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37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3
一二〇

  “去哪裡?”

  “去懷縣。”

  士兵一怔,也不再往下問,而是幾步走上前,一把扯住我胳膊:“跟我走。”

  沉香見勢,趕緊扯住我另一隻胳膊,大哭:“放開她,你們放開她。”

  士兵輕哼,朝身後揮了揮手,冷聲道:“她走,你也得跟著走,你們誰也跑不掉。”

  我被大力拖行,胳膊被掐的生疼,等那士兵走到另一匹高頭大馬之前,便停住腳,猛地把我往馬前一摔,我被撞得頭昏目眩,腦袋上的帽子彈到一邊,頭髮乍然散開,披了一身。

  “副將,人捉到了,兩個女的。”

  “抬起頭來。”

  這一摔力道很大,我只感到似乎碎骨散架了一般,不止疼,簡直天旋地轉。我勉強扶地坐起身,聽見那一句話,渾身一震,根本不能相信一般,緩緩抬起頭,目光所至,暈黃而明亮的火光之下,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俊秀臉龐。

  馬上人的表情也是一滯,似乎見到見到可致驚天動地般的大事一般,容色全變,口中不由自主的呢喃出聲:“是你……”

  我只是從來不曾想到,還能再有一日見到曹潛。從舞涓秘密離開,從宛城神秘消失,我以為,這個人前生今世的舊識已經徹底從我的世界裡消失。可那些不安和愧疚,在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充斥我胸膛之間。

  這世間為數不多幾個真心對我好的人,除了沉香,小唐,便只有曹潛而已了。

  他就那般呆呆的走在高馬之上,怔怔看我,似乎不相信,似乎恍若幻想,火光肆然,將他靜如子夜般的瞳仁晃得仿若也跟著染了火色一般,亮可照人。

  我吃力的站起身,搖搖晃晃,風穿過樹林,刮過很遠,還能聽見呼呼作響的聲音,夜裡突聞,便似聽見怨鬼夜,從腳寒到心。長發被風撩起,就似展觸妖嬈的火舌一般,在空中肆無忌憚的飄舞。

  我企圖走進他馬側,卻被幾個士兵攔住去路,身後的沉香哭道:“小姐,別去……”

  “放開她。”

  曹潛冷聲,侍衛們退了下去,我拖步走到曹潛馬前,抬頭看高高在上的他,輕聲道:“我可以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嗎?”

  曹潛臉色帶冷,朝我身後高聲道:“看好這個人,給她點吃的,我去去就來,你們守在這兒。”

  言畢一把扯住我胳膊,將我託身上馬,安坐在他身前,長臂穿過我腋下,緊緊勒了韁繩,駿馬如飛箭一般,揚蹄狂奔而出。許是走的夠遠,曹潛方才停下馬,把我扶下,看了我幾眼,隨即轉過身,不再看我。

  “曹潛,我求你,放了我好不好。”我站在他身後懇求。

  “小姐,你可知道,你這一走,身後有多少亂了多少事情嗎?”曹潛輕聲問我:“你可知道將軍現在滿天下的在找你嗎?”

  “江欲晚找我?”我苦笑:“我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可我也不願任人擺佈,當初我寧願亡命天涯都不願留下,他就該知道我的決心,找我何意?難道陵安城裡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孝敬李哲的女人了嗎?”

  “小姐,將軍這次找你,卻是瞞著那皇帝的。其實皇帝也在暗中派人尋你下落,可他畢竟人脈有限,單單是在幾個城門處設卡,怕是沒辦法捉到你的。這條路線是將軍給我的,另一條他自己親自去尋,就在出青州往建安的路上。”

  我深嘆:“江欲晚的心思果然細密,連我走哪條路都被他猜得出。”

  曹潛聞言沉默,半晌,接聲道:“有心找,總能找得到。”

  “曹潛,你若放了我,江欲晚這一輩子都不會找見我,對他,對我,都好。”

  “小姐……”曹潛轉身,明滅眼色之中,有微弱期翼,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問我:“您的心裡有將軍的,是嗎?因為所求而難得所以寧可不要,是嗎?因為郡主珠玉在前了,是嗎?是嗎?”

  他步步逼近,目色雪亮而堅毅,似乎不欲罷休:“小姐,曹潛說的是嗎?”

  我倒退幾步,蹙眉凝眸,與曹潛目目相對,一時間不知怎麼回答,輕聲道:“曹潛,你欺負我。”

  曹潛聞言,雙眼微眯,容色突兀變得黯淡無光,連那樣一雙乾淨的眼也蒼然起來,他輕嘆:“世間總有太多人最喜自欺欺人,以為矇住雙眼,便天下太平。可也有心明如鏡,直截了當的近乎殘忍,可小姐可知否,您與將軍恰似這兩個極致,但凡有一人可不必那麼極端,也不會走到這般地步。”

  我銜笑,想起那時江欲晚見我的表現,似乎有些感同身受。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輕蔑,是種明知對方一語道破卻始終不願正面回覆的敷衍。

  “曹潛,即便我今日落得這般田地,即便蕭家被誅,即便我成罪婦,即便翻天覆地,火海滔天,就算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仍有我心裡的驕傲。

  有時候,人的窮困潦倒,生不得志,卑微低賤,可有一些姿態總是不可以輕易放下的,因為她出了這個,便什麼都不再用手,兩手空空了。”

  曹潛看我,我明明笑顏以對,可卻覺得自己的那副表情似乎已經疲倦的如同看盡滄海桑田,無力的看盡認人世愛恨嗔痴,像是一口陳舊枯井,寂然無聲息。

  他就那般看我,我知道那表情意味什麼,憐惜,徹骨疼痛過後的不捨,凝入我的眼,成了一道苦澀,哀,是他為我,也是我為我自己。

  “若是你還曾經心裡有我,曹潛,請你放了我,無論舞涓偷走,還是詐你出征,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不願傷害的那一個,可有時候,太多的無可奈何,連我自己也不能左右。這世間裡,不是只有要與不要的選擇,走,我才能活下去,傷你,才不至於害了你。”

  我晃晃走至曹潛面前,牽起他的手,覆在臉頰邊:“昔日兄長般的溫暖少年,如今氣宇軒昂的七尺男兒,世間變了,你變了,我焉能不變?欠你的,不知道何時才能還清,你若不嫌棄,我願還你下輩子。”

  “我不嫌棄……”曹潛急言,話一出口,便隨風散了,可我卻聽得如此清晰,成了一道流淌在內心裡的暖。

  抬起頭,眼眶酸脹,我無淚:“一世窮,一世富,一世安,三世可許,我願一生與你安然。”

  再撩眼,不忍再看他哀寂眼色,我轉過身,步沉如墜石,邊走邊道:“真好,老天待我不薄,你我總是相見在人性未變之前,曹潛,我知足,我真的知足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3
一二一

  身後沒有聲音,我走出很遠,曹潛都沒有再跟來,我拖行,朝著身後不遠處的光亮步步挨近,不願再回頭。馬蹄聲從身後傳來,風馳電掣一般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擦身一瞬,我聽見曹潛隱忍道:“保重。”

  火光如影,越閃越遠,沉香站在我身側,望了許久:“小姐,我們往哪裡走?”

  收回眼色,我捲起頭髮,用帽子壓住頭髮,不願被沉香看出心思,轉身道:“上馬吧,隨著他們那個方向繼續往外走,這林子不能久留,便是大道也不安全,幸好遇見的是曹潛,若是流兵,怕是我們就得死在這裡。”

  “幸好馬兒沒有跑出太遠,不然我們不是累死也追不上他們了。”沉香和我翻身上馬,揚了揚韁繩,策馬跟進前方火影。

  “小姐,曹副將怎麼會身在這裡?”

  我雙目緊盯前方動向,生怕被曹潛引路的火光落下,冷聲道:“幸虧當初我沒有走建安那一條路線。”

  沉香不解,反問:“為什麼?”

  “走建安,更容易回北越,而且這一路走下去,還可以路過落玵山。而且,江欲晚在守在那裡。”

  沉香大驚:“將軍?”

