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6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9
五〇

  這時,音調各異的手機短信鈴聲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來,各位富豪們不約而同掏出了手機。一條群發短信——“DGSE的咖啡還不錯吧,各位不妨再多留48小時,然後請爸爸媽媽們準備你們認為最珍貴的東西,到羅浮宮裡最漂亮的蒙娜麗莎面前等候。也歡迎無關緊要者同行。”

  而最近的那位被綁架者,夏洛特·貝魯尓的父親,在這條群發短信之外,還額外收到了另一條短信——“貝魯爾先生,您的襯衣扣子是否要重新扣一下?”

  著裝一貫謹慎的呂克·貝魯爾,襯衫上第二顆扣子系在了第三個扣眼上,而他路上都沒有發覺,當然,別人也沒有留意到這個小細節,這個時候,誰還會把心思放在這種小事上。但,如果第一條短信是一個炸彈,那麼第二條短信,就是一顆原子彈。連身邊人都未曾發覺的事情居然被綁匪看得一清二楚,還是在連蒼蠅都飛不進來的DGSE秘密會議室裡。所有官員們的臉色統一變白。安德烈跟穆野涼也難掩心中驚訝,面面相覷……

  作為綁匪短信裡的“無關緊要者”,兩個鐘頭後,幾乎半個巴黎的警力朝盧浮宮進發,以先遣部隊之名。

  “盧浮宮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罐頭了吧?被屍體塞滿。”穆野涼看著在前頭排成了一條長龍的警車,閃爍的警燈投射在灰色的公路上,慌張而繚亂。

  安德烈狠狠吸了口煙,加大油門:“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混蛋應該被拆成零件扔進塞納河!”

  穆野涼笑著轉過頭,看似無聊地望著車窗外飛速退後的風景,一抹幽寂浮在眼底,如遮住滿月的霧氣。

  【四】

  從踏進盧浮宮的金字塔入口開始,十位富豪的臉上比任何時候都緊張。

  現在的盧浮宮不再是供人欣賞與膜拜的世界博物館了,而是一座等待生死判決的法庭。從收到綁匪短信的兩小時後,盧浮宮便非常閉館了。

  先遣部隊們在宮內宮外都做了地毯式搜查,沒有任何異常。富豪們焦躁地在德農館裡來回踱步,防彈玻璃裡的蒙娜麗莎一如既往地微笑。不過,也許是心病作祟,畫中那雙充滿魔力的眼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有那麼點譏誚的意思,讓富豪們頗不自然。

  他們每人手中,都提著一款式樣各不相同,但又相同低調的深色皮箱。裡頭的東西,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人咋舌。有世上最大,品質最頂級的鑽石“非洲之星”,有來自遙遠東方,千年歷史的夜明珠,也有新一期中東某國石油開採權的合約書,甚至還有金額過百億的銀行本票。按綁匪的要求,他們帶來了自己認為的,最珍貴的東西。

  時間過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慢,除了館內此時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以及交錯縱橫的警惕視線之外,在沒有別的動靜。一直到日暮,綁匪不再有任何信息傳來。全副武裝的警察與探員們,圍繞在富豪四周,握槍的手已經滲出了汗,心臟保持著高頻跳動。

  當最後一縷陽光從城市的邊緣徹底消失後,館內的溫度開始了某種奇怪的下降。安德烈看見自己呼出的氣,變成了冬天才會有的白霧……現在是七月啊!

  一個小時前,穆野涼接到中國國際警察總部的電話沒要他即刻趕回巴黎安/全總部,有新任務。如果現在他也在的話,安德烈猜測這個像鸚鵡一樣多嘴的小子一定會大呼小叫,然後就這種奇怪的 氣溫變化發表荒唐的言論。

  就在安德烈分神的剎那,光滑的地面下突然竄出了一道灰影,對,的確是從厚厚的地底一沖而出,然後呈漩渦輪狀飛速運動,眨眼間便在富豪們與警察們之間“劃分”出了一條河一般的灰黑“隔離帶”。

  呼嘯的氣流撲面而來,給皮膚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安德烈只覺雙眼像被一雙冰硬而粗暴的手死死摀住,視覺在這種莫名的痛楚下瞬時喪失。徹骨的冰凍感,從眼皮急速擴散到全身,整個人如同被凝在了頑固的冰塊裡。

  這樣的感覺,僅僅持續了不到三秒,但是,所有人都感覺自己花去了一百年時間,從地獄返回人間。

  當然,片刻的失神後,眾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些盡在咫尺的富豪們。慶幸的是,他們四肢健全,一個沒少,均茫然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但,不幸的是,他們手裡皮箱統統失蹤。還有一個細節,連他們自己都未曾發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發覺——他們十個人的頸動脈上,都有一個細微到難以用肉眼發現的針眼。

  “我是在做夢麼……”有個小警察暗自嘀咕。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超自然,不相信鬼神,連對上帝的信仰,也僅僅是一種生活習慣。

  但,那些被富豪們緊緊握在手裡的,裝滿了“珍貴無比”的物件的箱子,就這樣在眼皮底下,被席捲一空。關鍵是,根本沒有看清來者何人,用什麼方式從萬夫當官的場面下,成功幹出了這種事。

  富豪們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很像剛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活死人。蒙娜麗莎仍在牆上微笑,他們的臉色越難看,她的笑容越美麗,鮮明的映襯。

  安德烈用力地晃了晃腦袋,連聲跟自己說,剛剛看到的,可能只是幻覺。可是,當差二十年,他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矛盾地懷疑著自己的眼睛。這時,電話響了,安德烈穩穩神,掏出手機一看,號碼顯示是警察總部。

  “喂?”他按下接聽鍵,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些。

  “穆野涼?他回總部去了。什麼?在醫院?”安德烈的音調越來越高,臉色也越來越不對勁,“三天前被人發現?這怎麼可能!這幾天他一直好好地跟我在一起!”

  四周的騷動越來越大,很快淹沒了他的聲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9
五一

  【五】

  陸阿藏站在這條綿延彎曲,複雜又精確的地下隧道的盡頭,不得不歎服那群連人話都不會說的鼴鼠精,這些低等的小妖僅僅用了不到24小時,便完成了人類在正常情況下起碼要一個月才能竣工的浩大工程。

  從囚禁她的地方到這裡,陸阿藏走了一個鐘頭,身邊還跟著三個人。不,是三隻妖怪。

  兩頭長得差不多的野豬精看起來依然那麼蠢,穿著相同的T恤,露著獠牙,口水嗒嗒地緊跟著她,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上各自捏著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小棍。

  陸阿藏當然知道那是改良過的電棍,還是遠不止兩萬伏的那種。她感興趣的絕不是野豬或電棍,而是一直走在她前頭的男人。搖晃不定的光束下,寬大風衣敞開在他瘦而高挑的身體上,一頭灰色的發絲泛著幽暗的光澤。模樣是看不見的,因為他戴著面具,跟她在牆上看到的那個怪人相同的面具,一張笑臉。直覺告訴她,這男的跟牆上怪人不是同一人。他也是一隻妖怪,但物種不明,陸阿藏問到了他的妖氣。而且,剛剛被他從那間五星級囚室帶出來,坐在電梯直達這條地下通道的起點時,她看見一隻健碩的棕毛鼴鼠精,領著一班同類從暗處冒了出來,立起身子在他腳邊用妖精語嘰嘰咕咕。

  妖怪無國界,妖精語全國通用,陸阿藏斷斷續續聽到“已經打通”、“出去就能看到”、“報酬呢”之類的話。

  男人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有幾頭力大無窮的野豬精扛著數十個木箱走出來,放到鼴鼠們面前。陸阿藏偷偷瞄了一眼,木箱上印的是“某某牌貓糧”。

  鼴鼠頭頭指揮下屬們,歡天喜地地扛起木箱離開。

  “還是到城裡才有飯吃啊!雖然貓糧不如蟲子好吃,總比餓肚子強!”

