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7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1
六〇

  “冥界出口,難道不能開到一個更乾淨的地方嗎?”垃圾桶旁的黑暗裡,付出一個少年清瘦的身影,斜劉海被夜風吹得頗具凌亂美,五官雖然稚氣未脫,但初步推斷有長成美男的潛質,一件正紅色短襯衫比火焰還鮮明,黑色書包斜挎在屁股後頭,包包拉鏈粗心地敞開著。

  野貓們喵嗚一陣亂叫,四下逃竄開去,其中一隻踩翻了一隻垃圾袋,一堆餿了的面條落在地上,濺起的醬汁落在少年一塵不染的運動鞋上

  少年抬起腳,皺眉道:“你們要賠我一雙新鞋,不,兩雙吧!賬單就交給我姑姑好了。”

  “王差遣我們出來,不是給你買鞋的。“紅發男走到少年面前,沒好氣的說,”如果這次任務失敗,我們所有人都沒好日子過,包括你,鐘小魁。”

  “關我什麼事?”鐘小魁瞪大眼睛,無辜的指著自己,“你們冥界丟了東西,又不是我偷的!我只負責提供你們在人界的食宿而已。”

  “你的任務不止食宿,王特別交代過我們。”黑髮男走過來,朝同伴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架住鐘小魁的胳膊,不由分說的將他拎了起來,根本不理會他的抗議,走出了巷子。

  月光下,三個人,只有一條影子。

  顧七七搬到這座小區已經一週,興奮之情依然溢於言表。她的上一個“家”,在撒哈拉沙漠的某個角落,驕陽如火;上上個“家‘,在南極的一座冰山上,一出去就能看見一群企鵝;在上個,是開普敦郊外的村子?還是紐約的第五大道?總之是,她跟她哥哥每年都會搬一次家,幾百年來,地球上幾乎沒有她不曾踏足的地方。

  今年,他到了中國,這個叫忘川的城市。但是,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她趁顧無名出遠門辦事的機會,從國外某處燈火囂張的別墅區他跑了。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獨自的旅行,如果他沒記錯的活。

  顧無名是哥哥,是保姆,是教官,是牢頭,對這個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聽話。

  要聽話,絕對不准在人類面前出現,也不可以跟人類做朋友。

  要聽話,不要相信任何一種生存在一具比囊下的生物。

  要聽話,只可以吃素食,不可以吃肉,薯片什麼的垃圾食品更加不要碰。

  也許哥哥只是太愛她了。但,不管哥哥是出自大男人主義的霸權,還是親情的關切,他著實是厭倦了這種諸多限制的生活。他想過自己的生活。

  住在這個普通小區裡的人很多,有高中生,推銷刮鬍刀的銷售員,頭髮花白的退休老有老太,還有專欄作家什麼的,魚龍混雜。

  顧七七每天都在這些人的家裡穿進穿出,看他們做事,聽他們說話,這樣的俗世生活,人間煙火,是沙漠裡,南極上,或者豪宅中永遠感受不到的東西。

  但,鑑於她與人類之間這種”敦親睦鄰“的行為,顧無名曾今狠狠走過她兩次,一次是因為她出手救下一個半夜跳樓的中年女人,另一次是因為她背著一個摔傷腿的年輕男人從著火的樹林裡跑出來。

  她以為是好事,在哥哥眼裡,是十惡不赦。

  那獲救的中年女人,當她看到接住自己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髏時,一把將顧七七推開,尖叫著暈了過去。第二天,醒過來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好幾個道士,在她家裡做法三天,寫著”邪靈退散“的符紙,貼滿了她的家門。至於那個被她從森林大火裡救出的男人,看清她面容後,第一件事是將一把防身用的匕首,插入了她的胸膛。

  作為一隻骨妖,顧七七必須現出原身,她的力量才能在人類身上起到作用。

  她不是邪靈,所以道士的符紙依然是一張紙:她只是一副骨架,所以男人的匕首傷不到她的分毫。她只是有些疑惑,她不過是救他們一命而已,不過是露一下真容罷了。

  “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這是顧無名在揍過她之後,大聲說的一句話。不一樣?!

  走在陽光充裕的街頭,顧七七在人群裡探望,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非是比自己多了一層皮肉了。再說,他們死去之後,不也是骸骨一副?歸根到底,他們明明跟自己是一般模樣,為什麼要如此害怕?害怕她,不就是害怕他們自己、

  人類真是有趣有古怪的生物,一面百般愛護著自己的身體,一面恐懼著支撐自己血肉的骨架。

  這種矛盾越深刻,顧七七越是渴望跟一個人類做朋友,居無定所,加上哥哥的監管,她沒有太多朋友,當然,這個“朋友”是指各種各樣的妖怪,比如住在山裡的蘑菇小妖,撒哈拉的老蠍子精,紐約的時尚花妖等等,不包括任何一個人類。

  顧無名說,不會有一個人類願意與骨妖成為朋友。骨妖跟別的妖精不同,可以美女俊男變幻無窮,我們永遠不會變換出人類喜歡的好皮囊,從開始,到結束,我們只是一副最真實的骨架。

  這一點,顧七七是知道的。真真的骨妖,從生到滅,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形態。至於那位被潑猴打死的表姨,修為再高,也只能硬生生披上一層人皮,草草冒充個人形,無法真正幻化人身。

  可是,不能變成美女又如何?自己現時的模樣有何不好?母親說過,她是骨妖一族裡最漂亮的女娃。所以,顧七七至今也不明白人類排斥自己的根本原因。難道僅僅是審美觀的差異?

  但,她還是相信,總有人是與眾不同的。

  對她的“相信”,顧無名依然不屑,就像他不屑她照鏡子的行為,說,我與你打賭吧。但凡有一個人類,願意真正與你做朋友,今後的生活,就由你自己全權決定,我不干涉分毫。前提是,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你的模樣。

  成交!顧七七要用這場賭局,徹底掙脫“聽話”這個緊箍咒。但,這個賭局已經有了好幾十年的歷史,顧七七依然沒有贏得跡象。所以她認為可能與她做朋友的人類,無一例外被她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

  她有點洩氣,但仍抱希望

  “別家的店都打烊了,你還不關門?”

  顧七七蹲在這家賣金魚的小店門口,看著那些在水缸裡游弋的各色金玉,再看看坐在店門口那張舊椅子上的男生,好奇的問他。

  現在是凌晨十二點半,這家金魚店位於小區外這條巷子的深處,與之相鄰的雜貨鋪沖印店什麼的,早早都關了門,只有它,還在兩個簡陋燈泡的照耀下,繼續營業。

  顧七七注意到這家金魚店,以及這個守店的男生好些天了,他們總是開店很晚,她從來沒見過他們關門。一家金魚店而已,又不是7-11,難道也要通宵營業?真奇怪。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關門的。”這個看起來約摸十五六歲的男孩,一件肥大的灰色T恤明顯不合身,藍色牛仔褲已經洗得發白,他側身在旁邊的架子上摸索,取了一小袋魚食,小心抖落進面前的魚缸裡,“吃宵夜了哦!”他一臉笑容地對那些魚兒說。

  他應該是個瞎子吧?顧七七從架在他白淨臉上的那副墨一樣的眼鏡上判斷,誰會在大半夜還帶著種瞎子阿炳式的眼鏡、何況,他那東西時還是用摸索的方式。

  顧七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鼻子下晃了晃。

  “拜託,我不是瞎子好不好。”但上停下手裡的動作,推開顧七七的手,“只不過眼睛有些毛病,不能見強光,視力差點而已。”

  顧七七尷尬的咳嗽了兩聲,嘀咕:“那你拿魚食的時候幹嘛用手摸來摸去。”

  “我不是在摸,最近天氣潮濕,有些魚食結塊了,我的把他們捏散。”男生無語的瞄了他一眼,“倒是你,大熱天穿這麼多,還戴口罩,很容易被人當成怪阿姨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1
六一

  “你……”顧七七差一點被他的話嗆死,但,人家說的沒錯。為了跟這個金魚店男生對話,又為了不嚇到對方,今夜他特意精心裝扮了一番,高領運動裝加靴子加手套加假髮,加大草帽,臉上還架著墨鏡與口罩,總之是不露出身體的一絲一毫。

  “要不是聽你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個怪叔叔呢。”男生很誠實的說。

  “我感冒了行不行。”顧七七一臉黑線地掩飾,“再說,有身材這麼好的怪叔叔麼?”

  “哈哈,你還真自大啊。”男生大笑,露出貝殼般光亮的牙齒,笑聲清脆得像一尾尾在水裡歡樂游動的魚兒。”

  “誰會在這個時候買金魚?拿回去當夜宵麼?“顧七七故意嗤嗤笑這個對她無禮的小鬼。他左右張望,巷子的兩頭都淹沒在幽暗的寂靜中,別說人,鬼都不見一隻。

  掛在牆角的滅蚊燈啪啪作響,是此刻最嘹喨的動靜。

  你最好回家去,怪阿姨。”男生微微動了動,身子朝外探了探,將頭轉向巷尾處,沒有太多血色的嘴唇翕開著,低聲念叨著什麼。這時的他,才像一個等候顧客的小販,就算眼神被墨鏡完全遮擋,他的表情也透露出足夠的期待。

  “我叫顧七七,不是怪阿姨,我還年輕呢!”顧七七卻直想把口罩揭了露出真容給這小子一個半夜驚喜。骨妖也有愛美之心,也討厭被人叫阿姨而不是姐姐,儘管她已經好幾百歲。

  “好吧,怪姐姐。你確定要留下來?”他若無其事的繼續望著巷尾。

  “你反應真快啊!”顧七七咬牙切齒的笑,心下卻覺得這小鬼有些趣味,“喂,你叫什麼?是住在附近麼?”