  我沒有回答,依舊目視前方,心裡卻不再平靜如波。江欲晚,這場爾虞我詐,我又豈會輕易輸你,落玵山,怕是這一生我都不會再去,以血描墓也罷,淚灑荒冢也罷,人不在了,北地的一座枯墳不是你欲守株待兔的王牌。

  我們跟著曹潛的帶領一路出了林子,一夜的折騰,天色已微熹,我依稀可辨南北,那一對人似乎馬不停蹄的往我們來時的路線奔去,似乎還要這般一路尋下去,而我跟沉香目送他們揚長而去,則朝相反方向一路奔向懷縣。

  走了曹潛,我便不再看懼怕江欲晚勢力,他當時算得極準,條條大路,我必是擇懷縣建安兩路而行,只可惜,天不欲絕我,終究讓我遇見的人是曹潛,便得以逃脫。

  曹潛有心隱瞞也好,即刻奔赴建安負荊請罪也罷,都足夠我逃離更遠,想追,江欲晚也要掂量再三,這般光景下,死追我到底對他來說,倒是值不值得。

  我不敢多做停留,趁著天光熹微跟沉香一路挺進,隔日晌午時候,方才到了懷縣。休息了大半日之後,帶足所需,便又和沉香啟程,從懷縣,西行,入建安。

  我總是繞路尾隨,江欲晚便是再有七魂九竅,也料不定我明知他在建安,還敢一路尾隨,而若是曹潛已是請罪,那他便再不會留在建安,而是一路東行往懷縣方向追趕。如此一來,剛好錯開,他便又撲一空。

  兩日後,我們終於順利抵達建安,城鎮頗小,卻也可藏身,我和沉香仔細看了週遭環境,似乎並無大兵壓陣之勢,城小,不具戰略地勢,又被幾個較大城池圍困其中,相對安全。

  終於不必東北西走,在建安休息了兩日,終於可以沐浴洗頭,好生梳個髮髻,鏡中容顏依舊,卻清瘦更甚,許是因著還在病中,皮膚幾近白皙透明,仔細一瞧可隱約看見青色血脈劃過皮膚下層,讓面上看來更是如薄玉易碎。

  因為瘦,便顯得一雙薄涼淡漠的眼愈發的大,自己盯著自己的眼看了半晌也覺得身心俱寒。沉香雖累,卻也將我照顧的周全,我服了幾副的藥湯,雖不至痊癒,卻也明顯好轉許多。

  客棧臨街,我閒來無事,便開窗望著下面發呆,一日日過去,我卻始終不安。

  “小姐是否再擔心小唐的事情?”沉香端進一壺茶,倒一杯,送至我面前:“可我們也不知曉小唐是不是真的落入他們之手,要怎麼才能知道?”

  “去宛城找。若是青州也有貼出,那麼,李哲離去,江欲晚調離,宛城就是二公子的天下,小唐若是真被抓住,也一定會被送到宛城去。”我淺飲一口,始終不能猜出,他們究竟如何捉住小唐的。

  “若是假的怎麼辦?”

  “這一路走來,雖不至於明目張膽的帖出,卻也可找見,若是小唐並不在二公子手裡,豈不是更是讓他越發小心起來,而沒有人,我們也不會上當,他不逮到人,反倒讓我們覺得兒戲一場,更不會重視。怎麼看來,這一切都不是像假,小唐應該真的被他們逮了去的。”

  沉香聞言有些急,忙問我:“小唐回供出我們?”

  “或許會,或許不會,我既然告訴他去到一個我不知曉的地方安居,我也一定不會去一個他知道的地方安居,彼此不知去向,才最安全,這個道理二公子一定懂得,他捉小唐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這般昭告我,也無非是試探罷了。”

  我輕嘆:“可若是小唐真被捉住,我可以視為不見嗎?”

  沒有人知道結果會怎樣,當情愛不再時,悲傷鋪天蓋地,人仿若溺水之時,只覺得不可喘息,不可自救,非要肝腸寸斷之後,方可漸慢平息。

  可對於小唐,我始終有種憐惜埋藏在心裡,一如曹潛憐惜我一般,會感到心痛,會感到不捨。對於戰爭,生命只是一撥草芥,一抹血色,可對於人心,卻是只有一次的寶貴。我親手將小唐帶進這場生死之戰中,他為我死,我不忍。

  我想了想,還是準備跟沉香啟程過五圩,反至宛城,這不僅是通往北越的必經之路,而且在北越軍隊的守護之下,更為安全。越往宛城方向行至,天氣愈發的涼起來,我和沉香換回平時穿的衣裳,沉昏之時,仍舊覺得冷。

  一大早,沉香驚異的跟我叫道:“小姐,原來明日是中秋啊,我出門買粥時候,聽見賣粥的阿婆再說起這事。可惜戰爭頻繁,即便此處遠離戰場,可人人都自危,不知道何時戰爭又起,到時候城破池陷都要做飢民,於是誰也不敢大張旗鼓的過節,我看鎮上有賣月餅的,就買了一塊,終歸是過節,就沾個喜氣。”

  我看她小心翼翼的將一塊巴掌大的月餅包裹在棉布之中,謹慎的裹在包袱裡,然後背在肩膀:“反正到五圩也只要一日的功夫了,乾糧也不必帶太多,夠我們這一天吃的就好,晚上我給您買熱粥喝,暖暖身子,路上呢,就吃塊月餅墊墊肚子。”

  我笑笑:“沉香,等到明年,我們可以自己做月餅,就做我們南地最有名的什錦香。”

  沉香笑的很滿足,瞳仁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熹微之間的露水,剔透,晶瑩。原來,聊以慰藉的,除了希望,還有堅強,是相信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的堅強。

  可行至半路,便變了天,我們沒有準備蓑衣紙傘,被淋得渾身濕透,天本就寒冷,再加之淋了雨,衣裳濕冷而沉重,沿路沒有客棧,我們冒雨行進了兩個時辰,方才看到道邊有個棚子,一面似乎酒旗一樣的旗子被雨水打透,擰成一股,耷拉在桿子上,我們趕緊快走幾步,找到樹下栓了馬,到棚子裡躲雨。

  棚子裡星點站了幾個人,看樣子都是趕路躲雨的,這棚子簡陋,貌似曾經作為酒棚用過,但後來許是因著世道亂而險就被主人棄了。

  沒有桌椅,我們站在棚子裡,雨水從身上不斷往下淌,終將在雙腳之間匯成一灘,頭髮散落的黏在臉頰邊,雨水從眉梢眼角不斷往下滑。雨越下越大,夾帶著冷風陣陣,吹過貼在身上的濕衣,只感到仿若繡針遊走肌膚之上,有種刺寒的疼感,令人戰戰難抑。

  “小姐,先吃點東西吧,不然會感覺更冷。”說著,沉香掏出布包裡的月餅,她一怔月餅被水泡的腫脹,擠壓變形之後,有些料餡已經爆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3
一二二

  “怎麼會這樣?”沉香洩氣,又不捨得扔,拿在手裡,臉色難看的很。

  “我來。”我顫顫伸出手,將軟軟的月餅分成兩半,一半遞給她:“這下不用就著水了,也不錯。”

  沉香抿嘴笑起來:“是啊,這下里噎不著了。”

  月餅入口,有種濕膩而癱軟的感覺,已經吃不出什麼味道,只是感覺很甜。

  “你有沒聽說,明日城裡要絞死一個人。”

  “是官府抓的要犯?到底犯了什麼重罪?”

  “聽說這次跟官府沒什麼關聯,是個半大的孩子,也就做些偷雞摸狗罷了,還能怎麼招?可這世道,但凡有點勢力,閒錢的人,都能聚眾稱王,別說吊死一個人,吊死一百人也沒多大了不起。

  你沒看見中玉關外面都死了多少人了,聽說那叫江什麼的將軍,帶了十幾萬大軍,折了一半,卻滅了二十萬的幾路人馬。據說從那裡活命回來的人說,關外屍體堆的掩了半面城牆高,連中玉江的水都是紅的,一流幾千里,都不帶變色的。”

  “也是,現在殺一個人,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不眨眼的,可就是一個半大的孩子,也不至於嘛,還大老遠的給帶著走了那麼老遠,看來背後的故事沒那麼簡單。”

  半口月餅還含在嘴裡,我如咀涼石,再嚥不下去,僵硬的扭過頭,看向身側兩個還在交談的中年男子,聲色輕顫:“大叔,請問你們知道那孩子多大了?”

  那男子看我一眼,咂咂嘴:“瞧這姑娘,淋成這樣,還不得生病。我也沒清楚到底多大,只是昨天遠遠在囚車上瞄了一眼,大概十四五歲吧,個子不高,到我肩膀這裡,可惜給打得臉花花綠綠的,看不清楚表情,大概是個男孩子。”

  我怔然:“絞死?為什麼要絞死他?什麼時候的事?”

  中年人有些納罕,面面相覷:“我們怎麼知道為什麼要絞死他,許是得罪了五圩城裡的高門大戶了吧,至於什麼時候,殺人哪分時候,雨停了就差不多了。”

  見我不說話,中年人湊過來,反問我:“姑娘認得那少年?”

  “不認得,只是覺得很可惜。”我否認,垂眼,雙手不住戰抖,若是不假,他們口中的那個人,就是小唐。

  “小姐,怎麼辦,這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我們這麼等下去,怕是明早也到不了了。”沉香焦急。

  “這雨,能下一日呢。”中年人念叨一句,又調過頭,跟身側那人閒談,身邊帶著酒袋,喝一口,似乎舒服不少。

  “大叔,我們還要趕路,可否買你這酒?我出雙倍。”

  中年人不願,搖搖頭:“這一晚上,不喝酒,我豈不是要遭罪。”

  “十倍,大叔,兵荒馬亂的年景,銀子不易得,我若是不急著趕路,也不會浪費幾十兩的銀子只為這半袋子酒,可舊人病重,再不回去,怕是見不到最後一面,便是下雨我也的往回趕了。”

  那中年人佯裝被我誠意打動,搖了搖酒袋:“姑娘,二十兩,一文不少。”

  “這點酒要二十兩?”沉香不禁動了怒。

  “給他吧,我們趕時間。”

  沉香不情願的掏了銀子,交待中年人手裡,那人笑不可支,恭恭敬敬的遞過半袋子酒,還頗為好心的提醒我們:“你們入城時候,千萬別從東門走,一看你們就是外地人,我們五圩城裡,殺人的地兒都在東大門,你們兩個姑娘家還是避著點好。”

  我點點頭,打開酒袋,往嘴裡倒了一口,辣,這酒烈的很,一口下去,一直酒味濃郁的從口中直衝鼻腔和胃,感覺身體裡的血脈猛地劇烈收縮,血液似乎一夕之間全部集在頭頂,暖意瞬間遍佈全身。

