檔肥皂劇一樣的故事。

  離開我二十年,有苦衷,因為他是東海龍族,有守衛時間之軸,拯救地球的重任,他是把命都交出去的奧特曼,要與一切破壞人類和平的怪獸殊死搏鬥。他故意惹我生氣,只因為他怕自己永遠回不來,如果真的這樣,那麼,讓我憎恨他總比思念他好,起碼,我不會惦記一個討厭的人太久。

  連所謂的“苦心”,都這麼單細胞跟孩子氣,這就是我討厭了那麼久的男人。

  但最後的最後,這個在東海龍族裡出了名的孽龍敖熾,跟我這個從浮瓏山上下來的樹妖老闆娘,結了婚,在我們相識過後的第N個聖誕節時。

  我至今還記得,敖熾向我求婚時,我們的對話——

  我:給我三個理由。

  他:第一,除了我沒人要你了。第二,除了你也沒人能要我了。第三,我愛你。

  於是,不停甜品店的老闆娘找到了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於是,不停甜品店的老闆娘,關了店門,洗手作羹湯,嫁做它人婦。

  我知道,有人把我開店的這段經歷,我泡的那杯叫做浮生的茶,還有那些光顧我的妖怪客人們的事蹟,包括敖熾跟我經歷過的那場浩劫,寫成了一本叫做《浮生物語》的小說,聽說銷量還不錯,我還打算有時間去拜訪一下該書的作者,感謝她把我寫得那麼貌美如花,愛財如命。敖熾吵著要跟我一起去,他張牙舞爪地抱怨,說作者把他的英明神武描寫得不太充足,他要去抗議並威脅,要作者要麼修改原文,要麼重新寫個續集,把他當作絕對男主角對待,讓所有人黯然失色的那種style!

  我真怕有一天他被人當成神經病抓走。這般唯我獨尊的自大心態,只怕是生生世世也休想改變了。

  粗略地算一算,我們結婚已近兩年。在我不做老闆娘的這段時間,我們倆幾乎走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國家,我雖然不是人類,但我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好奇,並不遜色於任何人。敖熾還是那個鬼樣子,一會兒嘲笑我沒見過大世面,看到納斯卡高原上的地圖就驚訝成那樣;一會兒又在安第斯山脈的高原上,一邊訓斥大叫玉米棒的我吃相太難看,一邊把帶來的糖果大把大把地分給我們落腳的印第安村落裡的孩子們。

  在羅馬尼亞時,我們住進了吸血鬼開的旅館,他又罵我不長心眼,好好的豪華飯店不肯去住,非要到鄉間來住一家黑店,結果他不分青紅皂白把吸血鬼們狠狠教訓了一頓,差點現出原形燒了他們的店。後來我們才知道這群吸血鬼並不害人人家不過是正正經經做生意,偶爾配和當地旅遊部門搞個COS秀,裝成吸血鬼嚇唬遊客,搞搞氣氛而已。道歉他自然是不肯的,拿錢倒是很大方,賠償給吸血鬼們的醫藥費足夠他們再開十家規模更大的旅店。

  而當我們流竄到百慕大時,我偉大的夫君又開始抱怨海風太討厭,紫外線太強烈,早晚會把我曬成個黑面鬼,要是我變醜了,他就不要我了。他一邊抱怨,一邊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不動聲色地解決了好幾隻用歌聲誘拐人類靈魂的海魅,悄悄解除了一船乘客的危險。搞定之後,他又來罵我,說我哪裡不好去,非要來這個鳥不拉屎的百慕大。

  看吧,就是這樣,敖熾這個男人,總是教訓著,總是不耐煩著,總是叨叨著,有時我真會懷疑我嫁的不是東海那條孽龍,而是著名的囉唆帝唐三藏。你能想像一個當年可以對我武力相向,暴戾如刀鋒一樣的“惡徒”,身上竟然也藏著這麼婆媽這麼割裂的一面麼?我是花了不少時間才習慣的,而且我將這種不適應歸結於新婚綜合症,雖然我跟他認識了這麼久,但現在。一段加諸在我們彼此間的嶄新關係,不過還在蹣跚學步。

  我們本質上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而一旦跨入了“婚姻”這玩意兒,任何事便都要乘以二了。我跟敖熾,尚需時間去習慣。

  但,儘管他抱怨,儘管他囉嗦,可是這兩年來,不論我們去了哪裡,不論他表現得有多麼不情願,可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他一定會陪我去,只要是我想吃的東西,不管是在地球的那個犄角旮旯,他都會弄來。

  結婚之後,他一直有個習慣,睡覺時一定要抓著我的受。

  他說,等哪天抓著你的手像我的手抓住你自己的手時,說明我們之間之剩親情了。

  他白眼一翻,說,這樣說明,你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扔都扔不掉了。

  肉麻的歪理,他還能說的振振有詞。

  “我只是不想一醒過來,卻發現你不見了。”說完歪理後,他含糊地說了這句話,便把頭深深埋在枕頭裡, 鼾聲如雷去了。

  我看著他的睡臉,笑了笑。

  一直以來,我的手一到冬天就會冰冷,好像總是無法自行製造溫度,但,自從結婚之後,哪怕是冬寒料峭,我的手再也沒有冷過,因為,它們總是常常被包裹在 敖熾永遠溫熱的大手掌裡。

