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6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2
一〇

  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寬闊的布,別人從地上扯了起來,鋪天蓋地地朝那些撲了個空的貓妖砸去。

  樹下頓時一陣喵嗚亂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一個頭的貓妖們,憤怒不已,胡亂掙扎,幾隻力氣大的,眼看就要從土堆下掙脫出來,大張的貓嘴裡,是比普通貓長出數倍鋒利數倍的利齒,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為顯眼。

  玄飛身落下,從袖間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緊緊握住,衝入埋住貓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飛舞中,斷了貓妖們的咽喉。

  流出的血,將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

  玄的神經,並沒有因為貓妖部隊的不堪一擊而輕鬆。

  四下靜寂一片,唯有頭頂,有一叢樹葉在唰唰響動。

  寒氣,透骨的寒氣,在頭頂上墜落而下,刺進了玄的心裡。

  他抬起了頭……

  6

  那隻白貓,輕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樹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夜裡流轉著犀利的光,如雪光潔的皮毛,緞一樣高貴無雙,健碩的身體上,每根線條都具備著子彈般的流暢。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一隻小貓,身上的絨毛尚未褪去,像團滑稽的雪球。它安靜地站在一群灰黑混雜的貓妖背後,一身雪白鶴立雞群,稚氣卻高傲。任何一隻個頭大過它的貓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確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兇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領教了它的與眾不同。它雖敗在玄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長的傷口。

  之後,像所有小說或電影裡描述的高手一樣,它總是最後一個出手。在別的貓妖全軍覆沒之前,它只是安靜的站在陰影裡,舔著鋒利的爪子,對同伴的下場,無動於衷。

  玄一連跟它糾鬥了七個晚上,每一次相遇,它的體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許多,力量也是。

  僅僅七天,它已經比一隻矯健的成年豹還要強壯。

  此刻,淺藍的月光穿過樹椏,灑在它的背脊上,兩塊異樣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兩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動。

  白貓停下舔舐 前爪的動作,突然抬起頭,對著天空那輪已經淹沒在海一般藍的圓月,發出一聲比虎豹更嚇人的大吼。

  不知來向的風,霎時包圍了四周,樹搖葉飛,狂風之下,脆弱的落葉全變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臉上竟生生的疼。頂上,有火一樣的光亮閃過,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出手擋住眼睛。

  那一剎那,混亂的視線裡,白貓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片更大的陰影。風漸漸止住,玄剛放下手,便見一個巨大的白影,悄然落於面前——

  白貓的背上,生出了一雙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閃爍著金砂一樣的光點哪怕是輕微的擺動,黑暗也流過地動山搖的危險。

  它看著玄背後的梧桐樹,它一直要的東西,藏在裡頭。

  玄從它的眼睛裡,輕易洞察了殺機,在它躬身躍出的同時,玄猛閉上眼,捏訣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臟,大聲喝出誰都聽不懂的咒語。

  玄黑色的眸子變得血紅,牙齒與耳朵,都在尖銳著拉長,身軀四肢,在一團白霧的包裹下,快速起著變化……

  砰一聲巨響,撲過來的白貓,被玄化成的黑貓猛的撞開了去。

  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後飛出,展開的羽翼掃在一棵樹幹上,竟將堅固的樹幹切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整棵樹搖搖欲墜。

  玄晃了晃腦袋,還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便覺頭頂一涼,一隻利爪從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狠狠一拉。

  沒有覺得疼,只感到有熱熱的液體從身體裡溢出。

  玄的背上,被白貓拉出了一個尺把長的口子,豁開著,血肉模糊。

  他忍痛扭過身子,使出全身力氣一爪擊向白貓。

  他也有一副刀鋒般的利爪,可是沒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墊,擊向白貓的臉。

  這一擊,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貓嗷一聲叫,滾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從背部摸了一把鮮血,在腳下畫了一個十字,斥了聲:“盾起!”

  一道微紅的氣流從地上的血十字裡躥出,在空中迴旋成了一個碩大的圈。

  白貓從那一擊的眩暈中恢復過來,惱怒地爬起,兩隻貓眼半眯起來,血紅的口裡噴呼呼的熱氣,頭一低,前爪朝前一摁,電光飛石般朝玄衝來。

  轟一聲悶響,白貓以一種滑稽的姿勢,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鑄成的無形盾牌,將他困在了離玄幾米之遙的地方。

  玄衝到了下了封印的梧桐樹前,伸手一拉,拖出圖圖,拽著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

  血,沿著他們的每一個腳印,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畫裡的腳印,朝前方延伸。

  別墅區在半山,出了山坡,越過一座圍牆,是一塊工地,據說曾是別墅區的二期工程,剛剛挖好了地基,卻因資金問題被擱置下來,鋼筋水泥在裡頭鋪成一地,雜亂一片。

  玄牽著圖圖的手,在凌亂的鋼筋跟水泥板裡快步穿梭。

  “穿過這片工地就有一條河,你必須走。河水會更大限度藏住你的氣,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邊跑,邊費力地說,“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藍月之夜,它幾乎已完全成型了,它的眼裡只有殺戮,你們是命定的天敵。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嘩嘩的流水聲,從不遠處傳來。

  玄的眼裡,有最後的希望。

  “吃掉我……也沒什麼吧。”圖圖自言自語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臉色,比最深的夜還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時,玄突然停下,將圖圖朝旁一推,喝了聲:“小心!”

  一根菱角鋒利的鋼筋從天而降,懸落在他們二人中間,狠狠插進土裡三尺有餘。

  背後,那雙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鋼筋堆上,緩緩而動,羽翼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鎖死下頭那一男一女。

  金屬的碰撞聲中,無數鋼筋,劍一般射向玄與圖圖。

  玄將圖圖推進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閃避開撲面而來的鋼筋,踩著腳下層疊的鋼材雜物,朝白貓所在的最高點攀了上去。

  月冷風起,夜風嗚嗚呼號。

  工地最高處那塊長長的鋼板上,一頭站著目露凶光的白貓,一頭站著傷痕纍纍的玄。

  四目相視,生死一線。

  可是,玄的眼裡,沒有殺氣。

  7

  整個世界,似乎突然沒了動靜。

  堅實冰涼的水泥管裡,圖圖攥緊了拳頭,正要出去,卻聽外頭砰一聲巨響,震的水泥管理的泥土都紛紛落下。

  圖圖飛快地鑽出去,繼而一聲驚呼。

  玄仰躺在地上,喘著粗氣,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騰的趨勢湧出他的身體。

  遠處的空中,白貓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輪美央之下,殺氣騰騰。

  “玄……”圖圖跪在他身邊,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該往哪裡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顫著。

  “我沒事。”玄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也不會讓你有事。”

  玄一咬牙,盤腿做起,深吸一口氣,右手出掌,自丹田處向上移動,一道紅光自他的體內隱隱出現,彙集到咽喉。

  渾圓的紅珠,繞著雲霧般的氣韻,從玄口中吐出。

  “你……”圖圖突然明白了什麼,驚慌地抓住他的手,拚命搖頭,“不行!你不能!”

  她話音未落,一陣疾風,混著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墜下,那雙美麗的白色羽翼,每搧動一次,地獄的入口就敞開一寸。

  玄將紅珠緊握掌心,一把推開圖圖。

  他尚未起身,那隻冰涼的羽翼便掃在他的腦袋上,只覺腦處嗡一聲響,身子一輕,魂魄像根稻草般飄落到虛空的某處。

  腹部有了灼熱的感覺,彷彿有一隻手伸進來,要將他的血肉和靈魂全部掏空。

  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藍的,是微微的紅,像最後一抹夕陽,夕陽裡,有一張臉,模糊但熟悉。

  毫髮未傷的白貓,王者般從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沒入了他的腹部,以絕對的,勝利者的姿勢。