  “是啊,老家的野地上全是人類的工廠,連草都不生一根了。幸好跟著老大出來了!”

  “要是咱們不是鼴鼠是人類就好了!”陸阿藏聽到其中兩隻這麼說著。

  隧道盡頭,是一堵被破出一個大洞的鋼製牆壁,牆壁後是一個約二十平米的房間。說房間好像不不準確,這個“房間”更像個用玻璃製成的大立方體,除了立方體中心位置中有一束約一米高的晶簇狀容器外,空無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了一個試管狀的密封透明容器,一頭是金屬壓嘴,裡面,淺淺一層血紅色液體,隨著管體的傾斜緩慢流動。

  他看向這個玩意兒的眼神,有一種是在的重量,仿若手中不是個玻璃管,而是一條命脈。

  “夏洛特小姐,這邊請!”男人把她領到了立方體正面,將試管對準玻璃中心處一塊四方形區域,用力一壓。

  試管裡的粘稠液體從壓嘴處均勻噴出,變成了一團紅色的霧,附著在厚厚的玻璃上。奇特的嘶嘶聲後,血霧完全滲進了玻璃,一個藍光暗閃的六芒星印記浮現出來。

  “麻煩先把右手放上去,然後再放左手。”他客氣地吩咐,指著六芒星。

  陸阿藏乖乖照做,她是人質,要盡本分,何況背後還有兩隻舉著電棍的野豬精看著。

  一排閃爍著綠光的數字在六芒星裡呈立體狀逐漸顯現。

  “麻煩把左眼湊到離六芒星最近的位置,然後再左眼。”男人繼續吩咐,陸阿藏繼續照做。

  一個拇指大小的紅色圓圈從六芒星中間浮現。男人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枚細針,往陸阿藏的左手食指上一扎,再把這冒出血珠的手指朝紅色圓圈上摁了下去。

  陸阿藏只覺空氣裡一陣微顫,一道白色的細線從六芒星的正中延伸而出,將面前這扇“玻璃牆”一分為二,並朝左右打開了來。

  “把晶簇上那個藍色的菱形塊拿出來。”男人說著,沒有要跟她一道走近立方體的打算,遞給她一個金色的四方小匣子,“放到這裡頭。”

  “哦……”陸阿藏裝作怯怯地點頭。

  當她的手指觸到那塊懸浮在晶簇上的藍色菱形塊時,她感覺到了徹底的冬天,從皮肉深入到血脈。雖然只是剎那,卻深得讓人害怕。她定睛一看。這藍色的晶體裡,包裹著一滴眼淚狀的白色絮狀物,彷彿還在緩慢流動,像宇宙裡的星雲,看得久了,令人眩暈,她趕緊將菱形塊放進金匣子,走了出來。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移動。陸阿藏鬼使神差地問男人:“上面是哪裡?”

  “盧浮宮。”男人從她手裡小心接過金匣子。

  【六】

  男人在前,野豬精在後,陸阿藏夾在中間。

  回去的路上,野豬精們明顯比來時興奮了很多,嘰裡呱啦嘀咕著。男人埋頭趕路。一言不發,緊緊抱著那個金匣子。陸阿藏注意到,他們拐進去的岔道,不是來時的那條。

  直到一層清涼月色灑落微燙的面頰,陸阿藏才發覺,地道的另一個出口,不是通往她待過的五星級囚室,而是一片玫瑰園,滿地的雜草裡,零星開著幾朵紅玫瑰,別的都枯萎了。園子的背後,是一座普通的白色三層小樓,顏色已經不乾淨了,爬滿了塵土與腐蝕的痕跡,連窗戶都是殘缺不全的。這裡似乎是個長期無人居住的廢屋。

  男人的腳步踩過玫瑰園,碎葉枯枝咔咔作響。走出園子,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片刻,朝兩隻野豬精揮揮手。野豬精們小跑著上來,男人將金匣子朝前一送,說:“這個東西,你們倆替我帶回去交給他。我還有別的事要辦,晚一點回去碰頭。”其中一隻野豬精,像接過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一樣,嚥著口水,把金匣子緊緊抱在懷裡。

  “去吧,最近的路就是繞過這房子,穿過那塊山地。以他放在你們體內的東西,你們應該很容易就能到達了吧?他還在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呢!”男人如是說道。

  野豬精們互望一眼,樂不可支地點點頭。

  “嗯!”野豬精們居然還能說好一口地道的人類語言,拍著胸口道,“我們辦事,你放心!”

  男人示意他們快走。就在野豬精們轉身離開的剎那,男人從懷裡掏出了一支看似普通的簽字筆,按了兩下筆頭,一道小而耀眼的花火從筆尖處刷一下閃過。

  幾乎在千分之一秒內,他的筆尖先後戳在了野豬精的脊背上。撲通兩聲悶響,兩頭野豬精倒地不起。

  男人用腳踹了踹他們,沒動靜,收起那支筆,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穆野涼的臉。

  陸阿藏望著那張在夜色下也鮮明的年輕面孔,本能地裝出恐懼不已的模樣,朝後退著步子,心下卻尋思,長得這麼好,哪行不好做,偏偏跑去做綁匪,可惜可惜。這世界真是越發瘋狂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0
五二

  “行了,別做戲了,陸阿藏。”穆野涼衝她搖了搖手。

  除了跟她簽下契約的人,不可能有誰知道她的名字。少許的詫異之後,她撇撇嘴走到他面前,一改富豪女兒的柔弱恐懼,微笑著問:“先生就是跟我簽契約的那個……”

  “對,我是你的僱主。”他爽快承認,俯身從野豬精旁邊拾起金匣子,打開,然後從身上摸出一個跟煙盒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盒子,從裡頭抖落出一塊藍光幽幽,跟之前陸阿藏胡來的那塊菱形體幾乎一模一樣的玩意兒,將它跟晉小子裡的菱形體對調過來。

  辦妥這一切後,他將金匣子放回野豬精身邊,將裝著真正的菱形體的煙盒小心收回自己身上。

  “這個模樣還不錯吧。”他指指自己的臉,“我照著一個中國警察的模樣變的。”陸阿藏笑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在一隻無相面前誇讚自己的變身術實在是班門弄斧。”他自嘲地說,“你可以盡情的笑話我。”

  “嘲笑你不在你我的契約範圍之內。”陸阿藏聳聳肩,看看像死豬一樣癱在地上的兩個大傢伙,“你要搞出怎樣的卵子,都與我無關。我只照契約規定辦事。而且,我得提醒你,我們的契約還有三天就到期了。屆時你眼前的這個夏洛特將不復存在。”

  “三天……已經足夠了。”他的眼裡燃起了燭火般的希望,但轉眼便被一種更深重的難過熄滅掉。

  “總之,契約未滿,你依然是夏洛特,記住這點就好。”他走到房間那排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木梯前,坐下,拍拍身邊的位置,“坐坐吧,我們得等那兩個傢伙醒過來,我才好向人交差。”

  陸阿藏坐到他身邊,看看天空,沒有星月的蹤跡,像塊呆滯的黑板,微涼的夜風從玫瑰園上飛過,發出不動聽的沙沙聲,前頭那兩隻野豬精,似乎陷入了某種深度酣睡,還打起了呼嚕,嘴邊的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真是不美麗,真是不浪漫。陸阿藏以為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某個骯髒無序的普通小鎮子。

  “這片住宅區,其實離市區也不算太遠。”他洞悉了陸阿藏的心思,看著柵欄外頭被蕩平出來的空地,說,“這裡的居民全部被驅逐了。夏洛特的父親,計畫要在這裡建一座頂級設施的醫院。頂多一週之後,我們現在坐的地方,包括兩旁所有還沒有被拆除的房屋,將全部夷為平地。有個老頭死都不願意搬離住了一輩子的家,後來這老頭就失蹤了。”

  陸阿藏不以為然,冷笑:“這種事不少見吧?強者犧牲弱者來達到自己的慾望,是否符合達爾文的進化論?”

