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34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七十

  江欲晚輕輕點頭,淡語:“放在心裡的,總是不能忘記,你若想去,就算不合時宜,我也帶你去。”

  我淺笑:“放心,北越王那麼信任你,他怎會歸罪於你。說來,父親和長兄也算是助北越王一臂之力過,到最後,也是因著這個家破人亡的,說來,不是他虧欠了我的多嗎?便是連你也是如此,你幹淨的雙手,也是用蕭家的血洗淨的。”

  “重沄,我雖對蕭公當初的毀約和出賣,至始至終耿耿於懷,可我不會犯傻,因著我不會做出讓你恨我的事來。我原本也是要去救的,而且比誰都想救,可惜李哲下手太快,我趕去之時,已是全誅。而能斂屍安葬也都是因著有朝一日,你能領我這情。”

  江欲晚扭頭,目光深幽難懂的看著我,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如果到最後,我也只能得到你禮尚往來的情分,我也情願了。”

  我斂目,望著街上人來人往的行人,視線漸慢模糊,突然便覺得,自己猶如逆流的魚,不知道方向為何,卻一直要拚命的激流勇進:“時間不多了,我也該去看看了。”

  “重沄,你可信我,就算蕭公不能好生照顧你,李哲不能好生收藏你,可我會的。即便是如今,推你上風頭浪尖,也是為了能留住你,也只有你留在我身側之時,由我親自照顧,我方才能放下心。”

  再抬頭之時,天光微黯,雲厚天底,我仿若沒聽到他的話語一般,喃喃道:“天快要下雨了呢。”

  不出我所言,沒多久,便大雨傾盆,我站在天香樓的角樓之上,看著外面煙雨漣漣,面前是一桌在普通不過的餐食。

  “今日是你生辰,沒有秀色可餐的美食,只有這些,不知道你喜歡與否。”

  筷子撿了一塊百合糕,放進我碗裡:“曹潛說,你平時最喜歡百合糕,可是北地沒有百合,這些都是讓人齊來的,現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能集到這些已是盡力了,廚子也南地帶回的,你嘗看看味道。”

  心口再梗,像是噎滿了喉嚨,我盯著碗裡的百合糕,手有微顫。

  “桂花糖藕,薑絲白魚,西湖肉羹,酒釀圓子,你都嘗嘗,涼了便不好吃了。”

  我始終沒有抬頭,夾起百合糕,放進口中,連咀嚼都不敢,只怕那藏在眼眶裡的酸澀會突兀的決堤而出。

  “如何?味道不好?”江欲晚覆過身,輕聲問我:“許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安安靜靜的跟你坐在一起,吃一頓安穩的飯。重沄,過一段時間,我又要離開陵安城了。”

  生生吞下口中的百合糕,我頓了頓,道:“可是去繳中山王李漁?”

  江欲晚眉頭微微一挑,然後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廣寒宮下的藏寶閣,你究竟是栽贓給了袁鵬浩?不知北越王是否信你不疑?”

  “他本是決意不欲耗用軍資對付袁鵬浩,可現下的情況,也由不得他作擇,沒有那半分天下財,他想再建王朝,豈不是個笑話?這也不過是個一箭雙鵰的結果,借他手,先除了袁鵬浩再說,於他,於我,都是好事。重沄啊,北越王終究是個聰明狡猾的主,可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危險,因為太過礙事了。”

  我莞爾,手裡把玩那隻盛了桂花釀的酒杯,只聞不喝:“很好,夠狠心,方才能成就大業,李哲當初就是不夠狠心,到最後,也是自討苦吃了。”

  揚手,那一杯香甜美酒皆揮於地面,芳香四溢,只餘地上淺淺水印:“先恭喜將軍神機妙算,再恭喜將軍大婚在即,只望你能儘早結束這亂世春秋,還世人一個盛世安穩吧。”

  傍晚雨歇,撲面而來的是泥土新鮮的味道,我與他並肩走在石板路上,沉默的很有默契。淺袍上濺了些許水珠,像是隱在衣袂上的點梅,我看著於我擦身而過的平凡人們,心中只有慢慢的羨慕之情,到底還要熬上多久,我才能擺脫?

  “今日我回房去睡,明日便陪你去格玵山。”江欲晚輕聲道,語氣平淡而自然。

  “那二公子似乎認得我,你不用防?”

  “他也是半詐半激,這人天生九竅十魂,可往往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北越王盯得緊,豈容他翻手雲覆手雨。可就算他知曉你究竟是誰也無妨,必是個只能暗知,卻不敢聲張的下場。

  我敢說,是因著有與那北越王有利,他說,便證明他有心謀逆。就讓他死死吞進腹中,等到闔眼的那一日,帶進棺材吧。”

  我輕笑:“所謂引狼入室,也就是如此罷了,北越王防心甚重,卻不知道,最該防的就是身邊之人,這不算聰明。”

  江欲晚倒也無謂,面上雲淡風輕,俊雅無倫:“看來他還沒有領悟到李家王朝滅亡的教訓,就憑此,也配爭這天下?”

  我扭頭看他:“既然你看的如此真切,就該吸取教訓,該狠心的時候必要狠心,兒女私情只會束住你手腳。難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了軟肋,而被人掐住七寸,進退不得?”

  “無妨。”江欲晚噙笑:“我自是有分寸,也不會給他人這個機會,何為我要的,何為我捨得的,皆在掌握。”

  回去將軍府的時候,沉香正等在房間裡,見江欲晚也跟了進來,著實驚了一跳,小聲與我道:“小姐,我沒準備將軍的被子,可要再準備一床來?”

  “準備一套吧,我今日睡在榻上。”

  沉香出去之後,江欲晚坐在床邊,撩眼抬眸看我:“看來秦染倒是多慮了,原是以為你日日夜夜盼著我回來,誰知竟是巴不得別進這個門才是。”

  我伸手,撥了撥燈芯,房間裡的光乍然亮了許多:“秦染許是怕我誤了你大事,果然是有什麼主子,必有什麼僕人。不過,依我看,他似乎太過自信了一點。”

  “秦染也是有抱負之人,這成就大業的路上,自是幫扶了我不少。”

  “是啊,同是野心大者,未必就注定誰一定是主,誰一定是僕。”

  “你擔心秦染?”

  我側眼看他:“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純粹到足夠交託性命?人之口不可信,人之心便更不可信。”

  江欲晚笑笑,眉梢眼角,恣意而驕傲:“以史為鑑?”

  “以閱而鑑。”

  這一夜他睡榻,我睡床,夢裡醒時,只看見漫山遍野的紅色,快要淹沒我,我看見父親,看見哥哥,看見奶娘,他們溺在紅流之中,苦苦掙扎,我看見父親的頭顱浮出水面,血從他雙眼,嘴角流出,他淒淒慘慘的喊著我的名字:“重沄,救我,重沄,救我。”

  我顧不得,連忙上前伸手,可父親那一雙手卻是去死死扯住我,毫不猶豫的將我拖進紅流之中,是血,濃重血味腥甜,浸透我衣衫,沒過我發間,矇蔽我雙眸,沉浮之間,我隱約可見岸上那個俊秀男子,黃袍加身,滿臉笑意,看著我幾欲溺斃,全然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

  我永遠也忘不掉那樣的神情,在向我揮劍的一霎,在命太監將我拖下的一霎,那張臉,今生今世,再忘不了,仿若刻進骨子裡,融進骨髓裡,比恨還要深刻。

  “啊……”

  我驚醒,猛地坐起身來,滿頭大汗,呼吸急促,只覺得渾身虛軟,已近透支。

  “重沄。”

  有人伸過一隻手,我牢牢扯住,像是棵救命稻草般,遲遲不放。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七十一

  計...

  格玵山離陵安城不近,馬車行了半日才到,那墓的位置偏裡,沒有多大規模,但很鄭重。

  山上沒有路,只能依稀看見,許多年前踏草開路的些許痕跡,而待草木日日茂盛,也被漸漸掩去了。

  “小姐,您節哀。”曹潛走在我身側,看見我沉默無聲,有些擔心。

  我點點頭,腳步仍舊有些虛浮,跟來的人不多,只有沉香,曹恚父子,以及江欲晚和孔裔。越是走得近,心裡越是沉得難以負荷,我究竟已經多久沒有再見到那些親人了?

