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〇
“去哪裡?”
“去懷縣。”
士兵一怔,也不再往下問,而是幾步走上前,一把扯住我胳膊:“跟我走。”
沉香見勢,趕緊扯住我另一隻胳膊,大哭:“放開她,你們放開她。”
士兵輕哼,朝身後揮了揮手,冷聲道:“她走,你也得跟著走,你們誰也跑不掉。”
我被大力拖行,胳膊被掐的生疼,等那士兵走到另一匹高頭大馬之前,便停住腳,猛地把我往馬前一摔,我被撞得頭昏目眩,腦袋上的帽子彈到一邊,頭髮乍然散開,披了一身。
“副將,人捉到了,兩個女的。”
“抬起頭來。”
這一摔力道很大,我只感到似乎碎骨散架了一般,不止疼,簡直天旋地轉。我勉強扶地坐起身,聽見那一句話,渾身一震,根本不能相信一般,緩緩抬起頭,目光所至,暈黃而明亮的火光之下,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俊秀臉龐。
馬上人的表情也是一滯,似乎見到見到可致驚天動地般的大事一般,容色全變,口中不由自主的呢喃出聲:“是你……”
我只是從來不曾想到,還能再有一日見到曹潛。從舞涓秘密離開,從宛城神秘消失,我以為,這個人前生今世的舊識已經徹底從我的世界裡消失。可那些不安和愧疚,在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充斥我胸膛之間。
這世間為數不多幾個真心對我好的人,除了沉香,小唐,便只有曹潛而已了。
他就那般呆呆的走在高馬之上,怔怔看我,似乎不相信,似乎恍若幻想,火光肆然,將他靜如子夜般的瞳仁晃得仿若也跟著染了火色一般,亮可照人。
我吃力的站起身,搖搖晃晃,風穿過樹林,刮過很遠,還能聽見呼呼作響的聲音,夜裡突聞,便似聽見怨鬼夜,從腳寒到心。長發被風撩起,就似展觸妖嬈的火舌一般,在空中肆無忌憚的飄舞。
我企圖走進他馬側,卻被幾個士兵攔住去路,身後的沉香哭道:“小姐,別去……”
“放開她。”
曹潛冷聲,侍衛們退了下去,我拖步走到曹潛馬前,抬頭看高高在上的他,輕聲道:“我可以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嗎?”
曹潛臉色帶冷,朝我身後高聲道:“看好這個人,給她點吃的,我去去就來,你們守在這兒。”
言畢一把扯住我胳膊,將我託身上馬,安坐在他身前,長臂穿過我腋下,緊緊勒了韁繩,駿馬如飛箭一般,揚蹄狂奔而出。許是走的夠遠,曹潛方才停下馬,把我扶下,看了我幾眼,隨即轉過身,不再看我。
“曹潛,我求你,放了我好不好。”我站在他身後懇求。
“小姐,你可知道,你這一走,身後有多少亂了多少事情嗎?”曹潛輕聲問我:“你可知道將軍現在滿天下的在找你嗎?”
“江欲晚找我?”我苦笑:“我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可我也不願任人擺佈,當初我寧願亡命天涯都不願留下,他就該知道我的決心,找我何意?難道陵安城裡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孝敬李哲的女人了嗎?”
“小姐,將軍這次找你,卻是瞞著那皇帝的。其實皇帝也在暗中派人尋你下落,可他畢竟人脈有限,單單是在幾個城門處設卡,怕是沒辦法捉到你的。這條路線是將軍給我的,另一條他自己親自去尋,就在出青州往建安的路上。”
我深嘆:“江欲晚的心思果然細密,連我走哪條路都被他猜得出。”
曹潛聞言沉默,半晌,接聲道:“有心找,總能找得到。”
“曹潛,你若放了我,江欲晚這一輩子都不會找見我,對他,對我,都好。”
“小姐……”曹潛轉身,明滅眼色之中,有微弱期翼,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問我:“您的心裡有將軍的,是嗎?因為所求而難得所以寧可不要,是嗎?因為郡主珠玉在前了,是嗎?是嗎?”
他步步逼近,目色雪亮而堅毅,似乎不欲罷休:“小姐,曹潛說的是嗎?”
我倒退幾步,蹙眉凝眸,與曹潛目目相對,一時間不知怎麼回答,輕聲道:“曹潛,你欺負我。”
曹潛聞言,雙眼微眯,容色突兀變得黯淡無光,連那樣一雙乾淨的眼也蒼然起來,他輕嘆:“世間總有太多人最喜自欺欺人,以為矇住雙眼,便天下太平。可也有心明如鏡,直截了當的近乎殘忍,可小姐可知否,您與將軍恰似這兩個極致,但凡有一人可不必那麼極端,也不會走到這般地步。”
我銜笑,想起那時江欲晚見我的表現,似乎有些感同身受。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輕蔑,是種明知對方一語道破卻始終不願正面回覆的敷衍。
“曹潛,即便我今日落得這般田地,即便蕭家被誅,即便我成罪婦,即便翻天覆地,火海滔天,就算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仍有我心裡的驕傲。
有時候,人的窮困潦倒,生不得志,卑微低賤,可有一些姿態總是不可以輕易放下的,因為她出了這個,便什麼都不再用手,兩手空空了。”
曹潛看我,我明明笑顏以對,可卻覺得自己的那副表情似乎已經疲倦的如同看盡滄海桑田,無力的看盡認人世愛恨嗔痴,像是一口陳舊枯井,寂然無聲息。
他就那般看我,我知道那表情意味什麼,憐惜,徹骨疼痛過後的不捨,凝入我的眼,成了一道苦澀,哀,是他為我,也是我為我自己。
“若是你還曾經心裡有我,曹潛,請你放了我,無論舞涓偷走,還是詐你出征,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不願傷害的那一個,可有時候,太多的無可奈何,連我自己也不能左右。這世間裡,不是只有要與不要的選擇,走,我才能活下去,傷你,才不至於害了你。”
我晃晃走至曹潛面前,牽起他的手,覆在臉頰邊:“昔日兄長般的溫暖少年,如今氣宇軒昂的七尺男兒,世間變了,你變了,我焉能不變?欠你的,不知道何時才能還清,你若不嫌棄,我願還你下輩子。”
“我不嫌棄……”曹潛急言,話一出口,便隨風散了,可我卻聽得如此清晰,成了一道流淌在內心裡的暖。
抬起頭,眼眶酸脹,我無淚:“一世窮,一世富,一世安,三世可許,我願一生與你安然。”
再撩眼,不忍再看他哀寂眼色,我轉過身,步沉如墜石,邊走邊道:“真好,老天待我不薄,你我總是相見在人性未變之前,曹潛,我知足,我真的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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