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3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6
八十

  方愈確被我料中,方才下馬,因是被腳蹬絆住了腳,竟然摔了一跤,連褲腿都扯破了一塊,腿上劃出一道血印。

  “夫人……”

  “罷了,你到車上來,與我們同乘,還好車廂空間不小,多你一人無妨。”

  方愈被曹潛一瘸一拐的攙走,我跟在他們身後,心有微沉,當初帶走方愈,並非是因為他另有用處,江欲晚意在我身側可多些侍候的人,也好方便使喚,而方愈一直侍奉我,又是有連著些骨血關係,所以方愈求請,江欲晚自然答應。

  可我卻是懷著其他心思,那日晚上所見之人,應是方愈不假,可他的說辭不足以讓我完全放下心來,帶他走,也好困死他,莫要在背後再生出些是非,反倒防不勝防。退一步講,許是利用他,也是一條路好走。

  我也並非沒有細緻觀察,從識得他的一日,便瞭解,此人知書,懂理,是個大門之家出身的公子,肯屈尊侍奉我,足是有心勁兒,他道是為了報江欲晚的知遇之恩,我且當他實話實說,卻心裡也藏了三分戒備。

  那一道血印劃得不淺,雖不至於傷至腿骨,卻也是血肉模糊,只不大一會兒,褲腿已被血浸濕。

  “我實在是無用,還未曾上陣打仗,竟然就受了傷,夫人,我……”方愈啜啜,俊秀的臉上滿是懊惱神色,許是激的,頰邊竟生出紅潮,饒是好看。

  “這應是綁馬肚鐵角所傷,傷口如深,怕是需要深洗傷口,會有些疼,你得忍著。”

  方愈點點頭,緊咬下唇,我撩起袖子,按照平日裡周大夫的指導,第一次以隨軍醫官的身份,給人治傷。

  雖有手生,卻還算按部就班的完成了,周大夫點點頭,似乎滿意道:“做的不錯,只是手腳需再利落一些就好,也免得病患失血太多。”

  我頷首,走到車外洗手,手洗淨,卻還是難免一手腥氣,讓我稍有不適。再抬身之時,可見廟裡走出幾人,猶是那一身粉紅衣衫的女子,令人眼前乍然一亮,身側那亮甲白衣俊挺男子款款相送,不知是心境如此,還是眼裡帶了原本的固執偏見,只覺得那情意暗浮其中,總有說不盡道不清的幽幽情愫,一見便知內情。

  “小姐……”沉香輕喚我,又是一聲嘆息:“您就別看了,免得心傷,何苦為難自己。”

  我淺笑,仍舊目不轉睛:“沉香不知,人不可放下一顆心,很多時候只是因著對自己還不夠狠心,這世間除了自己,還能有誰能逼自己心死如灰呢。

  看一次就覺得心冷,再看一次便覺心傷,直到看著看著,發覺已是無可能傷,我便真真可以放下一切了,到那時,才算是徹底的一乾二淨。”

  轉眼之時,沉香正凝眼看我,我莞爾,聽她道:“連動情之時,您的眼都是涼的,沉香只道所見之人不少,您還是獨一個。原以為您對他人總是薄涼,現下才知曉,您對自己也是如此,沉香看了只做心疼。”

  笑容猶在,我伸手,拍過她肩膀,與她擦肩:“走吧,就要啟程了。”

  停了約莫兩個時辰的時間,隊伍又繼續行進,方愈疼的汗濕了袍子,躺在一處蹙眉忍疼,默不作聲,我則靠在車廂壁上反覆翻看先生手記,先前因為知曉行軍不便於熬藥,也同先生一起煉製藥丸,只是藥丸總沒有藥湯效果良好,但對於行軍作戰來說,卻是既省力又便於儲藏攜帶。

  我怕東西不足夠,吩咐曹潛用北越王賞賜換得不少草藥,這一路,需同先生邊走邊煉製,一方面以備不時之需,此外,我需要為我和沉香之後的去路備上一些急用,而藥方瞭然於心,我日後也可有所收益,總是兩兩得宜的事。

  這次行進走了許久,從白日到傍晚,仍舊未停,我在車廂裡呆的實在憋悶,車廂顛簸,也讓我倍感暈眩噁心。於是我問曹潛,可否允我騎上原本方愈騎的馬,曹潛起先不願,只是禁不住我一再請求,每每跟他視線一對,稍有聞言軟語,他便臉紅,像是頰邊飛了兩道紅雲一般,著實討喜。