  他們鮮少進宮,按照宮中規矩,即便是進了宮也見不到後宮的嬪妃,除非特詔。於是,總覺得人多眼雜,少些將後宮與朝廷牽扯一處,也少了把柄,遂鮮少招父兄入宮一敘,便是如此,那麼多年前的一見,已然成了訣別。

  我甚至不敢回想,那些人是如何從哭喊聲慘絕人寰的蕭府,拖出一百二十三人,刀起刀落,一地血,一路慘烈。

  喉嚨哽咽,胸口墜疼,每走一步,都似乎踩在親人的血上,針扎一樣的疼。慢慢靠近,視線一定,便是胸口裡,覆海滔天的悲傷,荒草漫土冢,肅殺且淒涼。

  猛地掙脫沉香的手,疾步往前,走一步,近一分,如今我終於可站在父兄的面前,卻依舊是隔著碧落黃泉之遙,那是人世間最遠的距離。

  “我來了,父親,重沄來了。”我呢喃,哽咽的無法呼吸,風驟大,撩起我的黑色寬袍,呼呼作響,像是落在風裡祭奠亡者的黑幡。

  雙腿一軟,跪在墳前,痴痴凝望那塊漢白玉墓碑,我緩緩伸出蒼白的手,顫撫墓碑:“晚了,終還是來的晚了。”

  天地之間靜了,仿若週遭無人,只有四起的風聲,穿過樹林,穿過枝杈,將這一塊土地裹在其中,與世隔絕。

  撩一捧黃土,覆上,再捧,再覆:“原是人生之中,只有生命最可貴,費勁心思,機關算盡,到頭來,也只得這麼一處荒山野地安身,落個土墳裹尸的下場,父親,您覺得值得嗎?若是早知會如此結局,搭上百餘人性命,留我一人受苦受難,您還覺得值得嗎?父親?值嗎?”

  臉頰灼熱,似乎涓涓而落的不是眼淚,而是在臉上劃下一道灼人血痕,我以為我再不會哭泣,生死與離別,薄情與殘忍,待我一一嘗遍之後,便懂得,人生來便是受罪,苦痛總無盡頭,哪裡才是地府煉獄,人間便是,就是你我所處之地。

  我仍舊無法抑制心裡的苦澀:“便是連你們都要捨棄的我,這世間,還有誰肯珍惜?”風捲走那一番呢喃之音,仿若那般連自己聽了都會心顫不已的話從未脫口而出過。

  風吹乾淚,面頰上只是繃緊而冰涼,我感覺不到疼痛,自顧自,沉默的以手掘土,維持一個頻率,將墓身被風霜雨露削去的缺漏,一一填滿。直到江欲晚俯身扯過我手腕,沉聲道:“重沄,你的手受傷了。”

  我抬頭,伸手摸過父親的墓碑,手掠過,灰白的漢白玉上留下一抹粘著黃土的豔色,就連那墓碑上朱色碑文都沒有它鮮豔。

  “重沄,人已經去了,你且好好活著,你父親在地下得知,也好瞑目了。”

  “江欲晚,你可否允我一件事?”我扯了扯嘴角,用受傷流血的食指,順著文字刻入的地方開始,慢慢描紅,那色彩當真豔麗的很。

  “你說。”

  “不日你便動身前往中山之地,可否也帶著我一起走。”指尖觸碰石碑,毫無痛意,卻只有冰涼涼的一片,那冷似乎已經透過指尖,傳到四肢百骸,湧起淹沒人的寒意,仿若身置寒淵冰窟。

  “你想去?”

  輕轉,挽挑,指尖收尾,豔紅紅的幾個大字“蕭鐸山之墓”,成了這深山野林之中最為炫目之色。

  我仰頭,微微眯眼,順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著英挺玉立的江欲晚俊逸臉龐,有些恍然:“天大地大,卻沒有我安身立足之地,你若肯憐惜我,我又為何非執意繞路而行,自找苦吃?”

  江欲晚嘴角微動,俊眸眼波如深,似乎廣垠無際的夜空裡,最灼目寒涼的遠星,看我之時,轉而雪亮如劍,似可直直刺入人的心,看個究竟。

  他緩緩俯□,抬起我受傷手,用帕子一圈圈,纏繞指尖流血的傷口,猶是小心翼翼,音色如水的問:“重沄,你不似這般溫順之人,如今你這般說,我自是欣喜若狂,可我總是不夠透徹,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了主意,你不道,我心難安。”

  淨白娟帕一圈圈纏上手指,從前翻書拈花的纖細手指,後來瓷片割草的粗糙十指,都是這麼一雙,而如今,卻已經麻木而腫脹,我看著血色洇濕娟帕,成了絢麗而嬌豔的紅櫻花,格外好看。

  “因為想活著,平靜的活著。”

  江欲晚聞言,側臉看我,面上是喜悅而俊極的神色,他牽起我手,站在父兄墓前,灑酒以敬:“逝者為證,我江欲晚日後定不薄待蕭重沄,天上地下,海角天邊,必是不離不棄。”

  我接過酒杯,仰頭飲盡,跪在墓前,連磕三頭:“父親,那一切就此擱下吧,您且安息。”

  江欲晚扶起我胳膊:“時候不早了,日後總還有機會再來看的。”

  才走兩步,我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父親,重沄就此一別,不知歸期幾何,蕭家的故事只能寫到這裡,到女兒這裡,便永遠停下了,今日女兒以血為您描墓,若是還有他日再聚之日,女兒再為您親手填土,焚香,等到那一日……如果還有那樣一日的話。

  沉香和孔裔還等在前面,江欲晚突然轉過身,微微傾身,緊緊擁我在懷,像是要揉進身體一般用力,我毫無掙扎,感受他結實而有力的心跳,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流過。

  “重沄,你若肯留在我身邊,從前那些恩怨,我願一筆勾銷,我一定待你好。”

  嘴角笑意還未成形,卻已消散不見,江欲晚,我當真做不到兩兩相清,正如你所說,父親不能,我亦然不能,失去的便永不能挽回,不可重來的人事又怎能還得回?

  消逝便是消逝了,存在心裡只能成為一個醜陋的深坑,年深日久,風吹雨淋,都不會再生出樹木花草,它只能固執的梗在那裡,每每看見,心裡總要計較。

  這便是你跟我的結局,從開始的差錯,到後來的歧路,本就是一錯再錯,勉為其難,也只能讓彼此更加痛苦罷了。若是你狠不下心,那麼,我可以代你做到這一切。

  蕭家的故事結束了,那你與我之間,也已戲散人退,該是落幕的光景了。

  我闔目,終於肯輕輕的將頭倚在他肩膀,冰冷的內心,薄涼的情感,紛亂的世道,此時此刻,也只有這一個懷抱,可暫做停留安歇,哪怕只有一會兒那麼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七十二

  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色已晚,秦染在門口恭候,帶話道:“宮中來了消息,請將軍走一遭。”

  秦染瞥眼看我,視線所對,又不慌不忙撤開,遂恭順道:“夫人的晚膳秦染已經讓方愈準備好了,您且先用。”

  我自是知道他意思,未說是誰,也不必多猜,只佯裝不清不楚,點點頭,帶著沉香先行。

  待到無人之地,沉香扯了我手臂急急問:“小姐,您真的依了將軍?還要與那無雙郡主共侍一夫?她是何等身份,您是何等身份?”

  我苦笑:“皇朝不再,廢妃不過是女囚,無雙是北越郡主,自是比我尊貴許多,這場婚姻無可避免,勢在必行,有沒有我介入,都絲毫不受影響,而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沉香聞言,也是一頓,便是再不甘心,她也如斯清楚,我與她的身份何等卑微,皇宮裡的女囚,叛賊的女兒,這世間還有誰比我更低賤?我又憑什麼跟高高在上的嬌貴郡主一比高低?

  半晌,沉香幽幽道:“小姐,沉香知道說了這般話,您不愛聽,這還不如跟了皇上。”

  “是嗎?這世道里哪允你我有那麼多比較,走了一程,陷入一境,不容你選擇,也不容你計較。記得長門宮時候,我與你說過的嗎?若是能活著從這裡走出去,命便是自己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沉香,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可靠著一口執拗之氣,一顆清高之心,是活不了一個人的。”

  千言萬語,在沉香的口中慢慢凝成一道嘆息,她扶了胳膊緩緩往房間裡:“小姐,沉香給你涂點藥膏,免得化膿了。”

  晚膳用過之後,我喚秦染,秦染頗為意外,見我之時,心裡沒底。我坐在床邊,睨他神色:“放心,我不是來追問宣江欲晚入宮的那人究竟是誰,我只想請秦先生幫個忙。”

  秦染略有尷尬,躬身道:“夫人請講。”

  “府中可有存藥理醫書之類?”

  “應是有。”

  “那麻煩秦先生了,幫我準備一些,讓方愈送來既可。”

  秦染略有不懂,斟酌了片刻,又問:“恕秦染多嘴,夫人要這些醫書作何用處?”

  我淡笑:“我要隨將軍出征,需要這些。”

  秦染一怔,忙抬頭:“夫人隨行?這怎可使得?”

  我轉眸:“我問你,你們將軍此去中山之地,為的是何?”

