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奇幻】浮生物語 作者:裟欏雙樹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27:1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1457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3
七〇

  【005】

  五更天,大明宮,勤政殿,燭影暗搖,萬籟俱寂。侍候在殿外的兩個小太監攏著手,時不時打個呵欠。

  她早已習慣在這樣的時間與環境中,專心批閱奏章。除了兩個小太監,別人一概撤下,連燭火都只留一盞。

  硃砂御筆,字字珠璣,本該一國之君的分內事,她的丈夫卻以風疾頭痛之名,將這變了相的天下萬事,交到她手中。他說,這是夫妻的默契,與信任。

  直到她關上最後一本奏章,面前那一隻垂頭垂手,不敢作聲的僧人,才小心翼翼地自暗處挪出了一步。

  “皇后娘娘,只差一步。只待貧僧元氣恢復,定從那妖孽手中取到那寶物。”竹林裡那白袍和尚,誠惶誠恐。他眼前這女人已近中年,姿容卻比年輕時更見嫵媚,只是眉眼間暗藏的,卻是萬千男子猶不及的威儀與英氣。一身素紗衣的她,高高挽起的發髻上只閒閒別了一隻九色琉璃鳳釵,燭影打在上頭,黑髮美釵,流光溢彩。這般的打扮,令她在如此渾濁的夜色中,也一枝獨秀。

  “端頤公主可還安好?”她將奏章摞好,看也不看那和尚一眼。

  “這……”和尚頭上冒了冷汗,“原本已該如娘娘所願,只是,只是半途殺出一個混小子,破壞了貧僧的全盤計畫……皇后放心,不出一月,貧僧必將完成娘娘的懿旨。一定拿回三生醒夢書,以及……公主性命!”

  “哀家真不知該獎你還是罰你。”她略一抬眼,望著和尚道,“你還是不夠聰明。罷了,公主之事哀家已另有打算。”她略一停頓,眼神驟然犀利,“不過,那三生醒夢書……一月為限,若不能辦妥,法師亦有成死屍的危險。”

  “是是,貧僧遵娘娘懿旨!”和尚擦著額頭的冷汗。

  “退下罷。”她微一揚手。和尚如蒙大赦,起身退回了暗處,一陣青煙漫過,再無人影。

  月色下的太液池,荷香悠然,蓮開處處,一池碧水悠悠蕩蕩,那水聲,像母親唱給孩子的搖籃曲,溫柔嬌弱。

  她躺在舒適的床鋪上,熏香的氣味四處流散。

  “好聽麼?這水聲。”有人從那層層簾幕外走來,步履輕盈,一步便是一朵蓮花。

  “誰?!”她自床上坐起,撩開帳子,旋即冷笑,“王皇后,又是你!”

  “哀家不過是來問問,這太液池裡的水聲,是否一如當年你唱給女兒聽的那首。”來人停住了腳步,隔著一層紗帳與她笑談。她的胸上頓如針刺,卻仍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媚娘,當年你為從我手中奪走皇后之位,不惜親手毀掉自己的親女兒,如今,我告訴你,她回來了,她掌心的梅花印真美!她會替我,替所有葬身於你野心之下的亡魂,向你討回一切!哈哈哈。”紗帳外,笑聲淒然。

  “沒有誰有資格向我討要一切!”她想起身,卻無法動彈。

  “神可以!”紗帳外的人得意地宣告。

  “我會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她淡然,卻字字如鐵。

  一股寒意自胸中湧起,她猛地睜開了眼。她仍好好躺著,高床暖枕,只是背脊上汗濕了一片。層層紗帳依然低垂,除了帳外的宮女太監,再無他人。她坐起,疲憊不堪地撐住額頭。根本數不清這麼些年來,她究竟重複了這個夢境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在糾結於心中的寒氣裡醒來,真要邁到比神更高的位置,那些事才會被永遠踩在腳下,不被記起麼?她問了自己很多次,答案都是——是。

  沒有誰可以破壞她的規矩。她要的不是鳳釵,是龍袍。對,事實一定就是這樣的。她要完成一件事,可現在,還缺那一點信心。

  【006】

  原來,神仙就是長他那個樣子的。

  蘇秋池至今也不太相信自己見到了活的神仙,雖然那傢伙做自我介紹時,很坦誠。凡人又怎能在眨眼間,將一杯白水變成佳釀呢?如果是妖術,天下有長得這般乾淨剔透的妖怪麼?不過,只要能從他那裡討來好酒,就算他是妖怪也沒有關係——蘇秋池對於九厥的認知,在短短的時間內,輾轉,成型,定論。

  他與李淮,在九厥位居翠微山紫竹林無憂潭外的竹屋裡,明明只逗留了幾個時辰,為何返回家中時,家人們個個痛哭流涕地湧上來,說他已失蹤了整整三日,家中早已報了官,他外公更是遣了一隊精兵壯丁滿長安找他。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蘇秋池只能朝這句話上想像,當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在翠微山中的奇遇,只說自己遊山玩水,忘了時間。

  這個傍晚,蘇秋池少見地沒有出門花天酒地,只握著那隻精巧絕倫的舞馬銜杯紋銀壺,托著下巴,呆坐在臥房窗下。這酒壺,本被李淮那一撞,扯壞了連著壺蓋的鏈子,但,經過九厥隨手的幾下襬弄,居然完好如初。那天,九厥往這壺裡倒了半壺他自己釀的酒,那滋味,真真比皇帝賜的極品御釀還醇厚百倍。如今,酒已盡,香還在,可見九厥說的,怕是真話。

  九厥說,他乃天界釀酒仙官。因職責所在,常要下人界尋找可供釀酒的好原料,那和尚與他有私怨,趁他這次下凡之機,欲搶奪他手中的一件東西,兩人糾斗三天三夜,他落了下風,只得引和尚進了紫竹林,以竹葉為替身遁了形跡,誰知那和尚仍不罷休,也以同樣的陣法,將身魂放入竹葉,入了另一端空間,窮追不捨。二人正在凡人不可見的虛無之空中鬥得難分難解時,虧得被李淮引來的蘇秋池誤打誤撞,破了那和尚的替身,這才替他解了圍。那和尚遭此一擊,傷了元氣,起碼一個月才可恢復。

  在九厥的竹屋裡,蘇秋池與李淮聽了他這一席話,被弄得糊裡糊塗,繼而又被九厥稀里糊塗地送出了紫竹林,安然回到了一馬平川的翠微山外。

  蘇秋池記得,他上馬回望,九厥還在不遠處朝他們微笑擺手,再回頭,那片懾人心魄的湖藍頭髮,已不知去向,好像那剛剛衝自己揮手而笑的人,只是個幻影。李淮的神情,與蘇秋池如出一轍,只是比他更顯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紫竹林,無憂潭,九厥,這一切竟像個夢一般不真實。想到這兒,蘇秋池突然握緊了酒壺,從身上摸出了一個小小錦囊,看看,猛然起身,衝出了房門。

  錦囊是臨別時,九厥分贈與他和李淮的,裡頭裝了一隻竹葉編成的蜻蜓與一個方口小瓷瓶。他說,他怕被打擾,所以居住的紫竹林,按伏羲先天八卦陣設了結界,將這片竹林與正常的空間錯隔開來,他們的誤入,不過是機緣巧合,若想再次造訪他,只要入山之後,將無憂潭的水灑到竹蜻蜓上,這蜻蜓便會替他們引路。

  匆匆進了翠微山,蘇秋池照九厥所說,打開瓷瓶,灑水於竹蜻蜓上,眨眼間,竹蜻蜓便如活的一般振翅飛起,朝山林深處而去。

  【007】

  九厥的竹屋裡,有人比蘇秋池早到,正與九厥把酒對飲,相談甚歡。

  “你你你……”蘇秋池風疾雨驟地衝進去,一手指著李淮,一手抓過桌上的酒壺,用力一搖,旋即跺腳道,“你們居然把酒都喝光了!在我缺席的時候!”

  他的抓狂模樣,嚇得那引路的竹蜻蜓一溜煙地飛出了窗外,差點撞到窗框上。李淮倒鎮定自若地舉著杯子,故意微微一笑:“蘇公子從來就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缺席也無所謂。”

  蘇秋池作勢要去揍他,被九厥笑著攔下,說:“寒舍別的沒有,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蘇公子大可放心。”聽了這話,蘇秋池臉上即刻多雲轉晴,笑嘻嘻地對九厥道:“好神仙,那就趕緊多多地拿出來吧!”