  “哈哈,比起進化論,我還是更喜歡相對論。”他的笑聲漸漸消失,目光變得遼遠,“任何存在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強者,也沒有絕對的弱者。我們只有自己。”

  “不懂,我跟愛因斯坦不熟。你說的有點深奧了。”陸阿藏老實地說,她歷來都是個頭腦簡單,不願意去想太深的傢伙。世界,以及人類對她的意義,只有一個——扮演。她從各式各樣的“扮演”中,獲取利益,獲取尊重,或許一切她從前渴望得到但總是不可及的東西。她滿足這樣的生活,起碼她現在是這麼認為的。

  “我們現在所處的房子,就是那個失蹤老頭的家。”她回頭看著身後那扇破朽的木門,邪邪道,“你說,那個老頭會不會被謀殺了,屍體就藏在這個屋子裡的某個地方?”

  “如果你無聊,可以去幹點別的,但不要嚇唬我。”陸阿藏白了他一眼。話音剛落,一陣異於之前的大風突然撲來,身後的門窗吱嘎作響,屋子裡,似有什麼東西落下地,發出砰一聲響。

  陸阿藏只覺得背脊一寒,從木梯上跳了起來,緊張地望著那扇大門,好像馬上有什麼東西就要從那扇門裡衝出來一樣。果然,那扇門慢慢地,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

  就在這時,與屋子相鄰的小路上,傳來吱嘎一聲響,一輛自行車停在了屋外,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戴著棒球帽,提這個鼓鼓囊囊的紙袋,從車上跳下來,匆匆忙忙地朝他們這邊跑來。

  一個毛茸茸的小玩意兒,從那鬼屋入口般的門縫裡,探出了頭。

  只是……一隻普通的,像個毛球一樣的,小狗。

  男孩從陸阿藏他們身邊穿過,好像他們根本不存在,那雙黑亮的眼睛分外專注,只注視著那隻胖乎乎的小狗。他溫柔地地將它抱起,數落似的輕點著它的鼻子,嘴裡依依呀呀說著陸阿藏聽不懂的音節。這男孩是個啞巴。

  “你來這裡幹什麼?你是住在這附近的孩子麼?”陸阿藏熟練地比劃著手語,問這個冒出來的小男孩。

  小男孩這才警覺地看向她,然後搖頭,用手語問:“你們是來抓走它們的麼?”

  她跟男人互看了一眼,說:“它們?我們只是路過,順便坐在這裡休息一下而已。”

  小男孩鬆了口氣,轉身推開了那扇房門。一陣灰塵的味道撲來,小男孩不以為意,走進門裡,熟練地從門口摸出一把手電,按亮,口裡發出“啊啊”的呼喚。

  悉悉索索的響動中,一隻體態瘦弱的金毛犬從房裡的暗處小跑出來,身後,還跟著兩隻追逐嬉戲中的小狗,模樣跟剛剛溜出門外的那隻一模一樣。

  小男孩把紙袋裡的東西拿出來,一小包狗糧,軟面包,紅腸,以及一瓶乾淨的水。金毛犬一家吃的很高興。

  小男孩還很細心地把紅腸掰成小塊,方便小傢伙們吞食。陸阿藏他們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這些狗狗是……”在狗狗們用餐完畢,小男孩走出來時,陸阿藏問他。

  “昂利爺爺不知道去哪裡了,Bell一直在等他,哪裡都不肯去。如果我不來,她跟她的孩子們都會餓死的。”小男孩認真的比劃。這是,陸阿藏看到這孩子的臉上,有好幾塊淤青,還有一道尚未痊癒的傷口。

  她問他怎麼受傷的。這樣的傷口,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弄出來的。小男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所謂地笑笑:“沒事,學校裡幾個頑皮鬼的惡作劇。”

  “因為你不會說話,所以他們欺負你?”陸阿藏突然問。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仰頭朝她吐吐舌頭:“沒什麼的。我得走了,要是被我爸爸媽媽知道我偷家裡的東西來喂Bell一家的話,他們會揍我的。”說完,他正要走,卻冷不丁看見躺在地上的兩隻野豬精,不由得奇怪地問:“那兩個人怎麼了?”

  “哦,他們走路走太累了,所以睡著了,一會就會醒。你快走。”男人拍拍男孩的頭,“對了,這個給你。以後你不用偷家裡的東西來喂狗狗了。”他摸出一沓鈔票,塞給小男孩。

  “快回家吧。”陸阿藏蹲下來摸摸男孩秀氣的臉,“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被人欺負!我強,則敵弱。”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了這對有些奇怪的男女一眼,騎著自行車跑了。

  “這孩子應該有更好的生活。”陸阿藏有些惋惜。

  “你覺得他心地好,卻又聾又啞,還被人欺負,上帝好不公平。對不對?”陸阿藏他如是問道。

  “如果他強大起來,不要再做現在的自己,一定會有更好的生活。”陸阿藏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很認真的說。

  男人搖搖頭,沒說話。野豬精們還在酣睡,呼嚕聲此起彼伏。到目前為止,這是個相當寧靜的夏夜。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0
五三

  【七】

  幾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陸阿藏與她的僱主。

  警察們收到了可靠的線報,綁匪就在這片拆遷中的住宅區,連他們在那座房子前,都說得一清二楚。

  來這裡圍剿綁匪的指令,是從警察總部發出的。無人敢質疑,無人敢耽擱。

  安德烈覺得自己很傻,全巴黎的警察都很傻。被人牽著鼻子胡跑一氣,這種感覺太壞了。

  那座被重重包圍的屋子外頭,明明白白地站著那個叫穆野涼的交貨,他跟他在一起合作時間雖然不長,可他絕對不會犯下連身邊人的身份都沒搞清楚的低級錯誤。穆野涼的全部資料,都跟系統裡的存檔完全吻合,連指紋都相同。怎麼可能會發生,身邊明明又一個活生生的穆野涼,電話那頭卻告知又有個穆野涼被人發現昏死在十二街區的垃圾堆裡,送進了醫院。

  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兩個穆野涼!而且,其中一個還被冠上了綁匪的名號。安德烈的腦細胞亂得一塌糊塗。

  “他們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們在這裡?”陸阿藏用眼神向男人保證,自己絕對不是內奸。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幹的。”他的目光落在還沒醒來的野豬精身上,“當然也不可能是他們。”說著,他看著四周荷槍實彈的警察,笑,“這麼多人來,太浪費資源了。”

  陸阿藏以為,這些警察應該像往常一樣,先喊一通“你們已經被包圍,放下武器出來投降”之類的口號,再來決定下一步行動。

  可這次幾乎所有的槍支,都在第一時間上膛,一觸即發。只要一聲令下,成千上萬的子彈會把他們打成篩子。

  當然,夏洛特會變成篩子,這個變幻出來的身體會死去,但陸阿藏不會。所以她沒有任何畏懼,並且相信,身邊這個男人,她的僱主也不會有問題。從來沒有哪只妖怪會懼怕人類的子彈,真的。

  她想看看,這群人類打算幹嘛。畢竟她現在是夏洛特,如果身邊這個冒充警察模樣的男人被定罪為綁匪,那她就是最好的人質。可是,所有的槍口並沒有因為“人質”的緣故而有所顧忌,那些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只等一個命令。

  “準備!”現場指揮官,那個穿著厚厚防彈服的禿頂中年人,舉起了手。這就要開槍射殺了?陸阿藏奇怪了,她就在綁匪身邊,難道不管她的死活?

  “住手!”安德烈大喊著跳出來,跑到指揮官面前,大聲道,“誰允許你們現在就開槍的?你們看到那個人是誰了麼?他是中國警察派來協助我們的!還有他旁邊的人,那是夏洛特·貝魯爾!你們居然開槍?”