  哪怕是現在,在飛機上打個小盹兒敖熾還是習慣性抓著我的手。

  我們大概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人類夫婦,在世界各地遊玩時,我們規規矩矩地買機票,住旅館,正常使用各種交通工具,跟人討價還價,甚至吃完飯還會不依不饒地找商家要有獎發票,一不小心刮中五塊的話,我們會高興得像個瘋子。除了極個別特殊場合,需要我們露一點點“本事”之外,我們自己都快忘記我們是一對神藏法術的“異類”了。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掠過的雲朵,大約再過倆個小時,我就可以回到那座我離開了快倆年的城市了。

  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用“去”,唯有浮瓏山與這座叫忘川的城,我會用“回”。

  家,才是用來“回”的。

  我的“不停”還在忘川城的那條小街上。我計畫回去看看,然後往上一段時間,也許還可以把那幫聒噪的妖怪們叫來,大家開個茶話會?啊,還是不要了,如果它們知道我回來了,不知又會給我招來什麼奇奇怪怪的麻煩。不過,我恐怕得抽空去見見我那個干侄子鐘小魁,這小子曾發過郵件給我,字不多,卻讓我深刻意識到一個正處於青春迷茫期的少年,很需要我這個干姑姑當一下煩惱回收站。等等,還有九厥那個老東西,前些日子聽說他也要結婚了,還讓我準備好大紅包,這真是天大的八卦!誰能這個高要求高眼光的老男人甘心走進愛情的墳墓?我好奇死了!

  好吧,我要做的事還是蠻多的。

  飛機上,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敖熾的鼾聲抑揚頓挫,我在胡思亂想神遊太虛,機艙裡迴蕩著轟轟的聲音。

  突然,一陣異常的顛簸襲來,所有人的心臟都隨著座位的搖晃而暫時偏離了本來位置,膽小的驚叫出了聲,膽大的也嚇白了臉,低聲嘀咕。

  廣播裡傳出空姐甜美鎮定的聲音:“各位旅客,飛機遇到了一股強勢氣流,會有一些顛簸,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不要隨意離開座位。謝謝!”

  身為一隻妖怪,我對於一些意外的發生,總有超過人類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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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會墜機吧。

  果然的,在廣播還沒講完,在敖熾還半夢半醒地擦著口水,在所有人還抱著僥倖的心理祈禱一切只是“正常現象”時,我們聽到了一聲屬於機械損毀並引致爆炸時才有的巨響,飛機中部靠窗位置的乘客們,清楚地看到濃煙與火光從右機翼處滾滾冒出。

  整個機艙霎時傾斜,頭上的氧氣罩密集而慌亂地落了出來,當然,還有從頂上滾落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片混亂。

  此時彼伏的尖叫聲幾乎刺破我的耳膜。

  俯衝,失重,大腦供血不足,心臟抽搐,各種可以要人性命的恐怖感覺在每個乘客的身體裡爆發。對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值得被記住的經歷——身為一隻樹妖,我終於經歷了一次墜機事件,人生裡的“第一次”,又圓滿一項。

  大難臨頭的當口,唯有敖熾揉著惺忪睡眼,沒事人一樣問:“墜機啦?”

  “是,墜機啦”我淡定地回他。

  “靠!”

  飛機像一隻斷翅的鐵鳥,往一個不屬於它的方向墜去,地面不再是地面,是獰笑著等它粉身碎骨的地獄之口。

  沒有人回相信自己能生還。大多數人能做的,只是用力把頭埋到膝蓋之間,咬緊牙唸著各自崇拜的神靈的名字,救我,不想死,我們不想死。

  求生的慾望太強烈,強的我都聽到了。

  雖然我不是神,只是妖怪,但我可以實現你們的願望。

  碰撞的巨響,金屬的破碎,一場足以令人血脈倒流的驚天動地,在短短的幾秒後,完結在那片高高濺起,如大浪翻滾,有排山倒海之勢的水花裡。

  飛機墜落到了一片寬廣的湖泊裡,以一種相對溫柔的衝力。

  這個鋼鐵的大傢伙沒有沉,漂浮著,也沒有支離破碎,甚至連之前的濃煙跟火光也消失了,總體來說,這是一場比較完美的落水。大難不死的瞬間,我恍惚見到窗口外頭,有一道異樣的影子掠過,速度極快,一飛衝天。幸運的是,所有人都毫髮無損。機組成員迅速組織乘客們穿上救身衣,從緊急出口爬出了機艙。