  “上輩子你必是淹死在酒缸裡的貨色。”李淮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放下酒杯,“這裡的酒,被你這山豬一般的粗人喝了,都是浪費!”

  “姓李的,不要以為長得好看就不挨打!”蘇秋池幾時被人這樣奚落過,火冒三丈地衝上去,一拳朝李淮的面門擊去。誰料李淮神獸極是利落,閃身一避的當口右手已然捏住了蘇秋池的右腕,一用力蘇秋池便真如山豬般嚎叫起來,乾脆整個人撲倒在李淮身上,兩人在地上滾爬廝打,拳來腳往,一身好衣裳被塵土染得烏七八糟,煞是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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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九厥也不勸架,反倒是抱著酒壺退到一旁,指著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對冤孽!我這小屋,許多年不曾這麼熱鬧了。”

  那兩人打來打去見沒人勸架,反而無趣了,各自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蘇秋池黑著一隻眼圈,俊生生的臉上印上一枚鞋印,捂著烏青的嘴角吼道:“你個潑皮猴子!沒聽過打人不打臉麼!這樣毀我,我還如何去萬花樓混!”

  “你當真是山豬變的!竟還用上了牙!早晚將你宰了做臘肉!”李淮吸溜著被蘇秋池打紅的鼻頭,舉著右胳膊,上頭清楚印著一排牙印,恨恨地罵。

  “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災樂禍。直到他覺察到蘇秋池跟李淮齊齊投向他的憤怒眼神裡,有了一致對外的默契時,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這個嘛……俗話講,不打不相識。俗話還講,今生冤家,來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們也算有緣了。”

  “夫妻?!”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同時朝對方大力啐了一口,“呸!”

  “我無斷袖之癖。”

  “我無龍陽之好。”

  九厥笑眯眯地看著這對不約而同的冤家,“很默契。”

  “喂,今天我來不是聽你講這些喪氣話的。”蘇秋池再無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趕緊拿上十壇八罈好酒來!不然,神仙我也不買賬,燒了你的小破屋,哼!”

  話音剛落,便有個十歲左右的垂髻小兒,端著一壺酒走進屋來,一身乾淨利落的白布衫上,印著黑色花紋,神態安詳,眼有慧光,看上去似與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

  九厥向二人介紹道,“我家書僮,蘭亭。”蘭亭朝二人微一頷首,也不多說話,放下酒壺,側立一旁。

  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壺口漏出,聞者無不垂涎。蘇秋池顧不得滿臉傷,撲上去揭開壺蓋便要往嘴裡倒。可是,一滴都沒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壺用力搖了搖,確是聽到有酒蕩漾的聲音,閉一隻眼朝裡窺看,滿的,可是再往嘴裡倒,酒壺分明又空了。李淮奪過酒壺,卻也跟蘇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

  “今後若想隨意暢飲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規矩的。”九厥狡黠地拿過酒壺,“之前請你們喝酒,算為感謝你們救我之恩。從這壺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

  “你要收多少銀子?”蘇秋池反應很快。自打他嘗了九厥的手藝,別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興趣,為了此等美酒,給再多錢他也願意。李淮將他推到一旁,只說:“他給多少,我給雙倍!”

  “你們果真同仇敵愾呢。”九厥故作為難地攤攤手,“我的規矩是,每個人賦詩一首,若我看得滿意,從今以後,美酒任君飲。”

  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又異口同聲道:“給銀子行不?”

  “不行。”九厥搖頭,“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

  蘇秋池此生最不擅長的便是吟詩作對,在那邊抓耳撓腮的李淮,估計也是跟他同樣的貨色吧。美酒當前,蘇秋池將腹內僅有的文采翻來覆去倒騰了半響,終於憋了一句——千里循香來。這廂的李淮,抓掉了一把頭髮,接了一句——笑對酒中影。

  “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無功無過,中庸中庸。”蘇秋池與李淮臊紅了臉,只恨平日裡不聽先生的話,多學點文字功夫。

  “蘭亭,你來填上後兩句。”他對蘭亭招手。

  蘭亭從旁取了筆墨,鋪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寫下——“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金枝搖玉葉,巾幗斗鬚眉。”

  見了這最後一句,李淮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慌張。

  “哈哈,這打油詩也算勉強。”九厥笑著舉起那張宣紙,摸摸蘭亭的頭,“也罷,算他們過關吧。”

  蘭亭咧嘴一笑,點頭。蘇秋池瞥了一眼蘭亭寫下的詩句,對古玩字畫頗有心得的她,只覺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變化,既有浮雲之飄逸,又見游龍之矯健,回轉旋繞,從容自若,若非親眼見到,他絕不相信此手筆竟出自一個十歲小兒之手。

  “這……這……你字寫得真好!”蘇秋池千言萬語,終是化成了一句。蘭亭衝他笑,並不說話。

  李淮對書法雖不精通,可也覺得這幅字氣勢出眾,不似凡品,也向蘭亭豎起了大拇指,問:“蘭亭,你這一手好書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

  “我如何教得了他。”九厥忙澄清,“蘭亭的本事,渾然天成。”也對,他九厥不是天上的神仙麼,能當神仙的書僮,自然也不能是普通人。

  一番折騰後,幾人圍桌而坐,蘭亭端上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酒香菜熱,幾人就著窗外斜陽,聽著歸鳥鳴唱,舉箸彈杯,暢所欲言。如願以償的蘇秋池在喝光了三壺酒之後,醉眼迷濛地望著九厥,傻問:“你真是……什什麼釀酒仙官?”

  “你真是個娘們兒!人家都說了自己是神仙,你還問!”酒量不濟的李淮,搖搖晃晃推了他一把,口齒不清地靠在他身上,慢慢滑在了地上,抱著蘇秋池的腿當枕頭。

  “喂……我覺得九厥很眼熟呢……你也很眼熟……你們是不是欠過我很多錢?”蘇秋池戳著李淮的腦袋,“你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秀氣……力氣比我還大……我覺得我們好像啊!”

  “放屁!誰跟你像了……你那麼醜!九厥比較好看……”李淮捶了他一拳。

  九厥含笑看著這兩隻醉貓,搖搖頭,逐一將他們扶入裡間的床鋪上,蓋好被子,吹滅燈燭,輕聲關上房門。

  【008】

  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從空中遺漏下來的幾束淡淡光彩,細緻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與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籬前,幾樹桂花正開放在它們最好的時刻,幽香入腑,惹人流連。

  院子裡沒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樹就地而坐,身下一張蘆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點點,一壺酒擺在面前點滴未動。他半眯著眼看遠方,儘管遠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

  “主人,可有心事?”桂樹旁,蘭亭小小的身影自虛空中走出,嘴沒動,卻清清楚楚地講著話,稚嫩的聲音就像空氣的一部分。

  “都說了幾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記性這般差,難怪這麼長時間,修為沒有半點長進,初見你時,是個孩童,現在還是個孩童。”

  蘭亭不屑地撇撇嘴,說:“修為高低,對我也沒什麼區別。倒是你,中秋快到,如願在即,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總覺有些不妥,又講不出是哪裡。”九厥仰起頭,吸索著空氣裡的香味,笑道,“我真是個不太中用的神仙。”

  “你救過很多人,包括我!哪裡沒用了!”蘭亭不高興了。

  “呵呵。”九厥睜開眼,岔開話題,“你若是修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

  蘭亭垂下頭,捏著手指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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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那三戒和尚與我本事宿敵,自他與我皆在天界時,便有舊怨,他貶下凡後,世世與我為敵,今世最是難纏。上次被蘇秋池壞了大事,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九厥彈了彈他的腦門,“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隨時會來找麻煩。”

  “他不是你的對手。”蘭亭仔細想了許久,這麼說。

  “對手並非三戒和尚。”九厥嘆息,“是皇后武氏。”

  “不過一介女流。”

  “雖為女兒身,卻是不愛脂粉愛乾坤。他比十個三戒和尚還難對付。”九厥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拍拍蘭亭的頭,“不過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直到我不能保護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慮。”

  “我就在這兒睡。”蘭亭一屁股坐到了蘆席上,緊挨著九厥躺下來,極像一直依賴主人的貓,“這樣比較安心。”說完,他眼巴巴地望著九厥手裡的酒壺,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點麼?就一點……太香了!”