  曹潛與方愈不同,方愈生得一副貴家公子的相貌,但卻姿態卑微恭謹,曹潛則一身爽朗男兒氣派,也算驍勇善戰,英雄豪邁,卻只是偏生得皮薄,猶愛臉紅。

  天際邊彩雲爛漫,光暗了許多,只能勉強照路,我騎在馬上,頓時感到一陣暢然,遠眺遙遠而華彩流溢的夕陽,有種想一生一世都朝著那方向走下去的念頭。

  曹潛與我並駕,偶爾交談,他也總不願直視我眼眸,再扭頭之際,車廂窗口的簾子已被掀開,方愈倚在那一處,面色稍白,正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這一看,他倒是驚了一跳,連忙轉眼,並不似曹潛臉紅,而是如此淡定自如,一如尋常。

  “您記得上次我說過的望雲山嗎?據聞,整個王朝之中,但凡看江景最美,應是當陵江莫屬,可若是看夕陽最美,當屬望雲山巔。”

  曹潛說著,十分自得:“許是因著望雲山本就高,登頂之後,漫山籠繞的浮雲都停在半山腰間,山頂望去,仿若是踏雲登天一般,腳下是如雪浮雲,頭頂是漫天旖旎流彩,真像是已經得道成仙了似的。”

  我看他側臉,彎弧如剪,年輕時候,男兒該有的恣意與風采本就該如此,當笑時笑,當勇時勇,可每每見了曹潛,也難免讓我想起從前那些歲月,另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總會時不時跳出我腦海,只得讓我原本輕鬆自如的心,一再沉重,墜墜的疼。

  天色再暗一些時候,前面傳令紮營休息,曹潛帶人去牽馬喂草飲水,我則跟著先生一起碾藥,沉香幫忙煎藥,而方愈則坐在一邊休息。我越發覺得方愈習慣注目我背影,不知是心裡所想如何,只當不是什麼愛慕之心,也不是算計之心,那種眼神格外稀奇,似乎看著看著,整個人已經靈魂出竅了一般,木然,面上無波無緒,卻見是完全的神遊去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7
八十一

  因是軍士眾多,幾十人便分成一組,分得糧米,便可埋鍋造飯,不過多久,便炊煙四起,像是濛濛層霧,繚繞於上空,在最後一絲霞彩晃襯之下更似仙界,不似人間。

  湯藥煎好,我送到方愈面前,伸手遞碗,十指相碰,皮膚上傳來淡淡冷意:“喝了吧,對止血消腫有好處。”

  方愈神色複雜的看我一眼,態度恭順:“謝謝您,實在麻煩了。”一口藥湯下肚,他微微抬眸:“似乎不那麼苦澀。”

  “放了甘味進去,不會那麼苦澀,你也好少遭些罪,這裡的一味藥本來十分苦澀,黃連難比。”

  方愈端著藥碗,嘴角苦笑:“自從我娘過世,再沒一人如此待我,為我煎藥,您還是第一個。”長眸凝望,卻似看盡蒼山碧水般,凸顯了從未見過的茫然:“只道是不願多想,卻不得不想。您是否也與我這般,苦澀的何止只有嘴裡嘗到的滋味?”

  “有些話,不必輕易出口。世道如此,也無非是你我的命罷了,只是人尚且活著,活著便是希望。”

  方愈表情呆滯,是從未見過的落寞,彷彿這一刻,他已經不再是他:“我真的與夫人留著同樣的血液嗎?是否流淌這樣血液的人,下場都注定了會如此不堪?”

  我展目,輕語:“於你,應該離開,而不是留在這裡。”

  “那您呢?難道真的要等將軍凱旋,親眼見他迎娶無雙郡主?”方愈追問,氣息略急。

  我失笑:“方愈,你與我是親人,可我們路不同。”頓了頓,再道:“藥湯涼了,快喝了吧。”

  我起身,聽見身後輕喚一聲:“重……”另一個字並沒發出音來,方愈便住口,我扭頭,他微微垂首,陰影下看不清楚表情,亦沒有再聽到聲音。

  飯還未熟,前面便來了人,待他到走進篝火,我才看清楚來人,是孔裔。

  “將軍差我來喚您過去一趟。”

  我點頭,撣了撣衣襟,起身跟著他往前面的帳營走去。

  進到帳房之中,便見矮幾上備了幾盤還算精緻的餐食,江欲晚一身牙白便衣,正坐在幾前,應是在等我。

  他伸手拉我,嘴角有笑:“重沄,陪我一起用飯,聽說路上少食,這樣可不成。”

