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1
五十

  話音剛落,幾人圍了上來,孔裔架起虛弱的江欲晚,抬頭看向我,眼神裡滿是不善,隨後掉頭就走,可還沒走出幾步,聽見江欲晚輕聲道:“扶她上馬,孔裔,你去護著,不得出半分差池。”

  孔裔本是不願,卻也沒有辦法,於是把江欲晚交給他人,折身朝我走過來。

  我勉強扯了嘴角,饒是自尊心再高,再不願接受孔裔的幫助,卻也得乖乖聽話,順從的被救助。許是精神極度緊張過後,人的身心和肉,體在鬆懈下來的一瞬間回歸真實,便頓覺無處不疼,無處不灼,疼痛沿著四肢百骸,傳向身體各處,而當初竭盡全力的拖行尸體和承擔江欲晚的體重,已經讓我透支所有的氣力,雙膝一軟,還未等孔裔扶我,我已癱軟在地。

  _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馬匹顛簸,路途漫長,從黑夜走到黎明,孔裔不說話,而前面的江欲晚更是沉默,他闔目,臉色愈發蒼白。許是走的夠遠了,應是離徐莊縣有段距離,一行人方才停住腳,深山密林,剩下的路途,不能騎馬

  江欲晚走走停停,我隨著他身後,而孔裔已經顧不得我,跟著其餘幾人輪流背著江欲晚前行。我已是無力,虛脫,遲緩而吃力的跟在最後面,江欲晚昏昏沉沉,醒時便要看見我在身邊,孔裔才會喊停,我方才能借此機會休息一下。天大亮之時,我們已經入了林子深處,林子上空已被樹冠盡掩,露水浸濕衣服,挨了許久都不干。

  直到接近晌午的時候,方才走到一片開闊處,就在山道不遠的半坡上,我看見了許多人駐紮在那裡。越走越近,我幾欲拖行,只是在方愈看見我的那一瞬,便急匆匆奔至我面前,驚聲道:“夫人,您這是怎了?”

  江欲晚被扶進帳中,然後有幾人進進出出,似乎情況危急的很。

  方愈陪我坐在帳外,不敢多問,只是細細幫我包紮手臂上無數傷口,輕聲道:“夫人,您的手臂上何時有如此之多的傷疤,舊傷才好,新傷未癒。”

  我沉默,不願說話,心中總有滿溢的某種情緒不得紓解,許是江欲晚那一身傷有保護我所致的成分在,我雖不認為那與男女情愛有何關聯,可到底還是領著一份情的。

  “夫人您好命,看將軍為了您不惜冒生命危險,但說同生共死,死心塌地,也無外乎如此地步,死亡面前,又有誰不怕呢?”

  方愈慢語,頭也不曾抬過:“夫人說過,是讓我忘了從前,免得深受牽連嗎?可方愈不曾這般做想,像是從前將軍尋我回來的時候,予我道‘有很多的虧欠和捨棄是不容易被遺忘的,那個欠你的人還在,那段欠你的情還念,就沒有執著終結的一日。

  就算千山萬水,輾轉反覆,無論費勁多少氣力,也要找到那人,要討的,要還的,分算清楚,才能安然過了剩下的日子。’這道理我懂,將軍也懂,夫人怎可不懂呢?想必,將軍要找的人是夫人吧,也不枉他等了這麼多年。”

  嘴角有笑,冷而輕微:“方愈,許是你遭遇的世事還少,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談吐,傾訴,事情本來的面目可能沒有我們看到的,聽到的,那麼簡單。”

  方愈苦笑,終是抬了頭:“但凡男女情愛之事,若是在生死一刻,還能想到對方安危,甚至寧可以身涉險,奮不顧身,真是做到如此地步,那些說的,念的,可也不必太計較了,還有什麼比生命誠可貴,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懼,兩者皆不顧,可謂真心。”

  我詞窮,不知如何反駁才好,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緣故。江欲晚對我的利用可謂正大光明,囚著我,實在沒有太多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懷揣的半分天下的財富已然全全交託,他不肯放,連生死之事都可毫無顧忌,倒是讓我有些詫然。許是結髮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與他萍水相逢,能於此,讓我倍感困惑。

  “小……夫人,將軍讓你進去。”孔裔突兀的站在我身後,聲音低沉而冰冷,我起身,點了點頭,跟著孔裔進了帳篷。

  剛一掀簾,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而來,江欲晚赤,裸上身,纏著白色布條,臥在床上,而程東胥衣著完好站在床邊,只是面容憔悴且焦急:“將軍不必多慮,您一定不會出事,只是費些體力血液,且當好好休息。”

  見我進了帳篷,程東胥朝我俯了俯身:“夫人請保重,將軍大人就交託與您,程某就在外面,有事就喚我一聲。”

  我點點頭,走到窗前,撩擺坐了下來,孔裔面無表情,見我坐定,轉身出了帳篷。

  他睜眼看我,眼裡有光,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

  “告訴我,何須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要的半分天下財富,我已拱手奉上,你若怕我洩了你的底,大可殺人滅口,你護我周全,為我受傷如此,究竟為了什麼?”

  “你恨李哲嗎?”江欲晚不答反問。

  “這與你何干?”我蹙眉,不懂他意思。

  “李哲誅殺趙蕭兩家,也本是一個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皇權,懲治通敵叛國賊子,於情於理,沒有錯。他不殺你,利用德妃的性子,藉著他人之手把你打入冷宮,不得不說,這是唯一一條能留下你活命的辦法,換作是我,我也會如此。

  我冷曬:“將軍這是何意,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與李哲的是是非非,當是我們之間的愛恨嗔痴,可與將軍有關?”

  “重沄,無愛,便不會生恨,你若還恨著,便是當初愛的深刻。”他似乎有些疲憊,徐徐闔了眼:“我當年不欲救你,不僅是因為不願打草驚蛇,讓李哲提早動了廣寒宮的那些東西,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李哲不會讓你死。而只有你身在冷宮,有他護著,才最安全。”

  我輕笑:“說來說去,我倒要對你們兩個感激不盡,許是活該趙家謀反,蕭家通敵,活該珍妃慘死,活該我無罪下獄,活該趙蕭兩家百餘口人無辜連坐。-

  我甚至可以替你們設身處地的著想,為著江山,為著皇權,為著野心,也為著私利,可又有誰為著我著想過?

  你曾說的一句話,我不得不承認在理極了,父親的愛不是我福氣,李哲的專寵也不是,我能如何?一介柔弱女子,出府入宮,沒人問過我意願,沒人考慮到我安危,被投放在最前沿的那個位置,首當其衝,活該倒霉。”

  江欲晚沉默,我一字一句訴之於口,彷彿細針穿心,我其實不懂,怎麼也不能懂得,這般情勢下的愛與不愛,到底有何區別。

  身體不受抑制的微微顫抖,我氣息微急:“他又何須留下我一條命,只為了於心不忍?只為了還有個念想可以讓他更問心無愧的活下去?可他不知道的是,從父親和舅舅開始密謀的那一刻起,我跟他,早已經分道揚鑣,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就注定我們生成反目,死亦成仇敵,這是沒辦法改變的。”

  “那我們呢?”

  我頓了頓,聲色如薄冰淺水:“從江家落魄的那一日起,從父親毀婚的那一刻起,你不會是原來的你,而我也再不是當初的我。”

  話音剛落,簾子乍然被掀起,孔裔急聲:“將軍,大夫請到了,請快取出斷箭,不能再耽誤了。”

  我一怔,轉眼看江欲晚,他伸手,扯住我手腕:“你且還可知曉,我依舊是當初的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1
五十一

  生

  大夫被孔裔連拉再扯的拽到帳篷中,沒人注意我臉上的神色,只是匆匆忙忙魚貫而入,也不知是誰衝撞了我肩膀,我站不穩,重重往後跌去。

  疼,一整隻手臂都劇烈的疼痛,我用手拄地,穩住身體,突地感到有溫熱的東西緩慢的蜿蜒而下,低頭一瞧,一抹紅色從袖子裡滑下,又是血,令人厭惡不絕。"

  “蕭小姐,我可否跟你說幾句話?”孔裔站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輕聲問道。

  我點頭,吃力的站起身,反問:“孔副將可有繩子借我一用?”

  孔裔蹙眉,在腰帶裡翻了翻,遞過一團褐色布帶:“沒有繩子,這個可用得?”

  我接過,點點頭,用受傷的手捏住布帶一角,另一隻手稍稍用了力道,將傷處捆了個結實,復又抬頭:“可以走了。”

  簾子被掀開,大光大好,刺得我眯眼閃躲,孔裔走出帳篷一段距離,站住腳,轉身看我:“許是孔裔有些自作主張,可這道理孔裔是懂得的,當初蕭小姐也力求將軍救您於水火,然後放您歸於草野之間,可如今情勢大變,便不能同日而語。

  將軍的現況蕭小姐再清楚不過,恕孔裔言重,若不是為保全蕭小姐,將軍亦不會受此重傷。徐莊縣不過只是個謀算之間的環扣,如是沒有突發緣故,是絕對不可能出了這等差池的。

  如今,形勢不利,前面的路許是更不好走了,若是蕭小姐仍舊跟我們前行,一來不利於蕭小姐自身安危,二來,更不利於將軍大業之成。不知孔裔的這番話,蕭小姐可曾聽懂?”

