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6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3
二〇

  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她還沒有找到辦法。家人們的決定已經比那塊石頭還要堅硬,只等到九色葵開花,他們就會行動。

  他留下了畫板,吹過的山風嘩嘩翻動著上頭的畫紙。

  她上前拿起畫板,雪白的紙上,畫著一個手握弓箭的年輕女人,站在河水邊,一隻歌唱的小鳥扇著翅膀,站在她的肩頭,陽光從高高的雲杉之間灑下,遠處,有個男子的身影,寥寥幾筆勾出,似在朝女人張望。他並沒有畫出她的臉,只留著一個空空的輪廓。

  畫紙上的留白處,寫了幾排好看的中文——

  如果我們相遇,

  我忘記了歌詞,你是否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我在暮色中張望,你是否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沒有關係。

  這是他剛剛唱的歌吧,百里未步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黃金獅人又怎樣,真正想要的,也不過是平凡安寧的生活。

  10.

  離平安夜,只有兩天了。

  到處都洋溢著節日的氛圍。

  學校已經放冬假了,可百里未步仍堅持到達蒂餐廳打工,為了方便隱瞞自己的行蹤。

  她每天都會在工作結束後去找Kevin兄妹倆,給他妹妹帶去一些有助於恢復筋骨的藥材,雖然她的箭傷已經痊癒,但行動依然有些不便。

  其實,她是想見他。

  說來也許是個笑話,作為一個獵人,她愛上了自己的獵物。

  如果這是詛咒的作用,百里未步甚至會感激它的存在。

  可是,她至今沒有找到既能破除詛咒救回弟弟,又能讓他安然無恙的方法。她翻閱了家裡所有的典籍,才知道曾祖父下的結界,只有百里家的男性才能解除。現在除了她父親,沒有人能辦到。而她父親根本不可能解開結界放走他。

  如今,她幾乎無計可施。她甚至想過用麻醉劑對付那些親戚,九色葵的花只開一天,只要過了花期,無法製出焰晶箭,就得再等十年。

  可是,弟弟怎麼辦?他已經撐不了多久。

  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

  她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卻無計可施。

  她垂頭喪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裡只有一種顏色,灰,死一般的灰。

  寂靜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低頭前行。

  身後的樹叢裡,有異聲響起,似有獸類穿過,又像有飛鳥撲動翅膀。

  百里未步從神遊太虛裡驀然清醒過來,突地回過頭。

  最近一段時間,她總有這種感覺——在密集而立的樹叢之間,有一雙眼睛,若隱若現地窺視自己。偶爾還有腳步踏在積雪上的嘎吱聲,但總是在她回頭之前就沒了聲息。

  不過,這次的回頭,卻讓她嚇了一跳。

  一個瘦弱的人,站在她背後,裹著厚厚的黑色長大衣,衣服上的風雪帽翻蓋下來,幾乎遮住了那個人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嘴唇和皮膚粗糙的下巴,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你……有事?”她轉過身,有些警惕地看著對方。

  “九色葵要開花了……”那人緩緩開了口,聽聲音是個蒼老的婦人。

  她頓時一驚,除了百里家的人,沒有誰知道九色葵這種東西。

  “真正破除詛咒的方法,並不是沒有。”那老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一截枯去的樹樁。

  “真的?!”百里未步不假思索地朝她急步迎上,心頭的狂喜不啻於見到了拯救世人的神祇。

  “別過來!”對方急急後退幾步,“聽我說完就好!”

  她慌忙停下來,不敢再挪步。

  “百里家的地下室裡,有個神龕,上頭有個木盒……”

  老婦的聲音,在風雪聲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這就是真正破除詛咒的方法。下詛咒的獅人,並不是沒有留下破除的方法。只是,至今沒有百里家的女人能做到。父母一直都知道,可是不會說。”老婦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當年,我最終沒有勇氣打開它……喪失了勇氣的獵人,等於失去了靈魂,她的身軀也會因此快速蒼老,直到死去。”

  百里未步的呼吸,似乎被寒冷的空氣凍住了。

  “你是……”她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朝那老婦奔去,一把抓住她的雙臂,“你是姐姐?是不是姐姐?”

  幾滴眼淚,從帽子下落到百里未步的手上。

  “十年,我把自己藏起來。因為我的懦弱,我丟了他,也丟了自己。我常常會站在遠處看家裡的燈火,我也看到你一天一天長大,知道你遇到了他……可我再沒有面目回到百里家,更加沒有面目去見他。”老婦慢慢掀開帽子,一張風霜成皺的灰暗臉孔暴露在百里未步的面前,雖如此,可那眉眼之間的熟悉,分明還是她失蹤了十年之久的姐姐——百里未晴。

  “姐姐,你……”百里未步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

  “不要跟爸爸媽媽說我來找過你。”百里未晴重新戴好帽子,“我知道家裡來了人,也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我已經失去了人馬族最重要的勇氣,如今只是一個沒用的普通人。未步,當我死了吧,就當給我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姐姐!”她抓住百里未晴,拚命搖頭。

  “我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這個方法。”百里未晴看著妹妹,“最後,我還是來找你了。百里家的女人,流著人馬族的血,我們是天生的獵人,勇氣就是我們的靈魂,丟了它,我們就是一具沒用的空殼。”她拉下百里未步的手,嘴角綻放出微笑,“當年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會完成。”

  說罷,她扔下在風雪裡發愣的百里未步,疾步消失在沉沉暮色中。風雪瞬間掩蓋了她的足跡,彷彿她從未來到過百里未步的面前。

  11.

  她脫掉身上那件越發礙事的羽絨服,輕裝上陣,在森林裡快速穿梭。

  離平安夜還有幾個鐘頭。

  老地方,她遠遠就看到了等在那裡的他。

  “來跟我說Merry Christmas的麼?”他一臉輕鬆地朝她笑。

  “手給我!”她一把抓過他的手,另一手已經舉起小刀,朝他的手指割了下去,碧綠的血液,順著他的指間流出。

  她把刀一扔,低頭吸吮他的傷口。

  “你在幹什麼?”他奇怪地看著她的舉動,打趣道,“你別告訴我你改行當羅馬尼亞的名產了。”

  百里未步抬起頭,用力嚥下口裡的,他的鮮血。

  “很難說呀,當吸血鬼很帥的。”她的胸口大起大落,朝他咧嘴一笑,滿意地擦了擦嘴。

  “你到底怎麼了?”他突然嚴肅起來。

  “來送聖誕禮物的呀。”她也很嚴肅地回應他,然後從背包裡取出一個紙盒,放到他手裡。

  他接過,要拆,卻被她阻止。

  “抱抱我吧。”她仰起臉,笑顏燦爛。

  他略一遲疑,將她攬入懷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3
二一

  雪越下越大,身旁的湖面上已經結起了冰,反射著奇異而美麗的光線。落下的雪花,每一個都像有生命的精靈,在聽不見的樂章裡翩然起舞。

  “給我唱一次那天你唱的歌吧。我覺得很好聽呢,當你給我的聖誕禮物吧。”她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溫暖寬闊的胸膛。

  他笑笑,把她摟得更緊了,嘴裡,輕輕哼起那首熟悉的曲子。

  如果我們相遇,

  我忘記了歌詞,你是否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我在暮色中張望,你是否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沒有關係。

  “我……”

  許久之後,當歌聲已經飄到很遠,他開了口,卻被她用手封住了嘴。

  “有的愛,還沒開始可能就要結束。”她抬起臉,只看到紅紅的眼眶,淚水已經被她偷偷擦乾淨,但是她仍舊笑得燦爛,“但是,我依然愛你。”

  她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這可是初吻哦!”她轉身跑開前,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

  他拿著她送的盒子,有點呆地看著這個突然跑來,又突然離開的瘋丫頭。

  他苦笑,她說得沒錯,有的愛,沒開始就要結束。

  她是來跟自己告別的,他這麼想。

  的確,過了這個平安夜,一切都會結束的。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12.