  “這……”

  “為剿中山王李漁,順便請出李哲。”我嘴角扯了抹輕笑:“秦先生放心,若是你們將軍都允了,可見,我不是毫無價值,這其中道理,你又怎會不懂?況且……”

  我頓了頓:“秦先生當初徐莊縣一箭三雕之計裡,怎會沒有把我算進去?吊著二公子的胃口,引著世子的興趣,國主面前還要演下一出忠貞戲碼,你可一一得到,但你可知,將軍大人比先生您想的更多,他懂什麼叫願者上鉤。”

  “請夫人指教一二。”

  “他用一個廣寒宮看清楚一件事。”

  秦染仍舊不懂,眉頭緊蹙,追問:“夫人說的是……”

  我軟笑,看得他微驚,額頭生出涼汗:“我便是那個最好的餌。”

  秦染聞言,微微低頭,不知所言。

  “也無妨,這亂世之秋,人人只為安身討活,江欲晚走的越高,於我也好。你且放心,無雙郡主最終會平平安安的嫁進將軍府來的,我自有我做小的身份和姿態,自問我不見得比先生聰明,卻也未必比先生愚笨,該所處,該所為,我心裡清楚。如下這般交待,先生可是放下心思,不再苛責於我了?”

  秦染再拜:“秦染從未小看過夫人才智,只是曾經鼠目愚鈍,誤了夫人的意思,如今夫人敞開天窗說亮話,秦染自是一清二楚。這裡秦染再次感激夫人助將軍大業所為,日後也定當竭盡全力幫夫人達成所願,秦染言出必信。”

  秦染退下之後,沉香覺得蹊蹺:“小姐,您曾經到底要著秦先生幫什麼?”

  “離開江欲晚,退出江北。”

  沉香遞茶過來,瞪一眼門口,慍怒道:“這人怎生是這般咄咄逼人,您自是幫了將軍,

  我斂目,接過茶杯,淺飲,抬眸之際,望向窗外淺輝如霜,冷聲道:“他只想到我心高氣傲,受不了那般言辭,許是他看錯我了,達成所願?又怎是他有本事幫得了的,這人未免太過孤傲自信了。”

  江欲晚回來時候,我仍在看書,等他走近,頓聞得一身淡淡酒氣:“還在看書?手都傷了,早些休息才是。”

  我未抬頭,輕聲道:“你且先喝點蓮子羹,沉香冰鎮的,我不困,再看一會兒。”

  “重沄……”江欲晚走至我身邊,傾身,俊臉貼的極近,一隻手掠過我發間,將碎髮掖至耳後,呢喃輕語:“真好,看你這般待在我身邊真好。”

  我抬眸,嘴角帶些許笑意:“曾經在京郊時候,曹潛問我,可否留在軍營裡跟著大夫學著醫術救人,我不肯,現下想來,確是件再好不過的主意。”

  “如何?”他越靠越近,薄唇劃過我耳邊,掀起一陣陣癢意,酥麻感掠過皮膚,我閃躲,他卻很快跟上來:“你說說看。”

  “你可娶無雙進門,我甘願做小。”輕語吐出,頸間人的身形一定,他抬起頭,玉顏帶了抹古怪神色,不見愉悅之色,倒是似乎染了冷意:“我可該高興你這般大度謙讓?”

  “你若知心有虧欠,便不要扔我在這高牆深院之中,我寧願做小,成全你大業,成全你野心,也希望你能成全一介婦人的卑微心思。”眼色恍恍,不知是誰瞳中濯濯流波映進誰的眸中去,面前男子瞳仁裡幽深一片,似暗夜深海般沉寂而廣遠,可我卻能從中看出一絲微弱而幾欲隱藏的些許暖意,可那是為誰?

  心意頓生惶然,卻霎時驚醒,有些急欲收回眼光,故作冷靜:“你可知我說的是什麼?”

  修長白皙的手,拂過我臉頰,雖含情脈脈,卻也難免染了情/欲之色,涼唇貼著我嘴角,似情人呢喃輕語,軟糯的很:“不離不棄,我承誓。”

  余暖漸涼,裹在胸懷之中,讓人墜墜,我垂眸,不漏痕跡婉然倚過身體,錯過那濡濕唇畔,窩在他胸口,急急闔了眼,胸口之中,只剩下大力的心跳聲。

  “若你這般待我,我又怎會讓你失望?真可不離不棄嗎?若是真的,那便帶著我一起走吧。”

  涼意從唇畔滑向頸項,他細細啃咬,聲色含糊。我欲躲,他卻執拗不允,再退半分,他便攻池掠地,步步為贏。手掌游移在身體之上,隔著意料輕輕揉捏,只是稍不留神,便衣衫半解,肩膀一涼,黑袍滑落肩下,露出襯裡的肚兜。

  饒是再淡定不驚的我,也頓時面生火灼,我伸手揪住衣帶,猶有抗拒,卻又怕江欲晚這

  等九魂十竅的城府一眼看穿,我若還有一絲機會可轉被為主,那便是只有一途。

  手微鬆,卻是不甘不願,對於江欲晚的感情從來只能埋在內心深處,不可給,是因為深情如水,可覆水難收,我再不願謀得那些遊走在心尖之上的情愛,夠了,也累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七十三

  而他,又豈是良人,不過是彼岸繁花,開往生路上,與我花葉不相見的絢色罷了。

  心的動與算之間,我進退維艱,不想就此只因各謀算計而搭上存留下僅有的感情,可不如此,又能如何?

  感覺一隻手伸進肚兜之下,粗糙的磨疼我皮膚,那是與天之驕子不同的一隻手,有著長年騎射留下的痕跡,我屏氣,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就此混為一談,微微側身,手從腰間劃過,我趴在軟被之間,掩住一臉的倦意。

  結實的身體又覆了過來,緊緊貼在我後背,然後濡濕的雙唇,落在我耳垂之上,喃喃似調/情,道:“重沄,為何我還是不可安下一顆心來?你可知為何?”

  他大力將我翻過身,與我直直相對,微眯的雙眼,看不清情緒,只感到那眼似漆黑漩渦,不斷將他週遭的所有世事一併捲進裡面去,吞噬殆盡。

  “你不信我?”微微偏頭,生生拉出一段微細距離,再凝眼看他,卻是看到一雙清醒而狡黠的眸,原是他不信我,一直不信。

  “重沄,你不是這種女子,你可願長門宮裡苟活討生,卻不是甘心在男人身下,曲轉承歡的性子。”他看我,眼神實在雲淡風輕,哪裡還尋得那一幅色/欲攻心的模樣,無非以心試心,單單一招半式便讓我馬腳盡露。

  江欲晚支起上身,凝眸,垂眼,手指輕描我臉頰輪廓,口氣只是一種無波無瀾的寧靜,不惱,不怒,平鋪直敘的交代那番勾心鬥角的對峙,像是與他無關:“重沄,你可知,我瞭解你,總比你瞭解我的多。”

  為何會那般疲倦,像是厭倦了日出日落,膩煩了呼吸喘氣,究竟是誰非要逼得我,連最後一絲美好的存留也要焚燒殆盡,是這世道,還是這男人。

  我只是闔眼,緩緩伸出雙手,環住他頸項,溫順如貓般靠過去,嘴角還凝著苦澀,十指靈巧,帶著曖昧而挑撥的姿態,緩緩解他衣領的扣。

  “聰明之人,必有被聰明所誤之時,將軍也是凡人,怎可免俗?你道是我算了你,騙了你,我也不願多說,只道是孤零一人,不願再陷入與李哲相關的任何一樁事體之中了。”袍子被解開,露出白色裡衣。

  江欲晚未動,我亦闔著雙眼,心跳如擂鼓般響亮,連指尖也在顫抖,因為裹著棉布,動作異常笨拙,稍微施力,那針扎般的疼痛感,愈發清晰而強烈的傳來,令我後背生出冷汗來。

  “我願留於你身側,卻也擔憂有朝一日,你,可知……”

  扯開裡衣的衣帶,光潔而結實的胸膛袒/露於前,我緩緩睜眼,伸手覆向他胸口那顆淡紅的疤:“可你能告訴我,這是我多想了嗎?”