  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他之手的螻蟻。

  紅色的珠子,從玄鬆開的有手中無力滑落出去。

  筋疲力盡的玄,翕動著嘴唇,望向白貓的目光裡,有遺憾,沒怨恨。

  他想再站起來,但是,徒勞。

  最後的一眼,投給了圖圖,其間的複雜,只有他自己瞭解。

  雲一般的霧氣從玄的身軀裡散亂而出,每一寸的血肉與骨骼都在漸漸縮小。最終,他成了一隻伏地捲縮的小小黑貓。

  “玄……”圖圖喃喃。

  她從地上站起來,直視著白貓的眼睛。

  貓跟魚,是命定的宿敵。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2
一一

  魚能擔當的角色,只有貓的食物。這是所有人都認定的事實,遵循的規則。

  但是,面對這樣一隻貓,圖圖卻微笑了。那樣的笑容,總讓人想起春天裡第一滴露水的清透,或者冬天裡第一簇火苗的溫暖。

  玄的內丹,悄悄含進了她的嘴中。

  白貓,收回爪子,舔了舔上面鮮活的血液,如蒙冰霜的眸子,看定了對面那個向自己微笑的女子。

  貓吃魚,天經地義。

  白貓的四肢,在地上飛馳,掃清了玄這個討厭的障礙,它想要的東西,就在前方,垂手可得。

  最難得的是,它的目標根本沒有反抗的意思,連逃跑都放棄。

  圖圖只是一條魚,即使活了數千年,她依然只是一條喜歡吃冰激凌的魚兒以。她不懂咒法,不懂殺戮,甚至不懂保護自己。

  她懂的,只有一件事。

  白貓利齒密集的口裡,殘留著玄的味道。當他的利爪深深陷入圖圖的肩頭時,圖圖比任何時候都笑得燦爛,她纖白的雙手溫柔的捧住了他的臉,吻向了那張意欲咬斷自己咽喉的嘴——

  凱,我不會走的。

  閉上雙眼之前,她對白貓說了最後一句話。

  8

  今天,是滄瞳凱十歲生日。

  父親沒有回來,他在倫敦忙著跟一群金融巨頭觥籌交錯。家裡寬闊的草坪上,有城裡最出名的馬戲團在露天表演,歡樂的音樂響徹雲霄五光十色的美食堆積如山,小丑們都喜笑顏開的向每個人分發漂亮的氣球,每個氣球上,都規整的印著“生日快樂,凱!”

  滄瞳凱所有的同學,都作為嘉賓被邀請來,到處歡聲笑語。

  沒有誰發現,作為主角的滄瞳凱,早在這場盛大的生日會開始不久,就沒了蹤影。

  滄瞳凱悶悶不樂地在沙灘上走,細膩的沙灘上留下他一串又一串的足跡。

  今天是週末,天氣不算太好,沒有多少人到海邊玩耍。

  傍晚時,海濱浴場那邊的一家冷飲店後,幾個小孩圍成了一圈,興奮地指指點點。

  “剛剛我在海邊吃甜筒,它居然從水裡跳出來,咬掉了整整半支呢!”

  “這條魚好怪!全身都是白的!”

  “它會不會很值錢呢?我爸爸的海鮮店裡,跟這個差不多的魚要買好幾十塊一斤呢!”

  “真的啊?”

  滄瞳凱湊上去,孩子們圍著的水桶裡,有一條白色的魚兒,魚鰭魚尾,像花邊兒一樣擺動。背脊上的鱗片缺了幾片,露出微紅的皮肉。

  一個頑皮的孩子,惡作劇地用手裡尖細的樹枝,捅著魚的身子。她忙不迭地躲開,圓圓的眼睛滴溜溜的轉動著,望向滄瞳凱。

  “救我!”

  滄瞳凱突然聽到了一聲細細的求救。

  他有些詫異的看著那條白魚。

  “就是在跟你說話啦,你再不帶我走,我就會被人賣了吃掉了!”

  魚兒在水中撲騰,不斷吐著水泡。

  在那個惡作劇孩子要拿樹枝戳魚的眼睛時,滄瞳凱一把推開了他。

  真正打起架來,滄瞳凱凶得像頭小豹子。

  幾個孩子,落荒而逃。

  水桶裡的白魚,有點驚奇地看著這個為自己打架的孩子。

  傍晚的天氣,居然比白天好。

  輕輕搖擺的海面上,倒映著淡淡的霞光。

  滄瞳凱蹲在海邊,湧來的潮水淹過了他的腳背,那隻木桶,擺在他面前。

  “你怎麼會說話呀?”他問那條魚。

  “我生下來就會說話呀!”魚很無辜地吐了個泡泡。

  “那那些孩子為什麼聽不見呢?”

  “因為他們是人類啊!”

  “我也是人類啊!”

  “可能我們有緣……”

  滄瞳凱笑了,這條魚真有趣。

  “你有名字嗎?”

  “我叫圖圖。”

  “我叫滄瞳凱!”

  滄瞳凱把魚從水桶裡撈出來,放進了海水。

  “今天是我生日呢,認識你很高興!”他朝圖圖扮了個鬼臉,“你走吧。你爸爸媽媽一定等急了。”

  “我沒有爸爸媽媽。”圖圖認真地回答,然後嘻嘻一笑,“今天是你生日麼?”

  滄瞳凱點頭。

  圖圖一搖尾巴,沒入了海水。

  天邊,最後一縷光線消失了。它應該是走了吧。滄瞳凱起身,望著寂靜的海面,有一點點失落。

  呆站了半刻,他轉身往回走。

  突然,身後有個脆脆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回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身白裙,手捧著一隻漂亮的紅珊瑚,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是……”滄瞳凱愣住了。

  “我是圖圖啊。”她走到滄瞳凱面前,把珊瑚塞到他手裡,甜甜一笑,“我挑了半天,就這只珊瑚最漂亮,送給你。生日快樂!”

  “謝……謝謝。” 滄瞳凱有些呆地看著手裡的珊瑚,半晌又問,“是你特意從海裡挑的禮物?”

  “是啊!”圖圖點頭,“生日禮物一定要用心挑選,這樣才有意義。”

  “謝謝你。”滄瞳凱突然抱住了她,“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過真正的生日禮物了。”滄瞳凱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明明在笑,卻有眼淚落在了圖圖的肩上。

  圖圖笑著拍了拍他的背。

  “圖圖,你的肩膀……”滄瞳凱突然發現,圖圖的肩膀上,有一小塊淡淡的紅斑,他的眼淚落上去,在紅斑上生出了一縷白白的煙霧,然後,紅斑消失不見了。

  “啊,剛剛被那群孩子弄傷的。”圖圖看著自己的肩頭,驚奇地說,“咦,傷口怎麼突然好了?”

  “是因為我的眼淚麼?”滄瞳凱擦著眼睛,傻傻地問。

  “可能。”圖圖認真點頭,然後大笑著握著他的手,開心地說“凱,你真厲害!”

  面對這樣一張真誠的笑臉,沒有誰的心不會溫暖。

  於是,夜裡的沙灘上有了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快樂的對話與嬉戲。連漆黑的天空,也適時綴上了點點星子,在海水上倒映出美麗的光。

  "圖圖,你可以留到天亮再走麼?”滄瞳凱突然停下歡快的腳步,垂下頭,“我總是一個人過生日。”

  圖圖想了想,說:“我不走。以後我都陪你玩兒吧。這樣,我們都不會總是一個人了。好麼?”

  “好!!”滄瞳凱高興得跳了起來。

  翌日晚上,玄憂心忡忡地看著魚缸裡的圖圖:“凱,我們不能養著它。它是一條魚。先生是不允許的。”

  “它是我的朋友!”滄瞳凱糾正,“玄,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把它放在密室裡,沒有人會知道。至於我爸爸,他難得回家一次,回來也不會超過一個鐘頭。他不會發現。”他拽著玄的袖子,“我只想多一個朋友而已。”

  玄為難地沉默,最後點點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2
一二

  他很少違背滄瞳凱的意願。

  他比滄瞳凱年長幾歲。兩歲那年,它只是一直孱弱的流浪貓,終日在垃圾堆裡尋找食物,還要躲避捕獵者的繩套。就在他病的要死的那個雨夜,是滄瞳凱的父親救了他,把他帶回了家,教他修習之法,讓他從一直普通的黑貓,變成了一隻有能力保護自己,也有能力保護別人的貓妖。

  滄瞳凱的父親對他只有一個要求——保護,並陪伴滄瞳凱。

  玄牢牢記著自己對滄瞳家的承諾。

  一記,就是十七年。

  為了滄瞳凱,他什麼都可以付出,包括生命。

  我杯裡的茶水,已經沒了熱度。

  “我已經說完了。”滄瞳凱緊緊皺著眉,“那天我在別墅外的一個廢棄工地裡醒來,身上全是血,可都不是我的。圖圖就躺在我身邊,雙鰭上有個很深的傷口,不管我用什麼藥,找多好的醫生,她的傷口都無法癒合。而且,她的身體越變越小,也在不說話了,如同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魚,甚至完全不認識我了。這樣的情況已持續了一個月。還有……”他頓了頓,聲音越發沉重,“玄失蹤一個月了,我派遣上萬人去找,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你最近有沒有那種一臨近午夜就昏昏欲睡的感覺?”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沒。”滄瞳凱對我答非所問的態度很不滿,“從那個早晨之後,我整晚都守著圖圖。”

  “那之後,應該沒有入侵者來騷擾你們了吧。”我放下茶杯,胸有成竹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他對我的胸有成竹疑惑不已。

  “你真的想救圖圖?”我從來不理會這小子的問題,我只向別人提問,不給別人問我的機會。

  “當然!”滄瞳凱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不然我需要來這裡跟你廢話這麼多麼!”