  指揮官冷冷地盯著他:“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們只是照命令辦事。”

  “狗屁命令!”安德烈獅子般大吼,“我們是警察,不是劊子手!怎麼能不查清楚就直接射殺對方!這不合規矩,還違背人性!”

  “你無權干涉上級的命令。”指揮官朝旁邊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彪形大漢上來,作勢要將安德烈架走。

  安德烈一掌劈開朝他伸來的大手,跑到了包圍圈跟房子中間,舉起槍大喊:“我就在這裡,哪裡都不去,你們有膽子就拿槍轟暴了我的頭,然後再去殺綁匪!不過在這之前,誰上來我就斃了誰!”

  “真是個混蛋!”指揮官咬牙切齒,對身邊的人附耳吩咐了幾句。

  “他是個好人,只是脾氣壞了點。”男人看著擋在他們前方,阻止警察們開槍的安德烈,對陸阿藏說道。說罷,他從地上拾起了一片枯葉,不動聲色地朝安德烈擲去。

  安德烈只覺得自己的脖子像被一隻螞蟻叮了一口,一種麻痺感頓時蔓延到了全身。倒地前,他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站在屋子前的“穆野涼”,他不知道這個穆野涼跟躺在醫院裡那個穆野涼,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只看到他用誇張的口型對著自己說了一聲謝謝。

  為什麼要說謝謝……安德烈不明白。他剛一倒地,便被兩個警察拖離了危險區域。子彈呼嘯著,落雨般密集地朝陸阿藏他們倆飛來——她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麼大規模的“捕殺”,以前頂多幫過自己的僱主挨一顆暗殺性質的子彈而已。男人拉著陸阿藏的手熟練而快速地閃避,問:“好玩兒麼?”

  “我可不喜歡被人當靶子玩兒。”她沒好氣地回答他,“趕緊走吧。”

  “得帶上我的野豬弟兄一起走。咱們一人扛一隻吧!”

  “開什麼玩笑?為什麼要……”陸阿藏話沒說完,卻見他臉色一變,暗叫了聲:“不妙。”

  再看他的胳膊上,不知幾時出現了兩個彈孔,紫色的血從裡頭緩緩溢出。人類的子彈,是不可能打傷妖怪的。

  陸阿藏拽著受傷的他快速移到了屋後。他摸了摸自己的傷口,說:“這些普通的子彈裡,混了幾顆血銀彈頭。”

  用從七種不同種類的黑色動物血液中提取出的混合物,再配以適當比例的純銀溶液而生成的“血銀”,是對付妖怪的利器,有許多獵人喜歡在子彈或者武器上加入血銀,一旦妖怪被含有血銀的武器擊中,就會像普通人類一樣受傷,甚至死亡。但是,血銀的製作方法,甚至於血銀這種物質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是普通人類所能知道的。有人成心想至他們這兩隻妖怪於死地。

  攻擊仍在繼續,全巴黎的火力都集中在了一起。可屋後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只有一縷白白的煙霧,裊裊冒出。

  指揮官下令停火。眾人小心逼近屋後,一看,地上除了躺著兩個睡得像死豬一樣,頭上長著角的奇怪大個子男人外,再無他人,只有一套男人穿的衣褲,孤零零地遺落在不遠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0
五四

  【八】

  原來這傢伙的原身是只灰色的兔子……

  陸阿藏看著蹲在自己懷裡,左肩上流血不止的“他”。

  幸虧那隻樹妖當年教過自己一招很有用的逃脫之術,否則,她跟他,很快就會成為血銀子彈的犧牲品。

  行走在夜色下的樹林裡,她不辨方向,亂走一氣,心有餘悸。好像,還沒有哪一次的生意,搞得像這次那麼狼狽。他被血銀子彈傷的很重,不過,幸好沒被打到頭,否則,神仙都難救。現在要去哪裡,陸阿藏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是不是要先找個地方讓自己的僱主把傷養好,不然,自己找誰要酬勞去?

  她手摸到衣兜裡那個四方形的白盒子。這是他的東西,剛剛隨著他變回了原身而掉了出來,雖然她至今也不知道那個藍色的菱形體究竟有什麼玄妙,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但,她還是會替他好好收著。她始終是個有職業道德的妖怪吧。

  正想著,前方的樹叢間,影影綽綽地晃過某些東西。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怎麼回事,前頭的幾棵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兩隻一臉凶相的野豬精從樹後譜了出來,三兩下便將她摁倒在地。

  她甚至都來不及喊出聲,一個冷硬的金屬物便觸及到了她的額頭,白光閃過,她身子一軟,連眼睛都沒有閉上,便失去了所有意識……

  【九】

  還好,她沒有像恐怖電影裡的那樣,被變態弄暈之後,在緊緊束縛住全身的皮帶或者鐵箍之類的玩意兒裡醒來。她被肖邦的《夜曲》喚醒。

  雪亮的光環在頭頂上晃動,這種蒼白而犀利的光,讓她想起手術室裡的無影燈。她躺在舒適寬大的白色沙發上,行動自由,四肢健全,連個擦傷都沒有。

  “我喜歡這首《夜曲》,它讓我想起家鄉,還有很多遺落的回憶。”一個滄桑的聲音,在她對面響起。消瘦的男人,戴著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具,胸前掛著一塊老式懷錶,坐在一架鋼琴前。看起來並不夠完美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熟練地來回。

  他的身下,不是舒適的鋼琴凳,是輪椅。這個房間太大,大到任何一個聲音都有迴響。優美的琴聲因為這種獨特的“伴奏”,透出了一種詭異的誘惑。

  房間裡,活的,只有她跟彈鋼琴的人,以及一隻匍匐在彈琴人腳下的,受傷的灰兔。除此之外,只有一個沙發,一架鋼琴。滿眼的雪白,乾淨的不像是地球上的地方。

  陸阿藏坐起來,朝沙發一角縮了縮。她現在還是夏洛特,這一點她絕不會忘記。

  “夏洛特小姐。”琴聲突然停下,戴著面具的臉孔轉向她,“哦,不對,陸阿藏小姐,妖怪裡的稀有物種,無相。”

  好像,這是第一次在契約到期前,自己的身份被外人識破。陸阿藏長長吁了口氣,直起身子,從沙發上爬下來,鼓掌:“夜曲彈得不錯。”

  “謝謝。”男人朝她頷首,面具下有淡淡笑聲,“我只會彈這一首。”

  “說明你很專一。”陸阿藏起身,看著他腳下的兔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該明白我只是個收錢辦事的替身,我除了扮演別人,沒有別的價值。你抓我來這裡並不明智。當然,我對你的身份也沒有興趣。不過我希望你暫時別傷害那隻兔子,因為,是它僱傭了我。在拿到我的酬金之前,我可不希望它有什麼閃失。”

  “我喜歡爽快的人。”他按下輪椅上的按鈕,輪椅自動轉了方向,朝陸阿藏這邊移動過來,停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你一點都不怕麼?”

  怕?她從他身上的氣味斷定,這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妖怪不會懼怕人類,畜除非極厲害的獵人。眼前這個人沒有獵人身上的利氣,她甚至嗅到了一種真實的脆弱。

  何況,她是一隻無相,無形無相,長生不死。沒有任何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再厲害的妖怪,再厲害的獵人,都不能殺死一隻無相。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以讓她死去。但她認為,這種情況應該永遠都不會發生。

  她還是愛惜自己的生命的,覺得這樣活著挺好。雖然一活就是成百上千年,的確有些乏味。但,她已經習慣了。

  她不太習慣像很多偉大的人那樣,去探索生命的意義。對她而言,活著就是可以呼吸,可以看,可以聽,可以用不同的身份打發無聊的時間。她有什麼理由去懼怕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類?不論她身後,有怎樣強悍的背景。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現在在哪裡,你抓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我還是願意聽的。”陸阿藏笑笑,“反正我這次的契約還沒有到期,我依然是夏洛特,你的人質。”

  “你有沒有怨恨過自己?”男人突然問,“如果有個機會,讓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沒有健康與非健康,聰明與不聰明,美麗與不美麗的區別,沒有貧富,沒有等級,大家都是相同的,面對一切都是公平的……萬物平等,你說這樣好不好?”