  九厥笑笑,翻手變了個杯子,淺淺倒了一層酒,遞給他,說:“下不為例。”

  美酒落肚,不多時,蘭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體就小一圈,最後,化作一幅攤開的捲軸,卷首四字——蘭亭集序。最後的最後,這捲軸的中間,竟漸漸凸起一個光球,呼吸般輕微顫動,一本書,自光球裡顯現出來,光華散去,之間那泛黃的封面上,有兩個字——醒夢。

  涼風吹過,翻起了書頁,卻見那封面之下空空蕩蕩,整本書只餘一頁。九厥見狀,放下飲了一般的酒,脫下外頭的袍子,蓋在那書上,搖頭道:“沒見過像你這般不長進的妖怪,沾幾滴酒都會現出本相。”

  是,蘭亭是一本書。三戒和尚要這本書,武後要這本書,之前的千百年間,想要這本書的人如過江之鯽。

  三生醒夢書,遙見萬年事。蘭亭,準確說,它應該是一直長成書本模樣的妖怪。從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時間,花在替求助於它的人觀看所謂的“命輪”,也就是命運的運轉上頭;另一半時間,花在從一個又一個心術不正的歹人手裡逃命上頭。坊間傳說,將三生醒夢書化作灰,泡成水,飲下之後便成天下無雙的先知者,能預知未來,操縱命運。可事實是,就算吃了它,預知命運的本事也不會轉移到對方身上。這不負責任的偽消息害苦了這只妖怪。

  三百年前,九厥從雲頂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殺的蘭亭,得知這只笨頭笨腦的書妖,總是陷入不懷好意的追捕裡。東晉年間,它被一個道士死追不放,要將它拿去化了配丹藥,正逃命時,見山野之地有個醉酒的老書生,正揮毫潑墨,它索性將自己的原身藏進了老書生的筆下之卷。沒想到,那王姓老兒才高八斗,儼然文曲轉世,一身清凜之氣,竟將它的妖氣驅得一乾二淨,之後,再無人能憑它的氣味找到它的下落。於是,千古流傳的《蘭亭集序》成了一隻妖怪的棲身所,沾了這名作的光,它臉修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雖只是幼童狀,它也頗滿足,不僅如此,竟還有了滿腹詩書氣,臉名字都乾脆改作了蘭亭。後來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貪杯,醉倒林間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後,它視他為主人,隨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書僮,安樂生活至今。

  九厥很瞭解蘭亭,他最大的優點是好心腸,最大的弱點也是好心腸。面對那些一臉愁苦,向他求問自己未來如何的人們,他總是有求必應,將他們的求問的答案一一告知。殊不知,他每解答一個人的問題,就會燒去一頁。

  燒完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了。九厥提醒過它。本自空中來,當自空中去。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悲悲慼戚的人,若些許犧牲,能改變他們的未來,也值得。蘭亭這麼回他。

  它畢竟只是一本書,哪怕稱了妖怪,心裡也只有那方正乾淨的念頭。可是,知曉未來,洞悉命運,真的有意思?這是九厥暗自想了多年的問題。但,他要承認的現實是,蘭亭身上的一頁,曾是為他而燃盡的。

  兩百年前,他問過蘭亭一個問題——我要何時才能找到他?蘭亭的答案是——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009】

  蘇府裡的人,都以為自家公子中了邪,自打前些日子去古煌齋買了個酒壺回來後,嗜酒如命的她,家裡的酒再不見他碰半滴,古玩店萬花樓之類的地方也再不見他的蹤影。常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的他,有天夜裡居然抱了一本詩集,在燈下研讀半天。而且,他經常早飯都不好好吃玩便一溜煙跑出門去,歸來時人是清醒的,身上卻總瀰漫著一股好聞的酒香。

  蘇秋池一直認定,吸引他一次次往紫竹林裡跑的,只是九厥這個未確定身份的神仙釀製的酒。李淮也是這麼想的。一次誤入,一壺美酒,連起三個本無交集的人。天高雲闊,日暖山翠,在九厥世外桃源一般的住處,終日酒香繚繞,時不時還傳出悠揚笛聲。

  有時是在竹屋裡,燒起一個小爐,將蘭亭弄來的山珍放在裡頭溫溫熱熱地煮,三個人慢吃小酌,蘇秋池與李淮總打筷子仗,永不相讓,九厥便趁他們鬧騰之時,撿最大最鮮的野菌吃,蘭亭總是不吃飯,只站在一旁嗤嗤地笑;有時是在外頭的院子裡,在地上鋪開一方蘆席,杯碗盤碟,隨性擺開,幾人根本不講什麼禮數儀態,或坐或躺,連筷子都不用了,抓起香噴噴的滷牛肉直接往嘴裡放,怎麼自在怎麼做,心無世俗,行無拘束,在看似無狀的笑鬧中,說古時聖人,論今日市井,天下奇聞,妙趣橫生。說道興致高昂時,蘇秋池還會倒在地上蹬腿大笑,連鞋子甩出去都不知道。

  此處樂,不思蜀。蘇秋池與李淮雖然誰都不曾講這話,神態眼神中卻寫得明明白白。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九厥的酒,似乎也喜歡九厥這個人。次數多了,蘇秋池與李淮再看彼此,好像都不似從前那般敵意濃濃了。雖然他們仍然斗嘴不休,雖然李淮依然幹那在地上挖個洞騙蘇秋池掉進去的把戲,雖然蘇秋池也幹那偷偷往李淮的酒壺裡倒進半罐鹽的勾當,但這一切似乎都變作了一種樂趣。

  曾有那麼一個傍晚,酒過三巡,遠處夕陽正好,一抹燦燦的金色,像海波似地層層起伏,用嘴緩慢悠遠的手筆,將眼前的山水放進綺麗如畫的線條裡。九厥取過他的竹笛,懶懶倚靠於桂樹的樹幹,藍發靈動,衣袂輕揚,薄唇微啟,一支青翠竹笛,飄出人間最美妙的樂章。蘇秋池文采爾爾,卻還粗通音律,讓蘭亭從屋裡取出九厥的古琴,盤腿坐好,置琴膝上,借三分醉意,撩動琴弦,替九厥的笛聲唱和,一笛一琴,相得益彰。那李淮聽得心動,起身到了院落中央,踩著節拍,翩翩起舞,步如花開,袖似雲水,眼波流轉中,搖蕩這微醺的風情,一顰一笑間,恍如仙子臨世,哪裡還有半分男兒氣。

  笛琴諧奏,美人起舞,這三個人,不知不覺構出了世間最優美的畫面。蘭亭趴在窗前,嚴重只有窗外那難得一見的美好之景,他的筆,在紙上快速移動。

  若時光無法停留,就把這只屬於他們三人的美好,留在畫中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3
七三

  【010】

  今天,清晨的小雨直到午後才停住,沒有眼光的翠微山,到處都是灰與白。

  李淮已有五天不曾來過了,蘇秋池口裡說著那潑猴不來才好,好酒都被他糟蹋,眼睛卻不住地朝竹屋外頭瞟。

  “不見那原價,反而不習慣了吧。”九厥輕易看穿了他,“這就對了。你若為那廝擔心,才是好的。”

  “胡說八道!我擔心一個大男人作什麼!”蘇秋池白他一眼。

  “這裡沒有別人,不必再裝了。”九厥呵呵一笑,“自那夕陽一舞之後,你若還看不出那李淮是雄是雌,那便真是頭不長眼的山豬了。”

  “我……”蘇秋池臉一紅,旋即梗起脖子道,“知道那廝是女人又如何?蘇大公子平生見過的美人比吃的飯還多,那種姿色平平脾氣又壞的男人婆哪輪得到我擔心!”

  口是心非不一定是女人的專利,男人也有份。自那個傍晚,蘇秋池恍覺出李淮的真實性別後,前後這麼一回想,心裡竟隱隱湧起一股不可言表的感覺,說是愛慕,不像,哪有人會愛上一個萍水相逢來歷不明,又愛與自己作對的虎姑婆;說是欣賞,更不像,那傢伙身上哪有半分過人之處?可,他就是覺得,他們兩個應該在一起。與李淮相處的時間越長,這感覺越明顯。實在奇怪。

  “閒著也是閒著,我替那陸槐卜上一卦吧。”九厥不再反駁他,讓蘭亭取了龜殼銅錢出來,搖動幾下,龜殼裡德銅錢叮噹當滾落在桌上。

  “怎樣?那廝該不是掉進河裡被沖走了吧?”蘇秋池瞪著那三枚正反不一的銅錢,脫口而出。

  “正正應了您老吉言。”九厥略略一望,將銅錢收起,“大凶。”蘇秋池一時無言。

  “走!”他一把拽起蘇秋池,“找她去!”