  “爪子伸出來。”我坐直了身子,突然變得很嚴肅。

  滄瞳凱愣看著我,沒動靜。

  “我說把你的手伸出來!”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他遲疑了一下,把右手伸到我面前。

  我抽過一直記號筆,在他的手掌上唰唰寫下一個字。

  滄瞳凱收回手一看,狐疑地說:“放?!”

  “世上許多事,其玄妙之處,就在一個‘放’字。”我起身伸個懶腰,“小子,你需要的是成長。然後才能體會這個字的含義。”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要找的是最純淨的水!”滄瞳凱惱怒地站起來,彷彿自己受了愚弄。

  “你愛圖圖?”我又問,無視他的怒氣。

  “當然!”他答地干脆。

  “你怎麼定義這個愛的行為?”我繼續。

  “把她留在身邊,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他脫口而出。

  我笑了:“僅僅這樣?”

  “還要怎樣?”滄瞳凱的聲音充滿火藥味。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搖頭:“滄瞳凱,你只太寂寞,怕失去。你以為給的是愛,其實,那只是你的一己私慾。”

  “你知道什麼!胡說八道!”滄瞳凱不服,俊臉漲得通紅。

  “其實,你身邊已經有人給你做了最好的示範,什麼才是愛。”我準備結束今天的談話了,轉身離開前,我朝他笑笑,“最純淨的水,一直存在於你的記憶裡。仔細想想吧,也許有那麼一年,在某個海邊,有個單純的孩子,因為有人送了他一件生日禮物,就感動地掉眼淚。而且,那個時候的孩子,比現在的他,明白‘放’字的真諦。”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在魚缸裡吐泡泡的白魚,心想,它應該會活下來吧,滄瞳凱應該不是那麼一個沒悟性的笨蛋。

  “妖怪,你不怕我拆了你的店麼!!”

  滄瞳凱在我背後吼。

  “你敢拆我的店,我就拆了你的貓骨。”我回眸,嫣然一笑,你滄瞳家是本國首富又如何,是貓妖之王又如何,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當年不也幫我抓過老鼠!

  “我說了三百次了,不許在我臥室門口撒尿!”胖子氣急敗壞的拎著一隻黑貓走到院子裡,朝地上一扔。

  “對傷殘人士要客氣點。”黑貓白了他一眼,爪子指了指自己還裹著繃帶的胸口跟腹部。

  我放下手中的雜誌,打量著黑貓:“恢復得不錯哦。過幾天就能上崗替我抓老鼠了。最近不知道怎麼的,老鼠總往店裡鑽。”

  “有工錢麼?”黑貓慢悠悠地踱到我腳下。

  我臉一黑,叉腰道:“老娘救了你的命,還幫你點撥那個臭屁的小子,救了那條‘忘形’,你不思報答,還管我要錢?”

  “我只是隨便問問……”黑貓垂下頭,憂傷的沉默。

  我不忍心了,算計半天,大度的宣佈:“工錢沒有,貓糧管夠。”

  黑貓嘆了口氣,繼續沉默。

  午後的陽光照著我跟它,舒服的讓人想睡覺。

  我懶懶的躺在籐椅裡,喝著瘦子新配製出的蜜柚果汁,咂吧著嘴,問:“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滄瞳凱身邊?要想在修煉成人形,起碼也得二十年。”

  “那就二十年後再回去。”黑貓趴下來,“我的內丹,起碼可以保證他二十年內不會在午夜之後變成那隻嗜殺的怪物。”

  “滄瞳凱的父親,本意只是讓你當他兒子的保鏢以及玩伴罷了,並沒有讓你做這麼大的犧牲。”甜甜的果汁在我的唇齒間流動,卻微微有一點澀,“如果不是你運氣好,你已經是死貓一隻了。”

  “所以說,跟你有交情真是幸事一件。”黑貓望著我,貓臉帶笑。

  “下不為例。你自己給我添麻煩也就罷了。如果以後再偽裝成什麼高人寫信給我們,要對方來找我幫忙的話,我就把你送到冥界當苦力。”我白了它一眼,又道:“你跟圖圖都知道滄瞳凱是貓妖之王的後裔,滄瞳家的人,一旦過了十七歲,午夜之後就會化身為貓,嗜血成性,尤其對魚類,從不留情,必食之後快。”我吐出吸管,看定黑貓,“這麼多年,圖圖有無數個離開的機會,你也有。”

  “如果我們都走了,凱又是一個人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那些夜晚他幹過什麼。”黑貓淡淡說著,“無論我還是圖圖,都想要讓他幸福,可以維持的久一點。凱只是個孩子而已,他想要的,不過是親人的噓寒問暖,真心相待。哪怕只是放學後餐桌上的一次閒聊,或者是一聲小心感冒的叮囑。”黑貓抬起頭,眯著眼看了看直射下的陽光,“圖圖不是一個聰明的妖怪,年齡雖然不小,懂的事情卻很少,唯一懂得的,就是守諾。她答應要留在凱身邊,哪怕會丟了性命。以前我不懂她,覺得她選擇這種白天正常晚上逃命的生活,一定是瘋了。可我後來懂了。”

  我垂眼一笑:“因為,你愛上了一條魚。”

  黑貓不好意思地把下巴擱在地上,憨憨地笑:“可她愛上了另一隻貓。”

  “唉。沒天理啊,滄瞳凱那樣臭屁的小子也有人愛。”我突然長嘆一聲,“愛情果然是沒道理沒邏輯的玩意兒。”

  “圖圖不會有事吧?”黑貓抬起頭,不放心地追問。

  “貓妖跟魚妖是天敵,滄瞳凱留在圖圖身上的傷口,只有滄瞳凱的眼淚才會癒合。”我頓了頓,“不過圖圖的情況還要糟糕一些。”

  黑貓頓時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你的內丹是由圖圖送進滄瞳凱體內的,貓妖內膽的威力對於身為魚妖的她來說,是至大的傷害,所以她的身體才不斷縮小,不能化為人形,甚至不再認得滄瞳凱。只有將她放歸自然,遠離滄瞳凱身上的貓妖之氣,過個百八十年的,才能漸漸恢復。”我聳聳肩,“就看滄瞳凱那個笨蛋,能不能領會我給他的那個字了。實在不行,我頂多吃點虧,幫你把那條魚偷出來放掉。唉,一條魚的愛,實在是麻煩。”

  “謝謝你了。真的。”黑貓的腦袋在我腿上蹭了蹭,”

  我會努力幫你抓老鼠的!不要工錢!”

  一週之後,我收到了一封快遞。

  裡頭有個U盤,以及一張支票。

  打開U盤裡的視頻文件,顯示器裡頓時搖晃出一片淺藍的海水。水裡,有一條白白小小的魚,魚鰭魚尾像花邊一樣展開,漂亮的很,海浪聲中,它歡快地朝前游動,身上再看不到任何傷口。

  游出一段距離後,白魚突然停下,掉了個頭,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望著鏡頭這方。

  “走吧,我早該放了你。”畫外音,是一個年輕男子好聽的聲音。

  可白魚只是一直望著,望著……

  鏡頭裡,只有水的聲音。

  可能還有別的,只不過,不是我們能聽到的。

  過了許久,白魚搖了搖尾巴,轉過身,漸漸游遠,終於消失於一片蔚藍。

  我拔掉U盤,心想,再過個十年或者二十年,如果滄瞳凱真正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應該是蠻有魅力的一個傢伙。

  我盤算著在將來哪個時候,去印證一下我的揣測。

  當然,另外一件讓我狂喜的事,就是這張支票上的零,多的我簡直數不過來!不過,我肯定不會讓胖子跟瘦子知道,不然他們一定會揭竿起義,比我給他們加薪水。

  我把支票藏好,大搖大擺地朝屋裡走去,現在是晚飯時間,胖子跟瘦子在廚房裡忙活了大半天,噴香的味道,把我的人身點綴得如此美好!

  另外,胖子本來說要做紅燒魚,被我拒絕了。

  我本來就不愛吃魚,以後就更不會了吧,嘿嘿……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2
一三

  浮生物語·獵獅

  楔子

  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聲驚醒的。

  月亮被雲層遮了半邊,染出一片霧濛濛的夜色,後院裡的一叢梔子花,被某種野蠻力量踩得東倒西歪。廚房的屋簷下,橫陳著一堆四分五裂,沾著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驚恐萬狀地縮在牆角,瘦子使勁往胖子身後鑽,邊鑽邊推,邊推邊說:“肥的好吃!肥的好吃!”