  “我叫阿生。”他爽快的回答,“我還有個英文名字,叫Live,喜歡叫哪個隨你。”

  “Live?這英文名真怪……”顧七七嘀咕著,不過跟這個看起來也正常不到哪裡去的小鬼倒是蠻配的,一個半夜守著金魚店的,牙尖嘴利的古怪男生。

  “你也不見得多正常,顧七七小姐。”他在幾分鐘內對他改了幾次稱呼,似乎很以此為樂,”已經快1點了哦,你真的不回去睡覺,女人太熬夜的話,容易老的。”

  “我今天剛好失眠。”顧七七故意誇張的笑,“所以我決定留下來陪你這個孤獨的小鬼。”

  “隨你。”阿生露出一個好看的笑,搖頭道,“現在無聊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大半夜不睡覺,看別人賣金魚。”

  “在無聊也不及你,還有你這家店無聊。”顧七七索性坐到魚缸旁邊的台階上,指著巷尾道,“我與你打賭,如果今夜你能賣出一條金魚,我就滿足你一個願望。”

  “你不是聖誕老人。”他看也不看她,繼續張望。

  “要是你輸了……”顧七七故意擺出流氓態度,“你就乖乖對我說一聲,美女姐姐,我錯了。”

  “好吧,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他轉過頭,墨黑的鏡片上搖晃著顧七七粽子一樣嚴實的臉,說;“我不會輸。”

  話音剛落,他微笑;“生意來了……”顧七七的耳朵裡,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風吹落的花瓣掉在泥土上一樣不易察覺。

  簌簌,簌簌。聲音越來越近。一團還不到半人高的黑影從巷子的另一端飄移而來,在它模糊的輪廓外,籠罩著一層土黃色的霧氣。

  直到這玩意兒飄到面前,顧七七才看清楚,這居然是一個胖得連脖子與腰都看不見的白鬍子老人,個頭還不到顧七七的大腿根,要不是那張胖臉上的五官還算清楚,簡直就可以叫他一聲冬瓜老頭。

  他費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舊的,一看便不屬於這個年代的青色長衫,然後像個球一樣彈起來,落到台階上的金魚缸前,指著其中一尾朱紅色的小金魚,胖臉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說:“阿生,它它!快!”

  “好的。”阿生笑著把魚網遞給他,這冬瓜老頭一挽袖子,小心翼翼地從魚缸裡撈起了他看中的那個小東西,放進他自己帶來的玻璃瓶理,那瓶子裡的水,淺淺的藍。

  “好漂亮呀!”冬瓜老頭端詳著在玻璃瓶裡游弋的魚兒,居然激動得老淚縱橫。說著,他從袖子裡摸出一把五彩斑斕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裡,連聲說謝。

  阿生摸著手裡的石子,說:“你給的太多了。我應該多給你一條。”

  “不不,我下次再來。不能讓你做賠本生意不是。”冬瓜老頭感激不已地連連擺手,歡天喜地地抱著他的魚離開了。他腳步踏過的地方,開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

  “白老頭只要一高興就是這樣,弄得街上到處都是花。要到天亮才會小時。”阿生像在跟她說話,又像自言自語,站起身,將收來的石子放進身後櫃子上的花瓶裡。那個普通的玻璃花瓶並沒有插花,裡頭只堆滿了五顏六色形狀不一的石頭,每一塊都光滑如鏡,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

  那老頭,分明不是人類。

  “你輸了哦。”阿生走出來,有些得意地抱著手臂。

  “這……他……”顧七七一時回不過神來,不服氣地說,“他都沒有給錢!你根本就是白送的麼!不能算你贏!”

  “我們的賭約裡並沒有規定交易的貨幣只能是人民幣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那些石頭,是妖精幣呢。”

  顧七七對錢沒有什麼概念,不管是人民幣還是妖精幣。

  “嚇到了吧?白老頭不是人類。”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呆模樣,阿生很認真地,用一種特別陰沉的語氣說,“我勸過你回家,是你自己不肯走的。”

  也許,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顧七七抱著頭,尖叫著撒腿就跑。但,顧七七隻是短暫地失神之後,便抓住他的手,認真地問:“那……你是人麼?”

  “廢話,我當然是啦!”阿生甩開她的手,皺眉嘀咕,“沒勁,你居然都不害怕的。”

  他的神態,讓顧七七想起她從前見過的,那些以捉弄小女生為樂但未遂的調皮男生。嚇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暈過去的一定是他吧!

  但現在,她可不想他暈過去。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麼不買就買金魚,當食物的話,那條小魚未免也太小了吧?!

  “白老頭買魚可不是為了吃。我的金魚,有別的用處。”阿生輕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劃動,那些看起來笨笨的魚兒就像通了靈性一般,紛紛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圍,親暱地搖頭擺尾,他笑著問:“怪姐姐,你要不要也買一條金魚?”

  “我沒錢……”顧七七脫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類?”

  阿生沒搭腔,抓起顧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

  清晰的心跳聲,以及人類血肉特有的溫度,透過他的T恤傳入她的掌心。這傢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麼會和妖怪打交道?

  “不要覺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總能輕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類啊,看到白老頭這老妖怪也並沒有嚇暈過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兩了。”

  他的話提醒了她,她現在是個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這個伶牙俐齒的傢伙當朋友。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好吧。我們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隨意地問,“那剛才那個白老頭究竟是什麼底細?”

  “白老頭是一隻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爾出來曬曬太陽。地游身藏來自大地深處的精氣,所過之處,花開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認真地說,旋即壞笑,“你看,就是因為太陽曬得少,缺鈣,他才那麼矮。所以,奉勸怪姐姐你,還是多在白天觸摸,不然有一天可能會變成跟白老頭一樣的冬瓜老太太。”

  “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護法,我會揍你的!”顧七七朝他舉起拳頭。

  “你真的不買一條金魚?”他對她的憤怒視若無睹,“它們可是很有趣的金魚呢。”

  “我看不出它們哪裡有趣,都笨笨的樣子。”顧七七氣呼呼地說。水裡的金魚衝她翻著白眼,吐出一串不滿的水泡。阿生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已隱隱有了一絲亮色,他伸了個懶腰,把外頭的魚缸水盆什麼的,逐個搬進店裡。

  他邊幹活,邊自言自語般說:“白老頭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英俊的傢伙,他跟他老婆在一個荷塘裡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們結婚以後,白老頭再也不去別處遊蕩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時間,那荷塘裡的荷花,總是方圓百里之內開得最漂亮的,連池水都比別處清澈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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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然後呢?”顧七七張口就問,她討厭這傢伙的伶牙俐齒,但卻喜歡他說故事的聲音。

  “然後?”他從牆角取過一根鐵鉤,勾住頭頂的捲簾門,“然後他老婆被道士攝去真元練成了丹,荷塘裡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氣,“地游本不會老的,白老頭卻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進那枝荷花裡,說總有一天,她會活過來。這麼一折騰,好好一個少年郎,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矮老頭。”

  他說得詼諧,顧七七卻聽得難受。

  “可……這跟他來買你的金魚有什麼關係?”她還是想知道這個。阿生拉上捲簾門,掏出鑰匙鎖好,說:“他買的不是金魚,是一場夢境。”

  顧七七更糊塗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魚,要用眼淚才養得活。”從他的墨鏡後,透出一種奇怪的力量讓顧七七愣在原地。

  “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衝她擺擺手,轉身朝巷口走去,“別忘了,今天你賭輸了,你欠我一個願望。等我想好要什麼,再告訴你。”

  他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還纏繞著暮色的微光裡。

  顧七七呆立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裡,和哥哥的那場賭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點起來。

  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麼人?

  從那個晚上之後,顧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點。

  她喜歡跟阿生在一起,喜歡聽他用詼諧又自然的腔調,講那些來找他買金魚的妖怪們的故事。

  她最喜歡的,是他從不問自己的來歷,也從不追究為什麼每次見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個粽子。如果他問,以她的性格,會告訴他實情的。她從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須活得誠實,像它們的形態一樣,不加任何偽裝與修飾。

  她一面享受著這種難得的,朋友間的輕鬆,一面隱隱擔憂,總有一天,她還是要以真面目見他,這是與哥哥的賭局。如果可以,就讓這天越晚到來越好。

  阿生還是喜歡用各種尖利的詞彙調侃譏諷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她不管不顧,而是會搬個凳子出來讓她坐,雖然凳子很舊,但有靠背,坐上去蠻舒服,他偶爾還會將店裡的風扇轉個方向,朝著她所在的位置,說什麼大夏天穿這麼多,萬一熱死了,他懶得收屍。

  她漸漸習慣了阿生的腔調,在他講那些妖怪的時候,她也會興致勃勃地跟他講她在不同國度見到的各種有趣的人與事。說來也好笑,兩個連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沒見過的,萍水相逢,卻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

  一隻骨妖,與一個行為怪異的人類,在花香蟲鳴的夏夜,坐在被燈光渲染成一個明亮世界的金魚店裡,聊得手舞足蹈。對,他們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簡單的傾訴與傾聽,卻有說不出的愜意與快樂。她覺得,阿生瞭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嚮往。

  顧七七開始覺得白天很多餘,要是24小時都是夜晚就好了。這樣她才有足夠的時間,跟阿生在一起。因為金魚店的營業時間,只是從日暮到天明。

  之前她曾去打聽過,這個小鋪是在一年前租給一個姓肖的中年男人的,聽說這個人還是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難道,這個肖教授是阿生的親人?他的父親?