  我撩眼,掠過孔裔的臉,他頓覺不自然,眼神飄忽,不欲與我對視,我笑:“副將的話說的一清二楚,我自然是懂得的。可我也有幾句話,不知道孔副將要不要聽聽看?”

  “小姐但說無妨,孔裔洗耳恭聽。”

  受傷的手臂一直疼痛不已,傷口崩裂,少不了出血,可布帶繃緊手臂阻止血液流通,只覺得愈發的發麻,腫脹不堪。我負手而立,一身紅衣已經凝成絳紫色,天光普照,倒顯得這絳紫色富貴有餘。

  “生死之刻,將軍坦言,孔副將值得信任,那想必從前,家父與將軍之間的事情,你也一定有所耳聞。感情深淺且不論,但求捫心自問,蕭家落難之際,可有人入宮救我?或是救蕭家一人?沒有。

  我苟活於長門宮,終是我命大,熬到城倒帝逃,將軍入城,一來應是企圖活捉李哲,二來,想必是因為尋我,而尋我的原因何在,副將自是比誰人都清楚。

  再說火燒廣寒宮之後,賣錦布,當細作,放粥救荒,這其中哪一點,不是在給你們將軍臉上貼金,若是還有人心慈仁義的唸著我這廢妃的微薄善意,我可謂功德圓滿。

  人人都知,尋得李哲昀妃,便可得半分天下財富,只是你們將軍眼疾手快,先下手為強,可終究還是佔了天大的便宜,廣寒宮裡的珍奇異寶,我自是雙手奉上,先有誠信之約,再有禮尚往來,哪有誰白白佔了誰的便宜?怎的,如今,所願得償,廢妃便只是廢妃,百無一用,便信手可拋,你們將軍可是這般心思?”

  “斷然不是將軍命我,我只是自作主張罷了。”孔裔急急出口,像是生怕我侮辱了他家將軍的舉世無雙。

  我目視孔裔,嘴角含笑:“孔副將莫怕,你家將軍的心竅,比起女子心海底針般細密精準,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何須擔心當初毀婚讓他痛苦不堪的罪婦,會讓你這天上無兩地下無雙的將軍大人迷失方向呢不知所為呢?許是他的心思,你還沒有看透,若是真的看不透又猜不著,不如向你們那神算的秦先生求救,也不遲。”

  我面帶笑容,翩然轉身,邊走邊道:“孔副將莫趕,時候不到,我自是不會離開,若是時候到了,便是你們將軍跪地乞求,我也不會留下來。於此,以後這種心思,要不得,也鬧不得,言盡於此,副將多擔待了。”

  身後的孔裔依舊沉默,許是我是他這一生所見,最恬不知恥,厚顏無尊的女子了。可我從來不是個被欺負的角色,自問我平日裡心平如水,可心裡也是有自己打算的。

  我與江欲晚之間,分算的,自然一清二楚,我曾為了我的未來付出多少,我必是要收到多少回報,而在這場交易當中,你來我往之間,他絕不是吃虧的那一個。

  隊伍當中,肯於我親近的,就只有方愈一人。我伸出滿目瘡痍的胳膊讓他幫我包紮,他害羞,白面俊顏覆了一層淺淺紅暈,一直延伸到耳朵根去。他輕手輕腳,似乎不敢碰觸我皮膚,又似乎生怕下了重手讓我疼痛不止。

  我頓覺好笑:“方愈,我這般滿是瘡痍的手臂,如何讓你面紅耳赤的,該如何包紮你照辦就是,無需躡手躡腳,我忍得住。”

  “夫人,女子肌膚本就嬌弱,這麼大的破口,還未痊癒,又裂開,怕是要留疤了。我這就幫您上藥,有些疼,您忍著點。”

  “無妨,也不差多這一道。”我輕語,微微蹙眉,布帶被一圈圈拆下,隨著阻力被去除,麻木感漸慢消散,疼痛感更甚。

  “夫人,聽說將軍傷的不輕,這會兒應是在拔斷箭,您不去看看嗎?”

  許是當時我用力太大,布帶綁的牢實,已經去嵌入皮開肉綻的皮肉之中,布帶除去,衣料卻黏在傷口上,輕微的動彈都會讓我疼的流汗。

  我展眼望去,樹森林茂,幽然卻生機盎然:“方愈,你可知道,江北哪裡最好,有山有水,遠離塵世?”

  “望雲山吧,那裡很美,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只要您願意栽植,院子裡可一年四季都有花開。可夫人為何這麼問,您不是要跟著將軍夫唱婦隨嗎?”

  我不答,反問:“若是有朝一日,你找到那遠房親戚,你會帶她去望雲山?還是繼續留在江欲晚身邊做事?”

  方愈想了想,回答:“應該是遠走高飛吧,但無論如何,只要將軍一句話,我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

  我淺笑:“有時候,能有一個願望,讓自己奮不顧身,也是一件美事。可有時候,能讓自己奮不顧身的除了自己,再沒他人的可選,難免會生出悲涼,許是這一世間,不再會有人值得她那麼做了。”

  言盡於此,我不禁暗想,曾幾何時,會有那麼一個人值得我這般犧牲付出,李哲不是如此,父親呢,哥哥呢?思及此,又想到江欲晚曾經的那些話,更覺諷刺,父親是通敵叛國,於情理之間,蕭家是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我是賊人之女,理應也是天地不容。

  蕭家該殺,可對於我來說,親緣與國恨,自問我沒有那般高尚而正直的選擇,與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那些人的生命更重要,即便他們是賊子,可他們也是我的家人。

  於是更覺得好笑,看,所謂羊入虎口,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父親在抉擇的一瞬間,難道真的從未曾想到李哲身邊的我半點安危嗎?

  再說那江欲晚,如何就真的半分不計較的對我將那些所謂真情實意訴之於口,我曉得那些眼神裡的真實,可我不能保證,這真實的背後,會不會隱含了其他目的。這亂世窮途之際,便是真的任誰都不能完全相信。

  “夫人?”方愈輕聲喚我:“光看手臂就這麼多傷口,夫人身上一定還有其他傷口,可方愈不便,許是找個女大夫來給您塗藥,不然很容易流膿紅腫。”

  我點頭,放下衣袖,起身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

  “夫人,打算去看將軍嗎?”方愈追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2
五十二

  我搖搖頭:“許是血流的太多了,我需要喝些水,休息一會兒,你便代我去瞧他,若是有什麼事情,你來找我就是。”

  方愈也許詫異,方才還是同生共死的有情連理,如此就形同陌路,各不相干。我吃力的從方愈身邊走過,選了一處高樹,靠了過去。

  “夫人,您要的水。”

  連續的失血,讓我身體有微微顫抖的狀況,心慌而頭昏。喝了幾口,我閉目養神,倚在樹邊再不說一句話,方愈看了我許久,最後也無可奈何的離開。

  可我並不能安然入睡,不是因為處境的窘迫和危險,而是因為江欲晚的傷勢。不得不承認,若是江欲晚用的是苦肉計,那的確是成功了,我疑他不已,卻也為著連累他而感到有些愧疚。再轉念,在護全我的每個瞬間又讓我愈發分不清楚,他若是有目的,何須做到如此極致的地步。是賭?怎知定勝,若是慘敗,失去的就是他的性命,豈是兒戲?

  我睡眠極淺,聽到有腳步聲,我張了眼,來人是孔裔。

  “將軍讓你進去。”簡短,冷漠,彷彿與我有著深仇大恨那麼不屑。

  帳篷裡站了幾個人,程東胥,還有幾個大夫,江欲晚還是維持之前的狀態,見我進門,程東胥轉而看我:“夫人,大夫說將軍胸口這傷似乎還有定數,您看……”

  “把斷箭拔出來,要快。”

  “可這樣會大出血。”

  我扭頭看孔裔:“若是不拔,不停的出血也會要了他的命,終歸是半數的可能,如若你們問我,我只有這個答案。”

  “可是……”

  “依她的辦。”江欲晚開口,嘴角扯了笑,彷彿水中花,似乎一眨眼就化了。

  他吃力的抬了抬手,朝我揮手:“你來……”

  我踱步過去,他人知趣的後退了幾步,隨即轉過身去。

  “我知道你不會走。”他輕聲言語,一雙瞳黑的如激流之處的漩渦,有種算計在內的自信滿滿。

  “自然不會走,因為你我有約在先。”

  他輕笑,力氣稍微大些,就會陣咳,胸口處每一次劇烈起伏,都會讓白棉布上的紅色薔薇綻放的更加絢爛鮮豔。

  “你躺好,讓大夫來醫。”

  “別走。”他伸手扯我手腕,闔眼閉目:“即便是我死在當處,也要由你親自來送,要你的龍玨陪葬。”

  我撩眼,順從的坐在他身側,淡淡道:“放心,你命大的很,死不掉。”

  幾個大夫是孔裔從徐莊縣掠來的,他們不知道床上的人到底是誰,也不知道走出徐莊縣之後,還會何去何從,於是滿心不願,卻恐於孔裔的威懾,只能按部就班的給江欲晚治療。

  “這位小娘子,你這當家的傷的可是不輕,我這一用力,斷箭若是被扯出,很有可能大出血,若是血凝不住,出血不止,人可就不中用了,你可要想好。”

  “那可有不取斷箭的痊癒方法?”