  “你知道她在哪裡?她的名字多半都是假的!”

  “我是神仙!”蘇秋池一直被他拽上了天,眼見著朵朵白雲在腳下飛馳,他嚇得閉上了眼睛。

  蘭亭抬頭望著那匆匆飛走的兩人,將端在手裡還未來得及上桌的小菜放回廚房,長長嘆了口氣,滿面憂色地隱入了暗處……

  【011】

  蘇秋池從沒想過,自己是以穿牆這種方式,首次蒞臨皇宮。

  朱釵羅衣,環珮丁玲,一頭如雲秀髮梳成精美娟秀的發髻,正坐在銅鏡前發愣的李淮,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人,嚇得打翻了胭脂盒。

  “你們……”李淮詫異地摀住嘴,指著九厥與蘇秋池說不出話來。聽到裡頭有異響,緊閉的門外即刻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急促的敲門聲:“公主殿下!發生何事了!”

  李淮穩了穩神,厲聲呵斥道:“鬼叫什麼!不小心碎了一盒胭脂,退下!”外頭很快沒了聲息。

  “你們怎麼找到這裡?”李淮轉過身,壓低聲音問。

  “不要問一個神仙這種問題。”九厥照例給她一個不正經的笑臉。

  “你你你……”蘇秋池張大了嘴,圍著李淮轉了足有十圈,“你竟是當朝公主?”

  見身份已不可掩藏,李淮仰起頭,故作不屑地說:“對!大唐端頤公主,姓李名准。以後你最好小心些,否則怎麼掉腦袋都不知道!”

  李淮……李准……一點之差,雲泥之別。九厥環顧四周,冷笑道:“外頭那些人,怕不是為了伺候你吧?”

  “監視。”李准望著四周緊閉的門窗,苦笑,“你既是無所不知的神仙,該知道此處已被徹底封死,有進無出。”

  “他們為什麼將你軟禁起來?”蘇秋池突覺事態嚴重,“你是當今公主呢!”

  “五日前,武後下了懿旨,要我和親突厥。出嫁前,我不得離開宮門半步。”李准面無表情,與那曾經嬉笑怒罵刁蠻頑皮的“李淮”判若兩人,“朝廷收到消息,東突厥二十四酋恐有反心,西突厥語吐蕃來往甚密,前狼後虎,大唐邊境,危機重重。”

  “蠻夷滋事,與你有何關係!”蘇秋池急問。

  “當年文成公主和親吐蕃,換來兩邊交好,邊境安穩。如今,怕是要我也擔此重任吧。”李準把玩著衣裙上的玉珮,冷笑。

  “我雖美度多少史書,也知道文成公主不過是宗室女,並非真正皇裔,而你身為堂堂公主,你娘就是皇后,怎捨得下此旨意!”蘇秋池不信有母親會將女兒往火坑推。

  李准抬頭,鎮定地說:“我並非皇上與皇后的血脈。勝負本是皇上近身侍衛,官拜懷化將軍。十年前,秋狩之時,我父親自一條怪蟒扣下,救了不自量力的皇帝一命,可他自己卻葬身蟒腹。皇帝念先父死得慘烈,在生時又精忠正直,再念我娘早逝,孤女無依,遂破例收我為義女,賜國姓,封端頤公主。自我入宮起,武後初時尚待我如親女,可自從見過我掌心的梅花印記後,她態度大變,不再與我親近,我每長一歲,她看我的眼神便陰冷一份。個中緣由,我至今也不明白。總之,現在大好時機在眼前,她正好藉機拔掉我這眼中釘吧。”說罷,李准攤開右手掌,掌心上,五點細細的硃砂痣剛好排成一朵嬌豔的梅花。

  “這女人有病!”蘇秋池惱了,“莫非她是妒忌這花兒好看?!”

  藉機端詳了那梅花印一番,淡淡道:“武後還是昭儀時,為奪皇后之位,曾親手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親女,之後嫁禍給王皇后,終令大怒的李治廢了王皇后。從此,武後平步青雲,權傾天下。我聽說,那位早夭的小公主,右掌心便有一朵梅花硃砂印。”說道這兒,他看向李准,“你也倒霉,如此湊巧之事被你攤上。對於死去的親女,武後一直有個重重的心結。你憑空入了宮,武後再一見你的梅花印,加上你本是武將之女,性格剛毅,不守禮數,她必以為你是上天派來向她尋仇的妖孽。以武後的狠辣,能留你到現在,已是你福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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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九厥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點醒夢中人。李准銀牙緊咬,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荒唐!”蘇秋池暗罵。

  “隨我走吧。”九厥朝她伸出手,“皇宮不是你的地方。”

  “不行。”李准搖頭,看著蘇秋池道,“我若逃了,蘇家必被治個欺君之罪,滿門抄斬。他外公也會被牽連。”

  “你昏頭了麼?”蘇秋池瞪大了眼睛,“誰知道我來過?我可是跟著這個神仙穿牆進來的!”

  “我聽一些老宮女講,皇后身邊有一妖僧,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只要你來過我身邊,他便能從任何凡人看不到的蛛絲馬跡中知道你的身份。”李准深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擠出個揶揄的笑容,“雖然我與你這呆子沒有什麼交情,你還總惹我生厭,但,若因我害你們全家不得善終,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你們快走吧。”她將九厥與蘇秋池往外推,“今後定有機會再與你們把酒言歡,弄樂起舞。”

  “少廢話!”九厥少見地露了怒氣,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抓住蘇秋池,“都跟我走!”

  拉扯中,九厥的手觸到李准右腕的翡翠鐲,不禁皺了皺眉頭,旋即又歸於平靜,拉住二人穿牆出宮而去。

  【012】

  九厥沒有帶他們回紫竹林,更加沒有飛去任何一個天遠地遠的地方避難,他們就在長安城水桶巷的民居里住了下來。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形跡。離敵人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九厥這麼說。

  蘇秋池始終還是擔心李准說的話,怕給家人惹來麻煩,沒敢馬上回蘇府,打算過些時日,確定沒有什麼風吹草動後再回家。蘭亭也跟了過來,細心照顧他們的起居。

  蝸居於水桶巷的第三天,喬裝外出透氣的李准與蘇秋池,發現長安城裡多了許多自邊境逃回的難民,個個疲憊不堪,傷痕纍纍,那些婦人懷中的幼兒,個個骨瘦如柴,有些還斷了手腳,淒哭不止。李准與蘇秋池看的憋悶,將身上所有音量都給了他們後,二人一路無言,鬱鬱返回。

  不多時,東突厥二十四酋叛亂的消息,傳遍了長安,邊關戰火四起。再傳來的,竟是唐軍節節敗退的戰報。情勢危急,朝廷再征重兵,皇帝遵武後之建議,率三十萬大軍,反擊東突厥。

  今天,中秋佳節。儘管邊塞戰火熊熊,長安城仍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這個晚上,他們聽說了兩個消息——第一,裴行儉大軍將於明日發兵突厥。第二,皇帝派了大隊人馬,包圍了蘇府,以及蘇秋池外公所在的宰相府,說是在這兩處發現了突厥奸細。

  蘭亭做了一大桌子佳餚,九厥替李准與蘇秋池斟酒,這對冤家,這餐飯卻吃的異乎尋常地安靜,一言不發。

  九厥也很沉默,潦草喝了幾杯酒後,道:“中秋佳節,總該有些節日慶祝。我替你們準備了一台皮影戲,出來看看吧。看完之後,你們要做什麼,請便。”