  零點的鐘聲響起。

  平安夜了。

  百里未步站在神龕前,出神地望著那個藍光流動的木盒。

  姐姐的話,言猶在耳——

  那木盒裡,是張黃金獅人的獅子皮。如果百里家的女人,喝下心愛之人的血,再披上這張獅子皮,她就會變成與愛人一模一樣的黃金獅人,連她的至親都無從識破。只要她替他受了那支來自自己家人的焰晶箭,這詛咒就會徹底破除。

  披上獅子皮,意味著她放棄人馬族的身份,成為黃金獅人的替身。當然,也意味著,交出自己的生命。

  十年前,百里未晴最終沒有勇氣打開它。之前,也沒有人做到。

  百里未步做了個深呼吸,把手伸向了木盒,臉上,洋溢著釋然的笑……

  13.

  翌日清晨,碧落森林最高的那塊岩石上,立著一隻金色的獅子,雪停後的陽光,照耀在它的身上,神蹟般的光彩中,它仰起高傲的頭,朝空中的某一處張望。

  叢林裡,一隊手執弓箭的男女,飛速奔跑。

  “就是他!十年前我見過它!”領頭的老者,健步如飛。

  獅子的眼睛裡,一張接一張出現了熟悉的臉孔。

  最後頭的,是父親。他沒有別人的興奮,兩道劍眉緊緊鎖著。

  看著他們,獅子安靜地低下頭,從容地等待。

  心裡哼起了歌。

  森林的另一處,他靜靜地坐在落滿雪的雲杉上,拆開她給他的禮物。

  是他那天留下的那幅畫。

  只是,在他寫的那幾句話之後,又多了幾排娟秀的小字——

  如果我們相遇,

  你忘記了歌詞,我會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你在暮色中張望,我會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請向我走來。

  如果這一世不行,

  那就下輩子。

  一支流動著九色光華的利箭,劍身箭頭如水晶般通透,它在空氣中擦出一道火紅的痕跡,朝岩石上的獅子飛去……

  如果說,獅子也會笑。你相信麼?

  可是,岩石上的它,的確在笑。

  尾?

  “原來這傢伙不是來吃人的啊……它幹嘛不早變成人的模樣,嚇死咱們了!”瘦子跟胖子躲在門外,邊朝房裡張望,邊猥瑣地竊竊私語。

  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請別人喝茶,而這個“人”,還是一隻幾乎絕跡江湖的稀有品種——黃金獅人。

  “要我找冥王幫忙?”我喝了口牛奶,打了個呵欠,“你還真是獅子打呵欠,口氣不小。”

  他的身子朝前略略一傾:“我知道你跟現任冥王私交不錯,你還給她寫過一個自傳叫《我的老公不是人》。”

  我一陣咳嗽,連聲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這個跟這個……沒什麼直接關係吧?”

  “世間掌管生死輪迴的,只有冥王。也只有你才能幫我。”他垂下他總是驕傲的頭,喝了一口浮生,笑道,“真苦。不過,在我的忍受範圍之內。”他懇切地望著我,“我知道你跟百里家也有交情對不對,你還在未步小時候見過她……”

  “比起找不到她的痛苦,這茶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麼,對吧。”我打斷他,咂咂嘴,舔去沾在唇邊的牛奶,“誰解開了結界?我真該揍他一頓,把你放出來踩壞了我的花花草草。”

  他放下茶杯:“未晴回來了,她說出了一切。她父親,解開了結界。百里家跟黃金獅人的宿怨,就此結束。”他頓了頓,眉眼間有欣慰,“還有,未雨現在已經可以踢球了。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曾經,黃金獅人真的是以人為食的吧?”我的習慣就是,專門問對方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這……”他點點頭,“但是我們吃的,都是奸惡之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4
二二

  “看來,喜歡金子的人,不止我一個呀。”我狡黠一笑,“所以說啊,你們成為獵物的關鍵原因,不是你們吃了多少人,而是你們的身體裡,藏了多少足金的骨頭。那才是眾多‘獵人’們真正的獵物呀,包括百里未步那些遠道而去的親戚,救人倒未必是真的,找你討金子才是正經。”

  如果我沒記錯,據古籍記載:黃金獅人,皮肉之下,皆生赤金骨骼,價值連城。自古,欲取之者眾。可化人形,額有金印,隱於世間。

  他苦笑著搖搖頭:“不止我們吧。只要人類感興趣的,他們都會想辦法取來。喜歡皮草,就剝下別的動物的皮;想替自己治病,就把熊關在籠子裡取膽;想滿足口腹之慾,可以將無辜貓狗活活打死。”

  我安靜地喝光了牛奶,起身道:“今天太晚了,我得睡了。你回去吧。”

  他不動。

  “當然,你可以選擇幫我把房頂修好再走。”我徑直朝門外走,臨出門前,我回頭,“把你的手機號留下來。”

  他愣了愣,繼而高興地說:“好!”

  一週之後,我給Kevin發了條短信,內容是一個地址,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一個小國。在那裡的某個街區的某戶人家家裡,剛剛誕生了一個女嬰。

  放下手機,我打開電腦,在我的BLOG裡寫了一段看起來很樸實的話:

  沒有智慧的勇氣,是魯莽。

  沒有寬容的勇氣,是偏執。

  沒有愛的勇氣,是殘暴。

  如果真的勇敢,就會為你披上一張獅子皮。

  如果真的勇敢,就會讓人馬的利箭,掉轉方向,指向自己。

  你是個真正勇敢的獵人,未步。

  數月之後,我收到了一個碩大的快遞包裹。

  裡頭,是一座差不多兩個拳頭大小的足金雕塑——一頭獅子傲然立於石上,旁邊,站了個手執弓箭的姑娘。

  給老朋友打個電話套個消息而已,就能賺這麼大一塊金子,我真是笑得合不攏嘴。

  我想,以後我會把這座雕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雖然我只是一隻樹妖,可我也是射手座。

  我想,我們每個人,或者每隻妖怪,都需要真正的勇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4
二三

  浮生物語·狐守

  楔子

  三月的最後一天,我坐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眺望。一種叫春風的氣流時不時拂過我的臉龐,卻捎來陣陣不該有的寒意跟異常的氣味。

  瘦子捂著鼻子站在我身後,一臉不滿地咕噥:“什麼地方不好去,來垃圾場春遊……”

  胖子啪一聲打死一隻叮在他臉上的早產蚊子,忍不住扯著嗓子衝我喊:“老闆娘,今天也不是法定假期啊,咱們不開店做生意,來這裡幹嘛?又髒又臭還有蚊子!”

  “不樂意的話,你們儘管離開,又沒繩子拴著你們。”我懶懶地說。

  我坐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不過它的大半個身子都淹沒在各種各樣的垃圾裡,生活垃圾,建築垃圾,豐富多彩。這些無用的遺棄物,日積月累,營造出了山峰連綿的假象。可遠觀,絕不可近玩。

  春光三月,美景處處,我卻一早在“不停”門口掛上了“東主有事,歇業兩天”的牌子,然後拎上胖子跟瘦子來到市郊的迎月山附近。這個地方,多年來無人管轄,最後成了約定俗成的天然垃圾場。就在我們到來的時候,還有一輛無牌無照的運渣車偷偷摸摸倒完一整車廢料,再若無其事離開。

  爬上垃圾山的巔峰,一眼就能看到守衛在四周的迎月山,那是真正的連綿山巒,還有那條有一個很美的名字,但實際上已被污染成了臭水溝的迎月河。

  胖子跟瘦子面面相覷,想走,自然是不敢的,他們知道我有一百種不用繩子也能困住他們的本事。

  “老闆娘,那您好歹跟我們說說來這裡的理由啊!”胖子蹭到我身邊,哭喪個臉,“也不知道這些味道聞多了會不會得肺癌。”

  “以你的EQ跟IQ,我一時間真的很難跟你解釋清楚。”我搖搖頭,抬頭看天,今天陽光明媚,棉花糖一樣的雲朵漂浮在海水般藍的天空。但是,整片迎月山,卻籠罩在一片陰霾黯淡的灰氣之下,陽光被阻隔在外。

  當然,人類看不到這層灰氣,頂多感覺此地比別處陰冷。但,我不是人類,瘦子跟胖子也不是,那層異樣的灰氣在我們眼裡飄蕩,聚集,從迎月河的河面直往天際。

  我指著河面正對的天空,問:“看到空中的那條縫隙了麼?”

