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
我咬咬唇,凝眸直視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答應我,永不離我而去。”
江欲晚不曾料到我這句話,那表情錯愕之下,又似乎期待已久,可突如其來之時,又讓他措手不及。什麼雲淡風輕,什麼無波無瀾,只是眨眼間,便似狂風席捲烏雲,雲飄霧散,頓見明日般透徹燦然。
他彎了彎嘴角,似乎極力壓制著情緒波動,最後卻是斷斷續續地道:“好……好……我……應你……”
眉心輕愁仍在,可此時卻已是滿心滿懷的期待,若能走出去,若是真的能走出去,也許,就……揮散腦中雜亂想法,定下一顆心,我伸手,幫他擺正頭頂纓穗,輕聲道:“我,信你。”
江欲晚在笑,曾幾何時見他這般笑從心發,我亦莞爾看他,千帆過盡,如果沒有千帆,沒有你,怕是過盡之後,仍是一片虛無蒼涼。路走得太苦,便注定我和你的情路波折遷回,可等到今日,終是將扭曲的軌道歸於正位。
江欲晚手中還余一萬人,曹潛帶三千,許岩平帶五千,待孫晉陽和高昂走了些時辰,江欲晚才帶著餘下這些人下了山。這一路上並無人圍追堵截,我騎馬跟在江欲晚身側,只隱約聽見路邊林中有打鬥聲響,聲音並不真切,應是距離還遠。
“將軍果然料得準,孫晉陽那一處已經攔截住前來圍追的袁賊。”孔裔輕聲道,卻目視前方,神色緊繃。
“加快速度,等過了斷口,就可一路往前接近鞍馬山,離袁鵬浩也就越近。”江欲晚揚聲道,策馬繼續往前狂奔。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心裡一緊,他這本是縮量蓄勢,只做你死我活的最後一擊,以孫晉陽和高昂暫擋半路殺出來的兩路袁軍,他則帶著這一路直奔鞍馬山,欲直搗黃龍,這分明是困獸之鬥,懸而又懸。
我隨後緊跟,果然在隊伍行至斷口時分,看見半山腰上火光躥高,兵器交錯,廝殺怒喊聲不絕於耳,我甚至可以看見從半山腰上滾下來的屍體,零星地散落在土道之上,有敵軍,亦有自己人。可江欲晚沒有絲毫猶豫,硬是帶著身後的一行人,策馬飛奔而過,始終未曾轉眸看上一眼。
“將軍……”孔裔的話還未說出口,只聽江欲晚冷聲道:“趕路。”
接下來再無對話,只聽馬蹄踢踏的聲音,響徹整個山谷,風擦過臉,隱約帶痛。江欲晚眉心緊蹙,勒緊緩繩,微微傾身,只是聚精會神地趕路。許是他不敢回頭看吧,若是看見,必是會停馬前去救援,可現實總是殘酷,戰爭對於一個將者的要求便是愛惜手下兵士性命,亦要在關鍵時刻懂得取捨,懂得輕重。
眼看翻過山巒,鞍馬山近在眼前,江欲晚方才傳令減慢速度,我抬頭,前方山頂,便可見袁軍戰旗迎風飛舞,囂張狂傲,那一片褐色洪潮,仍在山頂念蠢蠢湧動,似乎只要一瞬間,便會傾瀉而下,掩蓋天,淹沒地。
“將軍,身後有人傳令。”
“報。”
“孫晉陽那一處已經撤回,五千折一千五,敵軍四千全歿。”
“高昂那一隊已經下山,正趕往路上,五千折一千八,敵軍五千全歿。”
江欲晚頷首,“這七千人調五千殿後,其餘兩千即刻歸隊,後方交給孫、高二人,傳許岩平帶人馬歸隊。鞍馬山絕不是我們第一仗,時間緊迫,先破了山下這一關再說。”
“屬下這就去傳達。”那人利落地掉轉馬頭,揚塵而去。
“將軍您看前面。”
順著曹潛所指,見北坡上一隊人馬正從上而下,氣勢磅礴如潮汛,刀光寒影,躍躍欲試。
“先下來的便先送死。”江欲晚輕啟薄唇,冷冷道,“曹潛,看好重壇,不然唯你是問。”言畢,微微側頭看我一眼,目中狂浪滔天,再無從前的溫文儒雅,一派閒適,此時此刻已然如天將神兵,那一身披荊斬棘勢不可擋之氣,讓人看來,高高在上,不可觸及,便是連那嘴角微微一笑,都是狂傲無忌。他猛地一拉韁繩,身下馬兒躍然而出,只是帶過一陣風,撩起我的長發、衣擺,如一陣疾風驟雨,率身後大隊人馬奔赴陣前,痛擊來者。
“小姐,我們需從這邊往山上先行。”曹潛朝我道。
我憂心不已,“如此算來,袁軍至少還有六萬之多,可眼下,江欲晚只帶了五千餘人,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再往上望去,更是讓人心神難安。我輕念,“袁鵬浩又為何坐得這般安穩,肯耐著性子居高不下?”