  陸阿藏抿了抿嘴唇,很久,她垂下頭,笑道:“當然很好。但是,那只是個肥皂泡一樣的理想。世界上的一切,不可能從一開始就在一條公平的起跑線上。”

  “來。”男人脫下了皮手套,朝她伸出手,那隻手,瘦的皮包骨頭。

  陸阿藏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截冰涼的枯骨,會給人帶來一場噩夢的感覺,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

  輪椅朝東面的牆壁移去,陸阿藏跟著他緩慢前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u盤大小的遙控器,摁下去。

  眼前厚重的牆壁,朝上打開。陣陣滴滴咔咔的電子儀器聲音,混合著人類略帶嘈雜的交談時,氣浪般從牆外的世界衝進來。陸阿藏的眼神,凝固在了驚詫之中——

  腳下約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個用鋼化玻璃搭建,合金鑲邊的巨大實驗室,程一個標準的六邊形,完美的堪比一顆切割上乘的鑽石。一眾身著白色防輻射服的人或坐或走,在一排排閃爍著各色指示燈的電子儀器前忙碌,兩條直徑約三米的粗大管體,一南一北從實驗室的兩個對角外延伸進來,在中心處的空置區域上對接,天線般粗細的音色長針從對接處探出,直刺空中,出了實驗室的頂棚,繼續往上,像童話裡不斷生長,一直長到天空的豆芽一樣。

  燈光在閃爍,一起在運作,某種特有的震動在兩條罐子裡來回,腳下的實驗室,像一個蠢蠢欲動的宇宙。

  陸阿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宇宙”來形容這個地方,但她就是這麼想的。

  “這……”她舌頭略有些打結。

  “這是我自己的,仿強子對撞機。”男人緩緩摘下了面具,已經不年輕的臉上,只有一隻眼睛,左額頭明顯比右額頭凸出一塊,沒有鼻子,只有兩個大小不一的孔,生在一塊瘤子似的肉塊上,連嘴也是歪的,說話時,會時不時有口水流出。

  陸阿藏沒有見過長相如此不堪的人類,這樣的外表,是比妖怪更加妖怪的。但,她分明從這張怪物般的臉上,看到了超乎常人的自信,以及興奮。這些東西,是會給人帶來光彩的,哪怕是一個坐在輪椅上,面目盡毀的人。

  “仿強子對撞機?”她聽過這個名字,隱隱知道這不是個普通的玩意兒。

  “將我要的東西分解為粒子,利用強子對撞機的原理,將他們劃分為兩束質子流,在機器裡以光速對撞,對撞成功後,這台機器不但能產生超過7萬億電子伏特的能量,還有我最想要的異離子,當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們通過那根針,輸送往地球最高的地方,然後內部膨脹,爆炸,它們的力量,將會散佈到整個地球。”他的聲音興奮得有些顫抖,“我要感謝你,是你替我拿到了海王星。而你,也將有幸見證一個偉大的時刻。”

  “我沒興趣見證任何東西。”陸阿藏把目光收回來,“我只照契約辦事。”

  “你會有興趣的。我研究過無相這種妖怪。”他笑得很古怪,“如果你不是討厭自己,是無法變成一隻無相的。”說罷,他按下遙控器,牆面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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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回到鋼琴前,輕輕撫摸著掛在胸前的老懷錶,喃喃道:“很快就會成功了。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世界。”他吻了吻那塊懷錶,“我很想念你。”

  許久,他的目光落在流血不止的灰兔身上,嘆息,說:“你還是讓我失望了。你以為你做的我都不知道麼?”他指著自己的頭,說:“我的這裡,不是你能打敗的。一切都會按照原計畫進行。雖然我極討厭被判,不過,既然血銀子彈都不能要你的命,那就留下來,看這場巨變吧。”

  他移動到西面的牆壁前,按下輪椅上的某個開關,一塊矩形的區域頓時凹陷出去,留出一條通道。

  “你們都要記住。”進入通道前,他回頭,對陸阿藏以及灰兔說,“你若能創造一個世界,你就是神。”

  “你為什麼想當神?”陸阿藏問。

  輪椅停止了移動,男人沒回頭,只呵呵地笑,說:“你也想過吧。只是你最終沒有辦到。”

  一本極舊的羊皮紙封面的小冊子被扔到她面前。

  “它跟了我很久很久,隨時提醒我應該做什麼。不過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叻,送給你當八卦雜誌讀一讀吧。哈哈哈。”他消失在通道之後,牆壁恢復正常,整個碩大的房間變成了牢固的囚室。他一定是個瘋子,陸阿藏認定。

  可是,瘋子與天才,不過隔著一條線。

  【十】

  她拾起那本冊子,跑到灰兔身邊,問:“兔子,你沒事吧?連話都不能說了?”

  灰兔轉動著毛茸茸的耳朵,虛弱地回答:“血銀子彈很討厭。讓我再休息一個小時。如果你無聊,就看看他給你的東西。也許你心裡的問題,會有答案。”

  好吧,陸阿藏承認,她的心裡早已經掛滿了問號。從她看到腳下那座深埋地底的實驗室開始,她便明白,這場綁架案,根本就不是以綁架為最終目的。

  她把灰兔抱到沙發上,自己窩在另一側,翻開了那本被時間染黃的冊子。

  是一本日記,扉頁上落了一個名字——肖恩。

  陸阿藏能看懂任何一種語言,但這本冊子上的筆跡,是她見過的,書寫最漂亮的法語。

  3月1日 天氣:晴朗

  我聽見屋頂的鳥兒在談論,明天會下雨。我跟媽媽說,她說小孩子不能撒謊,鳥兒是不會說話的。可我聽見了。

  從我出世的第一天,我就聽見護士的尖叫,聽到她們悄悄說,媽媽生了一個畸形的怪物。

  那時候,我在嬰兒床上百無聊賴,我的床在育嬰室最角落的地方。別的孩子,每天都有許多親友來探望,我沒有。除了爸爸媽媽。

  兩隻螞蟻爬上了我的床頭,我看到它們變成了兩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真有趣啊。她們跟我聊天,說我是唯一能看到她們,聽到她們的孩子,說我真厲害。

  我很高興,我不再無聊。螞蟻姑娘們每天都來看我,還為我帶來甜甜的漿果。可那天清晨,螞蟻姑娘只來了一個,難道另一個在睡懶覺?原來,她的夥伴被人踩死了。

  她說,螞蟻家族活得很辛苦,很小心,因為它們太小,太弱,人類一個小動作,對它們就是致命的。我跟她說,我不會傷害你們。

  第二天,媽媽抱著我回了家。我再也沒見過螞蟻姑娘。

  9月13日 天氣:雨

  爸爸媽媽跟鎮長吵了一架,因為他不批准我去學校讀書。今年我已經十歲了,同齡的孩子每天都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地從我家門前經過。

  聽說,學校是一個能學到很多東西,認識許多人,收穫很多快樂的地方。我想去讀書。

  昨天,我跟隔壁的大衛說,我想跟他一起去學校,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大衛同意了。我真高興。

  大衛是我唯一的朋友。雖然他偶爾會對我惡作劇。

  9月14日 天氣:雨

  我被大衛推到學校後頭的空地上,他把我從輪椅上推下來,把輪椅拖到了河溝裡。

  學校裡的孩子朝我扔石頭。他們嬉笑著,說比比看誰仍的更準。我聽到有人在喊:打死這隻怪物!