  胖子瘦子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一條若隱若現,如蛇蜿蜒的灰黑縫隙,藏身於那塊比別處灰暗許多的空中,漂移而過。雲朵很好地掩蓋了它,不細看很難發現。

  “那叫天缺。”我放下手,“天地連山水,山水生靈氣。如果缺了這股由山水而生的清靈之氣,天地之間就會少了支撐,失了平衡。長此以往,天缺地殘,輕則風不調雨不順,重則天地成禍,生靈塗炭。迎月河上,已經有了一塊天缺,並且在擴大中。”

  瘦子跟胖子頓時煞白了臉,他們不久前剛看了傳說中的《2012》。兩個傢伙不約而同地抓住我的手:“老闆娘,難道……你想效仿女媧補天?那可是個技術活啊!”

  “要補也要先補你們的腦子!”我甩開他們的爪子,站起身,看著腳下那片死氣沉沉的山水,“這裡的山水失去靈氣,是因為沒有了守護它們的神。”

  瘦子一轉眼珠:“您是說山神爺爺山神奶奶之類的東西?”

  “把你活埋在這兒,應該不會有人發現你的屍體吧。”我慎重地湊到瘦子耳邊說。瘦子嗖一下退開到五米之外。

  “閒著也是閒著,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轉過身,定定望著腳下那條已經沒有了本來面目的迎月河。

  我與人,有百年之約。今日,是履約之時。

  1、

  對於我是一隻狐狸這個事實,我一直覺得很沒創意。

  由古到今,從小說到動漫,從傳說到電影,到處都能看到狐狸的影子,草根狐狸,狐狸妖,狐狸神,型號齊全。就連罵人都會用上“狐狸精”這個千百年永垂不朽的名詞。

  作為一隻自認為與眾不同,喜歡走在潮流尖端的時尚帥狐狸,我很討厭這種濫市的感覺,物以稀為貴,到處都是狐狸就不值錢了嘛。

  所幸的是,狐狸雖然多,但真正見過我們這類可以修煉成人形的狐狸的人,還是少數,只要我們身上的神秘光環還在,神話氣息不滅,我就略感安慰了。

  但是,我除了偶爾鬱悶一下狐狸濫市之外,把更多的鬱悶放在了那個叫唐小花的土妞身上。

  想想吧,在潮人密佈的新世紀,時尚滾動的大都市,居然還有人用“小花”當名字,這不是“杯具”是什麼?而比“杯具”更淒涼的“餐具”是——本狐狸是這個唐小花的守護靈!

  唉,這就是作為一隻非普通狐狸的身不由己啊。就因為我們比那些草根同類多了些本事,比如騰個雲駕個霧,穿個牆隱個身之類的,於是就注定要擔負起別狐不需承擔的責任。

  我對自己的認知一直比較模糊,也不太清楚自己屬於哪個等級的狐狸,反正狐狸們懂的法術我都懂。記得我從那個暗不見天的狐狸洞裡出來的時候,腦子裡就跟裝了GPS一樣,徑直就朝市婦幼保健醫院奔去,連穿十二堵牆壁之後,我一個踉蹌跌倒在產房裡,一仰頭就看到護士手裡那個光溜溜的像個小老太太一樣的女嬰。

  不過,初降人世的唐小花硬是一聲不吭,不論醫生拍她多少次,依然堅貞不屈,死都不哭。

  就在眾人以為這孩子是不是被異物堵了氣管時,我上前對準她的小屁股抽了一巴掌。

  哇一聲大哭,唐小花榮膺當年嬰兒啼哭最高分貝獎。然後,我發現,不論我站在哪裡,唐小花的眼睛都會準確地轉往我所在的方向,接著,她就會咯咯地笑。

  這丫頭能看見我!從她一出生的時候就能看見我!這實在太奇怪了。按照我們這種狐狸的規矩,如果沒有用尾巴掃過普通人類的眼睛,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

  我開始好奇究竟是誰委派我來當這個小怪物的守護靈了,可惜的是,自打出了狐狸洞之後,我發現我居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關於我之前在狐狸洞裡的生活,也像一個個破掉的肥皂泡一樣,從記憶裡快速淡去。

  我猜測這是為了讓我專心完成自己的守護使命而下的咒法,按約定,我得守護著唐小花直到她壽終正寢。在這段漫長無聊的歲月裡,防止我開小差跑回洞裡睡大覺的最佳方法就是讓我找不到家門。真狠!

  不過,雖然我的記憶被模糊掉,但有人一直在用類似狐族傳心法的方式偶爾跟我對話,傳遞出某些指示。我試過用逆向搜尋法把這只幕後黑手揪出來,質問他為什麼要把唐小花這個怪物塞給我,而不是給我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美麗正常小公主。可每次都失敗,這個把我踢到唐小花身邊的,絕對是一隻修為很高的老狐狸,單憑一個虛無的聲音,我根本無法定位他的位置。

  百般無奈之下,我也只得彆扭地留在唐小花身邊,我知道,一天不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一天都不能回到那個舒服的狐狸洞。我真是一隻戀家的好狐狸。

  這一留,就是十七年。

  2.

  輔明高中裡最不受歡迎人物榜上,只有兩位榜上有名——其一,政教處馬主任,專管校風校紀,素有黑面鬼王美譽。其二,就是高二(6)班的女生,唐小花。

  唐小花,年十七,身高159CM,白且瘦,500度近視,成績很平庸,興趣不廣泛,扮靚沒覺悟,扔進人堆就失蹤的類型。總之就是個往我身邊一站,立即會被我帥氣逼人的光環掩蓋掉的小土妞。大家對這個土妞,更多的是畏懼,一如大多數人對老鼠蟑螂的情感,又恨又怕。

  因為唐小花是出了名的“烏鴉嘴”,但凡誰被她的金口說出“你要小心感冒呀!”、“出門的時候要注意來往車輛!”、“你這次考試一定要小心,很容易掛科的!”之類的話,十次有十次都會一語成讖,屢試不爽。起初大家還以為只是巧合,可無數次的巧合之後,眾人漸漸對她的“異能”從懷疑到確認,從無所謂到忌諱,家裡有老人的,還警告小輩們不可以跟這樣的人走太近,她太不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4
二四

  作為一個活生生的見證人,我親歷過無數次這樣的慘案。早在她還在牙牙學語的嬰幼時期,有一天,母親抱著她去醫院體檢,她指著護士小姐的閃閃鑽戒說了一個字:“丟……丟……”兩個小時後,護士小姐的鑽戒在她洗手時不慎滑進了下水道,打撈未果。

  唐小花坎坷的一生,就從這個時候拉開了帷幕。小時候,我無數次替她擋走砸向她的石子和爛菜葉什麼的,那些不曉世事的孩子,朝她吐口水,罵她怪物。鄰居們一看見他們一家,都會繞道而走。連父母看她的眼神,焦慮中也透著越來越重的疑惑。

  “小透。”十歲時的唐小花抑鬱地坐在學校裡的滑梯上,沮喪地望著漂浮在空中的我,“難道做個誠實的孩子不對麼?老師不也說,好孩子要說真話,不可以撒謊麼。”

  唉,我是多麼討厭她叫我“小透”呀!聽起來像小偷不說,還特別的娘,我怎麼說也是一隻身高超過180公分的帥哥呢!就因為當初她問我名字時我答不上來,她就自作主張叫我小透了,她說“透”字很親切,就像我給她的感覺一樣。

  好吧,我承認離開狐狸洞之後我連名字都忘記了,可名字有什麼重要,只是個符號,小透就小透吧。小透守護小花,真是絕配。

  我知道十歲的她在問這個問題時是絕對認真的。

  “這個……”我落到她身邊,很學術派地端起架子,“唐小花,有時候,真話會惹人不快。當謊言對人類有利的時候,他們寧願被騙。這個道理,也許你再長大一點會明白。”