  可是,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呢。

  在她跟阿生認識的一週之後,她在金魚店裡看到了肖教授,一個頭髮已經斑白,略微佝僂著背脊,雖是中年勝似老年的男人,細細的金絲邊眼鏡架在他還算高挺的鼻樑上,衣裳雖然不時髦,但整理得乾淨又整齊,手裡總是夾著一本厚厚的書,的確有學院派的風格。

  肖教授大概每週會來店裡兩次,有時給阿生帶一些零食,有時是一些書籍,然後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間的對話那樣,說說學習,說說身體,未了再問一問金魚店的生意,親切卻又生疏。阿生說,肖教授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但他拿他當父親看待,因為,他救過自己的命。

  一年多以前,他從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見到山裡蒐集標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來。他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籍證明,不能讀書,他唯一擅長的事就是養魚,所以懇請肖教授為他租下這家小鋪賣金魚,既能賺錢,又能打發無聊的時間。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你的家呢?”顧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繼續留在肖教授身邊的行為。

  “肖教授沒有子女,身體不是太好,既然他救過我的命,那我留下來照顧以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阿生如是道,語氣很平淡,基本看不見他表情的起伏,“何況,我家太遠了,一時半會,我回不去的。”

  能有多遠?總不會在火星吧?就算在火星,只要他開口,她也會幫他的。雖然她沒有太大的本事,但是日行千里,飛山過海,還是勉強可以的。

  但每每提到回家這件事,阿生總是岔開話題。

  如是幾次之後,顧七七也不再追問了。他不回去,總有他的理由,何必多問。這是他們逐漸建立起來的默契,不追問任何可能導致不悅的問題。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安安穩穩地坐在彼此的身邊,說那隻一把鼻涕一把淚,最終賒賬買了兩條金魚的青蛙怪,說隔壁那個整天對人凶巴巴的胖女人如何掉進水溝裡,然後哈哈大笑。

  “可以一直這樣就好了。”有一天,顧七七在大笑之後,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隔了很久,阿生說:“可以看到你就好了。”顧七七心下一驚。

  “哈,我開玩笑呢!”阿生朝她扮了個鬼臉,“萬一看到你之後我吃不下飯可怎麼辦?我可不想冒這個險,你還是包著吧。”

  顧七七強作笑臉,沒理他。你若見了我,也許……不會是吃不下飯這麼簡單。也許,你我彼此對視的第一眼,就是最後一眼。

  夏夜的蟲鳴,聽來讓人心煩意亂。

  金魚店已經三天沒開店了。

  顧七七直接找上了阿生與肖教授在小巷附近的家。

  傍晚,在樓下,她等到了攙扶著肖教授歸來的阿生,一個裝著蔬菜的塑料袋拎在他手裡。見到她,略帶倦容的阿生停下腳步,沒說話。

  “好吧……我承認我跟蹤過你。”顧七七搶先承認,她的確在之前的某個破曉,偷偷跟蹤過阿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不是為了查探什麼,僅僅因為,萬一金魚店關門,起碼她還有另一個可以尋找他的地方。

  阿生似笑非笑,一臉“我早知道你會幹這種事”的神情。

  “是七七啊。”肖教授也認識她,知道她每晚都去店裡找阿生,客氣地說:“來來,上樓去坐坐吧。”

  顧七七搖頭如搗蒜,目光一直放在阿生臉上,連聲說:“不用不用,金魚店好幾天沒開店了,所以我就來看看……怕你……怕你們有事。呃,既然沒事,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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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肖教授重感冒,我得照顧他,所以沒開店。來著是客,上去吧。”阿生扶著肖教授往前走,“反正你這個閒人有的是時間。”

  “切!”顧七七早已習慣了他的尖酸刻薄,抱著那顆一直在膨脹的好奇心,跟著他們上了樓。

  一屋子的書。櫃子上,桌子上,連床上都是。顧七七隨意一看,大多是心理學與神秘學相關的典籍與資料。

  肖教授歉意地收拾出一塊能坐的地方,說:“家裡亂,見笑了。”他們的家,的確亂,像鴿子籠一樣小。除了床跟桌椅,還有一個款式過時的大書櫃外,基本可以稱之為家徒四壁。大學教授的家,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呀。顧七七從前也遇到過同樣職業的人,不說豪宅名車,起碼也有一個寬敞舒適的居所,何至於潦倒至此。

  阿生若無其事地把菜放到廚房裡,顧七七站到廚房門口,探頭看他熟練地洗菜切菜。

  “你的眼睛真的有問題麼?”她看著他手裡的刀,飛快地切動出形狀均一的青筍片。

  “除了看我切菜,你還可以幫我收拾一下屋子。”他頭也不抬地說,“不然不給你飯吃。”

  “我可沒打算要在你家吃晚飯,哼。”顧七七轉身就走,以她的真實身份,哪裡敢在他們面前吃飯!

  顧七七走回客廳,肖教授似是去了洗手間,裡頭傳來他的咳嗽聲。她走到桌子前,百無聊賴地東看西看,正要坐下時,撞到了桌沿,肖教授給她倒的一杯水頓時從歪倒的杯裡撒了一桌,迅速浸濕了桌上的一堆資料。

  她趕忙抽起資料,慌亂地用手去擦桌子上的水,卻又因此把掩埋在資料堆裡的一本厚厚的黑皮冊子碰了下去,翻開著倒扣在地上。她忙俯身去拾,急急拍去冊子上的灰,繚亂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落在那張被文字與符號填得混亂的頁面上——

  4月28日,測試對象:阿生,年齡:15歲,性別:男,測試項目:氧化鉀藥理反應……

  “把那個放下!”一聲大喝,肖教授不知何時衝到她面前,一把搶下黑皮冊子,臉上是少有的怒氣和張惶,但旋即又放緩口氣,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意思是,你……你不能亂碰這些,這些都是有順序的,碰亂了很麻煩。”

  “對不起,肖教授,我無心的。”顧七七忙道歉,心中的疑惑卻像窗外的夜色一樣,漸漸濃重。

  她“婉拒”了阿生留她吃晚飯的好意,在他略帶不解的神情中,逃似地奔離了他們的家。

  測試對象……氧化鉀……這兩個詞鐵錘一樣敲擊著她的頭。雖然她沒讀多少書,但她起碼知道測試對象是什麼意思,也知道氧化鉀是可以致人類快速死亡的毒藥。

  肖教授並非醫學專業出身,只是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學裡的文學院副教授,同時對神秘學之類的也頗有研究。這樣一個文科出身的教授,怎麼會搞出什麼氧化鉀藥理反應?她突然覺得,自己有義務搞清楚這件事。為了阿生。看到“測試對象”四個字,她心驚肉跳。

  肖教授的家中,阿生擺著碗筷,其間,他看看大門,想著顧七七剛才火速逃離的背影,笑笑,轉回頭,對著裡屋若無其事地喊了一聲:“肖教授,吃飯了。”

  今天,所有去過小區附近的小廣場的居民們,都在議論一件怪事。一夜之間,廣場上平白無故多出三座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石像,真人般大小,年輕男性模樣,不說那眼耳鼻口雕的多麼傳神逼真,連那衣裳上的褶皺,都生動得像要飄起來似的。

  三座人像緊挨著花台,呈半躺在地的姿勢,個個張口瞪眼,一臉驚恐模樣,伸向半空中的雙手似在抵擋什麼的靠近,如果不是那一身貨真價實的石料,見者無不把它們看成三個活生生的男人,無不讚嘆雕刻師的鬼斧神工。

  不過,雖然工藝精湛,但誰會一夜間放這幾個玩意兒到這位置偏僻的小廣場上呢?雖然石像很有趣,但最終還是作為擾亂市容的違章佔道物品,被城管搬上車拉走了。

  黃昏下的小廣場,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晚飯後的人們繼續散步,繼續聊天,其中一些人繼續議論那三個石像,有人所說,那幾個石像看起來很面熟,很像住在鄰街的那幾個不務正業,成天偷雞摸狗的流氓。可這不可能啊,誰會吃飽了撐著,給那幾個人間垃圾塑像呢?

  鐘小魁目送著城管的車遠去,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赤碸叔,墨嵩叔,你們饒了我吧……我真幹不了那事,你們自己就可以搞定的,對不對?不需要拉上我的。”同時朝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的紅發男與黑髮男作揖討饒。

  赤碸撥開擋住自己視線的一縷紅發,鎖眉道:“王擔心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

  “既然已經確定了目標位置,那就不能再拖了。”墨嵩一把摳住鐘小魁的肩膀,“小子,這事只有你能辦得了。”

  “墨嵩叔,我連雞都沒殺過一隻!”鐘小魁可憐巴巴地仰望著這個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黑髮男人,顫聲道,“你們……你們一來卻要我去殺人!!拜託,我好歹包你們吃包你們住,還把那麼多遊戲的通關秘籍都無償奉獻給你們,你們放過我吧!!”

  “那不是人!”赤碸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你這麼說好像也不對,雖然它的確不是人,但它現在又的確是個人。”墨嵩撓著頭,說著一串繞口的話。

  “這個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重點是現在已經有人變成石像了!再不動手,肯定會有更多人遭殃,不盡快阻止的話,人界會亂掉的!”

  “我說的哪句不是重點了?你注意一下跟我說話的態度!”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爭論了半天,鐘小魁正要藉機逃跑時,他的肩膀被兩隻強有力的大手同時扳住,身旁二男對望一眼,由墨嵩向他宣佈:“總之是,王有命令,要你鐘小魁動手,將亡靈石捕回冥界,若遇對方頑抗,殺無赦!”