  屏息再吞兩口,然後遞給沉香:“喝幾口,緩緩身子,然後趕路。”

  大雨如潑,帶著力道砸落在地,展目望去,似乎鋪成一道幕,猶如一條條細密銀絲鏈隨風輕動,漸漸下墜,卻不見斷,又捲起一層氤氳白霧,洇在其中,似幻。面前一望無際,已然連天接地,好不壯觀。

  我和沉香策馬頂雨,只感到雨水砸落在皮膚上,微痛,驟涼,久而麻木,只是不斷模糊了眼前的景緻,抹一把臉,又見清晰,於是馬不停蹄直奔五圩。

  從白日到深夜,一路大雨滂沱,我們腳步不停,雨也未停,直至天快亮時,方才住了。近了,越發近了,五圩就在眼前,我的一顆心更是幾欲躍出喉嚨,小唐,你等我。

  從北門繞到東門還費了些時辰,等我們入城門之時,便看見門邊架起的一座絞架,不高,簡陋的可以,只是幾根手臂粗細的圓木用麻繩繫緊,支撐三角形狀,定牢在地上,尖頂上垂下一段繩,環成活結圈套,下面還有個木箱。

  那人就站在木箱之上,垂著頭,披髮凌亂,圈套環住他頸項,已經看不出當初的原貌,單薄瘦小的身體鞭傷遍佈,血液早已干滯,將破爛衣衫凝成乾結,紫黑一片。雖說是清寒的大早,卻也有不少人圍觀其中,我顧不得其他,從擠進人群,想要看的更近一些。

  “小姐,別太靠前,小心一些。”沉香緊隨其後,低聲道。

  我點點頭,站在第二排之中,從高個男子肩膀處往外張望,台上的人已經虛弱不堪,手腳皆被麻繩捆綁,我從上往下看去,那人褲腿被撕破,腳踝皮肉已經發紫,外翻,麻繩也被染成黑色,就緊緊卡在糜爛的破口之中,嵌的很深。

  “不說也沒關係,你不供出同夥,今兒就是你死期。”絞架旁邊走出一人,錦衣,白面,一雙眼張望著人群,一面笑語:“她不顧你生死,你卻死咬秘密,真是不值。現下再問你一遍,說是不說?”

  那人聞言也沒有聲響,頭頸低垂的仿若折斷了一般,他搖搖頭,繼續沉默。

  我始終不能辨別架子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小唐,心裡矛盾至極,一面不願被詐出,另一面也不想小唐送命,只能一忍再忍,就等腳架上的人抬起頭,好讓我看個仔細。可他不願抬頭,似乎已經不再存有希望,將死,會讓人有種可以覺察出的徹底絕望和任命。

  “不說?那就去送死吧。”錦衣人揮了揮衣袖,讓絞架旁邊的兩個大漢扯緊各自手中的粗繩,這一動,絞架上的人被迫抬起了頭,發出悶重的哼聲。

  長發披散,我仍舊不能仔細辨別那人容貌,腫脹的臉,青紫的眼,皮肉綻開的下巴,他嘴角那一道血跡似乎幹了許久,凝在臉頰上,亦難辨認曾經的模樣。

  台下圍觀的人低聲議論,交頭接耳,細碎而低沉的聲響想在我耳側,更讓我的一顆心如火烤油煎一般,若是再晚,不管那人是不是小唐,都將死在絞架之上,變成一具冰冷屍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4
一二三

  “很好,這小子帶種的,既然不怕死,那還愣著幹嘛,給我狠狠的勒死他。”錦衣人言畢,台上那人突然渾身戰鬥不止,他猛地抬起頭,劇烈掙扎,只聽那人身下嘩的響聲,眾人一愣,定眼看看清楚,隨即發出肆然笑聲。

  我凝眼一望,悲從中來,人之將死,恐懼都是一樣。我曾許曹潛一個來生,可誰又會知曉,來生,下世,又有幾分生生世世的緣可讓我們在彼此擦肩一瞬,辨認出彼此,不再錯過?

  而我連這一輩子都不知何去何從,下一生一世,又怎知到底會如何呢?許是化成一隻蝶,一片花,春來秋到,一陣風吹過,便再尋不見了。既然如此,又怎讓人不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又何需大肆嘲弄,如觀鬧劇一般。

  “原是嚇得尿褲子了,既然如此,說吧,人往哪走了?”

  那人仍舊咬緊牙關,脖頸上的繩套又緊,髒亂的面上可見生出漲紅,頸上暴起青筋可見,兩行淚就那麼順勢而落,滴在他胸前的衣衫上,洇成一灘灘陰影。

  我曾見小唐右側耳下有塊胎記,這人仰脖的一瞬,我亦看見有胎記在,心神乍晃,仿如墜落一口無底之洞,是他嗎?可是真的是他?

  他突然張口,聲色啞然,卻無比清晰的吐出幾個字:“姐姐,姐姐……”聲音越發的小,又尖又細,他瞠目,眼珠暴突,已是被勒得喘不出氣起來。

  “是小唐……”沉香哽咽。

  我直直看向面前的絞架上的孩子,踱步,推開人群,走出。

  “放了他吧,你們要找我,何需為難一個孩子。”

  錦衣人大驚,愣了半晌,面上容色恢復如常,趕緊上前,朝我躬身一拜:“公子等小姐許久了。”說著連忙朝身後揮揮手,示意放人,然後又道:“不得已而為之,小姐莫怪。”

  繩子被割斷,小唐應聲摔落在地,半晌沒有聲音。

  我轉過眼,冷冷看那錦衣人:“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小姐,這……”

  我傾身貼近那人,壓低聲音:“二公子的意圖我也曉得,你留個活口,讓他回北越傳個話,一來想辦的事辦到了,二來你也賣我個人情,他日不管把我再送回在誰的身邊,少不了你好處。大人,你瞧這法子可好?”

  錦衣人面上聚笑,連連道:“小姐垂愛,好說,好說。”

  我扶起小唐,看見他努力睜大腫脹的眼,不可思議的說不出話來。

  “沉香,你帶小唐即刻趕回北越,去找曹潛,他會照顧你們安全。”

  沉香不依:“我要跟著小姐走。”

  我側頭看看站在一邊的錦衣人,低聲道:“而公子也不過是要挾我做個人質,不會殺了我,左右以後還會再見,你們安全,我也放心,小唐受傷不輕,再不好生治療,怕是真的要送命了。”

  “姐姐……”小唐緊緊抓住我衣襟,眼淚止不住,話也說不清。

  “沉香,我都託付給你了,莫讓我失望。”轉而抬頭看兩人一眼,淡然莞爾:“說過要保護你們,我說到做到。”

  “小姐……”

  “大人,送她們一程吧,不然路程太慢,怕是趕回去,命也沒了。”

  “小姐放心。”

  回頭再看地上兩人,那種最熟悉的親切感,衝撞在我心懷之中,氾濫成苦,翻覆成疼,話到嘴邊,又梗了回去,唇微動,道出那句沒有聲音的“謝謝”。再轉身之際,已經無恐無懼。

  我終於懂得,自己就是那樣一類人,生時便戴上了哀傷的印記,不管怎麼的絕世獨立,怎樣的心思細密,終究也逃不過命運的輪轉,要來的,終是躲不過去,遲早要來。

  遺

  轎子抬往不知名的府邸,停下時候,轎簾掀開,但見門口站了個人。

  我身上的袍子半乾,擰成皺褶,我信手撣了撣,彎腰從轎子裡走出,撩眼看向那粉衣公子,輕笑:“二公子尋我,可謂不遺餘力,現下我自己來了。”

  二公子淺淺抿嘴一笑:“說來也汗顏,我正愁著一件事,這事,非小姐親辦才成。遂在所不惜也得尋得見小姐,才好辦成。小姐,請。”

  他微微俯身,伸手示意我進到院子裡去,那般姿態,做的足夠,我瞥他一眼,抬步邁入。二公子隨後跟在我身側,輕聲道:“裡面還有人再等。”

  我一怔,跟著前面打頭的小廝推門而入,房裡站著個人,背對我負手而立,聽見聲響,轉過身,朝我得意一笑:“蕭重沄,許久不見了。”

  我扯了嘴角,並不奇怪,只是看著面前的老者,心裡落局已定,前路如何,心知肚明:“袁大將軍,久違了。”

  袁鵬浩大笑,笑聲朗然,粗眉吊眼之間,皆是自信滿滿:“那皇帝小兒尋你,與你富貴榮華,你何以視為草芥?那江賊呢?

  且不說他還長了個人模狗樣,但說你把半分天下的財富都給了他,也好跟著他享福才是,你卻又不願。女子人家,眼界心思還是低點才好,不然少不了吃些苦頭,就像是當下,何苦來哉?”

  我輕笑:“那將軍預備將我如何處理?”

  袁鵬浩抿嘴,一雙渾濁的眼,泛出精光,陰陽怪調道:“說來,我也與蕭鐸山同朝為官,平日裡關係不算密切倒也不差,如今蕭家沒了人,我這做世伯的,照顧你小輩安危豈不天經地義?你馴良些,保準不傷你毫毛,也好讓你下半輩子享著跟從前一樣的榮華富貴。”

  “世伯費心了。”我輕語,轉過身,見二公子依舊站在門口,便朝他走過去,微微朝他傾身,極輕的道:“正所謂,請佛容易送佛難,公子想好如何送佛了嗎?”