  “不明白,還是不明白。就算我不說出來,這些壞事同樣會發生啊。騙人多不好。”關於這個問題,十歲的唐小花用最迷茫的眼神做了結尾。

  真是個一根筋的動物啊,我飛回半空,看著腳下那個小小的人兒,抱著膝蓋呆坐在橙色的滑梯上,夕陽在她黝黑的發絲間緩慢移動,光線的軌跡,像開了一朵不易察覺的花。

  雖然她對我而言只是個“任務”,可夕陽下那張逐漸低落的小臉總歸讓我於心不忍,尤其是她膝蓋上新增的傷口,頭天我溜去鄰市買燒雞,也就離開了幾個鐘頭,學校裡的壞小子趁她午睡時把她的兩隻鞋帶拴了個死結,成功讓她摔了個嘴啃泥。對於這個,我還是有點小小的內疚,畢竟,我是一隻善良的狐狸。再說了,唐小花除了土了點笨了點之外,也沒什麼別的缺點了。

  更重要的是,這土妞對我很好。幼兒園裡發的可口點心,別的小孩全部塞進自己嘴裡,她卻總是分出一半給我吃。雖然我並不太喜歡吃甜食,可每次一看到她的眼睛和伸過來的髒兮兮但很熱情的小手,我就沒辦法拒絕。有一年冬天,她還拿出在學校手工課上學到的本事,織了一條漏洞百出的圍巾,在聖誕節那天送給了我。

  “好難看……”視覺系的我,拿起這條白色的圍巾,目光穿過上面一個因為掉針而形成的大洞,那後面,是唐小花傻笑的臉。

  “你總穿這麼少,多條圍巾會暖和點的。”她很認真地說。

  “我是狐狸,不怕冷。”我戳著她的小腦袋,“費時費力,還織得這麼難看!”

  唐小花像個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嚅囁著說:“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禮物給你了。”

  “為什麼要給我禮物?”我奇怪了,這個土妞的腦子還真是不太正常。

  “因為小透你一直在保護我呀。”她歪著頭,“你對我好,所以我想送你禮物。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對你也是很好的。”

  我的媽呀,這土妞還真是誠實得冒傻氣。

  “聽好了,保護你只是我的工作。”我義正詞嚴,“我不接受任何賄賂,尤其還是這麼難看的。”

  “可我織了一個星期……”她有點失望。

  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紅血絲,還有右手兩根手指上紅紅的兩塊凍瘡。我知道這個笨蛋最近在織圍巾,不過我不知道她是織給我。

  “算了算了。”我把圍巾套到脖子上,“下不為例。”

  我抬起頭,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身影清晰無比,過腰的黑髮整齊地束在我身後,一身黑色皮衣野性中流動耀眼時尚,加上很拉風的Armani墨鏡,完美得想哭!但,現在多了一條這麼土的圍巾……我是真的想哭了。

  唐小花見我戴上了她的禮物,蹭地一下撲過來,抱住我的腰咯咯直笑:“小透萬歲!”

  明淨的玻璃映照著這一場深情相擁,我無意一瞥,心卻一怔。

  某個剎那,我突然覺得,這條圍巾放在我身上,居然並不難看。

  而且,我竟有點喜歡被這個柔軟的小東西擁抱時的感覺。

  我再次揣測起老狐狸派我來保護唐小花的真正動機,難道僅僅是因為真話難求,在如今這個謊言密佈的世界上,一個能堅持說真話的孩子是多麼可貴,所以務必保護她平安大吉?

  這理由太扯了。

  唐小花是人類,但她絕對不是普通人類。她身上那種烏鴉嘴的能力,讓別人害怕,也讓我意外。她說那些即將發生壞事的人,額頭上會漂浮出不同顏色的霧氣,顏色越深的,會發生的意外就越嚴重。

  她有看到這些霧氣的能力,不但如此,只要她再專心一點,動用一種莫名天生的意念之力,還能透過霧氣看到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但,天賦異稟跟天賜好運不是一碼事,唐小花的“天賦”,帶給她的大概只有揮之不去的迷茫,以及旁人異樣與隔離的眼光。

  我曾經問過她,我額頭上的霧氣是什麼顏色。她說,她看不到。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難道被守護者的異能對守護者無效?

  不過,我還是慶幸了。喜歡聽好事不喜歡聽壞事這種習慣,不但人類有,狐狸也一樣。尤其是我這種只盼著早點完成任務回去睡大覺的狐狸。

  唐小花在我的護衛下漸漸長大,我看著她從小不點成長到高度與我肩膀平行的少女,她每長大一點,我的心就釋然一點,等到她生命終結的那天,我就可以功德圓滿滾回老家了。在這期間,只要這土妞不要太給我找麻煩,我也就滿足了。要知道,替這個烏鴉嘴做許多善後的事情,也是蠻費精力的。我並不是一隻太勤快的狐狸。

  不過也還好,唐小花還算個懂事的土妞,這麼些年到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亂子。

  但,最近的她,讓我隱隱嗅到了某種危險的氣味。

  3、

  幾週前的晚上,我跟冥界來的冥差打了一架。禍起唐小花,因為冥差們要給她顏色看。事件結果是,落敗的冥差說唐小花壞了冥界的規矩,篡改人類的性命,如果她再敢幹涉冥界事務,定不輕饒。

  可這時候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最近這段時間我迷上了一種叫魔獸的遊戲,整天在電腦前醉生夢死,放鬆了對唐小花的監管。跟冥差PK後的第二天晚上,我把唐小花拎到了家裡隔音效果最好的衛生間裡逼供。

  即便到了十七歲,她在我眼裡還是一個徹底的小P孩,衛生間的鏡子裡,映出勢如水火,對面而立的我們。唐小花穿著顏色很醜款式很OUT的中長外套,被一頭清湯掛面的短髮遮住的臉,略略有些蒼白,頂上的燈光透過她光潔的皮膚,隱隱有一種透明的質感。

  “老實交代,我不在的時候,你幹了什麼好事?”我的臉色比大理石還冷硬。

  唐小花嚅囁著嘴唇,偷偷看了我一眼,馬上又把視線移開,不說話。

  “說!”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像個守護靈,像收保護費的黑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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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個……我……”她黑亮的眸子在鏡片後面躲閃。

  “你從來不說慌的。”我放柔了語氣。逼供也要講技術,要軟硬兼施。

  “好吧好吧,我說。”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我的額頭,舉起手指在上頭畫了一道,然後用一種半興奮半煩惱的腔調說,“我看到他們的額頭上,有新的東西。”

  “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額頭。

  “手機手機,把手機拿出來!”她在我口袋裡亂摸一通,拿出我新買的手機,指著屏幕上的電量標示道,“就是這個東西!每個人的額上都有類似的標記。”

  我一愣:“你說你看到大家的腦袋上出現了電量標記?”

  “是啊。”她點頭,“有的人電量高,有的電量低。老年人都是低電量顯示。不過也有不少年輕人是低電量。”

  略一沉思,聰明如我,大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簡單說,這土妞現在多半能看見人類的生命值。

  可是,這跟冥差發飆又有什麼關係?