  我扶正頭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細看著這只站在後院空地上的龐然大物——

  一隻獅子。

  活的。

  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體擁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線條,沉穩健碩,不動如山,長長的鬃毛在夜風裡飛動,在規律的起伏中低調彰顯百獸之王的跋扈與不羈。

  獅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樣的顏色,漲滿了我的雙眸。

  渾濁的夜色尚且消減不去它的光彩,若換了白天,陽光萬里,眼前這個大傢伙,將是何等的萬眾矚目。

  在我這只對金子有著狂熱佔有慾的樹妖眼裡,它不是一頭獅子,簡直是一塊會呼吸的移動金塊。

  獅子的眼睛,比我見過的最有光澤的黑曜石還要迷人,那層濃重的黑,有漩漩渦般的力量,似能將任何與它對視之人的魂魄吸到沒有底限的虛空。

  作為一隻還算見多識廣的樹妖,見過的奇人異物多不勝數,可我還是得承認,這次連我也看得有點呆了。

  漂亮若此的獅子,金子般耀眼的顏色,黑如寶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

  等等,且不論它的來歷,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並沒有任何意願將它轉型成動物園。

  我的店只歡迎來品嚐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歡迎一隻獅子,還是一隻深夜從天而降,砸爛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魯莽獅子!

  “凝固”的獅子突然甩了甩頭,金色的獅鬃如散發著光芒的太陽。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鎖死了我,然後,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那張獅子的臉越來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雙眸裡,我的倒影。陣陣熱氣從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著我的皮膚。

  被一頭活獅子靠近的感覺,不好玩也不浪漫。

  從它溫度零下的眼神裡,我無法分辨出它的真實意圖,只看到一層穿著危險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種渴求。

  它離我越來越近。

  身後,抱頭鼠竄的瘦子在嚎叫:“老闆娘你頂住啊,我們去幫你打110、119還有120!!”

  月亮被雲層徹底吞沒,天空僅有的光線蕩然無存……

  1、

  從達蒂餐廳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積雪的森林,沿著那條永遠只一半結冰的小河獨自前行,高大的雲杉樹間,偶爾會傳來不知名動物的騷動。

  初冬的布切基山區,除了錫納亞療養站裡來往不斷的遊客外,到處都是宏大的寂靜。

  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後一天,百里未步背著碩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間深處而去,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回頭張望。

  平安夜到來前,她必須見到他!

  羅克薩那高中從上週開始放冬假,學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療養站附近的達蒂餐廳打工,餐廳老闆拉斐爾是個長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總是用他的大嗓門向食客們稱讚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給他的中國天使,又聰明又漂亮,關鍵還勤快。

  對別人的溢美之詞,百里未步總是甜甜一笑,並不多說什麼。

  百里家的家訓只有兩個字——低調。

  說到百里家,對於自己的祖輩,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純正血統的中國人,她的曾祖、爺爺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國人。百年前,百里家從中國遷移到羅馬尼亞,落腳在如今的錫納亞市郊外,布切基山區的某個幽僻之處。一座三層高的中式小樓,藏身於東歐密林,百年時光,隱秘而低調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學、購物這些必須的行為之外,百里家的人幾乎足不出戶,百年來,他們總是以一種不為人知的堅毅跟執著,固守在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02
一四

  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來自白居易的詩。

  給東歐的森林起一個古中國的名字,真是怪異的搭配。

  從百里未步出生到現在,十七年時間,她家只來過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一個黑髮過腰的中國女人,臉孔美麗,身姿婀娜,穿著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聲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百里未步皺眉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從對方如花明媚的笑容裡,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

  女人離開時,百里未步躲在門後,看著她母親緊緊拉著女人的手,不甘心地問:“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已經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將來……未步會跟她的姐姐一樣。”

  她也看到總是微笑溫和的父親,第一次鎖緊了眉頭,用期待一場拯救的急切目光望著那個女人。

  “今天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罷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給她起名叫未步,那麼未來的每一步,都交給她自己去選擇吧。”

  隨後,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過頭,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張淺玫色的嘴唇朝她輕輕動了動。

  她是在對自己說話麼?她僅僅只是動了動嘴唇而已,耳畔卻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拿出真正的勇氣,獵人。”

  女人離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外人來過她家。準確說,是想來也來不了。百里未步從不邀請同學到家裡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蹤這個中國女孩,結果是跟蹤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進“碧落”,那些愣頭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蹤影,那些高大的樹木,仿若活過來似的,移動著擋住他們的去路。

  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

  因為,他們的體內,流著人馬族的血液,天生的獵人,遺世孤立,只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

  2.

  羅克薩那高中是錫納亞市裡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全校的學生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人。普通的學校,普通的老師,普通的學生,像這落雪的冬天一樣千篇一律。

  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在主教學樓的樓頂。

  她逃課了。滿黑板的公式與數字,口沫四濺的數學老師,讓她昏昏欲睡。

  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頂曬太陽是個不錯的享受。百里未步雙手撐地,半眯著眼仰起頭,雙腳懸在護欄外,愜意地搖晃。

  “風一吹,你就會掉下去的。”

  她的身邊,不知幾時多出一個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側來的陽光。突如其來的聲音是溫和的,但還是讓她嚇了一跳,塞在耳朵裡的IPOD耳機因為她的猛一轉頭而扯落了一半。

  “別怕,我又不是來抓你的老師。”身邊的人很好笑地望著她,一對長著好看雙眼皮的眼睛閃爍著湖水一樣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翹出迷人的弧度。

  是個中國人,最低限度是東方人的模樣,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不低於180公分的身高,穿著剪裁得宜的白襯衫與牛仔褲,一件淺藍色的暗格毛衣悠閒地拴在肩頭,一頭及頸的黑髮自然微捲著,陽光下,黑髮裡埋藏著幾縷赤金的顏色,黑色的低調與金色的張揚配合得剛剛好。

  他站在樓頂的邊緣,穩健挺拔,說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

  百里未步從不知學校裡還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國人。

  “你是誰?”她縮回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警惕地瞪著他。

  “你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綁匪。”他轉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長得有那麼可怕?”

  “衣冠禽獸都長得好看!”百里未步衝口而出,邊退邊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站住!不許再過來!不然我喊人啦!”

  對方充耳不聞,反倒一個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輕輕一拉,她就撞上了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

  百里未步一愣,大罵一聲:“臭流氓!”旋即一把推開了他,臉紅得像番茄。

  “當流氓也比眼看著你高空拋物好啊。”他一點也不氣惱,墨黑的眼眸裡是顯而易見的寬容,他朝她背後努努嘴,“自己看看。”

  百里未步狐疑著回頭,身後的圍欄不知幾時斷開了一個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拋物了。

  “你……我……”她本想說謝謝,但是死都說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來,她應該還在舒服地曬太陽。

  “我叫岑愷文,大家都叫我Kevin,剛剛從中國來,打算進羅克薩那唸書,今天是來辦手續,然後順便四處參觀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貴姓?以後我們就是校友了。”

  百里未步鬆了口氣,臉色比剛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這裡到處都是大好河山,你幹嘛非要到這破屋頂來!我叫百里未步。”

  “姓百里的人很罕見。”岑愷文有些驚訝,繼而笑道,“不過你很可愛。”

  姓氏跟可愛,兩者有什麼必然聯繫麼?這個人說話真是前言不搭後語。不過,被人很誠懇地稱可愛,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看看時間,百里未步吐吐舌頭,朝他擺擺手:“好啦,你慢慢參觀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國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了。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同胞幫忙的,來找我就是了。”然後匆匆下樓了。

  岑愷文微笑著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從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他沉默地走到屋頂邊緣,遠眺著前方山脈的輪廓,對著空氣說話:“我找到她了。反應力零級,反抗力零級,殺傷力零級,完全沒有覺醒的獵人。”

  陽光漸漸黯淡下去,迎面而來的風,吹開了他額前細碎的頭髮,一道S型的金線印記,埋在他的額前,隱隱生輝。

  一種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滄桑渲染著他身上每根線條,令他與剛才判若兩人……

  他吸了口氣,縱身從樓頂躍下。

  3.