  斂目,莞爾,於是提身而去,門外小廝引我轉進側院,推門,弓腰:“小姐,您且先進去休息,一會兒便有丫鬟過來伺候您沐浴更衣。”

  沐浴過後,木窗輕推,我趴在窗檯上,雨後的空氣裡夾雜著泥土的清香味道,吹著微濕的長發,輕寒。外面圓月皎皎,清輝如灑,又是一年中秋,卻依舊月圓,人不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4
一二四

  二公子擒我,也無非是想投奔李哲,很顯然對於江欲晚,他儼然已經失去耐心。北越的大權仍在江欲晚手裡,即便世子繼任王位,也不過是個被架空了的傀儡,無雙注定要嫁給江欲晚,北越將會徹底淪落他手裡。

  再或許,做北越王后遠比做北越的郡主更有誘惑,誰也說不準權勢利誘之下,那世子不會成為第二個驟薨的北越王。可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來,與二公子而言,北越已經是個沒縫的蛋,他無從下手,唯一一個辦法,便從遷回北越的李哲下手。

  而對於袁鵬浩來說,袁月嬌的兒子仍在李哲手裡,他現下緊盯江欲晚救女兒,不如先立幼帝得天下。顯然,天下之重,已然勝於骨肉至親。

  門被推開,腳步聲輕淺,隨後聽見背後有人開口:“重沄……”

  我未回頭,卻彎起嘴角,輕眯了眼:“方愈,又見面了,不過相見不如不見。”

  “我……”

  “從一開始你便騙我,從一開始我便防你,扯平了,我只是恨你,拿無關的小唐作犧牲。”

  “我沒有辦法,因為他要挾我……”方愈焦急解釋,卻被我打斷:“你妹妹沒有死吧。”

  身後輕輕一聲嘆息,綿延婉轉,無奈而蒼涼,可誰的身後不是拖著一聲常常嘆息,被逼入絕路呢。

  “你走吧,事已辦成,帶著你的妹妹海角天涯,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要參合這些是非中來,就像我不曾認得你,你也未曾見過我那般,你跟我,就再什麼關聯都沒有了。”

  方愈未響,只是在我身後站了許久,終還是消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門被虛掩,那輕淺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院中。

  我闔眼,趴在手臂之上,輕嘆之聲逸出口,卻從未消散,一直縈繞在胸懷之中。李哲,便真如你所言,我此生此世,都不會逃出你手掌?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我有那麼多不甘,始之於你,也不然要絕之於你。

  我們在五圩並沒有多停留,兩日後,便啟程直奔北越,而袁鵬浩則一路一直護送我們出五圩,直逼宛城。許是那二公子也知曉袁鵬浩的打算,動了扶植新帝的算盤,可他不知道的是,李哲對於袁月嬌之子的儲君之位並不那麼情願,他寧可以另一子過繼給皇后佟氏,從而討好整個可信任的佟家。

  如今再得江欲晚一臂之力,袁鵬浩並不構成致命威脅。可我總覺得李哲也應該知曉江欲晚心思,大家都是各自心懷鬼胎,很難說眼下的聯盟就是可靠可依。如是風聲一變,怕是整個局面都會跟著動盪不已。

  跟著二公子一路行進條件好了許多,我每日只坐在馬車裡跟著顛簸而行,過宛城時候,又停進一日,我猜他們再等江欲晚的反應。可我這一屆女流之輩,到底有幾分把握可挑撥江欲晚和李哲之間關係,二公子未免太過看得起我了。

  晚飯時候,小廝送進房間,身後卻又跟了個人,二公子翩然踱步,撩擺坐在我面前,長眼含笑:“聽陵安那面來的消息,說是北越不日將有大喜,蕭小姐可知否,究竟是何事大喜?”

  我莞爾:“相信這大喜過後,北越還會有個天大的好事,公子可知,這好事又是為何?”

  二公子面上微緊,也只是晃了一瞬,隨即笑容依舊:“好厲的一張嘴口。”

  我輕輕搖頭,娓娓而道:“公子聰明,可也不懂得怎麼抓住機會,所以路才難走。”

  眉目一轉,他信手拈杯,請問:“小姐這是何意?”

  “公子心裡應該清楚,你捉了我,也不過是白白便宜了袁鵬浩,李哲到底會不會因為他一人得罪江欲晚,本是智者見智的事。退一步再說,為何當初李哲選擇的人是江欲晚而非袁鵬浩?事已成此,公子再仔細思忖思忖,袁家那外孫還可有機會登大位?”

  二公子聞言搖頭:“我若不投奔袁鵬浩,北越也留不下,落入江欲晚的囊中,那只是遲早。皆是與虎狼謀皮,我也不在乎倒是擇虎,還是選狼。”

  我斂目,端碗吃飯:“希望你日後不要落個農夫與蛇的下場。”

  二公子倒也無謂,站起身抖了抖衣擺,和聲道:“你也莫要太看得起那江欲晚,憑他再是七魂九竅,天下第一,也別忘了古人的舊話:好虎敵不過一群狼,不信,咱們可以拭目以待。”說罷,推門而去。

  我只喝了兩口粥,便覺得格外飽實,抬眼望向窗外,院中的桂花已開,滿園的清香淡雅,仍舊葉綠花紅,卻已寒意陣陣。好事將近?那可真好。

  隔日一早天色剛亮便已上路,可奇怪的卻是隨行人數不多,比起之前銳減不少,且那袁鵬浩已不見了蹤影。二公子帶著剩餘的人行至人際罕至的山地之間繼續往前行進,這裡沒有路,馬車路過之時,顛簸至極,根本坐不穩當。我被顛得頭昏眼花,胃裡沒有食物,卻也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難受。

  可二公子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反而越發加快了速度,只是行了半日時間,終於停下來,我出轎子之時,方才看清楚,前方竟是一片紮營的軍隊,原來深山野林之中,竟也另有乾坤,不禁讓我當下里犯了合計。

  二公子這般趕路,現下與跟隱藏的部隊匯合,袁鵬浩突然消失無蹤,這一切看來似乎格外可疑。

  他安排我單獨一個帳篷,夜半時分,外面火光正旺,帳篷裡漆黑一片,遂襯得那帳篷本身半是透明,從裡往外,看得真真切切。巡營的守夜士兵每兩刻鐘便走一遭,晃晃人影,在火光的反襯下,落在帳布上,被扯得很長。

  我沒有睡意,離宛城越遠,就意味著離北越越近,等在那裡的,只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或者說,李哲對於我來說,已然成不了噩夢,讓人害怕的面對的,只有真情實意之下的絕望,現在我對他沒有任何情感而言,提不起那般憎恨,只是感到下半生死寂一般的日子等在面前,就好像一張洞開在時間裡的血盆大口,餘生的快樂,自由,就如此被生生吞噬。即便我曾經何等堅忍不拔,如今,都免不了從心底生出不可自安的挫敗和頹然來。

  而至於江欲晚,時過境遷之後,仍舊成了一道時時都會隱隱作疼的傷口,從不曾痊癒,我可以佯裝不記得,可以佯裝不在乎,可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方才感到,所謂清醒著,薄涼著的人們,也不過只是高明的表演者,非但自欺欺人,也將其他人一同矇騙。

  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剛轉過身,看帳篷外似乎有一行人匆匆而過,身後略有吵雜聲,似乎有事。我翻身坐起,走至帳篷口,聽見外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再說話。

  “怎麼會來的這麼快,快去通知公子。”而後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越傳越遠。我掀開門簾,轉眸一瞧,果然二公子的主帳亮了燈火,帳裡人影攢動。

  “小姐,您有何吩咐?”侯在外面的丫頭走過來問我。

  “口喝了,找點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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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奴婢這就去尋,小姐裡面候著吧。”說著轉身走了。

  等到那侍女進來,我開口問她:“外面吵聲把我鬧醒了,來的什麼人?”

  侍女也是一臉茫然:“好像是士兵,匆匆忙忙趕回來,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大事?能讓他們緊張的大事,難道是江欲晚已經迎頭趕上,企圖叼走到了他們手中熟鴨子不成?可若是果真是江欲晚追來,那也就說明沉香和小唐應是安全到達,傳了該傳的消息,我可放心一些,但掐指一算,又覺得時間間隔似乎太過短暫,那兩人動作也並沒有這般快。

  我喝過茶便更是精神,那侍女點了油燈,陪我坐在帳裡。過不多久,外面的吵鬧聲越發大起來,我正猶疑著,帳簾被突然掀開,冷風竄進,外面衝進來一個年輕男子,一副銀亮盔甲加身,神色慌張:“公子有令,即刻拔營趕路,小姐收拾好了盡快隨我來。”

  我本是和衣而臥,現下連頭髮都沒亂一分,起身就可跟著他走,但見他慌亂異常,隨口問道:“如何夜半裡拔營?”