  “救命啊!我不要!我愛好和平!我……”

  “哼,真是黑白不分的笨蛋!看來還得好好教育你一番!”夕陽下,鐘小魁踢著腿,被赤碸與墨嵩架著離開。

  顧七七平生第一次玩跟蹤。跟蹤對象,肖教授。

  在去過他家做客之後的一週時間裡,晚上,她依然與阿生一道,守在金魚店裡談天說地,等候那些來買金魚的形形色色的顧客;白天,她放棄一切屬於自己的時間,悄悄埋伏在肖教授家附近,一旦他離開家去學校時,她便尾隨而行。

  她本想隱身去他家裡一探究竟,可想到阿生在家裡,便不敢輕舉妄動了,雖然他的眼睛不好使,但那縷從墨鏡後透出的視線,卻總讓她覺得,他能看到世間的一切,包括隱身的她,大概這就是做賊心虛。

  一連數天,肖教授沒有異常,從家出來,坐公車到學校,上課,工作。直到週末,正在收拾書本下班的他,接了一個電話,旋即變了臉色,連公文包都沒拿便匆匆跑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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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根據顧七七的觀察,肖教授是個絕對宅男,手機對他來說基本只是個擺設,很少有人打電話給他。也很少見到總是文質彬彬,低調謙和的他這麼慌亂地跑出去。

  她跟著他到了一處幽靜的咖啡屋。那裡,一個戴著眼鏡,身材微胖,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名牌襯衫的中年男人在等他。顧七七跟進去。

  對話的兩人,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場私密的談話中間,站著一個看不見的顧七七。

  “老肖,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還不明白,那個孩子對你意味著什麼?不,對全人類意味著什麼?”眼鏡男的身子一直在往前傾,神情很急迫。

  “這……我當然知道,只是我……”肖教授的眼睛一直不敢看對方,依然猶豫不決,“老同學,你知道的,那孩子把我當成父親一樣看待。”

  “從你跟我說那孩子的傷口會不藥而癒開始,我就知道,屬於我們的機會到了。”眼鏡男抓住肖教授的手腕,雙眼放出別樣的光,“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想想,他不但會自癒傷口,連喝下放有氰化鉀的粥都毫髮無損,而且你說過,他還能跟不屬於人類的物種溝通,老肖,這個孩子是人類史上的奇蹟!將他交給我們科研組的專家研究,一定會給人類發展帶來奇蹟般的貢獻!”

  “可……”肖教授仍在猶豫。

  “別可是了,難道你真想這麼碌碌無名地當一輩子三流大學的狗屁副教授?”眼鏡男似是怒了,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看那些跟我們同期的同學,要麼腰纏萬貫,在商界呼風喚雨,要麼就是名利雙收,學術界的泰斗,你再看看你自己,老肖,當年你才是我們班的班長,是最有才華,能力最高的一個,現在卻是最落魄的一個。我不信你不想改變這一切!阿生就是你的機會,唯一的機會。”

  肖教授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顫抖,手心滲出了密密的冷汗。

  “阿生的事,我已經跟科研組的人說了,只要你點頭,我們馬上就去帶他走。”眼鏡男幾乎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窮追不捨地“激勵”,“老肖,我們是在給勸人類服務,不要這麼感情用事。想想你站在諾貝爾領獎台上時的風光,你會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顧七七聽得毛骨悚然,科研組,研究對象,阿生是個活生生的人類,雖然他的確有些怪異,可他不是小白鼠,怎麼能說交出去研究就交出去?而且,這個眼鏡胖子,怎麼看都不像正人君子,一股熏人的銅臭味,在他的身周眼底,環繞不去。

  她希望肖教授斷然拒絕。阿生對他的悉心照顧,連她這個外人都能感同身受,何況是他本人。而且她一直覺得,肖教授不是壞人,他對阿生,應該如同阿生對他一般好。“好吧……”肖教授終於點了頭,“後天,後天我帶他去見你們。但,我有條件,整個研究過程裡,我必須在場。”

  “沒問題!”眼鏡男鬆了一口氣,大笑著拍了拍他薄薄的肩頭。這個時候,顧七七才有點明白,為什麼個個會一再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一種生存在一具皮囊下的生物。現在是剩下,可她覺得冷。

  從咖啡屋裡出來,肖教授沒有直接回家。他一直在外遊蕩到深夜,才往家走。

  顧七七一直跟在他身後,無數次想在這個男人面前露出本相,然後抓住他的肩膀問一聲:“你真要把阿生交給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真的只拿他當成研究對象?”

  小區外的廣場前,阿生獨自站在那裡,朝遠處張望,月色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孤獨的影子。

  “你怎麼在這裡?”肖教授快步走上去,佯作鎮定地問。

  “我看你這麼晚還沒回來,打你電話又沒人接,有些擔心,所以乾脆出來找找看。”阿生撓著頭。

  “哦……”肖教授尷尬地笑笑,“你眼鏡不好使,這裡路燈又壞了,以後這大半夜的,不要隨便跑出來了。我沒事的,只是今天學校有些忙。走吧,回家去。”

  二人剛要邁步,廣場的暗處冷不丁躥出三條人影。

  月光下,顧七七認出這三個人,是鄰街那幾個不學好的流氓。三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三個流氓手裡晃動,其中一把,直接指到了肖教授的鼻子下。

  目的當然只有一個,要錢。膽小的肖教授翻遍了口袋,只翻出二十七塊八毛。

  流氓之一抓過錢,一拳打在肖教授的臉上,罵道:“媽的,就這麼一點?!你這麼大個人了,就這點錢,丟人不丟人?”

  肖教授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嘴角滲出了血,支支吾吾地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流氓之二一腳踹在他身上,罵:“道歉有個屁用!銀行卡有沒有?拿出來!還有密碼!”

  “我……我沒有……”肖教授搖頭。伺候他的,自然又是一頓拳腳。阿生冷冷地看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說:“別打了,我有錢,你們跟我來。”說著,他舉起手,抓住了一直不曾摘下的墨鏡,慢慢取下。

  顧七七正要現身幫忙,身後卻嗖一下躥過一陣寒氣,一隻冷硬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摀住了她的嘴,在她尚來不及現身時,抓住了她,以一種不屬於人類的力量,迅速將她拖離此地。

  “你瘋了麼?”怒火中燒的顧無名一把將妹妹摜在了地上,指著她的鼻子斥責,“你嫌自己活得太長了?竟然跟那個傢伙廝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底細?”

  顧七七緊閉著嘴,不說話,她從未見過顧無名對自己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我不過離開一下子,你就離家出走,還惹到這種東西!”顧無名簡直想揍她一頓。

  “他……他又不是壞人!”顧七七終於開口,小聲反駁。

  “放屁!”顧無名一下子抓住妹妹的肩頭,將她從地上抓起來,厲聲道,“你知道那個阿生是什麼來歷?他是被鎖在冥界的惡魔,喝美杜莎的血長大的亡靈石!你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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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亡靈石?”顧七七有些眩暈,結巴這,“什麼……什麼亡靈石?”

  “早在神戰時期,希臘那地方出了個叫美杜莎的怪物,這個你是知道的,那個長著美人臉,卻滿頭蛇發的邪魔,但凡看到她眼睛的生物,會即刻變為石像。後來,當美杜莎的頭被斬掉時,她的血灑在一塊通身雪白的怪石頭上,千萬年間,這石頭有了靈性,修成了人身,還繼承了美杜莎那妖魔的本事,開始遊蕩世間害死不少無辜生靈,人稱‘亡靈石’。千年前,這廝遊蕩到中國,被鬼王鍾馗降伏,打回原形拘去冥界,封印在冥河之畔,永世不得踏入人界。”顧無名越說越是氣氛,“誰知道不久前,負責看管亡靈石的冥差貪杯誤事,加上時間已久,鍾馗當年貼在亡靈石身上的禁錮之符效力已弱,這冥差大意之間碰落了符咒,被這邪魔逃出了冥界。它化身成人,藏於民間,就是等你這樣的傻瓜自己撞上去,好將你變成石頭!”

  “你……聽誰說的?”顧七七的口氣裡沒有知道“真相”後的恐懼,反而充滿了對哥哥的質疑。

  “我三天前就到忘川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你身邊那些人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以我的本事,沒有查不到的消息。果然,竟被我知道那賣金魚的小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顧無名重重嘆了口氣,“七七,我必須排除任何會威脅到我唯一的親人的危險。冥界的人已經在找他了,相信不出兩天,這惡魔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顧七七不說話了,垂下頭,像被美杜莎的眼神籠罩的石頭。顧無名以為妹妹被嚇到了,或者在為她自己的魯莽後悔,拍拍她的頭,從她的背囊裡翻出那面納西瑟斯之鏡,展立在地上,又取了紙筆過來,問:“他說他的英文名叫什麼?”

  “Live……”顧七七回答。

  顧無名刷刷在紙上寫下了這個單詞:“你過來看看這個,看鏡子裡。”

  顧七七慢慢走過去,朝鏡子裡看去,那張被倒映在鏡子裡的紙,本是“Live”,可在鏡子中看去,卻是真真切切的——Evil。Evil,惡魔。

  “你看,這傢伙連起個名字,都喜歡玩這般的花招。”顧無名將紙揉成一團,“明明是個害人喪命的惡魔,偏偏要取個生機盎然的名字,真是諷刺。”

  “哥哥,肖教授很快會將他出賣給科研組……”顧七七突然冒出一句十萬八千里的話,好像完全忘記了剛才那些令人震驚的事實,她抓住顧無名的手,“我……我不能讓肖教授把阿生交出去的!”說罷,她轉身就跑。

  “你瘋了是不是?”顧無名死死地拽住她,“什麼肖教授不肖教授的,不管是他也好,冥界的人也好,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再敢和那廝有任何接觸,我便打斷你的腿!”話音剛落,顧無名突然由虛空中抽出一條黑光隱隱的鏈條,咔嚓一聲鎖在妹妹的右手腕上,另一端鎖在自己的腕上,憤然道:“你哪裡都別想去!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忘川,現在給我滾去睡覺!”