  “你什麼時候發現有這種新能力的?”我問她。唐小花搖頭。

  “不記得還是不肯說?”我繼續逼,捏住了她的肩膀——跟冥界結梁子,這事情可大可小。她往後縮了縮身子,頑抗到底。

  唐小花最大的特色是,不說謊。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偶爾也學會了沉默,但絕對不說謊。

  我深知她的脾氣,於是鬆了手,順著自己的回憶去挖掘她這幾個月來的不妥,點點滴滴,細節瑣事。最終,目標鎖定在我跟冥差PK的前一週。

  每年裡總有一天,我會離開唐小花24小時,獨自去城外的深山吸取晝夜交替時產生的靈露,這些玩意兒一年只出現一次。這就是身為狐狸的悲哀,始終要靠外部能源來維持自己的體力。不過還好,吸取一次靈露就能保證我一年的養分。我跟她的約定是,我不在她身邊的這24小時,她不能離開家門一步。

  我回想起那個早晨,我從山中歸來時的情景,唐小花一臉倦容地坐在永遠長吁短嘆的父母面前吃早餐,啃著一個似乎永遠都啃不完的包子。

  我早已經習慣了她與父母間的這種相處方式,但卻不習慣她對我的視若無睹。她在父母面前,乖順寡言得像只安靜的兔子,她毫無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會有的叛逆,她喜歡自己的父母,也尊重他們,聽從他們的一切安排,但,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可是,跟我在一起時不一樣,雖然也很像一隻兔子,但絕不是安靜的兔子,而是一隻粘人的,跳來跳去的兔子。即便有外人在場,她得裝作看不見我時,她暗自追隨我的視線裡,也總透著一抹只有我能看見的光彩。

  這種明顯區別於他人的親密,隨著她年紀的增長,越發明顯。

  而這個早晨,連我的出現,都無法點亮她的眼睛。這整件事的關鍵,肯定就發生在我去山裡的那天。

  “我去山裡的那天,你違反了我們的約定對不對?”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痛……”唐小花臉色一變,叫出聲來。

  我下手歷來有輕重,這個力道不會捏痛她。除非……

  我唰一下捋起她的袖子,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印著一個清晰的印,那形狀似一片花瓣,旋曲成詭異的角度,讓我想到一張欲言又止的嘴唇。最離奇的,是我透過這個印記,看到了地板上的花紋——這個印記,讓她的血肉消失了一部分。

  我心裡不再是不安,而是危險。

  “唐小花,我給你兩個選擇。”我勾起她的下巴,兩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第一,跟我說出實情。第二,從明天起,我永遠消失在你的生活裡。你知道我言出必行的。”

  我承認我沒轍了。我沒有窺視他人過去的能力。

  “你……”她慌張地眨著眼睛,生命裡沒有我的日子,是她從不曾想像過的。

  我知道用軟肋威脅一個黃毛丫頭不厚道,但比起讓她死得不明不白,我願意當壞人。

  “我……”她抽動著鼻子,千古罪人一樣垂下頭,“我對別人說謊了……”

  4、

  那個穿著樸素的男人,抱著年幼的兒子坐在病床前,緊握著躺在床上的妻子的手。這個年輕女人浮腫的面容上,有太多的虛弱以及牽掛。

  擺在櫃子上的飯盒裡,一半是米飯,另一半是廉價的炒青菜。

  “媽媽……回家家……”年幼的孩子憋著嘴,去拽母親的手。

  一句話而已,女人開始低聲啜泣。

  “會回去的。”男人紅著眼睛,在妻子額上吻了吻,“我跟兒子一直等著你呢。”

  “可是……”

  “噓!”男人輕輕摀住妻子的嘴,溫柔地說,“剛剛醫生跟我談過話,你現在只是初期,只要積極配合治療,治癒的幾率很大。我很有信心。你也要有!”

  “真的麼?”女人看定丈夫的臉。

  “醫生剛剛跟我說的。你不知道我聽了有多高興!”男人言之鑿鑿。

  我搖頭,又一個說謊話的。剛才我分明聽到醫生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他的妻子頂多還有一個月的生命。

  門口,捏著一包感冒藥的唐小花,愣愣地看著那對夫妻,下意識地想上前,卻又望了我一眼,沒邁步。

  還有一週就是愚人節了,春季是一個易感冒的季節,每年這個時候,唐小花總是醫院的常客。

  挨了針,拿了藥,路痴的唐小花下樓時轉錯了彎,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樓的住院區,並在這對夫妻的病房前,停下了腳步。

  “那個女人,還剩多少電量?”我雙手抱臂,若無其事地問。

  “不到一週。”她低聲說。

  “真可憐呀……”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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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如果這女人的生命電量能延長得多一些,這一家三口的生活該會很幸福。

  “小透……我想……”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剛剛在門診那邊,唐小花弄丟了自己的錢包,被這個男人拾到,追上來還給了她。

  “知恩圖報麼?”我反問一句,笑笑,“去吧。”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許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憐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進了病房。

  男人驚訝地看著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錢包裡少了東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們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說,“你太太不會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說她會沒事。”唐小花說罷,朝他妻子的額頭伸出了右手,觸摸著那片冰冷的皮膚,她微笑著對這女人說,“我告訴你哦,你的生命還有……”

  我沒有跟進去,沉默地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病房內的每個角度,就在唐小花對女人開口說話的剎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雙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來得及出口,病房裡的所有人只覺有一陣颶風颳過,身體跟意識頓時被風中暗藏的力量急凍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間喪失——整個病房裡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著伸手張嘴的笨模樣,蠟像一樣杵在病床邊。

  短時間凝固小範圍空間,我可以辦到。雖然這種法術會耗去我不少力氣,但這是必須的。

  我調勻了呼吸,關上房門,走到病房裡,望著天花板上那一團說不出形狀,黑泥樣的混沌異物,說:“我考慮了很長時間,還是決定耍個小花招,引你出來見個面。我知道你一直監視著唐小花,只在她對人‘撒謊’的時候才肯現身。”

  說罷,我縱身一躍,右手往那團黑泥裡一拽,只聽一聲悶哼,一個乾瘦的男人被我從裡頭生生拽了出來,摜在地上,不過,這可不是個真正的人類,他的腰部以下,是節肢類昆蟲的模樣,看起來十分之醜陋。

  我一腳踩在蟲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妖怪,對我的人使壞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氣!”

  “英雄饒命啊!”蟲男抬起頭,雙手作投降狀,“小的也只是受人之託,從這丫頭身上取點東西,討口飯吃而已!”

  “取點東西?”我腳下的力道又重了幾成,幾乎斷了那蟲男的腰,“說!到底怎麼回事?”

  論法術,這種低級別的小妖,遠不是我的對手,但論傳說見聞的豐富,我遠不及這些匿藏於人間各個角落,終日到處攀爬打聽消息,並且常給別人充當線民換取報酬的蟲妖。

  蟲男轉著微凸的眼珠,小心翼翼地問:“您跟這丫頭是什麼關係?莫非您也是為了拿到那個東西?”

  我心下一動,冷哼一聲,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來你還不太笨。你明知這丫頭早被我圈定了,你還敢來分一杯羹?”

  “呀,英雄,這這這真是個誤會啊!”蟲男一看見我雪白的尾巴,頓時嚇得結巴起來,別人可能不知道,但它們這些以出賣情報為生的蟲妖們可是相當清楚,白狐歷來是狐族裡的貴族,靈力法術都要高人一籌,若惹惱了我,它被就地分屍的幾率相當高。

  見我冷冷不說話,蟲男更慌了神,一口氣說道:“小的不知道這朵讖花已經被您預訂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讖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讖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這這……小的財迷心竅,本以為這次能大賺一筆,卻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條生路吧!”

  讖花?!

  別的話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唯有“讖花”兩字,像塊烙鐵一樣,烙進我心裡最深的地方,嗞嗞作響。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你不是不祥之物!誰若傷你,我便要他十倍奉還!

  幽幽遠遠的聲音,如夢中囈語般,突然湧現於腦際。每個字,都像生出了棱角,鋒利地刺進了我的心臟,留下難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剎那,腳下沒了力氣,蟲男就地一滾,迅速縮成了一個黑團,朝天花板上一彈,迅即隱沒其中,逃得無影無蹤。

  我無暇去顧及那個小妖,緩步走到唐小花身邊,用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仔細,凝視著她的臉孔……

  摘下她的眼鏡,露出美麗的雙眼,她土氣的短髮在我眼中幻覺般變長,那一身校服也像蠟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燦爛的紅紗。

  混亂,無與倫比的混亂在腦中交織碰撞,時隱時現的囈語,凌散飄蕩的片段,頃刻間淹沒了歷來理智又聰明的我……

  5、

  深夜,我看著沉沉睡去的唐小花,給睡姿欠佳的她蓋好滑落的被子,然後轉身出了門。

  站在深山裡最高的地方,我望著漆黑不見星月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氣,盤腿坐下,集中我全部的意念,找尋著那個將我帶到唐小花身邊的聲音,那隻不肯透露半句實話,萬惡的老狐狸!