  那人看我一眼,沉聲道:“公子有令,加快速度趕路。小姐莫管太多,趕緊起程吧。”

  夜裡風涼露重,清寒圓月一輪,冷輝似霜,原本靜寂無聲的營地一時間人影恍恍,所有人的動作極快,拔帳,收營,滅火,裝車,有條不紊,卻也讓人感覺得到充斥其中的緊張氣氛。

  我被一行人帶往營地後面的停車馬的草地上,東西被雜亂無章的丟進車廂,根本來不及擺放,我跟兩個侍女擠進其中,只有勉強一些地方可委坐,甚至連轎門都還未來得及關,車便猛然行進,速度極快,似乎後有追兵迫近那般急。

  而夜深人靜之時,荒山野嶺之間,馬蹄聲錚錚作響,車輪轆轆輪轉,在靜謐的深谷之中,乍然而突兀,顯得尤為真切駭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追在身後,竟把二公子嚇得如此狼狽,這哪裡是趕路,分明就是逃亡。

  因著山間無路,矮叢被馬車碾壓成片折倒,高低不平,輪子轉過,劇烈顛簸不說,車廂便開始搖晃不穩,我和幾個侍女不曾防及,被閃得人仰馬翻,狠狠撞作一團,疼的兩人哇哇大叫。

  我大力扶助窗框,扯過簾子往後瞧去,月光之下,盔甲折光,可見身後跟了長長一條隊伍,正極快跟進。而前方帶隊的人馬數量不多,正從茂密樹林中貫穿而入,似乎想要翻過前面那座山。

  與從前跟江欲晚逃亡也是如出一轍,一般而言,若非知己知彼,甚至清楚知曉對方逃亡路線,否則絕不敢貿然追進,尤其是這種茂密樹林,棲身埋伏很是容易,若沒有防備,一舉殲滅絕不是難事。而二公子已然為了躲避風聲,紮營深山,竟也被人發覺,緊追不放,難道這裡有內奸告密?我心神一晃,不由想到一個人。

  兩個侍女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緊張嚇壞了,彼此抱緊蜷縮在角落,每一次車廂顛簸,便會大叫不止,我扶住窗框,隨時注意窗外的狀況。

  然後,一路上山已是讓車廂搖晃不止,下坡來時,只覺得車廂根本沒有減速半分,而是讓馬匹加足馬力,一路狂奔而下,車輪碾過地面上每個凸起,都會引發劇烈震顛,來勢之猛烈,都足以讓車廂先是驟然騰空揚起,而後頹然重重摔落在地,車廂不穩,便隨著晃動左右旁斜,彷彿在稍微偏出一分,整個馬車就會傾翻在地。

  而車廂裡面的所有物品和人攪在一起,我們被拋向車板,身子結實撞上硬物,而後翻滾落下,疼痛感如潮水湧來,劈頭蓋臉的將每個人淹沒其中。

  一波還未過去,一波又至,可這一次,馬車未能倖免於難,落地之時因傾斜的角度太大,人又隨著滾落至傾斜的那一側,結果車廂順著力道,慣性翻轉,我只覺得眼前景緻一轉,天地倒置,手雖然沒有鬆開木欄,可根本撐不住身子被拋的大力,只感到手掌之間揭掉皮肉般的刺灼疼痛,我順著馬車傾翻的方向跟著被拋了出去。

  那一瞬間,人無知無覺,仿若失去重量一般,如鴻毛之輕,在空中不住翻轉,然後狠狠落地,那一瞬,我覺得似乎靈魂都被震離出軀體,仿若五臟六腑否被剜除胸腔,喉頭有甜意直往上湧,而後,身體在佈滿荊棘石塊的地上滾出了很遠。

  我感覺不到疼痛,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是聽見耳邊呼呼風聲穿耳而過,有無數馬蹄濺落耳邊的轟響,我不知道自己滾了多少圈,終而癱軟的停在一邊,停下了片刻,方才感覺回歸身體,遍佈我全身,只有一種極致的感覺,那就是疼痛。鑽心刻骨的疼,從頭到腳,無處不疼。

  我趴在地上,過了很久依然覺得頭昏而沉悶的疼著,半張臉稍有知覺,方才感到自己似乎窩在水窪之中,那種濕潤粘稠感漸漸清晰起來,我聞到一股血腥味道。

  動了動手,勉強抬起沉重的脖頸,張眼之際,驚得忘了喘息。即便沒有燈光,可清霜月色之下,我仍舊能看得清楚,從我臉頰漣漣而下的紅色,似乎淹沒了我全身,我忍痛動了動手肘,反掌一看,那紅色鮮豔無比,已近妖異,正順著手腕不斷嘀嗒往下流淌。

  身側傳來輕微的呻/吟聲響,僵硬而疼感的扭頭看去,身側的馬匹已經停住了腳,有人正舉著火把朝我這裡尋來,我身不能動,卻可在燈光的晃照之下,看見一出可怖的畫面,那是被馬匹踐踏以致不可分辨面目的屍體,頭顱半碎,面容塌陷進頭顱裡面去,眼珠外翻,垂掛在頭側。

  胸口,脖頸,腹部也已看不出個原貌,只是看到些許余留的內臟皆攤在外面,散落在地上,像是鋪了一路綻放薔薇嬌豔的繡毯,從屍體之下,一直蔓延到我身下。只有那兩隻完好無缺的雙手雙腳,依稀可辨,這人就是曾侍候我的侍女之一。

  感覺全部回歸,身體的疼痛感愈發強烈,並非是傷在皮肉的淺痛,而是從身體內部不斷蔓延而出的鈍濁沉重的痛。我伸手摸了摸下巴,臉頰,方才發現,那些鋪天蓋地的血色,並非出自我身體。

  “快來,人找到了。”人聲很近,我已無力看來人是誰,只是知道急忙走來幾人,然後抬起我,往來時路走去。

  “救……救命……”身側呻/吟聲響變作輕而斷斷續續的呼救,可無人應答。

  我只聽頭頂那人冷酷聲色:“一個侍女,不要也罷,快走,別耽誤行進,若是讓那江賊追上,可是誰都別想活了。”

  “這女人該不會死了吧。”

  “快送回去醫,她死了,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有些迷迷糊糊,身體本是疼痛,又被大力拉扯,搖晃,等到將我抬回馬車之上,我已經有些直覺渙散了。原來,追在身後的人,真的是江欲晚,他應是為李哲擒我而來吧,可我寧願再次落入李哲之手,青燈金佛的度此餘生,都不願再見江欲晚一面,再經歷一次撕心裂肺。只是因為不見,疼雖不能少,卻也不會再添,陷入昏迷之前,我這般做想。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候,馬車仍舊不斷前行,我被顛簸的渾身做疼,身邊有個中年男子,似乎正在照顧我的傷情。

  “小姐醒了?可還覺得疼?”

  我動了動身子,遂點了點頭,但聽他道:“索性是沒有傷到內臟,外面的擦傷也不嚴重,可能是摔倒了頭,所以昏沉,周身疼痛也是正常,等我們行至安全地方了,我再給你熬點藥,喝了就沒事了。剛剛已經施了針,可有感覺好一點?”

  我掙扎扶著車板坐起,頭疼的鑽心,沉沉似乎墜了鉛塊一般:“先生,我們這是去哪?”

  那中年人上前扶我,讓我靠坐在車板邊:“這哪裡知道,那江賊倒也精明,追擊的正緊,原本公子也想停下先讓小姐休息一下,可情勢危急,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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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蹙眉,扶頭:“已經追近了?”中年人點點頭:“江賊帶兵天下聞名,公子行軍倉促,又無準備,還被那賊子三面包圍,已是跑瘋了的。”

  我聞言連忙轉身,扯過窗簾,夜依舊黑如墨漆,山下蒼茫一片,幽幽樹影,連綿山巒,一望無際,可就在身後不遠處,隱約可見閃爍火光,看似不夠清晰,可距離也並不算遠,若是肯再僵持的追一兩個時辰,怕是必定會被追上。

  再轉到另一個窗,山坡上仍可見光,二公子這一隊人馬確是已被三面包圍,只有眼前一條上山之路可行,便跑紅了眼,乘著夜色,一路狂奔往前。

  夜風寒涼,從四面八方灌進馬車之中,我的一顆心跟著搖晃的馬車一般,起伏不定,難以平靜,江欲晚只追不攻,顯然已經知道我就在這隊伍之中,可若是本身二公子和袁鵬浩本就是打著甕中捉鱉的把戲,那現下如何不見袁鵬浩前來救援?

  眼看身後的火光越發追近,二公子這一對人馬反而減慢了速度,我正納罕至極,馬車卻減慢停了下來,我忙掀簾張望,卻見前面來了一行人,不由分說,扯過我胳膊:“公子要見小姐,得罪了。”

  那人不懂憐香惜玉,我幾乎被強拖而行,從馬車一直帶到二公子和一群將領身前,我抬頭,看見他站在磐石之上,正凝眸朝山下巡視一圈,遂冷聲道:“三面皆有人馬追擊,怕是想逃難矣,前方又是斷崖,恐不能行,不過此處倒也甚好,收腰窄道,倒也可以讓我們以一抵十。

  派走求救的人應是已可聯絡袁大將軍了,我們只要熬到天亮,定會與將軍一起將那江賊圍在其中,來個甕中捉鱉,以除後患。”

  話音剛落,他微垂眼看我:“蕭重沄,若是江欲晚要求的本是你,許是你還有條活路可走,若是他只是一心剿滅我這一軍,只怕是要委屈你香消玉殞,芳魂早斷了。”

  轉而目光又往下撇去,原本一派悠然自得的表情此時已是繃如韁紙,眸含怒光:“堯屈,下面兩個山坳之處,你派上三千人埋伏。”

  “末將領命。”

  “韓亭,山坳之前一里地,帶一萬騎兵先行擊江賊迎頭部隊,一字排開,與堯屈的人馬接頭,將三路人馬擋在包圍之外。”

  “末將領命。”

  “陳頊,你便在山坳之後一里退守,三千足以,再隔一里地,再守三千五,無論如何,也要撐過天亮,等待救兵。”

  “末將領命。”

  “可是這樣一來,公子這裡就只有五百人馬了,可是夠安全?”

