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睜眼一夜,卻不疲不倦,心中已有打算,便堅定不已,許是只有如此,我方才能走的頭不回,心意圓滿,一了百了。
度日晃晃,不覺得沉悶,只感到彷彿時間也凝滯,找不到它流走的方向,似乎就這麼過到天荒地老,過到人生盡頭,也不孤寂。
時辰尚早時,方愈方才把早飯端進房間,曹潛便匆匆進了門,他蹙眉看我,滿眼怒氣,是我平時從未見過的神色。
“何事惹竟然你這般動氣?”我伸手示意:“既然來了,清粥小菜,一便用吧,沉香,方愈,一起吃。”
曹潛心有燥急,氣息微亂,他站在門口,只顧著心煩意亂,卻始終沒有坐□。方愈抬眼瞥他,隨後垂頭,細擺碗筷,仿若與他無關。
“要不,我們先退下,等您與副將談完,我們再來伺候?”方愈彎身問我。
我擺手:“都坐下吧,自己人,不用避嫌。”
“副將,您請坐。”沉香推了推曹潛胳膊,曹潛步步遲疑,又是想了半晌,方才坐在我對面。
我銜笑,看他模樣,心裡已有了分寸。這其實是個死局,倘若江欲晚對我無情,死局最終的解便是物盡其用,循環往復。可若是江欲晚與我有情,只道是這一步走盡,只徒得情意皆赴之東流,覆水難收。
“曹潛,你知道嗎?亂世裡,最貧賤的是什麼?最珍貴的亦是什麼?”我問他,嘴角帶笑。
“最珍貴的自然是人之性命,最貧賤的便是……”他認真想了想,抬頭看我,沉聲道:“最貧賤的便是誓言。”
我輕聲笑,夾了一些小菜,放在他碗裡:“亂世裡最珍貴的是信念,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最貧賤的便是情意,因著百無一用。”
我頓頓,又道:“若是由你來說無雙郡主的事,你便於我直說就好,我不忌諱,也不反感,我只以事論事。”
曹潛見我這麼說,急道:“小姐,她若來,您當如何自處?這不是為難你嗎?”
我凝眼,嘴角始終染笑,仿若他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她若不來,將軍如何成事?將軍若是大業未成,任憑我再可從容圓滑自處,也是白費。
自古,夫尊則婦貴,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朝代更迭盛極則敗,自古心懷天下成就大勢,你道是到底哪一點容人做擇?天要亡誰,天要成誰,都不是你我能更改的,難不成,你要我逆天而行?”
“可這本不是將軍本人的意思,那秦染自作聰明,以為自己足智多謀,就這麼欣然放下陵安城,放下岳陽關,擅自前來舞涓,又是獻計又是領功,忙的不亦樂乎。這還不算,他還鼓動那無雙郡主跟著隨後就到,如此一來,豈不亂上添亂?
她一介郡主,本就該守在陵安城,為父弔唁,為將軍求福,來前線能作何?難不成是帶兵打仗,或是像小姐這般,吃苦耐勞,做個隨軍醫官?”曹潛氣不服,有些暴躁。
我點頭,瞥一眼身側,淡聲道:“北越王方才崩世,不知世子殿下何時可登大位?若是他已登位,那無雙郡主的事,新王必會料理,不勞我們操心。”
曹潛切聲:“哪有那般如意,怕是二公子也不會讓所有人安心吧。”
“確是如此,雖說機遇就在眼前,可若是自己後方失火,怕是爭之大忌。再加之袁鵬浩那一隊人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我話音剛落,曹潛怒道:“可恨的是,將軍竟是派我前去迎駕,小姐,您說這……”
“人到哪了?”
曹潛頓了頓,哀然一嘆:“應是已過了陵江,現下……”
我拂袖,止他下文,隨口道:“罷了,隨他去吧。”
“小姐……”
我輕嘆,緩緩搖頭,再撩眼瞧他,表情無波無瀾,一字一句道:“曹潛莫要多說,這營裡雖然女子極少,可也是隔牆有耳,人多嘴雜。
既然這是將軍本人的意見,我們必是無條件接受,並竭盡所能幫他達成目的。更何況,無雙郡主早在月前就下嫁給將軍了,已是天下皆知。
而我與她同簷相處,只是時候早晚罷了,終有一日,也是要面對面的,這一過,就是一生那麼久,直到死為止。於此,你也不要說太多任性的話,免得無意之間再添些麻煩,我就更難自處了。”
再看一眼桌邊三人,都是面色微變,氣氛凝重,沒人聲響。
我拾筷,輕聲道:“吃飯吧。”
人人都是心裡滋味幾何,這一頓飯吃的極快,卻又是吃的極其彆扭,曹潛只是喝了口粥,便先行告退。
沉香抬眼看我,滿眼委屈神色,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我也知道,她知曉我剛剛那一番話,無懈可擊,任是誰人來勸,只要那一番話,足以讓旁人閉嘴。
原是所料不假,秦染一出,便不再有太平日子可過,我雖心知他處處與我為敵,明則恭
順坦然,實則暗下不少套子願我鑽,說是他一番忠心誠意,倒也言過其實,許是本就將士同心,皆是雄心壯志之人,籌劃至此,行進如此,又豈會讓旁人橫加干阻?
“若是沒有那秦染從中作怪,便不會如此境地,現下連曹潛都看不過去,怕是那人太過有恃無恐了。”
我轉眼,笑看沉香埋怨:“你錯了沉香,若是江欲晚無心如此,秦染又怎敢自作主張?”
我展目,望著門外一地天光粲華,亮的刺人眼目,白花花一片,見之覺暖,可現下卻只感到冷寒一片:“秦染猜人,不知如何,可他猜江欲晚,未必比我差,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沉香快步走到我身前,扶我肩膀,面色潮紅,淚花濯濯:“我只是不甘啊,我們能從長門宮裡活著出來,普天之下,歷史之中,能有幾人得此幸運?可為何我們這一路,走的這麼坎坷?求得卑微渺小,也從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可到最後,已然快要被那些人逼瘋了。”
沉香仰面,兩行清淚滑過臉頰,她不停聳我肩膀,是從未有過的激動:“小姐,我們還有路可走嗎?現下是無雙,未來呢?未來還會如何犧牲你成全他?”
我淺笑,伸手拂掉她眼角的淚,嘆道:“沉香啊,這也不過只是開始而已。”
再抬眼,不知迷茫了視線的,是荒蕪的心境,還是滿眶的淚水,我喃喃道:“就算江欲晚不忍,秦染也絕對會說服他,若是只有無雙這一事,倒也難不倒我。
你可知曉,從前到現在,我與他之間,橫在其中的東西太多,太重,到最後,皆被他人架在高不勝寒之處,進退便再不由我和他自己了。願與不願,合還是散,只得交給老天做擇吧。”
沉香啜啜而泣,哭聲婉轉,哀寂,點在我心裡,一聲一個痛。我低頭,淡聲:“沉香別哭,我們失去一些,必會得到另外一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姐……”
“快了,沉香信我,那一日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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