“小姐以為是如何?”
我蹙眉,心中隱約有些困惑,“除非他有把握,可以將我們所有人一併殲滅,而不費吹灰之力。可坐岸觀火,畢竟不是他固有的性子,袁鵬浩本是恨江欲晚甚於任何人,這般局面之下,還能穩坐,這舉動,豈不太過奇怪?”
“那袁賊似乎已經有了必勝的信心,畢竟他手裡人馬比我們多得多。”許岩平望著前方戰事,催促道,“小姐,事不宜遲,您跟我們走吧,將軍一早安排好路線,守在這裡只是拖著時間,小姐切莫耽擱了。”
眼前兩軍交戰正烈,轉眼之間,處處是人,拚殺的,倒下的,身首異處的,血流成河的,只道是仿若突然降到修羅地獄一般。放眼望去,哪裡都是觸目驚心。我急急追尋暗潮中那一抹銀白色,只是隱約可見,似乎一道白光閃過,穿梭在褐洪玄潮當中,矯健而利落,刀起刀落,血濺成虹,在陽光下折射出妖豔魅惑的色彩,欲把那抹亮色也迎頭吞沒。他愈行愈遠,漸漸看不清楚,那道白色是如何嗜血重生,如何矯健如龍越海,從血紅一片之中,開出一條前路。
再看身後,一片屍山血海,褐玄兩色早已凝成一道,分不清究竟是誰,雜亂而糾結地滾在一處,處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真似奈何橋下,無數冤魂哭叫,而被夾在當中的一行人,儼然成了獨木舟上求生,進退維谷。現下可走的,也只有兩側山路,可我並不放心,總覺得似乎有陰謀詭計在我們後面。
“小姐,走吧。”許岩平見我遲遲不肯動身,遂伸手牽住馬頭,欲讓我跟隨其後。
“再不走,怕是撐不了多久。"許岩平急躁,催我道,”快走。“我轉眼望向鞍馬山山頂,一驚。
“看那山上。”我仰頭,但見陽光之下,似乎什麼剎那閃亮,泛出刺眼的一道光芒,也只是一瞬,隨即消逝不見。再轉眼時,又是一亮,最後光亮凝成一點,輕轉方向,直指山下。
“那是什麼?”曹潛亦是愣住,喃喃道,“似乎是一面碩大的鏡子,可袁賊搬來鏡子作何?”
許岩平也是一怔,蹙眉遠望,亦不懂那到底是什麼。
“那不是鏡子,鏡子不會先是一道白光,而後又凝成一點,如此看來,說明那東西正在陽光之下不斷移動。”我越說心越冷,心中隱約有了不安的猜想,“它在移動,應該是對準某處,而什麼東西可移動,且又可用在戰鬥之中?”
話音剛落,曹潛大驚失色,猛然扭頭看我,“小姐,難道是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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