  大夫搖搖頭:“沒有。”

  我笑笑:“有些話,我需要先說在前,床上這位也不是普通人物,不然,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請來各位醫治。我們自是信過各位能竭盡全力,若是救的活了,也不會虧待各位,可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是個好說話之人,少不了懲罰,再送回縣城。言盡於此,大家盡快開始吧。”

  聽了我的話,幾個大夫面色有變,見我只管銜笑,卻沒有女子該有的哭天抹淚,也是心犯計較。江欲晚和所有的人全部退出徐莊縣,那袁鵬浩逮不到人,能做的,出了屠城洩憤,再想不到其他。

  從前就從李哲口中聽到些他的殘忍行徑,邊地抗敵,攻佔城池這本是極大的功績,可這人最喜殺戮,每每攻陷一座城池,便屠城三日,許士兵奸/淫城中婦女,許財物糧草洗劫一空,然後據為己有,其餘老弱病殘和壯年男子,除了一死,再沒有他路可尋。

  更荒唐的是,竟在李哲生辰之日將遠地一座邊城的男子全部閹割成太監,當成貢品送進京城面聖。可想當時李哲看見那一群太監的表情,著實無語凝噎,不知所謂。

  若是被送回徐莊縣,這些大夫的下場,許是一具屍體,許是一個太監,或許更慘也說不定。

  白棉布被七手八腳的拆開,江欲晚胸/部的傷口裸/露在外,皮開肉綻的破處,有一截木質的箭身探了出來。

  “還好,這箭沒毒,若是拔出之後能挨得住,應是沒有什麼問題。方才也給這位壯士喝了止血散,夫人不必擔心。”

  我點點頭,又聽他道:“可這斷箭究竟何人來取?夫人還是再仔細定奪……”

  我目光掠過去,人人自危,垂頭後退,皆不敢擔下這要命的擔子。

  “孔裔,你來。”

  孔裔青了臉,走上前來,手握住箭身,目光如炬:“將軍,孔裔得罪了,您忍忍。”

  江欲晚點點頭,微微垂目,可孔裔的手,卻始終沒有勇氣敢將箭身拔離。我抬眼看他,額頭上汗如雨下,他的手在抖,不可抑止。

  “怕他死,就快些動手。”

  孔裔聞言,動了動手,江欲晚略有蹙眉,因為牽扯傷口,血緩慢湧出,漫過孔裔的手,讓他更慌:“將軍,你可還好。我若是用力,您可擔得住?”

  “孔裔你下去休息,我來。”我站起身,孔裔白著臉退了下去,滿手的血,讓他步履有些蹣跚。

  “我來拔箭,你含著一口氣,提住了。”

  江欲晚點頭,目光只是形影不離的看著我的臉,我從白棉布上扯下一塊,裹住箭身,撩眼看他:“信約未成,你還不得死。”

  他沒有開口,只是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2
五十三

  我深吸一口氣,右手正了正,左手按住箭身與皮肉連接的部分,猛地用力一提,斷箭帶著皮肉驟然拔出他身體,我左手更快一步施力掩住傷口。血卻比我更快一步,跟著慣性,極快的飆出,濺了我一臉。

  “藥粉給我,快。”

  小瓷瓶遞到我手中,一瓶,兩瓶,三瓶,血一直不停往外湧,我壓不住,順著我指縫如泉眼般汩汩外流。我也是心裡發慌,從未醫治過他人,也不懂藥理,我只有一顆比別人更能狠得下去的心,和保持清醒和客觀的態度,可憑著這些救不活一個人,我心裡沒底,只管大肆用藥粉覆蓋,用手掌按壓傷口,終是他命大,五瓶下去,血漸漸被止住。

  我的手臂已經不會顫抖,它只是僵硬無比,直至手從他傷處移開,我都還保持按壓的姿態,額頭上細汗密密,滿腦子是剛剛他浴血不止的情景。

  幾個大夫圍了上去,輪班照顧,江欲晚半昏半醒,暫時看來,應是能活著。

  我洗淨手,換過方愈給我送來一件男人穿的玄色袍子,安靜的坐在帳篷裡,看著床上的男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月已過中天,我卻仍舊沒有睏意,坐在帳篷裡生了一小堆火前撥弄著柴火,兩個被烤糊的饅頭還握在手裡。

  沉香和曹恚曹潛都在汾州嗎?江欲晚還可否將那信約放在心上,言之有信?他若是死,也要我送,還要我的龍玨作陪葬?到底是多少執拗與不甘,究竟還有多少耿耿於懷?我起身,走向他床邊,人還在昏睡,滿頭的汗水,身體熱的很。大夫曾膽顫心驚與我道,若是熬得過這一夜,問題便不大,反則,必死無疑。

  死嗎?江欲晚,你若死了,或許我就當真自由了。可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都是因著我嗎?所謂的紅顏禍水嗎?

  熬吧,你和我沒有差別,想要得到自己所求,除了爭取,便只有熬下去了。

  在鐵皮桶裡的水冰涼,我擰乾帕子,覆在他額頭之上,輕聲道:“你看,遇見我總不是件好事,可你卻偏偏非要招惹,何必,何苦。”

  江欲晚動了動身,似乎夢囈著,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也沒有興趣,只是掖了掖被角,起身離開。

  “龍玨也好,蕭重沄也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站在帳門口,眼看一地清輝如霜,心口的沉重愈發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夜半大夫來了幾次,深怕江欲晚死得快,讓他們也跟著一併陪葬,孔裔徹夜未眠,坐在離帳篷不遠的大石上,一夜不曾動過。清晨的時候,江欲晚醒了,於是一行人擠進帳篷,我沒有停留,悄然退出。

  晨時風涼,夾著水汽,讓人感到乍寒。從山裡打獵回來的士兵提著野味,走到河邊屠宰,我只認得出那似乎是野雉,羽毛極美,曾在李哲的畫筆下識得。彩羽被肆無忌憚撕扯,隨風飄得很遠,刀落,河水殷紅,順著一路往下,流得不知去向。待收拾乾淨過後,雞被投入鐵鍋,白煙渺渺,帶著一股子肉腥味。

  “夫人,這雞湯可剛好給您和將軍補補身子的。”方愈蹲在鐵鍋邊對我道。

  我厭惡,掩鼻:“我只吃素。”

  從入長門宮之日起,我便吃素,開始是因為沒有其他可吃,能吃的只有摻雜稻殼的稀米湯。後來便是那場貓刑,從靜和,變成了我。現下美如神鳥的野雉,也只能落得這般下場,我越看越想笑,於是,轉過身離去。

  因為與江欲晚扮作夫妻,我便需要居住在那間帳房之內,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闔眼小寐,我則坐在一邊,自顧自想著自己心思。晚上時候我只能擔著床最外側地方,勉強靠著小睡一會兒。

  到底是行軍打仗之人出身,江欲晚恢復的速度比我想像中要快,原本那箭便偏離心臟,未能傷害到要害,除了出不少血,並無大礙,第二日他便可坐起身來。

  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我來喂,許是想逗弄我一番,江欲晚可以一餐之際,目不轉睛,彷彿是視線黏在我一般,如影隨形。我本不喜,卻也懶得多話,只顧著自己垂眸凝眼,一勺勺喂下去,視他的目光如灼為空氣。

  “倒是重沄可沉得住氣,為何不問我?”

  “有何好問?”

  “比如我這大難不死之後,許是有了什麼新想法也說不定。”他微微側頭,身上的外衫只是披著,輕輕一動,便露出光潔的胸膛,著實結實的很。

  “將軍的想法可與我有關?即便是有關,那也是將軍自己的想法而已,我無須知道。”

  湯水喂盡,我再幫他擰乾帕子供他淨臉,漱口,束髮,他銜笑看我,聲音並不大:“重沄,我不會放開你的,這點你應該知曉。”

  我調眼看他:“難道你也是企圖挾天子以令天下?”

