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3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8
九十

  睜眼一夜,卻不疲不倦,心中已有打算,便堅定不已,許是只有如此,我方才能走的頭不回,心意圓滿,一了百了。

  度日晃晃,不覺得沉悶,只感到彷彿時間也凝滯,找不到它流走的方向,似乎就這麼過到天荒地老,過到人生盡頭,也不孤寂。

  時辰尚早時,方愈方才把早飯端進房間,曹潛便匆匆進了門,他蹙眉看我,滿眼怒氣,是我平時從未見過的神色。

  “何事惹竟然你這般動氣?”我伸手示意:“既然來了,清粥小菜,一便用吧,沉香,方愈,一起吃。”

  曹潛心有燥急,氣息微亂,他站在門口,只顧著心煩意亂,卻始終沒有坐□。方愈抬眼瞥他,隨後垂頭,細擺碗筷,仿若與他無關。

  “要不,我們先退下,等您與副將談完,我們再來伺候?”方愈彎身問我。

  我擺手:“都坐下吧,自己人,不用避嫌。”

  “副將,您請坐。”沉香推了推曹潛胳膊,曹潛步步遲疑,又是想了半晌,方才坐在我對面。

  我銜笑,看他模樣,心裡已有了分寸。這其實是個死局,倘若江欲晚對我無情,死局最終的解便是物盡其用,循環往復。可若是江欲晚與我有情,只道是這一步走盡,只徒得情意皆赴之東流,覆水難收。

  “曹潛,你知道嗎?亂世裡,最貧賤的是什麼?最珍貴的亦是什麼?”我問他,嘴角帶笑。

  “最珍貴的自然是人之性命,最貧賤的便是……”他認真想了想,抬頭看我,沉聲道:“最貧賤的便是誓言。”

  我輕聲笑,夾了一些小菜,放在他碗裡:“亂世裡最珍貴的是信念,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最貧賤的便是情意,因著百無一用。”

  我頓頓,又道:“若是由你來說無雙郡主的事,你便於我直說就好,我不忌諱,也不反感,我只以事論事。”

  曹潛見我這麼說,急道:“小姐,她若來,您當如何自處?這不是為難你嗎?”

  我凝眼,嘴角始終染笑,仿若他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她若不來,將軍如何成事?將軍若是大業未成,任憑我再可從容圓滑自處,也是白費。

  自古,夫尊則婦貴,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朝代更迭盛極則敗,自古心懷天下成就大勢,你道是到底哪一點容人做擇?天要亡誰,天要成誰,都不是你我能更改的,難不成,你要我逆天而行?”

  “可這本不是將軍本人的意思,那秦染自作聰明,以為自己足智多謀,就這麼欣然放下陵安城,放下岳陽關,擅自前來舞涓,又是獻計又是領功,忙的不亦樂乎。這還不算,他還鼓動那無雙郡主跟著隨後就到,如此一來,豈不亂上添亂?

  她一介郡主,本就該守在陵安城,為父弔唁,為將軍求福,來前線能作何?難不成是帶兵打仗,或是像小姐這般,吃苦耐勞,做個隨軍醫官?”曹潛氣不服,有些暴躁。

  我點頭,瞥一眼身側,淡聲道:“北越王方才崩世,不知世子殿下何時可登大位?若是他已登位,那無雙郡主的事,新王必會料理,不勞我們操心。”

  曹潛切聲:“哪有那般如意,怕是二公子也不會讓所有人安心吧。”

  “確是如此,雖說機遇就在眼前,可若是自己後方失火,怕是爭之大忌。再加之袁鵬浩那一隊人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我話音剛落,曹潛怒道:“可恨的是,將軍竟是派我前去迎駕,小姐,您說這……”

  “人到哪了?”

  曹潛頓了頓,哀然一嘆:“應是已過了陵江,現下……”

  我拂袖,止他下文,隨口道:“罷了,隨他去吧。”

  “小姐……”

  我輕嘆,緩緩搖頭,再撩眼瞧他,表情無波無瀾,一字一句道:“曹潛莫要多說,這營裡雖然女子極少,可也是隔牆有耳,人多嘴雜。

  既然這是將軍本人的意見,我們必是無條件接受,並竭盡所能幫他達成目的。更何況,無雙郡主早在月前就下嫁給將軍了,已是天下皆知。

  而我與她同簷相處,只是時候早晚罷了,終有一日,也是要面對面的,這一過,就是一生那麼久,直到死為止。於此,你也不要說太多任性的話,免得無意之間再添些麻煩,我就更難自處了。”

  再看一眼桌邊三人,都是面色微變,氣氛凝重,沒人聲響。

  我拾筷,輕聲道:“吃飯吧。”

  人人都是心裡滋味幾何,這一頓飯吃的極快,卻又是吃的極其彆扭,曹潛只是喝了口粥,便先行告退。

  沉香抬眼看我,滿眼委屈神色,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我也知道,她知曉我剛剛那一番話,無懈可擊,任是誰人來勸,只要那一番話,足以讓旁人閉嘴。

  原是所料不假,秦染一出,便不再有太平日子可過,我雖心知他處處與我為敵,明則恭

  順坦然,實則暗下不少套子願我鑽,說是他一番忠心誠意,倒也言過其實,許是本就將士同心,皆是雄心壯志之人,籌劃至此,行進如此,又豈會讓旁人橫加干阻?

  “若是沒有那秦染從中作怪,便不會如此境地,現下連曹潛都看不過去,怕是那人太過有恃無恐了。”

  我轉眼,笑看沉香埋怨:“你錯了沉香,若是江欲晚無心如此,秦染又怎敢自作主張?”

  我展目,望著門外一地天光粲華,亮的刺人眼目,白花花一片,見之覺暖,可現下卻只感到冷寒一片:“秦染猜人,不知如何,可他猜江欲晚,未必比我差,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沉香快步走到我身前,扶我肩膀,面色潮紅,淚花濯濯:“我只是不甘啊,我們能從長門宮裡活著出來,普天之下,歷史之中,能有幾人得此幸運?可為何我們這一路,走的這麼坎坷?求得卑微渺小,也從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可到最後,已然快要被那些人逼瘋了。”

  沉香仰面,兩行清淚滑過臉頰,她不停聳我肩膀,是從未有過的激動:“小姐,我們還有路可走嗎?現下是無雙,未來呢?未來還會如何犧牲你成全他?”

  我淺笑,伸手拂掉她眼角的淚,嘆道:“沉香啊,這也不過只是開始而已。”

  再抬眼,不知迷茫了視線的,是荒蕪的心境,還是滿眶的淚水,我喃喃道:“就算江欲晚不忍,秦染也絕對會說服他,若是只有無雙這一事,倒也難不倒我。

  你可知曉,從前到現在,我與他之間,橫在其中的東西太多,太重,到最後,皆被他人架在高不勝寒之處,進退便再不由我和他自己了。願與不願,合還是散,只得交給老天做擇吧。”

  沉香啜啜而泣,哭聲婉轉,哀寂,點在我心裡,一聲一個痛。我低頭,淡聲:“沉香別哭,我們失去一些,必會得到另外一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姐……”

  “快了,沉香信我,那一日就快到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8
九十一

  晌午時候,我不願小睡,手裡捏的還是那本翻爛了的手記,我已是無心再看,只是目光定在某一行字,便心神渙散,只想著自己心裡的事。沉香低頭縫衣,也不多話,沉默在房間裡似乎縈繞的輕煙,可見,卻不可聞。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沉香放下東西起身去看,方才出去,又轉身進門,紅這一雙眼道:“小姐,是將軍。”

  我點頭,坐在原處,等人進門。

  江欲晚進門,依舊是那套牙白暗花的便服,玉容漆目,一望不見底,潤而雪亮,只一眼,便讓探入他眼眸之中的另一雙眼,頓感奪彩驚豔之感。

  他看我,目中有笑意:“重沄,我有事與你相商。”

  我淡淡笑過:“若是無雙之事,不必與我商談,你們也道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不管什麼因由,她想來,你願,我便願。”

  “重沄,莫非你在生我的氣?”黑眸如子夜,深廣無垠,對上我的眼,泛過泠光。

  “非也。”我輕聲道:“先恭喜將軍了,無雙能親自前來,怕是二公子照著你之前的料定,應是已經反了。所以郡主能來,非但不是件壞事,反而是件好事,只不過,將軍今日前來,怕是不只想問我這件事吧。”

