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寬闊的布,別人從地上扯了起來,鋪天蓋地地朝那些撲了個空的貓妖砸去。
樹下頓時一陣喵嗚亂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一個頭的貓妖們,憤怒不已,胡亂掙扎,幾隻力氣大的,眼看就要從土堆下掙脫出來,大張的貓嘴裡,是比普通貓長出數倍鋒利數倍的利齒,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為顯眼。
玄飛身落下,從袖間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緊緊握住,衝入埋住貓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飛舞中,斷了貓妖們的咽喉。
流出的血,將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
玄的神經,並沒有因為貓妖部隊的不堪一擊而輕鬆。
四下靜寂一片,唯有頭頂,有一叢樹葉在唰唰響動。
寒氣,透骨的寒氣,在頭頂上墜落而下,刺進了玄的心裡。
他抬起了頭……
6
那隻白貓,輕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樹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夜裡流轉著犀利的光,如雪光潔的皮毛,緞一樣高貴無雙,健碩的身體上,每根線條都具備著子彈般的流暢。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一隻小貓,身上的絨毛尚未褪去,像團滑稽的雪球。它安靜地站在一群灰黑混雜的貓妖背後,一身雪白鶴立雞群,稚氣卻高傲。任何一隻個頭大過它的貓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確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兇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領教了它的與眾不同。它雖敗在玄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長的傷口。
之後,像所有小說或電影裡描述的高手一樣,它總是最後一個出手。在別的貓妖全軍覆沒之前,它只是安靜的站在陰影裡,舔著鋒利的爪子,對同伴的下場,無動於衷。
玄一連跟它糾鬥了七個晚上,每一次相遇,它的體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許多,力量也是。
僅僅七天,它已經比一隻矯健的成年豹還要強壯。
此刻,淺藍的月光穿過樹椏,灑在它的背脊上,兩塊異樣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兩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動。
白貓停下舔舐 前爪的動作,突然抬起頭,對著天空那輪已經淹沒在海一般藍的圓月,發出一聲比虎豹更嚇人的大吼。
不知來向的風,霎時包圍了四周,樹搖葉飛,狂風之下,脆弱的落葉全變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臉上竟生生的疼。頂上,有火一樣的光亮閃過,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出手擋住眼睛。
那一剎那,混亂的視線裡,白貓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片更大的陰影。風漸漸止住,玄剛放下手,便見一個巨大的白影,悄然落於面前——
白貓的背上,生出了一雙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閃爍著金砂一樣的光點哪怕是輕微的擺動,黑暗也流過地動山搖的危險。
它看著玄背後的梧桐樹,它一直要的東西,藏在裡頭。
玄從它的眼睛裡,輕易洞察了殺機,在它躬身躍出的同時,玄猛閉上眼,捏訣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臟,大聲喝出誰都聽不懂的咒語。
玄黑色的眸子變得血紅,牙齒與耳朵,都在尖銳著拉長,身軀四肢,在一團白霧的包裹下,快速起著變化……
砰一聲巨響,撲過來的白貓,被玄化成的黑貓猛的撞開了去。
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後飛出,展開的羽翼掃在一棵樹幹上,竟將堅固的樹幹切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整棵樹搖搖欲墜。
玄晃了晃腦袋,還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便覺頭頂一涼,一隻利爪從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狠狠一拉。
沒有覺得疼,只感到有熱熱的液體從身體裡溢出。
玄的背上,被白貓拉出了一個尺把長的口子,豁開著,血肉模糊。
他忍痛扭過身子,使出全身力氣一爪擊向白貓。
他也有一副刀鋒般的利爪,可是沒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墊,擊向白貓的臉。
這一擊,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貓嗷一聲叫,滾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從背部摸了一把鮮血,在腳下畫了一個十字,斥了聲:“盾起!”