  “哥哥!你!”顧七七用力扯著手上的鏈子,哭叫著,“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睡覺,我要去找阿生,他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

  顧無名根本不理會妹妹,自顧自躺在沙發上,拿個靠枕壓在頭上,背過身呼呼大睡。

  掙扎無果的顧七七筋疲力盡地坐在窗下,看著窗外昏朦的夜色,阿生的臉在空中若隱若現,那個總愛諷刺自己,賣金魚的怪男生,他們在數個月夜下的輕快交談,那些從彼此心底最深處發出的笑聲,潮汐般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突然停止了一切撕扯鎖鏈的動作。

  顧無名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懶懶醒來,他本能地一扯那鎖鏈,卻只聽到一聲嘩啦啦的空響——鎖鏈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顧七七的影子。

  這鎖鏈是用妖精界最堅固的鐵岩製成,沒有他的鑰匙,無人能開。顧七七當然也不可以。他猛地跳起來,跑到窗口這邊一看,空空的鎖鏈旁,有一隻斷開的手掌,那雪白的骨頭,被陽光照得通透乾淨。

  “瘋了,這丫頭一定是瘋了!”顧無名將鎖鏈一扔,也像是瘋了般從窗口跳了出去。

  當我站在迎月山的山巔時,那輪暗黃色的月亮像個破洗臉盆似地掛在天邊,四周的樹林裡,暗湧著瘴氣般的霧。阿透那隻狐狸果然還沒有完全恢復元氣,這迎月山還是沒有神清氣爽起來。

  眼前這塊林間空地上,原本蔥蘢青翠的野花野草,被璀璨得東倒西歪,有些地方乾脆變成了禿子的腦袋,灰黑的泥土從地下翻起,慘不忍睹。

  在離我不太遠的樹林邊緣,斷了一隻手掌的顧七七扶著面容蒼白,虛弱無力的阿生,一張黑底紅字,在月色下發出火焰般光彩的符紙,端端貼在阿生的心口上,像長在他身上般牢固。二人靠坐在一棵老樹下,警惕地望著面前所有人。

  “裟欏姑姑!!”鐘小魁從赤碸旁邊躥出來,哭喪個臉躥到我身邊,看到救星般抓住我,連聲到,“你怎麼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不想殺人呢,真不想!那個傢伙,看起來怎麼都不像個壞人。”

  “別吵!”我示意這小子不許再說話,“姑姑我知道怎麼做。”

  “樹妖,這件事是冥界的家務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赤碸冷睨著我,又瞟了一眼我身邊的骷髏顧無名,“還有你,馬上帶你妹妹離開,剛才她用妖力策動詭霧擾亂我們追蹤方向的事,我們不與她計較。但若你們一再耽擱我們正事,別怪我們不客氣!”

  “喲,這次這事鬧得挺大呀,冥界的十殿閻君居然出動了兩個呢!”我呵呵一笑,嘖嘖道,“不過,殺人也要有個理由吧?雖然它是亡靈石,但你我都知道,從它離開冥界的那一刻起,它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類呢。不管他的來歷是什麼,只要他現在是一個人,你們就不可以隨便決定他的生死。還有,鐘小魁現在還是未成年人,你們好的不教,教他殺人?”

  “樹妖大人,這是王的命令,我們必須將亡靈石帶回冥界,回到他該去的地方。”墨嵩比赤碸懂禮貌些,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如您所說,亡靈石一旦踏入人界,就會變為真正的血肉之軀,除了鬼王鍾馗的後裔可以殺死亡靈石的肉身,將之打回原形帶回冥界,任何人都無法傷及他的性命。為了人界安危,將亡靈石封印回冥河,是身為鬼王的鐘小魁的責任。希望大人你不要阻撓。否則,王那裡,你也不好交代。”

  其實,墨嵩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阿生畢竟是用眼睛就能殺人的“危險品”,我對他,也沒有太多瞭解,加上我跟顧無名本來也沒有什麼交情,難道我真有必要為了他妹妹,為了阿生,跟那個彪悍的冥王唱對台戲?我好歹是個生意人,有些賬還是要算算的吧?!

  “喂……你不會是……”顧無名大概從我的沉默裡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苗頭,忙抓住我說,“你可是答應了我的呀!你……”

  “跟你哥哥走吧……你陪我到這裡,已經夠了。”那頭,阿生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對一直緊緊護著他的顧七七說,鐘小魁那張專門對付妖魔的鎮邪符雖不至於立刻要他的命,但會慢慢潰散他的元氣,痛苦不堪。

  “你不是惡魔,不該被這樣對待!”顧七七用少有的憤怒對在場的每一個人吼,“你們不公平!”

  “笨蛋,他們做的沒有錯。”阿生拉下她揮舞的拳頭,“當初,的確有不少人因我那一眼,變成了試圖。我的存在,一直被定義為惡魔與毀滅。鍾馗那個老東西用他的劍指著我的頭,問我為什麼要害那麼多人性命,我說,我只是想看看他們而已,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人類的一切,是我在希臘那塊荒無人煙的岩壁上看不到的,那麼有趣。我喜歡那個在村子裡最高的草垛上歌唱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采來鮮花給她,卻忘記了,我不能看她,我不能對這世界隨心所欲,哪怕只是看自己喜歡的人一眼……”

  這時,我突然想,以鍾馗那老鬼嫉惡如仇的直性子,若這塊亡靈石真是十惡不赦,他大可以用他那把斬妖除魔無往不利的鍾馗劍讓這石頭灰飛煙滅,何必只是毀去他的肉身,將他困在冥界?!

  “你……”顧七七垂下頭,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從你第一次出現案子我面前時,我便知道你不是人類,而是一隻骨妖。”他對著她笑,“其實,這副特製的墨鏡會擋住我的視線,當初你的猜測沒有錯,我差不多就是個瞎子。但我能從氣味辨別出妖怪的種類,甚至能聞出你們穿著什麼衣裳,從你們的言談間,我在腦中想想你們的模樣。我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做家事什麼的,這樣已經很好。如果我以前懂得用這種方式與這個世界相處,就不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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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一具沒有血肉的骷髏?”顧七七心下一驚。

  “對啊。”他強撐著壞笑,“一隻白森森的,沒皮沒肉的,難看的骷髏姑娘。”他頓了頓,“但我喜歡跟你說話,既然你那麼介意被我看穿真實容貌,我索性裝作不知道吧。這樣,你留在我身邊的時間也許會長一點。呵呵。”

  “你連我是骨妖都知道……那……那肖教授他……”顧七七想起了與他朝夕相處的肖教授,那個最終選擇出賣他的道貌岸然的男人。

  “剛剛離開冥界變為人類時,我很虛弱,是他在山中發現了我,帶我回家,照顧我。也發現了我身上的異常。他不是個壞人,只是有太多東西想要,卻又得不到。”他垂下腦袋,長長嘆了口氣,“其實,我打算成全他的。”

  “你知道他要把你交給科研組做實驗,你知道他想利用你賺取名利,你還要成全他?”顧七七的聲調瞬間拔高。

  他揚起嘴角:“我需要一個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哪怕是被利用。”他拍了拍顧七七冰涼的臉頰,“我希望自己是live,而不是evil,這念頭是有點傻,但我的確這麼希望過。只不過,我還是失敗了,那三個流氓,是我殺的,這個罪名我應當承擔。行了,你快跟你哥哥走吧。”

  “不走!只要我還在,誰都不能帶走你!”顧七七執拗地抱緊他,“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真正身份,還願意與我做朋友的人。”

  “赤碸叔叔……”鐘小魁蹭到他跟墨嵩身邊,“算了吧……我們就當沒見過他們好不好?那塊石頭不是戴著墨鏡麼,他不會那麼容易傷人……”

  “鐘小魁,你在胡說八道什麼?!”赤碸的臉就是一座縮水的南極冰山,怒道,“這樣一隻魔物,誰能保證將來他不會再要人性命?你身為鐘家後裔,除魔闢邪,護衛人界乃是家訓!你……”說話間,地下突然傳來一陣隆隆的響動,片刻,那冬瓜般圓胖的地游白老頭,從地底鑽了出來,一邊吐著口中的土,一邊揮舞著手裡的一個捲軸。

  “兩位閻君且慢動手,老朽今天是代表忘川市以及周邊百里內所有妖怪來替阿生求情的,你看,這是我們所有妖怪的簽名,我們都是阿生的顧客。他雖然是被稱為惡魔的亡靈石,可在我們與他相識的日子裡,他幹的每一件事,都是被我們感激萬年的大好事呢!”白老頭幾乎是滾到了赤碸面前,把手裡的捲軸打開,上頭密密麻麻全是妖怪們奇形怪狀的簽名,“他賣給我們的金魚,不是普通的魚,是他自冥河中帶來的幽夢魚,將這些魚兒放在枕邊,入睡的我們便可以看見那些永不能再見的親朋,那夢境如此逼真,一條魚兒,便是一個夢境,我白老頭與妻子死別多年,託了阿生的福,才可以在夢境中再續緣分。你們可知道,對我而言,那不是夢境,是我白老頭遺落多年的幸福。”

  白老頭噗通一聲跪下,磕頭:“聽說閻君奉冥王之命來緝拿阿生,我們懇請二位看在阿生雖是亡靈石,但已是為善不為惡的情面上,放他一條生路!”

  顧七七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單單賣金魚了。

  “呵呵,我在冥河的時候,比較無聊,沒事就跟河裡的魚玩玩,知道了幽夢魚的飼養方法,所以……”

  “別說了……”顧七七輕輕遮住了他的嘴,“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作為一個不會傷害別人,甚至可以幫助別人,一個與惡魔,與毀滅不相干的普通人,存在下去。你是Live,不是Evil,我知道。”

  阿生釋然一笑,出其不意地將她推開,說:“快走吧。謝謝你。你還欠我一個願望。我現在就要你跟你哥哥走!”

  “你看這……”墨嵩走到赤碸身邊,語氣似乎有所鬆動。

  “不可以!亡靈石必須被封印回冥界,這是王的命令!”赤碸斷然道,“你身為十殿閻君,腦子也不清楚了麼?!”

  “赤碸叔,你真是一點人情味都沒有!”鐘小魁不滿地哼了一聲,口裡唸唸有詞,手指一動,竟將阿生心口上的符紙給召了回來,扔在一旁,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我是不會再動手了,有本事你自己抓他走。”

  “你!”赤碸被這小子氣綠了臉。

  “我不會走的。”顧七七堅決地對阿生說,旋即她跪在地上,對顧無名喊道,“哥哥,我們的賭局,你輸了。阿生他知道我的模樣,依然與我做朋友。你要遵守諾言,讓我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

  “傻丫頭,你……”顧無名急得直跳腳,不顧一切朝顧七七跑去。到這個時候,我想,這筆賬我差不多已經算清楚了。我悄悄從頭上拔下一根頭髮,放在掌心,朝裡頭吹了口氣,低呵了聲:“去!”