  蘇秋池與李准放下碗筷,愣愣地看他。

  外頭的院落,早已置好了布幕,兩個皮影匠人整理著箱子裡那些薄如蟬翼的人偶物事,兩個專管奏樂的正擺弄著二胡與豎笛。

  這齣戲,蘇秋池與李淮從前都未看過。講的內容也倒新鮮——天界中,有位專管釀酒的仙童,只因失手誤殺了那偷仙酒喝的雪狸貓,招致那畜生的主人,專管天界四門進出的守固星君的報復。這守固星君,仗勢乃天后胞弟,終日遊手好閒,性格乖僻,心術不正,為了給他養的狸貓出氣,竟背著天界眾仙,將這本自妖怪修成的仙童打回原形不說,還欲將之投入丹爐中毀個徹底,幸而被路過的鎮守北方天門的大力金甲神阻止。這金甲神神職低微,且最好杯中之物,平素沒有幾個朋友,但那仙童知他秉性忠耿正直,雖然魯莽,卻有善心,於是常分一些仙酒與他解饞,一來二去,算成莫逆。金甲神將守固星君的罪行稟告於天帝,天帝大怒,但念及天后顏面,只罰他的小舅子閉門思過。仙童雖是避過一劫,金甲神卻沒那般的運氣。就在一個中秋之夜,金甲神又醉了酒,正在天門下酣睡時,守固星君伺機而出,竟將他推下凡間,入六道輪迴不說,還施法將金甲神的元靈劈成兩半,誓要這礙眼之人永世不得返回天庭。後來罪行敗露,天帝不顧天后懇求,將守固星君逐入輪迴,再不得踏足天界半步。而那元靈被分成陰陽兩半的金甲神,亦轉世為一男一女,流落紅塵,世世循環。那仙童則苦心修煉多年,待到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釀酒仙官時,他以尋釀酒原料之名,於塵世中尋找金甲神轉生的一對男女。但,只因金甲神是意外墜入凡間,身上沒有墮天印,要找到他,實非易事。那仙官千百年來,都在人間兜兜轉轉,他知道,只要在九百九十年後的中秋,尋到金甲神轉世的一對男女,從他們身上取出陰陽各半的元靈,合二為一,金甲神便可回歸天界,重掌神職。

  這場皮影,在那仙官在一座名叫“翠微”的山裡偶遇的一對男女時,結束。

  遣退了皮影戲班,四方的院落裡,只餘九厥與蘇秋池、李准三人,還有空中那一彎鐮刀般細利的月亮。蘇秋池與李准呆呆看著剛剛那布幕所在的位置,彷彿那場皮影還在繼續。

  “真的麼?”他們二人,又一次異口同聲。

  “我用了近千年時間,賭窩能找到你們。”九厥的藍發,在夜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華,“可見,我贏了。”

  “這……哪裡會有這般的事情……”李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看著蘇秋池,“我與他,各是天神的一半元靈?”

  九厥點頭,說:“隨我回天庭復職吧,大力金甲神。”說罷,便朝他們伸出手去。

  “等等!”蘇秋池突然擋開他的手,像踩了毒蛇似地跳到一旁,“我沒打算過跟你回什麼天庭。”九厥一怔。

  “我不知道什麼金甲神,我只知道我叫蘇秋池,我爹與外公,還有我蘇家上下幾百口,現在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這必是武後搞的鬼。我不可能不管他們的死活,跟你上什麼破天庭當什麼破神仙!”蘇秋池從未用這麼嚴肅而慎重的口吻說過話,“我今夜一直在想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救我家人與水火。別的,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李准第一次用佩服的眼光看著蘇秋池,開口道:“不管那戲裡說的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過去與將來對我都不重要。過去已成既定,多想無益,將來尚未發生,多想也無無益,我看重的,只是我的現在。我能把握的,也是現在。過去的我,將來的我,都不及現在的我。九厥,你的好意,心領了。”她朝他明媚一笑,“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確定自己要去做什麼。如果可以,我們能不能當那場皮影戲,只是一場皮影戲?”

  “過去的我,將來的我,都不及現在的我……”九厥喃喃重複著李准的話。

  李准與蘇秋池,生平終於有了真正的默契,對望一眼,毫不猶豫地朝大門走去。這時,蘭亭突然現了身,手裡捧著兩杯酒,擋在他二人面前。

  “小鬼,餞別酒麼?”蘇秋池一挑眉。

  “以後好好服侍你家主人,他是個好人。或者好神仙。”李准對著蘭亭附耳,說罷兩人端起了那兩杯倒映著夜色的美酒。然而,九厥一個箭步上來,打翻了他們的酒杯,二人正錯愕,他背過身朝屋裡走去,只對他們扔了一個字:“走!”

  天漸微明時,蘭亭站在燭火熄去的房間裡,望著那立在窗前的高挑身影,問:“只要他二人一死,金甲神的元靈便能脫離而去,你便能帶其返回天庭。為何不讓他們飲下毒酒?這是讓金甲神歸來的唯一方法。如今錯過,再無機會……唉,你等了九百九十年哪!當初我見你與他們那般親近,便擔心你無法動手。果然……”

  “蘭亭……”他低喚了一聲,聲音暗啞無比,“他二人剛才說的話,提醒了我,我似乎犯了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

  “他現在是蘇秋池,她現在是李准,是不是金甲神,又有什麼要緊?”天邊的第一縷晨光輕撫著九厥俊美卻略顯蒼白的面孔,“重要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現在才明白。”

  話音未落,他突覺一陣眩暈,身子搖搖欲墜,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迷離的煙塵。

  “主人!”蘭亭驚叫一聲,衝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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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013】

  招展的帥旗上,印著碩大威武的“裴”字。

  三十萬大軍,士氣高昂,浩浩蕩蕩。

  有人歡呼,有人垂淚,衣鞋乾糧,不斷塞到即將走入一場生死之戰的親人與愛人手裡。一碗一碗的酒,喝光,又斟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蘇秋池敲敲自己身上的戰甲,沖九厥笑:“威風吧?”同樣一身戎裝的李准,朝蘇秋池撇嘴,說:“也不知是誰在皇上面前嚇得話都說不清楚!”

  “我那是太激動了!”蘇秋池狠狠糾正她。

  昨夜,他們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決定。李准領著蘇秋池,抱著必死之心,回到皇宮,為自己偷跑出宮的事,向皇帝負荊請罪。在武後發難之前,李准搶先向皇帝請命,懇求大唐皇帝,准許她這個公主披掛上陣,隨裴行儉將軍同赴關外,掃蕩突厥,將功折罪。若不能立下戰功,則埋屍關外,永不返中土。蘇秋池也同時請命,身為大唐子民,又是宰相之後,更當殺敵報國。

  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皇帝沒有反對的理由,武後也沒有。遠征突厥戰事凶險,幾人能全身而退?正大光明除了那塊心病,也不必擔心旁人閒話,自然准奏。

  很快,圍在蘇府與宰相府外的官兵,撤得一個不剩。前夜,兩座府邸上的凶多吉少,在一場金鑾請命的壯舉之後,化為烏有。

  “這是去打仗,不是去喝酒。”九厥看著蘇秋池得意的模樣,笑問:“不後悔?”

  “我可能是腦子突然生了病。哈哈。不過,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替我家解圍,恐怕也到了該實實在在幹點正事的時候了。”蘇秋池用力撓了撓頭,“如果這次能打敗突厥人,我看我爹與外公再不會罵我敗家子了。滅了突厥賊子,我踩是真正的長安小霸王!對不對?”

  九厥笑著點點頭,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個動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早日凱旋。”

  “待我們凱旋回朝之時,你必要備上幾壺好酒,我們再歡歌暢飲,笑談天下。”李准翻身上馬,一身銀白戰甲熠熠生輝,她沖九厥嫣然一笑,“紫竹林裡的時光,神仙也不及。我們只是有血有肉的俗人,如果這樣的生活是神仙眼中的墮落,那我情願留戀紅塵,無藥可救。”

  “說得好。”九厥釋然地朝她揮揮手,“那壺酒,我等你們回來喝。”

  “喂,我發了誓了。”蘇秋池突然從行囊裡取出那把舞馬銜杯紋銀壺,搖了幾搖,大聲說,“打敗突厥兵之前,我再不沾酒,這個酒壺我帶在身上,只等回來時灌上你為我們準備的慶功酒。”

  九厥拿過那酒壺,從懷裡掏出一個捲成細卷的薄紙,塞進酒壺還給蘇秋池,笑:“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珍重。”

  大軍遠去,空留塵土,送別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見親人的影子方才抹淚散去,此去是生裡亦或是死別,不敢多想。

  【014】

  城郊野地中,九厥的臉色越發蒼白,他沒有駕雲,只是步行,而此刻,連步行也沒了力氣,坐在一塊大石上微微喘息。

  “出來吧。你等這刻不是很久了麼?”他冷笑,似自言自語。

  身後的老樹旁,三戒和尚現了身形,臉上儘是得意。

  “守固星君,你連轉世成了和尚,都做不到心底澄明。”九厥斜睨了與他一眼,“臉腐神草都用上了。”