  碧綠的湖水裡,頓時出了無數不斷游動的鮮明橘色,湖離墜機地點不算太遠,這又是一大幸事。

  我第一次穿救生衣,覺得有趣,敖熾死都不肯穿上這件“完全顯露不出曲線”的衣服,直接蹦到水裡,不耐煩地陪我游向湖岸。

  湖水被我的手指劃開,小小的水花在我的四周蕩漾跳躍,現在是初春,冬意不減,春意料峭,身邊那些拚命游動的倖存者……

  被凍得牙齒打顫,可我卻絲毫不覺寒冷,觸到我身體的每一滴湖水,好像都是暖的,而那種熱度,又不像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我自己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一般。這感覺很奇怪。

  我是樹妖,木浮於水是天性,哪怕我不會游泳,也不會被淹死,但,我不喜歡游泳,千百年來皆如此。我的內心,一直排斥被水包圍的感覺。

  記憶裡,只有一次意外落水的經驗,並不愉快。

  但,也正因為那一次的落水,造就了我跟熬熾糾結千年的冤孽債。

  湖岸上,撿回性命的人們千恩萬謝著。

  “幸好是落在了水上啊!”

  “幸好飛機沒爆炸啊!”

  “幸好沒沉到水裡啊!”

  可憐的人們,你們大概還沒有意識到,飛機墜毀時,不管是落到地面還是水面,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架飛機沒有爆炸,也沒有沉沒,這已經違反了你們的物理原理。

  如果,我跟熬熾沒有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候,動用我們自己的“本事”,把飛機“提”了起來,最後輕輕“放到”水面上的話……

  好吧,就當時神聽到了你們的禱告吧,這樣想的話,你們會比較容易接受。

  我擠著頭髮上的水,微微喘著氣。

  要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控制”一架飛機,丟於我來說,還是要耗費一點點元氣的。

  熬熾像只剛洗完澡的小狗一樣用力甩著頭髮,然後開始抱怨,說他明明要多玩幾天再回來的,就怪我,非要坐這個破航班。說完,有訓斥我平日屬於修煉,區區一架飛機就讓我氣喘吁吁,又不是他在身邊一起出手,看我怎麼辦。

  對於誇大自己重要性這件事,熬熾總有十二萬分的熱情。

  “你在聒噪的話,我們就離婚!”我不打口水仗,直接扔炸彈。

  “你……”他頓時閉上嘴,讓後悻悻德嘀咕,“我也是為你好!”

  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冤家不離婚,難道,沒丟夫妻都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來的麼?都說婚姻是一門學問,相愛容易相守難,要做好,並不容易。

  我好氣又好笑的看職別我的殺手鐧滅了氣焰的熬熾,這個單細胞的傢伙呀,會這樣陪我走多久呢?

  我沒來由地想。

  回頭看那一片湖泊,會有圍繞著它的這片樹林,總是眼熟。

  機長握著衛星電話,撥號,救援。

  一個多鐘頭後,一群由政府官員、醫務人員、警察叔叔們組成的救援隊神速趕到,將所有人從湖邊帶了出來,坐上幾輛大客車呼嘯而去。

  這時才知道,我們墜機的地點,是某某省某某市,一個叫做代縣的小縣城。

  代縣……

  我看指車窗外跑過的田野與房舍,傍晚的天空透著股濕濕的灰色。

  熬熾裹著毯子,以經睡熟了,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呼嚕聲不絕。

  我也會昏昏欲睡了。

  窗戶上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音,越來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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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我睜開眼,只看到密集的雨水從玻璃上覆下,外頭的世界變成了一塊塊模糊的斑點。

  “嘿,又下雨了,太好了!”司機高興地開起雨刷。

  “這下咱縣裡的春旱算是徹底解決了!”坐在他後頭的一個熟人樂呵呵的附和著。

  “可不是嘛,都旱了多久了!這幾天可算是老天開了眼了!”

  我眨巴眨巴眼,打了個哈欠,睡了。

  【二】夜禍

  “406房。”染著一頭金黃爆炸式捲髮的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把房卡扔到我面前,“熱水另收費,網線押金200,送餐到房間加收30%服務費。”

  我笑著道謝,抓了房卡離開,排在我們後頭的,還有好幾十號人,個個像等待上帝召喚似地,焦急的注視著這個一臉女王氣的鄉村旅店女服務員。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把我們安置在了這間據說是設施最好的“吉祥賓館”裡,說明天一早,市裡有專車來接我們去機場。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這裡的女服務員態度親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會更好。

  我回頭有看了看在前台不耐煩工作中的兩位女士,不是看她們誇張的髮型,而是一股盤踞在她們眉宇之間的,淡淡的烏青之氣。

  再看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服務員,每個都精神懨懨,呵欠連天的樣子。而且,無一例外的,她們的眉間,都有相似的烏氣。

  唯有被妖魔邪靈吸取過精元的人類,眉間才有此種顏色,繚繞不絕。

  回憶一路所見,這玳縣地處偏遠,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謂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這個小破賓館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陽之地,前為街市,後為田原,從臥室的窗戶往外看,後院裡還種著棵高大的老槐樹。