  我撩眼看江欲晚,輕扯嘴角:“你可但說無妨,我本就心有所猜。”

  他走至我面前,立在光入之處,我面對他,坐在背光之面,兩兩相視,倒是他似乎突然心虛,先扭過頭去,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吞了回去。

  “得報,中玉關遭襲,那些人已經迫不及待了。”

  “嗯。”

  “探子回稟,中山王李漁現下正是焦頭爛額之際,最好下手。”

  “嗯。”

  “秦染安排的信已經成功送進李漁的宮中去了,靜觀後變。”

  “嗯。”

  “如今一切順利,只希望李哲肯信,李漁肯放,那便成事。”

  “嗯。”

  “重沄……”我聞言抬眸看他,他欲言,卻又止,似乎久不能下定決心,斟酌了半晌,到底沒有說出口,只是沉默了半晌,有些僵硬的道:“我陪你用午飯,今日做了你喜歡的清炒藕,多吃一些。”

  “好……”我輕聲,本也想就這麼簡而言之的把他口中的話替他說出,可終究還是猶豫了。

  我到底還是藏了一份私心,所求微薄,就算最終兩情不得相悅,結局不得善終,我卻奢望著調頭轉身之後,不要我心裡裹著一柄刀,含著一塊冰,死不能甘。

  那句話就讓別人替你說出,好過你親口告知我,只當留下些許余暖吧,這碎了一地的情感,不該一再的被傷害。

  他轉身之際,我方才放下手中書冊,竟不想手抖的厲害,一手心的汗。

  席間他吃的心不在焉,我亦心神恍惚,這一切被他算得精準非凡,許是無雙到了舞涓之後,也就是李漁做出抉擇之時,那麼,到那時候,也就是我出之時。

  江欲晚,其實你不說,我亦知道你心裡所想,只是那份隱約不願吐之於口的顧忌,讓我還有些許溫暖在心。

  李哲,我從未曾想到,你我還有一日,會再次面面相對。

  心裡的嘆息幽如鬼魅輕吟,一直延續縈繞不斷,心沉了沉,便徹底掩過,不願再示人,連自己也不願再看。

  逼

  江欲晚最終還是沒有將那件事說出口,我亦不願再提,唯恐沉香知曉之後,又要哭哭啼啼。等到差開方愈,我得了空,讓沉香拖住他身,才單獨找了曹潛。

  “無雙郡主既是過了陵江,我從前看過地圖,是否走了江廊這一路?”

  曹潛點頭:“小姐說的正是,只因著袁鵬浩還在郾城附近留有餘兵殘勢,為了保險起見,秦染安排了一路人馬護著,寧可繞路而行,務必要將郡主安然送往舞涓。”

  “你何時啟程迎她?”

  “明日天一亮便走。”

  我想了想,反問:“這事情是否只有你們幾人知曉?”

  曹潛不解,道:“明日即刻啟程,我帶的那一路的幾個屬下應該也知曉的,小姐,您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正色:“曹潛,你可否信過我?”

  “曹潛自然是信得小姐。”

  我點頭,輕嘆:“信我就好,雖然這事我並不敢確定,可你這一路,怕是要有艱險,若是無雙出了閃失,江欲晚的計謀就要生變,你也會被牽連其中,想來世子那一面也不會安寧,你可知輕重?”

  曹潛猛地點頭,雖不知我所說意思,卻也放了心思認真思考。

  “那我便與你出一計策,一來,你可順利完成任務,也算是立了大功,二來,也許我一個安心,你可願意?”

  曹潛只思忖片刻,答我:“曹潛願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8
九十二

  我抬手,手中捏著一張字條,交與曹潛:“記得,一定要迎到無雙公主之後再按照字條上的囑託行事,我等你順利帶著人回到舞涓。”

  曹潛接過紙條,點頭:“小姐放心,曹潛一定不負重託。”

  我笑笑:“切記,這件事,只有你與我兩人可知,莫要讓第三人知曉。”

  “是。”

  我並不敢保證這一招是否會試驗出方愈所從,如是我身側的沉香早已讓他有了防備,於是我又安排了小唐,方愈並不知道小唐是何人,也不知他與我有過交集,由他代沉香暗中監視方愈,更合乎情理。

  曹潛一走,我便回到自己院落,方才踏進門口,便見有人已經等在院內,許是不方便進房間,只是站在院中,神態自若,淡定而自得。

  “秦先生,你找我有事?”

  秦染傾身拜我:“屬下今日是奉了將軍之托前來,與小姐討個人情來的。”

  我冷曬,轉眸:“討?如何個討法?”

  秦染微有躬身,姿態卑低,但聽他語氣,卻始終沒有半分求意,而是自然而然,簡而言之。

  “不知您可否知曉,無雙郡主已在來舞涓路上,因是之前,屬下安排好陵安城的一切事宜,郡主前來,卻是正合將軍之意,這麼多年來,將軍等的就是這一日,能收回兵符。”

  我抬眼看他:“我知曉。”

  “這只是將軍成就大業的第一步,有了北越的天地兩面兵符在手,那中山王李漁在如此四面楚歌之時,便沒有多餘可選,將軍成敗,在此一求。”

  我撩笑,睨他:“秦先生如何知曉,李哲一定會聽我的遊說?送我去,若是事敗了,可想到我是否能安然回還?難道秦先生原本是打算好了,預備讓我有去無回?”

  秦染聞言帶笑:“小姐嚴重了,以小姐本人的超人智慧,豈能擺平不了一個亡國的皇帝?您能否成事,將軍自是不會看錯人的。”

  “那你又怎知我不會出賣江欲晚?”

  “將軍對小姐您又再生之恩,且不說帝都裡的救您與水火,再說徐莊縣捨命相救,奮不顧身,說來也是小姐您欠了將軍兩命有餘。

  退一步說,李哲曾誅殺趙蕭兩家,又將您下了錯獄,這麼幾年熬下來,可真是不易。於此,您難道不恨這皇帝,反倒要恨恩人?蕭小姐不是這種不知好歹,忘恩負義之人,將軍這麼想著,屬下也是這麼想。”

  我笑出聲來:“秦先生果然妙語連珠,倒是架得我也不得不照著你出的這條路走下去,就算捨身成仁,也不過是報恩,理所應當,也好落得被你們傳誦成一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良心之人,生死都是可泣可歌,我算賺到了,不是嗎?”

  秦染知我話中意思,忙轉道:“小姐也莫要想的太過悲觀,中山之地,本就有我們自己的人,若是事不能成,也能保證小姐全身而退。”

  我漸慢斂笑,只顧專心致志的看著秦染那張波瀾不驚,卻自信滿滿的臉,他抬頭看我,不慌,不亂,而是恭謹斂目,輕聲道:“恕屬下言過,且不說這一世,您與將軍之間糾葛,但說上一輩之間,倒也是蕭家虧欠江家許多。

  蕭公的欺騙,出賣,見死不救,小姐的毀婚,棄約,確是徹底傷透了將軍的心,將軍本是唸著曾與小姐之間的感情,可無奈深仇血海,也不是可輕易化解得了的,秦染也是為了小姐好,從前極力阻止您與將軍之事,現下想想,卻也是為了彼此少些折磨,難道不是嗎?”

  “你道是現下是我還恩之時了?”

  “秦染也是知曉,將軍不好隨意開口,那便由秦染待其開口,為了將軍的大業,秦染鞠躬盡瘁死不足惜。”

  “好個鞠躬盡瘁,死不足惜……許是江欲晚會非常感激你這個甚讀他心術之人吧,真好。”

  我抬頭,目光挪向天光透過藤架落下的斑駁之上,淡聲道:“我何須全身而退,要做,就做小卒過河,不再回還。”

  秦染頓了頓,梗了半晌,似乎還有些不放心,又試探道:“秦染這裡代將軍謝過小姐,最後只求小姐可與將軍表明心意,多多勸說將軍才是。”

  我苦笑搖頭:“秦染啊,你何須逼我如此?”我走進他身側,抬眸看他:“我只送你一句話,凡事切莫做絕,但凡何時,必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以備不時之需。”

  秦染倒也鎮定,朝我再拜,不露痕跡,微微退後,堅定道:“對於秦染而言,將軍的大業就是一切,甚於生命,秦染無需後路,正所謂無路可走,方才竭盡全力,抵死一戰。既然小姐已然答應,秦染自是感激不盡,若是小姐沒有其他事,屬下先行告退了。”

  秦染退至大門邊,調頭,愣住,我抬頭,也是一怔。

  門口站了兩人,不知聽了多久,正是沉香與方愈,沉香站在原處,雙頰染紅,目瞪而氣急。秦染面色極快恢復如常,微微頷首,欲從沉香身側擦肩而過。

  沉香憤然轉身,剛要開口,我輕聲道:“沉香到我房間裡來,我有說要對你說。”

  “小姐……”

  我轉身,走向裡間,冷聲道:“跟我進來。”

  “您……”沉香絕望的看著我,聲音帶顫:“小姐,您是否真的決定了?真的要去遊說皇上?”

