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8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6
一四〇

  我咬咬唇,凝眸直視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答應我,永不離我而去。”

  江欲晚不曾料到我這句話,那表情錯愕之下,又似乎期待已久,可突如其來之時,又讓他措手不及。什麼雲淡風輕,什麼無波無瀾,只是眨眼間,便似狂風席捲烏雲,雲飄霧散,頓見明日般透徹燦然。

  他彎了彎嘴角,似乎極力壓制著情緒波動,最後卻是斷斷續續地道:“好……好……我……應你……”

  眉心輕愁仍在,可此時卻已是滿心滿懷的期待,若能走出去,若是真的能走出去,也許,就……揮散腦中雜亂想法,定下一顆心,我伸手,幫他擺正頭頂纓穗,輕聲道:“我,信你。”

  江欲晚在笑,曾幾何時見他這般笑從心發,我亦莞爾看他,千帆過盡,如果沒有千帆,沒有你,怕是過盡之後,仍是一片虛無蒼涼。路走得太苦,便注定我和你的情路波折遷回,可等到今日,終是將扭曲的軌道歸於正位。

  江欲晚手中還余一萬人,曹潛帶三千,許岩平帶五千,待孫晉陽和高昂走了些時辰,江欲晚才帶著餘下這些人下了山。這一路上並無人圍追堵截,我騎馬跟在江欲晚身側,只隱約聽見路邊林中有打鬥聲響,聲音並不真切,應是距離還遠。

  “將軍果然料得準,孫晉陽那一處已經攔截住前來圍追的袁賊。”孔裔輕聲道,卻目視前方,神色緊繃。

  “加快速度,等過了斷口,就可一路往前接近鞍馬山,離袁鵬浩也就越近。”江欲晚揚聲道,策馬繼續往前狂奔。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心裡一緊,他這本是縮量蓄勢,只做你死我活的最後一擊,以孫晉陽和高昂暫擋半路殺出來的兩路袁軍,他則帶著這一路直奔鞍馬山,欲直搗黃龍,這分明是困獸之鬥,懸而又懸。

  我隨後緊跟,果然在隊伍行至斷口時分,看見半山腰上火光躥高,兵器交錯,廝殺怒喊聲不絕於耳,我甚至可以看見從半山腰上滾下來的屍體,零星地散落在土道之上,有敵軍,亦有自己人。可江欲晚沒有絲毫猶豫,硬是帶著身後的一行人,策馬飛奔而過,始終未曾轉眸看上一眼。

  “將軍……”孔裔的話還未說出口,只聽江欲晚冷聲道:“趕路。”

  接下來再無對話,只聽馬蹄踢踏的聲音,響徹整個山谷,風擦過臉,隱約帶痛。江欲晚眉心緊蹙,勒緊緩繩,微微傾身,只是聚精會神地趕路。許是他不敢回頭看吧,若是看見,必是會停馬前去救援,可現實總是殘酷,戰爭對於一個將者的要求便是愛惜手下兵士性命,亦要在關鍵時刻懂得取捨,懂得輕重。

  眼看翻過山巒,鞍馬山近在眼前,江欲晚方才傳令減慢速度,我抬頭,前方山頂,便可見袁軍戰旗迎風飛舞,囂張狂傲,那一片褐色洪潮,仍在山頂念蠢蠢湧動,似乎只要一瞬間,便會傾瀉而下,掩蓋天,淹沒地。

  “將軍,身後有人傳令。”

  “報。”

  “孫晉陽那一處已經撤回,五千折一千五,敵軍四千全歿。”

  “高昂那一隊已經下山,正趕往路上,五千折一千八,敵軍五千全歿。”

  江欲晚頷首,“這七千人調五千殿後,其餘兩千即刻歸隊,後方交給孫、高二人,傳許岩平帶人馬歸隊。鞍馬山絕不是我們第一仗,時間緊迫,先破了山下這一關再說。”

  “屬下這就去傳達。”那人利落地掉轉馬頭,揚塵而去。

  “將軍您看前面。”

  順著曹潛所指,見北坡上一隊人馬正從上而下,氣勢磅礴如潮汛,刀光寒影,躍躍欲試。

  “先下來的便先送死。”江欲晚輕啟薄唇,冷冷道,“曹潛,看好重壇,不然唯你是問。”言畢,微微側頭看我一眼,目中狂浪滔天,再無從前的溫文儒雅,一派閒適,此時此刻已然如天將神兵,那一身披荊斬棘勢不可擋之氣,讓人看來,高高在上,不可觸及,便是連那嘴角微微一笑,都是狂傲無忌。他猛地一拉韁繩,身下馬兒躍然而出,只是帶過一陣風,撩起我的長發、衣擺,如一陣疾風驟雨,率身後大隊人馬奔赴陣前,痛擊來者。

  “小姐,我們需從這邊往山上先行。”曹潛朝我道。

  我憂心不已,“如此算來,袁軍至少還有六萬之多,可眼下,江欲晚只帶了五千餘人,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再往上望去,更是讓人心神難安。我輕念,“袁鵬浩又為何坐得這般安穩,肯耐著性子居高不下?”

  “小姐以為是如何?”

  我蹙眉,心中隱約有些困惑,“除非他有把握,可以將我們所有人一併殲滅,而不費吹灰之力。可坐岸觀火,畢竟不是他固有的性子,袁鵬浩本是恨江欲晚甚於任何人,這般局面之下,還能穩坐,這舉動,豈不太過奇怪?”

  “那袁賊似乎已經有了必勝的信心,畢竟他手裡人馬比我們多得多。”許岩平望著前方戰事,催促道,“小姐,事不宜遲,您跟我們走吧,將軍一早安排好路線,守在這裡只是拖著時間,小姐切莫耽擱了。”

  眼前兩軍交戰正烈,轉眼之間,處處是人,拚殺的,倒下的,身首異處的,血流成河的,只道是仿若突然降到修羅地獄一般。放眼望去,哪裡都是觸目驚心。我急急追尋暗潮中那一抹銀白色,只是隱約可見,似乎一道白光閃過,穿梭在褐洪玄潮當中,矯健而利落,刀起刀落,血濺成虹,在陽光下折射出妖豔魅惑的色彩,欲把那抹亮色也迎頭吞沒。他愈行愈遠,漸漸看不清楚,那道白色是如何嗜血重生,如何矯健如龍越海,從血紅一片之中,開出一條前路。

  再看身後,一片屍山血海,褐玄兩色早已凝成一道,分不清究竟是誰,雜亂而糾結地滾在一處,處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真似奈何橋下,無數冤魂哭叫,而被夾在當中的一行人,儼然成了獨木舟上求生,進退維谷。現下可走的,也只有兩側山路,可我並不放心,總覺得似乎有陰謀詭計在我們後面。

  “小姐,走吧。”許岩平見我遲遲不肯動身,遂伸手牽住馬頭,欲讓我跟隨其後。

  “再不走,怕是撐不了多久。"許岩平急躁,催我道,”快走。“我轉眼望向鞍馬山山頂,一驚。

  “看那山上。”我仰頭,但見陽光之下,似乎什麼剎那閃亮,泛出刺眼的一道光芒,也只是一瞬,隨即消逝不見。再轉眼時,又是一亮,最後光亮凝成一點,輕轉方向,直指山下。

  “那是什麼?”曹潛亦是愣住,喃喃道,“似乎是一面碩大的鏡子,可袁賊搬來鏡子作何?”

  許岩平也是一怔,蹙眉遠望,亦不懂那到底是什麼。

  “那不是鏡子,鏡子不會先是一道白光,而後又凝成一點,如此看來,說明那東西正在陽光之下不斷移動。”我越說心越冷,心中隱約有了不安的猜想,“它在移動,應該是對準某處,而什麼東西可移動,且又可用在戰鬥之中?”