  一連三天,百里未步都沒有在學校裡碰到她的新校友,那個叫岑愷文的傢伙。

  難道他選了別的學校?還是水土不服病倒了?還是……

  Wait,自己幹嘛去關心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百里未步甩甩頭髮,抱著一摞書本,拽了拽書包帶子,跟幾個路過的同學say goodbye之後,打著呵欠走出了學校大門。

  生平第三次,她家裡又來了客人,不是當年那個漂亮的中國女人,這次是五個中國人,一個白髮老頭,一對中年夫婦,還有兩個不到三十的年輕男人,都穿著對襟唐裝,不苟言笑。

  她的父母對這些客人,熱情中夾雜著一種別樣的尊重。

  看著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記起,十年前,他們似乎也來過。她肯定是見過他們的。但是又不太確定,那段記憶太模糊了。

  那五個人一住就是十天,還沒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麼。她問父母那些人是干什麼的,什麼時候走,父親只說是國內來旅遊的親戚,玩夠了就走。

  可是,在他們到來的次日晚上,她去閣樓上拿東西時,曾聽到從父母房間中傳出爭執的聲音。

  “不過……這麼多年,他們很安分守己。”母親的聲音很無力。

  “你忘了那個詛咒?你看看未雨現在的樣子,你認為你兒子還能再熬過一個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開花,我們無從選擇。”蒼老低沉的聲音,不可違逆。

  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門口,正想繼續偷聽下去,不料房門一下打開,那個中年婦人冷著臉出現在她面前。

  她傻笑兩聲,識趣地下了樓。

  其實她對他們沒頭沒腦的談話沒有一點探究的興趣,對這幾個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幾聲爺爺叔叔嬸嬸之外,百里未步跟他們沒有任何交流,只盼著他們趕緊走。

  她真的不喜歡這些人,哪怕父母說他們是親戚。

  離開學校,百里未步沒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診所。出來時,她手裡多了幾袋紅紅白白的藥丸。

  “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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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的視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全部擋住了。

  “神出鬼沒顯得你很時尚?”她瞪著又一次突然冒出來的岑愷文,這傢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褲,配上他的身形與臉孔,cool得像電影裡的死神,怪好看的。

  “我入學手續還沒辦好,下周才能進校。”他無奈地聳聳肩,“我要去錫納亞療養站的卡亞賓館找人,正問路呢,就看到你了。”

  “卡亞賓館?”百里未步一樂,“遇到我算你走運。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廳,離卡亞賓館就五分鐘的路。”

  “你打工的餐廳在哪裡?”岑愷文為難了,“我初來乍到……”

  “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這麼好人品的人,才肯親自把你護送到目的地。”

  他看著她頑皮誇張的神情,略是一怔,笑著搖搖頭。

  天氣已經越發冷了,外頭的行人每個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裡趕。

  百里未步領著他,打算從碧落森林裡橫穿過去,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是通往療養所最近的路。

  兩個人的腳步,踩在林間小道的落葉與枯枝上,發出規律的嚓嚓聲,天邊的太陽已經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裡,光影黯淡。

  “你還沒答我,是你病了麼?”岑愷文邊走邊問。

  百里未步搖頭:“這是給我弟弟拿的藥。十年前他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藥。”

  “你弟弟多大了?”他問。

  “小我四歲,十三歲。”

  “真可憐啊。”他突然有點心不在焉。

  “他是個可愛的藥罐子。”她笑笑,樂觀地仰起頭,“一定有辦法治好的。”

  天際最後的微光穿過樹頂落在岑愷文的臉上,斑駁的陰影掩蓋了他的眼神。

  4.

  今天的感覺有些異樣。在那條走過無數次的捷徑上,百里未步迷路了。

  她領著岑愷文,無數次回到同一個地方,不論朝哪個方向,總會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雲杉樹圍繞,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夾住的不規則空地上。

  百里未步清楚記得,每次走到這塊空地之後,只要再向東走上二十分鐘,就能看到達蒂餐廳的房頂了。

  可今天,為什麼走來走去都在繞圈?而且,每走一段距離,林中的霧氣就越濃一些,起初還是紗一般薄薄的一層,後來便如同煙霧般濃重了。站在湖邊,他們頂多能看清周圍十米的範圍。

  “我說……你是不是帶錯路了?”岑愷文停下腳步,尷尬地咳嗽兩聲。

  百里未步皺眉,撓頭道:“不可能,這條路我走過無數次了。”她走前兩步,狐疑地說:“這個時間是不應該有這麼大霧的。這太奇怪了。”

  “完蛋了。”岑愷文無奈地看看手錶,“都已經六點半了。”他抬頭環顧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壓低聲音對百里未步道:“我聽人說,日落之後的森林裡,可能會有跟人作對的妖精或者怪物,它們用自己的異能將人困在森林裡,讓他們一直在原地兜圈,無法走出去。”

  “還有種版本是吸血鬼,這個羅馬尼亞的名產喜歡把人困在森林裡,然後出其不意地咬住他們的脖子。”百里未步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你都不怕的麼?”岑愷文瞪著她,一挑眉。

  “不怕。”她很老實地點頭,“我生下來就不怕這些所謂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說著,她一撇嘴:“你們男生就是喜歡說這些來嚇唬女生。沒勁。”

  岑愷文望著她清澈見底的眼睛,笑笑,沒有說話。

  “可現在我真被難住了。”百里未步長長吐了口氣,“不管什麼原因,我們現在的確迷路了。天黑之後,森林裡處處都是危險。你剛來,不知道這裡頭的厲害。”

  “那要怎麼辦?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愷文看著鑲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見盡頭的小路,邊說邊摸出手機。

  “你不會想報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擺擺手,“這裡沒信號的。”

  岑愷文沒理會她,在手機上摁了幾下,然後高高舉起,在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走,說道:“我用手機裡的GPS定位現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

  可是他來來回回走了半晌,最後沮喪地垂下手,搖了搖手機,暗罵了聲:“shit!連一顆衛星都搜不到。”

  “別搜了,我們再試試另外一條路。”百里未步從地上拾起幾塊黑色的小石頭,在左側的一棵樹下襬成個三角形,回頭沖岑愷文道,“做個記號,就不會走重複的路了。走吧。”

  但是,三十分鐘後,他們又回到了湖邊。

  天色已經黑盡。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際一抹慘白的月色,讓眼前的一切虛迷陰冷得不像人間。岑愷文微微喘著氣,一拳擊在身邊的樹幹上,隱隱的怒氣無法掩藏。

  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樹下,反覆急速地前進已經讓她疲累不堪。

  “你還是不怕?”岑愷文背靠樹幹,打量著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憊但鎮靜的側臉,眼底有別樣的深意。

  “我哪有時間害怕。”她朝他吐舌頭,乾脆地說,“我帶你進了這片樹林,就有責任把你帶出去。”

  “挺有氣魄的啊。”岑愷文微微一笑,“可你現在能有什麼辦法?這片森林的每條路我們幾乎都走過了。”

  幾聲野獸的淒厲嚎叫,忽遠忽近地傳來。在這樣的森林裡,他們不是主宰一切的偉大人類,只是隨時有喪命之虞的獵物。

  百里未步站起來,仰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岑愷文,眼神流轉之中,似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突兀地問:“如果我的手中藏著一把弓箭,它可以帶我們走出迷途,你信麼?”

  岑愷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詩人的詩句麼?”

  百里未步沒搭腔,從書包裡摸出一把精緻小巧的瑞士軍刀,啪一聲打開……

  岑愷文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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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5.

  十年前。

  雪,鵝毛般密集而下,整個森林裡,濃重的白色從地上延展到天空。

  碧落林裡,一男一女在積雪之上飛快奔馳。

  踏過的雪地上,交織著點點殷紅與碧綠的痕跡,鮮豔而驚心。

  身後,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搖動,還有火光之下,湧動的人影,每一個都急迫,每一個都凶悍。

  許久,男女二人停步於一處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將男人往洞裡一推,她美麗的臉孔上交織著痛苦與不捨:“剩下的事交給我,我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你瘋了?不許去!我不需要女人來保護!”男人追出來,肩頭豁開的傷口裡淌著血,綠色的,像流動的美玉。

  “九色葵已經開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馬族的對手!一旦被他們找到,只有死路一條!”女人緊緊抓住男人的手,臉龐漲得通紅,“相信我,我一定有辦法化解這場大禍。”

  “不行!”男人堅決反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們離開這裡,離開羅馬尼亞,走得遠遠的!”

  女人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你忘記你不能離開這片森林麼?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設下的結界。”

  “試試看!”男人的眼裡,有比喀爾巴阡山還要渾實的堅決與不妥協。

  “我能讓他們無法傷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過了今晚你就安全了!”

  “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發。

  爭執的二人,誰都沒有留意到身後突然閃現出的兩個黑影。

  嗵一聲悶響,電光火石的一擊,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滯在女人的臉上,緩緩倒了下去。

  一對中年夫婦,黑袍裹身,面無表情地扶住了他,準確說,是牢牢制住了他。

  “你們……”女人起初吃了一驚,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說,“我會解決。你們信我。他不會有事。”

  夫婦二人沒有理會她,扶著昏迷的男人,轉身離開,連一個字都不願同她講,眼裡,只有強壓下的悲憤與些微的無力。

  “你們……相信我啊!”

