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7
三十

  人越湧越多,一股腐爛臭味撲面而來,飢餓的荒民搶紅了眼,不知是誰扒住了木桶邊緣便死命往後拖,士兵沒防備,整個木桶一下被扯倒,滿滿一桶稀粥灑了一地。飢民看見地上有粥,興高采烈地一哄而上,悉數趴在自己腳下,用破碗舀著,用手撈著,往嘴裡送,不管地上的塵土或是石子是不是和在其中,只管一併吞下。

  這就是珠光寶氣、奴婢成群的廣寒宮之外,蒼生社稷的真相,這一刻我又想起那幾個小太監的話,民不聊生,饑荒遍地,聽是一回事,親眼所見便是另外一回事。再想到李哲每每賞賜給我的奇珍異寶,便更覺猶若捧在我手上的白骨殘肢、野冢荒墳,越想越心寒,我不由倒退一步,卻被江欲晚扶住腰身。

  “你們且先排好隊,我保證人人有份,無須搶奪。老弱病殘為先,其他人隨後。”江欲晚言畢,人群卻不散,只能被士兵強行分開。

  人群分成兩隊,各有士兵把守,每桶有兩人掌勺分粥,我和江欲晚分一桶,來人可得一勺半,人人有份。婦孺老弱排在前面,有些已經踉蹌,連碗都拿不穩,分到粥食之後,便狼吞虎嚥,連粥食滾燙也不顧。我正將食物分給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婦碗裡,她還沒走出一步,無預警地摔倒在我面前,碗碎粥灑。老婦人渾身抽搐蜷縮成一團,尖銳地發出疼痛的號叫聲,但見她身下滲出黏稠液體,顏色深紅,氣味惡臭。隨我們同來的還有一名大夫,也是為了分發藥物而來,這種飢民荒民聚集的地方最怕爆發瘟疫,因為人多而密集,哪怕是一點點疾病,也容易氾濫開來。

  老婦被架開,大夫把脈之後發現是得了一種痢病,可奇怪的是很多人染了這種病,不僅腹瀉不止,還會便血,且越來越嚴重。可帶來的止瀉草藥熬水勉強夠分發,至於止內血的藥材就只有一點點,完全不夠用。行至這個地方,既不能去買,更不能將大部隊裡所有儲備的藥物全部拿出來救濟飢民。大夫為難,急得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才好。

  “周大夫,你可知槐花熬水送服可治內出血一事?”

  周大夫看看我,點點頭,“知曉是知曉,可從未用過,到底能有什麼效果我不敢確定,藥量多少也不好斟酌。一般說來,若是花朵可以入藥的話,劑量需小心,不然很容易中毒,反是弄巧成拙。”

  “營地後面的樹林裡有很多槐樹,現在正是開花時節,槐花多的是。而且槐花熬水送服,我曾經服過,不曾有異常現象出現,所以我可以估摸出大致的用量,問題應該不大。之前有我做過試藥,大夫也可放心。”

  周大夫看了看我,拿不定主意,復又將目光轉向身邊的江欲晚,“將軍,您看……”

  “就依她所言,現下形勢也只能這麼辦了。”他轉身對孔裔道,“趕緊讓一部分人現在回營地,儘量多摘些槐花,按照周大夫的藥水分配來架桶熬藥,讓人守著,弄好了趕快送來。”孔裔接到指令,跟著周大夫詢問相關配藥的問題。

  江欲晚走到我身邊,側眼看我,“這種事情你也懂?”

  我看他,笑笑道:“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能用得上父親書房裡面那些天南海北的妙方巧招,當初都是當做無聊打發時間才看的。”

  “那你又是何時需要服下止內血的東西?”他似不經意地問。

  “在長門宮的時候,因為不想被打死,所以只能以身試藥。恰好裡面有株大槐樹,傳說是種在罪婦墳頭上的一棵樹,因為沒人知道槐花熬水有止內血的功效,又忌諱神鬼傳說,於是,我才有苟且偷生的機會。或者說,老天還不想亡我,終是讓我活了下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一

  第六章 險

  在前方忙了足有一整日,熬好的藥水和粥,也就只夠絕大部分的人食用,我回到營地時,還有人留在那裡繼續熬粥、熬藥。晚些時候,周大夫讓人熬了碗預防染病的藥湯,並讓曹潛送到我這裡。

  “小姐,趁熱快喝吧,喝完早些休息,等到明早就要起程,路上千萬不要病倒了才好。”

  我端過藥碗,看著黑漆漆的藥湯有些發憷,咬咬牙,狠狠心,一仰頭,苦澀難聞的藥水順著喉嚨流下,從嘴裡苦到心裡。

  “小姐,周大夫之前還一直誇您來著,要不,您若是願意,就跟著周大夫留在軍中做個女大夫好不好?到時候,我跟我爹在軍營中也可以照應著一點兒,這樣也可以放心一些。”曹潛越說聲越小,見我放下碗,利落地遞過鹹菜碗,“吃點兒這個吧,現在沒有梅子,小姐就吃這個壓一下,等出了這裡,我就去買點兒回來備著。”

  “謝謝你跟你爹的好意,可我並不懂醫術,槐花煮水止內血不過是歪打正著剛好遇到罷了。”

  曹潛並不死心,追問:“不懂可以學啊。周大夫說,可以教您慢慢學,先跟著打個下手就好,總會學會的。”

  沉香看了看我,道:“小姐,要不您去試試?”

  我微微一笑,瞥向曹潛,“難道是你們將軍又看出我有何種別人未曾發掘到的潛質了不成?”