  “沉香,我一定得去,不管秦染那一番話,到底是不是江欲晚的意思,我都必須去。”

  “我去問將軍,他不是對您情真意切,對您不離不棄嗎?這算什麼?攤手將您推到最前邊,可曾想過您所處的立場?那秦染又憑什麼說你虧欠他們二條人命,我不能看著您剛從火坑中逃出,轉眼間,又要奔赴另一個火坑之中,這不公平。”沉香轉身要走。

  “沉香,我對江欲晚是有虧欠的。”

  沉香站住腳,不曾回頭,我看向她,只看到她微聳的肩膀,極度隱忍。

  “容我自己做選擇吧,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世間從沒有公平所言,誰讓我姓蕭,他姓江,誰讓我父兄將事做絕,逼他落難,誰讓我再次落在他手中,世事無常。”

  我起身,走至沉香身側,扳過她身體,看著她赤紅雙眼,第一次,將她擁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求仁得仁,你該懂得的。”

  沉香身子僵硬的很,似乎彆扭著一股勁兒,過了半晌,方才軟□來,緊緊擁著我,哽咽道:“小姐,沉香今日起誓,天涯海角,都願跟著您。”

  “沉香,我知道,你對我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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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這事情不必前思後想,本該我想的,我早已想得清楚,晚飯用過,沉香收拾好碗筷,只看著我道:“小姐,東西沉香一早都收拾好了,若是您要走,沉香哪裡都會跟著。”

  我淺笑:“我答應過你,不會丟下你的。”沉香含淚,點點頭,逕自出去了。

  我曾猜想,秦染走這一遭,未必就是真的得了江欲晚的允,不得不說,人一旦聰慧,又得器重信任,便極容易生出自作主張的毛病來。以我對江欲晚的瞭解看來,這話,若是他的主意,不管萬難,也終會出自於他親口,既然幾日前他未能出口,那便是表面他還在猶豫之中,並未能做擇,便也犯不著讓人帶話。

  只是秦染並不知我所瞭解,以為從中作梗,添油加醋,我便會心生暗恨離情,只要一激,必然失去平日穩重,衝動著做些決定,可終是未免太過小看我。

  即便我最願兩兩相清,也絕不會由著自己性命亂來,只為著那些微不足道的,所謂的,禮義廉恥。其實他不知道的是,我有心成全江欲晚,他那一番戲碼,不過多此一舉,已是多餘了。

  沐浴過後,我更了新衣,方愈為我束髮,只管輕聲問我:“您真的願答應秦染所說?”

  我淡聲答他:“是。”

  “您真不多再斟酌斟酌?”

  我不答反問:“最近還算空閒,你可有跟著周大夫一起學如何煉製藥丸?”

  方愈點頭:“有,今日一下午都在先生那裡學著,如今掌握的差不多了,先生也煉製了不少,下次您跟去瞧一眼?”

  “那就好。”

  “可是您真的願被將軍左右利用嗎?先是一個無雙,再有還要去做說客,還不知前路到底多少險難,怎可貿然前去?”

  我從鏡中看見身後的方愈,愁色染面,問他:“若有一日,我想離開,你可幫我嗎?”

  方愈一怔,隨即沉聲道:“會。”那乾淨俊秀面容,怎麼看都與我沒有半點相似,我笑道:“方愈,未曾想到,你我竟是親人,這世間,我的親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了。”

  他猛地抬眸看向銅鏡,見我帶笑,反倒容色微緊,鈍鈍答:“方愈知曉。”

  “親人啊,亂世裡,只願作伴,切莫成仇。方愈,我時常想起你說的那個望雲山,夢裡醒時,總會不斷幻想,漫山遍野的山花爛漫,美極……”

  “若是可以,方愈一定會成全您,您可信我……”

  我噙笑,並未再答他話。

  小唐那裡已經得到我要的答案,若是曹潛返回帶給我消息,我便知曉,方愈到底是誰的人。可不管他是誰人,也終究是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罷了。情愛不可信,連親情也不可信,到底是這世道的錯,還是人的錯?

  江欲晚最近並不經常過來,聽說已經派出的前方部隊曾與張徐二人有過短暫交鋒,雖贏卻也未曾佔到太大的便宜,只不過探了個虛實而已。

  眼看快要就寢之時,江欲晚傳人來喚,我去的時候,院中清靜,他身側無人,正一人偏倚在椅中,喝酒望月。白衫逐風,衣袂翩然,月下映影,落落而清寒,如何看都會生出,煢煢孑立,幾欲凝入淺輝,攪入清風,飛天而去的錯覺來。

  “月色如斯之美,便來了興致,想與你一起賞月。”江欲晚未曾回頭看我,只獨揚袖舉杯,淺啜一口,輕聲道:“我總是想起你陪我同賞陵江月夜的那一晚,確是讓人記憶猶新。可同是一輪明月,為何這舞涓之地的月色如何都不如北越的月,總覺得少了什麼,不夠圓滿。”

  “賞月也要在稱心如意之時,情緒方好。將軍心中有憾,便是見滿月也覺有缺。”我淡聲,踱步他身側,撩擺坐下。

  江欲晚輕笑,冷月之下的他,已是微醺迷醉,那雙洞察世間萬物的眼眸此刻也有沉溺之色,他仰著頭,凝望天際一輪清輝遠月,陶醉不已:“終究都瞞不過你,可我也要你知道,我不會走出那一步。”

  話音剛落,他扭頭,望向身側的我,粲然淺笑,華色炫豔,美不勝收:“如何才好,我總是記得那晚你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江山與我,你只能擇二選一。”他舉杯,一口飲盡,淡若酒香,從他身上漸慢散發,我側目睨他,卻是見到與平日裡最不相似的江欲晚。

  “秦染那人說的都不錯,那麼多人勸我定奪,可我始終還是下不得那般狠心。”

  江欲晚慢慢凝了笑容,那張俊顏只徒一片冰冷,他深深看我,那眼中瞳仁似乎漩渦般企圖將入眼的一切,都旋進其中,全部帶走:“我江欲晚還不至於淪落到讓天下人笑我,以自己女人換取江山社稷,秦染那一念想,可死的徹底了。”

  我凝眸,探目遠望,輕聲道:“換了我是秦染的位置,這主意,我亦會出。”我淺笑,斟了一杯酒,自飲起來:“正所謂兵不厭詐,取之有道,不得不承認,除了我還有誰更合適呢?”

  “重沄……”

  我轉眸望他:“你這成大業的路上,他是賢臣,而我是障石。”

  他笑,意味嘲諷:“徐莊縣的捨命相救,日後的傾心告白,從前你便不信,如今此事一出,你自是會覺得,我從始至終全盤謀算,無非只為著有朝一日,可讓你為我出生入死,心甘情願,就似現下之策,可是如此?”

  酒入口,綿軟而灼,順著胸口緩緩流下,直到胃裡,方才覺得烈。

  “生逢亂世,逐鹿天下,前塵後世,愛恨嗔痴,清者難清,濁者終濁,你不覺得,太聰明的人往往過的都不快樂嗎?”

  他看我,我望月,一字一句道:“有情的,暗恨別生,無情的,分明報應,痴情的,兩手空空,絕情的,恩緣散盡。你與我之間,隔著山,差著水,有血海深仇,曾毀約欺騙,到底要多大的勇氣,多深的刻骨銘心,才能讓你我矇住自己眼睛,假裝看不見,記不起?”