  話音剛落,曹潛大驚失色,猛然扭頭看我,“小姐,難道是火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6
一四一

  我終於可以知曉秦染到底打了什麼算盤,也清楚緣何袁鵬浩會如此心安理得地留在營地並不現身。感知自己勒住韁繩的手猛地顫抖不止,我扭頭,大喊,"快去通知江欲晚,全軍向山下轉移。同時派人通知殿後的高昂和孫晉陽,切莫戀戰,順著山腳立刻向鞍馬山山腳圍攏,快。”

  許岩平似乎也被嚇壞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能不想,若是山頂那門火炮開火,山下這群人的下場將會是何等慘烈。在徐莊,我曾經親身感受過火炮的威力,那便是漫天火花,巨響震耳欲聾,所落之地,幾丈之內,皆是血肉模糊,寸草不生。過往歷歷在目,如今再見,慘烈之勢又泛上心頭,驚恐慌亂,無法抑制。

  “快去,再慢就來不及了。”我大吼,許岩平連連點頭,調轉馬頭飛奔而去,遣人前後兩面通報。

  “曹潛,剩下的人,必須趕緊轉移,就按江欲晚之前給你們的路線走。”

  曹潛點頭,緊勒韁繩,高舉手中一面旗幟號令,右轉向南破山上行進。剩餘之人急急調離高處,我焦急地等在林外,就是不見江欲晚往鞍馬山山腳下帶兵,亦不見身後高昂、孫晉陽收兵沿山腳歸隊。待許岩平戰馬奔騰如飛折身返回,便於我同在林外疏導兵士上山。

  眼前身後亂成一團,我左等右等不見有任何變化,一顆心已經快從喉嚨躍然而出,待士兵悉數進了山林,我方才騰出時間,看向許岩平,“怎麼還不見收勢?”

  許岩平也是一臉焦急,“人已經派出去了,真是急死了。”

  曹潛從林中下來,見許岩平跟我站在林外,便跟了過來,“岩平,你先帶著人往上走,小姐由我來護,我們必須分頭行動,不然……”話未說完,只聽驟然一聲巨響,然後在我們身側爆響開來。那一瞬間,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火光在地上乍亮,彷彿開出一朵碩大而耀眼的芙蓉花來,也只是極快之間便凝成一團肆虐火光騰空而起,將它週遭的人輕而易舉地掀翻拋向空中,然後便不見任何完整的人體落下,只有零星細碎的殘渣,似乎冬日的落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我不敢相信,袁鵬浩的第一炮,竟是開向了江欲晚所在的位置,耳中再聽不見任何聲響,一時間,從耳鳴到失聰,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終

  巨響消失之後,山谷之中仍舊迴蕩著那沉悶的回聲,天搖地動。我呆呆地看著剛剛還打得不可開交的戰場,如今只剩炮土飛揚,如濃霧塵煙,將我與江欲晚徹底隔絕開來。

  “江欲晚,江欲晚……”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慌手慌腳地從馬上跳下,根本顧不及其他,只想穿進那道密不透風的屏障之中,尋找那道銀色的影子。曹潛見我下馬,下得大驚失色,他喊什麼我已經聽不見,只是看他面色慘白地躍下馬,疾步追上我,扯住我的衣裳,而後,又一聲巨響,在我們身後不遠處綻開。曹潛先一步抱緊我,猛地向一旁撲去,他用身體將我掩在身下,只等一切歸於平靜。我伏在地面,清晰地感覺到火炮爆裂之後,地動山搖的巨大震顫傳來。馬兒禁不住一再驚嚇,嘶吼揚蹄,越過我們頭頂,不知跑往何處。許岩平也隨之下馬,焦急地詢問我和曹潛究竟有無受傷。

  我抬起滿是塵土的臉,大口喘息,再望向身後,亦是同樣一幅場景,靜了,再沒有廝殺,沒有嘶喊,彷彿在那朵死忙之花盛放的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歸於靜止。我本以為,戰場之上尚有多數袁軍人馬在,袁鵬浩總會顧忌再三,不會連自己人的性命都不顧惜,可我錯了,袁鵬浩欲殺江欲晚,已是殺紅了眼,那些恥辱和刻骨的仇恨,本是可以不計代價,不計後果也要一一報進的。江欲晚、孔裔不知身在何處,高昂、孫晉陽亦不知生死。本是慘若修羅的戰場,此時卻死一般寂靜,陽光仍舊炙烈,將塵煙穿透,射出一道道蛛絲一般晶瑩剔透的細密光束,彷彿沉澱了一遍又一遍,洗滌了一次又一次,終於,乾淨了,看清楚了。

  滿地鮮血,仿若花開之下,有一口久不凝息的泉眼,汨汨地向外湧著世間最豔麗的色彩,不斷蔓延,不斷肆虐,從江欲晚所在,從高昂、孫晉陽所在,源源不斷地往我們三人腳下匯聚。

  “小姐,你有沒有受傷?”曹潛急急問我,我搖搖頭,扭過頭對許岩平道:“帶著那些人按照江欲晚既定的辦法去做。”

  “那小姐您……”許岩平不解。

  “我要去找江欲晚。”

  “小姐……”兩人異口同聲,皆是赤紅了雙眼,眼眶蓄淚,“將軍曾讓我們立下軍令狀,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步伐,耽擱時間,即便是將軍死在當下,也必是不可回頭,將小姐安然送出烏落。小姐,您不能……”

  我抬眼看向兩人,眼眶脹痛不已,卻比不上我心裡疼痛的一分一毫,當下無人知道我的感受,連自己也覺得諷刺,所謂紅顏禍水,便是如此嗎?亡國的亡國,送命的送命,可我本是安分守己,只想太太平平地過這一生而已。可上天緣何給了我那一切,又全部殘忍地摧毀,一個不留?仰頭,天光刺得我雙眼茫茫一片,是不是對我來說,吝嗇地給予一點點,也是奢侈?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能讓他躺在這裡,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也不是他的土地,要走,我也要帶著他一起走。”喃喃而語,我轉身,看向山頂,精光閃亮仍在,可它卻似乎不準備再有所動。我已然無所顧忌,生不能好生,便也不想再去計較死可否好死。此時此刻,我只想找到江欲晚,這對我來說,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事。我視線凝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踩過殘肢、屍體,踏過洇成紅色的血泥,還有刺鼻硫磺混雜著血腥的味道,我已不懂何為懼怕,只是僵直了身體,目不斜視,急急尋找。遍地屍首,完整的不多,手臂,大腿,長槍,短刀,林林總總,散在地上,有些人已被燒得焦糊,胳膊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態,仿若溺水者伸出水面掙扎求生的手勢。一路跑,一路尋,黑灰血跡,遍佈全身,我成了這一片死亡之陣當中,唯一一個活著的人。

  曹潛隨後跟來,與我一併穿梭在屍山血海之中,茫然地尋找那一抹亮色。跨過殘缺的屍體,伸手推開攘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死屍,腳底濕滑,我站不住,一下撲倒在地,沾了滿身滿臉的血、灰。

  我掙紮起身,卻嚇壞了曹潛,他朝我飛奔過來,忙用袖子給我擦臉,“小姐,我們得走了,再不走,怕是山上還會下來袁軍,到時候,一定會被活捉。”

  我用力搖頭,扯住曹潛的袖子慌亂央求,“曹潛,找不到他,我不會走的。”

  “何人?”曹潛一把扯過我胳膊,將我掩在身後,腳背一墊,便從地上挑起一柄刀,緊握在手,刀尖直指來人。我微微側過頭,見那人一身衣裳已經破爛不堪,滿臉是血,仍舊泊淚地往外流淌,他慢慢上前,只是用手抹了抹額頭,大口喘息,“曹副將,快隨我來,將軍在那邊,快。”

  曹潛仍舊不信,那人急了,揚手,掏出一面令牌,曹潛接過仔細辨認,方才辨得,令牌是孔裔的,於是才敢帶著我,一路跟那人往山腳下趕去。

  倚在樹下的有兩人,我跑近一看方才看清,傷痕纍纍的人正是江欲晚,他躺在孔裔懷裡,盔甲早已被炸得沒了蹤影,白色衣袍破開,血湧出胸膛,洇濕他的衣裳,傷得不輕。我亂了步伐,撲到他身側,攬過江欲晚,細細查看他全身傷勢。江欲晚聽見有人走近,緩緩動了動眼,似乎倦極,疼痛讓他身體不住地戰抖,喘息越發急促。我顫抖的手伸向他臉頰,用袖子給他擦拭傷口,邊擦邊輕聲喚他:“江欲晚,我來了,我來接你,你睜眼看看我,我是重沄……”

  江欲晚似乎聽見我的喊聲,動了動眼皮,極其艱難地睜開眼,那雙風流俊豔的眼,已是赤紅一片,他用力睜大雙眼,想看個清楚。

  “我來了,我來接你。”顫聲硬咽,我已話不成聲。

  他扯了扯嘴角,卻說不出話來,於是費力地伸出手,摸向我臉頰。

  我忙亂地解下身上軟甲,掏出布袋,拿出兩顆藥丸,一顆交給身後的曹潛,“給孔裔服下,幫他簡單包紮。讓那人順著前路去尋許岩平來救援。”

