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6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4
八〇

  這是,室內的頂突然滅了,一股不知來向的風撲向我和她,黑暗中,我只聽到桌子上的塔羅牌嘩啦啦掉了一地的聲音。

  兩三秒鐘,燈光亮起,除了散落在地上的塔羅牌,四周沒有任何異常。只有一扇洞開的窗戶,還在微微搖晃。

  “夜裡風大,你該記得關窗戶。”我衝她眨眨眼,禮貌性地俯身替她撿起掉落的牌。

  一張,兩張……當我的手指觸到落在腳邊的那張塔羅牌時,我的心臟短暫的緊縮了一下。

  直起身,我將拾起的一堆牌交給暮,起身道:“打擾你這麼久了,不好意思,很晚了,告辭。”

  暮起身送我到門口,其贏得步履沒有一點聲音,臉上倒一直有種莫名的,勝利者的姿態。

  “有空再來。”她朝我擺手。

  我正要離開,突然又轉過身,給了她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對了,你的總結陳詞,那張死神牌,你似乎忽略了一個細節。”

  “什麼?”她一挑眉。

  “那張死神牌,在你的位置看,是正位,隱喻了死亡和結束。可在我的位置看,是逆位呢。”我清了清嗓子,“正位死神若是死亡,逆位死神則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我看到暮的笑容瞬間僵硬了,因為某種惡意或者不甘。這種表情,實在不應該出現在她那種神仙般美麗的人兒身上。

  “說到TAROT……”我衝她眨眨眼,“我的塔羅功力,或許不在你之下。”

  我轉身離開了暮聲,手腕上那枚赤金平安扣隨著雙手擺動,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

  【四】

  胖子和瘦子睡得賊香,鼾聲大得在不停的任何地方都能聽見。

  我點亮在床頭的燈光,從衣袖裡抖落出一張塔羅牌——我從暮那裡,悄悄帶走的一張“塔”,就在我剛才替她拾牌的時候。

  我的心臟,之所以在剛才緊縮的一秒,是因為,我聽見那張牌在喊——救命!

  就是這張“塔”。

  一張牌不可能說話,而我聽到的呼救聲,分分明是一群尚顯幼稚的聲音,在一起尖叫。

  我將這張牌湊近燈光下,手指細細地感知這牌上的每寸地方。

  當我的手指移到牌的中心時,一陣寒氣,從指尖一直刺到了心尖,旋即又轉為火燒般熾熱,要將我的血脈燒成灰燼似的。冷熱交替的力量,在我身體裡翻滾糾結。

  我縮回了手指。

  冰炎錮魂法……

  我認得這種咒法。

  這是一些修為不低的傢伙,用來將靈體封禁另一種介質空間的咒法。但,通常是用來對付一些不能留在世上的惡靈。只有少數心術不正者,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強行將無辜的生靈用該咒法封進另一個有進無出的世界。

  事實上,冰炎錮魂法是一種禁忌之咒,會使用的人很少,即使會使用,也很少用,只因為這咒法最殘酷的特質就是——有進無出。

  如今,是誰以這張塔羅牌為介質,使出了這個咒法?又是誰被封在了牌裡?

  我心裡其實已有了答案,可我依然存了一絲僥倖——我如此不希望,封再牌中的,是那四個孩子。

  凝視著畫在這張牌上的圖案,一座在天火雷電之下的高塔,在牌面中央搖搖欲墜,人們尖叫著從塔上掉落下來,塔底,一面是洶湧的海洋,一面是混沌的土地。

  我需要和這張牌做一次“深談”。

  閉上眼,我將這張“塔”托在掌心,口中默唸著只有我才懂得的咒語。

  黑暗裡,隱隱有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跳動的火光繚亂而兇猛,無數巨大的碎石砸向地面,山崩地裂的震撼。我的意識在努力彙集,漸漸穿透一切阻礙我的障礙。

  妖怪們都有一隻靈識之眼,可以穿透不同的介質,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景象,這只無形的眼睛深藏在妖怪們的靈力之中,修為越高,這隻眼睛看到的便越多。我所知道的一些比我更厲害的老妖怪,他們甚至能看透你的前後三生。至於一些低等的小妖,能看到別人錢包裡放了多少張紙幣已屬不易。

  但,有所得必有所失,靈識之眼用得越久,深入的介質越深,靈力便損耗得越快,當靈力呈現出該種非正常狀的陡降時使用者的元神會受到極大損害,後果很難估算。

  但今天,我需要這隻眼睛,替我看清這張牌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因為,它關乎四條年輕的生命。幽暗的視線

  海浪聲在我耳畔越發明顯,幽暗的視線漸漸敞亮起來。一座高聳參天的石塔,往左右搖晃的神秘空間中朝我逼近,無數駭人的裂縫在那灰白的外牆上蔓延,火焰與濃煙從塔上那些殘缺不全的窗戶中洶湧而出。漆黑的空中,電閃雷鳴,時不時一個炸雷在塔頂爆裂開來。一些身著灰白衣裳的男女,看不清楚模樣,只管尖叫哭喊著從尚未燃起的窗戶中跳下逃生。

  真真一幅末世之景。

  可是,看著眼熟。眼前一切,分明是那張“塔”牌上所繪製的圖畫。

  “救命啊!有人嗎?救救我們啊!”

  我又一次聽到了這個熟悉的呼救聲,字正腔圓的中文。

  仔細一辨別,我的“眼睛”毫不猶豫地朝塔頂處的房間而去。

  果不其然,那破敗不堪的房間裡,我看到了四個抱作一團,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孩子,三女一男,身上的高中校服,,一模一樣。

  “任曉宸?”我是這叫其中的一個女生。胖子曾一字不差地將失蹤孩子的姓名列給我聽。

  那短髮女生猛抬起頭,眼神惶恐地往空中搜索,顫聲道:“誰……是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一

  另外三個孩子,似乎也聽到了我的聲音,語無倫次的大喊起來:“救救我們!你是誰?我們就快死了!求求你救救我們!”

  強烈的求生之意,與篤定無疑的屬於人類的鮮活氣息,我知道我找對了地方也找對了目標。那些失蹤了的孩子,果然被禁錮到了另一個空間——屬於塔羅牌的詭異空間。

  此刻的情景,很像一個不露真容的神,在安撫一群等待拯救的人。我刻意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神聖而莊嚴,有千鈞之力,我知道唯有這樣,才能讓這群沒頭蒼蠅一樣混亂的孩子暫時鎮定下來,並抱著突如其來的希望,將我說的每句話都記到心裡,並且不帶任何懷疑。

  我告訴他們,我是來帶他們離開這個鬼地方的人,但,他們還需要再等待一小會兒時間。

  “別……別扔下我們!”那個又白又胖的男生,雖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此刻卻像個五六歲的孩童,眼淚鼻涕地嚎哭,“我不要再當什麼優等生了……我不要去占卜了……我不要神仙幫我……我只想回家……嗚嗚……”

  被這小胖子一煽動,他身邊的另外三個同伴也撕心裂肺的哭叫起來。

  “再不吃棉花糖了!”

  “我也是!再不去暮聲這個鬼地方了!”

  “媽……我以後不跟你頂嘴了!我會好好學習的!”

  這些小鬼……我聽得哭笑不得。但,從他們邏輯混亂的喊叫裡,我聽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都給我把膽子拿出來!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什麼死啊死的,事情哪有這麼嚴重!”我嚴厲地呵斥他們,“有我在,你們怕個什麼!”

  四個傢伙聽了,抽抽噎噎地閉上嘴,那個任曉宸怯怯地問:“那……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

  其實,我也不知道。

  火焰已經也發的朝這邊蔓延,整個塔體也開始搖搖欲墜,現在我還不清楚這個空間的介質,是否會對他們幾個造成實質性的傷害。略一思索,我以念力強行滲進這個房間,在它中央畫了一個三角形的光環。

  “你們都站在光環裡去,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許踏出光圈一步!”