  曹潛有些尷尬,撓了撓頭,“不是,不是,這話是周大夫跟我爹說的,我爹覺得他勸不動小姐,就讓我來說,小姐若是不願意,我自然也不會為難小姐。”說著,曹潛抬頭,“只是,我爹一直在為當初沒有救到老爺和少爺耿耿於懷,小姐執意要走,他心裡很急。”

  我伸手,拍拍曹潛的肩膀,“到了後方就安全多了,你和你爹隨時都可以去看我的,不必擔心。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一輩子都在你跟你爹的庇護下活著,這不現實。”

  我心意已決,不願再為了將就誰做出不甘不願的事情,而那些所謂的庇護,只能讓我想起從前不堪的往事,可我覺得,我已與從前再不相干了。

  因為分給飢民的粥食除了變賣從皇宮中帶出來的值錢物品,還有部分是從隨行軍用中分出來的,所以傍晚吃飯的時候,饅頭和粥食明顯比平時少了一半。乾硬的饅頭並不好嚼,卻總好過以前在長門宮時喝湯水,我和沉香正吃著,曹潛從馬車後面走了過來,面色微急,“小姐,周大夫找您過去一趟。”

  等我和曹潛走到營地東邊時,看見德妃正被人攙扶著從帳中走出來,她瞥我一眼,嘴角有些許笑,卻並未說話。

  我看到德妃,心裡一直揣摩,想到一些因由,讓我心有不安。曹潛微微靠在我旁邊,小聲道:“小姐,離這潑婦遠些。”正說著,圍在營地外面的士兵不斷聚攏,分成一個個方隊,井然有序,似乎要有什麼變動。

  到了周大夫那裡一看,江欲晚也在,幾口架起的大鍋白煙裊裊,飄著淡淡的槐花芳香。

  “蕭小姐來看看,這些水熬得可是時候了?”江欲晚挑眉道。

  我瞥一眼鐵鍋,淡聲道:“周大夫說是時候,就是時候,他比我自是在行許多。”

  江欲晚負手踱步,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周大夫身邊走開,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那一身淡香,清晰可聞。

  他扭頭,淡淡看我一眼,“蕭小姐可知道,龍玨為何會在我這裡多年?除了與蕭公有個無人可知的密約之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我一愣,聽他一字一句慢悠悠地道:“龍鳳成對,男女婚配。”

  我只覺血液瞬間聚集猛衝頭頂,無可置信到言語不能,我和江欲晚?怎麼想也不可能。那時父親對舅舅一家言聽計從,從小到大,每每說到我的未來,總是與皇宮分不開。父親對我未來的規劃便是入宮為妃,起初,只是希望我能借趙家大樹得些乘涼之蔭,好給他帶來無上榮光,而後來,他更是想讓我取珍妃而代之,一洗從前舅舅一家對蕭家的輕視與不屑。至於江欲晚,我從來聞所未聞,當下他卻要說龍玨是婚配證物,我豈能輕信?

  他慢慢地走,我遲遲地跟,許久都沒有再說話,對於父親的意圖,沒有誰比我更清楚,若是江欲晚沒有更言之鑿鑿的證據,只能讓剛剛那句話成為一個笑柄。就算父親一相情願,我也不會相信,江欲晚這等風生水起的角色會任父親隨意撥弄,而置若罔聞。腦中有個念頭閃過,突然覺得,江欲晚的救、拖和不忘、不放,並不是之前我所能猜測到的那麼簡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二

  晚風如水,比白日涼了許多,天邊雲淺天沉,流彩氤氳,光華從樹林上灑下來,只剩斑斑點點的餘暉。他站在樹下,面帶淺笑,風吹起他髮絲飄逸,帶著隱隱香氣,偶爾從樹上落下的白色槐花似飛雪,洋洋灑灑。

  “將軍究竟想說什麼?”

  “重,原與你婚配之人本是我而非李哲。”江欲晚淡淡一句出口,似乎若無其事,雲淡風輕,並不像在說起一件蹊蹺往事。只是在他輕聲念出我名字的一瞬,心不免狠狠地顫了一下,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微亂的呼吸聲。

  “廣寒宮絕美,昀妃福貴,對你的選擇來說終是值得。而若非蕭家遭誅,蕭公有托,我也不會前來尋你,斷便斷了,只當是緣淺。”

  江欲晚盯著我的眼看,那雙流彩而深邃的眼,如一汪墨潭,漆黑的,冰冷的,望不到底。

  “可終究蕭重只有一個。”江欲晚微微側頭,這一句話說得無足輕重,出口就隨著晚風飛遠了。

  不想解釋一字半句,亦不會感到遺憾,我彎起嘴角,學他的語氣,“就這僅有的一個也已經死了。”

  他嘴角的笑慢慢變冷,殘留下來的,固執地掛在那兒,有些突兀。

  我轉身,“後悔兩個字,對我來說太多餘。”

  我漫步離開樹林,往自己馬車的方向走去,迎面匆匆趕來兩個人,一個侍衛,滿臉塵土,狼狽不堪,另一個是江欲晚身邊的孔裔。他目不斜視,身形如飛,與我擦肩而過,跌跌撞撞地碰到我肩膀,我被撞了個趔趄,險些跌倒,他理都沒理,直直往我走出的樹林裡奔去。

  我沒走出多遠,又聽見疾走的腳步聲,我扭頭,看見身後江欲晚跟著那侍衛和孔裔正快步走出,我直覺應是出了大事。但見江欲晚走至我身邊,狠狠地扯住我手臂,笑容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厲色,如此看來,才有帶兵打仗的將軍該有的神色,“跟孔裔走,快。”

  還不等我說話,他轉身離去。我站不穩,往後跌過去,被孔裔扶住胳膊,“蕭小姐請跟我走。”

  “沉香呢?沉香還在馬車上。”

  孔裔的臉色經年冰冷,從我認識他的那日起,從未見過冷色轉暖過,他木然,沒有表情,“她跟曹潛在一起,小姐不用擔心,時間緊迫,請小姐盡快。”

  我提著衣擺跟在他身後,可男人腳步畢竟過快,我忙不迭地跟著,竟被地上的枯藤絆了個結結實實的跟頭,手掌被地上樹枝刺破,滲出斑斑點點的鮮血,疼得很。

  孔裔扭頭,依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沒有打算過來扶,也沒有說話。可我能看見,那冰冷的眼裡,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劃而過。人神共棄,可能厭惡我、嫌棄我的人遠比我想像的要多得多。我竟也不懂得,那些恨和怨是從何時開始,又到何時才能完結?