  頭頂始終沒有答話聲,連呼吸聲響都輕不可察,我咬唇,狠心,伸手去扯頸後的細繩,卻在拉下來的一瞬,感到眼前一暗,緞被迎面,嚴實的掩住我胸口,男人的手臂橫在外面,猛地往裡一帶,我靠緊他胸膛,暖意漸漸漫開,那熟悉的聲音又至:“早些睡吧。”

  晨時淺光,我本就睡眠極淺,窗外傳來鳥叫的第一聲,便緩緩醒來,頭枕著身後男人的手臂,身體蜷成嬰兒姿態,薄衾不掩涼,昨夜的那般相對,只能讓彼此更感疏離與尷尬。

  我輕輕起身,系好衣衫,扭頭看時,江欲晚還在睡。

  推門而出,空氣涼而濕潤,孔裔站在門口,似乎一夜未離,聽聞我出來,便抬眼看我,那一雙眼血絲細布,隱約可見怨恨之色。

  “他還在睡,你別去擾,逕自回去休息吧,我喚沉香來侍候。”

  孔裔固執,冷酷而呆板道:“謝謝蕭小姐好意,不必了。”

  我轉眼:“那便隨你。”

  我去找沉香的時候,沉香已經起了,她坐在床邊,蹙眉思索,見我進來,急匆匆走過來:“小姐……你可是讓將軍……”她越說臉連越紅,把我轉了個圈,盯著我的黑袍看個仔細。

  “江欲晚不是你心中那等簡單貨色,不必擔心,你只管去預備遠行的東西就好,像是換洗的秋衣之類,能帶走的,儘量都帶。”說著我又自嘲的輕笑:“除了衣服和書籍,似乎也沒什麼好帶的了呢。”

  “小姐,我們真的要隨將軍一起出征?可戰爭本無情,這一途定是刀光箭雨,小姐可是要小心思忖。”

  我望著窗外愈亮的天光,喃喃道:“也只有去了,才有機會達成所願。”

  北越王對於這次剿中山之地,十分重視,糧草,軍備,一一細備。我多半時間留在將軍府研究醫書,不作精通,只求能略通一二。江欲晚平日多半留在營地練兵,我與他見面頗少,那日之事也無人願提,我與他之間的信與疑似乎成了懸秘之事,只可猜,卻不可再訴之於口。

  方愈捎信給曹潛,他很快便來見我,我無他事,只是希望他能找一名技術精良的隨軍大夫平日裡指點我一番。可曹潛道,軍中所有任職人員,若是沒有將軍之令,便不可擅自離營,違者死。

  我想了又想,決定隨著曹潛走一趟軍營。將軍府裡,我是女主人,可我的行動始終有限,內苑之內,沉香與我都可自由行動,若是出了內苑,便必須有人跟隨身側,府裡真正做主的人是江欲晚,江欲晚不在,便是秦染。

  “夫人今日當真要去營地?”秦染帶笑,表情一如尋常的自信滿滿。

  “那就勞煩秦先生通融了。”曹潛拱手道。

  秦染看了曹潛一眼,自是心中有數的架勢,道:“既然夫人願往,曹副將開口,秦染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不過,秦染也有小小請求。”

  淺眉輕佻,秦染朝我俯俯身:“將軍昨日帶回國君賜的幾匹良緞,秦染想著夫人衣色單調,正想著給您裁幾身衣服,所以,還望夫人留下沉香,也好幫著秦染搭把手才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七十四

  我淡笑:“就按秦先生說的辦。”

  “夫人早去早歸,不然將軍會擔心您的。若沒事,秦染先下去了。”秦染說完,再拜,然後躬身退出,姿態無以倫比的低微。

  我心裡如斯清楚,他肯放我走,是因為我身側有曹潛,便是他不信曹潛也無法,副將的臉面還是要給,於是答應我可同曹潛一道去,但沉香不可跟隨,多少也讓我有所顧忌。

  秦染的性子略像江欲晚,心細且善算,現下他怕我走,因著我是餌,而他又也把話說得清楚,日後物盡其用,便不再留我,美其名曰,如我所願,實則以我的話,掩我的嘴,翻來覆去他都是在理,落不下話柄。

  曹潛有些無可奈何,撓撓頭:“小姐,這秦先生的心是七竅玲瓏的,凡事滴水不漏,與誰都是這般樣子,公事公辦,您別放在心上。”

  我朝曹潛笑笑,他便突地臉紅起來,頓生侷促:“小姐,快請先行。”話還說在口中,人已經先行了。

  我喜歡曹潛,歷經時久,從生到死,從愛到恨,還能看到這樣一個從相識到如今始終未變的人,是何等暖心的感覺。

  看著他緊張而慌亂離去的背影,便生出幻覺來,那一年,哥哥與他總是這樣一前一後從我視線消失,年齡相仿的兩人,形影不離。

  “重沄,曹潛得先跟我走一遭,你等我回頭給你帶采芝齋的百合糕,乖點在家等哦。”

  我仿若又看見邊往外走便朝我揮動衣袖的俊秀男兒,衣袖如雲,撩過隨風紛落的桃瓣,滿身風采,越走越遠。

  另個少年則抱歉萬分的直朝我彎腰,拜了再拜:“小姐等曹潛回來再教您騎技,您別著急,曹潛去去就來,小姐莫氣。”說完,轉身就跑,急急的追著哥哥的身影去了。

  我會騎馬,就從那時候開始,是曹潛教的,因著男女授受不親,他不敢扶,也不敢碰,我歪歪扭扭騎在馬駒的背上,顛簸奔跑,笑聲灑了一路,而身後的曹潛急的滿頭大汗,跟在後面,漲紅的臉就似過年時候,奶娘給我裁的那身緞袍。

  多好的當初,那時,少年英姿勃發,那時,風暖花紅,那時,生時安好。每每想起,只覺得那風都是甜的,一直甜到心裡。

  “小姐?”

  再定睛,曹潛站在門口,面紅仍在,卻不解的看著發呆的我,滿臉的不解。

  “來了……”我提擺,邁步跟了過去。

  教練場離將軍府並不十分遠,是戒備森嚴的地方,這裡沒人認識所謂的夫人公主是誰,他們只認令牌。見我跟著曹潛,還需親自搜身檢查,曹潛微怒:“夫人這等身份,也是你們可以搜的?”

  我揚揚袖子,止了曹潛的下文:“無妨,公事公辦才好,這樣才算有個規矩。”

  站在高高的站台之下,順著刺目陽光斜射的方向望去,台上有人,依舊是那一身牙白的袍子,翩然玉立,風捲起薄沙,繞過他身側,彷彿是幾欲踏雲歸去的神。

  台下沙場練兵,人人赤膊上陣,手拿兵器,在光照之下,泛著寒亮之色。人雖多,百千不止,卻動作整齊,仿若一人,昂揚如虹的氣勢,銳利如刀的目光,鬥志激昂,同仇敵愾,那威嚴而肅穆的架勢,聞可生懼,見可生敬,確是干練有素。

  “小姐,下面風沙太大,將軍就在上面操兵,我們先上去吧。”

  我點點頭,順著曹潛指的階梯一步步往上,視線不離台下矗立如松,□如石的士兵,心裡也只有敬佩的份。國能破,城可攻,必有敗之弊,反之,於對方,也亦有勝之術。

  越走越高,眼下那訓練有素的方陣愈發清晰而整體,我甚至可以看得見,古銅色皮膚上,陽光析出汗水的泠光。

  “平日我們都是如此操練,將軍更是嚴苛,日日親監,日日操練,這等風姿,已是堅不可摧,試問能爭天下,除了我們將軍,還會有誰更有資格?”

  曹潛的自豪與傲氣,卻是我第一次所見,那個只會在哥哥身邊跟班的曹潛,如今已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許是時間,許是權勢,許是野心,都可改變一個人。

  待我上完最後一階台階,再轉眼之時,只剩一怔,曹潛見我頓步,也停住腳,只是還沒等他問出口,已經悉數吞入下腹。

  白色身影旁的那抹桃色,如是扎眼,在這漫天黃土之色的沙場之上,仿若開出豔連九天的桃花,眉梢眼角,都是嫵媚。

  無雙扭頭,只是朝我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娶

  我便突然想起之前秦染的反應,不禁苦笑,這人真是處處精打細算,連這也要擺我一道,著實讓我始料未及。

  “小姐,您……”

  “原是無雙郡主也在啊。”我提起裙襬,從容踱步而上,臉上微微淺笑,未有不妥之色。

  許是秦染打著落井下石的想法,生怕我對江欲晚還有藕斷絲連的念想,唯恐我心意太過堅韌,不肯就此罷手。於是便借手傷我,就算傷不到,也難免尷尬而難得安身,若是我還有些恥辱心,不請也會自去。

  “是妹妹,你也來了。”嬌顏嫵媚,那般喜悅的神色,仿如是見了最愛的人。

  我俯身拜過,再抬頭之時,與江欲晚面面相對:“我跟著曹潛是來同隨軍大夫請教一些問題的,不知道郡主也在沙場,打擾了。若是將軍允的話,我便先跟曹潛下去辦事了。”

  江欲晚淡看我一眼,點點頭:“周大夫應是在帳房裡面呢,你且先去吧。”

  我點頭,朝兩人再俯身一拜,遂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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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儘管心裡想的通透,可在此三人相對,卻還難免一顆心酸澀而難受,喉嚨梗了梗,面上卻佯裝無事,雲淡風輕。人有千萬,而最可怕的便是,該哭時她笑,該絕望時她堅忍,如我般最可知曉,笑的背後,堅忍的背後,是一顆冷如死灰的狠心,和一心堅持到最後的卓絕,這樣的人可不計代價,甚至可以奮不顧身,是何等令人驚詫,又是何等可懼,深不可測。

  這周大夫從前我也識得,京郊分發糧米之時,便是他跟在軍隊裡,而後勸我學醫留在江欲晚身邊的也是他。我當真有許多問題需要請教,光靠書本相授,恐怕太多流於表面,周大夫久經沙場,很多經驗,簡單而有效,只有半日相處,便學到不少竅門,收穫頗多。

  我一心求學,只希望能盡快掌握技巧,他日跟著江欲晚出征,也有著貼身的本領,不至於被閒置。猶是像江欲晚這種人,本是曲十彎的心思,想騙過他眼睛,不多下些心思,豈能成事。

  傍晚之際,前面來人召喚:“郡主與將軍正在大堂用餐,郡主問夫人要不要一同用過?”