  江欲晚唇邊的笑意更深:“重沄以為如何

  “不如何,只是覺得若是我還在你身側,你這挾天子便不能成。”

  “重沄可知,我受困徐莊縣這麼久,為何北越王從未調過一兵一卒前來救援?”他不答反問。

  “許是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可反之他也並沒試探錯,天下之廣,心懷野心之人,又豈止只有蕭公一個?”

  我輕扯嘴角:“你瞞我身份,也只是權宜之計,若讓我這麼個人跟在你身側,怕是漏洞百出,說不準那個不留意,便成了你功愧於虧的破口。

  想取悅北越王,還想離間世子與二公子,另外也要拿捏李哲的殘兵剩將,試問將軍這宏圖大志可容得下我這小小破綻?便是你再如何高竿的撥亂反正,充其量也不過只是一節臣子,臣子為履,君主為冠,終究還是不可同語。”

  江欲晚輕笑,一隻手輕撫胸口,眉色之間只有淡淡蒼白,卻無法掩蓋那氣質天成的傲氣,這樣的人,就仿若天際邊最不可忽視的啟明星辰,永遠是夜盡晨來間,最亮的那顆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2
五十四

  “還是重沄最懂我,這可怎是好,讓我如此難捨難棄。你可放心,李哲將你打入冷宮,我則讓你榮華富貴,你只需乖巧順從就是。”

  我淺笑,抬眼睨他:“你這般滿心細密算計之人,又豈難猜透?只需猜你計謀,並非清算你感情,何難?至於你的榮華富貴,還是留給有緣有心之人更恰當。與我來說,連廣寒宮都可燒,連半分天下的財富也可交託,你道還有什麼是我放進心裡,在乎到底的?”

  我頓頓,看他笑容漸淺,又道:“甘與不甘,始終都已經過去,將軍為著許多年前的事執拗不放,總是竹籃打水,毫無意義。今日我願將話說開,也是希望將軍能放下心結,莫在無果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早日成就大業。受苦受難的天下蒼生會感激你,我也會同樣如此。”

  我話音剛落,江欲晚沉默半晌,我端起盆往外走之際,聽他雲淡風輕道:“不甘如是不甘,我不喜仁慈寬大,也不容許那些虧欠我的人一走了之,是我的,終究要落於我手,就算輾轉迂迴,我也在所不惜。

  蕭重沄,我與你之間,從許多年前就早已牽扯一處,無論是江家落魄,還是蕭公反悔,這不過只是我手裡的那根線扯得更遠些罷了,可只要線在我手,你,或是我想求的,總會一一歸位,終還是握在鼓掌之中。

  你可當曾經已經過去,可當龍玨再無意義,那便是你自己做想,卻絲毫影響不了我的念頭。我若出為將,你便是將妻,我是入為相,你便是相妻,若是得了這江山,便是你再如何不情願,也得跟我並肩站在最高處,俯瞰著天上人間。

  莫道我惹了你,原本便是你惹了我,我現下便要與你分算個清清楚楚,分毫不差,這便是你欠我的,必是悉數還來。”

  舊...

  我暗笑,緣何他一再跟我交代,我再不是從前的我,而他依舊是原來的他。本是我死裡逃生,自以為仰仗上天垂憐就可新生,可他卻再清楚不過告知我,我這一世未完,因著虧欠他人太多,想逃?登天之難。他不可放過我,亦可說從沒這個打算過。

  “如何,將軍想要的不過只是我一個非完璧之身?抑或是一顆卑躬屈膝,賤如草芥之心?出為將妻或是入為相妻,那不過是白白便宜了我,讓我落魄至此卻還能沾光受福,世上可有這等好事?”

  我不惱,這人世間本就不是人人如我,看淡這些世事,而事實證明,很多的坎坷和慘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被跨越過去的,並非他本人不願,而是連他自己也不曾想得通透,困在其中。

  以為報複本身是種往復循環的快活,實不知,報復的本身也是極其痛苦,人懷著痛苦而活,背負始終壓抑而不得解脫的桎梏過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到大仇得報的一日,人生的全部就只有仇恨。

  待到雪恨報盡,從前那些日子就變成了夢魘,連夜裡都可被驚醒。可並非人人懂得這理,於是,便有數不勝數的人,寧死奔赴,眼前的江欲晚,便是如此。

  江欲晚撩眼看我,自是一副不驚漣漪的輕飄:“得不到你的心也好,至少我困住了你的人,讓你這一生一世都逃不過我掌心。”

  “恨吧,報復吧,我也就只有這一條命而已,希望你終能得償所願。”

  我轉身,出了帳篷,眼見不遠處,有熟悉身影風塵僕僕朝我這邊奔過來。待走近一看,我微喜,聽那人急急喚我:“小姐,曹潛來晚了,您可還好?”

  “還好。”我淡語,微垂抬眸,輕聲道:“你父親可好,沉香可好?”

  曹潛點點頭:“小姐但請放心,您不在的日子,沉香過的都好,只是每天都嚷嚷著要來找小姐呢。”

  “那你且先進去,等下空了我們再聊。”

  曹潛走後,我獨自往河邊走去,手臂上的創口雖然已經結痂,可長肉之處總有灼熱的癢意,從前沉香告訴我,這般時候最忌諱抓撓,一來是很容易撕裂新愈的傷口,二來會留疤痕。

  營地裡本就都是男人,身上的創口不比手臂,臂上的創口都由方愈給我清理過,可肩膀上的傷口因久不能治而始終未能痊癒,我只能趁夜晚無人之際,到河邊清洗,然後將藥粉灑在棉布上,倒扣在傷口之上。許是有些根本扣錯了位置,傷口痊癒的極其慢,我日日熬著,傷口便有些流膿發炎,引了頭疼腦熱。

  從前在長門宮裡,有些小病小災是沒有藥可醫的,人企圖苟活著,少不了一個熬字。現下一行人窩在山裡等待救援,吃穿用藥短缺異常,能用的,可用的,也都給了江欲晚。呼吸愈發灼熱,像是有團火灼燒我的喉嚨和胸腔,陽光正濃,照在我的玄色衣袍上,又是熱。

  方才走出一段路程,聽見身後有人喊我:“將軍夫人且慢,程某想跟夫人談一談,夫人可否賞臉?”

  我扭頭,看見程東胥跟在我後面,一路小跑,似乎剛從江欲晚的帳篷裡出來。

  我抬眼看他,並沒打算跟他交談:“程大人有話可與將軍商議,我一介婦人,可能於程大人來說,百無一用。”

  程東胥匆匆走近我,面上帶笑,這樣一個人,從來的都溫和無害,恭順有加,他笑,你不覺狡詐,他肅,你不覺他傲慢,言語之間都是點到為止,且又引人遐想的方式,著實是個遊說他人的最佳角色。

  “夫人切莫這般說,那日但看夫人給將軍取斷箭之時的氣魄,程某便覺夫人可非一般女子,論膽識,論沉穩,論智謀,當屬世間少有。也是這般原因,方才覺得您與年輕有為,才智超群的將軍般配極了,所以,有些體己話,自是覺得,若是與夫人商議,未必比跟將軍本人商議要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很好的分寸,很得體的恭維,懂得見一斑而知全豹固然是聰慧,可他也許不知,有時眼見未必為實。就似他看見江欲晚為我受傷捨命,卻不知道,我與江欲晚之間的糾纏,又哪裡是他能猜得到的複雜。

  我輕扯嘴角:“程先生這話言重了,可我也需話說在先,並非我不願幫先生忙,而因著所處的處境關係,只能有所幫,有所不得幫而已。話說在前,就是希望先生知曉,可幫,不可幫的事情,也不是由我說了算,遂方才有話先講,還望先生見諒。”

  程東胥聞言,嘴角笑意更濃,恭敬而溫和道:“夫人但說無妨,程某若是能訴之於口,自然覺得這本是與夫人切身相關的,夫人知曉程某是為了您著想便是。若是能幫得夫人的忙,何樂而不為?”程東胥扶扶袖口,微微傾身一拜:“夫人請講。”

  “若是先生打算從我這裡著手,以勸服將軍歸順二公子麾下,想來那便是先生多慮了。將軍為人如何,您與他多年舊識,自是比我更能摸透,他若不願,怕是我說破嘴皮也是無用,反倒覺得先生這招暗度陳倉實是有損先生的英明壯舉。退一步說,婦人之言會引起將軍厭惡也說不準,冒險的並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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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程東胥微笑聽完我這一番話,不答反問:“夫人可曾知曉北越王的掌上明珠無雙郡主?”