  倉皇起程,不是因為時間緊迫,而是因為後有騎兵在追。衝出去的隊伍人數不多,至少比我來到這裡的時候足足少了一半有餘,我沒見到沉香,也沒有見到德妃那些人,他們似乎並沒有跟著我們一起走。

  我沒有經歷過所謂的戰爭,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那也是從書裡得知的。因為情況緊迫,馬車行進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兩匹馬急速飛奔,整個車廂裡面被顛成一鍋亂粥,車伕聲嘶力竭地叫喊,鞭子抽打馬背的聲音響徹我耳邊。方桌、小椅、杯子、水壺,但凡放進去的東西通通被橫七豎八地甩落在我周圍,我隨著馬車顛簸的節奏不斷被揚起,落下,跌坐,或是撞在車廂壁上。我被搖晃顛簸得頭昏腦漲,胃裡的東西不停地翻攪,像是再一動,就要噴薄而出。車行越來越快,反胃,然後是抑制不住的嘔吐。我勉強扶住窗框,身不由己地把污穢物吐在了馬車裡,弄得一身都是。兵器交接的聲響,喊殺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緊緊跟隨在我們身後,像是哭號著奪魂的無常鬼。

  艱難地穩住身體,我將頭略略伸出窗外,入眼的卻是一片鐵蹄揚塵,火光衝天,煙起四處,跟在我身後的馬車像個巨大燃燒的火球,保持著飛速前行。而源源不斷飛來的火箭,雨點般落在車廂上方,敲出悶重聲響,而這些火箭足以將車廂全部點燃。

  我呆呆地看著那激烈殘酷的場面,越發大膽地將頭伸出窗外,頭上綰髮的釵已經不知去向,長發探出車窗,隨著抽過臉頰的疾風迎風招展。夜黑如漆,星辰模糊,火光盛放,我甚至能感覺得到不斷蔓延過來的熱潮將我不斷往外推,還有銳器擦過我臉頰邊留下的尖銳響聲。

  我聽見有人在喊,聲嘶力竭,卻聽不清晰,抬頭之際,只見漫天星點的火光如天女散花一般,落如雨下,再轉眸,就那麼一瞬間,眼見火舌肆虐的箭身直衝我的臉,帶著灼熱,極快地逼近。來不及反應,我只能呆呆地看著,驚駭漲滿整個胸膛,彷彿有一條細而堅韌的線,緊緊地勒住了我的喉頭。我知道,這一箭若是中了,我必死無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三

  死,在長門宮那些歲月裡,這是個習慣而又讓人平靜的念頭,就如同一呼一吸一樣,稀鬆平常。我甚至沒有閉上眼的工夫,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火光破空而至。

  就在剎那,不知何故,拉車的馬突然慘絕人寰地嘶嚎,猛地揚起前蹄,車廂頓時被甩到一側,斜了大半。也就在這一瞬,火箭快如閃電,已經破窗而入,就那麼分寸相錯,穿過我的長發,深深地沒入我身後車壁。那火箭本是浸了火油,沾在哪兒就會很快點燃它週遭的一切,我的頭髮被點燃,我死命撲滅,頭髮卻焦了大片,而我身後的火勢卻在乍然間一發而不可收地蔓延開來。

  我慌張地用墊子撲火,試圖壓滅火焰,可火油燃燒,極難撲滅。火舌隨著馬車前行時帶起的風越發蓬勃起來,順著風的方向,肆無忌憚地吞噬所有能燃燒的東西。不出多久,整個車廂已熱得要命,火不斷膨脹,將我逼到最外側的窗邊,動彈不得。

  飛奔的馬車,燎原的大火,我若是還有逃生的想法,除了跳車別無他法,可若是我從車上跳下,這樣的速度,我不是要死在劇烈撞擊之下,就會被後面緊跟不捨的馬蹄踩爛。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等著被燒死在這裡,或是停下車讓我出去,而後被後來居上的敵人俘虜了去。

  火勢越來越旺,裹著濃煙滾滾,我被熏得乾咳流淚不止,呼吸困難,不得不退到最裡面,蜷縮在角落。

  “蕭小姐,出來……”

  嘈雜中我隱約聽見有人喊我,不斷地喊,扯破喉嚨地喊。我用袖子掩住口鼻,艱難地爬到窗邊,探出頭,見離馬車最近的人是孔裔,一張臉依舊冰天雪地,只是這一刻更是嚴肅得讓人心裡發冷。

  “出來,伸手出來,快。”他策馬,鞭聲響亮,馬挨了疼,拼了命地往前奔。

  身體探出窗外,我奮力伸出胳膊,卻始終碰不到他半分,後面箭雨紛紛,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來回回幾次不成。火勢燎原,徐徐向我逼近,竄上我的腿,沾上我的袍子,燙得我鑽心地疼,我來不及去撲,連眼都不敢眨,只想找準每個可以靠近孔裔的機會,死死地扯住他的手,逃出車廂。