  我扭頭,看他俊顏如薄冰輕覆,只是銜笑如常:“我不拿江山比我,因著自知分寸,我亦不拿執念比情,因著自知輕重。聽說中山之地的王宮裡有一座伽藍殿,傳聞中山王李漁平日裡心清念靜,遍讀佛經佛法,遂修了這座宮殿,漆彩描秀,靜默肅然,最是修養的好去處,我正想去看看。”

  江欲晚垂眼,袖揚婆娑,他擒住我手腕,沉聲道:“你若喜,便待我到功成名就之時,為你造一座,至於中山之地的伽藍殿,不值一看,作罷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9
九十四

  我莞爾,再一杯仰盡,胸口之間,儘是墜墜沉落,罷了,罷了,多說無益。

  隔日醒時,天色還早,沉香還在睡,我沒了睡意,便想起身到院子裡走走。剛走至外面,只聞遠處略有吵雜聲響,我提身走出院子,直奔聲響那一處去尋。遠遠便見一隊人牽馬而行,其中有輛馬車,打頭的,自是多日不見的曹潛,我心一喜,連忙走上前。

  秦染見我,躬身一拜,江欲晚見到我也是一怔:“重沄起得甚早。”

  我點頭,站在他身側:“你不叫我,反倒顯得我沒有分寸。”

  許是江欲晚也知我與無雙再見便是尷尬,心中各有滋味雜陳,卻只得生吞入腹,不可做聲。難道這是為我著想,思及此,我不禁無謂一笑。

  “將軍,曹潛已將無雙郡主接回,將軍放心。”x

  江欲晚點點頭,面上俊雅如浴春風,緩緩踱步,走向隊伍中的那輛馬車。

  “小姐……”曹潛輕喚我。

  我揚袖:“你且待會兒再說。”

  晨光熹微之間,光輝還淺,男子一身素白薄衫,如玉俊極,輕輕抬手,指尖只輕輕扦住簾子遍角,一撩,馬車中的人頓時可見。

  曾記起當初人面桃花,粉衣如雲,只當是桃之仙子,美妙絕倫。如今,無雙一身淨白緞袍,本是孝服打扮,手中抱了一隻錦盒。可人比花嬌,若是嬌花帶露,便是另一番姿態。

  江欲晚背對我,並看不清他表情,只見他向無雙伸出手,我便倍覺諷刺,他伸出的那隻手,到底是伸向了一個女人的一生,還是伸向了女子捨命也要保全給他送來的那隻錦盒?

  無雙噙淚,伸手覆上江欲晚的手,從車中走下,男子俊美,女子嬌柔,目目相對之間,也會讓我生出那般情境,曾經我的,而後的我,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有過這般美不勝收的一幕,可千帆過盡之後,這一幕幕,又何其諷刺,何其恥辱。

  身邊曹潛哼聲調頭,不願再多看一眼,我凝眸,見無雙方才一下車,只消看了江欲晚幾眼,便雙腿一軟,跪在他面前,雙手捧起那錦盒,舉過頭頂,泣道:“額附不在,父王崩世,二哥謀逆,世子兄長勢弱不可敵判,此為多事之秋,無雙一介女子,並無才謀智略解圍安邦,可為了不負北越百餘年基業,寧可捨棄性命,拖著一口氣,也要見到額附您,將北越全全交與您,請務必要救北越於水火之中。”

  江欲晚始終沒有動,他微微頷首看跪在他面前的女子,側臉安然,無波無瀾。

  “額附……”無雙哀泣,放下錦盒,如玉雙手,扯住江欲晚素白衣袂。

  這一句喚出口,似繡針,穿過我心頭軟肉,細密刺痛。我斂目,垂眸,嘴角還有笑。

  江欲晚會不會太低估了女子的縝密心思,那一句額附,聲聲如泣血,看似孤苦無依,實則卻將江欲晚的身份,徹底與王字分開。身為額附,為北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是理所應當,可若是他日額附越分稱王,便成天下人都可鄙棄的謀逆。

  江欲晚之人,善算,亦求完美,他奪江山,必先得北越,又怎可讓自己身陷這般囹圄之中,他應是含著笑意,伸過乾淨雙手,將北越納為己有。

  原是千人在場,可卻寂靜無聲,人人皆看著兩人姿態,心中無不是各做猜想。時間仿若靜止,她跪在地,仰頭垂淚,他立於前,俯頭凝眸,半晌,江欲晚微微傾身拉起無雙,聲音雖淺,卻可聽得清清楚楚:“郡主莫怕,江某身為北越將軍,救國於水火,自是竭盡所能。”

  “將軍……”秦染上前,撩擺而跪:“屬下有話要說。”

  我轉眼,聽身邊曹潛惱道:“又是這個秦染,事事都不落下,似乎少了他,月不升日不落一樣,著實讓人討厭。”

  “這人的確精明,最是懂得見縫插針,他不喜給自己留條後路,也要逼得旁人如此。”

  曹潛貼近我,輕聲道:“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

  “逼婚。”我輕吐,曹潛怔,隨而聽見前方秦染跪於地,擲地有聲道:“郡主千里尋將軍而來,誠意可鑑,情意可鑑,先王雖崩世,可生前卻也將郡主下嫁給將軍,如此多事之秋,郡主孤苦無依,北越正處風雨飄搖之際,將軍應破出世俗所限,盡快迎娶郡主為妻,也好名正言順,為國效力。這是大勢所趨,亦是全軍將領士兵之心意,將軍三思。”

  秦染話音剛落,院中便有人應聲道:“將軍三思,將軍三思。”

  “這人……”曹潛怒極,我未防及,他便提身衝了出去,亦跪在江欲晚跟前,大聲道:“先王崩世不久,按風俗,子女應服孝期三年,若是不足年月便行婚殤嫁娶,實則不孝,天理不容,也請將軍三思而後行。”

  秦染抬目,目光一掃,似乎掠過我的臉:“世俗如此,也要看光景,屬下認為,此時不比當初,世俗若是不比現狀,那麼遵從世俗所限,已成無稽之談,何須顧忌?”

  曹潛亦是不服:“秦先生若是連世俗都企圖破個精光,不知禮義廉恥的顧忌還剩下多少?難道是寧願讓將軍陷天下人幽幽之口,落得個不尊不孝的罵名不成?”

  秦染輕笑:“國之有難,罵名豈能與國破相提並論?若是先王天上有知,是取尊孝而棄國,還是取安國而棄虛名?倒是秦某眼界太低,還是曹副將意氣用事,不知變通?”

  “你……”曹潛怒瞪秦染,後者則一臉雲淡風輕。

  曹潛哪裡是秦染對手,秦染自是仗著滿腔出人頭地的熱血,不但逢合了江欲晚需要的才智和忠誠,更是滿足他對於索取所需有個最合理的辨言。

  “兩位莫爭,大婚之事,須斟酌再三,日後再論。”

  無雙抬眸,一雙淚眼輕轉,再望良人之際,儼然有失望之色。

  江欲晚帶人先行,無雙跟在其後,我看了看曹潛,沒有繼續跟行,而是留在他身側,有話要問。

  兩人不約而同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秦染先行,走至我身邊笑言:“小姐果然厲害,光是看曹副將這般出頭,為您出生入死,也是可能啊。”

  我與他擦肩,輕吐:“我早就知先生嘴口厲害,可厲害不代表佔理,秦先生小心私心太重,反失了人心。”

  待人走淨,我問曹潛:“可是照著我字條上吩咐的去做?看你多耽擱了幾日,應是我那一招奏效了。”

  曹潛點頭:“正如小姐所料,迎到無雙郡主之後,我帶的一隊人其中馬夾了輛空馬車,行至池水之地之後,我按著字條所囑帶兵一路繼續前行,另一路人則帶著無雙郡主調頭折回,返至池水郊五里地轉至另一條小路繼續前行。

  而剛過池水,確是碰見攔阻的一隊兵馬。我根據小姐意思,拖延交鋒半日多,而從小路行進的一隊人也剛好可趕至我們前方,於此,殲滅敵方之後,我帶的這一隊人便墊後,斷了後面的危險之勢。直到快入舞涓之地之前,方才回合。”

  我點頭,抬眼看曹潛:“可曾知曉,攔阻的人是誰?”

  “這一點頗為可疑,我當時擒得一人,卻是北越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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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一顆懸心落地,我輕嘆:“罷了,這件事,江欲晚若是問起,你可交待全部,除了擒活口這一段,切莫交待。”

  曹潛似有不懂:“小姐可有顧慮?”

  “我只是想知道,你父親在陵安城的狀況如何了?可否防得住那二公子?”