  風雨之下,街市中毫無人氣,田園上陰鬱一片,後頭的老樹枝葉搖晃,嗚咽有聲,看去只是徒生寒意。

  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愛。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

  所謂“設施最好”的賓館,房間裡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和一個缺了半隻腳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別的東西了,空氣裡注滿了灰塵與霉味。

  敖熾在長時間的忍耐之後,終於爆發了。

  他指著床,指著桌子,指著黴斑處處的牆壁,最後指著我,用最後一點理智問:“可以走了麼?要麼馬上回不停,要麼找個五星飯店吃大餐!總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本來也沒有打算留下,這些人已經安全了,我跟敖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到我們的城市。

  可現在不行,幫人幫到底,起碼得將這賓館裡不該存在的東西清理掉再說。

  照那些人的症狀來看,情況還不太嚴重,似乎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厲害的,哪可能只讓他們落個精神不濟,一口氣便將他們的性命吸乾才是。

  我將這事跟敖熾一說,他卻只是瞪我一眼:“這些人態度那麼差,活該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們呢,反正又死不了。”

  “現在是死不了,時間長了也熬不住的。沒遇到這事兒便算了,你我都看見了,不出手說不過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

  他哼了一聲,倒在床上,悶悶的問:“你留下來就因為這個?”

  不然還為什麼?!

  只是,他不問還好,問了,我反倒是覺得好像又不光是為了這件事。

  林子裡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裡講話——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

  我不搭理敖熾,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

  眼前,只有空蕩蕩的田原,不遠處,蔥蘢的實木鋪在起伏的山丘上,如果我不是幻覺一些閃爍不止的、魚鱗般的光點,正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對我眨著眼睛。搞不清到底是它們在看我,還是我在看它們。是那片湖水的光?

  雨變小了。清清潤潤的氣流,從傍晚的山水之間,精靈似地飛來,貼到我的臉上,身體與情緒上的所有倦怠與不適,都被抽走了。一點都不冷啊,這奇妙的晚風,若再配一場杏花雨楊柳舞,春天便這樣出來了。

  我閉著眼,手指從臉龐上撫過,一片薄薄的水,化進我皮膚的溫度裡,不是蒸發,是滲透。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舌尖舔去唇上的幾滴水珠,甜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甜味,似曾相似。

  說不出的懷念與眷戀,從每一滴雨水裡,藤蔓一樣攀爬到了心上。

  我忽然想到浮瓏山上,那個曾棲身的山洞,那一片長滿了青苔,終年都濕潤清涼的石壁,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也像剛才那樣,蘸了青苔上的露水,放到舌尖,淡淡的,喜人的甜味,讓我像只歡樂的小兔一樣雀躍。

  我以為我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可就在剛才,打開窗戶的一剎那,迷失許久的記憶被那陣糾纏在一起的風雨,驚醒過來。

  雨水的甜味,與記憶中那青苔上的水珠的味道,竟一模一樣。

  這樣清淡卻雋永的甜,獨一無二。

  砰!

  敖熾把我拉到一旁,粗魯地把窗戶關了起來,斥責道:“有病啊!下雨呢,還傻站在這兒幹嘛!你到底走不走?”

  敖熾的手掌,在我眼前上下揮動,失神的我這才醒過來。

  “你覺得我們掉下去的那個湖,眼熟麼?”我抓住他的手掌,很嚴肅地問。

  “每個湖都長得差不多,哪有眼熟不眼熟的。”敖熾一皺眉,怪異地打量我,摸了摸我的額頭,“墜機的時候撞到頭了吧?”

  “要走你走。我留下。”我直接拒絕,一屁股坐在床上,瞪著他,“你真的不覺得那片湖泊眼熟?”

  “我見過成千上萬的湖水,真的差不多模樣嘛!”敖熾被我逼得都快哭了,黑著一張臉使勁地撓著自己的頭髮。

  “經常撓頭小心禿頂!”我好心提醒一句,目光落在床頭櫃上,一本破舊的《吉祥賓館簡介》的冊子上。

  拿過來翻看,印刷粗劣的賓館照片下,是一大段對於吉祥賓館的讚美詞以及整個代縣的簡介。

  我的視線,在其中的一行文字上停住,倒退,向前,再倒退,反覆看了多次——代縣風景優美,民風淳樸,歷史悠久,古時稱玳州城,新中國成立後更名為代縣。

  玳州城……玳州城……

  裟欏,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動身了!

  動身?去哪裡?

  玳州城!

  一段已經遙遠得快成了一片灰燼的對話,不知從我腦中的哪個地方,跳了出來。

  啪!我將冊子一合,站起來抓住敖熾的手,拖到窗前,也不管下雨不下雨,猛地推開窗戶,指著窗外說:“玳州城!這裡是玳州城!”