  “蕭小姐,手……快……伸手。”孔裔面色有些蒼白,拚命地想靠近車廂,並竭盡全力朝我傾身。成敗在此一舉,若是我還沒能扯住他伸過來的手,我便真的求生無望了。

  身後驟然嘩啦一聲,我扭頭,看見焦黑的車廂頂塌了一半,棚頂裂開,露出一條寬縫,可以看見得漫天絢爛流光,亮得灼目。

  “把手伸過來……”孔裔大喊,手伸得更近,我拼盡氣力將自己的左手朝他伸了過去,終於可以勉強攥住他的手掌,就在兩掌相扣的瞬間,流箭飛馳而至,瞬間貫穿了孔裔的手臂。我瞠目,見他動也未動,閃也未閃,仍舊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掌,不松一分。我見勢望去,只見他臉色更加慘白,額頭上的汗,順著那張剛毅的臉,直往下滴。

  “抓緊了,千萬別放手。”孔裔用力大吼,可我卻感到手中握的是一隻濕滑溫熱的手,滿手的血,順著我們相接的手指如一條溪流,潺潺蜿蜒,沿路揮灑。可我並不確信,這種情況下他可以將我拖出窗外。

  “孔裔,讓開。”孔裔身後又飛馳而來一匹白色戰馬,似浴火而生一般,破風而至,越來越近。

  孔裔會意,乍然鬆手,猛地用手撥轉韁繩,利落地讓開,江欲晚的馬趁勢夾入我和孔裔之間,精準地在一瞬間抓住了我的手腕。

  “別慌……”

  巨大的聲響迴蕩在我身後,與此同時,江欲晚猛地將我從車廂的窗口拖出,槍林箭雨,火色如潮,我覺得自己彷彿沒有重量,從遙遠的一個彼岸牽引奔向另一個彼岸。我看著他的眼,光亮之下更是瀲灩流彩,甚至比那火更加耀眼,他不閃躲,直直地盯著我的眼,分明有莫名的情緒流動其中。

  我被他大力地扯到馬背上,面朝下壓在馬背上,疼,渾身都疼,尤其是胃部,彷彿被壓扁了一樣,磕到的肋骨都尖銳地疼。隨著馬奔跑的速度,我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集中在腦部,讓整個頭部不斷發脹,就似快要爆炸開來。江欲晚壓低身子,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腰帶,甚至抓到了我的肉,捏得生疼。

  我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保持那樣的姿勢,充血的腦袋,顛簸之中我幾近昏迷,隱約感覺到,像是躥入了茂密樹林,然後穿梭其中。樹枝和籐條刮過我的臉,我能感覺到疼痛,似乎有人用手扶正我的頭,然後覆在我的臉頰上。

  等我慢慢恢復知覺的時候,我正靠在江欲晚胸前,還在馬不停蹄地前行,只是我們周圍沒了任何追兵流箭,沒了火光衝天,死寂中,只有一隊騎兵隨行。

  我動了動,頭頂傳來瘖啞的聲音,“疼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四

  我沒有回答,眼睛朝四處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沉默半晌之後,他再次開了口。

  從清醒之後,我幾乎是維持同一個僵硬的姿勢靠在江欲晚胸前,隔著衣料,我能感覺到背後有一個溫熱的胸膛,不同於李哲的綿軟,江欲晚的身體是經年鍛鍊過的精壯結實。他的那隻手仍舊留在我臉頰邊,暖暖的帶著一股暖熱馨香。我動了動身,尷尬地往前挪,他不欲放手,困著我不放。

  “我醒了。”我淡淡道,再掙扎,還是未果,便有些生氣,不知道江欲晚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保持那個曖昧的姿勢,將我困在他懷抱中,不肯退讓。半晌,他終於開口,卻是無足輕重地答我:“我知道。”

  “知道就放開我。”

  “如果我不放,你打算如何?”江欲晚答得何其理直氣壯,似乎打算無賴到底。

  “你……”我詞窮,這種條件之下,我自然不可能下馬,除了跟他共乘一騎,別無選擇。原本盡力避免碰觸而不得不持力的身體一下子放鬆力道,徑直往他懷裡倚了過去,我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窩了進去。

  這回換江欲晚身形一滯,我望向前方,“既然你不願意放,那我只好選擇讓自己好過的方式了,只是辛苦你了,將軍大人。”頭頂上有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哼,我自動忽略。

  “看不出蕭小姐對激將法有著非常深刻且理智的判斷。”

  “但凡被激將法動搖的人,都是跟自己過不去的,我實在沒必要那麼做。”

  “的確很聰明。”

  “謝謝將軍這麼誇獎我。”

  他似乎在輕笑,兩隻手從我胳膊下穿過,緊箍韁繩,雙腿狠狠夾了馬身一下,在我耳邊輕聲道:“重,坐穩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馬已經開始加速往前狂奔,我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加速,風驟然撲到我臉上,以一種被動的方式躥進我的鼻子,我下意識地往後一靠,雙手不自覺地抱緊了江欲晚的一隻胳膊。

  那是什麼,黏稠的,溫熱的,我欲發作的憤怒一下子被撲滅。手一頓,挨了燙一般,極快地收回來,攤在眼前細瞧,一片黏膩紅色,我知道,那是血。江欲晚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彷彿我兩隻手上染的一片鮮紅不是來自於他。我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從被火燒得破洞百出的衣袍下襬撕下一條,在他胳膊的傷口上微微紮緊。我會做的,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

  我們這根本就是在逃命,且是被沖散之後,四下逃竄,我不知道後面到底是誰在追來,只是發現江欲晚似乎並不準備反擊,只是一味地狼狽逃離,甚至到了慌不擇路的地步。許是跑累了,或是已經徹底甩離身後的追兵,在天即將泛亮時,奔走了一夜的士兵終於可以停下來休息片刻。我從馬鞍上下來的時候,只覺得兩條腿麻木而沉重,大腿內側皮膚被磨得脹痛,衣料擦過便會磨得猶如針扎一樣。

  江欲晚翻身下馬,看我一眼,淡淡問:“一般的包紮你可會?”