  曹潛應聲,起身向那人吩咐。

  “小姐,孔裔沒有照顧好將軍,孔裔該死。”孔裔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血從他肩膀、額際滴答滴答墜入泥土,原是冷酷堅毅的漢子,當下,卻是淚流滿面,頭不敢抬。

  “這不是你的錯,孔裔,謝謝你護著他回來。”我收回目光,把藥丸放進江欲晚口中,扶他坐起,讓他吞下。

  撕破江欲晚胸口的破爛衣衫,血肉模糊之處,沾著木屑泥土,我伸手一摸,摸到硬物,抽出一看,不覺間怔住,手上攤著一柄裹血的銀簪,正是在陵江賞月那一夜,我丟失不見的。我苦笑去,卻是模糊了視線,朝他晃了晃,“原是被你偷了。”

  江欲晚微微揚起嘴角,伸手拿過那簪子,艱難地道:“幫我戴上。”

  我接過簪子,插進他髮髻之中,抹了抹眼,把手伸進自己衣抱,扯落一塊還算乾淨的裡衣,圍在江欲晚胸口傷處,再用破爛布條纏好,最後將軟甲按在最外面。在徐莊,他亦是用這個辦法幫我包紮傷口,現下想來,都是心酸。

  “還能走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7
一四二

  江欲晚略略點頭,我使盡氣力扶他站起身,因為傷得太重,他多半個身子都壓在我肩上,我有些力虛。

  “小姐我來。”曹潛忙上前背起江欲晚,我則扶著孔裔,一併往林子深處走,幸好沒走多遠,便迎來許岩平,總算是安然而歸。我片刻不敢離開江欲晚身邊,周大夫忙裡忙外,止血,剜碎肉,包紮,著實弄了許久。他身上沒有其他傷,都是被火炮炸開的傷口,有些是雜物嵌進去的,胸口處傷口太多,流了很多血,人時昏時醒。我跪坐在地,一點兒微弱燈光下,細細看著他蒼白蹙眉的臉,越發心如刀割。

  我伸手,輕撫他緊蹙的眉心,淡若自語,“若是再差一點兒,也許,你我便要天人永隔了,你怎可獨走,你走了,我該怎麼辦?”

  “小姐……”帳簾被掀開,沉香端著一碗東西送了進來,“小姐,這是熬好的米湯,您先吃,外面還有一些,是留給將軍的。”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餓,對了沉香,孔裔吃過藥了嗎?”

  “小姐放心吧,副將吃過了,而周大夫也說,只是舊傷崩裂和一些小傷,沒有大礙。”

  我點頭道:“幫我換一盆冷水來,他還在高熱。”沉香應是,放下碗,仍有擔心,勸我,“小姐,無論如何多少也要吃點兒。”

  “小姐……”曹潛應聲而入,我猛地回頭,忙問:“如何?可是尋見人了?”曹潛眉目黯淡,點了點頭,“高昂找見了,傷得不算太重,可晉陽他……”頓了頓,曹潛有些硬咽,“已經連屍首都找不見了,而後面的偵察兵來報,從他們那兩處正有萬人朝鞍馬山靠攏而來。小姐,現下該怎麼辦?這裡本不是可以停留的地方,因著火炮的緣故,已經徹底打亂了將軍原本的計畫。”

  我輕嘆,轉而問曹潛:“江欲晚帶的五千人應該所剩無幾,而殿後的孫、高二人,本留了五千,現下應該也沒剩多少了吧。”

  “正是如此,現下整個隊伍中,只剩一萬人可作戰了,還有千餘人負傷。”

  我哼笑,“這秦染真是不得了,竟能把我們團團圍在山中不得出,可若不是他送來那一尊火炮,怕是也未必贏得過我們。”

  曹潛納罕道:“小姐何以認得那火炮是秦染送來的?”

  我凝眸,輕聲,生怕驚醒床上熟睡的人,“多年以前,我曾在李哲賜宴中山王的席間聽他說起過,那本是李哲送給中山王的東西,究其不同之處,便在火炮本身是鎏金的,而其他火炮斷是不敢造成如此,所以當火炮在山頂調轉定準方向的時候,陽光反射,我們才可以看見閃亮耀眼的光,當它正對我們的時候,便是長光凝成一點之時。我方才知曉,中山王的這門火炮應是隨著李哲被帶回北越,而我們同袁鵬浩糾纏這幾日,正好給了秦染將火炮送至袁軍帳中的時間。難怪他不願下山,隔岸觀火,原是想看看這皇家火炮的威力,更是希望我們別死得太慢。”

  曹潛恨得咬牙切齒,一張俊臉鐵青著,“秦染這小人,當初若不是將軍可憐他,他還不知能活幾日,現下吃裡爬外,反咬一口,真是恨不得扒他的皮,拆他的骨。”

  “副將,來報。”外面有人高喊。

  “報。”

  “山下發現袁軍蹤跡,似乎正在向鞍馬山下收攏。”

  曹潛聞言大驚,扭頭看我,“小姐……”

  我細細思索,喃喃道:“現下我們在東面,想翻過鞍馬山必然會跟袁軍發生衝突,他們人多,顯然會在我們可能翻山的地方拉成一道戰線阻攔。我們只能強破,可如此打算,必要冒險。”

  “曹潛,把許岩平、高昂和孔裔招來。”

  曹潛應是,轉身出了帳子。

  “小姐,您該不會是打算……”沉香看我,眼中莫名浮動著猜疑。

  “你跟著江欲晚一起走,應該可以逃得出去,幫我好生照顧他。”我轉眼,就等幾人進來商最送江欲晚出山的事宜。

  “小姐,你若如此,我也要留下陪你。”沉香目光堅毅,一字一句道。

  “你便是如此對我嗎?”我和沉香聞言一怔,皆未曾想到身後睡著的人突然醒來。我轉頭,看江欲晚臉色蒼白,仿若一尊精雕細刻的玉質雕像,滌過了千年的冰水,寒得扎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險,冒得值得。”我走到他身前,屈膝伏在他身側,堅定道,“信我一次,我不會有事,只要你活著,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知道的。”

  江欲晚怔怔地看我,干皺的薄唇微啟,那眼色不容他人辯駁懷疑,亦不容我自說自話,“我若有心愛你,只是想與你比肩相伴,看腳下江山萬里,而不是用你換江山,你這蠢念,不要再有,你且記住。”

  “可是……”我急道,卻被他掙紮起身,冷聲打斷,“你可知,若是你再落入李哲之手,只能淪為他利用的工具,他不會善待你。而我寧願死在這裡,也絕不會讓你再涉險。你扶我起來。”

  他一動,身上包裹的層層厚實棉布便隱約可見染紅的跡象,那觸目的豔色,看得我揪心,我幫他拉攏袍子,系好衣扣,喃喃而問:“明明是可以退一步,保全大家,為何非要玉石俱焚,你聽我一句吧。”

  “重沄。”他輕喚,幽幽一嘆,“我會好好待你,不會讓你無枝可依,你若信我,便聽我的。”

  手停下,僵在半空,竟不知該怎麼放才好。他伸臂,攬我入懷,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壓痛他的傷口,可他卻任性地越抱越緊,不再言語,只是嘆息,幽遠而綿長地迴蕩在空曠的山林之中,宛如一聲絕唱,久久不散。

  最終還是拗不過他的主意,山下聚集而來的士兵越來越多,火把排成長長一隊,如撒網一般,在東西兩翼的山間排成一排,如收網之勢,不斷往山下歸攏。

  我們連夜順著東面山坡一路往上奔走,預備從三個方向直奔鞍馬山山頂。為躲避遊蕩在山間巡邏的士兵,在鞍馬山半山腰處便分兵行事,一隊由江欲晚親自帶領,直攻東面戰線的最左側一處,另一隊由許岩平、高昂帶隊,斷戰線最右側,而中間部分則由曹潛一人帶兵突破,如此一來,長長一條防衛戰線便被切成三段,便是人數再多,也會顧此失彼。就算山下圍攏了大批人馬也趕不及上來救援,如此一來,我們出山的可能又多了幾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7
一四三

  江欲晚本不願將我帶在身側,可我執拗不肯,他無法只得帶了我走。秋夜風寒,尤其到了夜裡,風吹陣陣,輕而易舉地打透身上的衣服,讓人倍覺寒冷,江欲晚執意不肯穿上我的那套精緻軟甲,而是隨意挑了件普通士兵那種沉重又堅硬的盔甲穿。

  因是分兵三路,每路人數不多,於是繞過舉著火把巡山的士兵並不算難,更何況士兵本就身著玄色盔甲,夜裡想看個清楚,也著實困難。

  江欲晚本就體力不支.雖是騎馬而行,可沿路顛簸,臉色越發蒼白。我勒過馬頭,靠近他,輕聲問:“你可還好?”