  須臾間,無數碧綠如翡翠的光束從地底冒出,呈圓環狀將顧七七與阿生所在的位置圈在其中,強烈的光華刺得所有人幾乎都睜不開眼睛。

  龍捲風般的氣流裡,這些光華不斷擴散,轉眼包圍了整座迎月山,伴隨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所有的光束又在一個瞬間消失不見,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待眾人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山腳。顧七七與阿生的身影已然不見。

  赤碸拿下擋在眼前的手,怒斥我:“你幹了什麼好事?”我拍拍手,笑盈盈地說:“當年我初得人形之時,曾用我一根頭髮一口真氣,保住一片湖泊堤岸穩固,百年不澇。我的頭髮與真氣,是世上最堅固的封印,當年我道行尚淺時,便可穩固一片湖泊,如今我千年修為,給這迎月山下個封印,阻止不該進入的人進入,小菜一碟。赤碸,墨嵩,從此刻起,你們冥界之人,已不可再踏入迎月山一步。連你們的王都不可以。”

  赤碸臉色一變,不信邪地往前走,轉眼便被一張無形的電網似的玩意兒給彈了回來,狼狽地摔在地上。之後,任他使出怎樣的招數,就是無法突破這無形的阻擋。

  “行了,別白費力氣了。只要我活著,這結界就無法被突破。”我幸災樂禍地朝他擠眉弄眼。

  “你……我……”赤碸的臉,幾乎要與他的頭髮一樣紅了。

  “好啦,冥王那裡我會交代的。這次並非你們失職。”我拍了拍赤碸跟墨嵩的肩膀,打了個呵欠,打算離開。

  臨走時,鐘小魁跑上來,狡黠地朝我眨眨眼,說了聲:“裟欏姑姑,COOL!”

  “喂,不是說了有外人在的時候要叫我姐姐不要叫姑姑麼?!”我白了這小子一眼。

  “下次不會了!”鐘小魁吐了吐舌頭。

  “你啊!”我屈指彈了彈他的腦門,笑道,“你跟你親姑姑挺像的,將來,你一定會成為跟她一樣偉大的人。”

  “什麼?我親姑姑?還偉大?”鐘小魁不明所以。

  “因為你們,都心有善念。這對於鐘家的人來說,是相當重要的。”我朝他笑笑,也不管他滿臉的問號,轉身離開。

  對,我跟那鍾馗老鬼的後裔們很有淵源,鐘小魁的父母,姑姑,爺爺奶奶甚至曾祖父曾祖母,我都認識。不過,若要說起來,這鐘家人的故事又是另一個很長的傳奇了,今天太累,我懶得回憶,以後有機會再說他們一家子吧。

  我走得很快,但顧無名還是追了上來,拉住我不松手。

  “你這就走了?我妹妹他們呢?”他追問。

  “他們在迎月山上啊,在我的封印之內,會很安全。”我甩開他的手,那冰涼骨頭的觸感我很不喜歡,“還有,你還真會找援兵,你妹妹他們被困在山上,你誰都不找,偏偏要來找我,害得我……”

  “我聽說過,並且能在最快時間找到的,最有能力幫助我們的人,只有你一個。”顧無名有些心有餘悸,“還好拉德機。還好我聽說過你曾替水神子淼鞏固斷湖的事蹟,你知道嗎,你那一口真氣與一根頭髮,那斷湖到現在都沒有鬧過水災呢!”

  “好了好了,那些陳年舊事就不要再講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好吧,那個,雖然你的封印讓冥界的人拿他們沒辦法了,可對於他們來說,這不是變相囚禁麼?用自由換安全,不對頭吧?”他見我要走,趕緊擋到我面前。

  我停下步子,仰頭揶揄道:“現在你知道自由的重要性了?”

  “我一直都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客氣地說,“真正的自由,不是指你有多寬的空間可以行動,而是能有多少心情被瞭解。不被瞭解的人,哪怕身在浩瀚宇宙,也覺得寸步難行;被瞭解的人,就算身在方寸之地,心中也自有一片海闊天空。”

  顧無名不說話,看得出,他很茫然。

  “算了,你這個傻大個是不會明白的。”我搖頭,“總之是,你妹妹跟阿生,現在都很好就對了。我知道你疼你妹妹,但是你不要再去左右她的生活了,該幹嘛幹嘛去。就這樣,還有,別不打招呼就來我的店裡,我怕你嚇到我的客人!”

  “可是,那場賭局我不算輸啊,那個石頭不是人啊!”他垂頭喪氣地在我身後喊。

  “其實,是人不是人,不是看一層表皮,要看這裡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說完,駕起一朵雲霧,快速朝市區奔去。一整天不在店裡,不知道胖子跟瘦子會鬧出什麼亂子。

  我想,等阿生的傷好些之後,我會打開結界,讓他跟顧七七自行決定去向吧。或者,我應該再將他們強行關在結界裡多些時間,等我跟冥王那傢伙協商好對阿生的處置決定之後再說?

  再或者,能不能找個辦法,可以破除阿生那雙眼睛的魔力?應該可以吧。僅僅因為想看喜歡的人一眼,卻會因此害死對方,這種宿命不應該存在於這個和諧的社會。

  反正不管怎樣,我今天又管了一件閒事,這大熱的天,不留在店裡吃西瓜,跑來折騰一整天,還白白用去一口真氣,真是賠本生意。回去得好好檢討。

  月亮比剛才清亮多了,圓滿地掛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在空中悠閒穿行,迎月山離我越來越遠。今夜,這座山應該屬於另外兩個人,不對,是一個長成骨架模樣的姑娘,與一個擁有人類身體的男石頭。也許他們一直不能真正地相見,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嗯,這個夏夜,還不算太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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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浮生物語·九厥

  任何一本史書上,都沒有他們的名字。

  但是,他們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記住。

  因為,那是一群遵從了自己真心的意願,誠懇地揮灑生命的人。

  【楔子】

  鵝黃與幽黑交織出一地微暗燈光,我踩在上頭,如同在時間之河中緩行。

  九厥走在我前頭,湖藍色的頭髮映在四周光潔無瑕的玻璃展櫃上,似從最晴朗的天空摘了一片顏色嵌在裡頭,生動地貫穿於他專注的眼神裡。

  我跟他,第一次來西安,第一次踏足這座宏偉高大、容納千年故事的歷史博物館。

  九厥來秋遊,而我,是被他強制僱傭來的陪客,僱傭條件之一,一箱金條;條件之二,以後來我店裡喝酒必須付現金,且不得要求打折。

  走在這種將千秋萬世的紀念品彙集一堂的地方,我的感覺是有些奇怪的。展櫃裡那些如今被視為國寶的文物,在我走過的歲月裡,曾經只是被把玩於鼓掌之間、毫不起眼的玩意兒,因為被烙上了歷史的重印,它們的歸宿便輾轉到了這方小小的玻璃櫃裡,萬人敬仰,高不可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它們一般,被永久禁足在一個玻璃櫃裡?我心裡突然流過這樣一個怪念頭。但,我的怪念頭,再怪也不及九厥這老怪物。

  他在那個展櫃錢駐足了起碼十分鐘,然後轉過頭,指著櫃子裡的東西對我一笑:“送我這個當生日禮物吧!”

  那櫃子裡擺放的,是唐時“舞馬銜杯紋銀壺”,這酒壺,光潤柔軟,線條圓渾,上有鎏金蓮花蓋,側有純銀細鎖鏈,壺身兩面均刻有鎏金舞馬紋樣,逼真生動,真真一件巧奪天工的尤物。可是,對於見過奇珍異寶無數的我而言,這把酒壺,無任何特別之處。

  “你這老酒鬼要是想討個酒壺當生日禮物,我大方些,送你個Swarovski的限量版水晶酒瓶,這個沒有問題。”我抱著手臂站在他身後,挑眉道,“但是休想讓我扛上盜竊國家一級文物的罪名。”

  “我只要這個。”九厥執著地指著它,“你送我吧!”

  “有本事自己拿,我不當從犯。”我堅決拒絕,心下卻想,這老東西發哪門子神經,以他的修為,若想取這物事,根本易如反掌,為什麼偏偏要經我手。他嘆了口氣,失望地垂下手。我從未見過這樣總是一臉壞笑,永無正經的九厥,有此時此刻的摸樣,像個被抽取了精魄的木偶。

  “喂,你……不用這個樣子吧,如果你給我個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我於心不忍了,畢竟這傢伙當年也幫過我許多,雖然他的要求有些古怪,可我並不是辦不到。

  “哈,小樹妖,我逗你玩兒呢!”九厥突然轉過臉,閃電般變回了他的常態,嬉笑道,“它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抹故意想藏去的失落與流連。

  “走啦,吃飯去。”他扭頭就走。

  “你有心事。”我拽住他。

  “我要吃飯!”他撇下我,徑直朝博物館出口而去。

  我遠遠落在他後面,這老東西,永遠一副比誰都簡單,比誰都天真,比誰都容易看透的摸樣。可我知道,他是我所認識的傢伙裡,最難以洞穿的一個。他的心,想那一頭變態的湖藍色頭髮,迷夢般不可捕獲。

  認識他至今,千百年時間,他與我談天說地,縱古論今,卻從不提他的過往。我只在多年前的浮瓏山上,在他與另一人對弈的間隙,依稀聽到他似是一直在找一個人,卻尋之不獲……我追出去,出口處那方供遊客留言的地方,他剛剛扔下筆。

  翻開那本充斥著各色筆跡的留言簿,最後一頁,是他俊秀的筆跡——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前方,他的背影在秋風捲起的痕跡中,飄然而去。空氣裡,隱隱留下一曲他哼出的、我從未聽過的悠揚小調……

  【001】

  “妖孽!那裡逃!”

  “你這禿驢,追我三天三夜,腳力還真好!”

  “口出妄言!不收了你,貧僧當自絕於佛祖面前!”

  “嘻嘻,你資質愚鈍,心術不正,只怕佛祖也是不肯收你的!”