  “呵呵,你沒有想到我會將腐神草的毒液煉成毒刺,暗藏於李准的鐲子上吧。”三戒大笑,“你與那丫頭如此親近,她有難,你必援手。你以為能逃出生夭,其實一切皆在我的計算之下。”這和尚也算是心機費勁了,連生在西溟幽海的毒潭深處的腐神草也找了來,一旦被這種草的毒液沾上,任何妖怪,不論修為高低,成了人還是成了仙,都會法力盡失,打回原形,無藥可救。

  “我說過,早晚收了你這妖孽。”三戒看著身體已開始虛化的九厥,陰笑。

  “你以為你贏了?”九厥泛紫的嘴唇,費力地揚起,腐神草的毒液,已徹底侵蝕了他的身體與元靈。

  “你若肯交出三生醒夢書,我還可應允你,不毀去你的原身。”三戒臉色一變,從袍下抽出了一把鋒利短刀,“你若還執迷不悟……”

  “休想。”九厥連正眼也不屑看他。

  世界開始搖晃,天與地好像都換了位置,九厥終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身體越發虛化,無數七色光點從裡頭潰散而出。他看到的,最後的畫面,是夕陽下,桂樹旁,酒香橫溢,有人撫琴,有人起舞……一隻青銅酒爵,被一層溫柔的湖藍光芒圍繞,古樸典雅,靜靜躺在地上。

  “可惡!”三戒大怒,舉起短刀便朝那酒爵劈了下去。

  “住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015】

  大明宮最隱秘的地宮中,蘭亭與武後做了一筆交易。

  他會給出武後最想得到的一個答案,條件是,將那隻酒爵完好無缺地沉入翠微山中的荷塘下,三十年內,不得動它分毫。尤其是那三戒和尚,不得入翠微山一步。

  武後應允。這個條件,易如反掌。

  “其實,皇后娘娘的問題,你自己早已有了答案。”這是蘭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三生醒夢書最後一次的燃燒,火光分外冥想,似一場隆重的告別。

  那落在地上的灰燼裡,顯出幾排字來——

  明月當空,君臨天下。本自空來,當回空去。

  一陣暗風不知從哪裡拂來,地上的灰燼,四散消失。地上,只留一卷《蘭亭集序》。武後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一輩子都不曾呼吸過一般。

  翌日,兩個便裝打扮的侍衛,帶著一個錦盒,往翠微山上的荷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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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016】

  調露元年,裴行儉大軍壓境,順利平定東突厥二十四酋之亂,然,大唐軍士亦傷亡慘重,眾多戰死的將領兵丁,大多馬革裹尸,魂留關外。在運返長安的部分家書遺物中,一把舞馬銜杯紋銀壺,尤為顯眼,那酒壺裡,放的卻不是酒,而是一幅畫。

  有倖存的兵士說,這酒壺的主人,聽說是高官之後,主動請纓,出關殺敵。他常與一白甲小將並肩殺敵,英勇無比。然,在突厥人的一次偷襲中,他們所在的軍隊誤入陷阱,二人連殺幾十名敵將,可終因敵眾我寡,整隊兵士全軍覆沒。野蠻殘暴的敵軍為了洩憤,還一把火燒了陣亡唐軍的遺體。據說那場大火,竟燒了三天三夜,甚為慘烈。而此舉更加激發了大唐軍隊的士氣,眾人化悲憤為神勇,用最短的時間擊潰了突厥叛軍。

  至載初元年,武後登基,稱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

  李唐天下,終成武氏囊中之物。

  【017】

  神龍元年,東都洛陽,上陽宮內。

  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銅鏡裡的白髮,多得快要漫出來似的,暖爐燒得熊熊,卻驅不去討厭的寒意。

  她遣退了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只在偌大的宮殿裡,留下自己,與面前那不起而來的青衣男子。

  “你就是那隻酒爵啊。”她對於這位訪客的身份,毫不訝異,倒是回想起了許多快被遺忘的過往。人老了,就愛回憶。

  “你的頭髮真好看啊。上天將最美的顏色給它了。”她微微笑,額頭眼角的皺紋深重得像刻上去的。

  “我是來致謝的。”男子緩緩道,“無論當年你做過什麼,你終究是守信之人,讓我有了幾十年安穩時光,在荷塘之下吸天地靈氣,重修人身。”他頓了頓,問,“三戒和尚呢?”

  她想了許久,才說:“他啊,好像不多時就瘋了。我見這和尚麻煩,砍了他的頭。”

  這就對了。腐神草雖然害他不淺,可這妖草還有個習性,對施毒者亦有反噬之效,雖不至於讓對方法力盡失,落個瘋瘋癲癲,卻是一定的。害人必害己,這條俗氣的道理,任何時候都是有效的。

  “你若不來,許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她略佝僂著身體,拄著龍頭枴杖,走到殿外的廊上,望著腳下那一片籠於深夜的城池,眼神渾濁而空茫。

  他站在她身後,問:“今時今日,你依然站在最高的地方。不過我想知道,從這裡看下去,你看見了什麼?”

  她怔了許久,說:“空。”

  他淺淺一笑,道:“我該告辭了。後會無期。”

  翌日,大周皇帝武則天,病逝上陽宮,終年八十二歲。

  有傳女皇病逝前,下過一道密旨。內容為何,未曾洩露。只是,那塊本該立於乾陵之外,刻滿武氏一生政績的石碑,被換作一塊空無一字的無字碑……

  有人說,女皇入葬之時,枕下墊的是一本《蘭亭集序》,真跡。

  【018】

  他去了蘇府。雖然現在的它,已是一座廢宅。

  宅中的後院裡,離著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年代久遠,連冢前的石碑上的刻字都骯髒模糊得看不清了。

  他從袖中取出了三壺酒,逐一擺在冢前。第一壺酒,敬給一本書。它是妖怪,但有名字,叫蘭亭。第二壺酒,敬給一個叫李准的女人。她金枝玉葉,巾幗不讓鬚眉。第三壺酒,敬給一個叫蘇秋池的男人。長安小霸王,名副其實。

  任何一本史書上,都沒有他們的名字。但是,他們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記住。因為,那是一群遵從了自己真心的意願,誠懇地揮灑生命的人。

  他朝冢前的石碑上略一拂袖,兩排乾淨俊秀的字跡替代了之前的混亂骯髒——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這壺酒,我總歸還是要與你們喝的。”

  男子舉起手裡的酒壺,一飲而盡。

  【尾聲】

  “我偶爾還是會想,當年到底有沒有做錯。”九厥坐在我對面,手裡拿著一個雞腿,半響也沒下口,“如果我讓他們喝下那杯毒酒,現在,他們本該好好的活在天界,做他們的大力金甲神。”

  “當神仙就是幸福麼?我不覺得。”我大口吃著面條,我喜歡這個小飯店裡的面。九厥笑笑,不說話。

  “最要緊的是,每個人都應清楚,現在應該做什麼。執著過去,空想未來,我都不欣賞。”我嚥下面條,口齒不清,“總之,我可以與你打賭,就算時光倒回,你依然會阻止蘇李二人喝下毒酒,他們倆依然會選擇殺敵為國。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們都在不知不覺中,明白了‘現在’的重要性。”

  “呵呵,所以你從來沒興趣窺看自己的未來。”他把雞腿塞進嘴裡,兩眼望著窗外,努力做出吃得很香的樣子。

  “喂,別這樣啦。雖然你暫時找不到他們,不過照我看,你上次遇到他們,是等了一千年,算起來,從唐朝到現在,也差不多一千年了,我看,也該遇到他們了吧。”我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突然變了臉色,眼神落在他的右肩上,旋即五官扭曲地衝我吼:“你能不能洗了手再碰我!”他那件剛買的,價值不菲的名牌襯衫上,印了五個油光光的指印。

  我連麵湯都沒喝就逃之夭夭了,後頭是窮追不捨的九厥,邊跑邊吼:“賠我錢!”

  飯店外頭,一個導遊領著一隊遊客朝這邊走來。遊客裡,一對年輕男女正吵得不可開交,“踩了你一腳而已,用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啊?跟個娘們兒似的!”

  “死三八,換我踩你一腳試試!!”

  “你敢罵我三八!”

  “罵你又怎樣,你打我啊?!”

  “你當我不敢麼!!”