  “玳州城?”敖熾依然懵懂。

  “你這阿米巴原蟲!”我氣得踩了他一腳,指著遠處的山丘,“那片湖水,你不記得了?斷湖啊!當年你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斷湖……”敖熾又開始撓頭,撓著撓著,眼睛終於亮了,“哦!記起來了!當年我跑出東海,路過玳州城,看到一片湖水清澈可愛,於是跳下去洗澡……呃……”

  我憤憤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你拿那個斷湖當澡盆,你自己是舒坦了,結果搞得湖水氾濫,暴雨傾盆,害得整個玳州城幾乎城毀人亡!然後子淼帶著我到了這裡,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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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說到這兒,準確說是說到那個名字時,我突然不自然的停了下來。

  敖熾好像沒有察覺到我小小的異常,喋喋不休地說開了:“對對!哼,你還罵我醜,我當時恨不得燒死你。後來,我還挨了那傢伙一箭,掉了我好幾篇龍鱗,可疼的!然後我逃去了洞庭湖……”回憶,像盒子一樣被打開,藏在裡頭的東西,蜂擁而出,半點不由人。

  憶著憶著,說著說著,敖熾的臉色竟也漸漸凝重了。

  到這時,我倆才驚覺到,這麼多年,我們竟然誰都沒有再來過這個地方,玳州城,斷湖,我與敖熾的相識之地,我曾留下一口真氣,一派樹木的決堤之湖,居然在我跟敖熾以後的生命裡,不約而同的缺失了。

  當年他在這裡無法無天,當年我在這裡悲喜交加,可是,當冥冥中的指引把我們帶回這裡時,我們居然誰都沒有認出它。挺笑話的。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砍掉人類的青春與生命,砍掉妖怪的記憶與掛念。

  可是,當記憶回來之後,為何我反而不安了?

  “這又怎麼樣呢?”敖熾吸了口氣,上前再次關上了窗戶,回到我身邊,抓住我冰冷的手,“你看你,臉色都變了。不過是故地重遊。最起碼,代縣不會再像以前的玳州城一樣,被一條龍當成天然大澡盆了。”

  “你當年的確挺混蛋的。”我白了他一眼。

  “誰年輕時不當一回混蛋!”敖熾的歪理又來了,他把我的手托起來,呵口氣輕輕搓著,撇撇嘴道:“好死不死掉到斷湖裡,老天爺是要把這個當成我們結婚兩週年的禮物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湖邊種一棵什麼夫妻樹同心樹之類的玩意兒以茲紀念?好歹我們是在這裡一見如故的咧!”

  【三】故人

  大概是太久沒有御風而行,我在這場狂放的風雨之中,飛得不是太順利,雨水如鞭子一般抽在我身上,卷在裡頭的落葉,時不時打在我的眼睛上,冷冷的疼。

  頭頂上,黑雲在夜幕中翻滾,讓你看不出端倪,隆隆的雷聲不斷,雪亮的閃電隨時都有割斷天空的危險。我穿過田原,追進山林,搜索我要找的人。

  不多時,眼前突然跳動起了無數美妙的光點,跟我傍晚遠眺時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遮擋我視線的雨水與樹木像是突然被拉開了,視野豁然開朗——那片熟悉又遙遠的斷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蕩漾著碧綠水波,每一條溫柔不已的水紋裡,都鑲著星子一樣的光點,一眼看去,彷彿有人把整個宇宙的星光都倒進了湖水。

  斷湖,斷湖……

  多年前的一天,那個弱小得完全不能保護自己的小小樹妖,就是在這裡,躲在那個修長偉岸的身影之後,看他將湖水控於股掌之間,看他用我的一口真氣,一縷髮絲,造出一片蒼翠樹木……

  我的心神霎時恍惚,又瞬間拉回——

  如果,此刻湖水裡的點點星光,不是從半空中那兩個人的激戰中灑落下來的,那該多好。

  湖水之上,一紅一銀兩個影子,糾纏不休,氣勢洶洶,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容與動作,太快太快,只看到有耀眼的火花與光點,從他們的凶悍碰撞中激飛出來,落在湖水裡。

  我悄悄落到湖邊的隱蔽處,貓著腰,躡手躡腳前進。

  一隻微溫的手,不輕不重地摀住了我的嘴,另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肢,阻止了我的前進。

  一抹無法捕捉的氣息,從制住我的兩隻手裡,穿透了血脈,乃至整個身體,聽到了最深的靈魂裡。

  身後的人,均勻的呼吸聲灑到了我身上,我的背脊靠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將我拖回了千年前的那個夏夜,有人也像現在這般,靠在我的身體上,過人卻不逼人的靈氣,隨著他的呼吸飄來。清清月色下,我曾好奇又貪婪地追逐著那片冰涼深邃、卻又柔軟不已的溫暖。

  眼睛會騙人,但感覺不會,尤其是我這樣的一隻樹妖。

  有聲音說,不要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

  我回頭了,但我沒有變成鹽柱。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哭,把一切喜怒都寫在臉上的小妖怪了。歷世千年的風風雨雨、滄海桑田,敦促著我的成長,或者說,我已經被時光埋住了,埋了多深,不能計算,只是那顆屬於一隻樹妖的心,再不肯隨便給人看到。

  黑色的長發,月白的衣衫,晃動的湖光遮遮掩掩地點亮了一張出色的臉龐,眉,眼,鼻,口,那些在他臉上延伸的輪廓與線條,讓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辨一辨,是真還是幻。

  我們,不是應該永不相見了麼?