  “會。”

  “去看孔裔,他的手臂需要處理,你跟我來。”

  我跟著江欲晚走到隊伍後面,看見孔裔被人扶著,那支長箭的兩端已經被折去,只留了中間貫穿手臂的那一段。他臉色白得嚇人,應是血流了太多,有些體力透支。

  “隨行帶的金瘡藥並不多,還有其他兄弟也有傷,你需省著點兒用。”

  我點頭,從士兵的手裡接過幾個小瓷瓶,在孔裔身邊蹲了下來,將他袖子撕開,傷處觸目驚心,流出的鮮血凝滯在皮膚上,洇成一攤攤紫黑色的痕跡,泛著濃重的血腥味,讓我噁心不已。

  “箭一定要拔出去,孔先生你可能要忍耐,拔箭的時候會很疼。”

  孔裔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我向旁人要來乾淨的水,用從袖子上撕下來的布幫他先清理一下傷口,待清理完畢,我開始幫他拔箭。不是不害怕,我擼起袖子時,手還在抖。我定了定神,硬著頭皮把手伸了過去,穩穩地攥住箭身,斷箭微動,我能感覺到木質箭身嵌在血肉之中牽扯到皮肉的顫動。手有些軟,我抬頭看了看孔裔,他面色依舊如冰,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慘白了些。

  “孔先生跟將軍多久了?”

  孔裔冷聲道:“十三年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五

  “孔先生為何那般厭惡我?我的父兄或是我本人曾得罪過孔先生嗎?”

  我這一問,孔裔的臉才算是有些反應,他微微蹙眉,凝眸看我,“孔裔不敢,小姐多心了。”

  我淡淡一笑,“不屑也好,厭惡也罷,今日孔先生捨命救我,這份情,我記在心裡。雖然我只是個女流之輩,可知恩圖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不管先生領不領情,那是先生自己的事,於我,欠你的,一定會還。”

  “小姐……”

  我低頭,目光定在那支斷箭上,右手調了角度,攥得更牢,打斷孔裔接下來的話,“我知道,你救我不是因為你想救我。”

  孔裔徹底詞窮,愣愣地看著我。我定定神,開口,“你家將軍有求於我,至於為了什麼,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你也不要把這一還一報太當回事,權當是你為了某些不得已的緣故向我伸出援手,然後我為了能苟活於世,接受你的救助,事後出於道義回報你,大家兩相清算,各不相欠,不是最好不過?”話音剛落,我使力按住傷口上端,冷不防,大力地將斷箭狠狠拔出,血順著斷箭抽離的方向猛地噴出,濺了我一臉。我顧不得,左手連忙壓住傷口,然後將金瘡藥敷了上去,再接過乾淨的白棉布,微微施了力道將布纏繞工整。

  我挑了挑嘴角,用袖子抹了把臉,抬頭看孔裔,“如何,還疼嗎?”

  孔裔搖搖頭,垂下眼,不再看我。

  “這一路上我會一直幫孔先生照看傷口,直到它痊癒,也希望孔先生不要為難我,你極快地恢復身體,才能更快地擺脫我,所以你要聽話才是。”我站起身,轉身去洗手。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就如我所說,救我是他的使命,而還清恩情是我不願心存虧欠最好的解決方法。等到我給江欲晚換藥的時候,他只是坐在那兒看我,仔仔細細地看,便是我不曾抬頭,也能感覺到頭頂兩道視線灼熱非常。我心平如鏡,沒有好奇,也沒有閒暇心思顧及。我自顧給他清洗傷口,那是一道不淺的擦傷,應是銳器劃過留下的,血在流,卻不嚴重。我垂目,凝神,利落地幫他包紮,只聽到沉默半晌的江欲晚突然開口,“你當是什麼東西都能還盡的?”

  “欠債還錢,知恩圖報,殺人償命,那將軍以為什麼是還不盡的?”我未抬頭看他,手上動作不停。

  “情債。”

  我笑笑,將布條利落地打好結,“若是對方認為那些情是埋在心裡面的,必然會覺得堆成了債,還之不盡。可若是根本就無謂有無,債字又從何說起呢?”頓了頓,我收回手,“將軍,你的傷口包紮好了,我要去給別人包紮了,你且先休息。”

  江欲晚不依,反手扯住我胳膊,因為袖子寬大,被他突如其來一撩,手臂赤裸露了出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應該是感覺到皮膚上縱橫而凹凸不平的傷疤,覺察到他的手顫了顫,眼神看向了我的腿,隱忍地道:“你的腿……”

  “不礙事,只是些水泡罷了,我自己會處理。”我掙了掙,他還是不願鬆手,我蹙眉看著他,陰暗的叢林深處,只有從枝杈間滲入的斑駁月光,可見他隱約模糊的輪廓。

  “你可曾怕死?”

  我揚了揚嘴角,“怕。”

  “那你還願跟著我走?”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8
三十六

  “當初在長門宮,我什麼委屈都能吞嚥,連自尊都可以不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從那裡活著走出來。如今,我達成所願,自然是如此愛惜我的性命,若是將軍覺得我拖累了你,也請你找到安全的地方將我放下,若是將軍無謂,我也願意跟著將軍走。”

  眼前人發出輕笑,似乎放下心來,“能伸能屈,難為你了。”

  “為了我自己,無所謂困難還是委屈,請將軍放手吧。”

  胳膊上的手一鬆,我抖了抖袖子,退了幾步,開口道:“容我多問一句,沉香與曹潛他們不同我們一路,將軍這招引蛇出洞的好戲準備何時收場?”