  江欲晚微微側頭,月色下,一雙溫潤帶笑的眼,流光如水,他不答反問:“重沄,你可記得當時我們在陵江賞月?”

  “記得。”

  “真是極美的,若是有朝一日,我做閒雲野鶴,必是要在陵江安住下來,日日都與你看日出日落,你說可好?”

  我側眼看他,似乎笑得格外滿足,眼卻望向遠方,彷彿讓他心馳神往的陵江月色就在山的那面,放眼便可尋見。

  “好。”我輕應,心頭卻是無端一緊,說不出滋味幾何。

  “重沄,你且跟在我身後,千萬小心。”

  “江欲晚……”

  他聞聲扭頭,定定地看我,沒說一句話,只是淡然一笑,隨即高喊一聲,猛然策馬昂首躍進。身後人馬簇擁跟隨,我身下的馬向前奔跑,可很快我便發現,身後不斷衝向前的長槍輕騎慢慢將我圍在其中,我隨著這一行人,仿若洪水猛獸一般,化作一柄銳劍,似疾風驟雨直刺東邊戰線。因為早有預謀,又突然襲擊,顯然袁軍並未有應戰準備,但見兵如天降,也是慌作一團,營內燈火通明,悉數可見,更使得攻營的士兵得心應手。之前的苦苦相逼,之後的趕盡殺絕,讓這些殺紅眼的士兵,如得神力,揮舞著手中長槍,如天光折射出的一道道亮光,翻滾在戰馬嘶吼、刀劍相拚和撕心裂肺的號哭聲中,似乎一條條矯健銀龍,翻江倒海,兇猛暢遊。

  我只看到刀起刀落,一個個鮮活面孔,從驚異到恐懼,扭曲的面容,高濺的血液,只是白光一閃,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屍體。有些已是屍首分家,淌血的頭顱順著刀落的方向,落在滿地塵土之中,翻滾出很遠,我仍可清晰看見他怒睜的雙眼,不可置信,不甘不願。新仇舊賬,人若是走投無路,便可激發出驚人的潛力,已是餓了兩日之久的士兵卻仍舊精神飽滿,驍勇善戰,而帶頭的江欲晚更是勇猛威武。他揮著長劍,衝在最前面,絲毫看不出,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曾受過重傷。

  袁鵬浩為防我們翻山而出,只在主營的東側部署了一條密集戰線,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為能將隱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舉殲滅。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過巡山,並未與他對陣,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對薄弱的東線。這樣一來,他若想一舉殲滅,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並再次啟用火炮,可畢竟東線距離主營太近,若是還有僥倖逃生的一路人鑽了空子,他的主營便不保矣。

  於是江欲晚決定強破東線,這本是冒險,卻也是唯一的機會。營中人數不少,想要殺盡,太費時間精力,顯然還有些困難。於是便只管策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殲。眼下已是人仰馬翻之時,從後面衝出的人卻越來越多,殺之不盡,江欲晚回頭看我,冷聲喊道:“擴開。”

  身側輕騎聞言漸漸往旁邊散開,我狠扯組繩,馬兒快跑,直奔江欲晚所在。他目光堅毅,表情仿若凝滯一般繃緊,朝我伸手,“過來。”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將我拉至他身後,大喊,“重沄,抱緊了。”

  他轉過頭再看身後,大力揮手,身後的將士默契地連忙跟進,直朝衝出士兵的營帳奔去,長槍如舞,刀風煞煞,銳物刺穿肉體的悶重聲音響在耳邊,立在營前的那面袁字戰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紅,風再撩不起它,只是任它無力地下垂,落血而滴。慌亂的袁軍也漸漸看出門道,持刀靠前的無一倖免,還未動作,擋槍便已成了刀下鬼,於是再來一批人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時,抬盾亦快手斬斷馬腿,戰馬哀號嘶吼,應聲倒地翻滾,馬上人亦被狠狠拋出,只是剎那,便圍上一群人,刀影交織,血濺三尺。嘗到甜頭後,袁軍樂此不疲地使用這個辦法,眼見身側身後的輕騎一片片倒下,年輕戰士的面上卻無半分懼意,仍舊視死如歸,勇往直前。他們不會退縮,因為他們的王,從來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連死亡都減損不了它的強大。江欲晚大力揮舞手中長劍,拼盡全身氣力,快如閃電,看準一顆又一顆頭顱,在那盾牌還未舉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幾乎百發百中。那一條血路,宛如盛開著滿地豔色薔薇,開得那麼密,讓人心驚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湧來又退下,身後如影隨形的手足亦被褐洪無情吞噬,眼前再不見暈黃火色,而是漫天蓋地的紅,遮住我的眼。

  我緊緊地環住他的身體,只是感到濕熱而滑膩的液體裹滿了我的手掌、手臂,帶著體溫的暖。我渾身顫慄地收回一隻手,僵直而緩慢翻轉,鮮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層金輝般的光澤,順著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濕了我寬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卻沒有絲毫動搖,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願,在滿眼褐色之中,掙紮著尋求一條出路。

  “放箭……”乍然聽到有人高喊,等再抬頭之際,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飛花飄落,鋪天蓋地地從我們頭頂紛紛墜落。我聽到身後跟隨的人中,有悶哼聲響,下意識扭頭去看,只見有人已經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後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斷順著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動,只得將箭攔腰折斷,而後繼續揮槍掃向馬下褐色人潮。

  “將軍小心。”

  這一聲高喊乍然響起,我心裡一驚,並不知道箭來自何處,只是本能地展開身體,將雙手繞過他肩頭,整個人緊緊地貼向他後背。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我閉眼,感知箭雨紛紛落在我身側,濺到哪裡,都是開成一朵絢爛火花,越開越盛,慢慢連成一叢,其勢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麼?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卻不願放鬆一分,只是牢牢地環住他頸項,閉眼挨過。驟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熱,力道大得驚人,一支箭徹底貫穿我肩頭,箭頭甚至已經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動我,只得往前傾身,生生將身體脫開箭頭,再扭頭看我。也只是一瞬,眼前乍亮,火光反襯之下,閃亮的長槍猛然而至,我根本來不及躲閃,只能用力推開江欲晚往旁邊躲去,長槍直入,深深地刺入江欲晚的腿。他揮劍砍去,力道之大,將那使槍之人硬是掀翻過去,慣性使然,長槍隨著那人翻轉力道又從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頓時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褲子轉眼紅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擺狠狠地將它系在傷口上方。

  “忍一下,我只能折斷它。”江欲晚慌張著道,偏過身面朝我,連伸過來的手都在顫抖,他不停地道,“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動作再輕再快,都無法減少那撕扯拉鋸的疼痛,只是覺得仿若有無數絲線,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卻向著四面八方不斷拉扯,那疼讓我生出一身冷汗,濕了衣裳。

  火箭被斷,留下的一段仍舊貫穿於我的肩膀,血從肩膀蜿蜒而下,泊泊不停,他的手沾滿我傷口的血又撫上我臉頰,似乎想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終還是作罷。這也是我第一次從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懼,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與他有著同樣的恐懼,死亡不足以讓我們膽怯,永世分離才是心中最可怖的。

  “我沒事……”顫抖地說出這一句,我勉強擠出所謂的微笑,用另一隻手環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沒事。”

  被擊退的人潮去而復返,一會兒工夫,又大片密集地聚在我們周圍,我回頭再望,身後的人已經所剩無幾。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發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頂的,所有人都被圍在其中,這是一場生死對峙,先慌的人,必然敗陣。

  “將軍……”身側傳來一聲聲高呼,我聽到了,那是曹潛的聲音。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7
一四四

  “他終於來了……”他低聲念叨,可聲音方落,只聞一聲巨響,在聲音傳來不遠處驟然爆出。天搖地動之間,那朵巨大絢爛的火花,將墨染蒼彎襯得恍若白晝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聽那巨大聲響在山谷之中,迅速散開,來回激盪。而從火牆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實。

  大刀揚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輕吹即散,那人從中而來,仿若浴火而生的鳳。隨他而來的一行人亦是很快散開,將褐潮擋在外圍,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將軍,曹潛來晚了。”

  江欲晚微微額首,側身扯過我的胳膊,伸向曹潛,“快帶她先走。”

  曹潛點頭,接過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馬,我頓知江欲晚的意思,掙紮著不願離開,“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並不理會我,只是冷聲交代曹潛,“袁鵬浩用火炮攻營,怕是岩平那裡已經沒指望了,你帶重沄破出此處,即刻馬不停蹄地下山,我許是還能拖上一段時間,山腳下的戎柑鎮自然有人接應,不可耽誤,快走。”