  曹潛看我,面有難色,這郡主還未過門,儼然有了女主人姿態,便是誰人看了也要心裡暗念,確是個有魄力,有手段的角色。

  “罷了,便說我已經回去了,沉香還在府裡等著,天色晚了,我們得回先行。”曹潛想了想,轉身出去回話去了。

  別過周夫子,帶好那本手記,我緩緩往外走,停在大門處等待曹潛去而復歸。遠遠看去,樓台巍峨,浴在絢爛綺麗的霞彩之中,茫然的多出滄桑感來,沙場上人盡退,空曠曠的蒼涼。再抬頭,看那站過翩然身影的一處早已清空。

  原是覺得,那身白袍如雪,隱在青磚黑瓦之中,仿若仙臨青山之巔,卻不是來佛渡人間的,而是俯視這動盪山河,破出一條血路,重塑這江山美畫。那一刻,我竟覺得,那般蘭芝玉樹的男子,高高在上,迎風獨立,是何等傲然卓絕,不可一世。

  再凝眼時,樓台空然,只剩夕陽晚風,黃沙黑土,而牆頭上那面繡金的黑色大旗,肅穆威嚴的舞在風裡,還在落寞的嘩嘩作響。

  眼看江欲晚離陵安城遠征的日子愈發的近,宮裡召見他的次數也愈發的多,而這次不同往常,貴客居然登門造訪。二公子親登將軍府,夜深人靜,只為避人耳目,我便也在出席之列,與他視線相對之時,他微笑,我亦微笑,大家似乎心知肚明,但這層薄紙,卻捅破不得,只能隔紙看影,兩兩相猜。

  想來,江欲晚當初並沒有完全拒絕程東胥,不然,這二公子也不會冒此危險夜訪府邸,一探深淺。我也是識得眼色之人,但看兩人相談漸深,便藉口端茶送水,委身退出。

  轉回樓閣之處,遠遠便看見亭子裡的桂樹邊似乎有兩個隱約人影,那一襲藍袍的人,看的較為清楚,應是跟著二公子一起前來的其中一人,而那鵝黃色衣袍的人,被樹木遮住面孔,只看見輪廓,卻看不出面目。

  我本欲往那側行,卻不得不改變路線,繞路而行。天下之間,但凡存在權勢利弊的地方,總有不可見光的牽扯瓜葛,女人是如此,男人亦然。

  我剛回房間,沉香從裡面迎了出來:“小姐,可是見了曹副將?他剛剛來尋您,送了些東西過來。”

  “未曾見過,這麼晚了,曹潛究竟送了什麼過來?”

  “小姐您看,周夫子那裡拿來的一本醫書,還有些糕果,看著就討喜,曹潛說,這都是小姐小時候喜歡的味道,讓您嘗嘗。”

  我探目,桌子上放著布包,抱得緊實,旁邊還放了一本書冊,我解開布包,裡面可見花花綠綠各種糕果,拈一顆放在手心裡,味道清香極了。

  我坐在院子裡的滿藤下,點了兩盞油燈,一邊翻書,一邊嘗著糕果,沉香坐在我身側,為我斟茶,扶扇,是時久未曾享受到的安寧,確是愜意的很。

  “沉香,你也嘗嘗,味道雖不如帝都那裡,可也算不錯了。”

  沉香咬了一口,滿臉的笑,雙眼水亮亮的看著我:“小姐,等著天下太平了,我們也找一處小鎮安身,不如也做這買賣,就起名沄香齋。”

  我笑笑,心輕鬆而安然:“小時候我總是跟兄長說,長大了,重沄要做個女夫子,日日吟詩頌詞,站在薔薇花藤之下,看著稚兒朗聲齊聲跟讀,若是誰不聽話,也要用戒尺掌手心。因著小時候調皮,不愛讀書,總被西席教訓,許是心裡有了不甘,才會執念做個女夫子,也要逞逞威風才好。而如今,天下大亂,又有幾家可請的西席教書呢,又有幾家敢迎我這女子做西席呢。”

  沉香笑聞:“現在小姐可以不必做西席,跟著周大夫學得多一些,就可以做懸壺濟世的女大夫了。”

  我苦笑搖頭:“我性子本散漫而懶惰,做不得那麼高尚偉大之人,也不願行走山水之間,游盡千山萬水,我最適合這種鹹淡不驚的平凡日子,覓得一處,便跟生根一般,不願再離開。沉香,你可知望雲山?聽說那裡很美,很美。”

  “望雲山?小姐喜歡那裡?那我們以後就去那裡尋個落腳處,生根發芽。”

  眼睛盯著蔓藤下的陰影,彷彿望盡瞭望雲山的連綿山脈,略有迷茫:“也好呢。”

  人心裡有了微弱的期許,才能生出安寧和勇氣,我跟沉香說著說著,竟然緩緩睡去。那許是個夢,沒有任何人,只有漫山遍野開滿的白色花朵,繁盛爛漫,清香四溢,清風拂過,像是掀起一層餘波,從我腳底,一直蔓延到遠無邊際之處,真美。

  感到臉上似乎有東西掠過,我淺淺睜眼,視線逐漸清晰,但見江欲晚坐在沉香的位置,那隻手,還流連在我眼角之下。

  “你似乎很久沒有睡這麼安穩了。”他輕語,銜笑的收回手,笑看我。

  應是快到子夜,星亮月明,透過花架藤蔓,灑下銀錢般的淺輝斑點,落在我黑色衣袍之上,彷彿金線繡出一樣,我慢慢眯眼,慵懶的窩進軟榻裡,輕聲道:“那將軍這一晚可否也得好睡?”

  “未得天下之前,怎可好睡。”他淡語。

  “可我覺得,這二公子生性善算,不如世子那般惇厚,若是周旋在二人之間,倒也不難,只是北越王尚未昏頭花眼,他斷不會看著兩個本就水火不容的兒子手足相殘。所以,我猜,你想動手,不是針對二公子,而是北越王吧?”

  靜謐的院子裡傳來輕微淺笑聲響,江欲晚微微俯身,薄唇湊近我耳朵,似乎呢喃:“重沄說,先除了這礙眼的老匹夫趁什麼時機最好?”

  “出征。”我答,遂睜了眼,看他:“想要干淨的接過北越的王座,總要先除王主,再離間儲君,北越王一死,二公子便再沒有阻擋,便是你不去橫插一道,也夠那世子應接不暇了,正所謂,摸魚趁水混,將軍手裡握著北越的兵符,雖不是全盤掌握,可也足夠號動半數之上。”

  江欲晚挑眉,談笑如春色粲然:“所以,即便你不去跟周夫子學些醫術我也要帶你走,我走了,這裡便危險了。”

  “想必,另一半的兵符應該在世子手裡。”江欲晚轉眸,清輝淡月之下,是雙無窮盡幽然的瞳仁,看似波瀾無餘,卻仿若含著驚天動地的風起雲湧:“確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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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輕嘆,垂眸,斂了眼中的月色,最終歸之為暗,話出口,淡如夜風,微涼:“時機不早,你也該娶無雙過門了。”

  之後是靜默無聲,耳邊只有風聲,仿若那月色投落於地,留下的聲響都清晰可聞。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徹底純粹的吧,親情不是,愛情不是,友情也不是。

  因著這樣一個世道,懷揣抱負的人總要為著夢想拼出一條路來,哪怕犧牲所有,只徒孤家寡人也在所不惜,人會死,情會滅,只有江山如畫,才是可傳千代萬代,亙古永壽。值得嗎?或許吧,也只有站在萬巔之上的人,方才能體會到,什麼叫征服,什麼叫至尊。

  第二日一早,我與江欲晚被傳入宮,北越王設宴款待,算是踐行。

  方愈一早來給我梳妝打扮,那抹鵝黃色袍子躍然入眼,他秀眉清目,最是我喜歡的純淨。

  “夫人今日挑選哪件?可是喜歡櫃子裡那件朱紅色紗緞宮裝?”