  我的疑惑,只有這從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開。我就知道,如果唐小花只是個普通小妞,他絕對不可能把我這隻狐狸裡的貴族送到她身邊!陰謀,這一定有陰謀!

  那隻老狐狸起碼有十來年沒有跟我聯繫了,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親人般的關係之後。今晚,我就算耗盡元神,也要跟老狐狸聯繫上!

  山風陣陣,直透皮肉,我的額頭,卻滲出密密的汗珠。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直到頭頂灑下一縷月光時,我的耳畔終於傳來了一個不辨年紀的男人聲音,準確說,是傳到我心裡的聲音——

  “你找我?”

  我大喜過望,忙問:“你在哪裡?我要見你,有很多事要當面問清楚!”

  “我在水裡。”

  我張開眼,不遠處的河水,在月色下波光閃爍,水聲淙淙。

  我連滾帶爬地撲到河邊,伸頭一看,水面上,除了我的倒影,哪裡有老狐狸的影子。

  “為什麼抹去我從前的記憶?”我不管那麼多,衝著河水大喊。

  “你的記憶一直都在。”

  “不可能!”我有點生氣了,“唐小花究竟是什麼人?她身上的異能不可能來得平白無故。我要知道真相!”

  “當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時,所有問題都會有答案。”

  “老狐狸,你耍我是不是?”我一拳擊在水裡,冰涼的水花濺了我一臉。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能徹底為你解開謎底的人,只有你自己。”那聲音在水裡漸漸沉沒,了無痕跡。

  河面上,只留著我碎裂開去的身影。

  任我喊破了喉嚨,那聲音再不應我。

  當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所有問題就會有答案。

  我傻子一樣在口裡叨唸著這句話,忘記了御風飛行,整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盤山公路上。

  前方,馬達的轟鳴聲呼嘯而至,兩道雪亮的燈光毫不留情地刺進了我的雙眼。

  我的身體,被冰涼的鋼鐵一穿而過……

  那種徹底被分解與撕裂開來的痛快,刺激著我蟄伏了不知多久的記憶。

  我看見一朵赤紅的三瓣花,從我身體中飛出,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線,最後沉默地消失在空氣的另一端。

  把手給我,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阿透。

  我叫……不語。

  不語……

  不語……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5
二七

  6

  五百年前。

  我第三次從迎月河裡撈起這個被村裡的孩子們扔進河裡的笨丫頭。

  她雲霞般鮮豔的紅裙在清涼的河水裡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給我。”我跳進河水裡,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拚命咳嗽,吐出幾口河水。

  我認識她,她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家裡開著一家小酒鋪。我常替師父到酒鋪買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從比她還個高的酒甕裡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進我的酒壺,然後用布把酒壺擦一擦,才遞給我。

  她是被現在的父母從山上抱回來的棄嬰,他們並不喜歡她,對她只有嚴厲的呼呼喝喝。

  我親眼見過她那個壯碩的養父舉著木棍追打她,僅僅因為查賬時,發現她賣酒少收了兩錢銀子。我看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通紅的小臉上淚珠連連。

  之後,每次去買酒,我都會扔下比酒錢多出很多的銀子給她,反正師父從來不在乎銀兩,總是給我很多很多。

  可這個笨丫頭總會追出來,把多出來的錢找還給我,一分不差。誠實地讓人想揍她。

  我拍著她濕冷的背脊,等她緩過氣之後,問:“喂,我叫阿透,你叫什麼?”

  “我叫不語。”

  我漸漸知道了她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她總會對村裡的人說“明天你砍柴時會砍到手!”、“你家夜裡會失火,兒子會被燒傷。”之類的話,而且一說即中。村民們無不視她為怪物,沒有一個人喜歡她,更有甚者,叫囂著要把她趕出村子。而她那對養父母,實在捨不得失去一個免費的小雜役,千方百計把她留了下來。

  但是,當她對村裡人誠實地說出“三天之後,村子會毀於一場大火,死傷無數。”之後,她終於被怒不可遏的村民們連打帶罵地趕出了村子。他們罵她烏鴉嘴,罵她掃把星,專說壞的不說好的。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再敢回村子就打斷她的腿。

  三天之後,一場大火,將曾經熱鬧的村落燒成了廢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牽著不語的手,來到了師父面前。當師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語時,我分明看到他總是半眯著的雙眼驟然透出了少見的光彩。

  不語成了我的小師妹。

  我之前的師兄弟們,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有的跟我一樣是狐狸,有的是魚妖,還有山精。師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個慈祥的中年人,會許多神奇的法術,他教我們這些生於山野的妖怪們什麼叫“有容乃大”,什麼叫“謙謙君子”,要我們善待身邊的一切。他教我們騰雲御風的本事,給我們安定溫暖的住處。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師兄弟妹們或練武對弈,或琴棋書畫,終日其樂融融。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順利。要麼被道士追殺,終日擔驚受怕;要麼平庸無能,連一日三餐都找不齊全。至於我,師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從一個老獵戶手裡買了回來,否則我定成為那老頭身下的一張狐皮褥子。

  我是一隻容易滿足的狐狸,在遇到師父之後,我終於相信,這世間並不是如我的同類所說的那樣糟糕,沒有一個好人。我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長長久久,在不語來到我身邊之後,這種希望更加強烈。

  不語跟我最是要好,從來到山裡之後,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我,與我同練法術,林間嬉戲。最難得的是,她從不說謊,自她來了之後,誰偷吃了廚房的東西,誰偷跑下山去瘋玩,只要師父一問她,她必然和盤托出,搞得這些師兄弟非常鬱悶。她依然會對別人說“你今天下山的時候一定會掉進河裡!”之類的話,但我們跟那些村民不一樣,我們不但不會生氣,還會很無聊地打賭,看她的話會不會應驗。結果,無一次不應驗的。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懷疑她的真正身份。我們知道,師父收弟子,從來不會收人類。

  多年之後,我們這幫男弟子都長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語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師父在那年的壽宴上,很欣慰地打量著我們,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說,不語的原身,是一朵讖花。

  讖花,生於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懸崖上,百年一開花,花瓣三分,赤紅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預見他人將遇之禍,故得名讖花。一旦讖花吸了天地精華,得緣修成人形,不但可預見人之災禍,還能斷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製成天下無敵之毒咒,中者必亡。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師兄弟們驚奇之餘,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那一場壽宴上,不語比任何時候都沉默。之前,她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沒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讖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無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身邊的我,暗暗抓緊了她的手,我真討厭看見她一點點低落下去的樣子,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拽著她,不讓她繼續往下落。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書房裡,記載了各類妖魔的古舊手札,在關於讖花這一節的最末,留有一句話??——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我去問師父這句話的意思。

  師父嘆了口氣,說:“讖花從來不說謊話,她能準確說出一個人將要遇到的災禍。但是,凡事都有兩面。”他剪下盆栽裡的枯葉,繼續道,“不語能看見一個人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打個比方,當她誠實地告訴一個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時,那這個事實真是神都無法改變的。可是,如果她說謊,告訴對方,你還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對方的生命便會被改寫,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為一種違背本性的懲戒,說了這樣謊話的讖花,會掉落一部分花瓣。應在不語身上,也就是說,她會少掉一塊血肉。她替別人延長的壽命越多,她的血肉就會掉得越多,直到一塊不剩,煙消雲散。所以,自古以來想得到讖花的術師,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製成害人的詛咒,另一部分,是想通過秘法將花瓣製成延年益壽的良藥。”

  我終於明白了那句“花滅人生”的含義。

  那個月夜,我跟她並肩躺在山頂上,像小時候那樣曬月光。清輝灑下,給了我們一個暫且寧靜的世外桃源。

  “不語……”我望著空中的滿月,“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不是想向我求親吧?”她的頭靠著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這個是你要答應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來,“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你說。”見我認真,她也不再嬉笑。

  “永遠,不要對人說謊話。”我一字一句地說,“答應我!”

  “我本來就不說謊話的啊。”她很奇怪地說。

  “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說!”我又強調了一次,抓緊了她的手,“你發誓!”