  我被曹潛大力扯上馬,困在他身前,我拚命掙扎,肩膀的血流得更多,已經染紅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軟甲縫隙間滿是瑩瑩豔紅,可我已顧不得,幾近歇斯底里地喊:“江欲晚,你答應過我,絕不離開,你不可失信。”

  又是一聲巨大聲響,乍亮的瞬間,整個連綿群山亦被照得通亮,而後是火星四濺,忽明忽暗的萬里夜空,猶如電閃雷鳴,駭人不已。那火光越發靠近此處,許是下一炮,就是此處。

  “重沄,對不起,我,做不到了。”他身後火色躥高,刺目而絢爛,大片大片的火焰,被風一吹,如舞女水袖飛舞,饒是妖燒魅惑。還是那張丰神俊秀的面容,仍是那樣一雙俊豔無匹的瞳眸,可此時此刻,他卻像是一道幻影,明明在我眼前,卻是我無論如何都觸及不到的。

  我眼前模糊一片,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騙我,江欲晚,我不信……”

  喊聲震顫整個夜空,話一出口,便是淚流滿面,胸口之間似乎筋脈盡斷,血液凝滯。我已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覺整個人已然空了.輕飄飄,毫無份量。

  “求你,江欲晚,不要走,別丟下我,求你……”我聲嘶力竭地哭喊,拼盡我今生今世最後的一點兒氣力,將手伸向他,血從手臂滴答流下,順著手揮舞的方向濺出,甚至濺到江欲晚的臉上。

  “別丟下我,別……”我仿若溺水中急欲尋求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在手裡的卻只是空,空空如也。

  他就那般看著我,彷彿透過我,看盡滄海退盡,看盡桑田成灰,只是眨眼間,便又恢復沉寂,那眼中還有晶瑩流動,那瞳人分明忍痛含情,卻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終是凝成一抹淒涼笑意。他淡淡開口,嘈雜之中,這句話溢出他的口,卻仿若時間靜止,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那一句,真真切切,展耳欲聾地迴蕩在我心口之間,“忘了吧,重沄,忘了我吧。”

  又是乍然晃亮萬里夜空的刺目之色,我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手突兀地僵在半空,保持執拗的姿態,不願收回。

  映入我眼中的是江欲晚焦急催促的神情,馬狂奔,漸離原處,穿過片片火海,踏過屍橫遍地,我仍舊痴痴地看著那道浴火中的身影,不願轉眼,只怕一眨過後,人便不見了。

  “江欲晚……”嘶喊最終還是被淹沒在一聲又一聲的狂暴炮聲之中,馬不停地往前,一刻也不停留,我只能扭頭看見身後越發遙遠的山頂,看見無數朵盛大光華的火色薔薇傲然怒放,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沒殆盡,只留下那觸目驚心的美,成為我眼中,最後定格的一幕。

  我只是不懂,為何每一次感情結尾,都要以這種方式讓我生不如死。年少時候有心,顧盼生輝皆是女兒情懷,不夠透徹,亦不夠真誠,但我相信,那個人是頭頂永不會塌的天。最終,天塌地陷,我踩在所有親人的屍體上苟活,終是懂了,透徹了,人生不過如此。

  成年之後有情,隱忍而涼薄,冷眼旁觀,就算再無人可依,至少我還有自己,若是真正堅韌,便無人可傷。他不再是天,他是一棵遮風擋雨的樹,恆久不變。可風平浪靜之後,那個發誓不再放棄我,離開我的人,也已不再,我卻仍舊兩手空空。

  “忘了吧.重沄,你忘了我吧。”

  我望著帳頂發怔,心裡無數次想起江欲晚最後這一句話,想起他那淒涼而卓絕的神情,便刻骨銘心地疼過一次。我更願意相信那不過只是一場夢境幻覺,烏落山未陷,江欲晚未死,他許是不久之後便會回來尋我,再微笑挑眉,喚我一聲:“重沄。”

  “小姐,起來吃藥了。”

  沉香喚我,撩開帳子,一股熟悉的苦藥味道飄來。我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一切歸於平靜,死一般的平靜。大夫每日都來,說是我失血過度,身體孱弱,需臥床慢慢調養。可我無所謂,那人已經不再,我雖活著,可人卻已經死了,吃不吃藥,也不再重要。

  我只是不曾想到,江欲晚安排在鎮上接應我們的人,竟是方愈。

  我每日都派曹潛到處打聽烏落一戰,可每次探回的結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說:那一戰,玉石俱毀,無人生還。有人說:袁軍大勝,江欲晚屍骨無存。到底結局如何,無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晚山間爆響不斷,最後猛然一聲,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顫,久久不停。然後故事戛然而止,再無後續,所有關於那場戰爭的前因後果,不會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東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輕聲勸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險,終究不值。”

  我淺笑,看向他,“若說我還能活著,也就是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為淡薄,偏是讓我心裡留下一個又一個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許也不用你親自動手,北越那裡傳來消息,李哲病重。”

  我聞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而來,聲色便如那秋意一般冷冷,“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起程前,沉香仍舊勸我,便是連曹潛也不情願我走,可他亦是想去,從烏落下來已久,曹恚遲遲未到,曹潛早已心知肚明,若不是應了江欲晚臨終囑託,怕是早就尋到秦染報仇雪恨。

  “讓她去吧。”方愈幫我準備上路所需,輕聲道,“她是何種性子你們都清楚,攔是攔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許是她還有條活路可走。”

  我斂目,走到方愈身側,抬眼看他,“沉香交託給你照顧,我若還能回來,便帶她走,若是我無歸期,就托你把她許一好人家,相夫教子,過這一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7
一四五

  “小姐,你不要丟下我……”沉香哭著跑上前,死死地扯住我黑色寬袍一角,不願鬆手。我怔住,那一句話仿若驚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間劈出一道深深的傷口,許是沒有人可知,當那句話脫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到他手中,生或死,皆無更改,可他卻不願與我同生共死,寧願以他一條命來換我。可他並不知曉,有時,活著倒不如死了,只因活著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個早先轉身離開的人,一生何其漫長,每個靜夜,每次黎明,連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決,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輕撫沉香烏髮,“好好活著,無論我在哪裡都會記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獲得這一切,我不曾擁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擁有。”

  輕嘆溢出口,我轉身上馬,再扭頭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殺你,你現下幫我這個忙,我們兩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頭,雙目直視我,“為何你肯信我?”

  我移開目光,再無留戀,揚鞭策馬,遂大聲道:“因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從戎柑到北越,我與曹潛連夜趕路,只用一整日時間,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後,曹潛自有安排去處,幾個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聯絡之後,方才見面。小居是曹潛常去之處,幾人約好見面,我便隨著曹潛一併過去。

  幾人得知曹潛仍舊活著,又悲又喜,席間自是涕淚橫流,言語無盡。再見我時,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蹺,為何江欲晚戰死烏落,而我和曹潛卻能安然脫險,只是礙口不得問。

  “幾位是否知曉父親去處?”曹潛迫不及待發問,幾人皆是搖頭嘆息。

  “我們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處,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駐守舞涓的五萬人馬,後來卻是由副將帶回陵安,為秦染親帶。而軍中有傳言,曹公之死,應是秦染所為,亦是如此,將軍方才得不到救援,被那袁賊困死烏落。”

  曹潛本已猜到結局,卻在親耳聽聞之後,仍是怒不可遏,赤紅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闖。幾人見勢不妙,趕緊阻攔,“便是要報仇雪恨,也要從長計議,這秦染現在今非昔比.那皇帝很是重用,你單槍匹馬過去,豈不是受死?”