  對,他們是英勇的騎士,我是醜陋的怪物,陣營分明。媽媽流著眼淚把一身傷痕的我帶回家。

  以後,我再也不會跟他們說我要上學這種話了。

  童話裡的怪物,是要吃人的,可我不吃人,這樣也是怪物麼?我有點不明白了。

  1月8日 天氣:陰

  大衛結婚了,新娘真漂亮。他們搬去了巴黎。

  隔壁的房子有了新主人。我看見了一個白頭髮老頭,身後跟著一個個子小小,一頭金色捲髮的姑娘,提著乖巧的旅行箱,臉蛋像秋天剛剛熟透的蘋果。

  我躲在窗簾後,悄悄地看。

  1月19日 天氣:晴

  克拉瑞給我做了蘋果薄餅。

  她是唯一一個,見到我的樣子也沒有尖叫的姑娘。她說,她聽到我彈琴,那琴聲是她聽到的,最美的聲音。

  對,我有一架二手鋼琴,是我用替人寫論文,寫書稿賺來的錢買的。

  我沒有唸過書,是爸爸媽媽教我識字。可是,當我看到那些讓別人頭疼的數學題物理題化學題等等一切難題時,我輕易就能寫出答案。我幫一個學物理的人寫的畢業論文,在他的學校引起了轟動,他們說那不可能是一個大學畢業生能寫的出來的。的確不是,因為我連一天學都沒上過。

  能賺錢,我很高興。我其實不太喜歡幫人寫這些東西,我喜歡彈琴,肖邦的《夜曲》,我只聽了一次就愛上了。

  沒有曲譜,沒有指法,我在我的二手鋼琴上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克拉瑞說,她喜歡我彈琴時的樣子,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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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3月27日 天氣:雨

  克拉瑞被她的爺爺鎖在了閣樓上。

  跟我交往,是禁忌。好姑娘不應該跟一隻怪物來往。

  我把鋼琴拖到離窗戶最近的地方。

  從清晨到日暮,我一遍又一遍彈奏《夜曲》。

  我知道,她就在離我最近的地方。

  我的曲子,只為她而彈奏。

  4月26日 天氣:陰

  隔壁的房間空了。

  克拉瑞被她的爺爺強行帶去了波蘭。聽說,那裡有個有錢又英俊的男人,在等他的新娘。

  我的手裡,捏著一個懷錶,這是克拉瑞送我的生日禮物,她說,每次聽我彈琴,時間就被凝固。

  我趴在鋼琴上睡著了。眼淚從我的眼睛裡,流進了琴鍵間的縫隙。

  6月28日 天氣:晴

  媽媽跟鎮長起了爭執。還是因為我的緣故。

  鎮長他們“建議”我們搬離鎮子。他說所有居民都表示,不願意看到這個“和平安樂”的鎮子上,有一個隨時會嚇哭小孩子的“怪物”。

  媽媽不肯。

  晚上,一幫人闖進了我的家。家裡的許多東西都被砸壞了,包括我的鋼琴。

  “你這樣的怪物也配彈鋼琴?”離去時,有個小眼睛男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輪椅上,看他們趾高氣昂地走出我的家門。

  我的心,一點一點冷卻。

  8月2日 天氣:雷雨

  鎮子裡爆發了一種怪病,像瘟疫。許多人奄奄一息。

  鎮子裡那個靈媒說,是我的存在,導致了不幸的降臨。他們要動用私刑,燒死我。這個鎮子很偏僻,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會為外人所知。

  爸爸第一次拿起了獵槍,向那些逼近的人咆哮。

  媽媽緊緊護住我,預備跟任何一個接近我的人拚命。

  他們用鐵鏈鎖住了我們家的大門,淋上汽油,放火。

  濃煙真嗆人。爸爸媽媽倒在了熊熊火光裡。

  我以為我會死去。可是,灰兔救了我。它把我拖到了樹林深處。我看到了許多別的動物,熊,鼴鼠,野豬。

  它們說,它們是妖怪。

  12月25日 天氣:雪

  我不太記得這是我生命裡第幾個聖誕節了。

  剛剛,我送給野豬精們一個禮物。我剛剛研製成功的加速芯片,有了它,它們的速度可以與光速持平。

  我要感謝它們,只有它們的力量,才能幫助我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建立起這個地下王國。這麼多年來,它們已經習慣了以我為領導。野豬精曾經代表他們所有的妖怪同伴們,說了一句話——你比我們都聰明。

  對,我比任何人都聰明。所以,我有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我討厭曾經的自己,我討厭被人凌駕在我之上。

  5月3日 天氣:晴

  他們十個人,必須為當年的行為付出代價。

  海王星,最終是送給他們,送給所有鄙夷弱者的人類的,最好禮物,我會創造一個世界。

  我就是神。

  啪!陸阿藏合上了冊子,心裡五味翻騰。

  灰兔睜開了眼睛,氣息比剛才平穩了許多。

  “被綁架了的那是個孩子的父母,以呂克·貝魯爾為首,當年曾集資合作,從遙遠的海王星上帶回了一塊晶體,為了完成他們改造人類智慧的實驗。海王星上最深處的藍色礦晶,據說可以瞬間改造生物大腦容量,增加活性蛋白質。簡單說,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一個白痴變成天才。”灰兔慢慢踱到她身邊,繼續道,“他們管這塊晶體叫海王星。當海王星被帶回地球後,他們需要一批實驗對象。他們秘密從全法國招來是個孕婦的資料,以某健康組織免費提供孕前檢查為名,將這些準媽媽們帶來巴黎。檢查完後,他們很熱情地帶著這些大多來自偏遠小鎮或者鄉下的女人們,去遊覽盧浮宮。那一天,德農館的空調系統已經被人動了手腳,放置了從海王星裡提取出的原液,原液在空氣裡蒸發,順著出風口擴散而出。在外頭參觀的人,毫無察覺。”

  “實驗不太成功吧。”陸阿藏冷笑,“而且,那是個孕婦裡頭,有一個就是肖恩的母親。”

  “十個孕婦裡,三個沒能當成母親。其餘幾個,生下來的要麼是殘疾,要麼是腦癱。還有,就是肖恩。”灰兔嘆氣,“那幫傢伙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海王星這個東西,擴張人類智慧是假,擾亂DNA、破壞神經元是真。不知道這幫有錢人從哪裡聽來的海王星能讓人變聰明這個謬論。他們期望試驗成功,期望從海王星上獲取空前的利益,甚至還渴望用海王星讓他們自己比現在更聰明。”

  “他們已經很幸運了,卻還是對自己不滿意。”陸阿藏摩挲著肖恩的日記本,“肖恩跟妖怪溝通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吧。”

  “對。我不知道他這種能力跟海王星有沒有關係,但他的確天生就具備跟各種妖怪溝通的能力,而且,所有的妖怪都願意聽命於他,因為他實在太聰明了。”灰兔眨了眨眼睛,“包括我,都是崇拜他的。那年,我被獵人的陷阱困住,傷了前肢,是在樹林裡散步的肖恩聽到我呼救的聲音,把我放了出來。也許這樣的情節你會覺得很老套,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很感激他,然後一直留在他身邊。當他差點就被燒死的時候,我用盡全力把他拖出了火場。”

  陸阿藏走到那面牆壁前,問:“外頭的實驗室,全部是肖恩的傑作?”