  那一年的大旱,那一年的雨水,那一年的眼淚與死別,不是已經寫在不可更改的命運上了麼?

  我的眼中,沒有驚,沒有喜,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那個被埋了太久太久的名字,在心口繞啊繞啊,怎麼也繞不出口。

  被我看的人,也在靜靜地看我,慢慢地,眼中有了一絲驚喜。

  “裟欏?怎麼會是你……”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去,沒有什麼糾結,只有故人重逢的慶幸。

  他永遠都沒有暴跳如雷,或者喜形於色的時候,永遠都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水,即使偶爾有一點漣漪,也是轉瞬即逝,難留痕跡。

  “我……”

  我什麼呢?除了這個字,別的都不會講了。

  講什麼呢?講怎麼是你?你不是已經不在了麼,你不是已經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世界了麼?你不是已經把我丟在無望海了麼?

  想問的太多,反而什麼都問不出了。這是許多人類都有的缺點,我不幸沾染。

  “噓!別說話。”他按住我的肩頭,兩人一起蹲下來,他看著激鬥中的人,“先別去打擾他們。”

  瓢潑的雨水仍未停止,可是,再沒有一滴落在我跟他的身上,一道無形的圈,將風雨隔斷在外。

  這樣的事,只會在他身上發生,無可替代。

  江河湖海,雨露霜雪,世間的一切水源,都是他的屬下,臣服於他的掌控,連他的衣衫都不敢隨意沾染。

  千年前的浮瓏山巔,一對男女在說話——

  你有名字嗎?

  沒有。

  以後就叫你裟欏吧。

  你是誰?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子淼。

  子淼……

  我知道他不是幻術做出來的,也不是別的妖怪變的。我也許會錯認許多人的“氣味”,但,不會認錯他。哪怕用幻術,用妖怪,變出成千上萬個他,我也能一眼認出真正的那一個。

  我的第二段生命,是他給的,刻骨銘心,如何錯認?

  蹲在他的身邊,我不敢說話,更不敢動,生怕哪一個字重了,哪一個動作大了,眼前的一切便碎成了片,追不回也補不好。

  這時,那銀色的影子突然高高躥起,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從空中引來了一道巨大的閃電,朝敵人劈了過去。

  轟隆的巨響中,斷湖裡的水大概都被震盪出來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聳起,然後狠狠拍回湖中。

  我聽到有女子的驚叫。

  水花散去後,湖面上安靜得出奇。

  打鬥停止了,畫面也清楚了。

  蕩漾不止的水面上,一個紅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頭,像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

  她的面前,一個渾身發散著銀色光華的男人,手執一柄彎刀,對準了女子的頭顱。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三八

  “還給我!”

  我聽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開了口:“躲到我背後,不要出來。”

  對我,他總愛說這樣的話,在他判定為危險的時候——裟欏,躲到我身後去。

  是啊,那時候我太弱小了,隨便一種攻擊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當我是那個需要你站在前頭,替我遮蔽危機的小妖怪嗎?

  當一個過去的人,用過去的方式,對待現在的你時,一種錯位的力量總會動搖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後,是配合。

  我要向前,還是退後?

  不等我做出選擇,他已經飛身而出,右掌裡冒出一抹青青的光華,幻化成那一柄專屬於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劃出一道細長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頭而去。

  正中目標!

  想他如此溫厚儒雅的男子,彎弓搭箭的本領,卻渾然一股一箭出弦萬夫難當的氣勢,當年,哪怕是敖熾這樣麻煩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負傷嚴重,狼狽而逃。

  這一次,我沒有站在他的背後。

  我落到他的身邊,停在半空,與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話藏在眼底,又終究無形。

  尖銳的箭頭,在觸到那個強壯的身體時,化成了清清的水,但,並不妨礙它穿過任何障礙。

  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鋒利棱角的物事才能傷人。

  我看到那一縷被用作武器的清水,從男子背後穿透出來,這時候,它不再是本來的顏色,變成了在空氣中綻開的、湛藍色的花。

  那男子摀住肩膀,連退了好幾步,脫手而出的彎刀像一簇熄滅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線,消失了。

  “好歹是個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這才看清楚,這男人身上的銀色光華,全是來自他那滿身的銀色鱗甲,連那張還算英武周全的臉上,也覆滿了細細的鱗片,再往下看,支撐著他的身體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強壯的蛇尾。

  沒有妖氣,也不是鬼魂,我沒有見過這般的東西。

  鱗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細長的眼睛裡,只有一片血一樣的紅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異,又將目光轉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歸還。”

  說罷,他突然用力一吸氣,那空中的黑雲便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般落下,將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團黑色的龍捲風,繼而飛旋而起,遁於夜色。

  又一聲驚雷劈下,一個火球滾落下來。

  子淼低呼了一聲:“小心!”