  這是我現在僅能為他們做的事,用僅餘的靈力,築一個三王御結印,暫時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只要在三王御結印的範圍內,烈火燒不到他們,坍塌的石塊壓不著他們,就算塔倒了他們掉下來,也摔不死淹不壞。

  我極慶幸我還沒忘記這個印的咒法,記得這門技術是一隻猴精教我的,聽它說後來出了家,還保護一個和尚去了印度,我們再沒見過面。不管怎樣,我感謝它!

  但,三王御結印的效力,只有十二個小時。

  如果,十二個小時內我還沒有辦法把他們帶回來……我沒去想後果,這沒有意義。

  幾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跳進了那個五彩斑斕的三角印裡去,可憐不變地蹲坐在裡頭。

  “記住,我很快回來,你們要做的,就是儘量趕走你們的恐懼!明白沒有?”我必須得離開了,我的靈力消耗太快。

  幾個傢伙遲疑的點了點頭,抹著眼淚說:“你要……要快點回來!”

  “一定。”

  塔,火光,海浪,離我越來越遠,最終縮成一個小黑點。

  我猛的張開眼睛,窗外靜謐的月光,柔柔的灑在梳妝台上,

  這個世界,安詳如故。細密的冷汗從北極與額頭上滲出,我此刻的臉色,必然可媲美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

  非常疲憊,從內心到身體,都有一種快散架的無力感。

  老實講,我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麼大規模地動用自己的靈力了。我早已習慣像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樣生活。

  可是,心中的某個預感越來越強——我平靜的生活,將被一張塔羅牌徹底打亂!但,我更想知道這件事的背後是什麼,沒來由的。暮,她的暮聲,暗藏了邪咒的塔羅牌,被困的孩子,每一個元素都在強烈的牽引著我朝更深的方向走。

  也許,這才是我心中不安的來源。

  那張“塔”牌,沉默的躺在我的手中,看似沒有生命的硬紙,誰又知道,它在下面,正是一場驚濤駭浪,生死攸關。

  只有十二小時時間。

  【五】

  天亮之前,我第三次去了暮聲。

  看上去,暮也是一夜未睡坐在店堂裡把玩著她的牌,神情安然,似是早料到我會不期而至。桌子上,早早替我擺上了一杯橙汁。

  我不喜歡什麼,她越提供什麼,這是她的橙汁定理所反映出的事實。

  “你來,是還你不小心帶走的東西吧?”她笑盈盈地問,一張張翻動手裡的牌。

  “牌是你的,可牌裡的東西不是你的。所以,建議你先將不屬於你的東西換回,我再歸還屬於你的東西。”我坐到她對面,大大方方的掏出了那張“塔”,但絕沒有還給她的意思。

  世上絕大多數咒法,最簡單有效的破解方法,自然是由施咒之人收回咒力。

  縱是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仍要一試。

  “我只是在幫這些孩子而已。”暮顯然知道我來的真正目的,不以為然的說,“他們跟我講,不滿意現在的生活,他們不想沒日沒夜地做習題,背書,考試,然後提心吊膽地等家長會。他們羨慕那些優等生,被老師喜歡,被父母寵愛。而他們,總是被忽略,什麼都不上不下,也看不到未來的路在哪裡。”她抬起頭,笑了,“既然在這個世界生活得如此不快樂,不如到另一個世界,那裡沒有考試,沒有考試排名,沒有父母與老師嚴苛的目光,最適合他們。如果,以後還有人向我尋求同樣的幫助,我很樂意繼續幫他們。”

  轟!

  一道火焰憑空而生,從我所在的方向,沿著黑色的桌面,如出鞘之刀,撲向對面的暮。

  她眼疾手快的講桌上的牌一收,身子朝後一退,連人帶椅滑開了半尺之遠赤邊藍芯的火焰擦著她的額頭,燒焦了一丁點劉海。

  她顯然沒料掉這個。

  先禮後兵是我的規矩,我並不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但不代表我不會以武力解決問題,特殊情況,要特殊對待。

  坦白講,她剛才那番若無其事的高談闊論,令我不悅,非常不悅

  我不欣賞一切是生命為草芥的行為。

  “我讓你生氣了?”冷靜如她,肯定還是被這意外嚇了一跳。起碼,我看到她臉上又片刻的慌張,雖然很快就被揶揄的笑容掩蓋,“樹妖裟欏,你已經許久不曾攻擊過他人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二

  “呵呵,對,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笑笑,手指一點,橫貫我與她之間,在桌上熊熊燃燒的火焰簌一下縮成了一條細如髮絲的線,聽話的回到我指尖,消失。桌上,沒有留下任何燃燒過的痕跡,“但是,你知道的,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是君子,尤其在面對一些執迷不悟的傢伙時。”

  她緩緩站起身,淡綠的長裙浸泡在黎明前最暗的光線裡,便得蒼白灰暗,原本纖瘦婀娜的身體,看上去如同在黑夜裡裂開的一道怪異的縫隙。

  暮將手一揚手裡的塔羅牌飛向空中,成圓環狀漂浮起來,將她圍繞其中,每一張牌上,都生出了一隻冷冰冰的眼睛,沒有任何感情地直視著這個世界。

  “你有你的不停,我開我的暮聲,井水不犯河水,裟欏姐姐,你何必多管閒事,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她的目光,比那些長在牌上的眼睛,犀利百倍。

  我無意探問她的來歷,更沒興趣知道她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只是平靜的回答:“閒事我自然是不愛管,可你搶了我的客人,影響了我的營業額,這就不算管閒事了。”

  “呵呵,你愛收集金子,我愛收集生命,各玩各的,姐姐何苦跟我針鋒相對。”她略略垂下眼,紅紅的嘴唇在一片蒼白中分外鮮豔。

  “別,我獨來獨往。沒什麼姐姐妹妹的。”我朝她擺擺手,“不過,別說你不是我妹妹,就算你是我親妹妹,我該做什麼,依然要做什麼!”

  破除咒法的第二種方式,就是直接讓施咒的人消失。一旦他們消失,他們的咒力會同時失效。其實我很不願意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問題。

  暮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碧綠的眼眸被一種蓄勢待發的狠辣漲滿,他將那張死神牌夾在指間,道:“或許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也不是時間的對手。你要打,我奉陪。”

  我微微一怔。

  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尋找對手的軟肋並適時提醒。是的,以硬碰硬的對決,她可能不是我的對手,但,贏了她,對我來講沒有任何意義,贏了時間才是我的目的。

  我只有十二個小時。那是屬於她的塔羅牌,她必然知道我對她的牌做過什麼。當然,我也可以賭上一賭,賭我能在在十二個小時內將這個女人打得形神俱滅。可是,想到我對那幾個倒霉孩子斬釘截鐵的承諾,我決定不拿他們的生命當籌碼。

  “我本想,你若迷途知返,我們今後還能興許和平相處。”我笑了笑,“但現在看來,沒這個可能了。”

  她目送我的背影。

  我聽到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會丟失一切的。”

  這是個有趣的對手。我頭也不回的離開。

  離開暮聲,我給九厥打了個電話。

  我將事情簡單告訴了那個比我更加見多識廣的老傢伙,但是把裡頭的當事人換成了別人,我不想讓九厥知道,要去那張牌救人的,是我自己。我最不樂意給朋友添麻煩,尤其是那些可能危險的麻煩。

  他說,有一些術士或邪靈,都會以冰炎錮魂咒將活人關進另一個空間,那種空間形式不定,可是看起來跟我們現實世界一模一樣,也可能是地獄或者天堂之景,總之是,那些被關進去的活人,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最終會被那空間的力量驅趕往冥界,一旦到了冥界,這些人體內的咒法便會與冥界本身強大的陰性力量結合,爆發出一種極大的相斥力,在瞬間讓這些人的身體消失,而將它們的靈魂壓縮成拇指大小的靈魂之球,最後順著忘川水逆流而出,回到施咒人手裡,將這些活人提煉出的靈魂球吸收進身體,對於快速提高靈力是極見效的。但,終究是歪門邪道。

  聽了他的話,我方才知道,對於這個邪咒,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竟不知道還有人會用這種方法提高修為。暮這個女人……