  現下的狀況我已料定,秦染便是踩著江欲晚的性命方才步步高陞,可他卻忘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李哲未必比江欲晚精明善算,可他卻極其善疑,尤其秦染那自作聰明的性子,在李哲面前,萬萬要不得,而我當初的斷言,便必是他日後的下場。

  “曹潛,勿急,我們慢慢商議,我亦是不服賣主求榮之人,恨他入骨。”

  曹潛哀寂地轉眸,他看我,泫然欲泣,“小姐,我……”

  “曹潛,你父親這筆血債,還有數萬將士的血,不會白流,我都記在心上。”

  “可小姐您不能……”我揚手,止他下文,無謂道,”欠的人命,必要用人命來償,這是公道。”

  我和曹潛又在陵安城等了幾日,由可信任之人摸清宮中情況,方才好下手。因中玉關外還有叛兵未服,秦染欽點十萬大軍,帶著兩位將軍親赴中山之地剿敵。他不在,正是我的時機。方愈雖未到,卻也早有書信往來,他告知我,從宛城帶到陵安的一行人中,仍有熟人,比如老李,比如佟邇。

  跟著老李從夾道送菜一起進宮,容易得超出想像,似乎江欲晚不在人世,李哲便可高枕無憂,守城並不十分嚴緊。可想他現下躺在龍床之上,心事全了,再無後顧之憂,連死都心安。通風報信的人入了後宮,沒等太久,便又見故人出來傳見。我穿過北越王宮殿,跟在徐蘇身後,一步步踏入深宮之中,去見一個人,一個信過,恨過,惱過,最終已無知無覺的一個人。

  “娘娘啊,皇上時日不多了,再見您一定歡喜。”徐蘇邊道,邊拭淚。

  “徐蘇,聽說秦染深受皇上器重?”

  “秦大人精通文韜武略、忠心耿耿,自是聖上得力助手。”

  我莞爾,“養虎為患,尚不自知,蠢矣。”

  “娘娘是何意思?”徐蘇不明所以.卻已到了李哲門前,他抬頭看我,我微微側身,道:“因為人是這世間最可怖的,聰明人尤甚。”

  紅漆鎏金雕花大門被緩緩推開,發出沉重而壓抑的聲響,湯藥苦味迎面而至。我邁進門檻,撩起珠簾,繞過屏風,手邊皆是金質玉雕,漆畫寶鼎,從前熟悉的一切,又上心頭,可現下,這一切早已黯淡無光,仿若被時間帶走了色彩,帶走了生命,只留一片徒然。越靠近,那藥味便越濃重,光線越沉暗,還未走至內室,便聽有人啞聲輕喚:“重沄,可是你?”

  折身而入,兩個丫鬟端著藥碗站在門口,看我一眼,亦木然地收回目光,俯身一拜,魚貫而出。

  我走進內室,但見李哲一人臥在榻上,明亮黃衣猶在,形已骨瘦如柴,那原本清俊儒雅的一張臉,卻早已枯搞蠟黃,髮髻鬆散,微微綰著,那雙多情眼眸,卻已再無半分光澤,渾濁得讓人猶疑他是否還可看得見。

  他在笑,面上褶皺堆成一道:“我真是想不到,臨死之前,還能再見你一面。”

  我站在他對面,輕聲道:“我也意料不到,我竟還有命能再見你一面。”

  李哲吃力地支起身,他以袖掩口,猛咳不止,似乎要把胸腔之中的心肺一併咳出,待到安穩,他喘息著放下袖子,那一抹紅色,顯而易見。

  “你知曉,我不會殺你。”

  我垂眸,走上前去,拿起矮桌上的帕子,坐在榻上,輕拭他嘴角,“可有人想殺我。”

  李哲轉眸,眼光無神地死死地盯著我,猛地扯掉我手中的帕子,扔到一邊,冷笑道:“說到底,你還是為著幫江欲晚報復才來見我,我憑什麼要幫你?江欲晚本就該死,他狼子野心,他謀逆叛國,他霪乿後宮嬪妃,任憑哪一條,不夠治他一個死罪?”

  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後,李哲面色蒼白,喘息更急,兩條胳膊已然支撐不住瘦弱的身體。他重重地往後一栽,倚在厚厚的錦墊上,大口喘氣,直至平息。

  我轉眸,一字一句道:“你並非幫我,而是幫你自己。”

  李哲看著我,反問:“殺秦染,於我有何好處?”

  我笑道:“在你心中,江欲晚這人比秦染,如何?"

  李哲並未猶豫,脫口道:“連袁鵬浩十萬大軍都栽在他手上,秦染這等自是比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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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便是連你都承認秦染不是江欲晚那般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事實便是,江欲晚真正死在他手上。這世間最怕什麼?你是一朝天子,是萬臣之首,你豈會不知,不忠不孝之人,難擔重任之理?江欲晚戰死烏落,唯一敗在秦染一人手裡,他先殺曹恚,再調救兵,我曾親眼所見,為了剿殺江欲晚,火炮所到,絲毫不顧忌自己手下將士,怕是那十萬大軍,將有兩萬,是死在秦染手裡。因為他怕,怕江欲晚活著出來,他的日子便到頭了。”我與榻上人四目相對,“人有弱點,方才好利用,你以為秦染貪權,方才易擒住他軟肋,為你所為?你可曾想到,這般人的心,是永不會臣服於某一人的,即便那人是當今天子也不例外。他能出賣一手提拔他,最有可能問鼎九五之尊的江欲晚,還有什麼是他不敢想、不敢做的?待到你百年之後,幼主即位,他還能把誰放在眼裡?你現下器重他,就等於,你在為你身後的幼子埋下禍根。”

  我話一出口,李哲面色瞬息萬變,坐起身來,雙目怒睜,分明猜忌、懷疑。李哲本就是多疑之人,他的心思,我最清楚,這樣一個天子,是百姓之苦,亦是群臣之累。他曾痴情,他曾真愛,可我終究比不得李家江山之重,所以我被捨棄,那麼,天下之間,還有什麼,比得過江山社稷?自是沒有。而將死之人更是急於料清身後之事,唯恐誰功高蓋主,篡權奪位,一介明君皆是如此,何況是心胸狹隘的李哲?他的軟肋,一擊,即中。

  “更何況,江欲晚從廣寒宮裡移出的半分天下財富,秦染本是一清二楚,我若沒有猜錯,他對你,仍舊謊稱那些財寶是在徐莊之戰被袁鵬浩所劫吧?可讓我來告訴你,那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從江欲晚的手裡離開過,江欲晚一死,東西自然落在他一向信任器重的秦染手中,可他卻遲遲不打算告知你真相,你道是江欲晚斂財只為謀逆,那秦染隱報,又是為了什麼?想來你這般精明,亦不需我多言,你好生想想。”

  言畢,看著李哲的表情,我起身要走,李哲忙喚:“你去何處?”

  我住腳,答他:“我哪裡也不去,就待在這皇宮之中,看你百年之後,李家天下,如何更朝換代,江山易主。”

  自此,我便在宮裡住下,隔日佟氏前來看我,明是送了些東西,實則打聽消息。從前,我對她百害而無一利,所以她下藥害我,可我卻並不憎恨,就是因為我從沒有誕下皇嗣,方才可以和李哲劃分得涇渭分明,沒有愛,連恨都提不起。而如今,我已是百利而無一害,她心知,秦染權大,對修家和膝下過繼來的皇子而言,皆是危險,除秦染是勢在必行,可她沒有正當理由,亦說不出口,一說,便野心畢露,反讓李哲疑心。

  現下由我替她張嘴,便求之不得,她根本無須再害我,倒是要謝我才是。言談之間,她委婉提到一人,我本無心多說,卻在聽見這人時,怔了一怔。

  “你和她皆是苦命,一個有情人難成眷屬,一個望眼欲穿卻困死閨中,皇上賜婚早下,可江欲晚戰死,無雙這個將軍夫人的頭銜卻是再也摘不掉了,容她許了他人,卻始終是帶著寡婦的名聲,難免不好聽。”

  “過些時日便好了,無雙郡主早被皇上封為無雙公主,身份顯赫,人又聰慧,不會看不開的。”我又想到當初無雙與我道,無論如何,她永不言悔。沒有人能預知未來,若是她知曉有朝一日會變成如此局面,當初還會不會自作聰明、處心積慮地設計江欲晚,還會不會說出那句,永不言悔。

  “可惜就可惜在她也是有情之人,江欲晚死訊剛到,她便立誓此生永不再嫁,終究是一個情字害人啊。”

  也許只有如此,方才能保住新繼任的北越王的封地和名聲,還有她高高在上的尊貴吧,她若嫁人,脫去將軍夫人的光環,她便一無所有,她還能選擇餘下的人生嗎?背叛了太多,算計了太多,最終再也不能放下,亦走不出那些謀算,反而是白白困住了自己。

  “既然皇上已經回了北越,德妃他們應該就在此地,已是迎回宮了嗎?”我探目望向窗外,不經意一提。

  佟氏挪步走近,眉梢微挑,波瀾不驚地道:“那一行人都接回宮了,不過德妃卻不在這裡。”

  我轉眸問道:“為何不在這裡?”

  佟氏笑道:“當初她害你入了冷宮,如今峰迴路轉,也讓她嘗嘗冷宮的滋味。”

  “哦?倒是因著什麼罪名?”

  “秦先生自有辦法說服皇上,而那德妃也著實罪有應得,不是嗎?”