  二公子目光如炬,冷面無情:“無妨,就算全軍覆沒,我也要挨到袁鵬浩來的那一日,若是道道關卡全破,那……”

  目光一轉,直直望向我:“至少還有這女人可擋,那年強氣盛的江欲晚倒也多情愛色,與這前朝廢妃還曾是含情脈脈,這次居然敢瞞了李哲前來救她,怕是也是有了別的齷齪心思。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不假,不然也不至於一再往後推遲大婚之期,還能代軍遠徵去尋皇帝的女人,這可是割了那皇帝的面子,也了惹無雙的嫉妒之心,可見她還是有點份量的。”

  我聞言一震,竟不知曉我走以後,居然發生這麼多的是非,心裡不禁冷嘆,既然無雙是權宜之娶,江欲晚還何須一再推脫大婚之期,還瞞著李哲前來尋我,他若不是將我雙手奉上討好李哲,難不成是為了娶我回去,準備與我偕老?豈不笑話?

  “其他人跟我退回崖邊,快。”

  我被身側人架起胳膊,拖向身後的斷崖崖頂,山頂狂風肆虐,猶是這個入秋的光景為甚,薄衣本不擋寒,現下風捲貫穿,寬袍鼓起,衣袂闊袖翻飛似舞,風從每個縫隙竄進,貼著皮膚到處遊走,不勝寒冷。

  探眼往山下望去,迎面而來的不只是冷風清輝,還有山下暗影陰森之中藏著的勃勃殺氣。二公子只有兩萬人馬,江欲晚這等名將,需要的也只是幾百人,便可破他,現下仗著收腰窄道的地勢優越,恐怕難擋。

  我微轉目光,望向兩處山坳後方的坡處,火光似天降金龍一般,龍頭昂進,不曾環繞在守兵外圍,而是以一種各個擊破的姿態,與躲在山坳裡,和迎擊他們先頭部隊火光相接,迎頭痛擊。

  區區一萬三千的人馬,若是擋,自是不夠,二公子下令連成一片,便是攤薄了兵力,讓防守猶如燈紙一般,一觸及破,實為最致命的敗筆。

  山下兵器相接,銳聲刺耳,喊殺聲如潮,火光晃照之下,銀盔玄甲,兩兩相纏,就似雙蛇扭絞,激烈異常,可放眼望去,倒是玄甲更勝一籌,月光所至,便可見玄色生亮,威武矯健,勢不可擋。

  二公子觀戰的表情愈發緊繃,在火光的映襯下,似乎受刑剜肉之痛一般,而痛心之餘,更有一種懼色顯露在面上,仿若年深日久,聞之色變,連身體都不自覺微微戰抖,唇角抿緊,呼吸急促。

  “公子,稟報公子,北坡的一翼已經被破了,折了一千人。”從山下歪歪斜斜的爬上來一人,面目驚恐,渾身血跡斑斑。

  “什麼?才多少時辰的功夫竟折了一千,調,快調兵力過去救援,快。”二公子面色極為難看,咬緊的臉頰肌肉抽動。

  “公子不得調,那一路帶兵的是個姓曹的,而那江賊身後至少五萬大軍,窄道這一路就是他親自帶兵的,調了過去,豈不是……”

  “讓你調,快去。”二公子幾欲惱羞成怒,上前一腳踹翻偵察小兵,啞吼:“再廢話,在這就劈了你。”

  “是,小的知道了。”說罷,小兵連滾再爬的朝山下奔去,很快便被夜色掩沒了。

  眾人見勢,本想張口的也就此作罷,二公子心高氣傲,此時惱怒不已,誰人還敢上前納諫。

  “這群廢物,白白平日裡養了那麼多時,到現在居然一點用都不頂,死了也是活該。”言畢,撩擺轉身,眼色怒轉,看向我這邊,步步逼近:“把這女人給我綁了,壓到前面去,我倒是要看看江欲晚如何一刀殺了她,再踏著她屍體,來降我。”

  身側的士兵得了命,七手八腳的用繩子緊緊將我捆牢,而後拎著拖走,我被置於入牙口的最前端,身後便是二公子一等人坐鎮指揮的帳篷。

  膝蓋下是薄衣,身上是粗繩,冷風,殘枝,碎石,時間越久越覺得關節又冷又疼,可時候久了,反倒麻木無覺。呆在這裡唯一的好處,便是面對山下的一片慘烈,一覽無遺。

  到底是實力相差甚遠,山腰上的火光大亮,映亮了半邊天空,那玄洪兇猛,銳不可敵,銀甲似乎案上細沙漫灘,雖仍在負隅抵抗,可卻大勢不再,眼看被洪潮步步吞噬,剩餘兵力一退再退,已經將身後可守的地域,越縮越小。

  旗倒,馬栽,慘烈的嘶吼聲在耳邊此起彼伏,仿若要穿越雲霄,直奔九天之外。那乍豔的血紅豔色更是鋪天蓋地,淺黃的火舌輕舔,倒是渡了一層淺淺金輝一般,畫滿了漫山遍野,錦色照人。

  我閉眼,清風聲響猶在耳邊,拚殺聲更近,無需再看,這一戰的結局,已是不言而喻。戰線拉得太長,兵力太少,所守之處不堪一擊,便是再如何用兵如神,恐怕也難有回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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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身側不斷有傷兵上崖頂通報戰況,我雖聽不清楚他們所報,可我聽得見二公子怒吼咆哮之聲,再看眼下已經幾欲攻頂的火光一片,已然心知肚明。

  夜色已經淺了,天邊晨星愈發明亮,隱約可見火舌已然竄到崖頂,許是過了收腰窄道,就在身下不遠了。只聽身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約有幾百人的一隊人跟著先前傳信的那人匆忙下去,而後刀劍相接的聲響更是清晰易聞,仿若就在身前草屏後面。而那火光也如明燈一般,我連舉著火把的人都可看的一清二楚。玄甲,軍旗,戰馬,近了,近了,那人到了。

  “快,把蕭重沄給我壓過來。”

  我被拖了過去,二公子持劍站在石上,長眼怒瞪,面色蒼白如病,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小兵,聲色微顫:“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公子,全破了,收腰窄道給破了,陳頊將軍帶的六千餘人,全歿,現下還有四百餘人仍在赴死抵抗,可終究不敵大軍壓境,公子,這裡也難保了。”

  我抬頭一望,二公子身側也只有十幾人在,那小兵身後拖著一條長長血跡,他跪在那裡,身下一灘鮮血粼粼。

  二公子怔了半晌,似乎自然自語,來回踱步:“怎麼會還沒有消息,眼看天就要亮了,這麼些路程應是早已可派救兵支援,為何還不到?為何還不到?”

  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猛地轉身,朝身邊那人看去,嘶吼道:“難道袁鵬浩就跟那方愈一般,皆是出賣了我?”

  “公子,公子……”山下又跑來一人,連滾再爬,邊爬邊喊:“公子,袁將軍的大軍到了,到了。”

  “咣當”長劍掉落在地,二公子滿面喜色,疾步上前,一把扯住那人衣領:“人呢?人在哪裡?可曾上山?人數多少?快,快去送消息,快。”

  “回公子,將軍的人馬還在後山,人數似乎足有十萬之多,那江賊五萬人馬折了五分之一,最多還余四萬,袁將軍這次一定會順利全殲。小的這就去送信,公子放心。”

  那人剛走,二公子看了看山下火光,便在混雜著兵器響聲,慘絕人寰的呼救聲中,仰天大笑:“老天未棄我,江欲晚,你這次死定了。”

  “蕭重沄,如何?你便看著你那情郎,如何粉身碎骨,死在這荒郊野嶺吧。”他面上笑不可支,可那笑容卻並非真心實意,而是陰鷙而僥倖,燈晃之下,似乎鬼魅附身一般。

  我扭頭,朝小兵所言的後山望去,卻有隱約火光閃爍,可我卻只覺得這二公子幼稚的可笑。袁鵬浩是何等角色,他故意帶兵遲到,並非是打算來救他於水火,而是打定了先以他祭江欲晚那五萬大軍的主意。

  一夜乏站,無關勝負,士兵總會疲倦不堪,這山本是有來無還,前方斷崖,死路一條,只有身後越山可出,可袁鵬浩天亮之際再佔領出山的唯一途徑,意義在於堵死江欲晚在其中,所謂甕中捉鱉,就是如此罷了。

  可單憑江欲晚的心機來說,怎可能不做萬全之備,反而被袁鵬浩算計?我提在半空的心,略為放下,許是他早已安排妥當,另有乾坤吧。

  半個時辰過去,又有人慌忙爬上崖頂,哭喪道:“公子,江賊上崖了,全破了,守不住了。”

  “袁將軍的人馬到哪裡了?”