  “我之前聽孔裔與將軍說起,二公子離城時帶走足有七萬人之多,手下大將也有兩人。當初圍禁宮城,父親帶兵破之,似乎這折損了他兩成之多,可恨的是竟然讓他給跑了。”

  我思忖:“逃走,恐怕不然,他應是不會走的太遠,不過是暗中等待機遇罷了,讓你父親守牢陵安城,切莫失了。”

  我轉身欲走,曹潛追上,撓了撓頭:“這次多虧小姐臨走時候交待我那些,不然,池水一戰,我也不能保證郡主的安危,若是有了閃失,丟了兵符,我可沒臉見將軍了。”

  我撩袖,擺擺手:“無妨,我自是會為你著想,你勞碌奔波,先回去休息吧。”

  果真如我所料,小唐曾言,方愈出現在曹潛營地幾次,也尋得一些人攀談,我便甚覺可疑,想探方愈的底,亦擔心曹潛因他背後一手,中了圈套,只得出此計策,一來試探,二來防備。

  可我更想知曉,方愈一直埋伏在我身側,又究竟是為了什麼,那時初見,便覺知我甚多的二公子非池中物,他想要我幫他打成什麼目的?

  回去院落時候,沉香等了我許久,早飯擺在桌上,方愈靜候。

  “聽說郡主歸來,您是前去迎接了嗎?”

  我點頭:“方愈,你可會梳帝都的騰雲髻?”方愈詫異,挪眼看我:“您要梳?”

  “我需要有人幫我梳,你手最巧,想來應該會。回頭去喚秦先生來,我有東西要他備齊。”

  “您……難道真要前去遊說李哲?”方愈這麼一說,沉香停住手裡事務,聽我下文。

  我淡笑:“你道是大勢所趨,我除了這一條路,可還有其他的路好走?”頓了頓,微有傾身與他道:“方愈,可否願意幫我些忙?”

  方愈點頭道:“您讓方愈幫您什麼?”

  “幫我探些許消息。”

  方愈蹙眉,忙問:“探聽消息?您是說……”

  “我若日後前去中山之地,只是希望你從中聯絡,為我打聽江欲晚這裡的一切動向,我只有掌握這一切,又有人裡外接應,方才能走脫。”

  方愈大驚:“您是要離開?”

  我笑:“他待我如此,我又為何要留?”凝眸,輕轉,我定定看著方愈,淺聲:“方愈,你我是親人,我終是信你不疑的。”

  方愈不住點頭,像是強迫自己接受一般,喃喃道:“是的,我們是親人,你信我不疑。”驚醒之間,他抬目望我:“我會安排這一切,只要是一有機會,我自當幫您脫離苦海。”

  “謝謝你,方愈。”

  這世間能有多少真心誠意?在我這顆支離破碎的心裡,滿目瘡痍的眼裡,可還有所謂的完整而言?

  天下之間,仿若比起長門宮更要讓人心力交瘁,從前恩仇愛恨,是毒打,是貓刑,是欺辱,肉/體遭禍,卻不至於讓人心死如灰。如今人人待我恭謹有加,卻也只是陰謀混雜,別恨暗生,藏在心裡,藏在眼裡,不容我發覺,欲在蒙我在鼓裡,再給我最致命的一擊。

  “小姐,您若前去中山之地,沉香也要陪您一起去,緊要關頭,也好有人商量,相互幫襯著。”

  我搖頭,看著方愈遠離不見的身影,含糊道:“我不要你與我一同貿然試險,你好生跟著方愈準備,待他日我能逃脫,我們便遠走高飛,永不再回來。”

  三日後,中山與北越來了兩份急報,中山之地李漁肯派使者前來舞涓議談,而北越之地二公子陵安作亂,袁鵬浩越郾城,過惠州,逼近岳陽關,曹恚守城分/身乏術,於是江欲晚便調兵遣將,一隊由董廷風帶人調頭連夜趕路,直奔岳陽關,阻擊袁軍攻關。

  江欲晚來找我時,水晶宮玉兒郎的仙姿俊態,眉梢眼角的悠然自得,顯而易見心情甚好。

  “重沄,未曾想到這一日來的如此之快,甚至讓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上次你說挑撥張徐二人之事,果然管用,到底只是衝鋒陷陣的兵,而非坐鎮出策的將,論玩弄心思,知之尚淺。

  這月把以來,中玉關被圍得風絲不透,饒城中存糧再多,也不夠十幾萬軍隊,數萬百姓日夜消耗。李漁若是再不識時務,怕是要活活餓死在城裡。”

  “更何況他讓欒城縣令運送的糧草被你截斷,最後這救命稻草也成了空,想逃,身後是北越境地,你已是逼近舞涓,離開實在太近,前有狼,後有虎,他必然要選個上乘的人,不能勝,至少能依。”

  江欲晚銜笑:“不日我便親自帶兵陷陣,先擊那兩處最弱的,給李漁些甜頭瞧瞧。他現在連使者都不願派,恐是還有顧慮在心。”

  “是啊,他自然也在觀望,你這一出,他也算心明如鏡了。”

  江欲晚踱步,走至我跟前,探手牽我:“重沄,你便與我一道前去。”

  我抬眸,含笑:“這是為何?”

  他俯身,俊顏離我極近:“你在我身側,我方才安心。”

  “不怕我危險?”

  他笑道:“從前你說過,若是有我陪死,也不白走這一遭了,我現下就問你討這一句話。”

  我凝眸,掙脫他手:“我不能去。”

  “是因為無雙?”

  “你既然清楚,緊要關頭,便莫要做些節外生枝的事情,途惹麻煩。”掉轉過身,面上笑容漸淡,本不想,卻開了口:“當日秦染的主意真真不錯,北越陵安還有十餘萬兵力,若是你娶了無雙,爭天下之力定是倍增,你如何就放著這便宜,拗起性子來了。”

  他走進,扶住我肩膀,從我肩膀探過腦袋,鬢頰相磨,聲息可聞:“三年,重沄,三年的時間足夠了,我不忍這般做的緣故你難道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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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不願懂得,也無需你為我如此,若是終有一日你會恨我,不如現下不要付出,免得日後心有不甘。”

  薄唇劃過耳垂,我躲閃,他不讓,困住我身體:“你曾答應我不離不棄,陪我終身,我如何會恨你?而至於無雙,我始終不願讓你我之間,再多一道傷痕,因為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太多了,容不得一次次傷害。”

  江欲晚雖然暫拖過無雙這一計,秦染那一逼,可始終還是顧及無雙和世子的存在,畢竟名正言順的收復北越所有軍力,少不了他們影響。在董廷風出兵三日之後,江欲晚點兵選將,欲直奔中玉關,給李漁一個安心。

  他走的那一日天青雲遠,又見雪亮盔甲,高頭大馬,我和無雙皆在送軍之列,看他英姿勃發,氣宇軒昂,難以轉目。

  有這樣一種人,似乎就是為了拯救蒼生,結束亂世而生,那樣高高在上,那樣自信滿滿,彷彿眼界之下,無可並肩,他們本就是王者,銳而貴,帶著一身傲然之色,獨步天下,俯視腳下萬里疆域,征服它,主宰它。

  他策馬,走過無雙身側,面容依舊俊美無匹,只是當初那份閒適神色已然不見,有的只是一個欲征服天下,並將它踩在腳下的君臨之色:“我這一去,也不知今日才能回,重沄便交給你照顧,有你在,我可放心。”

  無雙含淚,將江欲晚的手,緊緊貼在自己頰邊,未語,淚先流:“我知曉,你且放心,我等你回來。”

  馬蹄輕踩,踏土揚塵,他那般高高在上,不由得讓我只能仰視方才可見容貌,天光乍洩,襯得那一身亮甲灼目不已,就似乎躍日而來的戰神,讓見之人心神皆震。

  我抬頭看他,微微眯眼,嘴角有笑。

  “重沄可有話與我說?”