  她細膩的臉孔,在月光下散發著溫柔的光暈,看著像個孩子般堅持的我,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論何時,都不說謊話。如有違,便要我與你分離百年,永不相合。”

  我把她擁入懷中,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給了我永世都無法割捨的眷戀。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當年村子裡的大火,如果我不說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又或者,我若從沒有出現在村子裡,他們就不會承受那些厄運……”她在我耳邊低語。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摟得更緊,“若今後有誰敢以此為藉口傷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還!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說出了真話,而大多數人類不喜歡聽真話。就這麼簡單。”

  “阿透……你對我真好。我們成親好不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知道,我對你也是好的。”

  她總是如此誠實。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個迎月山素裹銀裝。

  從這個冬天開始,師父要求我們進到深山修行。因為,他要從眾多徒弟之中,挑選下一任的山神。

  年輕氣盛的我,為“神”這個稱號興奮。

  師父說,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稱職的山神守護,他老了,靈氣已在漸漸潰散,為了避免出現天缺地殘的禍事,他要我們更加勤學苦練,以期能挑出一個最合適的繼任者,守護現在這片山河。

  那個冬天,我跟不語約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誕生,不論這個稱號是不是為我所獲,我們都成親。

  師兄弟們與我一樣,都夢想從不值一提的小妖變成守衛一方的山神。我們的生活,再沒有了從前的愜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顧自的修煉。而我們修煉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圓滿各自的內丹。身為不同種類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顆內丹上,它越是圓滿,我們的力量就越強大。

  我那些魚師兄狼師兄貓師兄們,接二連三地修煉好了內丹。狐族內丹最難修煉,在師兄們已經大功告成之時,我的內丹尚處於即將成形的關鍵時期。

  那段時間,不語常帶著我最愛吃的燒雞來我修煉的山洞犒勞我。她每天只是象徵性地打打坐練練氣,根本沒想過要去競爭什麼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開心的記憶,就是我們窩在山洞裡,燒起一堆篝火,一邊吃著噴香的燒雞,一邊看洞外落雪紛紛。

  歲月靜好,最是可貴。

  師父在那個冬天裡,很少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獨生子。師父的兒子,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也沒有任何意識,如同活死人。多年來,師父用了許多方法,也治不好他,這讓我們這些當徒弟的也頗覺難過。

  可是,漸漸地,山裡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我那些煉成了內丹的師兄們,逐一失蹤了。諾大的山林裡,沒有他們半點蹤跡。師父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一邊給兒子熬藥,一邊暗自嘆息:“也罷也罷,翅膀硬了,便去闖蕩吧,迎月山還是太小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5
二八

  我跟師兄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們不辭而別的理由,難道在他們心裡,跟師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樂,抵不上那番孤獨莫名其妙的“闖蕩”?何況,他們之前不是還心心唸唸地競爭山神之職麼?

  雖然萬般疑惑,可我不能在這件事上太分心。再過七日,我的內丹當可圓滿,此時若心志不寧,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語隔天會來看看我,帶來的都是好消息,說師父一切都好,小師弟們也很聽話,失蹤的魚師兄捎了消息回來,說自己到了一個很繁華的城市,還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知道不語是不說謊的,我總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語轉身離開的剎那,那微微一皺的眉頭。

  白狐是狐狸裡的貴族,也是最聰明的,察言觀色總是一把好手。

  我看著她在暮色中遠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臉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語的步履總是如雲輕巧,踏水無痕,她總說滿地皓雪是極美的景色,若留下腳印就糟踐了,所以走路時,她從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跡。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種奇怪的力量又牽扯起來。

  8

  師父嚥氣前,指著對面的不語,恨恨吐出兩個字:“孽徒!”從他口中湧出的鮮血,河一樣流到了我緊緊扶住他的雙手上。

  不語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們面前,眼神裡只有冰涼漠然。

  師父的房間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殷紅的血跡,翻倒的藥盅裡,灑出黏稠的暗紅色汁液,幾個拳頭大小的黑瓷壇散落在牆角,牆壁上,有一個被毀壞的暗格。其中一個瓷壇裂開了,灑出一堆暗綠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們三人身邊還躺著一個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們最小的師弟,一隻雪豹。入門雖晚,資質卻高,很得師父鍾愛。

  我看見師父的胸前有個大洞,邊緣焦黑,面上漂浮著一層赤紅色的薄氣,像覆蓋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語的右衣袖,變得空空蕩蕩,曾經纖長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蹤影。

  我的心,在師父撒手人寰的同時,似也停止了跳動。

  我突然覺得,離開山洞偷偷回來的行為是多麼愚蠢。如果不是因為那該死的不安與牽掛,我不會回來,如果我不回來,眼前這一幕就不會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你幹的?”我緩緩放下師父的屍體,眼見著這個救我,養我,教我,我曾發誓要以生命去保護他安危的恩人,漸漸失去人形,化作一隻黑亮的蠍子。

  不語僵硬地扯動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術法,我才是當山神的最好人選。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蹤的師兄……”我站起身,異常平靜,“跟你有關?”

  “我要他們的內丹,這樣我會強大得更快。”她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頭的日子。我不要當不祥的花妖,我要當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應過我不說謊的,對不對?”我等我要的最後一個答案。

  “是。”她點頭。

  我一仰頭,吐出尚未成形的內丹,化作一柄細劍,犀利的銀光從我與她之間橫過。有種東西,瞬間被切斷了。她的實話,讓我領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給老傢伙報仇?”她譏誚地冷笑,“煉好你的內丹再來找我。”我的劍撲了空。她身姿的輕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門之上。怒意,悲傷,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親手葬了師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師弟安頓好之後,我看了這個曾經熱鬧,如今空蕩零落的“家”一眼,絕然回到了山洞裡。

  我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強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時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該去做什麼。

  9、

  找她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

  因為她就在迎月河邊等我,紅色的紗衣,白色的雪地,美得淒絕。

  已臻完美的利劍刺進她心口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因為她不躲不閃。

  她倒在雪中,染紅了一片世界,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無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總在她身體與眼中盛開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個寥落的印記。

  熟悉的身體,漸漸煙化。我眼見著如刀的雪風,裹起地上那顫巍巍的三瓣紅花,越送越遠。

  我的劍,噹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兩百年,我遲鈍於時間的流動。終日在山中,或靜坐,或沉睡。

  某種傷口也漸漸結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個弒師父害同門的妖孽而已。難過是有的,午夜夢迴的牽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安靜下來,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這裡的一切都因為我的靈氣而繁茂生長,山青水透。只是,天氣永遠是陰的,天際的陽光從來照不到這裡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會影響到天氣。”一個春天的午後,我正在河邊樹下小睡,一個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來真是一隻很憂鬱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邊,黑衣黑髮,杏眼紅唇,沒心沒肺地笑。

  “你真是一隻很無聊的樹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葉蓋回臉上。

  我認識這個叫裟欏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會來山裡采一種很酸很酸的野果,說是送人釀酒。偶爾我們會閒聊,時間一長,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這樹妖的道行修為,遠在我之上,卻總愛擺出一副初級小妖的天真無知,故意說一些不著調的玩笑話,很是讓人氣結。

  “喂,我今天來是給你帶個好消息的。”她拿開我的荷葉。我不耐煩地坐起來,正要發火,卻被一個稚嫩急促的聲音打斷——

  “師父師父,雪豹師叔醒了!!!”一個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從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來。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風飛回。直到剛才我才發現,潛意識中,我一直在等這場甦醒……

  深夜,我從雪豹的房間裡走出,一抬頭,滿月當空。

  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從最深的地方掙脫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山裡走去。

  一地銀白的山頭上,我和樹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

  “你決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時候,請你代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離開太久。我不是這裡的山神,我的靈氣無法照顧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後的今天,我定會回來。”我看著她的臉,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拜託,“希望你幫我。”

  “給我很多金子當報酬我就幫你。”她撇撇嘴。

  “一言為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5
二九

  11、

  我緩緩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裡,有一個黑暗而溫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適合沉眠的場所。

  也許應該感謝上天讓雪豹昏迷了幾百年。如果雪豹在幾百年前清醒,我會選擇毀滅。而現在,我想的是,彌補。醒過來的雪豹,第一句話就是:“不語師姐救我!”