  不帶我抬頭,已被他順勢拉到一旁,寬大的衣袖將我整個包裹起來。

  我的世界驟然寂靜,除了貼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聲。

  岸邊的幾棵樹被雷電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頭,還來不及說話,一個碩大的拳頭不由分說地衝到我跟子淼的中間,又拐個彎,狠狠朝他的面頰而去,拳頭後,是敖熾又冷又怒的聲音:“找死?!敢亂碰我的女人!”

  我猜,這魯莽慣了的孽龍,定是沒有看清他的樣貌,否則,他不會動手,絕對不會。

  我是對的。他輕易地閃避開敖熾的拳頭,沒有還手,飄飛起來的衣袖不露痕跡地一拂,段湖中便躍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給面子地潑到敖熾怒火中燒的臉上。

  沒有誰敢當眾潑他一臉的水,連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

  敖熾暴怒的目光,從這一臉昭告懲罰與警示的水流中穿過時,霎時變了模樣,那突然轉折的眼神連我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真是一種,一種被一頭冷水狠狠潑下來,熄滅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夾雜著沉默,乃至不可掩飾的低落。

  “子淼?!”

  敖熾毫不猶豫,大聲而驚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順利得多,那慣有的大嗓門,把原本清淨的湖水都驚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果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他清水一樣淺淡的笑容,在黑夜裡蕩漾開去,“孽龍,敖熾。”

  敖熾愣足了一個世紀,躥到我身邊,言之鑿鑿地附耳道:“這貨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這妖孽!”

  他真想這麼幹的。敖熾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驗證他的難以置信。

  我拉住他,搖搖頭:“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的氧氣都儲存到身體,才有底氣講出這句話——

  “他是子淼。我認得。”

  我分明看見敖熾的眼睛裡,有東西亮了,又滅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毀了麼?!在那場大旱之時。”敖熾在問我,也在問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場大旱,一場甘霖,一場風沙與雨水交織的永訣,從刻意被掩埋的回憶之土裡,拔地而起,挑戰我跟敖熾的理智與平靜。

  再沒有誰,會像子淼一樣,對於我跟敖熾,有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義。

  我跟敖熾,兩個加起來成千上萬歲的老東西,在這個毫無徵兆的夜裡,怯怯,甚至傻氣地站在他的面前。

  當年,我們三個在這片湖水裡鬥得難分難解,結下不解之緣,現在,我們三個又站在了同一個地方。

  斷湖依然,只是,湖水裡照出的人面,卻連我們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覺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所以來找你。你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這是已婚婦女干的事麼!”敖熾大約很不習慣三個人的沉默,故意扯開嗓子質問我。

  “外頭那麼大動靜,只有你這頭豬才能睡得著!要是地震了,第一個壓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傷的紅衣女子而去。

  “你……”敖熾氣結。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傷勢。

  子淼將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來。

  當那張又傾國之姿的年輕臉孔毫無遮掩的暴露在剛剛露初的月光下時,她虛弱的目光越過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後的敖熾身上,那纖細得隨時可能斷掉的聲音,輕輕喊著:“敖熾哥……”

  “冬耳?!”敖熾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衝上來擠開子淼,粗魯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來做什麼!!”

  熟人?

  且不管他們的關係,他拉著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無疑是一幕惡霸欺凌少女的現場版。你的蠻力我最瞭解,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聲,眼睛裡隨即浮出了水光。

  “敖熾!你想捏死她麼?沒見她已經受了傷麼!”我去拽他的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27
一三九

  “說啊,你跑出來幹什麼!”敖熾根本不聽我說話。

  “我……我……”女子嚅囁著。

  “我命令過你不要離開東海的!”敖熾咬著牙,聲音很低,每個字都是想爆發又不能爆發的炸藥。

  “我沒有違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語無倫次,哪怕她的尷尬與害怕溢於言表,可那雙美麗的眼睛,卻一直堅持直視著暴怒的敖熾。

  他甩開那女子的手。

  “敖熾哥……”女子強撐起身子,生怕敖熾離她而去似的,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我……我……”

  話沒出口,你氣息一弱,暈了過去。

  “這是什麼情況?”我問他。

  “能是什麼情況!不就是東海來的親戚!”他凶凶地回我,把這女子背起來,“回去再說。”他邊走還邊罵,“什麼破日子,淨來些不該來的人!”