  我聞言,彎了彎嘴角,輕聲道:“原來皇后才是最大的贏家,可喜可賀,盡今往後,你便可高枕無憂,安度一生了。”

  佟氏也無謂我把話說開,那張平靜的臉上,仍舊是一副安然閒適的神情,“我為了這一切,付出了一生。”

  想必當下秦染願意拉攏佟氏,可佟家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他,於是只好暫借他的手,除了德妃一族,從此佟家便可在朝中隻手撐天,獨攬大權,就算李哲死了,也無可懼,如今我再動手除了秦染,佟氏一族便真的無後顧之憂了。

  朝堂,後宮,有人的地方就有謀算、利用,只因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又貪心不足,成王還是敗寇,只是一念之間,站得越高,便跌得越重,這便是為了得到,所需付出的代價,不容後悔,亦不可再回頭。

  李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鮮少去看他,閒來無事,我總喜歡坐在院子裡看著滿園桂花吐芳,想起徐莊縣那個簡單乾淨的院子,清香淡雅的冬青樹下,江欲晚傾身靠近我,微微垂眸,輕聲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給。”

  心尖一攪,疼痛又來,我抬手,掩住乾澀雙眼,朝向陽光落下的方向,仰起頭,哽咽道:“我在等,等你回來,可你……你何時……才能回來?”

  夢裡醒時都是那個身影,白日裡走過廊子轉角也似乎看得見,彷彿心裡深愛的那個人從沒有離開過,他在我生活的每個角落裡出現,是我熟悉的挑眉,抬眼,微笑,凝眸,再不會走了,一直都留在我身邊,永遠都在。

  “小姐,你需要休息。”

  我移開手,轉頭,看見佟邇站在門口,他走近,輕聲道:“你身子不好,再不好生休息,會影響腹中的孩子。”

  我微微淺笑道:“佟邇,謝謝你。”

  他搖搖頭,苦笑道:“你不知,方愈這書信是斷斷續續地來,從你人宮,便幾日一封地寄,我若是怠慢了,他會生吞活剝了我。哦,方愈說過,你們是血緣親戚?”

  “他這麼說?”我不答反問。

  佟邇會意,笑笑,“事不臨頭,是沒辦法想像到左右為難的處境是如何難熬,方愈為了她妹妹,苦等了十年,其中辛酸,旁人不知。”

  我頷首,“就是因為如此,我才無法恨他,因為換作是我,我也會如此,這是天性。”佟邇點頭,“雖然你失去了一個愛的人,可你身邊還有愛你的人在,曹潛知道這消息,整日都忙著買些吃的用的托我帶過來給你,我快被他煩得不行了。”

  我莞爾,“有些人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

  “對了,李哲已經不成了,依我看就這幾日的事情,他拖著一口氣不肯松,似乎在等什麼人呢。”

  我望向遠天,輕聲自語:“等人嗎,那他等的那人就快到了。”

  兩日後,秦染率大軍剛入陵安城,?便被一道聖旨召入宮中,秦染一入宮,便沒有再出宮的機會,李哲下令軟禁,並傳出消息,只等剛入城的那幫將士有所反應。不出所料,得知秦染被軟禁的消息,部分將士揭竿而起,而李哲事先早有準備下,所幸造反的人數不多,只是稍作鎮壓,便很快平息。於是他借此詔告天下,秦染謀逆叛變,當處凌遲之刑。

  我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這一日,刑場上秋風肅殺,雲厚天低,風撩起我黑色寬袍,捲起我長發,我定定地站在五花大綁的秦染身前,與他面面相對。

  “原來是你。”

  “意外嗎?”

  “想不到他對你用情如此,我的確意外。”面臨死亡,秦染絲毫沒有懼意,仍舊那般沉穩淡然,“我只是不曉得,你竟然還有說服李哲的本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7
一四七

  “有句話說,善謀者卒於謀,大概就是指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恐怕這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不夠償還曹恚的一條命,也不夠償還江欲晚的一條命,更不夠抵死在你手裡的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秦染,就算你死個千萬次,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秦染聞言大笑,笑聲狂傲且歇斯底里,他直直盯著我,大聲道:“若說曹恚會死,就怪他跟錯了主子;若說江欲晚會死,就怪他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你。千秋大業,江山社稷,是不容落在一個好色無心之人手裡的,明明可以手到擒來,他卻總是為了一介女流之輩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就是不肯娶無雙為妻,這種人本就該死。而我未曾後悔背叛了江欲晚,他不值得我秦染為他鞠躬盡瘁,不值。”

  我冷眼看他,“一命抵多命,算你賺到了,不管你如何巧言善辯,都挨不過一個字,那就是死。”我轉身,頭腦昏沉,定了定心神,便往回走,邊走邊道,“送他上路吧,皇上在等。”

  身後是慘絕人寰的哭喊聲,直刺我雙耳,可我已沒有任何感覺,經歷過那般慘烈的修羅戰場,體會了生死離別的肝腸寸斷,如今的我,無所畏懼,只是輕輕地撫摸尚未鼓起的小腹,揚聲道:“你的出謀劃策,你的豐功偉績,如今看來,還剩下了什麼?一場空啊,秦染,你最終只是落得一場空罷了。”

  凌遲一共持續了三日,直到最後幾刀,秦染還有喘息。我遠遠望去,只見偌大的廣場上只有那一處,滿地的血,架子上的人,已然不成人形。

  最後幾刀割完,人已死,秦染的頭被割下,劊子手小心地將它放在錦盒中,由小太監慌慌張張地送進宮中。

  不出半刻,喪鐘長鳴,我站在高台之上遲遲未動,讓李哲放心不下的人已死,而他卻難以膜目,身後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國家,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一切還都是變數。

  隔日,伶氏前來找我,我正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重沄,這是皇上臨終前,留給你的東西。他說,你若不想留,便讓你走。”

  我接過東西,沉甸甸的,我翻開一看,是一封信,一隻翡翠玉鐲。我猶記得,那年入宮,這手鐲是李哲第一次送給我的禮物,我竟也想不到,仍在他手中。

  “他至死都唸著你的名字,重沄……”佟氏字字淒涼,卻未見一滴眼淚,“我是當真嫉妒你,有兩個這樣愛你的男人,為你生,為你死。”

  我抬眼,輕揚手中的翡翠玉鐲,晶瑩欲滴之色,劃過半空,拋出柔美弧度,終是落在地上,摔成碎片。那封信亦是信手扔開,我面上無波無瀾,輕聲道:“是他的,悉數還給他,我無須帶走。”

  拎起簡單包裹,我欲往外走,只聽身後人急急問道:“你從來都沒有真的愛過他?”

  “除了那一人,我再未真心實意地愛過任何一個男人。”語畢,我緩緩而行,順著我熟悉的路徑一路往前。白簾挽幛,紙錢扎人,所有人都一身素白,面色哀寂地裡裡外外忙乎,只有我一人身著黑袍,遊走其中,每每有人擦身而過,都要側目張望一番。剛走至廊子轉角,對面走來一人,牙白暗花袍子,素淨穿戴。我們彼此抬頭一望,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無雙清瘦不少,昔日嬌俏神色蕩然無存,只剩一臉幽怨地看著我,遲遲開口,“是你,原是他死在烏落,你卻活著回來了。”

  她踱步到我面前,臉上儘是刻薄之意,“你嫌葬送一個王朝還不夠,一定要把江欲晚也逼死不可嗎?別再裝出那一副清高的姿態,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會要你?你難道還不知足?現下他死了,你可是安心了?”

  我抬眼,與無雙對視,“無雙,事到如今,你還是永不言悔嗎?”

  無雙一滯,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無謂她給出的答案,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懂,高牆深院之中,那份孤寂絕望,是如何熬過日日夜夜,只要活著便能深刻感受到,日日煎熬,恨不得早些死去,早些解脫。

  曹潛在北門外夾道等我,不願多做停留,與她擦肩一刻,淡語:“無論是我還是江欲晚,都能做到生死不悔,你嗎?”