  “不曾知曉。”我如實相告,但聽名字,也知道所謂無雙的意義。

  “無雙郡主是世子的胞妹,皆為北越王妃所出,因其傾國美貌,才藝雙全而

  甚得北越王喜愛,在江北之地也為人盡皆知,從前便有無雙丹青畫,一幅值千金的說法。

  就是因著無雙郡主為北越王的最愛,也因著北越王對將軍的這份賞識器重,兩人雖沒有嫁娶之約,卻也是人皆看好的天作之合。更何況無雙郡主人雖養在深宮後院,養尊處優,可郡主卻也有著一份善良安順的性子,且精讀國策,戰論,史編,更是對著我們這位俊美無儔而又百戰百勝的將軍大人有著芳心暗許的心思。猶是將軍出兵之前,北越王還特意召見了將軍小敘,而這次召見,據聞就是郡主本人的意思。言盡於此,夫人知曉程某的意思了吧。”

  我輕笑,只覺得陽光越發刺眼,照得我有些頭昏目眩。

  “我懂得大人意思,所以只能在這裡謝過大人為我設身處地的思考,若有機會,定是杯酒答謝才是。”

  說完,我打算越過他繼續往河邊走,又聽他輕聲道:“夫人果然非一般女流之輩,懂進退,懂分寸,可不知夫人可曾想到,李家王朝已覆滅,天下大亂,各自為封,若是他日無雙郡主被北越王賜婚,將軍為著自己前路仕途,豈有任何緣由推脫?又為何要推脫?

  得一美人,又得疆土,還得權勢,若是有機會借亂世之勢,江北之地未必不會繼續擴張,也說不準將軍不會成為第二個北越王,那到時候,夫人這位置,便是一國之母,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之身。若是如此,夫人依舊不屑現下程某所暗示的這些嗎?”

  本就身體虛弱,拖著病體強撐,天光如潑,鋪灑於地,連石頭都恍如白亮之光,直刺我眼。我頭腦沉沉,真是愈發站不住了,可這程東胥似乎有備而來,沒打算就此作罷,非要我表個態不可。

  我扭頭,許是臉色驟然不好,讓他更覺這提議再和我心思不過。

  “若是將軍如此喜愛郡主,若是郡主果然舉世無雙,那娶她過門,只有利而無不足,我倒也不願幹涉將軍的選擇,換句話說,我無權干涉。倘若他哪日膩煩了我,就此休離,我除了接受,也無他選。先生若是為了我好,不如幫我思忖看看,若是休離了我,我該何去何從?”

  程東胥未曾想到我對這明眼見的事竟然無動於衷,但心理應是也覺得我死命硬撐,他笑笑,又道:“許是夫人身子不爽,臉色著實蒼白了許多,程某這就不多打擾了,不過,夫人閒來無事的時候可想想看,若是覺得心裡有了計較,再找程某一敘,也未嘗不可。那程某先退下了,夫人好生休息著。”說罷,這人搖搖擺擺的離去,我扶額,只覺得白日晃目,讓我腿軟力虛的直想躺下來喘息幾口。

  我原地蹲下,闔目養神,心想著等到穩定一點,再走到河邊去。

  “夫人,你這是怎了?”那是方愈的聲音,焦急而且浮躁。

  “沒事,有些頭昏。”我搖了搖頭,始終沒有睜眼。

  “夫人,恕方愈直言,您,您,真的不要考慮程大人的話看看嗎?”他蹲□,用半頁袖子遮在我頭頂,為我遮陽:“夫人,置氣是小,處境為大,您不可這般隨波逐流啊。”

  我淺笑,緩緩睜開眼看他:“方愈覺得,我如何能勝得過那絕世無雙的無雙郡主?相貌?性情?才氣?身世?我倒是覺得隨波逐流不錯,人生苦短,何須勾心鬥角,負累終生呢?誰也不可知曉今日的日出日落,是否就是最後一次看見,既然人世無常,我便只願平平淡淡,尋一份恣意淡薄罷了。”

  我對上他的眼,他竟是毫無閃躲,如是俊秀的男人,這一雙眼耐看極了。第一次見面,有種似曾相似的熟悉,原是那份卑微與執拗都是藏在眼裡的,他垂頭,斂目,你只覺得如是謙卑恭順,那是低入塵埃裡的一種慣性,對於任何人,任何事,總要小心翼翼,膽顫心驚。"

  如今一看,倒覺得這人有心,心深的很,他只是不願展示給他人看,唯恐被識破,原本那個姿態也只是為了自保而偽裝的罷了。

  “夫人當真覺得無謂?”

  我垂目,用手扶了扶額頭,輕聲道:“無謂。”

  “那夫人會如何做?”

  “不能改,也不願改,那就但見其成吧。”

  這河水蜿蜒,應是從很遠的雪山一路流來,水溫清涼,方愈赤腳站在河裡尋著一塊塊掩在河底,大小合適而又冰涼涼的石塊。烈日炎炎,他站在河裡,彎腰細尋,也不過只一會兒的功夫,便汗下如雨。而坐在陰涼處的我,居然感到有些微冷。

  “夫人你看。”方愈把一塊拳頭大,卻光滑無比的石塊拿到我面前,用薄棉布包在其中,放在我手臂結痂的傷口之上:“這樣大小的最好,一會兒我尋個十個八個的,用涼水泡好,就給夫人端進帳篷裡去,您要用也好方便替換,新愈的傷口就不會那麼癢了。”

  “方愈懂得不少,看來從前也是過得不太平。”我輕聲問道。

  方愈笑笑:“吃苦的日子過的久了,大概從我出生開始,直到趙家一力相救,原是以為日子從此就會好起來,可未曾想到,沒多久太平日子過,趙家和蕭家就被李哲誅殺殆盡。許是方愈就是這命,注定貧苦而多難,過了幾天好日子,總要還回去的。”

  我動動嘴角,略微感到舒服,便往後靠在一塊大石之上,闔了眼:“既然是如此遭遇,方愈自是應比我看的更開,何苦執拗於那人當初微不足道的恩惠?”

  “說來我也少有固執的非要執著某一件事,許是就是如此,我才對昀妃的還恩之心,如此迫切。”

  天光晃照水面,透過沉重的眼皮,我仍能感到那亮色,不容閃躲,直接而刺眼。

  “只因著她是你能尋得唯一可還了這恩情的人嗎?”

  方愈沉默半晌,我想許是他不願多答,也無心再問,過了一會兒,又聽他輕聲呢喃:“或是因為,那恩情讓我一再的思忖,她與我,從此以後,都會成為孤獨的人,孤獨是可悲的,因為再沒人可依靠。”

  眼皮動了動,我請問:“是可悲的嗎?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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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回到帳房之時,孔裔和曹潛都在,曹潛看了看我,面有焦急,張嘴便問:“小,夫人,聽說您受傷了,可曾痊癒?”

  “臉色似乎很差,不舒服怎不早說?”江欲晚依靠在帳床之上,面色如水:“曹潛,你跟著孔裔去差大夫們過來。”方愈到底是明白人,見曹潛和孔裔出了帳房,也跟著退了出去。

  江欲晚看著我面目,淺笑,目色瀲灩:“你未曾告訴方愈你身份,他卻也對你真心相待,著實不易。看來你這性子也不見得只有我一人喜愛的緊,似乎程東胥也喜歡著呢。”

  我撩眼,心裡暗讚這男人算謀如是之準,他在看來,程東胥暗中找我,已是他所料,興許也是為了把這程東胥算個清清楚楚,遂才願一路上都帶著他,這一雙眼,究竟是二公子帶來的監視他,還是他還治其人之身的送還到二公子那裡的?

  見我不說話,他有輕聲道:“來,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踱步上前,他伸手,扯住我手腕,微微垂目,細細看著我創傷縱橫的手心,一隻手輕輕摩挲,似乎格外惋惜:“重沄,你可知曉,李哲未死?”

  我一怔,身形微微一顫,被他擒個正著,他不看我,而是繼續玩弄我手心,仿若愛不釋手一般,娓娓而道:“到底是他命大,還是你下手本是留了情面,竟然未死,還逃出那麼遠。只可惜啊,他往南逃,想投奔李漁,簡直蠢不可言啊。”

  未死,李哲居然未死,我不能想像,當初他受傷之重,耽擱之長,人勢之單,竟然還能讓他這般活下來。不僅是驚訝,而是還有淡淡的恨意猶在,他的存在就似無窮無盡的提醒著我當初經歷的一切。.

  誅殺是為了國恨,留我是為了私情,他的取捨之間,足夠我看清所有從前未曾深究的情感,親情,愛情,我想透的一瞬間,只感到虛無,因為不曾有任何情感可以讓我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都感到死而無憾。

  他彷彿是一個痛苦的根源,連著那座金磚碧瓦的城,前塵後世,把我的人生倒轉,毀壞,然後碎了一地,不知如何拼湊完整。

  “如何?重沄可感到喜悅?那個為了保住你,誅你趙蕭九族的人,那個為了保住你,讓珍妃替死,送你入長門宮的男人仍在,這倒是未完待續的緣分,還是另一段仇恨的開始?”