  一時間,整條街都被他們折騰得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我發現九厥不追我了,他站在街邊,兀自望著那對男女呆呆出神。好吧,我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金烏鴉嘴,說什麼中什麼。我想,這次我得一個人先回家了。

  離開西安之前,我買了一個舞馬銜杯紋銀壺的仿製品,下個月是九厥的生日,這個當禮物正好。關鍵是便宜……

  坐在機艙裡,我無聊地翻看著雜誌。漸漸地,我覺得有些不妥。一種被人窺看的感覺,攫住了我。我突然抬頭,四下看去,身邊的乘客們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並無異常。難道是我面條吃多了,消化不良導致精神不濟?

  我甩甩腦袋,趕緊閉目養神。心下只盼飛機快些抵達。話說我不在的這幾天,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將不停完全交給胖子瘦子大力,實在不能讓我放心。只盼回去之後,我的店沒被火燒沒被水淹,沒被相關單位查封就好……阿門。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4
七七

  浮生物語·暮聲

  【楔子】

  秋天了,我最喜歡的季節。

  炎熱與躁鬱都隨著沉寂的蟬聲遠去,一切生命都在風暖雲闊下,呈現出飽滿而精神的一面,應和了這個季節的特質——收穫。

  從西安回來已經好些天了,附近的學校也開學一個多月了,可我發現,不停出了一點問題——本該隨著這幫小饞貓的回歸而直線上升的銷售額,不但沒有上升,反而下降了許多,放學後總是熱鬧的店堂,變得冷冷清清,與往日之景大相逕庭。

  雖然不停的銷售額的高低,於我的經濟狀況並不具有實際意義,可我好歹也經營它快一年了,好歹也認認真真地將它當成事業在做,好歹我也習慣了店裡人來人往的情景。突然的冷清,我不習慣。

  我想了想,打發胖子和瘦子出了門,要他們到不停的周邊去走走看看。

  傍晚,兩人回來,帶回的消息,果然應了我的猜測。

  就在與不停隔街相望的地方,新開了一家店,也是賣甜品的。

  根據胖子和瘦子的口供,這家店並不太具備與我的店搶生意的資本,因為比起不停裡頭琳瑯滿目,色味俱全的甜品們,該店售賣的產品實在單一並且低端——棉花糖,哪裡只賣棉花糖,各種顏色各種口味。

  插在玻璃櫃裡的棉花糖,像偶爾停留的雲朵,用不同的顏色表示不同的心情。

  那些曾經留連於不停的小饞貓們,似乎將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這些綿軟易化的東西上,它對他們的誘惑,在極短時間內戰勝了他們對往日所愛——也就是不停裡的各種甜品的鍾情。

  直覺告訴我,這是反常的。

  自打陪九厥那廝去了一趟先,準確說,是在回來的飛機上,偶然截獲了那一道窺視我,卻尋而無蹤的視線之後,心裡便存下了些微的不悅,或者說不安,再或者說是某種隱於暗處的,未知的東西,以並不友好的姿態在悄悄滲透進我的生活,可我卻暫時無法捕捉到它。

  都說女人的直覺是敏銳且精確的,何況我不止是女人,還是女妖。

  那家店的店名,與我的不停一樣古怪,叫做——

  暮聲。

  聽說,“暮聲”的老闆,也是個女的。

  我想,敦親睦鄰是好習慣,哪怕是所謂的競爭對手,也應禮貌拜訪。

  暮聲離不停並不遠,不過隔著一條街。但我想,我將要跨過的,絕不止是一條街的距離。

  外頭起了風,今天沒了陽光,溫度陡降,胖子和瘦子忙著翻箱倒櫃找厚衣裳,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

  我今天沒心情吼那兩個禍胎,只端著茶杯站在窗前,從茶杯中漸漸散去的熱氣裡,怔怔看著院子裡,無數金黃的葉片,簌簌落了滿園。

  那道一直讓我耿耿於懷的目光,似從每一片落葉上摺射出來……

  【一】

  我看著警車從暮聲大門口開走,還看到一對滿面愁容的中年夫婦,互相攙扶著從店門裡走出來,其間,妻子分明還不死心於某事,要在返回店裡,卻被丈夫拖住,最後悲悲慼戚地上了車,絕塵而去。

  暮是個聰明的女人,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變告訴了我這個事實。

  從沒有誰的眸子,能碧綠得那般好看,在長密睫毛下流轉不止的,不光是一個屬於活人的眼眸,而是一抹天與地才能孕育出的有生命的綠色,注視得久了,它彷彿可以沒有障礙地溶化進你的身體和意識。

  睿智是不能裝的,暮的眼睛將睿智這種玩意有形化了。

  我甚至根本沒有開口詢問警車與夫婦的事,她已然笑盈盈地替我倒好了一杯果汁,娓娓而道:“聽說最近發生了幾起失蹤案,警察已來過好幾次了。”

  她講得那麼自然,像轉述一則天氣預報。

  我端著那杯橘黃色的橙汁,像紅酒一般輕輕搖晃,沒打算喝,只覺得顏色好看,就像這家小店的裝潢一樣,濃厚而均一的顏色,墨綠調為主,好看也典雅,但終究透著一股子沉實的執拗,連同店裡的陳設,桌椅櫃燈,都圓是圓,方是方,沒有任何新奇混淆的形狀,若沒有那些鋪在桌上的流蘇桌布稍作點綴,稍露靈動,這間小店,不可能擁有任何吸引小孩子的魅力。

  最關鍵的是,本該作為主打的甜品櫃子,只佔據了店堂裡不起眼地一角,幾支紅黃藍綠的棉花糖,有些寂寞地在偶爾漏進來的風裡顫動,比起我的不停,這裡委實太蕭索了些。

  被這樣一個對手搶了生意,怎麼也講不過去的。

  “換作別人,面對那些警察,多少都會慌了手腳。”我放下橙汁。讚許地看她,“你很鎮定。”

  “那些失蹤的孩子,在他們失蹤前的確來光顧過我的小店。可他們買了東西之後便離開了。再來多少警察,我都是同樣的回答。”暮淡淡地說,又看看我點滴未動的果汁,“怎麼,果汁不合裟欏小姐的口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3:14
七八

  “我喜歡茶。”我笑答,放下杯子,“但你的果汁顏色很好看。”

  對,果汁的顏色很好看,但這裡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暮好看。我很少從心裡去歎服一位同性的美貌,除了當年的雪裳女仙,暮是第二個。我欣賞那些用最簡單的珮飾與最隨意的,生出最動心的魅力與風情的女子,者會比精雕細琢所出的刻意之美高明許多,也更容易讓你牢牢記在心裡。

  暮的衣裳,只是簡單的針織淡綠色長裙,繫著細細的腰帶,白色的平底鞋上略略露出一截雪白的腳踝,上頭繫著一條紅色的細繩,繩端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碧綠墜子,把她完美的肌膚襯得精緻可愛。暮的一頭長發,被她隨意地束在腦後,說不出什麼形狀,像一隻半開的玫瑰,發間用一支別有韻味地干花發髻別住,舉手投足間帶出的是山林裡流動的清靈之氣。

  這樣一個女子,微笑中又有些淡漠地坐在面前,很難不吸引你。

  如果我是個男人,也許在第一眼就會愛上她。

  我對她,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熟悉,以及願意與她親近的意願。這對於總是習慣對初次相見的人冷冷淡淡的我而言,是一個奇怪的改變。

  這個女子,可是來搶我生意的對手呢,我卻沒有打算與她針鋒相對。

  我們繼續閒聊,她說她初來乍到,也曾路過我的不停,還去買過甜品。還聽說不停有一位漂亮的老闆娘,可惜她去的時候我不在,只有一個竹竿樣的瘦子和一個圓球般的胖子在店裡忙碌,兩個人搶著要給她打包甜品,瘦子還涎著臉管她要電話。

  在這打不一樣嗎?