  “大膽!”

  夜色之下,山林之間,濛濛月光糾纏著山中的霧氣,所見皆是渾濁一片,只聽到其間有花木搖擺,落葉亂飛的動靜。只聽嗖嗖兩聲響,兩道人影,一青一白,自那片混沌中一躍而出,竟跳到了半空,在那片清淨月色下踏雲疾馳。

  “交出那物事,貧僧或可饒你不死!”白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捏訣,一手提著法杖,向前頭那奔逃之人怒斥。

  “你能鬥贏我再說!”月光點亮了一頭在夜風中翻飛的湖藍色髮絲,那張年輕的臉孔上,只見到不屑的譏笑。

  和尚更怒,一唸咒語,腳下雲朵飛得更快,眼見著便要追上那藍發後生。

  “死光頭,三天不吃不喝還跑這麼快……”藍發後生心知不妙,突然按低了雲頭,朝腳下深山紮了下去……

  【002】

  長安城的繁華,歷來與四季無關。穿梭於天子腳下的各色人物,馬匹貨車,不分時限地塞滿了每條街道。矗立兩旁的商舖民居,簡繁從容、各有千秋,用一家之主的大氣之態,注視著這些或土生土長,或遠道而來的人們。臉穿過小街窄巷、花間樹叢的風,都是穩重寬厚的。

  時值夏末,幾天的大雨已帶來些許秋涼,今天好不容易見了晴,一大清早起街上便行人如織,熱鬧之極。只是,滿街繁而不亂的好景緻被一陣風急雨驟的馬蹄聲撕得支離破碎。一匹皮毛如雪、碧眼炯炯的良駒,托著一位年輕的紫衫公子,從市集之上如電衝過。馬蹄之下,塵煙滾滾,帶起的氣浪不但掀翻了沿途那些輕飄飄的小攤兒,還連累了些倒霉蛋頭上的小帽,露出一片難為情的禿瓢。婦人們摟著被這陣勢嚇的哇哇大哭的幼兒,邊安慰邊衝著遠去的馬屁股大罵——

  “又是那禍胎吧?”

  “看那碧眼名駒便知是了,全長安也就這一匹而已。”

  “這混世魔王,全仗勢著他外公乃當朝高官,父親又是一方巨賈,胡來慣了,唉!”

  蘇秋池當然是聽不到這樣的評語的,因為沒有誰有這般的膽量。什麼“長安小魔王”、“無敵鬼見愁”之類的“美譽”,他絕非浪得虛名。

  “綠耳,再跑快些,不追到那臭小子,我蘇字便倒過來寫!”蘇秋池還嫌不夠快,用力拍拍愛馬的腦袋,離弦之箭般衝出了城西的延平門。

  長安城內,那臭小子是第一個在弄壞了他蘇秋池新買的酒壺之後,還賞他一句“你走路不帶眼麼?”的英雄。蘇秋池咬牙切齒,今天真晦氣,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去了揚州談生日,家中再無人管束,又遇到了這般好天氣,加上古煌齋的老闆又將那絕世無雙的舞馬銜杯紋銀壺半賣半送給了他,本該是一天的暢快得意,誰料剛一出古煌齋大門,就被那騎著棗紅大馬的華服公子撞了個四腳朝天,那小子非但不下馬道歉賠償,還臭罵他一句,揚長而去。蘇秋池幾時受過這樣的窩囊氣,自然是跳上他的坐騎朝那華服公子遁去的方向猛追,但一直追到了這翠微山腳,竟連背影都不見了。

  蘇秋池勒停了馬,四下探看,卻只見滿山光彩瀲灩,花盛草茂,除了他跟綠耳,還有啾啾飛鳥之外,竟看不到別的活物了。蘇秋池在山中亂轉了半響,直沿著那曲折山路到了半山腰,除了花草山石,一無所獲,再往上走,那山路越發窄險了,起碼通過已不可能,只能步行。此刻,夕陽見沉,山風漸冷,一股從背脊上躥過的寒意讓他生了歸意。

  “呸!算你小子走了狗屎運,沒被本公子抓到!”蘇秋池裹了裹衣裳,憤憤啐了一口,“但願老天長眼,讓豺狼虎豹拿了你做了晚餐!”

  山路兩側的密林中,隨著光線的漸黯,發出的怪聲越來越多,彷彿隨時都會衝出一群野獸似的。蘇秋池吞了吞口水,趕緊掉轉馬頭,朝來路奔去。

  不巧,他迷路了。他明明記得是從左邊的岔路上來,那路旁還有一塊顏色暗紅的嶙峋怪石,可原路返回後,卻發現眼前不是山外的一馬平川,而是一片深霧繚繞的紫竹林,蒼白與冷紫糾纏期間,風動竹枝,交錯相擊,簌簌聲不絕,似有萬千毒蛇齊齊吐信。

  蘇秋池素來貪杯,但天地有眼,他今天滴酒未沾,沒有頭暈錯路的可能,看著這片不期而遇,裡外都透著古怪的竹林,連綠耳都遲疑著不肯再往前邁蹄。渾身不自在的蘇秋池正欲掉轉馬頭,投向竹林的目光,卻自霧氣轉移時所生的間隙裡,發現了異常——層層疊疊的紫竹之後,那黑梭梭的泥地上,躺了個人,月白色的衣裳在一片深色中,想梔子花瓣落進污泥,尤為顯目。

  一陣不屬於綠耳的馬嘶聲,從竹林裡傳出,待那霧氣又移開了些,蘇秋池方發現,在那人影的不遠處停著一匹眼熟的棗紅馬。白衫,紅馬……蘇秋池神色驟變,霎時忘了一切不妥,策馬闖進了竹林之中,直奔那林中之人而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2
六八

  【003】

  果真是他!

  蘇秋池瞪著懷中那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想著被他撞壞的酒壺,本該有滿腹火氣騰起,可是這小子的模樣,惹他細細打量起來。懷中之人,十六七的年紀,身上那件月白綾羅袍上以銀線修成鸞銜瑞雲圖,再以紫金玉帶繫於腰間,手工精細非常,一頭黑髮用八寶瓔珞冠齊齊束起,面藏半開花朵之鮮靈,雪膚猶勝絲帛之細膩,劍眉秀目,唇如涂膏。雖是一身英氣打扮,可身量未免嬌小了些,壓在蘇秋池臂彎裡的重量,著實輕飄。蘇秋池心中嘀咕,這小子一眼便知是個含了金湯匙入世的敗家子,怎會平白無故暈倒在這裡?

  正狐疑著,冷不丁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挨了一記,一個小石子兒蹦跳著彈開了去。蘇秋池摀住後腦勺,四下一張望,除了他二人,加上紅白二馬,再無他物。

  咚!又是一記。惡作劇般打在他的頭上。“誰?!”蘇秋池大怒,起身大罵,“哪個不長眼地敢戲弄你蘇爺爺!”

  “喂喂!上面上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蘇秋池頭頂傳來。他猛一抬頭,竟見半空中飄著個跟地上那小子一模一樣的傢伙,模樣身形,穿著打扮,毫無二致。

  這……孿生兄弟?但這念頭很快排除,只因蘇秋池清楚看見,空中之人竟是沒有雙腳的,膝蓋之下,只是一團蛇尾狀的半透明雲霧。

  “媽呀!鬼啊!!”蘇秋池怪叫一聲,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不准暈過去!”空中之人急急大喊,連勝罵道,“虧你還是七尺男兒,竟這般膽小如鼠,你見哪隻鬼穿得這麼體面!我看你既不長眼又不長腦,活該甩了你那破酒壺!”

  蘇秋池被這麼一罵,噌一下跳起來,指著空中那人吼:“有膽你再講一次!”

  “百次我也講得!”那人毫不示弱,俏臉漲得通紅。蘇秋池挽起袖子,眼看就想上去揍人。

  “哎,不長眼的,你先別衝動!”看他的模樣,那少年忙朝他擺擺手,講語氣也放緩了些,“私人恩怨稍後再論,若你當得起男子漢大丈夫,當救人於危難才是。你……你能不能幫我回到身體裡?我不是鬼,只是魂魄出了竅。如今我無法操縱自己的行動,回不去肉身裡。”

  魂魄出竅這種事,蘇秋池只是聽說,未曾親見,如今看到個現成的,他怒歸怒,稀奇還是有的。他撓著下巴,看著躺在地上那個,又看看空中那個,半響,突然幸災樂禍地拍起掌來,大笑:“甚好甚好!我就說你這臭小子必不得善報。哈哈,如今可好,一分為二,有趣有趣呀!”

  那少年的魂魄見他不但沒有救援之心,還手舞足蹈如猴子,本要發作,但轉眼也笑了,道:“你若不幫我倒也無妨。只是,若沒有我替你指引,只怕你一生一世也出不了這紫竹林。”

  “放屁!”蘇秋池白他一眼,指著身後道,“我一條直路闖進來,連個彎都沒有,哪有來得回不得的道理。既然你這麼講,恕我不奉陪了,您老慢慢飄著吧。告辭!”說罷,他轉身上馬,正要驅遣綠耳朝來路而去,卻赫然發覺,來時的那條直路,不知何時竟生生消失了,代之以搖擺不止的叢叢紫竹,將退路封得嚴嚴實實。

  那些直愣愣的傻竹子居然像極了偷雞得逞的小賊,一根根在那裡奸笑。

  蘇秋池狠揉眼睛,所見依舊,不是幻覺。這分明是赤裸裸的要數!他拽著綠耳,亂轉數圈,那些紫竹枝幹堅硬,排列密實,竟一跳出路都沒有。

  “你搞得鬼!”蘇秋池氣急敗壞回到原地,指著那少年跳腳大罵,“你自己不齊全了,還想拉我陪葬!你個歹毒貨!快說,怎麼才能出這片破竹林!”

  “先助我回到肉身。”

  “先說怎麼出去!”

  “你先幫我,否則我倆生不同衾死同穴!”

  “你!”