  但,九厥也告訴了我另一個解決方法,冰炎錮魂咒的有進無出,實則是指活著出去,死了回來。看上去,這些人一旦進入第一個空間,比如這個塔羅牌的世界,便意味著不可能沿著來路將他們送回原來的世界,而冥界看似出路,但是是在他們變成靈魂球之後,這跟死亡與也沒多大區別了。而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在他們被強行送往冥界之前,將他們“保護”起來,然後主動找到通往冥界的通道,通過之後,便會看到一片開在河畔的赤紅彼岸花,沿著彼岸花,逆河而行,只要在離開冥界之前,能夠保證這些來自人間的小鬼不會被冥界的力量傷害到,自能安然脫險。只是,能在冥界裡來去自如,並且不受其內部力量影響的人或物,太難找。

  我沉默片刻,與九厥說,以後你來不停,酒錢我給你全打五折。

  他在電話那一端愣了半晌,問:“小樹妖,你沒事吧?你說的,急著去救人的朋友,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這麼偉大麼?”我反問,“好了,你繼續在西安玩兒吧,我准許你下次帶你那兩個朋友一起來不停。”

  故作輕鬆地掛了電話,心理與自己講,沒什麼可擔心的,這點小事,我必然能應付。

  事實上,我的確有了八分把握,如何救人,如何通過冥界之路,我已然有了計畫。

  深呼吸了一下深埋在第一縷晨曦裡的新鮮空氣,我駕了雲,一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某個方向飛馳而去……

  【六】

  我又站在這裡了。

  我的出生之地,浮瓏山巔。

  這裡的景色,絢麗依舊,仰望俯瞰,皆是天藍水清,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總比別處多出幾分靈秀。

  這是我的家,我生命力第一個被烙下印記之地。

  腳下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塊石子,都散發著慰問的,血脈之情。

  無色花仍在,一年一開,從無例外。只是,我已經不需要它的提醒。

  這裡還有我太多的回憶,我不願意帶走的。

  每一年我只會來一次,應該感謝暮,如果不是她的“坦誠”,今年我不會破例回來兩次。

  我是一隻樹妖,千年道行,我的真身,那一棵曾經被萬千人認定為神靈的浮瓏山的神樹,就在山巔,我的面前。

  俊秀挺拔,枝繁葉茂,碧綠通透,每一片葉子都流淌著曼妙的五色光華,這便是我本來的模樣。

  尋常人見不到它,因為那曾經次我人形的男人隱去了它在人世間的蹤跡,只留下一朵五色花,只矚我每年花開之時,便要回到我的真身裡十二個時辰,如此方可維繫人形,平安度日。

  兩個月前回來,是為了履行這個“慣例”。

  今天回來,是為了……帶走我的真身。

  我沒有被暮那個女人氣到發瘋的地步,當然也知道真身對於一隻妖怪的重要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站在真正的“我”面前,一手捏訣,一手扶住真身的樹幹,唸唸有詞。

  淡淡的煙,盤旋著從埋著樹根的泥土下升起,伴著雨絲一般細密的,朝空中飛射而出的綠色光線,地下,有隆隆的動靜,彷彿有東西在下頭翻滾扭動,整個浮瓏山巔,都因為一種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顫抖。

  我的嘴唇也越動越快。

  一道直徑數米的耀眼光柱,從地底直衝天空,又自空中幻化為雲朵般的不規則光紋,再徐徐落了回來,將我的真身包裹起來,我清楚感覺到它在這片說不出形狀的光狀體裡飛快的旋轉,縮小,變化。

  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亮度刺到不得不閉上。所有的元氣與靈力,不由自主的從我手掌往外跑。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再沒有呼嘯的氣流聲,緊閉的雙眼再感覺不到任何不適的光影,我在無與倫比的寂靜中,張開了眼。

  看著出現在我眼前的東西,我鬆了口氣。

  一條普通的小木船,靜靜的停泊在一束淺淺陽光中。

  對,我將我的真身,化作了一艘船。

  一隻千年樹妖的真身,不會僅僅是一個供我每年回來停留片刻的擺設。

  千年之樹,以木成舟。天上地下,來去自如。——某一年我的生日,我的一位密友送了我一件禮物,生日卡上,寫的是這四句話。她說,這禮物,將來也許能用到。你是唯一一隻擁有這個禮物的妖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三

  她果然是有遠見的。

  因為這件禮物,一旦我將真身化作一艘船,天上地下,便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任何不良力量都不能對我產生作用,只要我在我的船上。

  不管神仙還是妖怪,雖能飛天遁地,但,這並不等於可以在任何一個空間自由來往,宇宙太龐大,無數性質各異的空間充斥其中,屬於這個空間的物體在不做任何防備的情況下,冒然進入另一個空間,很容易被完全不同性質的力量傷害。好比一個冰塊,放到冰箱這個空間,它會安然無恙保持原狀,但若將它放到陽光充足的室外,它很快就會化成水蒸發掉。這就是空間形式差異所帶來的後果。而人類這個冰塊,在活著的時候,只能呆在人間,如果意外掉進冥界,身體會無法承受這個空間中完全相反的力量,後果可以想像。

  我知道,作為一個已修成人形的妖怪,完全暴露了真身是一件特別危險的事,一旦真身受到什麼損害,我很可能就此煙消雲散,無術可救。

  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並且,我相信我是一知命大之妖。我還得留著這條命,去了我一個心願。

  我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這片曾看過無數次的風景,那些曾經的面孔和聲音,想淡忘的,忘不了的,都在腦海中漸漸明晰。

  明媚的陽光將我的小船照的綠意盎然,我輕輕坐了進去,坐進了我真正的生命之中。

  既然答應了,我便一定要將他們帶回來!

  那張“塔”牌,緊緊攥在我的手裡……

  【七】

  當妖怪其實真的挺好的,我的船,竟還是水陸空三用的。

  在這種危急關頭,我還不忘拿自己打趣一番,我果真是不怕死的。

  有了我的真身幫忙,以那張牌為介質,進入這個亦真亦幻的塔羅世界不費吹灰之力。我那看似簡陋的小船,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飛速穿行。但,一滴海水都不曾沾上它。船的四周,似一直浮現著淡淡的紅光,隔離帶般將它認為不好的東西,隔離在安全範圍內。

  所幸,那塔還沒塌,只是,塔上塔下,已經被烈火全部包圍。

  我的船從塔底平穩地躍升到頂部,這時我才看清,凶悍的閃電像一把手術刀,已經切去了拱圓的塔頂,暴露在空氣裡的參差斷層,焦黑一片。火勢熊熊,徹底包圍了頂樓的房間,濃濃的煙霧滾滾而起,遮蔽了我的視線,我的船就漂浮在這個沒有房頂的房間上,但我看不到房裡的情景。

  “喂!幾個小鬼!你們沒死吧?”我一邊將船強行下降,一邊大喊。

  “沒!我們好好的!你回來了?快救救我們!”

  三道圍成三角形的微弱光芒,漸漸從濃煙中顯現出來,幾個孩子隨之而起的大喊大叫,讓我略略鬆了口氣,沒來遲。

  足以將人燒為焦炭的火焰一直在三王御結印外不甘心的窺視,這裡的一切都被它們吞沒,獨獨稍不帶著三角印裡的人。我再次感謝那隻猴子。

  我伸出手去,將這四個倒霉傢伙逐一拽上了船,便聽到轟隆一聲巨響,這粗獷宏大的建築,在我們眼前層層陷落,最後如同一灘爛泥,一半落在火光四起的地上,一半掉進惡浪四起的海中。

  幾個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死死抓住船舷,力氣大得要捏碎它似的。

  “好了,不用害怕了。”我坐在船頭,打量著這幾個狼狽不堪的小鬼,“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

  小胖子癟著嘴,猛點頭,一個半大小子,跟個小女孩似的,一汪委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想落下來有怕人笑話。

  那個叫任曉宸的小姑娘,摀住心口半晌,好似平靜了些,抬起頭,有些膽怯地看著我:“你……你是來救我們的神仙?你……你不會把我們帶到另外一個恐怖的地方吧?”