  我淡漠的垂眼,看著江欲晚抬頭,銜笑的模樣,似乎那場悲壯只是戲子口中的一段曲,在他眼裡,只有無足輕重的冷淡:“無論是誅殺趙蕭,還是珍妃替死,抑或者保全我性命,無論哪一點,都對你再有利不過,他未死,最該喜悅的人不就是將軍你本人嗎?”

  江欲晚不以為然,輕輕挑眉,似乎猶豫:“重沄說說,若是李哲知曉你還活著,又知曉你嫁我為妻,你說說,他會作何感想?”

  “許是敬佩將軍娶人不嫌吧。”

  江欲晚的笑意更濃,卻有種從心裡往外散出的寒意,他猛地扯我,我防不及,跌坐在床,他順勢攬過我肩膀,離他極近:“重沄可知,當年出賣江家的人,也是蕭鐸山?”

  我定住,全然不懂這曾經的一切是如何複雜糾結,從許多年前,一直延伸到今日,連人都死絕,都還不能讓僅剩的一人倖免於難。

  “你說什麼?”我愣住,與他目目相對,輕問。

  離著只有半指之遠,他玉面朱唇,丰神俊秀,笑容如銳箭,只從我眼前,乍然刺入我胸膛,正中心房。父親到底還瞞了我多少往事,是不屑相告,還是不知如何啟口。若是出賣江家,任其衰敗的始作俑者就是父親本人,那到了他山窮水盡境遇之時,他又為何親手把我交給江家人,這一切到底是如何?誰能告訴我?"

  “我曾說過,我這人最喜以債養債,我也說過,這一世間,無論如何,總是你欠我的多,我更說過,即便你不是原來的你,可我一直是原來的我。這都沒有說錯,重沄啊,當年我那般喜愛你,以至於多年之後,我站在你父親面前,他用你來救他自己之時,仍舊願意主動把你交託給我。

  你是我軟肋嗎?顯然不是,可你父親認為是,或許他覺得,這世間未有女色不可及之人。確是如此,我有多麼喜愛你,就有多麼恨你,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把你一輩子都留在身邊,你越是想逃過,我也是要束住你,讓你生生世世都面對我。你痛,我也痛,不然,一人痛過這麼多年,實在太孤單了。”

  他伸手,把我往前猛地一帶,唇齒相碰,他毫不猶豫低下頭,覆在我唇上,只是在輾轉之間,還在喃喃道:“重沄,孤獨的人,只能有孤獨的人陪著。”

  我無動於衷,不管他怎麼蹂躪我的唇,我都無知無感,彷彿僵化一般,滿腦都是空白。我不懂,我實在不能懂得,父親如何知道我有天大本事,可左右李哲,又可迷惑江欲晚,讓李哲任他通敵叛國,讓江欲晚不念血海深仇,再救他一命?他可曾想過我?

  我睜大眼,目視江欲晚已闔的雙眼,頓時一悚,一身的冷汗,身體不住戰抖,無法抑制。

  痛,胸口乍然的痛開,連著血脈,周身痛如針刺一般蔓延開來。靈巧的舌,炙熱的唇,劃過口腔的每一寸肌膚,都是一種疼,燙得我發疼。

  不知過了多久,江欲晚方才放過我,他看著我的模樣,仍舊是笑意盎然。薄唇劃過我嘴角,有意無意,在掠過我頸間,帶著低沉而輕微的聲色:“我第一次見過這般父親,害過自己的兒子,再害自己女兒,你可知,蕭重波死的時候,求你父親放過你,可他不知道的是,連自己都被捨棄了,更何況是你?據聞,蕭重波本是可逃過的,可惜他被你父親給困住了,非但沒成救命符,反倒白白害死了他。”

  我定定看著江欲晚,他亦直視我的雙眼,接著道:“重沄啊,我能救你,從不因為你是蕭鐸山的女兒,我只是因為你是蕭重沄,僅此而已。”

  我木然,眼裡無淚,乾涸的如同一口深幽的枯井,我甚至沒有任何表情,沉靜的可怖。站起身,目光卻仍舊停留在江欲晚的俊臉之上:“傷到我的不是你,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你若是想要,我也只有這一條命,隨你去拿。”

  江欲晚臉上的笑意漸淡,越來越涼,他歪躺在靠墊上,問我:“我要你的命做何?我只要你這一生一世都陪著我,面對我。為此,我可捨命相救。”

  他笑笑:“原是蕭重沄果真不是一般女流之色,於我之前那般,你卻始終不動聲色,許是連感動也沒有半點吧。當真心死了嗎?還是佯裝不在意?不枉我這麼喜愛你,你也果真不曾令我失望過。可話說回來,普通的男女之情又有何意思而言,像你我這等豈不是最好,恨之深,愛之切,這一輩子之中,許是再難有人能對我影響至深,除了你蕭重沄,再無他人。”

  我無話可說,心口裡攪著,翻扭著的是一顆跳動的心臟,或是一段不堪回憶的往事,我已經不願再去深思。我只是在想,生命存在的意義,是否只是要讓人無止境的經歷那些出其不意的意外和醜陋。

  本是以為就算我的千帆過盡,無需等到我人生的最後一刻,可至少我胸口裡曾經有過暖意,是父親曾經的寵愛,是兄長曾經的呵護,但其實那都是空幻的,虛無的,是自己假想出來的一種暖,以為是最後的支柱,實不知,那是毒藥,見血即封喉。而我這個歷經這般翻覆滄桑之人,卻是最後知曉真相的一個,像是看了一出自己演出的鬧劇,何其諷刺。

  我緩慢的往外走,頭疼欲炸,有一瞬間,我感到胸腔裡從空置到滿溢,也只有眨眼的一時間,哥哥曾經為我向父親求情嗎?若是當初哥哥也可有出路,會不會也同父親一般,為了成全自己,而棄我於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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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眼眶腫脹,像是要擠碎脆弱的眼珠那般,我微微仰頭,伸過手,覆住自己的雙眼,喃喃:“曾是以為命運是個錯,現下看來,錯的不是命,而是我看待命的眼光。而你又何須一再試探我,連親情都如此不堪,我還何來勇氣指望情愛?”

  我一步步往門外踱步,緩慢如拖,手始終沒有從眼上拿下,並非有欲流不止的眼淚,我只是不願睜眼,彷彿眼一閉,全世間都靜了。

  “小姐……”那是誰在喚我,聲色卻越來越遠,我不停,像是要走到天涯海角之地去。

  “小姐……”淡了,我住腳,睜眼,滿目白光,刺得我眼球俱疼。

  於是,乾坤倒轉,黑白交映,在我眼裡的最後一格,只剩如陽刺目的光。

  強

  睜眼之際,我躺在床鋪上,帳房靜然,我只覺得喉嚨乾澀作痛,微微扭頭,看見床邊還坐了個人。

  “別動,你的傷口方才塗好藥,你好生休息。”江欲晚神色安然,換了件寬大的袍子穿,隱約還可見他胸口包紮厚厚棉布的輪廓。

  我聞言,一怔,心裡暗慌,卻又不願在他面前表現慌張,於是動了動手,摸向自己腰間。隆起的是被推到腰間的寬袍,再往上,便是觸感真實的皮膚。

  我轉眼看他,面上無波無瀾:“原是勞駕將軍了,重沄這裡謝過了。”

  言罷,我微微側過身,臉朝外,探手拉緊被子,然後闔眼休息。我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麼一雙銳眸凌目,分寸之間,任何微細都可洞察。心在劇烈跳動,仿若將欲躍出胸膛,這本與挨了皮肉之苦截然不同,不是疼痛,而是比疼痛更能讓我緊張的狀況。

  “你也倒是能忍,傷口化膿成那種樣子,都未曾聽你提起,現下要醫個幾日才能痊癒,反倒是浪費時間了。重沄,你太執拗,總要吃虧。”

  我不願聲響,依舊闔眼佯裝小寐,江欲晚見我如此,便不再多言,抖了抖袍子,起身出去了。待他出去,我方才敢坐起身,忍著疼,把衣服慢慢穿上。許是因為這些日子病痛熬過,太耗體力,我略有昏沉,倚在枕頭上,緩緩睡了過去。

  等我醒時,是聽見有人喚我,我睜開眼,見來人是曹潛,他端著藥,送到我床邊:“小姐,您起來喝藥了。”

  我起身,接過碗,一股濃重草藥味道竄入我鼻尖,我微微蹙眉,但聽曹恚好笑道:“小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最討厭吃藥。”

  本是說者無意,可我聽入耳,只覺得直刺心臟,藥碗晃了晃,灑出些許。

  “曹恚,當初,江家突然落魄之事,你可曾聽你父親提起過?”我輕問,忍住呼吸,開始吞嚥苦澀難聞的藥湯。

  “聽到過些許,只是說是被揭發了什麼,似乎也是朋黨之爭,落了把柄在對方手裡,最後被一個關鍵人物點破,於是朝官被貶,舉家流放。”

  “你們一直留在汾州,又是如何知曉我們藏身在此?”