  面前的黑影一晃,站起身來,朝我緩緩走近,直至近到我能從淺淡的月色中看清江欲晚的臉,見他微笑著,眉頭微挑,“就等到那一撥人安然無恙地行至某一處,我便作罷,不過在那之前,就麻煩重與我繼續並肩同生共死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鼻尖下有新鮮血液的甜腥味道瀰漫,男人朝我傾了傾身,“當年,你願進宮,不惜毀了婚約,如今,你為了逃出宮,連我都願意跟,這叫風水輪流轉嗎?可若是人都能有恰到好處的自知之明該多好,蕭公精明,似乎不如重這般務實,或者說,老天不開眼,讓江家落敗,卻又將富貴榮華繞了一圈,安然返還。蕭公確是料不準開始,卻料準了結局,問問這世間的人,還有誰,能像我這般,這麼心甘情願、奮不顧身地救你出來呢?”他頓了頓,伸手覆上我右眼角下的傷疤,神色清冷,“蕭公緣何與不屑的江家結盟,又為何毀了婚約卻遲遲沒有收回那枚龍玨,最終仍是將你交還與我?逃不出一個‘欠’字。重啊重,你這般兩兩相清的個性可當真會害了你,那麼多的情債,你又怎麼能還得完?蕭公這一輩子不夠,你的一輩子就夠還嗎?”

  我看著江欲晚那張淡漠的俊臉,就似一抹寒冷的白月光劃過心頭。罷了,當初我連為求生的辯解都放棄,現下我還會對毀婚有意辯駁?

  我看了看他的眼,黝黑得一望無際,彷彿那月色投進去都被瞬間吞沒,看不見半點兒光亮。

  “讓將軍失望了,我沒有話要說。”我轉身,一步步離開,身後只有沉默,死一樣的寂靜無聲。

  第七章 仇

  我們在茂密的樹林中沒有停留許久,當初匆忙起程所帶的糧食和水並不多,休息一段時間,必須趕緊離開。我找了棵高樹靠著樹幹坐下身來,撩開褲腿,小腿上無數水泡,我將松針用水洗淨,將每個水泡挑開,擠出裡面的血水,再用少量金瘡藥敷好。因為沒有乾淨棉布,傷口只能裸露在外面,尤其是褲子刮過傷口,便撩起一陣陣刺痛。

  樹林靜得駭人,不敢生火,不敢隨意走動,每個人都窩在一個角落,養精蓄銳,連喘息聲都不可聞。出發前跟隨江欲晚的人眼下只剩一半,兵疲馬累,已是陷入命懸一線的境地,說是能全身而退我心裡也沒有底。江欲晚兵分兩路,且寧願以身試險誘敵先離,究竟隱藏了什麼目的,可以讓他做到如此地步?兵不可一日無將,將死,兵必敗,這個道理他比我更懂。而對於他的瞭解,我更相信他是個步步精算之人,斷不會隨意犯這種致命錯誤。又是誰在他後面緊追不捨?彷彿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是李哲?想到這兒,我心裡微微一顫,垂眼,目光落在一地白霜上。我下手那麼狠,或許,他已經死了吧。我想到他的血順著我的指尖縫隙流淌的情景,就像是看到曾經自己心裡淌過的血一樣,不自覺,已是微微顫抖。

  等我回過神來,面前的黑影蹲下身,扯過我的手,似乎在檢查我的傷口。我下意識地收手,卻沒有對方力氣大,我抬眼看那人,還未開口,只聽他輕聲道:“傷成這樣為何不說?”

  我不答,看他動作利落地用松針挑開我手心裡的水泡,將腰間的小瓷瓶取了下來,敷上藥粉,蜇痛感瞬間清晰傳來,我感到刺痛,不自覺地發抖。

  “快把腿伸出來。”他命令,我拒絕,“我自己塗過藥了,無須將軍費心。”

  江欲晚盯著我細看,突然笑了,伸手一推,力氣不大,卻足以將我按倒在地,雙手被牢牢扣住。我惱怒,直覺認為他這是在戲弄我,雖然被李哲廢黜,丟到長門宮生不如死,我能忍罪,只是不能忍受他這般輕浮,於是伸腳去踢,不歪不正剛好踢在他腰間。他蹙眉,俯下身,輕鬆到不能再輕鬆地用腿牢牢將我壓在地上,再動彈不得半分。

  “從前,你多溫順。我隨我爹拜訪,無意間看見你坐在書房裡看書,木窗半敞,桃花開得正好,你手裡捏著本簿冊,看得正高興,光著腳蹺在案几上,手上還有個吃了一半的桃子。第二次見你,李哲封你為昀妃,大殿上,一片珠光寶氣,美色如雲,你坐在他身邊嘴角帶笑,稍稍喝了幾口,已經面如桃花,媚眼迷離,似乎在看著台下的歌舞,也許是已經醉了。”

  我蹙眉,“將軍識得我又如何?”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9
三十七

  江欲晚俯下頭,離我極近,近到快要碰觸到我鼻尖,“不如何,只當是我知曉你,總比你知曉我要多。重說說,默默關注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冷暖自知的問題,將軍多問了。”

  江欲晚諷笑,有意無意地將鼻尖劃過我臉頰,我一怔,忙不迭地轉過頭,他卻已經鬆了手,起身坐起來,“我以為你在廣寒宮裡已經嘗盡這個味道了,或是在長門宮裡,追憶這滋味的時候,會有些前所未有的感悟。”

  我心微緊,猛地坐起身,見江欲晚自顧撩起我褲腿,用手扶著我小腿,將瓷瓶中的藥粉均勻地倒在我挑開的水泡上,雲淡風輕地道:“像是這傷,明明是燙出來的,只能用燙傷藥醫治,即便你塗了再多的金瘡藥又能如何?根本就是無用,你需要的是對症下藥。”說完又從懷裡掏出白布,細細將大大小小上過藥的傷口包裹在內,最後放下褲腳,利落得讓人咋舌。

  “重,你最是愛兩不相欠、相抵相銷是嗎?可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嗎?”江欲晚傾身,伸手幫我拂去頸間散亂的頭髮,從他頭上拔下一根簪,輕鬆地將我散開的頭髮綰好,用簪別住。

  “重,我最喜以債養債,你知道嗎?”