  “不是神仙,也可以來救你們。”我戳了戳這個多心小丫頭的額頭,“你認為還會有地方比剛才那座塔更恐怖的麼?”

  四個傢伙一致搖頭。

  “那就是了。總之,我會帶你們安全離開。”

  我知道我認真向他人許諾似的模樣,是很容易讓他人相信並且安心的,孩子們總算漸漸拋去了深重的恐懼與絕望,開始期待那劫後餘生的喜悅。

  船已從空中徐徐落下,行進在一片不著邊際的曠野之中,天空裡沒有月亮,只有兩三科殘破的星子,地面上流動著詭異的暗藍光芒。密友那件禮物,令我的船具備了自行尋找冥界入口的本事,我們只需跟著它前行。

  “好吧,跟我說說你們幾個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你們都去暮聲,找過那個老闆娘吧。”我找了一個話題,我怕太長的沉默會引起新一輪的心理壓力,尤其是在這個非同一般的環境下。

  一聽“暮聲”兩個字,幾個孩子不約而同地顫了一下,似被什麼惡獸咬到了。

  “都怪你們,要不是你們硬拉我去,我就不會掉到這個恐怖的地方了。”小胖子不滿的瞥了那三個女生一眼,咕噥著。

  “死胖子,是你自己纏著我們要帶你去的好吧!是你說你太想考進前三名,太想嘗嘗當優等生的滋味,這樣你媽媽就不會罵你沒出息了。就這樣我們才帶你去的!”他身邊的眼睛女生敲了一下他的頭。

  “你們還不是一樣!還不是整天想著當什麼優等生!”胖子委屈地揉著頭,“反正就怪你們,要不是你們總去那個鬼地方,認識那個老巫婆,我怎麼也不會被你們拖累成這樣的!”

  我也不勸架,聽著這些小傢伙們鬥嘴倒也有趣,基本上,從他們的爭執內容裡,我大概瞭解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四

  三個丫頭,起初只是因為暮聲裡出售的棉花糖非常可口美味,所以跟其他孩子一樣,常去光顧。沒想到有一天,暮聲的老闆娘卻突然對任曉晨說,她發現她有心事,不妨說出來,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她,原來任曉晨的父親不小心遺失了一份重要的合約,再找不到的話,就要面臨被對方起訴的麻煩。於是,暮用她的塔羅牌,替她做了一次占卜,告訴她,合約在他父親同事的抽屜裡。結果,果然找到了那份合約,從此以後,暮聲老闆娘會占卜的“神話”暗地裡傳開了去,許多學生慕名而至,而暮也來者不拒。只是對任曉宸額外照顧,每次只要她來,總是第一個請她嘗嘗新口味的棉花糖,還不收錢。對於這個漂亮又善良的老闆娘,任曉宸自然又喜歡又信任。那一天,是任曉宸生日,暮說要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個願望。任何願望,她都可以幫她實現。任曉宸竟然信了,對暮說,不光是她,她和她的兩個好朋友,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改變現狀,嘗嘗當優等生的感覺,不再面對父母失望的目光,老師無奈的嘆息。她們想變成那些被他人羨慕的人,那些活在稱讚聲和掌聲裡的,所謂的優等生。暮同意了,還准許她將那兩個好朋友一起帶來,前提是這件事必須對外保密。而作為跟他們幾個女生同校不同班的小胖子,無意中偷聽到她們的談話後,也死磨硬泡地跟了過來,說不讓他參加他就把這事鬧得全校皆知……

  結果呢,當他們幾個人照暮的指示,同時將手指放在那張“塔”牌上時,可怕的事變發生了——他們被“吸入”了另一個世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們甚至不知道從進到這個世界。到我找到他們,過去了多少時間。他們說,那裡沒有白天黑夜,時間彷彿凝固,也不會覺得餓,只有無盡的恐懼。

  可憐的笨孩子。

  “記住,願望是要放在心裡,用實在的努力去實現的東西。這世上的邪魔外道,最擅長利用人類想走捷徑的心理,利用你們的願望做出傷害你們的事。”我認真的對任曉宸他們說,“還有,你就是你,世上唯一的一個,不要因為羨慕或者別的情緒,而讓自己成為別人的複製品,這沒有意義。生命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它的不可複製。”

  幾個孩子對視一眼,沒說話,默默垂下了頭。

  船在粗糙的地面上平緩滑行,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輕盈得想飄過天際的羽毛,載著我們向某個隱於黑暗的通道而去。

  片刻後,小胖子突然難堪又扭捏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

  “我……我想尿尿……憋很久了……”

  “就你多事!”他的同伴們白眼他。

  “人有三急嘛!”

  我只得停下來,讓小胖子下去,並且囑咐他,不要離開我們一米遠,我們幾個女同胞轉過身去就是了。

  小胖子猛點頭,十萬火急地跳下船去。

  雖然那嘩嘩的聲音聽起來實在不雅,但不准他方便又實在太不厚道。

  很快,我聽到胖子輕鬆的吁了口氣,然後就是拉拉鏈的聲音,再然後,是小胖子的一聲尖利的怪叫。

  我們猛然轉頭——就在小胖子站的地方,一隻巨大的手掌,關節處生著絨絨的棕色長毛,從土中突兀伸出,緊緊拽住了小胖子的右腳。

  “留在船上不許動!”我對那幾個丫頭喊了一聲,飛身跳下船,同時從腰間抽出一柄通體雪白,二指般寬窄的細劍,運足了力氣,朝那怪手刺了過去。

  我的劍雖然多年不出鞘了,但它好歹也曾陪我斬殺過邪物無數,這一擊,那怪手明顯是吃了痛,一下再鬆開了去,同時,那土下發出了一聲悶悶的吼叫。

  拚命掙扎的小胖子撲通一下跌了出去,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來,再往他背脊上一拍,將他推回到了船上。

  可是,我尚來不及轉身,便覺得腳下一空,身體不由自主地朝下墜去。

  我站的地方,瞬間成了一個不斷下陷的大洞,四周的泥土石塊,水流般嘩嘩向下。歲,最麻煩的是,我發現我無法運用駕雲之術,也即是說,我飛不起來了。我想,必是因為我離開了真身的保護,這個世界的力量與我自身產生的排斥,壓制了我的靈力。

  急中生智的我,忙用盡全力,將手中的劍狠狠插入了山壁中,緊緊抓住劍柄,這個人懸空於這個黑洞之上,下無生路,上無出路。而且,四壁的泥土在不斷移動,鬆垮,我的劍也撐不了多久的。

  嗵!嗵!

  我聽到了奇怪而沉重的腳步,就像電影《侏儸紀公園》裡,霸王龍行走時的聲音。

  兩道綠瑩瑩的,車燈般的光,從我頭頂落下來。

  我抬頭,竟看到一個比我家餐桌還大的腦袋,牛的腦袋,兩隻青色的彎彎犄角,像兩把逆光而立的彎刀,再往下看,卻又是人的身體,還是標準的六塊腹肌。

  一隻牛頭人身的大怪物,正探出半個身子,俯瞰著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我,發出幾聲怪笑,然後縮回身子,嗵嗵的腳步聲朝另一端走去。

  這當然不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什麼的,我確定。看著這怪物的模樣,我突然想到,這是塔羅牌的世界,“塔”牌是第十六張牌,而第十五張牌,是“惡魔”,一隻牛頭人身的怪物,這些“牌”,每一張都是一個獨立的景象,但每一張都會彼此關聯。我們在“塔”裡逗留的太久,他的鄰居“惡魔”嗅到了動靜,來湊個熱鬧也理所當然。照這麼看,我們留的越久,來湊熱鬧的“鄰居”會更多。

  這時,我聽到猛烈的撞擊聲,還有那幾個小鬼的尖叫。

  那頭牛魔王,一定在對付我的船。不過,這個我倒不太擔心,以我真身的力量,它就算共幾個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能打開一條縫,只要那幾個孩子留在船裡,就是安全的。現在的問題是,我自己怎麼脫身!