  “對。”灰兔點頭,“肖恩的頭腦,根本不在正常人的範疇,他的智慧超乎你我的想像。他召集了許多妖怪,在巴黎的地底修建了這個實驗場,這些妖怪雖然都不是多麼厲害,可聚集在一起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他們按照肖恩的指示,獲取了大量資金,甚至吸引了一批人類科學家來到這裡。一切資源,一切力量,都是為了肖恩的計畫。”灰兔頓了頓,說,“他要用海王星改變世界。”

  “等等,你不會是說……肖恩把海王星分解,用他的強子對撞機,把海王星的力量發揮到最大,然後運送到地球的最高點,引爆,讓這個晶體的作用,以黑洞爆炸的趨勢,席捲整個地球?”陸阿藏突然覺得大事不妙。

  “一旦對撞成功……”灰兔抬起頭,紅紅的眼睛望著虛空中的某處,“海王星的力量會將地球上所有人類,變成身懷各種各樣缺陷的怪物,可能是失去智慧,可能是四肢殘疾,總之……一場徹底的改變,與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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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當所有人都變成有缺陷的‘怪物’,這個世界就變成了肖恩所期望的,絕對公平的新世界?”陸阿藏開始明白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是的。沒有歧視,沒有壓迫。”灰兔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綁架了那十個富豪的子女,部分是出於報復,要他們也常常骨肉分離的痛楚。但最後他要他們帶上最珍貴的東西去盧浮宮,他跟我說,只要那十個人裡有一個人說,我最珍貴的東西就是被你綁走的孩子,他就會放棄這個計畫。可是,沒有一個人這麼說。他們最珍貴的東西,是鑽石,是本票,是利益。”

  “你不想他的計畫成功,對吧。”陸阿藏走到灰兔面前,突然說道。

  灰兔的三瓣嘴翕動著,許久之後才說:“我以監視人類警察對於綁架案的進展程度為藉口,暫時離開肖恩,並且要你當夏洛特·貝魯爾的替身,不為別的。因為要拿到海王星,必須現取那十個富豪的DNA,並且在一小時內,將所有的DNF混合,再加上夏洛特的指紋與視網信息,才能開啟那座特製的立方體。而真正的夏洛特,被我安置在了別處。她是個異常膽小的人。我擔心找她本人,會影響我的計畫。所以我才僱傭你,希望你能完全配合我。”

  “你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換掉海王星?”陸阿藏回想他在那座舊房子前做的一切。

  “我本來希望你跟我演戲演到底,騙過肖恩,讓他用假的海王星放進機器裡。”灰兔嘆氣,“可惜,他還是太聰明了,我的伎倆終是被他識破了。”

  “就算他相信了那是真的海王星,一旦用過之後,他一定知道那是假貨,到時候他依然可以再找真的海王星,繼續他的計畫。”陸阿藏覺得繪圖的計畫似乎很不完美。

  “他沒有那個機會了。”灰兔搖頭,“肖恩的健康,每況愈下。長年的超負荷腦力運作,以及身體本身的缺陷,注定他不會活太久。可是,你相信一個人可以聰明到能夠從計算身體各項機能指標,來精確測算自己的死期麼?肖恩可以。”它從沙發上跳下來,“今天零點。”

  灰兔走到鋼琴邊,費力地跳了上去,說:“你無法不佩服他這樣一個天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像鐘錶一樣精確。把那些富豪的孩子騙來巴黎,讓那些富豪不得不聚集到一起,由我提取他們的DNA,帶上夏洛特拿到海王星。什麼時間發生什麼事,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不會早一分也不會晚一分。我曾經想破壞,可你看到了,我失敗了。”

  “既然他已經活不過零點,為什麼你不直接帶著海王星遠走高飛?如果你不回到他身邊,你現在就不會落得這般田地了,真是自找麻煩。”陸阿藏不解。

  “我不想他死在遺憾裡。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海王星被輸送出去。騙騙他也好。”灰兔晃了晃腦袋。

  陸阿藏嘆氣,手指在鋼琴琴鍵上掃撫著,問:“為什麼要破壞他的計畫?你跟他本該是一國的。那些人類的死活,其實跟你沒有什麼關係。”

  灰兔沉思了好一陣,問她:“記得那個偷家裡東西來喂狗狗的男孩吧,記得那個用身子擋在我們前面的莽夫警察安德烈吧?”她點頭。

  “我只是不想讓跟他們差不多的人類,被海王星禍害。”灰兔長長吐出一口氣,似要將全部鬱結都吐出來,“如果肖恩追求的是絕對的公平,他在做的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極其不公平的事。人類裡頭,不光有呂克·貝魯爾那樣的傢伙,還有更多是小男孩與安德烈那樣的人。”

  “你真是一隻偉大的兔子。”陸阿藏笑道。

  灰兔沮喪地伏下身子,說:“我的力量還是太弱小了。我盡力了,但是沒辦法阻止肖恩。海王星已經對撞成功,他會在零點準時將它送到地球的最高點。屆時,除了實驗室的人,地球上所有人類,明早醒來,就會發現自己……”

  陸阿藏的手指,在琴鍵上笨拙地跳動,鋼琴發出單調的聲音。“我一直覺得,拯救全人類這句話挺土的,”她突然哈哈一笑,“你說,如果我可以拯救他們,我是不是也會成為一隻偉大的無相?”

  “你不可能辦到。”灰兔覺得她在說夢話,“對撞機已經在運行,它的程序設定是一開始就不會停止。除非有人鑽進它的內部,破壞它的主電源線。可你知道麼,就算有人可以把身體縮得跟老鼠蟑螂一般大小,從機器的進線口進入,也不可能抵擋它內部的高熱與高輻射,在還沒有接近主電源線之前,就會化成一縷水蒸氣了。而且,那些電源線是用最堅韌的合金製成,不可能被任何東西切斷。

  “哦……”陸阿藏又想了想,朝灰兔嫣然一笑:“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灰兔一怔。

  【十一】

  時針一格一格朝零點邁進。

  肖恩靠在輪椅上,雙目微閉。他的右手放在心臟上,手心裡緊緊我這那塊已經不再走動的懷錶。

  他的身體已經太虛弱了,但是他一直在堅持,只為了等這一天。那些被他抓來的孩子,他已經將他們放走了。

  明天,他們會跟他們的父母一道,享受嶄新的人生。

  他微笑,繼而猛烈地咳嗽。他抬起手,看著那塊克拉瑞送他的懷錶,光滑的表面上,映照出了他的臉。扭曲,醜陋,像一隻真正的妖魔。

  他垂下手,深呼吸,喃喃:“很快就結束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歧視你的缺陷,因為大家都是相同的,呵呵……”

  時鐘滴答滴答,整個世界,只聽到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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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十二】

  四周真熱啊,像要把人烤熟一般。

  那些在身側閃爍的光,像蛛網般密佈的電線,讓人頭暈。可是,她依然快速前進。

  這種身體被炙烤的感覺,許久許久以前,她也經歷過。那次,是比這次更加痛苦百倍的經歷。肖恩說的沒錯,如果不是她討厭自己,她是不會變成一隻無相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那是一個被所有人異口同聲鄙視,恨不得將之毀家滅族的存在。它們卑微地生活在世界上最陰暗骯髒的角落裡,吃人類的殘羹剩飯,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她記得自己的母親,因為飢餓,去偷一戶人家的肉塊,被那家人打死了。還有她認識的許多鄰居,有的被毒死,有的被燒死,少有善終。

  她從出生開始,就被冠上了不光彩的名聲。她是憎恨的,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像那些人一樣,有安穩的生活,以及尊重與敬仰。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向那些同族一樣,不明不白,也不光彩地死於非命。

  她要改變。於是,她翻越千山萬水去了西溟幽海。在那個妖怪的聖地,有一個無相岩洞,只要跳進那滾滾岩漿脫去一身皮毛,在錐心之痛中熬過七天七夜還能不死的話,她就能隨心幻化成為任何人類,在妖魔界也屬少見的物種——無相。修煉成無相,意味著完全拋棄過往的自己。

  她可以以無相的身份,開始全新的生活,拿到曾經奢望的一切。以後,不會再有人知道她出生何處,本尊為何。可今天,她居然願意恢複本來面目,去幹一件她以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幹的事。