  “望你早日凱旋而歸。”

  江欲晚笑道:“果然惜字如金,聽來不過癮。”

  “你心意如此,這天下就是你的了。”我輕語。

  “說得好。”

  他俯身,朝我伸出手,我看了看,猶豫片刻,還是將手遞了出去。

  待他低下頭,背過陽光,我方才看清他面容,眼波如當頭烈陽,灼人心神,聽他聲色極輕,用只容我們兩人的聽見的聲音道:“重沄,等我回來。”

  我點點頭,竟喉頭發緊,眼眶腫脹,並未說話。

  他滿意的放開我手,坐正身體,揮起手中軍令旗,高聲道:“聽令,啟程。”

  調轉馬頭,人已奔赴前行,我心猛地扭絞,似乎被撕出破口一般疼痛,於是脫口:“江欲晚。”

  送行的人皆怔,側頭看我,江欲晚勒緊馬頭,調轉半個身子看我,也是一愣。

  “請,好生保重。”一字一句,笑還在嘴角,卻是終是化成一抹酸澀。

  江欲晚似乎格外高興,朝我微笑,遂調頭策馬遠行。

  萬人隨行,壯觀而氣勢喧天,如排山倒海一般湧來的轟隆聲,飛塵四起,漸漸模糊了我視線。

  別了,江欲晚,你這一走,我們便沒有再見的那一日了。

  為你能做的,我都曾盡力做到,如今,我只能利用你,利用曹潛,利用方愈,利用秦染,徹底從你們所織起的這個蛛網般糾纏複雜的脈絡裡逃出。

  原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純粹的姿態存活下去,那些情愛也承擔不起,終是只能如此,成全你,然後,離開你。

  奸

  江欲晚走後不過半日,約莫晚飯時候,秦染親來請我,說是無雙郡主有請。我隨他去,但見無雙依舊穿白,面色略顯得憔悴。

  “妹妹,將軍走時將你託付與我,想來也是十分重視你,不過話會說回來,你這般女子,又有誰不憐惜喜愛呢。”她淺笑,伸筷夾菜到我碗裡,自然而然道:“我知你是誰,也知額附的用心。”

  她抬頭,笑看我眼神:“從前我不解,以為我才是珠玉在前,現下終於明白,在前的,萬萬不是我。”

  一聲幽幽嘆息,在只有我與她兩人的空寂房間裡,回還不休:“秦先生那一番提議,也與我提過,雖說這只是下策中的萬全之策,可將軍如此珍視你,我也不願做其中的那個壞人,遂他的一念,我駁了。”

  我斂目:“我本無心欺瞞。”

  她也無謂:“我信你,都是出身高門貴族,而後又棲身於宮廷,你與我都懂,有些事情,很多時候也只能是身不由己罷了。可我與你略微不同,我對他,確有感情。”

  我銜笑,只覺得無雙的本事,遠是超出江欲晚的估計,女人之間的恩仇隔閡,也不過只為了同一個男人而已,即便是再通情達理,心寬容大,也不過只可自欺欺人,求得旁觀他人一個甚好口碑罷了。

  有一句話她可說對,出身宮廷,我與她,無需雲裡霧裡的繞,大家本是一路人,那般像,何般做想,彼此心知肚明。

  “無雙郡主,秦先生的提議,我應了。”

  她聞言,沒有驚色,只是撩眼看我,鎮定自如道:“你可知,你這一走,日後他回來,該怎麼做結?他自是不會善擺甘休。”

  “若得江山社稷,疆域子民,就算他心裡再不舒服,只怕也是會默然認可,說不出半句他話來。所以我這一走,他只能啞口無言,畢竟在江山面前,紅顏便太過無足輕重,不可匹敵。”

  無雙沉靜思索,半晌,臉上容色漸淡,似乎也染了愁,那麼淺,卻也可見:“我不如你,這一生都注定,生之宮廷,長之深院,我只適合養在深閨,幼時依父,成後依夫,平生所學,便是如何在宮闈之中立於不敗之地,勾心鬥角,明爭暗鬥。

  我亦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只望良人可亂世之中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業,我為妻,願同舟共濟,而後與有榮焉,榮華無儔。而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得之所幸,亦會珍惜。”

  她靈眸微轉,媚然姿態盡顯:“蕭重沄,你明明對他有情,卻也薄涼淡漠待之,我知你無貪念之心,拒而遠之,不過是因著自己心裡有也所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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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這亦是我佩服你之處,從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便知你不尋常,可沒想到居然是這般的不尋常。其實,你若願意,他日成勢,你必會在我之上,他自是不會虧待,你不願,當真是不稀罕,還是欲拒還休,想要的更多?”

  我凝笑,淺淺搖頭:“無雙,我不會是你前路上的絆腳石,你無需擔心,這一切你所追求的繁華絢爛,不是我所求。”

  她似乎心知自己有些失儀,不禁諷笑:“若是後宮之中,能與你並肩同行,我很榮幸。”

  我起身,不願再多說什麼,只是仍有笑意在嘴角殘留,看她那沉穩之色,輕聲道:“他能給我的,我不稀罕要,我想要的,他給不了。這亂世春秋,只有你們這般才可並肩而行,對於那些功名權勢,我自認不如你執著,所以,你必屬於後宮,而我,只能屬於草野。”

  轉身,拂擺而去,只聽聞身後有人輕聲道:“蕭重沄,你果然最懂如何抓住男人心思,我自愧不如。你這一走,怕是他一輩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踱步,未曾回頭,輕問:“你可悔了?”

  半晌,我已走至院中,方才聽見她道:“從不曾,以前不曾,以後更不會。”

  很好,不悔,試問這世間又有幾人能達到如此地步,念有輕重,卻貴在無悔。

  “望你這一生都能如此,永不後悔。”

  許是只有像無雙這般的女子,才是可比肩帝王,站在巔頂俯視眾生的那一個,我與她何其相似,懂得自己要的是什麼,並且肯為此不計代價,使盡手段,可我跟她又是如此不同,她明知前路坎坷,亦甘以身犯險,寧可粉身碎骨。而我不同,我看透了,厭倦了,終己所有要達到的,只是如何抽身離去。

  秦染辦事甚有效率,我想,這是因著江欲晚這次親征,時日不會太長,畢竟也只是給李漁做些樣子,並非真正擒繳叛軍。他抓緊所有時間,也無非是希望在江欲晚凱旋之前,順利送我出舞涓入中山,圓了他耿耿於懷時久,卻總不能成的這一步。

  我坐在花架之下等秦染,不用多時,人便來了:“小姐,你要的東西,屬下已備齊了。”

  我挪眼,他伸手遞過,摩挲,似成相識,究竟多久沒有再見這幻錦彩繡了?我竟不知,像是過了幾生幾世,又再一次見到,卻徒留心境荒蕪,陌生而淒涼。

  拎起那衣角一端,陽光之下,似乎紫色之上覆了一層銀亮炫目,腕輕轉,稍調角度,再看,卻是朱紅之色覆了一層金輝乍豔。這便是所謂的天下第一錦,一尺百金,同一件衣,在光下看去,一眼一色,恍若投影霞彩流轉,幻生幻滅,奇特異常。

  我笑,抬眼看他:“秦先生辦事果然利落,這麼短的時間竟能把這布料尋見,裁為成衣。”

  秦染躬身:“小姐吩咐的,屬下自是竭盡全力。”

  “中山王那裡可有動靜?何時安排我前去?”

  “小姐若方便,後日便可。”

  我讚賞:“很好,我想我還需要帶一個人走。”

  秦染動了動眼,反問:“小姐可是要帶沉香前往?”

  我搖頭:“我需帶一個生人,不然,曹潛會疑,反倒誤事。”

  秦染思忖,問我:“小姐可想到帶著誰人前去?”

  “就從帳營了挑一個年紀小一點的士兵,做成奴僕伴我一道就可以,這個我會親選,秦先生只管安排時間就好。”

  “秦染知曉,那便先退下了。”

  沉香來時,我還躺在倚中闔目休憩,這一日都想這麼躺著,天光如撒,落下花架,光影斑駁,落在黑袍之上,像是舊時宮廷裡,送福的金錢繡紋,看來吉祥的很。

  “小姐,您交代的東西都已經備齊了。”

  我輕聲應道:“我走以後,餘下的都交代給你了,曹潛那一面始終是個隱患,我不欲讓他與秦染為敵,一來他也不是那人對手,二來,大勢未成之前後院失火可要不得。”

  “這都何種光景了,小姐還有心思擔心他人。”沉香似乎不悅。

  我側了側身子,窩成最舒適的姿勢,懶懶不願睜眼:“曹潛自是我最不願欺瞞之人,可這一計,還是傷到他了,可不管如何,我都不能讓這一走,成為軍心大亂,將臣不合的引子,不然,我豈不是白白奮不顧身了。至於曹潛,我很擔心啊。”

  “小姐,我幾日都睡不著,深怕……”沉香跪在我手邊,哀聲道:“若說此時不比當初,秦染這話說的也並不無道理,可我就是擔心這個,若是皇帝還氣您當初下的狠手,那您豈不是……唉……”

  我笑:“不會的沉香,李哲當初肯走,說明他還沒有活夠。如今,他能選人依附,仍舊說明他還愛惜那一條命,我是以如何身份前去,對於他來說,遠遠勝於當初愛恨的意義。他不會把我如何,最可能的,也無非是任著我困死後宮,讓我不得逃升,報復我罷了。”

  “那,小姐以為,方愈可否確信能成事?”