  我挑眼:“今日主角不是我,無需打扮,簡單盤發,便可出門了。”

  方愈有些錯愕,卻也順從,拿起梳子給我梳頭。

  “方愈,昨日晚上,你可看見曹潛來過我房中?”

  鏡中可見方愈眉色,只是瞬間遲疑,隨後恢復如常,道:“未曾,倒是昨晚隨著二公子來一個人,是方愈認得的,夫人可知那人與方愈說了什麼嗎?”

  “將軍已經向國主求娶了嗎?”我收回眼色,凝望鏡中淡然臉色的自己,輕聲道:“我知曉。”

  “夫人,國主還未答覆,您今日前去……”

  簡單綰髮,最是普通,我望著眼角下的那顆疤,輕蹙眉頭:“就去成全他。”

  北越王應是已經知曉我身份,至於江欲晚如何將我們關係說的惟妙惟肖,便是我不得而知。許是為了拉攏江欲晚,他等著這一日已經許久,兵符雖在江欲晚手裡,可也只是半幅,世子手中握的,方才是最至關重要的大局所在。無雙是世子胞妹,江欲晚娶無雙,裡子面子,人盡皆知。

  可我不相信,北越王會輕而易舉的將大權雙手捧上,雖是面上還未有應承,不見得是真在故作姿態,許是還有別的打算。而便是娶得無雙為妻,江欲晚日後的路,還太長,畢竟統治北越五十年間的人,也不會如此沒頭沒腦。

  而對江欲晚,我無以為報,便是心中那些情感全部陪葬,終其我所有,也只有這一次,可助他心滿意足。

  晃晃白日,曠然晴天,我坐在江欲晚旁邊,欣賞台下舞女婀娜身姿。他面上染笑,嘴角微微上揚,修長手指輕敲檀木桌面,白膚,暗紋,相得益彰,而另外一隻手,卻是藏在桌下,緊緊握著我手掌。

  台上幾人,皆是心神沉醉,似乎那舞蹈真有奇異功效,能讓在座人的貪/欲之心,淡而化之。我驟然覺得可怕,從前為座上主,算畫籌謀,自認是天經地義,哪怕是偽裝的一張面孔,也覺得格外自然而然,如今我是座下客,方才看出,這世間最令人心寒的距離,便是人心之遠。明明交頸相依,明明同床共枕,可卻從來不會有貼近的一日,溫暖的只有軀體,可懷著的,是一顆永恆冰冷的心。

  從前的我不也是如此,曾幾何時,真心感到愛與溫情,珍奇異寶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綾羅綢緞不是,名揚天下也不是,冰冷的珠寶,含情的眼眸,從不是我所得,來得容易,去的更是容易。

  歌休舞罷,世子起身,高舉酒杯,朝江欲晚道:“將軍一人守得谷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後又直驅帝都,大獲全勝,隨是沒有活擒李哲,卻也算是大功一件,兵士豪氣為之大振。後日便是將軍出征之日,這裡,我便敬將軍一杯,助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江欲晚起身,我隨後,亦是俯身拜過:“謝殿下。”

  輕舉酒杯,掩袖,少飲,再瞥眼,只見無雙朝這邊望過,眉梢眼角的笑意盎然,那不是勝利者的微笑,而是步步為營的自信。

  我從來最佩服這種人,居高而不傲,制勝而不驕,她懂得要什麼,抑或者如何去要,方才能得到最完整的那一個。

  多美的年華,剔透的心思,她心知江欲晚並非等閒之輩,想要,不可妄取,若是北越王下旨,必是讓江欲晚心裡笑看她本事。

  自古有野心之人,最擅長成人之美,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她亦知道他心思何在,只欠一個契機,不是她贈,也不是他討,總要你來我往,清楚如何才最是水到渠成,兩兩滿意。

  “軍資糧草,可是都備了齊全的,將軍且還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北越王高座在上,一雙眼,渾濁卻納了精光,他明明在看江欲晚,我卻覺得,那一眼,似乎也掠過我面頰,有著始終拿捏自如的自信。

  江欲晚片刻思忖了一下,似乎略語猶豫,而後悠悠起身,撩擺跪下,叩首:“回陛下,暫已備全,只是……”

  我輕轉眼眸,看一眼那身影,便心一提,瞬間有些抽緊般的疼痛,許是這一刻,就該塵埃落定,他該向北越王求娶無雙,為著日後的千秋大業,為著這麼多年來的豪壯雄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如願。

  我的蒼老不是從這一刻開始,那顆沉浮動盪的心,卻在他猶豫的片刻間,開始感到加速落下,最後狠狠落底,摔的鮮血四濺。

  袖子裡的手微抖,我將手握成拳,不動聲色的輕聲喘息,待定了定精神,聽見台上那纖細嗓音響起:“將軍有何為難,有話便直說,父王一定會全力支持將軍,您但說無妨。”

  我起身,斂目垂眸,逕自走到江欲晚身邊,婉婉俯身跪下:“陛下,臣妾有話要說。”

  “哦?夫人請講。”

  江欲晚倒是一怔,未曾想到我竟然如此舉動,於是輕微側頭看我,我眼觀鼻,鼻觀口,凝神道:“臣妾求陛下成全將軍與無雙郡主。”

  這一句落下,堂上無人應言,江欲晚那般看我,仿若從不認識我一般,竟愣住半晌。

  “將軍與郡主本有情意,這便是臣妾識得將軍之初就曾知曉,臣妾先過門,但將軍有話在先,臣妾不比郡主高貴,自是甘願做小,如今將軍不日北上,心裡就只有這一個顧慮而已。臣妾蒙將軍照顧,而後又受陛□恤,怎可眼見有情人未成眷屬,遂替將軍求陛下賜婚,還望陛下應允,臣妾叩首謝恩。”

  屈膝,伏地,磕頭,大拜,我第一次如此鄭重的向一個人臣服,竟是為了將他推向另一個女人。不禁覺得好笑極了,頭低下,以額抵地,衣袖如烏雲,漫過我眼前,只餘茫然暗色,而我的嘴角還帶著苦笑。

  “你……”身側的人錯語,愕然,顯是不解而意外。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6
七十七

  我起身,跪坐在原地,也曾微微轉過眼看他,那雙眼不是本該閃耀扎眼光華流彩,不是本該愉悅萬分而自信滿滿,不是本該心滿意足目色如明日,可他卻是那樣看我,俊顏神采交錯,卻找不到一絲快色。

  “欲晚,你這小夫人,何其賢惠可人啊,真是天大的福氣。”北越王聲色愉悅,似乎久旱逢甘霖一般,只等著這一句出口,他應是不在乎,這話到底出之於誰之口,只要結局仍在掌握,這便是皆大歡喜之局。

  “陛下,臣該死,出征在即,本不該談論兒女情長,這是臣之錯,臣……”

  “莫說,莫說,你與無雙這一對兒,卻是朕所樂見,自古英雄男兒三妻四妾,實在正常,恰逢你這小夫人娶的尚好,知書達理,德惠沖懷,朕便是把無雙賜給你,心裡也著實放心的很。話說這也是好,你不日遠征,朕便賜婚於你,也好沖沖喜慶,你說可是好?”

  江欲晚口中的話被攔回,這本就是出手無悔的棋局,娶一人,許就是得一條生路,而對於江欲晚來說,這無雙意味的,有豈止是一條生路那麼簡單。

  江欲晚定在當初,似乎還在思忖那個“好”字究竟要如何說出口,喜悅的,勉為其難的,抑或者意料之中的。

  堂上頓時有些尷尬,只聞無雙輕聲嬌嗔道:“父王真是的,這麼大的事體怎可只問將軍一人,您怎不問女兒是否願意。”

  北越王轉頭,臉上笑意漸淡:“如何,無雙不願?”