  “其實一早聞訊那袁鵬浩追趕之時,將軍就告訴我父親,兵分兩路,我們只顧馬不停蹄的奔赴汾州,那裡早有安排騎兵和步兵待守,若是趕往,必是安全。

  將軍帶著小姐和少許些人馬則反路而逃,意在引開袁鵬浩。那老匹夫本來就倨傲而簡單,因著從前未在將軍手下吃過好果子,只管是看準了將軍的逃路,一路殺紅了眼。

  可他不知的是,其實袁月嬌就在父親手裡,他卻一直以為,將軍絕對不會把人帶在身邊,於是只管追著將軍不放,倒是把我們給忽略了,於是這一路,安然到達。

  到了汾州之後,我未曾能想,秦先生居然就在汾州,於是我們按照先生的意思,一直等了幾日,每日都有前方的探子回報,父親著急,生怕將軍出了危險,也怕害了小姐安危,於是強要帶著兄弟們衝鋒陷陣。可秦先生卻一直不允,直到昨日傍晚,探子稟報,說袁鵬浩圍山搜人未果,直奔越安,於是才允我帶著人出來接將軍和小姐回去。”

  “秦先生?秦染?”

  “正是,別看先生年紀不大,可也是難得一見的神算,甚得將軍信任器重。他道,將軍這次徐莊之行,必有血光之災,不為將軍自己卻是為了他人,可也為有利有弊,不算糟糕。”

  我垂眼,將空碗遞給曹潛:“他可有提及過我?”

  曹潛想了想,輕聲道:“先生只說一句,不知曹潛當不當說,小姐聽了切莫生氣才是。”

  “紅顏禍水嗎?”我淡語,抬眼看他。

  曹潛顯然一愣,隨後微微點了點頭。

  傍晚時分,江欲晚才返回帳房,我和衣坐在床上,正朝窗外望。不可否認,在江欲晚的一再逼迫下,我甚至動了逃走的想法,亂世討生固然艱難,可比起留在他身邊,我寧願涉險。只是覺得江欲晚本身便是一口幽深無底的深洞,從靠近他開始,就仿若掉入井中,一直下墜,卻始終到不了底。

  “方愈給你熬了粥,你不吃肉,只吃一些素菜,如何能快些恢復身子?”他把手中的碗放在床邊,撩擺坐在我跟前:“粥還熱,我且先幫你換藥。你解開衣衫,趴在床上就可。”

  不甘願,我總是不希望他碰我一分一毫,可如此情勢之下,再鬧彆扭對我本就無利,週遭都是男人,就算我願挑,江欲晚未必肯答應。

  “請將軍先轉身。”

  江欲晚聞言,嘴角扯了抹輕笑:“重沄莫羞,你嫁入我江家之日既是指日可待,既然注定結為夫婦,也不必拒這小節,況且今早我已看過。”

  衣衫半解,面頰泛紅,不知江欲晚是有心捉弄我,或是有意羞辱我,我心有難忍,惱怒的把衣衫又重新系好:“你乃萬人之上的將軍,當日再皇宮之中,可曾與我有過口頭之約?”

  江欲晚調頭,站在我面前,輕聲道:“有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五十八

  “既然如此,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你若是對我父親的毀約和出賣江家而一直耿耿於懷,不如解決了我,何須如此,害我,也害你自己?”

  他笑笑,微微傾身過來:“廣寒宮的東西我必是會拿到手,若是你肯給,我便有理由留你下來,若是你不願,恐怕我會難辦,總要迂迴,未免麻煩。

  至於娶你過門,你想要的,我能給,既然你追求的就是如此,那麼,嫁給我又有什麼不可?退一步來說,你若不嫁給我,怕是你我都有麻煩,光是那個程東胥,也夠頭疼。”

  我一怔,暗恨當初著實被這江欲晚擺了一道,恐是他當初就有這個念頭,更是藉著入城之時的當口,把我算了進去。而程東胥一直跟在我們左右,回到江北之地,我們結為夫妻的事就算無需自己說,必會天下皆知。若是我再想有其他想法,恐是難於登天了。

  “天地之間,昀妃只有一個,若是北越王尋你要人,你就圓得了嗎?難道是比起北越王,你更懼二公子?”

  江欲晚不答反笑問:“你道是世子與二公子,誰更得我心?”

  “當是世子。”

  “緣何?”

  “應是二公子多疑。”

  江欲晚銜笑,伸手過來欲拂我臉頰,我閃躲,目色淡漠:“若是我猜不假,雖世子為承襲北越王王位的繼承,可北越王在兩人之間游移不定,不然,二公子也不可能這般明目張膽。程東胥的出現,只能說明一件事,父子不合,兄弟不合,生出這些間隙,倒是給你一個很好的藉口,趁機而入。”

  江欲晚挑眉,凝眸望我,眼色瀲灩,著實俊美:“那世子也未必就真心不疑我,不過是仗著自己肚子裡的主心骨在。”

  “郡主?”

  “重沄當真是聰慧,我所見女子當中,你也當屬第一人。”

  我胸口微緊,略有陣陣軟疼,抬眼看他,帶了笑:“留在你身邊也可,不過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若允,萬事好說,你若不允,我自是也不會容你安生。”

  “重沄想要何?”

  “清靜。”

  曹潛來的第三日,躲藏在山裡的這一行人終於準備出山,直逼汾州與曹恚會合。我與江欲晚坐在馬車裡,他闔目小寐,我則望著窗外發呆。不知我這麼做擇究竟是跳了火山冰河,還是荊棘之中選了一條適者生存的路走。

  江欲晚的確不會再放過我,無論從他的仇恨,他的不甘,抑或者是為了他籌謀的野心,我都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單憑這一點,我無路可逃。可若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情不容我,勢不容我,理亦不容我,我即便有再多不甘,不願,卻還要硬著頭皮走下去,因著這一條路,是我唯一可走的。

  汾州裡這山地還有不少路程,從汾州過來的援助軍隊陸續到達,與江欲晚的這一支,在半路會合。聲勢不斷壯大,衣食住行也日漸好過,可我卻甚覺困頓。晨醒晚睡,朝夕相對,我以一種疏離而淡漠的態度與他相處一室,就連方愈都說:夫人與將軍的感情似乎越發冷清了。

  遠方的消息繼而不斷的傳來,我每每看見江欲晚細閱那些書信,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只不過那些愉悅只從細枝末節的表情裡乍然一現,他看過信,總與我說起,大多時候,我並不願回答。

  大概走了三四日,終於到了汾州,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第一個看見了沉香,許多日不見,人瘦了許多,她朝我跑過來,淚如雨下。

  “小姐,沉香總算見到您了,您瘦了許多。您可好?聽說是受了傷,可曾好全了?”

  我伸手拂她的臉,心裡流過一絲熱,她不是我親人,卻依舊可以溫暖我:“沉香放心,我都好。”

  “這位便是夫人吧,在下秦染,見過夫人。”

  我撩眼,但見一位白面書生打扮的人,年紀著實輕,大不了我幾歲。看人觀眼,由眼知心,不似江欲晚那麼愛笑,亦不會同孔裔那般呆板,也不同方愈那般卑微姿態,眼前的男人仿若一絲鵝毛,是輕飄的,悠緩的,不引矚目。而望入眼,只覺舒服,可總會覺得,這儒雅溫和的背後,有一份出乎意料的神秘在。

  “秦先生,我早有耳聞,如今百聞不如一見。”

  秦染笑笑,朝我拜了拜:“將軍與夫人舟車勞頓,先去休息,餘下的事,交給秦染就是了。”

  我同江欲晚假做夫妻之事,沉香已經得知,秦染曾找過沉香,言外之意,若是為了我好,便儘量隱藏我身份,改口喚作夫人最好,對誰皆利。

  沉香不懂,為我梳洗之時憂心忡忡的問我:“小姐可知,皇上未死?”

  “我知曉。”

  “小姐,這消息德妃那女人也知曉,您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秦先生對她們可謂恭敬有加,好衣好食,奉若上賓,我也聽先生說起,由著他跑,總會自己回來的。您想著,若是他日皇上重新回到京城,天下太平,您以現下的身份留在將軍身邊,豈不尷尬?倒是讓那德妃佔盡了口舌之快,到時候添枝加葉,小姐倒是被她害了。”

  我苦笑:“李哲未死,許是上天之意,如是這麼個結果,他許是想不起我這個人了,既然如此,又何懼他憎恨報復。退一步說,以江欲晚這人脾性,好容易等到今日之境,焉能給他翻身之機,李哲即便是不死,也拯救不了李家王朝,若是苟延殘喘,做個傀儡強撐,倒不如死了。”

  “可小姐當真就願意跟著將軍嗎?也許豐衣足食,也許珠光寶氣,可還是少不了勾心鬥角,這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嗎?”