  大約休息了兩個時辰,天還沒亮,我們便開始動身。因為逃命出來,帶的東西不多,尤其是藥材和食物。臨行前孔裔將帶的玉米窩頭一分為四,每人只能分得其中一塊。因為連夜逃亡,窩頭許是沾了人的汗液,泛著一股子作嘔餿味,可有得吃總比沒有吃要好。這一夜折騰,我早已前胸貼了後背,又渴又餓。

  “將軍,蕭小姐可以由孔裔負責保護,請將軍允許我與小姐共乘一騎。”

  我聞言,轉過頭,看了看孔裔,不住想笑,這人冰冷木訥,雖是跟在城府不知深幾何的江欲晚身邊十三年,卻還是學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惡,明明討厭我得很,卻為了江欲晚,寧可跟我一騎而行,還真是難為他了。

  “不勞駕孔先生了,我可以自行騎馬,兩位好好養傷才是。”

  話音剛落,江欲晚瞥我一眼,“她跟我一騎,大家上馬,此地不可久留,準備立即起程。”

  不等我說完,江欲晚已經扶住我腰身,用力向上一拖,讓我跨騎在馬背上,然後自己翻身上馬。不管我介不介意,他用來時的姿勢,將我困在他雙臂之間,曖昧而尷尬。

  “江欲晚,我可以坐在你身後,前面似乎並不合適。”

  頭頂的人哼笑,“重不是一直很愛惜生命嗎?坐在後面太容易送命,如果是為了這個送死,你那幾年在長門宮裡苦熬的日子,豈不都白費了?”

  “我的生死與你何干?若是怕我死,不願我苦熬,何不當初就救我出去?當初沒有,後來也沒有,如今再有,也就無足輕重了。莫要將那些總掛在嘴邊,你放心,我從不會忘記,自然也無須他人提醒。”

  “不忘就好。”他低低地道,策馬揚鞭,一路狂奔,士兵緊跟在其後。我只覺得依偎在男人溫暖的懷裡,馬匹穿過高樹叢林,冰冷而潮濕的枝葉迎面而來,有時猛地抽向身體和皮膚,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將軍,這是往徐莊方向走,我們目前只能走這一條路,到了徐莊會有人接應,可暫作調整。”孔裔策馬,跟進江欲晚的速度。

  江欲晚點點頭,語氣無謂,“很好,我們就去徐莊,之後秦染可是安排好了?”

  “將軍放心,秦染都已安排就緒,還說是一箭雙鵰的法子,並特意交代將軍要千萬小心,莫要大意。”

  江欲晚微微淺笑,“他說得不錯,的確可以一箭雙鵰,真讓人期待。”

  就這樣,一隊人馬加快速度,奔往一個我第一次聽到名字的地方。山路跑了無數,等我們再次見到村莊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隨行的士兵在入縣城之前,全部換了裝,盔甲盡卸,都做尋常人家打扮。然後分成幾組,在不同時間由不同的城門入城。不知是什麼緣故,城門口來往的行人並不多,門口有士兵守衛。到門口的時候,江欲晚把我抱下馬,我們牽馬而行,陪在身邊的也只有孔裔和其餘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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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抬頭,見城門上方,赫然三個大字,徐莊縣。

  士兵看來不像是朝廷分派的,李哲潛逃,皇城攻陷,原來受命固守的人應該已經逃光了,那麼守在這裡的,十有八九是當地富紳或是新遷的割據勢力。

  守城門的士兵本是聚在一起靠在石牆上閒聊,見我們一行人徐徐走來,先是細瞧,而後有三兩個交頭接耳,邊手扶著腰間大刀,邊朝我們走近一些,剛好停在門口,擋住去路。

  我不敢輕舉妄動,慢步跟著江欲晚往前走,說不緊張是假,這一路上不停被追殺的經歷可謂命懸一線,亂世之中,為非作歹不犯法,本就已經國之不國,也沒什麼法可依。

  我心提到喉嚨口,只聽身側的人,輕聲細語地開了口,“重猜猜,他們要攔的人是誰?”

  “如果是將軍大人的話,那就真是太巧了。”

  他但笑不語,抬著頭,逕自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我直覺想掙脫他的手,可現下狀況也只能僵硬著配合,心裡卻是恨得牙癢癢。

  還未走到三個侍衛跟前,只聽遠遠一個老者帶著小廝,邊跑邊喊:“少爺,少夫人,你們可算回來了,可讓我好等啊。”

  我不明所以,江欲晚倒是早就知曉一樣,笑著道:“兒有了身子,所以路上耽誤了些,老陳莫急。”

  我呆住,只見那陌生的老者如熟悉我一般,直奔我而來,“少夫人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我莫名,只當是已經編排好的劇目,配合著被江欲晚擁在懷裡走。老者才到城門口便被幾個士兵攔住,態度傲慢囂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者,“少爺?少夫人?你們這是哪一家的?”

  “小的城東江家的陳安福,少爺和少夫人長年待在京城跟舅老爺做事,難得回一趟家。前幾日來了家書說是五日後就到徐莊,可等到了日子也不見人,昨日才又收到少爺派的小廝送來的信,說是今日就到了。這不,我這是特意來迎接的,還望守衛大人通融。”說著回頭看向身後氣喘吁吁的小廝,“明煙,快把東西拿來孝敬幾位大人。”

  “大人們笑納。”小廝利落地上前,從口袋裡稀里嘩啦地掏出些碎銀子和銅鈿,點頭哈腰地送到幾人手裡。

  其中一個細長白臉的人,慢慢走到我身邊,上下打量一番,“你們這少夫人長得還不錯,就是單薄了點兒,只是這一身黑色的袍子穿得真是晦氣,如今那從江北而上的叛軍也是這麼一身黑漆漆的盔甲,看了就讓人鬧心,你一個小娘子,怎麼喜歡這個顏色?”