  落雪越來越大,大得淹沒了女人的聲音,和她轉身離開的足音。

  相反的方向,兩頭毛色如金的獅子在林間飛跑,耀眼的顏色,像遺落人世的太陽,趴在其中一隻背上的男人,雙目緊閉,口裡喃喃喚道:“未晴……”

  百里家的地下室,一個人影小心翼翼閃入。

  手電的光在地上胡亂掃射,人影跌跌撞撞穿過彎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緊閉的木門前。

  亮晶晶的鑰匙在黑暗裡閃爍,叮噹聲中,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束光照到門後那類似神龕的檯子上,一個漆成黑色,描金鏤花的木盒,端端擺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層水紋般的藍光在流動,肅穆到不可接近。

  人影緩緩走近,木盒上的藍光,漸漸映亮了那張驚惶,卻美麗依然的臉。

  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緩緩伸出了手……6.

  “別動!”岑愷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軍刀的手,警覺地轉過頭,“你聽!”

  身後數米遠的樹叢裡,傳來悉索的響動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氣中零散著淡淡的血腥味。

  兩人的目光尚在搜尋,樹叢中猛然竄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們不到五米的地方,兩隻隱隱閃著血色的眼睛,像兩盞小燈在閃爍。

  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是一頭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夠兇猛的年輕棕熊。

  按照慣例,這些大傢伙應該已經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儲備不夠。

  月光下,棕熊轟地立起身子,碩大的身軀在夜色下怪異地扭動,發出嗷嗷的吼聲。

  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愷文前頭,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別亂動,我讓你跑你趕緊跑,別回頭!”

  岑愷文的眼裡流過一絲訝異,片刻,他拽拽如臨大敵的百里未步,小聲道:“它好像不是來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

  棕熊高高揚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閃閃的鐵片,仔細一看,上頭還沾染著血跡。

  捕獸器?!

  百里未步見過這種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兒,在羅馬尼亞,捕獵是合法的行為。

  以這個簡單機械的咬合力來說,如果換作一隻鹿或者別的更脆弱的動物,一旦碰上它,捕獸器上的鐵齒會直接斷了它們的四肢或者脖子。

  “它只是受傷了。”岑愷文沉沉說了一句,舉步竟要向棕熊走去。

  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聲呵斥:“你瘋了?!受傷的棕熊,比不受傷的更凶狠十倍。你……”

  棕熊頹然垂下身子,像一灘爛泥一樣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受傷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顫抖。

  對她的警告,岑愷文充耳不聞,拉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朝棕熊走過去。

  看著這個靠過來的人類,這頭猛獸的眼裡,居然漸漸沒有了敵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為喉嚨裡一陣嗚咽的悲鳴。

  岑愷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頭,像安撫,嘴裡還喃喃低語著什麼。

  棕熊漸漸安靜,舌頭緩緩舔舐著前爪上的傷處。

  全身的神經依然繃緊,百里未步卻忍不住奇怪,這頭熊的表現實在背離常理。

  “很快就沒事了。”岑愷文蹲下來,邊說邊捏住了已經深深刺進棕熊皮肉中的捕獸器,微微一皺眉,雙手朝兩邊用力一拉。

  咔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森林裡尤其刺耳。

  鐵製的捕獸器在他手裡生生碎成了數截,從熊爪上無力地落到了地上。

  熱熱的血,從熊的傷口裡大量湧出,染紅了他握在上頭的手。

  棕熊低吼了一聲,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脫後的狂喜。百里未步無心去分辨這個,她現在關心的,是眼前這個男人,是什麼力量或者說膽量,讓他做出這種不怕死的行為。

  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樣輕鬆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個腦袋。可是,他從頭到尾竟然毫無畏懼,半點都沒有。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普通人,這不符合邏輯。

  他從身上的毛衣扯下一隻衣袖,捲成一個條,細細紮在棕熊的傷口上止血。

  做好這一切後,他才略略鬆了口氣,拍拍熊的腦袋:“看你這麼強壯,過不了幾天就沒事了。以後要小心,不是每次都這麼好運的。走吧。”

  棕熊晃晃腦袋,扭動起笨重的身子,試了幾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後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幾步,它回頭看了看岑愷文,眼睛裡居然有一點兒濡濕。

  百里未步認為自己肯定是產生幻覺了,野生的棕熊能聽懂人話,還會哭……

  岑愷文朝它揮揮手,示意它快走,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當棕熊的身影跟氣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時,百里未步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直視他的眼睛問:“你是什麼人?”

  “我不是人。”他突然壞笑,“這個答案應該是最符合邏輯的。”

  “你……”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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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樣,我天生就不怕這些動物。”他收起戲謔的表情,認真道,“不論小動物還是猛獸,對我都很友善。也許它們知道我沒有傷害它們的心,所以對我也沒有戒備吧。動物都是有靈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們兩個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來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後能找到出路。”

  “希望天亮之前我們沒有被凍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緊了些,“去剛才路過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頭強。”

  很快,二人在那個巨大的溶洞裡,找了個避風的位置坐了下來。這裡頭的寂靜,掉根針都聽得到。

  “你膽子真大。”短暫的沉默後,岑愷文開玩笑般朝百里未步豎起了大拇指,“換成別的女孩,看到那麼大一頭熊,肯定當場嚇暈過去。”

  “不及你。不但不怕,還敢給熊治傷。我說你這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手勁還挺驚人,竟然徒手把捕獸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轉過頭怪異地打量他,“你怎麼辦到的?”

  “一時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樣的玩意兒刺進肉裡,多疼哪。應該讓人類自己來試試,他們就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了。”

  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裡泛起了寒氣。

  他怔怔看著從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語道:“它們不過是想安靜地在自己的家裡生活。但是,僅僅這樣都不行。人類不斷在干毀家滅族的事,砍伐、狩獵、無休無止。多麼討厭。”他側過臉,看定百里未步,臉上浮出別樣的淺笑,問:“對不對?”

  百里未步一愣,轉念一想,點點頭,低聲道:“好像……是這個樣子。”

  她想起當地那些獵人,用各種方法捕殺林中的動物,想起他們抓起尚未完全嚥氣,傷口還在淌血的獵物,得意大笑著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勝利者的姿勢拍照留念,想起剛才那頭棕熊的哀鳴。

  心裡,突然像壓上了一塊石頭,不痛,卻堵得慌。

  兩人之間,又是長久的沉默。

  百里未步靠著冷硬的石壁,陣陣倦意不可遏止地湧來。她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合上了沉重如鉛的眼皮。

  睡夢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個女人,急切而悲傷,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

  聽得她都忍不住難過了。

  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見的姐姐……

  岑愷文看著已經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為寒冷,下意識地將身體蜷成了一團,微微顫抖著,紅紅的小嘴時不時動兩下,說著誰也聽不懂的夢話。

  他脫下外衣,輕輕蓋在她身上。

  整個世界陷入了徹底的無聲狀態,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後歸來,手裡握著一個赤紅色的漿果,輕輕放到百里未步的身邊,一股冰涼香甜的氣味,從果子裡散發而出,鑽進她微微抽動的鼻子裡……

  7.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老者皺著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說過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兒,你們偏要婦人之仁。”中年男人頗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們這一支後裔,當年以追捕之名從中國逃到羅馬尼亞,就是為了保全腹中的女嬰。現在你們看看,自己的行為給你們帶來了什麼?給我們整個人馬族帶來了什麼?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兒已經錯過一次,現在連小女兒也……唉!”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親扔下一句:“這次,勢在必行。我們是獵人,這是永遠不會更改的事實!”

  百里未步一頭霧水地看著這些動怒的客人,以及神色複雜,像做錯事的學生一樣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錯什麼事了麼?不就是因為迷路徹夜未歸?可她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們面前麼,至於上升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種高度麼?