  “會的,千載難逢之機,他斷不會再失手的,叛逃的二公子對江欲晚還是有所期待,所以他阻殺無雙,為的就是斷世子手裡那面兵符的作用,方愈傳去的消息出了假,若是還有將功補過的機會,也就只有從我身邊下手,藏了這麼久,這是二公子做過,最高明而明智的布測了。”

  “那您豈不是劍走偏鋒了,如何使得。”

  我緩緩睜眼,光影撲在臉上,刺目,眯眼:“劍走偏鋒也要走,我等了這麼久,試探過身側所有人,甚至不顧性命,為的就是這一日。既然他可算我,我又為何不可將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計就計。”

  “終是太過冒險,如是一步錯,便步步錯。”

  “就看老天是否願成我好事了。”

  這一躺,便從天光大好,到夜色無邊,月下,微寒,盛夏已過,已是將要入秋之時,晚上風涼。我呆呆盯著天際一輪弦月發怔,似乎有所想,又似乎頭腦空空。

  已過子夜,我仍舊呆在花架之下,不困,不乏,裹著薄緞被,凝眸遠望。身側放著無雙郡主送來的一盤首飾,美其名曰,姐妹合心,實則是替我備了所需,也做默認。

  “小姐,夜深了,您休息吧。”

  “你去睡吧,我不困。”

  一整夜,未曾闔眼,夜色極美,寧靜安詳,不比白日,如何看來都是喧鬧,我起身,身體已是有些僵痛,沉香也陪著我未睡,見我動身,連忙打水過來:“小姐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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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沉香,去找孔裔來,我有話交待。”

  沉香點點頭,擦了手,出去了。片刻,孔裔跟著沉香去而復返,見我,俯身一拜:“小姐找我有事?”

  我含笑,倒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孔裔微慌,躬身接過茶杯。

  “若說江欲晚身側不會搬弄是非,穩重忠誠之人,我只想到你而已。我明日便啟程至中山之地,遊說李哲。”

  孔裔本不知道這一切,聽聞我這一說,倒是嚇了一跳,大驚失色,脫口:“您要去?”

  我搖頭笑道:“不愧是秦染啊,事到如今還瞞的密不透風,竟然連你都不曾知曉。也就是因為此,我方才選中你。”

  “小姐需要我什麼?”

  “我要你傳話給江欲晚。”

  孔裔斂目,收起驚色,斬釘截鐵道:“將軍知曉了,斷不會同意,小姐這一走,可想到過後果?”

  我轉眸,看著孔裔冷峻面容,一字一字道:“孔裔,你可知,江欲晚與你們幾個心腹之人並非像你們想的那麼契合。只因你們是局中人,自是無可察覺,可我是局外人,看的清楚。”

  “小姐有話請直說。”

  “秦染是智囊,可卻太過強勢,又急於求成,難免失了下屬的分寸。江欲晚是看似軟性子,實則硬的很,秦染若是仗著自己所謂的忠心耿耿,時不時的來一次先斬後奏,自作主張,我保證等不到一統江山之時,秦染必死無疑。

  我會留書,撇清秦染的責任,江欲晚見到書信,也不會苛責太多。畢竟,我去遊說李哲,事半而功倍,秦染雖私下放我,卻也是立了大功之人,江欲晚不會太為難他,小懲大誡,也讓他知曉知曉分寸幾何,也是他該知曉的時候了,免得日後養成大患,丟了性命。

  而餘下的,就要孔裔你去勸說江欲晚了。而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江欲晚的軍令在你手裡,所以,這軍營裡,只有你可調兵。明日天不亮之時佯裝有兵送信求援,你幫我把曹潛暫且支出舞涓幾里地外,他一走,我便跟著秦染出城,他回來之時你想法困住他,讓沉香去勸服,莫要讓他惹事。”

  我輕嘆:“我要交代的就只有這些而已,明日曹潛一出,我便即刻啟程,身後的事,就有勞孔裔你了。”

  孔裔立在我面前,動也未動,我納罕,反問:“你還有事嗎?”

  孔裔搖搖頭,再拜過我,轉身往門外走,方才走了幾步,又轉身問我:“小姐,您可否告知孔裔一句真話,這麼做,您究竟是為何?”

  我銜笑,輕言:“孔裔,如今我便道你一句真話,毀約,騙婚,這些我都不曾知曉過,若說虧欠,也只是蕭家,並非是我,而如今,你問我,我只有這一句話,為了成全他。

  蕭家已滅,我便沒有什麼好虧欠他的了,兩清,抑或者我多給他的,都可不再計較,相濡以沫,不如兩兩相忘,於誰都好。”

  傍晚時候,我沐浴換衣,未綰髮,而立於庭中賞霞,我最喜每日當中的這一時,漫天的絢爛,望之不盡。多美,豔而卓絕,就似人的一生,平淡,極致,繁華,落寞,最終歸於平靜,世間百態,因果報應,也逃不過一個輪迴。

  任是再刻骨銘心,翻天覆地,人也只有這一生而已。可日日賞霞,觀月,等日出,何其美好,只可惜,也非人人都有這個福氣。再調頭之際,被驚了一跳,許是我神遊太久,竟未知身後站了一人。

  曹潛也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轉身,他目光還停留在我發間,姿勢突兀,視線與我相碰,甚是驚詫尷尬,一張俊臉,有如落霞,襯著鋪天蓋地的霞彩,更是引人側目。

  “小姐……”曹潛慌亂,縮回手,不安起來。

  我笑:“你來的正好,陪我喝一杯可否?”

  曹潛點頭,我喚來沉香,一壺清酒,兩杯閒愁,話不多,卻是難得的愜意而溫暖。

  “曹潛,以後你若有空,便幫我去被父兄的孤墳填土焚香,父親最愛的竹葉青,你帶上一壇,算作代我。”

  “小姐如何這麼說?我陪您一起去不好嗎?”

  “許是我不方便呢,你是我可信之人,所以我託付給你。”

  曹潛點頭,側臉沐在柔光之中,是我最喜歡的秀氣和熟悉。

  “你要記得我這句話,無論日後發生天大的事情,想想你父親,想想我,也一定要穩下心神,莫要意氣用事,你可應我?”

  曹潛又點頭,喝了一杯,有些奇怪道:“小姐今日甚怪,這些交待聽來怪異的很。”

  “副將只管答應了小姐就是,也免得小姐心有難安。”

  曹潛難為情,連連點頭:“我答應小姐就是,曹潛發誓,一定都做得到。”

  沉香斟酒,我舉起酒杯,含笑看他:“曹潛,這一杯,我敬你。”

  舉杯,仰盡,心就此落地,我已是盡我一切,做到想做的事,保護好想保護的人,也是離開的時候了,只求事事順利,一切安好。

  天未亮之時,我便起床,沉香為我收拾打點,方愈則幫我梳頭。窗外還是漆黑一片,房間裡燭光晃晃,潤色瀰漫,將我們的影子拖得很長,投在牆上,像是天女婆娑起舞,煞是好看。

  “許多年不梳這騰雲髻了,方愈,你手真巧。”銅鏡裡看他修長手指上下晃動,靈活異常。

  “您還是很美的,並非俗豔,可我還是喜歡看您原來的樣子,遺世獨立,薄涼清泠。”方愈輕聲,似乎生怕驚起睡夢中的某人一般:“小姐,你若就此走了,當初廣寒宮裡的一切,就真的都交託給將軍了嗎?”

  我撩眼:“江欲晚早有安排,就算我不供出,怕是也藏不住了,不如當做邀功,有何不好。”

  方愈沒有再說話,過了半晌:“梳好了,您看看如何?”