  說著,他伸出了手,直奔我臉頰而來,可還沒等我反應,江欲晚倒是手疾眼快,一伸手,扯住我胳膊,不露痕跡地往後拖了一步。我身子一歪,順著他的方向倒了過去,而後重重地撞在他的胳膊上。

  “喲,你這小娘子還真夠弱的,大爺我還沒碰到,你怎麼就倒了?”

  “娘子身子重了,有血虛的毛病,總會頭暈。”江欲晚輕聲道,用胳膊將我圈在懷裡,溫柔至極,“好點兒了嗎?可要小心一點兒。”

  我被他抱得緊緊的,只覺得一股子血腥味竄進我鼻尖,腦中一閃,才發現剛剛那一撞似乎撞在了他的傷口上,血染透了他身上那件深紅色的袍子,就算隔著我的衣服,也能感覺到後背的濕意。

  我蹙眉,閉了眼,“頭暈得很,許是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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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大人守門辛苦,這點兒小意思權當孝敬幾位的,回頭買點兒酒解解乏吧。”孔裔上前,又遞了一錠銀子。

  那人看見銀錠子,方才眉開眼笑,“好說好說,這小娘子當真是弱不禁風,看那臉色,還是讓大夫好好抓點兒藥補一補,這樣孩子一落地也好養活不是。”

  “江某這就謝過幾位大人了。”江欲晚說著腰一彎,打橫把我抱起,我找到他手臂出血之處,將頭靠在上面,閉目靜候。

  江欲晚抱著我走了許久,直到他認為合適,方才放我下來,而他受傷的手臂已經將大半個袖子染成了紫黑色,也染紅了我半張臉,看著實在觸目驚心。我用袖子抹了抹臉,道:“得找個安全的地方,你的傷口需要包紮。”

  “將軍,這邊請。”老者畢恭畢敬,伸手指明方向,我們跟著老者一路往巷子裡面走,最終停在一個大庭院前。

  “將軍和將軍夫人請,裡面一切都是備好了的,您有什麼需要,只管跟小的說,小的一定辦好。此外明煙也會跟著伺候兩位,一定周全。”

  老者說罷躬了身子退下,江欲晚見那個名喚明煙的小廝還在,便開口道:“準備些干淨棉布和溫水,送到房間裡。”小廝應聲,利落地跑了出去。

  我跟著江欲晚一起進了庭院,這院子不算小,裡面極少有花草,而是種了滿院子的低樹,樹冠蓬勃,卻遠沒有槐樹那麼高昂,一伸手就可以觸及。我們方才走到門口,便能聞到淡淡的香氣,我仔細一瞧,樹上開有淡黃色的小花,這個時候已經敗了大半,可探頭貼近,味道仍舊濃郁,十分好聞。

  江欲晚帶著孔裔先行進去,似乎有話要講,而我則站在院子中,到處看了看。院子裡空房很多,卻是打掃得十分乾淨,沒有灰塵覆蓋,也沒有荒蕪雜草。越過前面一道廊子,見明煙端著東西,身後還跟了個人,急急忙忙地往裡走,他身後的人先行看見我,於是喊明煙立住腳。

  “夫人,將軍人呢?小的把東西備齊了。”

  明煙身後那人,模樣俊秀,年紀很輕,應該只有二十出頭。他手裡端著滿滿一盤子小瓷瓶,見我看他,恭敬地答:“夫人,小的叫方愈,將軍不在的時候,這個院子一直由小的打點。”

  我看著方愈,微微一笑,“你這庭院照看得很好,只是不知道院子裡這些低樹為何樹,味道好聞極了。”

  方愈回答,卻始終不敢抬頭,弓著腰,有著比明煙和陳安福還要卑微的姿態,“回夫人,這樹名叫冬青樹,三月發芽長葉,五月開花,這樹可奇了,別看貌不驚人,可無論長葉開花都有香氣,花期能一直持續至七月。”我又看他,側臉如畫,微微垂眼,目不斜視。

  “東西交給我吧,我來。”

  我回到房裡的時候,孔裔已經不在了,江欲晚坐在床邊,正在看手中的信,傷口處有布帶纏著。明煙照我吩咐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便關門退出,我端過銅盆,放在床邊的凳子上,“我幫你換藥。”

  江欲晚沒有多說,伸出胳膊,我解掉布帶,伸手幫他解開胸口扣子,衣衫剛解,不禁一驚,袍子裡面的白色裡衣竟然破爛不堪,唯一能看的只有可露在外面的領子,而身前身後的衣襟,大部分都被扯掉了。

  江欲晚見我一怔,笑道:“不礙事,晚上再換新的,你先幫我敷藥就是。”

  我未語,脫去他一隻袖子,原先那道傷口剛剛結痂卻又撕裂開來,鮮血淋淋,而傷口兩邊已經有些化膿跡象。他不看我,細細地盯著手裡的薄紙,我的手抖了抖,按住傷口,企圖把裡面的膿血擠出,心裡卻一直想著那日他幫我包紮小腿的事情。我的確猜不出江欲晚心裡的打算,可也不難想像,亂世之時,又有多少人打著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江欲晚能這麼打算,我不意外,我只是不懂,他一直困著我的原因。若說是為了一解當年的仇恨,這代價未免也大了些,可若非這個理由,我實在想不出其他來。總覺得背後一定有個因由,可我能連起來的片段還太少,我只能縱觀,單單是心裡存疑,卻始終看不出端倪。

  包紮好之後,江欲晚放下薄紙,把它團在手心,扔進滿是血水的銅盆,那紙張只是瞬間便化沒了,連半點兒蹤跡也沒留。

  “徐莊雖然是落腳之地,可也不太平,你須多加小心。”江欲晚淡語,靠在床頭,臉色有些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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