  “回公子,還在原地,在後山山頂守著。”

  “什麼?你說什麼?還在原地?他……”

  晨光熹微,似乎最先亮起的那道光線,就落在崖頂,落在他身前,將那慘無血色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傻了,怔了,痴了,二公子不禁頹然坐在原地,喃喃道:“原是被當成引蛇入甕的餌,他便是從一開始讓我跟隨而行就是算計了我,白白那十萬大軍,應是落在他手裡,便宜了他。”

  粉衣皺褶,沾了滿身泥土,看不出原本風流本色,只是污穢不堪,襯著他心灰意冷的面容,徒留一種死寂和絕望之色:“完了,什麼都完了。”

  “公子,小心。”

  我聽見銳物破空而至的聲響,穿越我耳側,直奔眼前。哀嚎聲響未曾聽見,只見二公子被撲倒一邊,以額觸地,而剛剛撲倒他的那人,正蹶倒在原本他坐的地方,頸項之處,一箭穿吼,當場斃命。

  “啊……”待二公子猛然看清身後的一切,慘叫一聲,連滾再爬的往前移動很遠,額頭有一抹紅色順著眉梢眼角往下流淌,他滿頭大汗,喘息急促,死死望著那穿喉一箭,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再發出來。

  所有人走聚在他身後,無人敢上前,恐懼如見閻王駕到一般,直直望向我身後。

  我就跪在那裡,晨光細密成縷,落在我臉頰,發間,也落在我黑色寬袍之上,我凝眸,背對身後上崖的那條路,聽見輕微的腳步聲響,慢聲傳來。

  不急,不躁,不輕,不重,仿若閒庭信步,仿若置身事外,那一聲聲腳步,如尖錐輕敲我心尖軟肉,一點,一疼,一疼,一緊,喉頭發苦,眼眶欲脹,連身體都似乎不可抑止的輕微顫抖。

  “如你者,活著也無意義,與其死在袁鵬浩手裡,不如死在我手裡。”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在身後,我身形一滯,緩緩闔了眼。

  “我要殺了她,殺了她陪葬。”

  二公子突然提劍站起身,猛地奔向我,扯過我胳膊,扳過我身體,拉至他身邊。

  冰冷劃過頸項,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闔目之後,我仍舊能感到那樣兩道可刺穿人心的目光巡在我面頰之上。我微垂頭,身後人不依,薅緊我的頭髮,逼我抬頭。

  “看看,是你的箭快,還是我的刀快。”

  “死到臨頭猶不知,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江欲晚輕聲言語,住了腳步,站在我身前不遠處。

  “哈哈哈哈,我若是死,也一定拉她上路,好過黃泉路上孤單,更不會如你所願,幫你找到這女人,稱你心思。”

  長劍往前動了動,劃破我頸上的皮膚,我仍舊閉眼無謂,只聽前面人沉聲道:“難怪那兩萬人會死,有你這種主將,只不過是白白送命罷了,還不如自己討條活命。”

  言畢,我只聽身側挾持我的二公子,乍然悶哼一聲,有液體如泉般濺出身體,在半空裡劃出優美弧線,悉數落了我一頭一臉。

  一劍穿心,身側人連動也沒動,直挺挺的朝前倒了過去,我順勢栽在他身側。身後有人丟了劍,忙不迭跑到我前面,跪在江欲晚面前:“將軍饒命,小將願意追隨將軍。”

  他在笑,輕語:“識時務者為俊傑,重沄,你說是不是?”

  我匍匐在地,緩緩睜開眼,那一身銀光閃閃的亮甲刺痛我眼,那一身潔白衣袍如雲飄逸,面上的血滴落,又瞬間將眼前一切悉數染紅。

  我眨眨眼,看他走進,傾身蹲在我身前,丰神俊逸的容顏之上,有一雙溫度皆無的眼。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4
一二八

  報

  我抬眼直直看向江欲晚的眼,一如既往的深邃幽寂,眼波如流,恍恍之間卻見藏在其中的哀怨之色,深如是,恨如是。

  他伸出手,扶上我的臉頰,輕輕擦拭上面還未乾涸的血跡,我閃身一躲,他的手梗在半空中,竟突地就笑了。

  “重沄啊,你從舞涓自作主張跑到宛城時候也不見你害怕,現下如何,碰一下又何妨?”他不肯作罷,又傾身靠的更近,薄唇在我耳邊輕啟:“這次我時間多得很,有都是功夫跟你耗著。”

  言畢,翩然站起身,揚聲:“曹潛。”

  只聽盔甲輕碰聲響,走來一人,曹潛低著頭,彎膝跪地,沉聲道:“屬下私放小姐有罪,願一併承擔此罪,請將軍賜罪。”

  江欲晚就站在我面前,眉色潤然,似乎無關他事,穩當的很。只管跟我目目相對,說不出那雙幽深的眼中,倒是湧動著什麼情緒,只是我不願再被情緒擾亂,收回眼,望向身後跪在地的曹潛。

  “那次……”我話還沒說完,只聽曹潛朗聲道:“屬下願斷臂謝罪。”

  我一怔,轉眼看江欲晚,他依舊穩穩站在我面前,沒有絲毫動搖,似乎那沉默就意味著默認。

  “不可。”我大喊,下意識伸手去扯江欲晚披風,懇求:“是我設計騙過了他。”

  目色依舊,聲音淡然:“判斷失誤,未能完成任務,仍是該罰。”

  “你……”我微惱,知道江欲晚本就針對我,卻拿曹潛開刀,於是蹙眉看他:“袁鵬浩的大軍就在後山,你現在在做這些任性妄為之事,跟那人又有什麼差別?”

  “沒差別,天下男子都是一路貨色。如何,你難道不是這般所想?”他側眼看我,滿眼的冷清。

  我仰頭看他:“江欲晚,你可直說,你到底想要怎樣。”

  “不怎樣,就是要定你了。”

  我聞言不禁笑出聲來:“吞了太多,怕是消化不了,何苦。”

  他容色也謂,語氣雲淡風輕,可那雙眼看向我時,猶如一口無底深淵,仿若吸人魂魄,食人神智,蠱惑而陰冷:“想到當日你欺我所言,騙我所行,從你走時,便沒有一日不讓我如煎如熬,恨不得捉回你,拆你的骨,吃你的肉。蕭重沄,你倒是有膽,既然敢騙,那就有種敢當。”

  我冷眼看他:“我倒也不曾知曉,將軍這般冷酷無情之人,竟然如此計較兒女私情,現下我落入你手,算我活該。”

  江欲晚冷曬睨我:“很好,看來你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只不過會讓你當初承諾我的話,一一履行。不是與我風雨同舟,不離不棄,廝守一生嗎?重沄,我對你承諾過的這一切,期待的很。”

  我詞窮,蹙眉冷眼看著眼前俊逸男子,心中酸澀難抑,只覺得滿腹的委屈裹在心裡,不得吐,也不得露,著實讓我辛苦異常,可每每才逃得升天,便又再一次陷入另一番囫圇之中,連命運也要左次三番玩弄我,似乎不徹底斬殺我那堅韌不可移的期翼便不罷休一般。

  思及此,只覺得眼眶酸澀,漸慢模糊了視線,愛化成了苦,恨熬成了痛,我與他之間,就似曹潛所言,已然成了兩個極端,不是不懂付出,亦不是不願退讓,而是經歷的世間百態,已經將彼此推上不可回頭的絕路。事到如今,我已然不知該從何說起,從愛?從恨?當時間過去,所有的愛恨嗔痴已經再分不清楚。

  江欲晚站在我面前,見我雙目含淚,似乎也有動搖,笑容早已消失殆盡,丰神無匹的臉上,只剩越發冷清的表情。他那般看我,亮眸如閃,仿若一柄利劍,直直刺向我心懷之中,想將我看個通透。

  再也按耐不住,於是往前走了幾步,手半抬,梗在我面前,終究還是微惱的撤回,怔怔的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掉。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兩行淚涓然而落,我不由自主的咬唇,卻還是忍不住,只是習慣的伸出手掌掩住雙眼,抬起頭。

  “曹潛,這一次最好看好她,若是她有事,你也別想活著了。”身後不遠處傳來江欲晚的聲音。

  “小姐,我帶您下去吧,後面部隊準備啟程,這裡不宜久留。”曹潛在身邊輕聲召喚,我點點頭,轉身朝他走去,擦肩之時,道:“還未來得及跟你道謝,差點連累了你,真是過意不去。”

  曹潛不好意思笑笑,從懷裡掏出一面棉布帕子,猶豫了再三,遞到我手裡:“小姐,曹潛沒有別的念想,只是希望您能快樂幸福,可這亂世之間,想利用小姐以達私利的人太多,說來說去,究竟還是跟著將軍安全些,至少,至少將軍還是為著您的安危著想的,不然也不會不顧秦先生阻攔,皇帝的催促,一再推脫與無雙郡主的大婚,執拗非要前來救您於水火。”

  我彎彎嘴角,接過曹潛手裡再普通不過的棉布帕子,心裡有股暖流潺潺流過:“許是我落在江欲晚手裡,也不會善終,並非他逼我,而是我連自己這關都難過。”

  我抬眼看曹潛,接著問:“曹潛,小唐和沉香呢?”