  不過唯一奇怪的是,當她一早醒來時,溶洞裡只有她一個人,岑愷文不知去向。她還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無所獲。直到她循著原路順利走出森林打算去報警時,恢覆信號的手機收到了岑愷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頭豬。”

  她一愣,手機屏幕上彷彿浮現出岑愷文揶揄的笑臉,她情不自禁朝那條短信吐了吐舌頭,快步朝家裡走去。

  回到家,才發現氣氛有點不對。接著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責。

  “爸媽,這是怎麼回事?我被困在森林裡一晚上,你們不安慰我一下,還讓外人指著鼻子罵我?”百里未步撅著嘴蹭到父母身邊,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裝要哭的樣子。

  而這次,父母並沒有像從前一樣,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繼而好言相慰。

  父親從衣兜裡掏出一條手鏈,放到百里未步手裡。

  “咦?我的手鏈怎麼在這裡?”百里未步驚訝地一摸手腕,那條她十歲生日時母親送她的串著一隻純金小猴的手鏈,居然在父親手裡。這條手鏈是她的大愛,睡覺都不離身。

  “跟我過來。”父親嘆了口氣,轉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門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過去。

  她家的地下室,並沒有什麼特別,一條通道連接著三個呈品字型的房間,除了盡頭那個房間平日總是鎖上的,另兩個房間連鎖都沒有。不過她知道,鎖上的房間裡,有個神龕,還有百里家各位祖輩的牌位,每年農曆春節的時候,他們全家都會去那裡上一炷香,並沒有什麼特別隆重的儀式。至於另外兩個房間,就更沒有什麼特別了,一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很多都像磚頭一樣厚,落滿了灰塵。一間養著寥寥數盆貌不驚人的花草,也許因為常年照不到陽光,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

  父親打開了最裡頭的那間房。老實說,百里未步十七年來,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從不下地下室,她對漫畫的興趣遠多於那些一看就頭痛的磚頭書,至於花花草草,就更沒有興趣了。不知道父親突然帶她來這裡幹什麼,離春節還有好幾個月呢。

  房間裡沒有燈,只有蠟燭,紅色的,分立在神龕,還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親邊點亮蠟燭,邊沉聲道:“凌晨,有個男人拿著你的手鏈來找我,說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傷解藥,你的性命就會終止於太陽升起的時候。”

  百里未步心裡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燭光一樣搖晃不止。

  “我們是什麼人?”父親回頭,熄滅了快燃到頭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說:“我們……是人馬族的後裔,天生的……獵人。”

  父親看著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從上古時代開始,人馬族的先祖就開始無休無止的狩獵,我們是最驍勇善戰的一族,族裡的每一個分支都是天生的獵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隨我們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著父親嚴肅的臉,小心翼翼地說,“人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黃道十二星裡射手座的來源。”

  “是,卡戎是人馬族先輩裡的驕傲。除了他之外,我們的同族遍及世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漸漸變得像真正的人類了,無論內心還是外表。可人馬族天生的勇氣,與應該擔負起的職責,永遠不會變。”父親如是道。

  “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這跟爸爸你帶我來這裡有什麼關係?”

  “作為人馬族在東方的後裔,我們百里家千百年來,最大的敵手是誰?”父親忽略她的問題,繼續問。

  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黃金獅人?”

  父親嘆了口氣,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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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可是,你們不是說黃金獅人在很多年前,已經被我們消滅乾淨了?”她狐疑地問。

  “西漢初年,我們百里家的先祖受命於漢武帝,專肆獵殺黃金獅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時光,人馬與獅子之間的戰爭,不曾平息。”父親的眼裡有風霜,每個字都沾滿了滄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國境內的黃金獅人幾乎被我們獵殺殆盡,僅剩的一支竄逃到了羅馬尼亞的森林裡。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為名,舉家遷往布切基山區,並在黃金獅人藏身的森林里布下了結界,讓僅存的敵人終生不能離開此地。”

  這些事,父親第一次對她提起。事實上關於他們整個百里家的過往,人馬族的種種,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這麼多年,她就像個普通人一樣,輕鬆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親如此慎重提起,她幾乎都要遺忘自己人馬獵人的身份了。

  “為什麼只是困住它們?”百里未步的腦子還算清醒,追問,“為什麼不直接捕殺它們?”

  父親苦笑:“這個問題,當年我也問過你爺爺。你爺爺的神態,跟我現在一樣。”他深深吸了口氣,說:“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滿了黃金獅人的血,你爺爺只用了‘殺戮’兩個字來評論先祖們對獅人們做過的一切。數百年前,康熙年間,百里家的先祖,一對兄弟,發現了一隻藏身於京城的黃金獅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當地一個小官的妻子,其時已有身孕,即將臨盆……”

  說到這兒,父親停住了。

  “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

  “她懇求他們,起碼放過她的孩子,也不要驚動她的丈夫,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膽小卻好心腸,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實身份。只要讓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們要對她怎樣都可以。”父親說話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緩慢,“弟弟動了惻隱之心,收起了弓箭,並勸哥哥離開。可是,弟弟剛一轉身,哥哥的箭已經射中了女人的心口。”

  百里未步的心臟,急跳了一下。

  “她臨死前,用比海還深的怨恨對百里家下了詛咒。”父親的臉孔在燭光裡閃爍,微微有些蒼白,“多年後,那個弟弟在臨終前說,這輩子能讓他刻骨銘心的東西很少,唯有當年那隻雌獅中箭後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她……她對百里家下了什麼詛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親的手。

  “今後,百里家但凡有女兒出世,必愛上宿敵黃金獅人,必不得善終,必連累至親。”父親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刀子插進了肉裡。

  “這……”百里未步覺得耳畔嗡一聲響,“後來呢?”

  “弟弟懷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對龍鳳胎,男嬰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嬰……”父親遺憾地說,“長大後的她,果真同一隻黃金獅人墮入愛河,愛得死去活來。”

  “詛咒就是這樣?”百里未步的心裡略略鬆了口氣,如果只是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詛咒也就不叫詛咒了。”父親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們相愛之後不久,整個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場怪病,高燒,吃任何東西都只有苦味,總之是痛苦不堪,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三個月才結束。而當時百里家整個家族裡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紀最小的親弟弟,卻沒有這麼幸運,他死了,死的時候,身體呈半透明狀,看起來像塊不夠透明的玻璃,輕得像片羽毛。他們想抱起他的屍體,可剛一碰到,這個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樣,碎成了無數塊。”

  百里未步的呼吸有點暫停。

  “這個孩子死去之後,厄運降臨到百里家另外一個孩子身上,他的眼睛開始變灰,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總是沒有力氣,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症狀一模一樣。”父親看著搖晃的燭火,“那個詛咒,不但讓百里家的人痛苦,還會殺死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會按照年齡的順序,逐一死去。”他難過地搖搖頭,“黃金獅人的詛咒……說來也是我們自己的責任。”

  “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問。

  “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現的焰晶箭,殺死了她的愛人。救活了另一個瀕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絕於愛人的屍體前。”蠟燭上的燭淚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積成了一灘,父親沉聲道,“這就是解決的方法。從此以後,百里家不允許有女嬰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輩,以追捕僅剩的黃金獅人為名,離開中國,避世隱居於這裡。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兒,不會因為詛咒的緣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處死。”

  百里未步覺得背脊上流過刺骨的寒意,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看似簡單的家庭背後,竟埋藏了這麼一段血腥殘酷的隱秘。

  “我們只在這裡設結界,不捕殺這最後的黃金獅人。”父親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為我們一直有愧疚。”

  “爸爸……”百里未步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心頭突然一緊,“十年前,我們家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蹤的!”

  父親輕輕拍拍她的手,頗無奈地說:“有內疚又如何,那詛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選擇跟黃金獅人當‘鄰居’,名為監視,實為保護他們不再被百里家的人傷害,同時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兒,不得接近他們。總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跟黃金獅人之間,相安無事。我們甚至一度認為,那詛咒可能已經消失了。”

  百里未步將十年前的舊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突然冒出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姐姐她愛上了獅人?”

  “那個詛咒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它像一隻幽靈,盤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們根本不知道它何時爆發。”父親痛苦地垂下頭,“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未晴會跟那隻年輕的黃金獅人一見鍾情。當我們覺察時,已經太晚。”他抬頭看著女兒,“對於十年前的那個冬天,你的記憶一定很模糊吧,因為你發了很長時間的高燒,而你弟弟未雨,從那之後,就一直臥床不起了。”

  “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個總帶著溫柔笑容的姐姐,會殺死自己的愛人。可是如果她沒有那麼做,按照那詛咒的規律,未雨不會活到現在。

  “她沒有殺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開的九色葵開花之日,這種用人馬的血種植而開出的花,用花蕊裡的汁液塗在我們的箭頭上,我們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馬金箭了,是能讓黃金獅人一觸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這種箭才能真正殺死黃金獅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時。那個冬天,從中國找來的同族們,開始了又一場狩獵,以拯救你弟弟為名義。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里布下各種阻擋結界,拖延我們的時間。當我們找到那隻獅人時,已經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鈞一髮之際,數支射向目標的焰晶箭,被另一頭突然躍出的黃金獅人擋住了……是他的母親。我們終究失去了捕殺他的機會,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蹤了。”父親望著矗立在陰影中的,先祖們的牌位,“他們取出那隻雌獅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種藥材,煲了一碗藥,給未雨喝了下去。雖然這味藥不能治本,但起碼能替未雨續命,待到十年之後,九色葵再開花,焰晶箭現世,再殺死那個罪魁禍首,徹底破除詛咒的惡力。”他的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開之日。”