  我已經沒有太多力氣,我的劍也開始有了鬆動的跡象。

  我想起暮那張“死神”,難道我今天真會摔死在這討厭又骯髒的泥洞裡?

  拜託,誰來給我搭把手!哪怕踢我一腳,讓我回到上面也好啊!

  額頭的汗珠一滴滴落下,只聽喀嚓一聲,我的劍終於從鬆動的泥土中滑落出來……

  不會飛的感覺,真的很差。

  我的身體朝看不到底的黑洞裡墜去。

  千鈞一髮。左手腕上,突然流過一陣灼熱之氣,那塊赤金紋龍平安扣,竟劇烈地震動起來,清脆的叮噹聲不絕於耳,那條紋刻在這塊圓圓小小的裝飾物上的龍,居然在上頭游動起來,昂首奮爪,眨眼功夫。竟從平安扣上衝了出來,在空中化作一條體態碩大矯健,腳踏雲朵的金色蛟龍。

  不待我有任何反應,這從天而降的大龍一口叼住我的胳膊,朝後一甩,讓我問問落到了它的背上,它一聲長嘯,拖著我朝上空快速而去。

  不出我所料,那頭牛魔王正不斷用頭上的犄角撞擊著我的船,裡頭的幾個傢伙嚇得面無人色。

  這條龍從空中俯衝而下,將我扔進了船裡,又將龍尾一擺,狠狠打在牛魔王的頭上。生生將這怪物掀開了幾丈遠。

  我可沒打算跟這牛魔王多做糾纏,趁著這空當,嗖一聲鑽回了我的平安扣中。

  幾個孩子看得呆了,結巴著指著我:“你……你一定是神仙!那個是龍……是龍吧?”

  其實我自己也很納悶。這個赤金紋龍平安扣,是熬熾送我的小禮物,什麼時候送的我已經不記得,只記得當時我還嘲笑他出手小氣,直到我喜歡金子,要送也送個大點的啊,氣得他想揍我,還直說我沒見識。

  熬熾,這個傢伙……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五

  我握住自己的左腕,平安扣上還留存著一種熟悉的火熱溫度。心裡突然沒來由地抽痛了一下。

  他,從來都是處處為我著想的吧?!

  可是,熬熾,你死到哪去了?

  我用力甩甩頭,強壓下短暫的思維混亂,當務之急是先從這個破地方全身而退。

  忽然,前方傳來了河流的聲音,緩慢悠遠地衝擊著我們的耳膜。

  我的船在這條靜靜流淌的的河水前停下。天空的星星多了起來,倒映在向遠方蜿蜒的河面上。如同一雙雙和氣的眼睛在眨動。

  船身漸漸前移,落在水面上,連一點漣漪也沒有激起。

  但,它沒有順著河水朝前走,而是往水面下沉去。

  難道,這星光遍佈的河水之下,就是通往冥界的出路?

  那幾個以為是船漏水的傢伙們,又少不了一陣大呼小叫。

  咕嘟咕嘟的氣泡,在我們周圍升起,但是,沒有一滴水落到我們身上,甚至船上。

  我們的船一直下沉,似乎總見不到底,也不知過了多久,一些呈放射狀的光源,從深處而來,越來越亮,每一束光,都像是要將我們身體裡每個細胞穿透似的。

  我突然有了一種倦意,好像三天三夜沒闔眼,累得再也撐不住。

  再看看那幾個小鬼,竟早已歪著身子集體睡了過去。

  我的一是想保持清醒,但,這次沒能戰勝我的身體,太困了,太想睡了,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

  【八】

  另一種與眾不同的淙淙水聲,和一種奇異的幽香,將我從一場無夢的睡眠中喚醒。睜開眼,我們的船正在一片寬闊的河水上。逆流而行。河岸上,無數赤紅色花朵,綿延而生,在夜色下排列成一條柔和的曲線,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想血,又像火。

  是這裡了,冥界。

  這條名為忘川的河水,那些叫做彼岸的花朵,還有瀰漫於四周,與人界相反的氣味,無一不讓我確定,這是我們要來的地方,離我們要回去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遙了。

  幾個孩子也漸次醒來,看著四周的景象,還有頭頂那片像天空但又不像天空的地方,有些驚慌地問我這是哪裡。

  我沒有告訴他們這是亡靈之地,只告訴他們,這是回家的必經之路。

  他們終於有了驚喜的表情。

  河水被我們小船劃開,那些彼岸花倒像是一個個友善的主人,注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

  沿途沒有遇到任何異常,其實冥界並非傳說中的,只與死亡有關的恐怖之地 ,它只不過是容納另一種存在方式的空間而已。宇宙就是這樣,凡事有正反兩面,有黑就有白,有陰就有陽,有生命就有死亡。這才是真正的均衡吧。起碼,敏捷還是一個正常的空間,比之前那個充斥著火災和牛魔王的世界正直了太多。

  我開始揣摩,回去之後,要不要認真收拾一下暮,這女人,還真是個禍害。

  水聲越來越弱,我看見傳下的河水流動得越來越緩慢,水位也越來越低,在河水完全消失的地方,是一片干松的石子地,每一塊石子都光滑如鏡,五光十色中間,立有一道矩形的,門一樣的黑色物體,包裹著白光流轉的邊緣。湊近一看,那黑色的四方形,是一塊由翻轉不止的黑色漩渦形成的玩意兒,一些奇異瑰麗的光,會時不時順著那些漩渦間的縫隙透射進來。

  那是……人界的光。

  “行了,我們馬上到家了。”我微笑著朝那幫小鬼宣告。

  他們似乎還不敢相信,傻傻的問,真的嗎?真的嗎?

  “出去就知道真假了。”我朝他們眨眨眼。

  我深吸了一口氣,拍拍我的真身,笑道:“這次辛苦你了,回頭我一定多給你澆灌些靈露,明年你一定長得更枝繁葉茂。”說完,我朝那小胖子伸出手去,“手給我,剩下的人,全部一個拉一個,不許鬆開!”

  黑快,船頭緩緩進入了那道“門”,小胖子根本不敢睜眼,拽住我的手滲出了汗,另外幾個女生,也差不多時同樣狀態,死死的拉住彼此的手,不敢睜眼。

  我的身體第一個穿過那些漩渦,冰涼涼的,沒有任何不適,還挺舒服。一秒鐘後,只見眼前一亮,身體被罩上了一層久違的暖意,陽光,真正的,屬於人間的陽光,從秋高氣爽的天空裡灑了下來,遠處的山巒與山腳下的公路,不時駛過的車輛,真實的擺在面前。

  嘎嘎嘎嘎!

  我循聲炒作看去,無人的水塘邊,一群鴨子在塘邊悠哉悠哉地散步,其中幾隻撲扇著翅膀,好奇地看著從虛無中出現的無名。

  冥界的出口就是這樣,不固定,誰都不知道自己鑽出來之後會落到人界的哪裡。還好是個郊外的水塘,萬一我們憑空出現在別人家裡,豈不是將無辜者嚇個半死。

  我笑了笑,敲了敲小胖子的頭,說:“到了,睜開眼吧!”

  他試探性地張開一隻眼,旋即呆滯,然後興奮了,甩開我的手大叫:“回來了回來了!我回來了!”

  船身還在往外移,兩個眼鏡女生安全出來,然後是最後的任曉宸。

  我的心,總算徹底放下了。

  小胖子跟兩個眼睛女生爭先恐後地跳下了船,任曉宸正要跟上去,只見她臉色一變,尖叫一聲,已經從冥界之門中出來的身體,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朝門裡拖了回去。

  我暗叫了一聲不好,船已經出了冥界,作為普通人類的任曉宸如果此刻被拖回冥界,沒有了我真身的保護,她的身體跟靈魂都會在瞬間被冥界與人界完全相反的力量撕成碎片。

  我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叫:“抓緊!”