  “不信就試試看!”

  討價還價的最終結果是,蘇秋池照著對方的吩咐,將他的肉身背起,再照他的指揮,不斷變幻方向與步態,在那些彷彿會動的竹子間快行閃穿。

  “跑快些!你怎的跟個老太婆一樣!”旁邊的魂魄,一直與自己的肉身保持著三尺距離,不斷望天,不斷催促。

  蘇秋池越發窩火,還不及還嘴,又被對方搶了先,說:“你最好不要惱,若不趕在頭頂的竹葉封住竹林前找到我要的東西,你我怕是真要做一對鬼兄弟了。”

  在四周越發劇烈的沙沙聲下,蘇秋池下意識地一抬頭,赫然發現,頂上那些交疊的竹葉,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猛長,像一群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迅速蠶食著天空。光線,因為竹葉的詭異填充,越加黯淡。他們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不用多久,這些突然長出的竹葉,就能像個蓋子一般,密實地將他們徹底封在林子裡。

  “怎會這樣?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蘇秋池再顧不得抱怨發火,雙腳如輪地在竹林裡穿梭。

  【004】

  論逃跑,蘇秋池也是長安城中一等一的高手。一路狂奔了不知多久,從兩支交纏的紫竹間剛一穿出,便覺眼前一亮,一陣沁人心脾的威風,帶著些許濕潤的溫度撲在他臉上,耳畔亦傳來嘩嘩的流水聲——一片山間的開闊地出現在面前,峻茂的山石樹林將一塊呈橢圓形的水潭圍繞其間,水紋蕩漾,碧如翡翠,一條不太雄偉的瀑布,銀鏈子似地掛於半空,雪白的顏色,居然將本已入暮的天色都染得清亮起來,幾隻從未見過的大鳥,托著長長的五彩尾翼,時不時從空中滑翔而過。蘇秋池哪裡想到,這小小竹林之中,竟藏了這麼一塊洞天福地。

  “呆子,快快去將那錦囊拿來!”華服公子突然指著左前方那堆亂石間露出的一片紅色道,“裡頭有一枚七警響箭,將之放出!快!”

  蘇秋池忙照做。但見那響箭直衝天際,在空中次第爆裂出七種不同顏色的花朵,蘇秋池問:“求援?!這就是你說的走出竹林的方法?”

  “不然如何?”對方一攤手,“難不成你以為我能帶你出去?”

  “你不一直是這個意思麼!!”蘇秋池暴跳。

  “我略曉一些玄門之術,只知這竹林本不應該存在於這個空間,且這裡的每根竹子每塊石頭,都是照伏羲先天八卦陣所設,一旦闖入,沒有高人指引,只能困死在裡頭。我的本事,只能到引你退回我先前所走的原路,找到響箭求援。”華服公子比他淡定太多,雙眼望天,“但願餓死前,他們能找到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2
六九

  蘇秋池一聽什麼“空間”什麼“伏羲先天八卦”,腦子頓時炸了鍋。

  “坐著等吧。沒準等會兒還得勞你背我呢。”華服公子指了指旁邊的大青石,“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老子叫什麼關你屁事!”蘇秋池一屁股坐下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不過告訴你也無妨,蘇秋池,人稱長安小霸王,哼!”

  “在下李淮,長安人士。”公子大大方方自我介紹,“如此,我們就算是認識了,多少也算患難之交,之前如有得罪,請莫放在心裡。今日我本事出外踏青,卻沒想到誤入此地,還連累了蘇公子,委實非我本意。”

  這廝好歹講了幾句人話,蘇秋池的火氣降了不少,板著臉問:“你如何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還搞得魂魄出竅?”

  “唉,我自翠微山上下來,見這竹林新奇有趣,便進來看看一路走到了水潭便,見潭水清澈可愛,便喝了幾口,眼見此地也沒有其他,便原路返回,誰知走著走著便不對勁了,天旋地轉、身如火燒,之後便沒了知覺,醒來後便成了這個樣子,還弄丟了裝了響箭的錦囊。且我發現,我的魂魄無法離開肉身十尺範圍,幸而有你闖入,否則以我如今的形態……唉!”李淮懊喪道,“早知如此,便好好留在宮裡……不,留在家裡不出來了。”

  “呸!你個倒霉貨色!”蘇秋池口裡雖罵,心下也覺詭異,這地方難不成被施了妖法?

  此時,一隻五彩鳥污染自空中落下,停在緊鄰潭水邊,兩塊呈對望之姿的大石之間,婉轉鳴唱。再看那兩塊石頭,皆有一人高,通身如玉剔透,隱隱有藍光滲出,煞是好看。

  蘇秋池被這鳥兒與石頭吸引住,快不走上前去想看個仔細。可走近一看,蘇秋池以自己把玩古董玉器多年的經驗,斷定這只是兩塊普通的石頭而已,不過在石頭頂部棋盤般光滑的面上,卻有一堆竹葉,且被擺出個人形的模樣,兩個竹葉人形,各佔一塊怪石,分明有對峙之勢。

  “這是什麼呀?”蘇秋池看得奇怪,隨便挑了右邊石頭上的竹葉人,順手拿起它的“右胳膊”,湊到眼前一看,不就是一片貨真價實的竹葉麼,誰這般無聊擺成這樣?

  正納悶,卻不料一股白氣突自那缺了條“胳膊”的竹葉小人身上猛噴出來,伴著一聲“可恨!”的怒吼,一個白袍和尚竟兀自從那白氣中現了出來,左手捂著右邊肩頭,對蘇秋池怒目相向。和尚對面的石頭上,那另一個竹葉小人身上竟也同時出現了相同的狀況,一個男子的身影自白氣裡裊裊而現……蘇秋池大叫一聲,狼狽跌坐在地上,指著石頭上那兩個憑空出現的人物,驚得說不出話來。

  “妖孽,今日算你好狗運!下次必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了!”那和尚朝對面的男人恨恨道,旋即再瞪了蘇秋池一眼,口中唸唸有詞,將身體化了一陣青煙,化入空中。

  “不論輪迴幾世,還是死性不改。”那男子搖搖頭,一抖身上的青袍,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你……”蘇秋池不確定眼前這男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視線裡只有那一片湖藍色的頭髮,以及那張乾淨溫潤、精緻如玉的面龐。這男人若是人類,這等好模樣,不說男人,只怕是女人都要妒忌的。

  “蘇公子勿怕。”藍發男人禮貌地朝蘇秋池伸出手,笑道,“快快起來,今日真要好好感謝你與李公子,若非你們從旁相助壞了那禿驢的陣法,只怕我今日難逃一劫。”

  “你……”蘇秋池傻望這對方,只覺這男人的目光裡只有友善,不見危險,他由著他將自己拽起來,略回過神來後,他旋即跳開到一旁,大聲呵斥:“你是什麼東西?”

  男人笑笑,朝蘇秋池揖手:“在下九厥。山野村夫一名。”蘇秋池好生詫異,“你怎知道我姓蘇?”

  “我聽到你們說話。不如先助李公子脫困吧。”九厥朝在那頭焦急張望的李淮走了過去,那傢伙因為被肉身所縛,不能跟從蘇秋池走到兩石之間,正急的煙燻火燎。

  蘇秋池與李淮都覺得九厥並沒有做什麼,只不過將手指浸在潭水裡,再就著這手指在李淮的額頭畫了兩畫,又將剩下的水珠彈到李淮的魂魄之上,躍去空中拉住李淮魂魄的手,朝那肉身中一帶,不過須臾,那死了般沒聲息的肉身便一口氣回轉了過來,活鮮鮮地跳起來,驚喜地捏著自己的手腳,喊著:“大好大好!活了活了!”

  “這潭水不是凡人可飲得的。”九厥望了那碧潭一眼,笑,“此潭名曰無憂,凡人直接喝下這潭水會魂魄離體,若不得解救,便只得在此做一世孤魂了。”

  蘇秋池與李淮聽的一頭冷汗,李淮嘀咕:“名字倒是好聽得很,無憂……”

  “人間煩惱皆自這一身臭皮囊,拋卻這枷鎖,抽出魂魄,看事情便通透許多,自然萬事無憂。”九厥哈哈一笑,一轉話題,“若二位信得過在下並非壞人,請隨去寒舍略作歇息,我還有些陳年佳釀,可作款客之用。”他的目光看向那瀑布後頭的山林,熱情邀約。

  “去去!我去!”一聽說有酒喝,蘇秋池腹中酒蟲即刻歡呼不止,哪裡還顧別的。李淮鄙視了蘇秋池一眼,罵了聲“酒鬼”,倒也沒有反對九厥的邀請。實話是,這一日來遭遇到的詭事,已搞得自己精疲力竭,此刻若有個地方歇息一番,喝幾杯小酒,確是再好不過。三人沿著無憂潭,隨九厥朝瀑布後的山中而去。

  “那廝講,這竹林本不該在這個空間,你跟那和尚又是怎麼到這裡的?你們怎麼從竹葉小人裡鑽出來?”

  “這些,不如到了舍下,再一一講與蘇公子聽。”

  “你名字怎麼那麼奇怪,九厥?有姓九的麼?你哥哥是不是叫八厥?”

  “……”

  “蘇秋池,你再多講一句話,我李淮發誓,必將你扔進潭中餵魚!”

  “臭小子閉嘴,要不是有我,你現在還在竹林那邊當孤魂呢!”

  “我回去必要砍了你的頭!”

  “你翻臉真比娘們兒還快!剛說與我是患難之交,現在又要砍我的頭。告訴你,我外公乃當朝宰相,誰砍誰還是未知數。還有你弄壞了我八百兩銀子買來的酒壺,賠!”

  “誰讓你這呆頭鵝擋了我的路?沒踩死你已是我格外開恩了。”

  一路上,蘇秋池與李淮處處針鋒相對,生冤家死對頭,將四周本是寧馨悠遠的清淨之氣破壞得乾乾淨淨。

  看著這兩位不消停的年輕公子,九厥只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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