  無相是不死的,但是,一旦選擇恢複本相,意味著放棄不死之身……挺傻的。但是,她隱隱覺得,自自己也許幹了一件真正正確的事。

  這個晚上,全巴黎的人都感覺到了類似地震的現象,當然,地面只是略微震動了幾下,一切便恢復了正常。

  翌日,大家起床,吃飯,上班,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一切一切,再正常不過……

  【尾聲】

  眼前這個灰色頭髮的男人,給我帶來了一張照片。也不能說是照片,應該是一張手繪出來的,類似照片的畫。

  畫面上,是一架黑色的鋼琴,琴鍵上,站著一隻灰色的小老鼠。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陸阿藏,也是最後一次。

  “她拜託我來找你,要我找人畫下我當時看到的情景,當作照片。”男人苦笑,“說是給你的禮物。”

  “她還說了什麼?”我收起“照片”,臉上波瀾不驚。

  “她說,世上沒有誰的牙齒,會比一隻鼠妖厲害。”男人喝了一口茶,不是浮生,是一杯青山綠水,但他顯然還是不喜歡茶水裡的苦味。

  我說過,陸阿藏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喝浮生不會皺眉的人。因為為了變成無相,她承擔了太多太多痛苦。浮生的苦與之相比,太微不足道。

  我已經無從揣測陸阿藏化回鼠妖的本尊,用那副天下最厲害的牙齒切斷肖恩的對撞機電源時,心裡究竟有著怎樣的念頭。我只知道,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被一隻他們眼中卑微骯髒的老鼠拯救了。

  當然,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零點前,巴黎地下的某個區域裡,有一台奇怪的機器發生了爆炸。一種名叫海王星的奇特物質,在這場爆炸中煙消雲散。

  他們更加不可能知道,是一直曾經修煉成無相的老鼠,放棄了不死之身,鑽進了機器,咬斷了電源。

  送走了男人,我捏著那張照片去了後院,把它埋在了那棵銀杏樹下。埋掉照片的地方,悠悠閒閒爬過一隻螞蟻。

  胖子在那頭扯著嗓子喊開飯了,我缺一點飢餓的感覺都沒有。這個夏天的空氣裡,有讓我難過的味道。

  我不想去論斷陸阿藏最終的選擇究竟是正確還是傻氣,那是她的選擇。我也不想去深究肖恩這種人的存在,是他自己的問題,還是外界的錯誤。

  我所明白的是,再微弱的生命,只要他們不曾傷害,不曾卑劣,都值得被尊重。

  哪怕只是一隻螞蟻,兔子,甚至老鼠。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這個道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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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浮生物語·骨石

  顧七七很愛照鏡子。

  她的背囊裡永遠有一塊可以摺疊成半個巴掌大小的鏡子,打開來,卻有一人高。是她母親送她的禮物,說是用納西瑟斯的眼淚製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

  但是,顧無名卻很不屑妹妹這種自戀行為。照來照去,也不過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顧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錯落有致、曲線玲瓏的骨架,表面會比普通的骨頭光潔白淨許多,像覆了暮春最後的一場雪。

  可是,再美也還是一副骨架。這是亙古不變的事實。

  在世的骨妖已經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後,顧七七與顧無名除了彼此,再無親人。

  顧七七廷母親提過,自己本來是有一個表姨的,但她不安於平淡隱世的生活,跑去佔山為王,在山上開了個白骨洞,平日裡披上少女的人皮,將路過的的男女誘到洞裡吃掉,最後被一隻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潑猴打死,不得善終。

  顧七七當然是沒有見過這位表姨的,也不喜歡她。因為她吃人。在顧七七眼裡,人類是用來看的,他們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幹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點點改變這世界,多麼有趣,為什麼要吃掉他們?

  而且,她討厭看見血,這種從人體內流淌出來的鮮紅液體讓她頭暈,這是一種相當不愉悅的感覺。他無法想像表姨在撕扯那些人類身體時的情景。再說了,人有水果蛋撻好吃麼?

  我其實很想圍觀顧七七吃蛋撻的模樣。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帶走。我著實好奇一隻骨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們吃下去的東西會不會直接從骨頭之間漏出來。

  事實是,每次顧七七來買水果蛋撻的時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嚇得半死。因為她總是半夜來,並且出於不打擾別人的好意,以漂浮狀無聲行走。

  那天,半夜起來煮宵夜的胖子一邊吃湯圓一邊朝外走,冷不丁與他撞個正著,胖子一顆湯圓滑進喉嚨,吞不進吐不出,差點英年早逝。

  我知道她是一隻充滿好奇心的骨妖,世間萬物他總看不夠似的,買個蛋撻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裡遊覽一圈。好奇心會殺死貓,骨妖的好奇心差點整死胖子

  胖子跟瘦子對她的意見很大,一致認為他應該披上一層像樣的人皮再出來,一副骨架走來走去,太虐眼。

  但,他依然故我,永遠以最原始最簡單的形態出現在我們面前。她說這樣很好,不用燙頭髮,不用化妝,連買衣服都不用。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活著,吃最愛的蛋撻,多麼輕鬆自在。

  她每次都在週末的晚上來買蛋撻,我知道她的時間,所以總把做好的蛋撻放在專用的保溫箱裡,保證她拿到手裡時是熱乎乎的。因為胖子跟瘦子絕對不願意在半夜,給一副骨架現烘蛋撻。

  可是,顧七七已經快一個月沒來了。為她準備的蛋撻已連續幾次變成了我們自己的早餐。

  今天又是週末,盛夏的暑熱在日暮也不願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開張的海濱浴場看美女了,也幸虧他們走了,否則不期而至的顧無名定讓他們做上三天噩夢。對,今天來的不是顧七七,是她哥哥——顧無名。

  這只存活了數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純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幾萬年的墨汁,每一塊粗糙的骨骼上,埋著沙礫般細小的點點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顏色界定。顏色越深,越是凶悍。

  顧無名經過的地方,我那些本來蔥鬱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頭。他是衝進來的,像一陣狂風。我微笑著看他:“替你妹妹買蛋撻?”

  “跟我走!”他的聲音是好聽的,如果閉上眼,你腦中會浮現出一個很圓滿的男人

  我還是微笑:“跟一具骷髏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絕。”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間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壺茶杯碎了一地,碧綠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從他骨骼裡蔓延出的寒氣,瞬間改變了室溫。我從夏天落入了嚴冬。

  他比我高出一個頭,仰望一具黑色並發怒的骷髏,比跟之前那頭黃金獅子對視難受得多。因為他沒有眼睛,所以不會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

  “我要你這樹妖的一口真氣!”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摳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讓我在某個瞬間,以為自己的手沒了。

  “我不打架很多年了。”雖然他沒有眼睛,但我還是認真的望著他面上那兩個深凹下去的黑洞,對他說。

  我真不想打架,不停裡的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杯子,每件東西,都是錢買來的,打壞了多可惜!

  顧無名冷哼了一聲,卻把我抓的更緊了……

  不是十五,今夜依然滿月,漫天的金黃耀眼,還以為是太陽搞錯了時間。

  忘川這座沒有太多名氣的城市,沉睡在這樣的月光下,少了鋼筋水泥的真實,多了一場夢境的迷幻。

  最明亮的一束月光灑落在一家餐館的後巷裡,幾隻饞嘴的野貓在垃圾桶上跳躍,不甘心地翻找食物。高溫是各種異味的最愛。

  巷中央的空氣中,裂開一道縫,裡頭氤出了一層白氣,像清晨的饅頭鋪裡湧出的蒸汽,只是沒有絲毫熱度,凍得人想死。

  兩個男人從縫隙裡走出,模糊地身形在白氣裡逐漸清晰,T恤牛仔褲板鞋,夏日最常見的打扮,一個黑髮,板寸;一個紅發,及腰。都長得不賴,臉上沒有笑容,眼底有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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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