  另外三個孩子本能地想上來幫忙,被我喝退了。我不許他們再靠近這個突然抽風的出口,要是再多一個被拖進去的倒霉鬼,我可應付不了了。

  “救命!”任曉宸難受地大叫。

  我分明感覺到她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往冥界裡陷,門後那個看不見的對手,它的力氣似乎比我大得多。

  “我不想死……不想死!”任曉宸哭喊著,拚命地朝外掙扎,向我呼救。

  其實,這個時候的我,不管元氣還是靈力,都已經消耗到了一個極限。

  可是,我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5
八六

  我橫下一條心,將雙手化作堅韌的樹枝,死死纏住了任曉宸的雙臂與露在外頭的身體,心想,哪怕就是拼盡所有的力氣,哪怕下一刻縱是死了,也要把這小妞拖出來!

  憋住一口氣,我咬牙閉眼,身子朝後一仰,大喊一聲:“給我出來!”

  我終於是“力大無窮”了一回。

  呼啦一下,任曉宸整個人從門裡被我拖了出來,跌到我身上,巨大的衝撞力讓我跟她朝後滑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嚇得那些鴨子們四散奔逃。

  任曉宸大概被嚇傻了,伏在我懷裡嗚嗚直哭。

  我拍拍她的背,說:“好了好了,沒事了。別把鼻涕蹭到我身上好不好,你……”

  我話音未落,卻覺得有些不妥了。一點刺痛,混合著一種麻痺,在我的心口上漸漸擴散開支。

  任曉宸從我身上爬起來,將右手從我的心口上挪開,站到了一旁,稚嫩的嘴角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陰沉而狡黠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神,卻只是一種空洞的茫然。

  我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辦不到——我的心口上,插著一枚小手指般粗細,銳利無比的冰錐,錐上頭刻滿了各種符文,它們在裡頭游弋不止,像一隻隻怪異的蟲子,快速地朝我的心臟而去。我忍痛握住冰錐,想將其拔出,誰料我的手掌剛一碰到它,便感到手裡的玩意兒化成了一攤水,隨後消失在我的掌心之中。

  現在,不是刺痛了,而是劇痛,從裡到外,我身體裡的每一寸,都像被無數利齒撕咬,腦袋痛得快要炸開,像有一把鋸子,從我的天靈蓋生生打開,要從裡頭取走什麼似的。

  “曉宸……你……”她的同伴顯然被她的行為嚇到了,見了鬼一般朝後退,而任曉宸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我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也許是被如雨落下的冷汗迷了眼睛,模糊之下,我隱隱看到一個人影,裊裊娜娜地朝我走來。

  現在,我甚至連替自己擦擦汗都辦不到。

  那人影還在朝我逼近,最後,竟從我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一些原本屬於我的東西,跟隨著這個穿過我身體的傢伙,離開了我。

  漸漸地,那難耐的痛楚減輕了,身體變得比方才輕鬆多了,眼睛能看得清楚了,還能撐起身子坐起來了,我抬起頭,站在我對面的人,連背影都如此眼熟。

  “我警告過你,你會失去一切。”

  那個人,慢慢轉過身,朝我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

  我愣住了——那個人,竟然是我自己。五官、身體、聲音,連眸子與頭髮的顏色,都與我一模一樣。不對,那根本就是我的身體,從那身體上散發出的,是只屬於我自己的味道,獨一無二,無可模仿。

  我慌忙側過頭,將身子從水塘邊上探出去,看著那張映照在水面上的臉孔,我的呼吸凝固了——

  水面上的倒影,不是我,是暮。

  我們的身體,竟然被交換了。

  “那些孩子,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他們只是我的餌。”對面那個“我”,從懷裡取出一條魚線般粗細的繩子,朝前一拋,那繩子便如蛇一般纏住了我的真身,她捏住繩子,往回一拽,那艘本屬於我的“船”,被纏繞壓縮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光團,被她收進了一個黑色皮囊裡。

  “我要釣的魚,從一開始就是你。”她收起皮囊,走近我,趾高氣昂地俯視我,“不是都稱讚樹妖裟欏聰明絕頂麼,原來傳說跟現實的確有差距呢。我若是你,才不會為幾個陌生小鬼冒這麼大的險呢。”

  我只笑,不說話。

  我知道她想看我發狂的樣子,可我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喜歡稱讚你。你好在哪裡呢?”她俯下身,端詳著我的臉,“連那不可一世的冥王大人都視你為好友,可以送你那麼珍貴的玩意兒做生日禮物。我真的很奇怪。”

  “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在妒忌。”雖然“我”已經不是“我”,可說話時那一針見血的本事仍在。

  “對人太好,也許會害了那個人呢。如果不是那件生日禮物,我的主人不會差遣我來找你的。”她呵呵冷笑,拍了拍腰間的皮囊,“你的真身,現在屬於我主人了。”

  是,我說的密友,正是現任冥王,我的那個生日,這位密友滴了一滴指尖血在我的真身上,正因為有了這一滴冥王血,我的真身才有了通天徹地,無處不能去的能力,我大概是唯一一隻可以隨意進出冥界的妖怪,只要我願意。這禮物的本質,其實只是信任。不過我確實沒有想到,這會給我引來這次的麻煩。

  “開暮聲,搶我生意,引我注意,再故意讓我發現幾個孩子被困在異空間裡的事實,知道我不會見死不救,利用我精疲力竭,靈力耗盡的時機,最終竊走我的真身。你與你主人,步步為營,引我不知不覺中掉進你們的陷阱。任曉宸那孩子,早被你動過手腳了吧。你知道我不會對她有防備。”說到這兒,我不禁鼓掌笑道,“好極了,你們這樣的對手,夠陰險夠無恥,我喜歡!”

  “哈哈,你還是這麼嘴硬。”她指著我大笑,又看著任曉宸道,“不過我主人的目的,只是拿到你的真身。而我呢,主動給自己附加了一項任務,就是……”

  “就是拿走我的人形,取而代之。”我輕鬆地接過話頭,笑道,“你就這麼喜歡當我麼?”

  她走到任曉宸身邊,手指朝她脖子上的動脈處輕輕一劃,從裡頭拉出了一根細細的銀絲,繞在手指上,像繞一塊棉花糖。

  “我用了一個月時間,在那笨丫頭身體裡培植這根專門為你準備的齧魂錐,她吃的每一塊新品棉花糖,都是加了特殊材料的,是我的心血呢。我知道你還是有些本事的,要拿走你的身體並不容易。而且你知道,齧魂錐只在當事人的心智全無防備的時候出擊,才能達到最佳效果。所幸,我做到了,很順利。”她從任曉宸身體裡將那根絲抽盡之後,那孩子的脖子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血點,“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這些笨孩子怎樣,他們已經輔助我完成了任務。我會洗去他們的記憶,送他們平安回家。不枉你做了這麼大犧牲去拯救倉們,偉大的裟欏姐姐。”

  我呼了口氣,身體裡的痛楚已消失得差不多,我試著站起來,對她擺擺手:“我說過的,別亂認親戚。我無福消受你這樣的妹妹。”

  “可是……”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別有深意,“許多許多年前,我就是這麼叫你的。”

  我略略一怔。

  她恢復了揶揄的神態,還故作天真地睜大了眼睛,那雙本屬於我的眼睛,認真說:“對了,好心提醒你一句。齧魂錐是一種特別的咒毒,它可以將你的一切變成我的。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解咒的。當有人認出,你才是真正的裟欏時,這個咒就算破了。不過記住,你自己告訴或者暗示別人的可不算,得別人‘主動’認為你才行。還有,中了這種咒毒的妖怪,不再有任何法力,你現在所擁有的,原來屬於我的身體,跟普通人類沒有區別。”

  我只是靜靜地聽,不做任何提問或者評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6
八七

  看見我似乎沒有任何反應,她倒有些沉不住氣了,冷笑道:“雖然我這個身體配你是綽綽有餘,不過有一點不太好。來年無色花開之時,你沒辦法回到真身裡去了,因為你在一天之內,弄丟了你的真身,以及……”她滿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以及你修成的這個人形。你知道的,要是不能回到真身裡吸取元氣,你就會消失。”她頓了頓,扳著指頭數了數,“差不多還有一年時間。當然,如果在這段時間裡,有人認出了你,替你拿回屬於你的人形,再從我家主人手裡奪回你的真身,若能完成這兩件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的話,我就承認,你樹妖裟欏的本事,的確在我之上。”

  “我從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認。”我淡淡道,打了個呵欠,看著那幾個被她弄暈在地的無辜孩子,“只是希望你言出必行,將這幾個小鬼完好送回。”

  “這是自然。”她一挑眉,笑,“我也算待你不薄,留你一條性命不說,還送你一家不錯的小店。你看,你依然還是能當你的老闆娘,不過是換一個環境而已。”

  “嗯,謝謝啊。”我笑得特別開心,“你也是,祝賀你從今天起,翻開了你人生的新篇章,以我的身份,在這個有趣的世界有趣地生活下去。我也要提醒你一下,小心我店裡那一胖一瘦兩個禍胎,他們絕對有把你氣個半身不遂的潛質呢!”