  百里未步頹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們……為什麼從不告訴我這些……”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父親的語氣裡有很濃的內疚,也坐了下來,“我跟你媽媽,只希望你們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可是……獵人的命運,獅人的詛咒,讓我們無可奈何,只能面對。”

  “那個人……不,那隻獅子,他依然在森林裡?”百里未步突然問。

  父親苦笑:“傻丫頭啊。把你的手鏈帶來的人,就是他啊!”他頓了頓,“九色葵開花在即,同族們如期而至,他們到來的第二天,在碧落裡‘閒逛’的時候,遇到了一隻年輕的雌性黃金獅人,那應該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們用箭重傷了她。雖然普通的箭無法殺死她,可我們人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會劇痛難忍,除非用我們家獨門的箭傷藥治療,否則必然痛到生不如死。”

  “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來跟你們交換箭傷藥?”百里未步突然明白過來,那個從天而降的“同學”,兩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場別有目的的設計。

  “如果我沒猜錯,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黃金獅人的靈力製造無形屏障,讓你們一直在樹林裡兜圈,讓你走不出來,我們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際,拿了你貼身的物事來找我取箭傷藥。”

  “你給他了麼?”百里未步沉聲問。

  “給了一瓶。”父親點頭,“我已經沒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閃失。”他轉過臉,臉上一直柔軟的線條變得冷硬起來,“必要時,我會做我本不願意做的事。我不想繼續百里家的錯誤,可我要保護我的家人。”

  “爸爸……”百里未步的眼裡,漸漸泛起星點淚光,她把頭放在父親膝上,像小時候一樣。

  蠟燭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輕輕跳躍的燭光,籠罩著緊緊相依的父女,照出風暴之前的無限安寧。

  神龕上的木盒,光華流動,像只肅穆有神的眼睛,注視著房間裡的他們。

  “難道……除了獵殺,就沒有別的辦法了……”百里未步覺得腦袋很沉,喃喃自語中,眼前全是那個人看著她時的壞笑,他替棕熊包紮時的專注,他在溶洞裡隱晦的悲傷……

  她的身上,還殘留著他衣裳上的味道。

  雖然他騙了自己,可是,她無法恨他,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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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8.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從一塊高高的石頭上躍下,依然一身黑衣黑褲,風吹起他的頭髮,額前S型的金色印記,分外顯眼。

  百里未步正視著他的面孔,竟然笑了:“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

  “我真的叫Kevin,岑愷文是胡謅的。”他的牙齒像貝殼一樣雪白,壞笑依舊,彷彿之前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不怕我宰了你?”她突然伸出握拳的右手,展開,掌心處一道淌血的傷口朝外飛散著螢火一樣的晶亮光點,眨眼間,匯成了一把氣勢渾然的弓箭。她搭箭開弓,動作熟練似一種本能,那犀利的箭頭,直指他的心臟。

  他依然淺笑,不躲不閃。

  “與人馬族一同誕生的弓箭,只要對方一點氣味,就可以指引出天敵的方向,也可以破除某些人故意設下的迷宮障礙。”她一字一句道,“我終於知道,那天你為什麼阻止我割開手掌使用我的弓箭開路了。”

  他不說話,沉靜地望著她。

  一側的樹林裡,一陣騷動,一頭毛色金黃的獅子,跛著腳跳了出來,黑曜石般的眼裡透著敵意。

  “你出來幹什麼?你的傷還沒有痊癒。”他走到它身邊,嗔怪著問。

  “我來參觀一下百里家的又一個成員,打算用手中的箭再幹點什麼好事!”獅子的聲音雖有怒意,但依然是個清脆柔弱,好聽的姑娘聲音,“哥哥,你何必為我費那麼大勁去找他們拿箭傷藥,我不怕疼。”

  百里未步放下了弓箭,手掌一動,弓箭又幻化成螢光,嗖一聲鑽入她的掌心,而那道傷口也迅速癒合,只留下一道微紅的印子。

  “我是獵人,可我不想捕獵。”她從背包裡拽出他留給她的外套,扔給他,“你的東西,別亂丟,要是被我家的親戚拿到,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謝謝。”他笑得燦爛。

  他的妹妹,依然警覺,仰著高傲的脖子道:“你來就是為了還外套?”

  百里未步掏出個黑色小瓶,上前交給他,說:“我爸爸只給你了一瓶箭傷藥。我查過,這種藥是從我家地下室裡的數十種植物身上提取的,必須每天現取一瓶,保持絕對的新鮮,連用十二天才能讓箭傷痊癒。以後我會每天帶藥給你們。”

  他略略一愣,他的獅子妹妹則微張著嘴,半信半疑地望著她。

  “放心,我家的親戚們不會發現。”百里未步把背包背好,轉身前,道,“我會想辦法破解百里家下的結界,讓你們離開這裡。能走多遠你們就走多遠。”

  “你不是百里家的人麼?為什麼要這麼做?”獅子大聲問。

  她側過臉:“平安夜那天,九色葵就開花了。他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這次,不光是我的親戚們,包括我的父親也不會放過你。未雨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我父親不會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去,一如當年你的母親,替你擋住焰晶箭一樣。”

  “如果我還活著,你弟弟就要死。”他淡淡說。

  百里未步咬了咬嘴唇,沒回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也許百里家,也不全是壞人……”獅子看著她的背影,仰頭看著自己哥哥手裡的藥瓶,喃喃道,“比她那個姐姐好多了。那個膽小的女人,最終還是騙了你,沒有回到你身邊。”

  “陳年舊事,不必提了。”

  他笑笑,手裡冰冷的藥瓶被他握出了些許熱度。

  9.

  一連十天,百里未步都在早晨第一節課之後,從學校消失。

  這些日子,她在家人面前,表現得一切如常,父女倆在地下室裡的對話,彷彿只是讓她聽了一個古老精彩的故事,百里未步還是百里未步,看漫畫,聽音樂,上學放學。

  可是,當她一踏入森林那一條條熟悉得彷彿左右手般的小路時,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真正破除那個殘忍的詛咒。殺掉獅人,看起來能解救百里家,可那不過是暫時,詛咒本身依然存在,依然會禍及百里家的其他人。

  照他們家“親戚”們的說法,只要殺光世界上所有的黃金獅人,那個詛咒必然隨之消失。可是,這辦法真的有效麼?即便有效,百里未步也不可能眼看著他們去實施。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她只知道在平安夜之前,她必須找出徹底破解那個詛咒的,真正的方法!

  今天是送最後一瓶藥的時候。

  百里未步朝林中那個遇熊的空地趕去,這些天,她都跟他約好在那裡碰面。他妹妹用了藥之後,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敵意了。

  她漸漸接近那片空地,空地旁那片湖泊,邊緣已有了薄薄的一層冰,圍繞著碧藍的湖面,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點。

  一陣輕柔的歌聲,從湖邊傳來。

  她停下腳步,目光繞過樹幹——

  是他,坐在湖邊一塊光滑的青石上,一手捧著個畫板,另一手捏著畫筆,在紙上專注地移動。成束的陽光從頂上斜下,彷彿在他背上描出了一對翅膀,連那張俊美的臉孔,也變得比往日明透許多。

  幾隻鹿,還有一隻野兔,安靜地圍繞在他身邊。一隻叫不出名的鳥兒,停在青石的空處,歪著頭,偶爾鳴唱幾聲,似在應和他的歌聲。

  是的,他在唱歌,歌聲像流過森林的河水,輕柔蜿蜒。

  她聽不太清歌詞,只覺得那調子,真動聽。

  陽光,歌聲,還有他恬淡的神態,讓身下那塊堅硬的石頭,都變得溫柔起來。

  這就是百里家窮盡千年時間都要斬盡殺絕的敵人?!

  這就是他們口中惡貫滿盈,以人為食,還會幻化成人類擾亂世間的怪物?!

  百里未步覺得腦子裡一陣刺痛。

  “你還會畫畫?”當她把藥交給他時,好奇地瞟了一眼他放在石頭上的畫板。

  “無聊時的消遣。”他看著她被陽光曬得微微泛紅的臉頰,認真說道,“謝謝你。不管將來怎樣,我都很感謝上天讓我遇到過你。”

  “快去吧。以後的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有辦法破除那個詛咒。”她故作輕鬆地朝他吐了吐舌頭。

  他用微笑回應他,朝她揮揮手,突然說:“你睡著的樣子,真的很像一隻小豬,還會流口水。真醜呀。”

  “你!”她柳眉一豎。

  他哈哈一笑,轉身消失在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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