  “啊……我那兩個幫工對客戶總是很熱情。”我笑著說,心裡卻惡狠狠地盤算著怎麼扣胖子瘦子的工錢,以敗壞本店形象為由。

  “是對女客戶熱情吧。”她掩口而笑,嫵媚嬌俏,“不過你的甜品味道真好。所以我才動了也開一間甜品店的心思。雖然還有好多甜品我不會做,但我的棉花糖看來也很受孩子們歡迎呢。”

  “呵呵,可不是嘛。我的客人都被你的棉花糖粘走了。”我故意玩笑般道,看似隨意的目光在她的店裡四處游移。

  我當然知道這不可能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更加知道,眼前這個叫暮的美麗女人,也不可能是個普通的女人,雖然她努力將自己扮演得很普通。

  我看不透暮,她應該不是妖怪,資歷再老的妖怪,以我的修為,都可以第一時間分辨出它們身上獨特的味道。所謂妖氣,是妖怪們終其一生都不能擺脫的印記。但,我沒有從暮身上發現類似的可疑氣味。可是,直覺上,她有不太可能是普通人類。

  在我與她繼續閒聊的間隙,我並沒有從這間店裡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只有放在鄰桌上的一本《論藩鎮割據之害》,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喜歡這種沒有多少趣味的史學研究書籍?”我指著那本明顯已被翻舊了的平裝書,“我以為你會更喜歡張愛玲或者張小嫻之類。”

  “所謂藩王,不過亂臣,當除之而絕後患.你覺得,真是這樣嗎?”

  她居然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雖然我是個活了許多許多年的妖怪,安史之亂後湧現的藩鎮割據之實,我也親有耳聞,可那時的我並沒有關注這些國家大事的意識,暮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他們為什麼不說,藩王分明是在為皇帝戍邊守地,分憂解難,若昏君當道,藩王取而代之有有何不可?”暮的語氣明顯急促了幾分,像在與人爭論。

  這真是個太奇怪的女人,須臾間便將閒話家常的輕鬆拖進了史實論斷的沉重。

  莫非這又是一個讀過太多書,生生將自己讀成了一個超出正常思維範疇的女文青兼女藝青兼女憤青?

  “可那還是不可,那都是過去千年的事兒了。”我沒打算與她討論這段已經落滿黃土的舊聞。

  她笑笑,笑容的溫度極低:未必都過去了。”

  我想我該告辭了。

  不難看出,初次會面,她在試探,我也在試探。

  兩軍對壘,來日方長。

  “你長得真好看。”在我正要起身離開時,暮突然說,眼睛認真地望著我的臉。

  對視下,我的目光越過她美麗絕倫的眸子,她的目光從我的臉落到我的手腕。良久,她冷冷淡淡地笑,說:“赤金龍紋平安扣……聽說不停的老闆娘視金如命,果不虛傳。”

  我的視線落回自己腕上的那塊千足金打造的小玩意兒,故意將它搖出叮叮噹噹的動靜:“現金我也喜歡的。”

  “呵呵,慢走哦。”暮朝我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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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二】

  在暮聲門外的不遠處,立著一個天眼,這是兩個月前才安上的,據說是為了響應城市安全建設。這也是在那四個孩子失蹤之後,警察第一個便找上暮的原因。根據天眼的監測內容,那四個孩子在失蹤前出現的最後一個地方,都是暮聲。

  我將天眼裡的視頻內容反覆看了幾次——這沒什麼,要從有關部門弄到這些資料,對我這種老妖怪來講並不難。

  收穫肯定是有的,我從這些屬於不同時段的視頻裡,發現了一個共同的問題——裡頭只有這些孩子走進暮聲是的情景,而當他們一走入大門之後,視頻似是受到了某種干擾,在之後的近兩個小時裡,都只有紛亂的噪點。

  如果暮對那些警察說,孩子們在天眼短路的這兩個小時內離開了暮聲,警察們也只能選擇暫時相信,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她撒謊。

  疑罪從無,人類的法律要講證據。但我是一隻妖怪,還是一隻遊歷世間千年的老妖怪,我更相信我的直覺,跟識人的眼光。

  我不討厭暮,但我確定,她有問題,她的點有問題。失蹤的四個孩子,必與她有關

  胖子和瘦子相當喜歡我交代給他們的新任務——變身成英俊少年,去那四個孩子的學校裡打探。跟無數可愛小蘿莉套近乎的歡樂,瞬間填補了店裡生意差的失落。

  所幸這兩個傢伙還不算太欠拍,多少給我帶回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四個孩子,都是附近那所市立第十二中學的高一學生,無任何不良記錄,成績普通,在各自的班裡居中游水平,各方面都不拔尖。但,他們是暮聲的常客。

  準確說,這學校裡許多孩子都是暮聲的常客。他們說,暮聲是一個神奇的點,不僅僅因為那裡的棉花糖美味絕倫,還因為那裡的老闆娘,會替人免費占卜,用一種叫做塔羅牌的工具。而且,她 給出的結果,總是出奇的准。所以,他們都喜歡去找暮,因為他們有太多想知道的未來以及不能解決的困惑。

  胖子和瘦子將聽來的八卦,口沫四濺地講給我聽。

  “塔羅……占卜……”我喃喃,喝了一口浮生,這種苦味讓我安心。最近,不光來我店裡的小客人少了,連騷擾我的妖怪們都少了,沒什麼機會請別人喝浮生,索性沏給自己喝。

  “老闆娘,那個老闆娘怕不是什麼好打理的貨色呢!”瘦子搓著下巴道,胖子也湊過來,說: “對!明明是最大嫌疑犯,卻一副事不關己閒適模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我昨天又看到一對失蹤孩子的父母跑到暮聲,扭住她不放,最後又是哭喊又是磕頭的,請她說出孩子的下落,可這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們微笑,說自己根本不知道孩子的下落!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不是什麼好人你們還光顧人家呀?”我瞟了一眼嘴角還粘著棉花糖的胖子,冷哼一聲,“行了,你們繼續在店裡幹活,不許再出去假公濟私,剩下的事,我會辦。”

  瘦子一轉眼珠,奇怪地問:“老闆娘,你該不會是英雄附體,打算去把那些孩子找回來吧?他們的父母可不是什麼有錢人,不可能像那些妖怪一樣,給你大把金子當酬勞的!你從不做虧本生意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指向廚房,眼露殺氣,以最後的耐心道:“你們……滾去做飯!”

  跟了我這麼久,這兩個傢伙跟我已然有了默契,兔子般竄去了廚房。

  我一口飲盡杯中的茶水,看著窗外斜陽漸冷,行人稀落,我想,是該再去會會那個女人了。

  【三】

  秋夜的月亮,總是比任何時候都澄黃,雖然,顏色越是鮮豔,越顯孤獨。

  已近凌晨,暮聲裡除了我與她並不張揚的談話聲之外,就只剩玫瑰熏香的淡淡味道了。

  她還是給了我一杯橙汁,沒沏茶。

  一疊半新不舊的塔羅牌,反扣著躺在鋪開的黑布里。暗暗的燈光落在牌的背面,像落了一片流動的水漬。

  “我知道你不是人類,是妖怪。”暮的指尖在牌上輕輕劃著圈,低垂的睫毛下,碧綠的眸子閃爍這碎而亮的光芒。

  “你知道我會再來找你的。”我半點都不驚訝,視線落在她的牌上。

  暮笑笑,頭也不抬地說:“來這裡找我的,都是希望得到幫助的人。”

  “我也是需要你幫助的人嗎?”我突然從暮的身上,看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我想起了那些來不停找我的人,那些渴望得到我幫助的傢伙們。

  “也許你是的。”暮忽然抬起頭,碧綠的眸子像一個要將人深鎖住的夢靨,“我的牌,會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一切。”

  “我並非那些衝著棉花糖來的孩子。”我禮貌性地提醒她。

  她不再說話,取過那一碟拍,象徵性地洗了洗牌,翻開第一張,自言自語般:“聖盃八……在某個時段,過去,甚至現在,你覺得自己是個被遺棄的人。”

  “我可沒打算付你占卜費的。”我聳聳肩。

  她不應我,翻開第二張牌:“我看見你從無數次的噩夢中醒來,倉皇失措,悲傷無助。寶劍九。”

  我笑著搖搖頭:“繼續。”

  她繼續翻牌,不疾不徐道:“你試圖渡過你心裡那條悲傷之河,渠道真正光明的彼岸,你一直在尋找……你弄丟的那個人,他有著獅子般勇敢的心,與王一般的驕傲。可是,你的尋找之旅,荊棘遍佈,危機四伏。”

  “哦……”我點頭,“然後呢,給我個總結陳詞。”

  她的嘴角浮出了詭異的微笑,翻出最後一張牌——一張“死神”,推到我面前。

  牌面上,那傲立於馬上的骷髏,耀武揚威地踐踏一地生靈。

  “如果我是你,我會抓緊剩下的每分每秒。”她講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在萬年冰封之下。

  剩下的每分每秒……我在心裡冷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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