  “互相祝賀吧,暮聲的‘新’老闆娘,恭喜上任。”她仰起臉,朝我拋了個媚眼,接著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掏出了幾張鈔票扔給我,“差點忘了你現在沒有法力了,這裡是郊區,你要回暮聲的話,只能打車了,哈哈哈。”

  留下一串嘲諷的大笑,我看著另外一個“我”,熟練地駕了雲,帶著那四個孩子,以及從我這裡拿走的一切,飛往雲端。

  空中,有人似乎還嫌將我打擊得不夠,又喊了一聲:“這個送你留個紀念。”

  一個小玩意兒,從半空中飄落下來,掉在我面前。

  一張塔羅牌,死神。

  我看了看那張牌的朝向,仰起頭,笑容不減地對著那個遠去的傢伙說了一句——“親愛的,你給我的死神,依然還是逆位。”

  我將那張牌拾起來,收起。別人送我的禮物,我一定會好好收藏。

  【九】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的。我一直堅信這一點。

  你們看,一夜之間,我莫名其妙從不停的老闆娘,變成了暮聲的老闆娘。

  坦白講,我還是有點難過的,我存下的那麼多金子,現在全變成別人的囊中之物。

  連胖子和瘦子那兩個猥瑣男,現在也成了別人的手下。

  難怪暮說,我會失去一切。

  我搭了三個小時車才回到市區,不能駕雲的確不方便。

  站在暮聲的店堂裡,我看這裡頭還沒賣完的棉花糖,開始計畫自己要怎麼利用這間小店維持生計了。因為回不到真身裡而死去,我還算死得正常吧,可如果因為沒錢吃飯餓死了,那才真是窩囊!

  我開始清算店裡的一切固定財產,哪些值錢的可以變賣套現,用來做一些小型投資什麼的。

  當然,我也想過向九厥之類的傢伙求救什麼的,就算他們不能替我解開毒咒,起碼也願意將我當個米蟲一樣養一養吧?不過這想法很快被我否決了。其一,那個陰險的假樹妖肯定會時時監視我;那個時候還不宜將我的朋友牽扯進來。其二,九厥未必會相信我的話。因為妖怪們都是以“氣味”來斷定身份,妖怪們千變萬化,各自的“氣味”卻像DNA一樣不可複製,我如何能讓九厥相信,一個沒有裟欏味道的身體,才是真的我,這太麻煩了。

  大多數時候,我還是習慣獨立解決問題。

  我在暮聲的門口掛了個“暫停營業”的牌子,我學要一點時間,安靜地想想接下來我要做點什麼。

  是夜,我從冰箱裡翻了一盒方便麵泡上,吃得很香。以前我從來不覺得這種垃圾食物是美味。看來,換一種身份生活,也不是壞事。

  我太會安慰自己了。

  白天,暮對我說的那句話——“許多許多年前,我就是這麼叫你的”突然躍上了我的腦海。她的神情,不像信口胡謅。

  我跟她認識麼?而且還是“許多許多年前”就認識?為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想著想著,突然覺得頭痛。將筷子一扔,爬進裡間的床上躺了下來。

  她的床,像我的床一樣幹淨,也有淡淡的香味,枕頭也鬆鬆軟軟,睡上去,就像睡在我自己枕頭上一樣。

  折騰了這麼久,我第一次作為一個“普通人類”,沉沉入了夢鄉。

  “裟欏姐姐,你帶我走吧!”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樣呢。”

  “為什麼不一樣?我們難道不是出生在同樣的地方?”

  “我都說了,我們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你可以的,我也可以呢!我想跟姐姐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留在這裡,對你更好。”

  “說謊!你說謊!你說謊!你能的,為什麼我不能!”

  午夜夢迴,我被兩個爭吵不休的聲音驚醒,那一段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匿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對話,突然一點點喚起了一段已經被我遺忘的記憶。

  我起了床,推開窗戶,把昏沉的腦袋伸往撲面而來的涼風裡。

  暮……暮……

  驀然,我突然恍然大悟。

  為什麼我看不透這個女人,為什麼我無法從她身上察覺出任何妖氣,為什麼我從一開始就對她有親近感……

  這時,我才知道了答案。

  這世上,能修煉成人的樹妖很少很少。正因為修煉成人很難,所以成了人形的樹妖通常比別類妖怪本事要高一點,以氣味來辨別對方身份的能力也是最強的。但,樹妖們唯有對自己同類的氣味,是無法察覺的,尤其是那些與自己生長在同一片土地的同類,氣味往往都是相似的。

  窗外沒有月色,空中的黑雲,一片比一片厚,厚得快要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我的心,突然也像我看到的天空一樣。沉得快要掉下來。

  暮,是我的同類,一直與我相同的,樹妖。

  【十】

  “主人,你要的東西,我已經順利取回。”

  她恭敬地奉上那黑色的皮囊。

  寬敞而空曠的房間裡,只有一張碩大的桌子,一張椅子,黑色的地面上,堆滿了書籍。

  坐在桌後的男人,在一張紙上畫著什麼,只略略點了點頭,示意她放下。

  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光線和聲音,只有男人的筆尖在紙上移動的沙沙聲。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17
八八

  “主人,我……”她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渾厚。有一種實實在在的重量。他略略抬起頭,一雙獵鷹般冰冷的眸子,在黑暗裡一閃而過,片刻後,他又埋下頭,“沒事的話,出去吧。這次你做得很好。”

  “嗯!”她像受了獎賞的孩子,高興地退了出去。

  房間裡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微弱的光線緩緩移動到男人手下的紙上,依稀可以看到,那紙上,是他畫的,一個女人的肖像。

  【尾聲】

  三天後,“我”的暮聲,重新開業了。

  還是賣棉花糖,可是,我不會做,我去隔壁街找了個會做棉花糖的小販來店裡兼職。還好這個新幫工要價不高,做出來的棉花糖味道還行,雖然跟暮用妖術做出來的相比。味道上少了一點創意。但還是有銷路。

  不過,真正賺錢的可不是只靠賣棉花糖,別忘了,我也是會佔塔羅的。對這種工具的純熟,我已經到了不需要依靠任何法術的程度。用手裡的牌,替那些找上門來的糊塗蟲找到丟失的貓貓狗狗,或者向那些心中有困惑的人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議,然後順便收幾個小紅包什麼的,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啦。

  暮留給我的那張死神牌,我放在臥室裡,梳妝台上最顯眼的位置。

  當然,我是倒著放的,因為它每次都是以逆位的狀態出現的。

  逆位死神——置諸死地而後生。

  我歷來都是這麼替人解牌的。

  我覺得我還是有做生意的天分的,起碼,一個月下來,暮聲的營業額還不錯。找我做占卜的人,比買棉花糖的多得多。

  許多被暮聲搶走的客人,又回到了不停。他們說,還是不停裡的甜品比較好吃。雖然不停現在跟我好像暫時沒有什麼關係了,但聽到這樣的評價,我還是很欣慰。

  任曉宸和小胖子他們,偶爾也會來了暮聲,但是,我相信暮的確是抹去了他們的記憶。

  雖然他們一生都不可能記得曾發生在他們生命裡的那段驚心動魄,也一生都不可能記得我這個拼了全力將他們救出來的妖怪,但我只要一看到他們年輕明亮的臉孔,看著他們還好好地生活在這個時間上時,我就覺得,這筆生意,我也不是太虧本。

  有一天,胖子和瘦子也來了。這兩個傢伙,還是猥瑣依舊,藉著買棉花糖之機,問我要手機號。當然,最後被我用掃把打出去了。

  我分明聽到抱頭鼠竄的胖子對瘦子說:“怎麼這個老闆娘比我們家的老闆娘還兇猛?”