  粉紅色身影如桃雲爛漫,她起身,一步步走下階梯,衣色掩過紅毯,像是那漫天蓋地的桃花一路燦然綻放,直至我面前,淺香浮動,實在惹人。

  她彎腰,伸手,扶起我手臂:“妹妹,若說難得,這天下又哪裡有一人如你這般呢?便是於我,也是不及。”

  她看我,我倪她,只道是一個嫵媚如桃開,一個薄涼如清霜,這不是戰鬥,不是對峙,而是一個早已注定的下場,她以這種方式接納我,寬宏而善意。

  她無需高高在上,那樣似乎會折殺了她的高貴,亦無需咄咄逼人,而壞了她的矜持教養。她憐憫我,疼惜我,像是疼惜可憐寒風折斷的花枝,已是無關不屑,無關小瞧,高與低,天與地,本就是兩個極端的實物,再不用比較,就如她與我那般。

  無雙調眼,眼如媚絲,她窈窕踱步,走至江欲晚身前,同樣扶起他身體,那般柔弱而嫵媚無骨的道:“這許多年來,你所想,你所願,我且知。終是如今一日,你可說出口,我便心甘情願。”

  未等江欲晚言語,無雙翩然轉身,毫無預警的跪在台前,原是溫聲軟語的人兒,卻也擲地有聲,聲聲有力:“父王,我北越於這亂世仍舊安居樂業,百姓安順,原是父王治理得力,皇室作為典範從來有信而有法,無雙雖是郡主身份,可畢竟夫人先進門,按照民間規矩,無雙作妾,天經地義,切莫顧忌皇族身份而壞了規矩,給百姓說道把柄。而就女兒跟夫人的相處而言,夫人這般德行作風,女兒願為小,求父親成全。”

  我撩眼,看她桃色身影,不禁笑意更濃,江欲晚啊,便是你這般謀算精明之人,最終也不過落入這般角色的鼓掌之中,你從前便是看輕她過嗎?如果這般,我只可說你,咎由自取。

  如今無雙,言簡意賅,清楚而果斷,藉著我的“求”,完全將還在猶豫中的江欲晚逼入一個境地,娶,則相安無事,不娶,則前功盡棄。

  “欲晚,你怎麼說?”北越王聲音又起,似乎有些不悅。

  “臣……”江欲晚梗然,最終還是雙腿一軟,跪在原地,俯首,叩拜:“臣領旨謝恩。”

  塵埃落定,我並非痛徹心扉,我只是感到無力而茫然,不管是否借我之力走那一途,結果只是這一個,如今,我能做到的,報答他的,也無非如此,推他上位。

  餘下的宴席依舊笑語歡聲,那樣一個結局,人人心滿意足,我愈發有些恍惚,眼前的歌舞漸漸放慢,似乎凝滯,定格。江欲晚未在看我一眼,丰神俊秀,玉顏染華,那眉梢

  眼角的風姿猶在,卻似乎更冷,與我無關。

  回府時候,江欲晚扯過我手臂,不由分說,從馬車裡拖出我。

  孔裔見過,也是疑惑萬分,許是從來沒見他失態至此,剛上前,便被江欲晚一臂攔下:“退下。”

  孔裔不解,亦不敢貿然上前,只是默默退到後邊,看江欲晚幾欲粗暴的拖行我往前,腰間一緊,他將我托上馬身,隨後利落翻身上馬,揚鞭,策馬,一路揚塵而行,似乎在暴虐的發洩心中的鬱結。

  風驟然抽過我的臉,晚風夾涼,疼意清晰:“你要如何?”我冷聲問他。

  他嘴角凝笑,冷得可以,手臂緊緊夾住我腰身,諷笑:“蕭小姐這般有膽量,難道還怕騎馬了不成。”

  “江欲晚,能還你的,也只有這般,你想要,她願給,只差這一步,我不過是推你一步而已。”

  耳邊的人在冷笑:“蕭重沄,你可知曉,我這輩子最恨得就是自以為是。”

  馬跑的飛快,到了將軍府,江欲晚抱我翻身下馬,一手扯住我胳膊,疾步如風般,穿過將軍府的花園,人人見之,色變而恐懼,無人敢上前,無不是諾諾讓開。

  “小姐……”沉香見江欲晚扯我進了院子,剛開口,被江欲晚這一瞧,頓時噤聲。

  “沉香你且退下。”我看她,示意她不要上前。

  可沉香不知原因,剛要跟上,只聞江欲晚呵斥:“下去。”

  關了門,江欲晚用力甩開我,目如寒星冷箭,直直盯著跌落床榻的我,聲音完全沒有常時的輕聲淡語:“你緣何那麼做,緣何。”

  “錯了嗎?這話是從你口中所說,還是從我口中所說,結局都是這一個,你若想收下北越,無雙就不得不娶,娶了她對你百利而無一害,不也正是你所想嗎?”

  江欲晚聞言,幾步上前,俯身貼近我,冷然道:“蕭重沄,你是否當真對我沒有一絲半毫的感情?”

  我淒然莞爾:“想你所想,求你所求,你當覺得我是對你情深意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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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我該謝謝你嗎?”

  我黯然,笑容猶在,伸手扶他臉頰,聲色無波:“除了報復蕭家,利誘李哲,敷衍北越王,我對你來說,還會有其他什麼用處嗎?可我終是不願虧欠你,除了仇人已死之外,我都可答應你,還不夠嗎?江欲晚,這樣還不夠嗎?”

  他死死盯著我眼,仿如想挫骨揚灰了我,那不是恨,是種幽深而久遠的怨,積的那麼深,那麼厚,望不見底,看不到頭。

  手指冰涼,不如他皮膚光滑而溫熱,目光劃過他輪廓,我笑語:“我這人,為了目的,可以什麼都舍棄。像是我為了這條命,我可以苟活長門宮,同樣的,你若肯好生收藏我,我可以跪北越王,我可以求無雙,我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好生待我。”

  話越說越淡,聲音越說越淺,到最後連自己都說不下去,只是還有半句哽在口中,真真融了我情感,真真痛了我心房,於是哽咽半晌,方才道:“同等的,我會報答你,萬事皆可,又何止求娶無雙這一件?”

  眼中無淚,乾澀的如同萬年枯井,黑漆漆一片,他盯著我的目光從幽怨到哀寂,仿若漸慢熄滅的燭火,只剩死寂,半惱半恨道:“你這女人……唉……”

  他猛然起身,不再看我的眼,而是連猶豫都未曾,揚長而去。這一夜,他未歸,燭火不熄,我看了一整夜手記,卻始終頭腦空空。

  許是快要接近了目的,我可再一忍再忍,若是有朝一日,能徹底逃離這苦海,我願此生此世,都不再見這個男人。不見,便不會多出新傷,只是那些不可掩埋,無可痊癒的舊傷,就讓它在無人可見的心底深處,徹底腐爛。

  第二日,北越王賜了我珍寶無數,看著公公站在我面前,拿著金黃色緞面聖旨,一樣樣宣佈下來,什麼通情達理,什麼賢淑大方,什麼德惠沖懷,我聽不清楚,只是懂得一件事,無雙賜婚於江欲晚,凱旋之日,便是大婚之時。

  人走空,房間裡只有沉香和方愈兩人,滿屋的珠光寶氣,光芒奪目的襯在紅絨布之中,擺放的遍地皆是,見之入眼,便心生出開放在慘烈淒涼上的絢爛之花。

  人之情愛從來便是可稱可量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有什麼是替換不來的?北越王拿這些向我買賣江欲晚嗎?可笑,可笑。

  “小姐,這些東西您看怎麼辦……”沉香指了指一地的賞賜,問我。

  “賜給我的嗎?那便是我所得。”我喃喃道,轉而看方愈:“給我傳曹潛,我有事找他,要快。而你,便去陵安城裡的藥鋪查一查,看到底有多少藥材可賣,時間不多了,明日便要啟程,我要今日付錢,便可當日取藥的。”

  方愈看我,頓了頓,道:“夫人,方愈這就去辦。”

  待方愈出門,沉香走至我身邊,緩緩俯□,看我表情,淚流滿面:“小姐,我們已是走投無路嗎?或是您非要這麼折磨自己。”

  我扭頭,淡然看沉香的淚眼:“沉香,你可知,有一種感情是必然捨棄的,人生來自私,當危急時刻只能想到自己,哪怕疼,哪怕傷,也只能頭也不回的走掉。你只需記得,我無論做了什麼,傷害到了誰,都只是為著我們以後著想,再疼,我也甘願。”

  沉香死死揪住我衣袖:“可是,小姐明明對將軍有情,將軍也對小姐情深意重,為何非要以這種方式做結,難道你們之間就只能如此?您為何不拒絕無雙郡主的事,若是您開口,沉香認為將軍會考慮,您無需如此捨棄,大可和將軍比肩站在高處,您……”

  沉香在說不下去,只管伏在我膝上怯怯哭泣。

  我苦笑,手撫她一頭青絲,只做語重心長:“沉香,這世間,不是有情就可終成眷屬的,亂世之秋,英雄之命,最不值錢的,便是這情分,百無一用。”