一道微紅的氣流從地上的血十字裡躥出,在空中迴旋成了一個碩大的圈。
白貓從那一擊的眩暈中恢復過來,惱怒地爬起,兩隻貓眼半眯起來,血紅的口裡噴呼呼的熱氣,頭一低,前爪朝前一摁,電光飛石般朝玄衝來。
轟一聲悶響,白貓以一種滑稽的姿勢,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鑄成的無形盾牌,將他困在了離玄幾米之遙的地方。
玄衝到了下了封印的梧桐樹前,伸手一拉,拖出圖圖,拽著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
血,沿著他們的每一個腳印,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畫裡的腳印,朝前方延伸。
別墅區在半山,出了山坡,越過一座圍牆,是一塊工地,據說曾是別墅區的二期工程,剛剛挖好了地基,卻因資金問題被擱置下來,鋼筋水泥在裡頭鋪成一地,雜亂一片。
玄牽著圖圖的手,在凌亂的鋼筋跟水泥板裡快步穿梭。
“穿過這片工地就有一條河,你必須走。河水會更大限度藏住你的氣,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邊跑,邊費力地說,“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藍月之夜,它幾乎已完全成型了,它的眼裡只有殺戮,你們是命定的天敵。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嘩嘩的流水聲,從不遠處傳來。
玄的眼裡,有最後的希望。
“吃掉我……也沒什麼吧。”圖圖自言自語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臉色,比最深的夜還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時,玄突然停下,將圖圖朝旁一推,喝了聲:“小心!”
一根菱角鋒利的鋼筋從天而降,懸落在他們二人中間,狠狠插進土裡三尺有餘。
背後,那雙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鋼筋堆上,緩緩而動,羽翼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鎖死下頭那一男一女。
金屬的碰撞聲中,無數鋼筋,劍一般射向玄與圖圖。
玄將圖圖推進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閃避開撲面而來的鋼筋,踩著腳下層疊的鋼材雜物,朝白貓所在的最高點攀了上去。
月冷風起,夜風嗚嗚呼號。
工地最高處那塊長長的鋼板上,一頭站著目露凶光的白貓,一頭站著傷痕纍纍的玄。
四目相視,生死一線。
可是,玄的眼裡,沒有殺氣。
7
整個世界,似乎突然沒了動靜。
堅實冰涼的水泥管裡,圖圖攥緊了拳頭,正要出去,卻聽外頭砰一聲巨響,震的水泥管理的泥土都紛紛落下。
圖圖飛快地鑽出去,繼而一聲驚呼。
玄仰躺在地上,喘著粗氣,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騰的趨勢湧出他的身體。
遠處的空中,白貓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輪美央之下,殺氣騰騰。
“玄……”圖圖跪在他身邊,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該往哪裡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顫著。
“我沒事。”玄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也不會讓你有事。”
玄一咬牙,盤腿做起,深吸一口氣,右手出掌,自丹田處向上移動,一道紅光自他的體內隱隱出現,彙集到咽喉。
渾圓的紅珠,繞著雲霧般的氣韻,從玄口中吐出。
“你……”圖圖突然明白了什麼,驚慌地抓住他的手,拚命搖頭,“不行!你不能!”
她話音未落,一陣疾風,混著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墜下,那雙美麗的白色羽翼,每搧動一次,地獄的入口就敞開一寸。
玄將紅珠緊握掌心,一把推開圖圖。
他尚未起身,那隻冰涼的羽翼便掃在他的腦袋上,只覺腦處嗡一聲響,身子一輕,魂魄像根稻草般飄落到虛空的某處。
腹部有了灼熱的感覺,彷彿有一隻手伸進來,要將他的血肉和靈魂全部掏空。
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藍的,是微微的紅,像最後一抹夕陽,夕陽裡,有一張臉,模糊但熟悉。
毫髮未傷的白貓,王者般從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沒入了他的腹部,以絕對的,勝利者的姿勢。
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他之手的螻蟻。
紅色的珠子,從玄鬆開的有手中無力滑落出去。
筋疲力盡的玄,翕動著嘴唇,望向白貓的目光裡,有遺憾,沒怨恨。
他想再站起來,但是,徒勞。
最後的一眼,投給了圖圖,其間的複雜,只有他自己瞭解。
雲一般的霧氣從玄的身軀裡散亂而出,每一寸的血肉與骨骼都在漸漸縮小。最終,他成了一隻伏地捲縮的小小黑貓。
“玄……”圖圖喃喃。
她從地上站起來,直視著白貓的眼睛。
貓跟魚,是命定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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