  師父對我們說了最大的謊話。收留,撫養,教導,不是為了給我們幸福,也不是為了尋找最合適的繼任。他要的,只是我們的內丹,他兒子的病,只有連服99顆成形內丹才可治癒。我們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著被人服下的藥丸罷了。

  我現在才明白,不語臨終前的對不起,並不是在懺悔“罪行”,而是因為她沒有遵守承諾——永不說謊。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欺騙我的初衷。

  我要再見到她。為我的疑惑,為我的內疚。

  樹妖帶來的好消息是,冥王最近聽取民意,改了規矩,給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們一次轉世為人的機會。不語雖然死在我的劍下,可她尚有一絲精魂飄蕩人間,轉生有望。但幾時轉生,轉生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卻毫不擔心我找不到她。

  因為,她的體溫,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脈裡,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臨世間,我第一時間就能感知到。畢竟,我是一隻當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連同所有舊時的記憶,一起埋掉。從我身體裡分離出的精魄,是一條嶄新的,乾淨的,沒有任何記憶與負擔的生命。

  我想以這樣的狀態,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認識她,瞭解她。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裡,慢慢閉上了眼。意識開始分裂,一半裹著過往的回憶,留在河底;一半帶著新生的希望,等待一個召喚。半夢半醒中,有個聲音說——

  你是一隻聰明的狐狸,你沒有過去,只有將來。

  有個笨蛋,需要你的守護。

  去吧,去吧……

  12、

  我拖著發疼的身子,回到了唐家。是的,我被一輛超速超載的貨車給撞了,雖然我的身體並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可疼痛感多少還是有的。

  唐小花仍在安睡。窗外不知幾時亮起了月光,她翻了個身,銀白沾染到她臉上,細膩溫柔,明明是另外一張臉孔,卻讓我真切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我輕輕撫摸著她稚嫩的臉孔。最後,將手覆在她的額頭,閉上眼,讓一股有溫度的力量,從我的心裡流淌到掌下,滲進她的世界。

  “不語……”我在心裡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

  “嗯……”睡夢中的唐小花,動了動嘴唇。

  “為什麼要跟那些將死的人說謊話?”我的目光落在她缺了血肉的手腕上,隱隱作痛。

  “蜘蛛人問我,想不想真正幫助那些有危險的人。”她緩緩說,“它說,只要我對那些將死的人說,你們還可以活二十年,他們就不會死了。”

  我不得不在心裡咒罵那隻猥瑣的蟲男,是它,為了得到讖花的花瓣,也就是唐小花的血肉,用這種方法喚醒了她的全部能力,還因此招惹了專司生死的冥差。

  “我不是不祥之物……不是烏鴉嘴……我也可以救人。”唐小花呢喃著,“原來說謊話也不見得是壞事……”

  我愣了愣,問了我最想問的:“師父的事,為什麼要騙我?”

  “我提醒過師兄們……我看到師父用劍剖開他們的身體,取出內丹,最後把他們的身體化成綠色的灰,裝進瓷壇封進牆壁。可是他們不相信,說我練功走火入魔。那天,雪豹無意中撞破他用師兄們的內丹熬藥,他要殺雪豹滅口……我聽到了雪豹在求救……我像瘋了一樣,滾燙的力量在我體內奔跑。我一掌擊在他的心口……我的右臂像燒著了一樣……”

  “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我真想抓她起來揍一頓。

  “你那麼愛師父,相信他,尊敬他……顛覆他,等於顛覆你的整個世界。”唐小花的眉頭微微鎖起,“你的內丹還未煉成……你一直想成為師父的繼承者……如果,凶手是師父,你還會繼續修煉麼?在這個關鍵時候放棄修煉……你會元神大損,會致命的。可是,如果凶手是我……你會憤怒,會傷心,但只要你抱著找我復仇的心,就一定會努力煉成內丹……只要過了這關,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山神。”她的眉頭舒展開來,“沒有什麼,比讓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說謊話,不是想騙你,是因為……我愛你。”

  狐狸是從來不哭的,尤其男狐狸。但是,我今天破例了。“真是笨蛋!”我擦掉眼淚,深吸了口氣,捏了捏唐小花的鼻子。

  她打了個噴嚏,睜開了眼睛。“小透……你還不睡啊?”她坐起來,揉著眼睛。

  “我要離開一陣子。”我故作輕鬆,像往常一樣沒好氣地說。

  “去哪兒?多久?”她緊張地問。

  “老家。呃……大概一個月吧。”我戳了她的腦袋一下。她鬆了口氣。我仔細看著她的樣子,想把她的蠢樣牢牢印在腦海——我不是離開一個月,是永遠。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睡吧。我得走了。”我把她摁回了床上。

  “現在就走?”她不捨地看我。我點頭。她看了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那,我們假裝明天還要見面吧!”

  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我笑笑:“好。明天見!”

  “明天見!”她心滿意足地縮進了被窩,“要早點回來哦!”

  我走出了房門,沒吭聲。直到她再次熟睡,我穿過牆壁,站到她身邊,看著睡得像只小豬的她。我想,此刻我臉上洋溢的笑容,是許多年都不曾出現過的溫暖與疼惜。你會變成一個正常的丫頭。以後,你也不會再記得,跟我有關的一切。你會有嶄新的幸福。這是你的守護靈,一隻狐狸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破曉前,從唐小花的臥室窗戶裡,躍出一隻皮毛雪白的狐狸,它輕盈落在地上,仰頭看了唐小花家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微明的光線裡。

  尾

  那隻雪白的狐狸,優雅地蹲在椅子上,用爪子抓起一塊紅豆餅塞進嘴裡,一邊嚼一邊愜意地搖動著毛茸茸的大尾巴。

  “紅豆餅做的還不錯。就是這杯茶太苦了。”它咂咂嘴,把那杯浮生茶推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不後悔?”我斜睨了它一眼。

  這隻狐狸,用盡了自己的全部修為,消除了唐小花身上的,作為讖花轉世的異能,也抹去了她對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的全部回憶。

  愚人節這天,唐小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健康的普通人,而阿透,打回原形,一切皆要從頭開始。

  “有何可悔?!她已經是真正的人類了。人類的生活裡,不該有狐狸,不該有讖花。她應該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樣,上學,戀愛,結婚生子。這是真正的幸福。”阿透輕輕說道,旋即白了我一眼,話鋒一轉,“我說,我把迎月山交給你代為照顧,你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又不是那裡的山神。”我癟嘴,“反正你也回來了,雖然沒了人形,可靈氣尚在。那座山的復原工作還有那個不太嚴重的天缺,我正式交還給你哈!”

  “那我給你的酬勞要減半!”

  “你敢!”

  我們一人一狐相談甚歡,完全忽略了從一身異味的胖子跟瘦子眼裡透出的,極度怨念與憤慨的目光。

  好吧,我承認我在愚人節耍了他們一把。說是去春遊,實際上是要他們當一回掏泥工兼潛水員,從那條又髒又臭的迎月河裡,把元神歸來的阿透給挖出來。這是我們倆百年前的約定。

  狐狸始終是聰明的,考慮也很周全,元神在外折騰那麼久,回歸本體後哪裡還有多餘的力氣從河底爬出來,一不小心被淹死就太杯具了。

  “我們強烈申請加班工資!”瘦子跟胖子怨婦般飄到我面前。這次我半點都沒有猶豫,進裡屋取了兩根金條塞進他們手裡。他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慷慨。胖子抓住金條用力咬了N次。“真的咧!”兩個人高興地跳腳,舉著金條便跑了出去。

  五分鐘後,我聽到了幾聲怪叫。

  胖子跟瘦子一臉扭曲地跑了回來,手上的金條變成了一隻漆黑的烏鴉,凸著一對眼珠子在那兒大喊:“愚人節快樂!愚人節快樂!”

  是啊,今天是愚人節。有什麼是不會發生的呢,對不對?嘿嘿。我想,以後再經過迎月山時,那裡應該會有萬丈陽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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