  再仰頭之際,天光澈亮,從窗櫺射入,鋪在那些珍寶之上,更是析出奪目流彩,滿室的沉寂,只有沉香斷斷續續的哭聲,顯得與這一切那般不搭。

  傍晚時候,曹潛方才辦完我吩咐的事情,各種藥材全部打包收好,我再與周大夫清點一番,確信充足而無缺,方才回府。我進門的時候,秦染已經等在門口,他看我雙眼含笑,似乎還在為著三日前殿上求娶的那件事,感到喜悅無比。

  “夫人,秦染待將軍謝過夫人。”說著便是俯身一拜。

  我撫了撫袖子,邊走邊道:“秦先生莫謝,我還有其他事要擺脫秦先生。”

  秦染抬頭:“夫人請講。”

  我微微湊過身,挪目:“江欲晚此次離陵安城,坐鎮本營的仍舊是秦先生吧?那便有你去準備凱旋之時的大婚,我全權交由你做,可放心。”

  我頓了頓,再道:“再提一句,無雙郡主乃人上人的,豈止只有她的身份,秦先生還是打起二十分精神,此人不好對付。不過依我所見,她應是願意幫助江欲晚的,但你若是從世子身上下手,小心傷筋動骨,得不償失。”

  我直過身,看秦染面上略有詫異,隨後迅速歸於尋常,只是拜了又拜,道:“夫人多慮了。”

  我點頭:“挑撥離間的最乾淨利落的辦法就是,死無對證,秦先生想想看呢。”

  我抬身離去,聽聞身後清聲道:“夫人暫且莫入,郡主正在房中。”

  我腳步一頓,未有回頭:“謝秦先生提點,那我便再送你一句,無雙郡主,金玉良言,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再說那二公子,有沒有眼線,在不在將軍府,尋了犯人該如何,這些,應是不用我再多言了吧。”

  “秦染受教。”半晌,身後傳來聲音。

  房間不得回,我便往沉香的房間踱步,剛進門,看見曹潛還在房中。

  “小姐,我來給您送衣服,按您的要求,都是男子袍子改過的,有些寬鬆,清一色的玄色。還有一些男子束髮的發帶之類,也一應俱全,您可看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6
七十九

  攻...

  次日丑時我與沉香便起床,因是隨軍而行,史上少有女眷相陪,於是我與沉香都做男子打扮,衣袍是曹潛準備好的男衣小改,只需照著男人模樣,梳個束髮既可。

  丑時末刻,天還未亮,院子裡已經掌燈,清光黃暈,容著細細涼風,讓人倍感清醒。

  江欲晚在房中穿戴一齊,自是做帶兵衝鋒的打扮,一身亮甲如銀,頭頂英穗流蘇亦是白色,銀色披風在後,腰間配銀柄鑲寶石的盤龍細刻佩刀,乍一眼看去,再不是玉顏丰神的俊秀兒郎,而是傲然於世,可號令天下,鐵蹄九州的梟雄角色。

  我素面玄袍站在一側,待江欲晚走過我身旁,微垂瞳眸,道:“曹潛可隨你身側,你若有事,只管喚他,我不可時時呆在你身側,你好生保重自己安危。”

  我點點頭,再抬眼之際,晨光恍然,那燈光照在他臉上,渡了一層金潤光澤,他銜笑,別有一番風姿。

  寅時一到,江欲晚已列兵與城樓之下,高頭大馬,亮甲白光,天際之間只有細微幾絲光色,卻足以將那一身銀亮映的刺人眼目,而那銀色身影之後,便是千軍萬馬,如墨雲般的玄甲鋪天蓋地,似夜般映襯那一眼乍亮,直晃人心神奪人耳目。

  無以計數的兵將皆佈於城樓前空地之上,原本被高牆圍起的空場寬闊異常,可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狹小,列隊整齊利落,便是萬人齊動,卻聲響極小,仿若靜然飄過。

  我微微抬頭,只看見紅牆圈出的上空,從暗色轉青,風似乎稍大,撩起我束髮的發帶,微有潮寒。

  眼前高台樓閣裡走出兩人,亮黃鑲紫的九龍戲珠袍,高高的紫金雙龍含珠冠,他閒庭信步,帶著身側那明黃色緞袍的年輕男子走至扶欄邊,眯眼向下一望,隨即輕揮寬袖,光色慾然鮮亮,那片金黃衣袖便被照得格外扎眼。

  北越王還未言語,只見前面亮甲白衣的江欲晚躍下馬匹,撩擺俯身而跪,隨他身後那無邊際的墨雲,隨之跪下,利落的動作,整齊的聲音,無法不讓人心生出肅然和敬意來。

  江欲晚和一身戎裝的孔裔被前來的太監請入城樓領旨,只等片刻之時,兩人便出,猶是江欲晚手中,奉著一隻錦盒,從始至終,都是穩托於頭頂。他方才站定,待看樓上北越王,輕舉杯酒,一撒而敬。

  “臣領旨,謝主恩澤,國主萬歲,萬萬歲。”那喊聲此起彼伏,似潮如浪,聲聲雄厚,帶著一股子魄力,能穿透九天之外那般堅定。

  “掌旗。”一聲嘹喨高昂的喊聲,方才響過,便見那面墨色大旗繡金圖騰,隨著晨色清風飛揚展起,仿若青天白日之間,只餘那一團墨色赫然湧動,像是要掩住上天,淹沒大地一般,雄壯而霸氣。

  江欲晚昂頭上馬,此時天光大亮,我順著那方向望他,竟感到刺目不可細瞧。如是陌生的人,倨傲於天地之間,舉世無雙,一身凌然浩氣,果然是逐鹿九州角色,容不得他人猶疑,亦不受旁人拖累桎梏。

  “啟程。”

  這兵馬無數,全然有序的從分列從宮門退出,我隨著曹潛所帶的一隊人馬,跟著步行離開。再次越過那紅牆碧瓦,樓閣亭台,我心卻似乎更難平,不願再回頭多看一眼,腳下步行如風,只道是越快遠離,便越是讓人心安。

  我與沉香本就是同周大夫位於隊列之後,分有一輛馬車,而後還有一輛專用裝載備藥的車廂,曹潛帶著小隊人馬守在旁邊,以確保我們安全。

  “沉香,方愈不是也跟來了,緣何不見他人?”

  “我聽曹副將說,他騎馬跟在後面備藥的車廂邊呢。”

  我點頭,暫鬆一口氣,伸手輕撥簾子,但見馬車常速行進,出了宮門,上了官道,陵安城百姓夾道圍觀,喧天震地,滿是歡呼聲響。

  “按理說,大部隊不止這些人數,應是有其他分支還未彙集吧。”

  周大夫摸摸鬍子,輕聲道:“陵安城郊外還有小半數將士在等,此去路途遙遙,險惡不知,夫人怕是要跟著老夫辛苦了。”

  我扯了抹笑容:“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周大夫喚我重沄既可,這路上還是越少人知道我身份越好。”

  周大夫稍有驚詫,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真可直喚夫人姓名,可萬萬使不得。”

  “那便這般,周大夫算是教我先生,我便喚您一聲先生,您喚我沄大夫便可。”周大夫思忖了下,勉為其難點了點頭:“那就按夫人說的就是。”

  行軍剛至京郊,人跡漸稀,才到了陵安十里亭,隊伍便停了。我正和周大夫說起配藥之事,車上的轎簾突地被掀起,我扭頭,見來人是曹潛,他微微俯身,輕聲問我:“小姐可是坐的累了?不如下來走動走動,這一停之後,便是要走上一整日不會再停,您活動下筋骨也是好的。”

  “要不,您出去走走?”沉香問我。

  “也好。”

  曹潛來開帳簾,伸手扶我下車,我道:“以後見面便喚我一聲沄大夫,免得他人多心。”

  見曹潛點頭,我又問:“方愈似乎不是個能騎馬行軍的角色,如今他可受得了?”

  “剛剛看來騎得東倒西歪,韁繩扯得臉色發青,似乎還不太會。”

  我想了想:“罷了,隨我一起去瞧一眼吧。”

  我剛隨曹潛往後走,瞥眼之間,見前面似乎有頂轎子,輕紗幔帳,精巧流蘇,一眼看去,便知是為女子所用,我腳步委實一頓。一眼望去,這十里亭本是坐落在山上,隊伍停在坡上,坡頂有廟,江欲晚的白馬猶在,人卻不見了。

  “那是……”曹潛餘下的話吞入口中,轉眼看了看我,沒了聲音。

  “那是郡主的轎子。”我淡聲,沒有太多情緒,只是斂眸轉眼,直往身後的備藥車廂走去。

  從不可否,便是權勢交易之中,也未必沒有真情實愛,許是這無雙郡主當真看好江欲晚,愛的深切,我竟也沒能想到,她可真心至此,走了這麼許久,也只為再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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