  無雙沒有再說話,直到我走出很遠,扭頭再看,她仍舊站在原處,似乎僵化一般,不可動。此時此刻,所有心思都歸於平靜,我從這裡再次走出,沒有當初的激動,亦沒有那時的苦悶,我人生裡最重要的人離我而去,可我並不孤寂,至少他還留給我一個同他血緣相承的人,餘生的一切,便都要為了這個孩子,安靜而平順地走下去,我雖仍舊不甘,可我知足了。

  曹潛駕著馬車等在夾道,見我遠遠走來,欣喜地連忙上前迎過,俊秀的面容仍舊是我最愛看到的親切,他扶著我胳膊,“小姐慢點兒,千萬小心。”

  我搖頭苦笑,“還不至於這麼金貴,你不必那麼大驚小怪。”

  “要的,要的,小姐一切要小心,可務必要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

  曹潛掀起簾子,扶著我的胳膊,送我上去,我頓了頓,扭頭看他,終算是有些欣慰,“曹潛,秦染的命雖不值錢,可畢竟是死在我們手裡,你可以安心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8
一四八

  曹潛揚眉看著我,眼中是無盡的感激,“小姐,我,其實……”

  我微笑,“不必多說,我知曉,因為你我勝似親人。”

  馬車緩緩駛出北越最尊貴無比的宮殿,這裡曾是江欲晚心心唸唸的地方,是他欲納為己有的念想,而如今,全部成空,前路再無阻礙,而他卻已經不再。我隨著車廂輕輕搖晃,越發昏沉欲睡,懷孕之後便開始頻繁瞌睡,孩子的到來是意料之外,卻也成了我人生唯一的期冀,每每想到他,心裡都會跟著暖起來。

  光陰流轉,停駐在心裡的某個角落,人面不老,情深永壽,真真幻幻.虛虛實實,在亂世之秋的帷幕之下,在你我紛繁命運交錯的那一點,在生死離別那一刻,所有的愛,所有的情,都在瞬間化作天荒地老。

  空曠的宮殿,死寂而森然,來的來,去的去,無關聞名天下或是賤如草芥,終不會留下半分蹤影,那些英名、功過、糾葛都將慢慢融入歷史,凝入時光,化成紅牆碧瓦上的一道斑駁,在年深日久之中,陳舊著,直至消失不見。

  我離開北越,亦沒有留在戎柑,帶上沉香和曹潛,從北越一路往南,去那個讓江欲晚唸唸不忘的陵江江畔。江畔有個渡口,只因兵荒馬亂之際極少有人擺渡,我日日都去渡口守望,陳舊的木樁,斑駁的木台,許久方才能見到一條小船緩緩划來,撩起嘩嘩作響的聲音,仿若情人低聲呢喃,聽了許久,便漸漸醉了。

  又是一年春來早,滔滔河水依舊日日向東奔流不息,一層薄霧未散.浮在水面之上,仿若隔著一道紗帳,隱隱裊裊,看不清對岸,卻隱約可見一道輪廓佇立。待到日出霧散,陽光落在水面,點出粼粼波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隔岸輪廓已然不見,青山遠水,還是如舊,靜得似一幅畫。我已是大腹便便,再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所以走路有些困難,曹潛每日都送我到渡口,風雨無阻。

  “小姐,你日日都來,將軍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心疼,何況現在身子重,多休息才是。”

  “曹潛,你看,有船過來。”

  探目望去,老者佝僂的身影再熟悉不過,他大力搖著篷船,慢慢悠悠,從對岸緩緩駛來。船還未靠岸,便聽老者高聲問我:“江家娘子,還在等你家相公?”

  “是啊,老伯,好久不見了。”我微微高聲答道。老者乾脆不再劃,收起船槳,讓船隨著波浪蕩漂,慢慢靠岸。

  “我在江北幫你打聽過了,人家都說那烏落山裡死了幾十萬人,一場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最後什麼都沒剩下,也沒聽說還有人從山裡逃出來。我看你啊,就此死心吧,別再等了,年紀輕輕的,再找一家好好過日子才是。我看你等了這麼久了,倒也痴情得很,可亂世之秋就是這般,人命無常啊,別太留戀了,該放的還得放,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何況你還懷著孩子,著實不易啊。”

  我微微一笑,搖搖頭,“老伯,勞煩你了。”

  老者顯得很高興,待船靠近,扯了嗓子道:“這樣的女子世間也不多了,可惜,可惜了。”

  我輕嘆,突聞身後有人喚我:“小姐……”我跟曹潛聞言回頭,見沉香一路小跑過來,邊跑邊喊,“小姐,方愈來看您了,你猜他帶了誰來?”

  我輕揚嘴角,“是小唐嗎?”

  “是小唐,那小子現在長進很多,可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沉香喜上眉梢,扶著我,”方愈又捎了很多補身子的藥材,還帶了兩匹緞子,我瞧了甚好,打算給您和孩子做兩套新衣裳呢。”

  “沉香,孩子的衣服太多了,你不用再做了,夠穿的。”

  “總要預備一些啊,等他滿月,滿週歲,一點點長大,總是要用的。走吧,我們回去吃飯了。”

  “沉香,今天有什麼好吃的?”曹潛問道。

  “清燉母雞,這個是給小姐的,你也只能吃點兒骨頭。”

  曹潛笑笑道:“沉香,再吃青菜,我就要變成兔子了。”

  “你可得變成驢,好馱著小姐每天來這裡看日出。”

  “老伯,我們先走一步。”

  老者朝我招招手,拍了拍船,吆喝道:“客官,船到岸了。”

  我轉過身,正準備跟兩人一起往回走,方才走出不遠,聽見身後有人輕語:“公子到了。”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我猛地轉過身,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衣男子,他微垂著頭,彎腰請船艙裡的人出來。我怔怔地盯著船艙,只覺得渾身血液霎時聚集到頭頂,一顆心大力地跳動,仿若下一瞬,便要躍出胸膛。

  沉香和曹潛不明白我的意思,亦跟著轉頭看個究竟。

  白衣勝雪,衣擺輕撩,那人彎腰從船篷中翩然而出,緩緩直起身,抬起頭。我胸腔中的一顆心,乍然翻騰,痙攣,抽搐,是說不出的緊張。陽光下,還是那張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顏,那雙深若靜海、俊豔無邊的雙眸,他看向我,嘴角帶著笑意。

  我只覺得雙腿驟然虛軟無力,無法支撐身體,而狂亂跳動不止的一顆心,似乎已撐到了極限,再容不得這般負荷。

  “你……”

  “將軍……”曹潛脫口而出,我卻是張口無言,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位夫人,您可是在尋人?”江欲晚緩緩踱步,右面一條腿略有些吃力,勉強跛行。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任憑乾澀眼眶再度淚如泉湧,決堤而出,忍忍作答:“是。”

  “尋得何人?”

  “要尋一個曾騙我天荒地老,不離不棄,可最終還是舍我而去的騙徒,而後與他一一清算,欠我的,必須還來。”我字字哽咽,實在忍不住,只怕輕輕一鬆,便是山崩海嘯,徹底的崩潰。

  人已走到面前,靜靜等候,我仰頭看他,淚如雨下,卻不敢眨眼,只怕一張一合之間,人會消失不見,我已禁不起再一次眼看他從我眼前消失不見。那種惴惴之痛,徹底攪亂我五臟六腑,不自覺間,身體已是顫慄不止。想說的話太多,可在如此情形之下,只化成無關痛癢的一句,我咬牙惱怒道:“江欲晚,我恨你。”

  話無須再多,這一句,便了結千言萬語,嘆盡刻骨銘心,所有委屈,所有疼痛苦澀,悉數在此時此刻盡情傾瀉,不再顧忌,不再隱忍。他伸手,輕攬我入懷,只是靠近的一瞬,感知我身體變化,略有一頓,隨即便緊緊地將我擁在懷裡。我死死地扯住他衣衫,只怕又是夢中幻影,鏡花水月,可現下,碰觸感知帶著熟悉的體溫氣味,真真實實地存在於我面前,我方才敢信,上天是真的把他又完整地還給了我。

  “恨吧,你恨盡了我,就讓我用這一生一世來償還你,珍惜你。”幽幽一句,響在千浪萬波之上,春光拂過他臉上的笑容,半幻半真。眼前粼粼水光一片,我仰頭,細細看他眉眼、嘴角,皆是我心心唸唸的那個模樣。

  等了那麼久,苦過、疼過、憂過、怨過,眼前的男人始終都是我心頭留下最深刻傷痕的那一個,令我至死亦不敢忘懷。人便是如此,緣分如同孽障,肯要就一定要還,我歷經生死、傾段、錯失、絕望,等到千帆過盡之後,方才徹底悟了。愛再無私,也是企圖,我獨走,是困死了他,他以命換命,亦是套牢了我。

  我愛過,深愛過,不管繞了多少圈,耗了多少年,無論他生,他死,我始終在那個軌道上,安然等待遠去的他歸來。

  便如當下,還能和他再聚,拋卻那些前塵後世,富貴榮華,只做隱於江河山川中的一對凡人,我已然知足。

  (全書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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