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浮生物語·夜蝶
【楔子】
他的落腳點,位於整個月城的最高處,一座用廢棄金屬堆積而成的高塔,在渾圓金黃的滿月下閃爍著刀鋒縱橫時才有的,凌亂的光。
躺在塔底的一塊殘缺的廣告牌上,有人用鮮紅如血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誰也看不明白的單詞,字體誇張而碩大,夜色也搶不去它的醒目。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那顆緩慢跳動的心臟,在等待一場宿命。
今天凌晨,他去拜會了一個老友。那個女人,不,女妖,大約是他畢生唯一的朋友。
他們有三百年,還是五百年沒有見面了吧。她還是老樣子,風情萬種、嬉笑怒罵,在一條小巷裡開了家甜品店,對兩個看起來蠢蠢的幫工呼呼喝喝,一副鉛華洗盡大隱於市、天下憂患與我無關的悠然模樣。
誰能料想,在曾經的某段歲月的某個傍晚,他們二人在呵氣成冰的墨山之巔,那塊半是冰棱半是火焰的黃泉湖上,合力對付一頭食人無數的雙頭赤鰭蚺。
彼時的她,長發雪劍,翻手為雨,覆掌成風,矯捷如豹,那頭碩大而危險的怪物,口吐紅信,在殘陽下翻騰嘯叫,掀起的水浪遮了半壁天空。
他看著她的劍,在淡金的光線下舞出美麗而鎮定的軌跡,精準地刺進了赤鱗蚺的咽喉。
當這頭龐然大物的屍體重重落入湖水中時,它湛藍的鮮血,迅速瀰漫了整個湖面,如同倒映出一片最罕有的藍天。
“你是我見過的,最狠的妖怪。”他望了她一眼,一刀割開了赤鱗蚺的背脊,從裡頭抽出一條拇指般粗細的“線”,繞成幾圈,放進口袋。
她捧起地上的雪,細細擦拭著自己的劍,微笑:“彼此彼此。”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臨走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
在這天之前,他的生命裡,沒有“朋友”這個詞。
“如果你請我吃頓好的,再送我一箱金條的話……”她起身,聳聳肩,朝他吐舌頭,“我可以考慮。”
以後的日子,他跟她成了朋友。雖然不常見面,即便見面,也不過是一場快意江湖的大醉,醉了的他,看醉了的她大笑大鬧,最後,癱坐在地上,靠在他膝上睡去。
他知道,自己跟她是不一樣的。她劍鋒上的狠絕,僅僅為了保護那些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但,他的刀卻不一樣,雖然它擁有同樣的力量。
有那麼一天,他去找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交給她。
“替我保管吧!”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看著手裡的東西,沉默了許久,說:“你要想清楚,你可能沒有機會找我取回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便宜你了。”他朝她眨眨眼,轉身,走得無牽無掛。
幾百年時光,時而慢如滴水,時而白駒過隙,半點不由人。
昨天,他坐在她的“不停”裡,平靜地喝著她給他沏的那杯很苦很苦的茶,說:“你都不問我來取回那東西的緣由嗎?”
“我只問你打算給我多少保管費。”她一挑眉。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他笑了。
她沒回話,看著他深吸了口氣,上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良久沒有鬆開。
離開時,他回頭:“如果明天我來找你,我們大醉一場?”
“這得看你給我多少金條再說。”她衝他吐舌頭。
站在大門口,她目送他遠去的背影,總是神采飛揚的眉梢漸漸染上一層隱憂——我一定會同你大醉一場,就像許多個從前的日子一樣。只要你明天,平安出現在我面前。
她在心裡,這麼跟自己說。
【001】
要找到枯月並不太難。他不是在睡覺,就是在酒吧裡。他點上一杯酒,卻從來不喝,懶懶從午後坐到日暮,並在這段時間裡閱讀完畢一本書。有時是本時尚雜誌,有時是Lorca的詩集,有時只是一本無聊的小說或者漫畫。
他總是選擇靠窗的位置,把窗簾拉上一半,讓外頭的陽光照進來,卻不會觸及自己。窩在鬆軟的沙發裡,他舉著書本,半眯著細長的、有一對紫色眸子的眼睛,深粟色的頭髮柔軟地貼在額際,跟諸多享受閒暇時光的普通人沒有區別。越是頂級的賞金殺手,日常生活越簡單。當那個女人找到他時,他照例只問了三個問題:“時間?地點?人物?”在枯月看來,當殺手跟寫作文沒什麼區別,最重要的,只有這三個要素,別的,他不關心。
這麼多年,死在他手裡的妖怪不計其數,換來的報酬也不計其數,大多數都被他花掉了,在世界各地買房子,公寓,別墅,普通民宅,就像孩子買糖果一樣。只不過,他從不去住這些房子,只是任它們擺在那裡,在歲月裡積攢灰塵。
“在拿到那個盒子之後,殺了他。”黑絨寬邊帽下,只露出女人半張臉孔,那張好看的嘴唇,塗著豔麗的口紅,把一整袋鑽石推到他面前,“這是一半報酬。”
地點:月城,SWORD區。
時間:三個月內。
人物:靳飛羽
PS:解決目標人物前,取得其手中桃木雕花盒,需完好無損。(費用另計。)
枯月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草草寫下了這幾句。
“殺那些妖怪的時候,你會不會難過?”女人微微抬起頭,露出纖細秀挺翹的鼻子,以及嘴角深邃的笑容。
“僱傭我去殺它們的時候,你們會不會難過?”他反問。
“呵呵。”女人啜了一口杯裡的lafite,“你為什麼要當殺手?”
“我會按時交貨。”他也不看她,在手指間翻動的書頁嘩嘩作響。
女人笑笑,摸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好吧,這杯酒我請你。等你的好消息。”
他點點頭,聽著她的高跟鞋踩過地面的聲音,漸漸消失。她坐過的位置,留下一縷淡淡的,特別的味道,纏繞在空氣裡,落進晶亮的酒杯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