  我暗笑著拍拍手,能比你們家老闆娘兇猛的,世上能有幾人。

  至於將來怎麼樣,我不知道,雖然我有塔羅牌,但我從沒有動過替自己佔上一卜的念頭。

  我不敢?怎麼可能,射手座樹妖的字典裡,從沒有這兩個字。

  我只是覺得,正因為未來充滿了各種變數,生活才變得有意義,只要我們真誠的天性不曾改變,我們努力的目標不曾改變,我們充滿希望的期待不曾改變。

  我在暮聲的店堂裡,掛了一幅我自己寫的“對聯”,呃……好吧,我們勉強叫它對聯。

  上聯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下聯是:千金散去還復來。

  橫批:隨遇而安。

  尾巴上,還有我畫的一個笑臉。

  不管我是不停的老闆娘,還是暮聲的老闆娘,不管我變成了什麼模樣,我,還是我。樹妖裟欏,射手座,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巔。

  當然,我還確信,與某人的一場戰役,只是開了個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18:17
八九

  浮生物語·敖熾

  引子

  在他的眼力,沒有比黑夜更加忠誠的僕人了,它總是按時而來,按時而去,永不背叛。來往的風沒有什麼特別,但,當它們從吉薩的金字塔之間穿過時,就變成了可以飛翔的人,在你耳畔呢喃埋藏了幾千年的符號,一段又一段被風沙侵蝕的往事。

  他習慣於在有彎月的夜裡,站在斯芬克斯像的頂端,這塊碩大橫臥的巨石,有連貫天地的氣魄,他熟悉這塊石頭,就像熟悉自己的血肉。

  他早已不記得陽光的溫暖與形狀,只能從稀疏的月光裡,濛濛回想記憶裡最後一次日出。他在斯芬克斯上站了幾個鐘頭,米色的風衣被風向兩邊撩開,像一對即將展開的翅膀。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彷彿腳下的巨塊將絕對的凝固傳染給了他,生生要

  將他變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腳下,有異動,幾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野貓,聚集一處,仰頭低鳴,喵嗚聲此起彼伏。領頭的一隻黑貓,舔著受傷的前爪,以一種奇怪的,仰望的目光,看著高立於上的他。

  他只是略略動了睫毛,看似隨意地伸出左手去。

  一滴露珠般的光,從他的指尖飄落到黑貓頭頂,變成了一個可愛而圓潤的氣泡,把這個小東西滑稽地包裹起來,從地上升起,氫氣球似的飄到他面前,那對圓圓的貓眼,折射著月光中的清冷,投向他的面龐,受了傷的貓爪微微顫動,鮮血從潰爛得不成樣子的傷口裡湧出。

  他溫柔地托著這只漂浮的貓兒,手指沿著外頭那層光潔的圓面滑動。

  “疼吧?”他的嘴唇微微翕動。

  黑貓喵一聲叫。

  “我知道了。”

  他本沒有任何內容可言的眼光,突然變得柔軟起來,滑動的手指突然停下,指尖朝那氣泡裡輕輕一掐。

  砰。輕微的一聲。你得尖著耳朵才能聽到的動靜。

  黑貓沒有了呼吸,尚還溫暖的身體,像秋風裡最後一片落葉,停在他的手掌中。

  “這樣就好了。”他放下它的屍體,“死亡是另一場新生。”

  死亡是另一場新生。

  這是他常說的話。

  風裡,有古老的童謠在輕唱——

  倉庫已經裝的滿滿,一把把穀子滾出了邊緣。

  大船上也已經裝的滿滿,穀子也都滾到了外面。

  可是我們依然要搬運,一粒都不能遺忘。

  因為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他會帶走懶惰的娃娃。

  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

  他閉上眼,靜靜地聽。

  01

  被奪走了“身份”,還能安然生活下來的生物,大約就只有我了。

  以前我是“不停”的老闆娘,現在是“暮聲”的老闆娘;以前我是樹妖裟欏,千年修為,通天徹地,現在只是一個住在血肉之軀裡,生命線還剩不到一年的普通人,如果我不能在這個時間段“找回自己”的話;以前我總被眾多妖怪圍繞,有大把金子作報酬,而現在,身邊除了一個在店裡兼職做棉花糖的幫工之外,就只有偶爾來找我做占卜的人類顧客了。

  沒錯,我現在就是靠賣棉花糖,以及用塔羅牌替人占卜來賺生活費。完全的艱苦創業,自食其力。我的同族,那個叫做暮的樹妖姑娘,用一個實際上並不太高明的花招,騙走我的真身與人形。簡單講,如今她是“不停”的老闆娘,她是樹妖裟欏,她接管了我的一切。

  說起來還是很鬱悶,我心疼那些掉進別人口袋裡的金子,偶爾還會想念一下胖子跟瘦子,沒有這兩個笨蛋供我使喚和欺負,人生確實蒼白了。

  我試著分析過暮的心理,現在她完全可以用一根小指頭就要了我的命,可她偏不,非要用另一種方式,好好地將我“保存”下來。我想,她必然是看了諸如“讓一個人痛快地死去,遠不如讓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好”之類的反動言論,然後實踐在我身上。

  可是,我跟她,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只是打消了一隻尚不成熟的小妖怪的妄想罷了。

  02

  我提取了所以關於暮的記憶。

  那還是在我初得人形,剛開始在浮瓏山修行的日子。

  每到中秋之後,我便下到山腳那一處凹地裡,找尋一種叫山芒子的野果,其實並不好吃,極酸又帶微苦,果肉粗糙,像一把小刺扔進口裡,但子淼硬要我每天食用一枚,直到冬至,說對調和氣息,鞏固元氣有益。除了這果子的味道,我記得的,還有那棵孤身長在凹地中央,矮矮瘦瘦,發育不良的小槐樹,每根樹枝都焉焉地垂著,像一堆蓬亂的頭髮。

  它實在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因為整塊凹地裡只有這一課樹,興許我都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那時,我還是一隻貪玩之心大過天的小樹妖,喜歡用凹地四周長出的藤蔓編成網,然後跑到那方從某個暗洞中湧出的泉水所成的水潭裡撈魚玩。那水潭裡的魚特別漂亮,不但五顏六色,有的魚還會發出好聽的鳴叫,尤其被我的網困住時,有的會發出嬰兒般的哭聲,這讓那時的我覺得十分有趣,常常惡作劇地將他們抓住,又放掉,再抓住,再放掉,樂此不疲。

  凹地裡還有許多小動物出沒,有漂亮的橙翅鳥,靈巧的白狐,狡猾的地鼠,多不勝數。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三耳兔,黑臉白身,胖的像個毛球,帶著自己的孩子,笨笨地扭到水潭邊找那些青苔般的野草吃。對於這些一看就忍不住想捉弄的小胖子們,我總是出其不意地躲在暗處,然後張牙舞爪地跳出來,將這些小傢伙嚇得雞飛狗跳,差點滾進水潭裡,自己則站在一旁笑破肚皮。

  我充分地享受著修成人形的自由,我的身形與心靈,在最原始最純粹的歡樂之中陶醉。

  但那一天,當小槐樹用枝條羞愧地勾住我的手臂,叫出我的名字,懇求我找子淼也將她變成人形時,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為何不可以?裟欏姐姐,我明明看到子淼上仙在那個晚上賜你人形!”它的枝條將我的手臂纏得很緊,不甘心地搖動,“姐姐,你求求子淼上仙,也賜我人形。”

  真好笑!我們很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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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