  “沉香在後面跟著呢,她很想見您。”曹潛走到我身側,輕聲道:“您別急,將軍將那孩子留在後方養病,一直照顧周全,倒也丟不了性命,可腿似乎治不好了,周大夫說,許是痊癒之後也會跛腿。”

  “跛腿也無妨,只要能活著就好。”

  我被曹潛帶到陣營之中,江欲晚特意給我安排馬匹,就跟在他身後,寸步不得離,整隊之後,大軍準備輕點了二公子留在當處的馬匹物資,將可用的悉數帶走,其他則遺留當處。

  因著身處密林之中,所以袁鵬浩不敢貿然下山突襲,一來地勢不明,二來對方是屢次讓他慘敗手下的江欲晚,因此,袁鵬浩還頗為顧忌。

  一直挺到了晌午,都遲遲不敢下手,只有派零星散兵下山偵察,可一入深山,再想回去,也就難了。

  江欲晚帶著一行人馬暫時棲身山坳之中,從崖頂下去,一路順著他們上山的路往下行。我騎馬順著窄路往前,目中所見,皆是一片血色連天,觸目驚心,似乎連頭頂灼灼烈日也跟著蒙了一層紅霧一般。

  那一地慘烈,便是在經歷許多的我看來,仍舊震顫不已。堆屍成山,血流成河,無頭的屍身,滾落的首級,斷臂,殘肢,肚腸開裂,肺腑掏出,戰爭的殘酷就在於用生命的代價尋求所謂的征服與反抗。

  可到最後,真真坐在九鼎寶座的人,便是踏著這些鮮血屍身一路而來,等到功成名就,等到江山如畫,還有誰會想到,沙場黃土之中,究竟埋了哪些人,姓甚名誰,而那些國泰民安,安居樂業,又與他們何干?

  枯屍,白骨,總有一日也會化成青灰,歸為輕塵。

  越往下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慘烈不堪,仿若半面山坡都被染紅,馬匹和士兵就那般,踐過屍首,踏過血泊,仿若如履平地一般,並不在意。

  頭頂陽光正旺,曬在我被血風乾的黑袍之上,有種焦糊腥味,我被曬得搖搖欲墜,頭昏而疼痛。

  “你不舒服?”江欲晚轉眸輕問,我無力搖頭,努力眨眨眼,試圖將身前的路看的更加仔細。

  馬匹行進速度不慢,我本是體力不支,再加之顛簸,不由傾身歪了過去。待我猛然反應過來,人已是偏過太多,快要墜馬,只感到一隻有力手臂順勢一撈,將我從馬上攬到他胸口,我不願靠在他胸膛,他卻死死困住我,頭頂聲音又響:“再撐一下,等到了下面山坳,我們就停下安營,你且先睡會兒。”

  “那袁鵬浩呢?還沒有下手嗎?”我仍舊心有不安,與江欲晚置氣是小,生死存亡才是大,不管日後如何,就現下來說,我必須跟他站在一處,擺脫困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5
一二九

  “後山的袁鵬浩人馬不少,似乎早有準備。如今我們在斷崖這一邊,想出山,怕是不太容易。”江欲晚輕聲道。

  “我知道,一來你不願折太多兵馬,二來,你顧慮身後?可明知危險,會有被包圍殲滅的可能,你怎的不好好算計清楚再行動?”

  江欲晚微微頷首:“追至此處,我也心知並不合適,可我沒有時間選擇。你在二公子之手,尚且安全,因為他需要利用你討好李哲,可袁鵬浩不同,他自是不稀罕繞圈子的一套,而且盲目自大又魯莽,做事不計後果代價,總是認為對付李哲用不著費多大氣力心思,所以你若是最終落入他手,怕是只有死路一條。而我……”他頓了頓,後面的話最終又吞回腹中,不願再多說。

  我輕應,淡聲反問:“你這裡也只剩四萬勞馬疲兵,而袁鵬浩那裡卻足有十萬養精蓄銳許久的精兵,如何看來,你都並不佔翹。可我也不認為你會束手就擒,當初雖然行動冒險了些,自然也有萬全的準備吧?”

  江欲晚扯了嘴角輕笑:“追入這山林開始之時,就派人回北越找秦染搬兵,且在舞涓我們還有五萬駐兵,最晚明日傍晚之時,曹恚帶著救兵便到了,到時候甕中捉鱉的,恐怕不是我,而是他。”

  我噤聲,靠著他身體,閉目養神。心裡不禁暗忖,若是江欲晚這次為了救我而跟秦染分歧,前景似乎也不算太妙。

  從崖頂下去並不用浪費多長時間,不消一個時辰便到了,山坳之處,此處地勢低而茂密,更好隱藏。軍隊訓練有素,紮營迅速而利落,我被送進主帳,身旁人全部退出,只剩我跟他兩人。

  江欲晚一雙眼雪亮,不說話,卻直直盯著我看。

  “有情的,暗恨別生,無情的,分明報應,痴情的,兩手空空,絕情的,恩緣散盡。未想到,你從前說的這些話,原是另有它意的,可笑我這個蠢物,被你騙的蒙頭轉向。

  可有些糾結本是命裡注定的,你騙我,算我,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我手裡。蕭重沄,你且認命吧。”

  我苦笑,目光從他臉上挪到別住,輕聲道:“我認了,不認又能如何?”兜兜轉轉,費盡心機,幾番周折之後,又會原/點,原是有些事,躲不得的,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或是看見滄海桑田,該來的,總會再來。

  我開始有種深深的厭倦感,彷彿抽走身體力最後一絲氣力,讓骨肉無依,身子沉沉欲墜。離開江欲晚會死,可留在他身邊,我這一生,也就那般,了無生趣了。

  “我不會再信你,更不會再給你一次逃離我身邊的機會,你生,是我的人,你死,也是我的鬼。”言畢撩帳轉身出去了。

  我身子一軟,躺在鋪上,心中百味雜陳,因為愛,所以我遠走,因為愛,所以他困我,到底是誰的錯,讓這段情路,峰迴陡轉,卻始終不是歸途。

  “小姐?小姐?”我迷糊中聽見耳邊有人喚我,緩緩睜眼,看見沉香正趴在我身邊。

  “小姐,你脖子上還有傷口,讓沉香幫你塗藥。”沉香黯然,眼睛紅腫,沒有多問,亦不願再多問。

  我支起身,勉強扯住一絲笑意:“傷口不礙事,就是渾身難受的很,這套衣裳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怕是髒極了。”

  “因為當時行軍匆忙,我沒尋見誰帶了木桶,小姐可能洗不成了。”

  “這山裡可有河流?”

  沉香點點頭:“離帳營後面不遠有條河,不深,大概只有齊腰那麼深,白日裡不那麼冷,若是晚上就洗不成了。”

  我起身,沉香趕緊過來扶我,她垂著頭,在靠近我之時,低聲輕問:“為了我跟小唐,小姐寧願……可您也該想想,是該找個依靠的人好生珍惜您了。”

  我笑笑,扶著沉香胳膊,慢慢往外走,眼光展向遠處:“每個人都會有他想要保護的人,我也有。”

  帳子外有人守著,江欲晚視我為言而無信者,所以我的行動受到限制。出了帳子,無論去作何,都必須要與江欲晚本人報備,可對我來說,這已無謂,便如他所說,我該認命了,而在當下,我也不得不如此。

  曹潛得了命令,取回一套男子衣衫,帶著一隊的人“護送”我前去河邊,幾十人的隊伍,還要帶上馬車,就在河邊兩丈之遠處一行列開,背對我,面朝樹林。

  白日裡陽光還算足,沉香伸手探了探水溫:“小姐,水不冷。”

  拆掉束髮,脫下皺褶髒亂的袍子,一步步踏入河中。河水清冽,輕柔粼粼,掠過皮膚,帶著微涼,讓渾身的疼痛頓時輕了幾分。

  水撩過臉頰,滑過頸項,可見淺紅色血水順著身體皮膚一直往下,直至暈在水中,極快的化成一灘,然後溶開,再尋不見。

  “沉香,通風報信的人,就是方愈吧。”

  沉香點頭:“若不是他,我們也不會追的這麼快,許是就讓二公子給逃走了。”沉香頓了頓:“小姐,方愈也是個怪人,既然打定主意害您,又為何反過來通風報信救您?”

  “亂世之中,有太多無可奈何,我便與他有著同一血脈,可究竟還是比不得親妹,我想恨他,可卻又不知該從哪裡恨起,因為若是換做我,我也會如此。”

  “那以後如何?小姐打算跟著將軍走嗎?”

  我怔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沉香,走?走往何處?江欲晚可會放過我?而不走,我又該如何活在他與無雙之間,熬過餘生的歲月?

  “等走出這裡再說吧,許是再也走不出了,也說不定。”

  沉香聞言納罕:“為何走不出?我聽將軍說,曹恚副將很快就會帶著舞涓守城的五萬人趕來,明日就到了。”

  我望瞭望天際,淡聲道:“希望如此吧。”

  難得無人擾我,也不必再膽顫心驚到處躲避,我枕壁覆在河邊石上,闔目休憩,河水一波一蕩,緩慢而規律,似兒時奶娘嬌嫩馨香的素手,掠過我胸口,拂過我肩膀,我彷彿又看見她在對著我笑,用軟糯的南地口音給我唱兒歌。真好,若是一生一世都能如此,我寧願用十年壽祿換這份安詳。

  從河裡洗好上岸,曹潛準備的衣衫就放在馬車裡,沉香幫我梳個男子束髮的頭型,再換了套乾淨衣袍。我站起身,鼻尖下不時飄過一陣熟悉的淡雅香氣,我撩起衣擺看了看,問沉香:“這是誰的衣衫?”

  “小姐,這衣衫本是將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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