  鏡中人容色清豔風流,風姿綽約,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我細細看去,一張似曾相似的臉,那不是我是誰,只不過,這張臉不屬於現世,而屬於前生。

  “小姐當真這般明豔動人,確是天下無雙的。”

  “讓方愈為您傅粉,點去眼角下的疤吧。”

  “不必了,由著他去吧。”我起身,跟著沉香到裡間換衣。

  一件件脫下,再一件件穿上,像是蛻皮的動物一般,疼痛並著艱難,煥然一新,彷彿又回到前生前世去,所有的記憶又回還腦中,不一樣的,只有眼前的房屋擺設,不是從前天下絕冠的廣寒宮,而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民房。

  “小姐,秦先生來了。”門外傳來方愈的聲音。

  沉香聞言立刻紅了眼眶,死死攥著我的手:“小姐,這一別,何時才能再見?”

  我抬手,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沉香手中:“記得,若是江欲晚為難你,你就把這玉玨交給他,那便可脫身,但若不是情非得已,切莫交給他。”

  “小姐……”沉香哭聲漸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9:00
九十九

  “我該啟程了,沉香,你記得,我交給你的那些事,告知你的那些話,務必記在心裡,等我回來接你。”

  沉香哭泣,卻不得不松手,哽咽道:“沉香知道了,小姐放心吧。小唐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您路上就可見到他。”

  我點頭,提身準備出門,沉香跟在我身後,喃喃道:“小姐,記得帶口信回來,讓沉香知道您還好。”

  我應她,開門出了去。

  夜色正濃,秦染帶著幾人等在門口,依舊是那幅自信滿滿的神色,他挑著燈籠,見我出門,面上帶笑:“小姐果然傾城絕色。”

  “曹潛可是啟程了?”

  “正是。”

  “那便走吧。”

  我定定神,便是連頭也沒回,跟著秦染出了院子,只是剛走到大門口,方愈從房間裡追了出來,氣喘吁吁道:“我可否再送您一程?”

  “也好,就送到我出舞涓吧。”

  一隊輕騎裝備甚簡,趁著夜色,向舞涓的東面出口行去。方愈與秦染皆在馬車裡與我同行,夜深人靜,路上無人,只有馬車輪子顛過石板的聲響,三人坐在車中,皆是各自斂神凝眸,不知所想。

  “秦染在想,以小姐的智謀,說服李哲的因由自是不必我多言了。”

  “先生放心吧。”

  又是徹底的死寂,每一個聲響在我們之間,都似擴大許多倍,令人心驚。眼看就要出舞涓城,馬車停在城口,方愈該下車了。

  “您一路多保重。”方愈朝我彎腰一拜,再抬頭之時,滿眼的憂心忡忡,還有些猶豫不決。

  “沉香就拜託給你了,你且回吧。”

  馬車再行,我扭頭往後看去,天際微熹,只有微弱光亮,方愈一身青袍,站在潮濕而陰暗的石板路上,身影單薄的,就似一株臨風青蓮,隱在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直至車行甚遠,那模糊身影,依舊沒有離開,而是立在遠處,仿若根深蒂固了一般。

  “小姐選的那小兵就在外跟著,何時讓他見過您?”秦染撩起轎簾,往後瞧了瞧,問我。

  “你讓他進來吧,還是個孩子,別嚇著他了。”

  車再次停下,小唐被招到車廂裡,他甫一抬頭,見了我,雙眼大睜,似乎甚是猶疑,想認卻又不敢。

  “小唐,我們又見面了。”

  小唐頓了頓,他伸手指著我,大驚失色:“是你,沄大夫?你怎麼變成個女人了?”

  我笑笑,並未作答。

  “見過小姐,休得無禮。”

  “小姐?”小唐微怔,也無多想,隨後撲通跪在我面前:“小唐見過小姐。”

  “起來吧,小唐,這一路,只有你陪著我了。”我笑言,小唐不明意義,卻也聰明的選擇乖乖聽話,秦染見勢似乎頗為滿意,我挪眼斂神,心無他念。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日,終到了中山之地的宛城城郊,天光早已大亮。眼前的景緻從一路荒涼,到似乎隱約可見磚青色城台樓落,我離宛城愈發的靠近。

  於是,用不了多久,便到宛城城下,果然是重兵把守,城池上方,裡外三層的投射手,弓箭手。再看城上,旌旗搖曳,劍槍林立,那些堅毅而卓絕的面容之中,透露著一派肅殺之氣。而當頭烈陽高照,刺目而灼熱,諾大的城門緊閉,正是全城戒備時。

  馬車停下,秦染先下了車,我從簾子空隙可看清他動作,雖是聚包圍之中,只要一個不明動作,亦會萬箭穿心,斃命當場,他卻面容平和如舊,衣袂隨風而舞,坦然自若,獨自一人,走至城門前,立住身體。

  城門崗樓之內的士兵得令,高喊一聲,萬人動作一致,頓時鐵質兵器碰撞聲響乍然響起,雖然聲音不大,卻也不見雜亂。我身側的輕騎兵已是全部下馬,恭順立在遠處,手中並無任何一樣武器。

  若說誠意,秦染也算置生死於無故的地步,為的就是讓李漁相信,江欲晚本是有心歸復。而秦染本人就是江欲晚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只帶十幾個毫無半分抵禦的士兵貿然進入宛城,這不止只有誠意,還有勇氣,或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

  城門啟,鐵鏈聲乍響,沉重嘶啞,似乎那扇門已經關了千年萬年未曾開啟,如今城門緩緩而開,秦染眼裡看見的是希望,而我眼裡看見的,卻是一場前途未卜的,逃不開的重逢。

  大門全開,裡面列隊湧出一對持盾輕騎,而後跟的是弓箭手,團團將我們圍在其中,水洩不通。而後從城中走出幾人,人影晃動,越來越近,直到近至跟前,我方才看得清楚。

  一顆心翻覆難平,不知是因為見到舊人,還是唯恐自己又淪為那場災難之中的殉祭。我闔目,長聲嘆息,原是我所求,上天從未有意成全過,我熬過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到最後,卻似輪迴了一圈,回到原點。

  “小姐,您臉色很不好?可是不舒服?”小唐湊過來,輕聲問我。

  我搖搖頭,雖心神難安,卻極力自我安撫。不願屈服命運的人就會如此,無論經歷多少心灰意冷,神滅念散,只要未曾如願,總會不斷暗示自己,想要的那些,總會達成的,只要再熬一熬,挺一挺,都回來的,會的,我便是其中一個。

  可每每夜深人靜,我又會反覆推翻自己所堅持的信念,不斷猶疑,路在何方,命運會偏向何處,斷是人算不出,主宰不了的,可天亮之後,心又慢慢冷下來,落在胸腹之中,成為一塊石,一寸鐵,如此堅韌無改。

  “昀妃娘娘,老奴奉皇上之命,來接您回去。”乾涸黯啞的聲色,就似一道鐵造鉤鎖,逕自穿過我身體,掏穿我靈魂,隨著那死水般的一字一句,收緊,再收緊,扯得我心肺具疼。

  轎簾乍然撩起,我緩緩睜眼,面前站著的老太監我認得,他曾跪在我腳邊阿諛逢迎,他也曾站在我面前下旨擒我問罪,他更曾在李哲受傷之時欲狙殺我當處,他是熟人,卻似乎交集只存前生之時。

  我抬眸看他,他臉色平靜,如皺菊般的蒼老面孔毫無生氣,往前一步,伸手,遞到我面前,弓腰道:“娘娘請,皇上久候多時。”

  想來,唯一一個吃驚不已,連嘴都來不及合上的人就是我身側的小唐吧,他驚恐的看著我,根本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如她姐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北越士兵口中,那個狐媚毀國,人人談論的昀妃娘娘。

  我斂眸,將手搭在老太監手背之上,起身而出。光如傾,劈頭蓋臉,我只覺得有些昏眩不迭,身側有人穩住我身子,暗聲道:“娘娘小心。”

  我頓了頓,一手搭著老太監的手,一手提著長長裙襬,步步沉重,每踏一步,仿若走過一生那麼疲憊不堪。

  小唐垂頭,緊緊跟在我身後,經過秦染身側之時,秦染俯身,跪地朝我大拜,久不起身。我所過,無人可立,皆是跪拜在我腳側,仿若天神降世,恭敬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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