  月色月色發清亮起來,把之前的動盪想洗得乾乾淨淨。斷湖裡真正的,屬於它的寧光光彩,像只深邃的眼睛,目送著突然而來、又突然離開的背影。

  【四】暗地

  黝黑而古舊的石料,搭建出一望無際的幽深空間,每一塊石頭的形狀都不一樣,銜接得天衣無縫,堅不可摧。

  他盤腿坐在那塊凸起的巨大矩形石台上,銀色的鱗甲時明時暗。他微微張開嘴,吐出蛇一樣的白色雲霧,環繞著他受傷的右肩。

  一條河水,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將石台圍在中間。潺潺的水聲,在遼闊的空間裡引來悠然清脆的回音,無色的水中,一群群磷光瀲灩的魚兒暢快游過,數量無可計算,彷彿數之不盡,每條魚身上都有黑白綠紅藍五種顏色,游動起來,有如彩虹長現,頗為美麗。

  他緩慢地呼吸,吐出的雲霧時濃時薄,肩上的箭傷漸漸癒合。

  “不如睡去。”

  高高的地方,有人說話。

  他睜開眼,抬起頭。

  他的“天空”,從來都是黑色的,不會有陽光,也沒有風雨,只有一塊塊堅硬的石頭。

  “拿回我的東西,世界才能睡得安穩。”他低下頭,似自言自語。

  “若拿不回呢?”頭上的聲音又問。

  “有誰比你更瞭解我。”他說,“我最愛的,我最恨的,我必須遵守的,你全部都知道。何必問我。”

  “你有神的地位,人的心臟,卻比這裡的任何石頭都固執。”聲音嘆息著。

  “彼此。”他閉起眼睛,冷笑著,“子淼的水神箭,是世上三種能傷我的東西之一,你知道的。我幾乎回不來。那小女子其實遠比我厲害,懂得借刀殺人。呵呵。”

  良久的寂靜。

  “你的彎刀呢?”聲音又響起來。

  “回來時,送了人。那個孩子救了我。”他扶著剛剛復原的傷口。

  “我該說這孩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呢?能拿起你的彎刀,便注定要走上一條不能回來的路。他是誰?”

  “他只說他姓鍾。他的血液裡,有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我皺起眉。“無關的閒話還是免了吧。你走吧,既然離開,就不要回來,連聲音丟都不要。”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

  他活了快一萬歲了吧,可能還不止。

  他的一生裡,沒有見過多少次正真的天空,沒有曬過真正的陽光。他是地底與黑暗的皇帝,也是僕從。

  不對,他還是見過陽光的,太久太久前的那天,他冒著變成灰燼的危險,到了那片海水前,他從她撲來的身影裡,流轉的眼眸裡,看到了活著的陽光。

  他那麼喜歡她的眼睛,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粒沙,住在她的眼裡。

  如果可以,他喜歡這雙研究裡,永遠不要有淚水,只有花朵開放的聲音,陽光照亮的喜悅。

  所以,當她哭泣著要求他的幫助時,他縱是不要這條性命,也要止住她的眼淚。

  那時候的人間,總是戰火不斷,殺伐不斷,人類用最殘暴蠻橫的方式,去搶奪哪怕一點點微茫的利益,食物,財富。領地,以及權利。

  這些由女媧上神創造出來的,屬於大地的子民們,一次次惹得天神震怒,但,他仍然給人類機會,他派他的下屬到人間,教他們把力氣用在耕種而不是戰爭上,教他們學會以禮待人而不是燒殺搶掠,教他們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虛度年華。

  他期待人類改過。

  但,在又一次的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烈戰爭之後,天帝徹底失望了。

  天帝下令,用洪水與瘟疫洗清人間的罪過。

  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令世人醒悟。

  她來求他,求他在洪水來時,保住那篇村子。

  她知道,他有這個能力。

  他當然答應,甚至連原因都不問。

  他說,我能保證那個村子,但我會睡著,洪水褪去後,你可以來叫醒我麼?

  她向他保證,一定回來叫醒他,一定。

  他滿意的離去。

  懲罰的洪水如期而至,人類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數不清的屍體漂浮在水中。當洪水褪去時,倖存者又要面對瘟疫的侵襲。

  這樣的懲罰,終於讓一些活著的人明白,沒有什麼,能比好好或者更幸福。

  他遵守諾言,在沉睡中保護著那座村子,洪水與瘟疫,都無法靠近它。

  可是,她沒有回來。

  天帝要帶給他的話是,既然你如此喜歡逆天而行,那,從今往後,你都要如同現在一般,保護這個地方,永生永世,寸步不離。

  然後,一道封印從天而降。

  他又睡過去了。

  沒有生氣,他會繼續等,等她回來叫醒自己。

  其實,有沒有那道封印,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一天不回來,他一天不離開。就守在這裡,保護著她委託給他的這塊土地。

  他最是守信,最憎食言。

  一千年,又一千年,他每一千年醒來一次,可是,都不是被她叫醒的。那個封印,每一千年就會刺痛他一次,逼他醒來。

  每醒來一次,他便失望一次,然後,再抱著等待,進入下一個睡眠。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活動了一下肩膀。

  他站起來,望著屬於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語道:“食言之人,斷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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