  “若是有路可走,我又豈能願意走人這般境地,只是,沉香所擔心的事情,永遠也不會發生,因為沒有愛,就不會生恨,沒有情,就不會有貪念,沒有貪念,那便隨他如何,總是影響不到我。而對方是何人,是無雙郡主,還是皇家公主,與我,又有何干?”

  沉香許是知道那無雙郡主的事情,她不敢說,卻也不想我未來的境遇難過。她只是不知道很多事,那些發生過的愛恨嗔痴,早已將我和她能選擇的權利一一剝奪。

  我突然覺得,人世滄桑,最渺小無助的便是人類,天意不可改,世事不可改,宿命不可改,只能活著隨波逐流,或者死了一了百了。

  我與江欲晚到達汾州的當晚,秦染設席,在場的人不少,也包括德妃。不難猜想秦染招她來的目的,我暗忖,江欲晚早先禮遇被棄於皇城裡的皇女嬪妃們,為的就是一朝留下後路,也好調頭。

  尤其得知李哲未死,他的心思怕是動在德妃的身上。袁鵬浩置李哲逃亡與不顧,本又有著自顧自的野心和恩怨,自是不可能順著李哲逃走的路線迎頭相救,我倒是覺得,李哲未死,著實讓袁鵬浩惱怒不堪。

  而李哲能所依的,這般田地之下,除了皇后身後的家族勢力,餘下便是德妃一族了。至於此,德妃所處,無人敢逆。

  席間德妃與我目光交匯,她淺笑,與我直視,眼裡再沒有當初的厭惡和不屑,取而代之的是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她心知,我之於她再成不了對手,今日各自抉擇,只能讓她勝券在握,而我永遠帶著恥辱的記號,即便不用他人提醒,仍舊心知肚明。

  我起初總是不懂為何她這般恨我,後來懂得原是帝王情愛不壽,難免親疏遠近有擇,到了如今,我再不覺得她可憐,只覺得她愚蠢。

  到頭來,機關算計,情與勢,仍不在她股掌之間。她的敵人不是我,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是,就算他日李哲接她回去,也不過是仗著她身後的那點勢力可依。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五十九

  情愛到底是什麼?她不懂,似乎永遠也想不通透,所謂帝王多薄情,從不是針對某一個絕色天成的女子,可佔盡風頭,寵冠六宮,搶盡他人風頭。而是用世事道盡一種必然,從勝者到敗者,從恩寵到無情,這是循環往復,不可避免的。

  席間熱鬧,觥籌交錯,江欲晚傷口未癒,卻與那程東胥把酒言歡,我早早吃過東西,沒坐多一會兒,便離席回去休息。

  我出門之時,沉香跟在身後,方才走過一條廊子,看見秦染從對面走過來。他俯身,十分恭敬:“娘娘千安。”

  他這一喚,反倒讓我頓覺好笑,我銜笑睨他:“娘娘?德妃娘娘還在席間,怕是秦先生喚錯人了。”

  秦染倒也不覺不妥,抬起身,看我:“不知秦染可否能跟娘娘小談片刻?”

  我扭頭喚沉香:“你先回房裡等我。”

  沉香點點頭,看了看秦染:“早些送小姐回房,沉香先行告退了。”

  等沉香走遠,我正視秦染,略帶笑意:“如何,你們將軍身側的每一個人都喜找我小敘?其實無須如此,你們將軍的宏圖大業也罷,紅顏知己也罷,皆與我無關,我未曾想過過問,也不打算參與。若是能有選擇離開他,我自是片刻也不會停留。”

  秦染輕笑:“娘娘果然是豪爽之人,既然如此,秦某也無需多擾娘娘休息,只是有句話仍舊要說,我本是知道蕭家與江家的過往,所以,對於娘娘從前與將軍之事可謂知之甚詳。

  以本人拙見來看,若是娘娘本是無心,將軍也自然束手無策,這其中角色轉變,說來說去,還都是握在娘娘一人手裡。現下將軍本是心中還有些不甘,讓您困擾又被牽扯其中,但請娘娘相信秦染,若是他日大局已定,秦染定幫娘娘早日脫身。”

  與聰明人對話,總是盡興,我自是聽得出秦染的意思,雖不中聽,卻也甚合我意。

  “秦先生這提議實在是再好不過,若是能勸通你們將軍早日開竅,自是娛人利己的事。日後私下裡可喚我小姐便是,昀妃已經死了,再沒有娘娘一稱。”

  言罷,我從秦染身側走過,他俯身再拜,微微垂頭,看不清眼色如何,我想那應是極其得意而愉悅的神情,因著警示與規勸的方式,婉約而恭順的可以,容不得對方拒絕,又不顯強硬,皆是軟刀子。

  江欲晚回到房間時候,月已過中天,孔裔將人扶進房間,喚沉香給江欲晚倒茶醒酒。我未睡,坐在床邊看書,孔裔安頓好主子,走到床邊問我:“夫人是住側間還是這裡?”

  “我睡側間既可,東西我早已準備好,你服侍他就寢便是。”我起身,和沉香往裡走。這房間是秦染安排,本是一個大間套了一個側間,說是側間,小的可以,只可放一張帳床罷了。

  我暗笑,這秦染和孔裔,皆視我我洪水野獸,生怕一個照顧不到,我便吞了江欲晚下肚,然後頤氣指使,害了所有人。

  沉香在我床頭放了一盞燈,簡單收拾過後便去休息,我倚著床看書,絲毫沒有半點睡意。

  近來心思總是難以平順,就是當日再長門宮熬著數日子,也未曾如此,因是當時不過兩條路可走,生或者死,而如今,我的前路似乎更加未知而迷茫。

  江欲晚身邊人對我的排斥顯而易見,秦染今日的一番話也足以證明一件事,江欲晚必是要和世子共乘一舟,那無雙郡主的婚事也只是遲早。

  我本不願參與這複雜當中,對於無勢無力,且身份卑賤的我來說,絕對百害而無一利。可江欲晚不欲放我走,我又只能繼續這麼熬著,甚至比在長門宮還要讓我痛苦,眼看事情的發展已經大大超出我的預計,有些讓人不寒而慄。

  嘆息聲逸出口,乍然聽見一道聲音插了進來:“原來你沒睡。”

  許是我神遊的太過認真,再加之側間與正房只有一道簾子相隔,我並沒有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待我抬眼一看,江欲晚倚在月亮門邊,一雙俊眸神采飛揚,玉顏生輝,映在燭光下,有種瀲灩光澤。

  “時候不早了,將軍應該早點休息。”我坐起身,放下書本,想知道他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何事。

  “我只想來看看你。”江欲晚開口,踱步往我床邊走,他站在我面前,垂頭看著我銜笑,俊臉微紅,應是喝的確實有些多。

  “來看看我的重沄。”他伸手,食指掃過我眉間,順著眉毛的形狀淺瞄。

  我厭惡,側身閃躲,他不依,有跟了過來,我只好伸手去推,手腕被他逮了個正著,他順勢,推我往後倒去。濃重的酒味撲鼻而來,他壓在我身上,重的要命。

  “躲我?你可會躲得過去?”手腕被他擒住,力道不大,卻足以讓我不得動彈。

  我惱怒,蹙眉直視面前的江欲晚:“江欲晚,你別欺人太甚。”

  “你可放心,我沒喝多。”他輕笑,微微眯著眼,唇角掠過我臉頰,帶著絲絲涼意。

  “別逼我恨你。”我一字一句道,他卻不以為然。把頭埋進我頸間,硬挺的鼻尖輕碰我頸項,薄唇劃過我耳垂,然後順著一路往下。

  “你要恨便恨吧,恨著跟我同床共枕,恨著跟我一生一世,恨著給我生兒育女,倒也不錯。”

  我並非未出閣的女兒家,對於他接下來的所做,自然再清楚不過。即便不能大聲叫喊,可我仍舊奮力掙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角力,懸殊太大,儘管我耗盡全力推搡,卻絲毫未能動他半分,他如一塊磐石,穩穩盤踞在我身體之上,紋絲不動。

  “蕭重沄,我也要讓你嘗嘗這恨人的滋味,你日後有多恨我,便知我當初有多恨你。你毀了我,你父親毀了江家,我如今問你討回,天經地義。”

  江欲晚失之平時裡穩如泰山的姿態,雙目赤紅,言語中透著一股狠勁兒,他只是稍稍抬身,一隻手把我雙手舉過頭頂,牢牢束住,一雙冰冷冷的眼眸,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你看著我,看清楚這張臉,這才是你的天,你未來日日夜夜都要面對的人,蕭重沄,你欠我的,且都還來。”

  換音剛落,他猛地鬆手,身子覆了上來,薄唇準確無誤的落在我唇畔,一雙手遊走在我腰間和領口,粗糙的大手,劃過皮膚,刺痛而用力。只是極快的功夫,衣領便被解開大敞,皮膚裸/露在外,能感到微有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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