  我朝賬房外望瞭望,他轉眼,知道我意思,淡語:“外面有孔裔把著,別人不會進來,你且放心。”

  我方才落座,便聽外面有了動靜,於是想要起身,江欲晚按住我手臂,搖搖頭,外面傳來的是孔裔聲音,似乎有事求見。

  “將軍,密函,您且過目。”

  江欲晚站在燈光邊,展信一覽,嘴角彎起的笑愈發濃起來:“她倒是手腳利落,可北越王再寵愛她,也不過只是一介女流之輩,言多必失,若是鬧得北越王心有不耐,倒是不好了。不過,這中間的說客,若是說到合適,也的確只有她來的自然而然。”

  “將軍說的可是無雙郡主?”孔裔問道。

  “不是她還能有誰。”江欲晚微微垂眼,長長的睫毛在燈影恍惚下,洇出一灘暗色光圈,他嘴角仍有笑意,卻是如覆了冰一般的寒:“可人太聰慧了也不好,容易犯自作聰明的毛病,尤其女子,要不得這性子。”

  皎白信紙,上面墨字幾行,他伸手,將紙邊緣靠近燭焰,只是一撩,火舌躥湧,三並兩下將那紙張吞噬殆盡,只餘地上一灘余灰,還是暖的。

  “她便是如此,犯我大忌。”江欲晚轉身,眸光一轉,順著小窗轉向窗外,似乎輕聲呢喃道:“她的用處還在後面,現下何需著急?”

  孔裔不解:“將軍,您的意思是……”

  “讓秦染繼續一查到底,手裡捏住那人七寸,就等他到時自投羅網,斷是跑不掉他。”

  “孔裔知曉,將軍請用餐,孔裔告退。”

  孔裔出門,江欲晚回到小幾前,盤腿而坐,他凝眸看我表情,似有弦外之音。

  “李哲窩藏在李漁的封地,他以為無人可知,可如今是盡人皆知,現下那袁鵬浩許是也該知曉了。”

  他撿起筷子,夾了蔬菜放在我碗裡,慢聲細語道:“爭這天下又何止我一人,西北的李旭,西南的李烈,就連原本駐守在東北函關的張志科,駐守吳門關的徐默,甚至是久居中原稍有屯兵的將領也想趟這渾水,他們有的,北越也有,他們沒有的,北越仍有,重沄猜猜,我有的是什麼?”

  我抬頭,朝帳房中央掛的那幅巨大地圖望了又望,調頭看他,輕聲道:“難怪本是你一人知曉的秘密,到如今卻是人盡皆知。”

  “你知?”他挑眉,似乎頗有興趣。

  我斂目:“從前在書中看過這樣的妙招,說是山民捕山鼠,知曉鼠洞四通而八達,遂在每個洞口燒火煙燻,卻單單留出一個洞口安然無事,於是不用多久,裡面的山鼠便被煙燻火燎逼得無路可走,見之有生路,於是拚命逃竄,殊不知剛出洞口,便悉數落入山民的圈套之中,皆成盤上餐。

  中山之地所處最為特殊,西南靠山,本就無路而難達,對於大隊將兵通行絕對是難於登天,於是在此端,算是死路,不守亦不可破。

  而西北之地比鄰北越,其他軍隊若是想過北越之境,怕是難上加難。於是,那些揭竿而起的討叛大軍便只能從東北,正南,或是東南三側挺進。

  可中山之地本有一關固若金湯,不僅因著那是中山王李漁最重視的關卡,更因其地形特殊,便是所謂以一卒抵十兵,事半而功倍之神效,而讓外侵之敵尤為頭疼,屢攻而難成。

  想必你的意思是想用其他逐鹿將帥的兵卒填滿那中玉關的關口,一來為你省去不少討伐的時間,二來也好借他人之手,幫你減損李漁的兵力,若是前方損失慘重,你再聚而攻之,成數加倍。抑或者……”

  我抬眸,看他那點漆般瞳仁亮如晃日,仿若洞穿世間一切,卻又滿盛著狡黠算計天下蒼生為他所謀的得意。

  “如何?”

  “抑或者用你那乾淨聖潔的雙手,解救落難天子於水火,從逼宮到救宮,風雲水火分明是你有意引起,到最後,你卻是那個忠肝義膽,碧血丹心的功臣一個。”

  我淺淺一笑,搖搖頭:“江欲晚,你又打算在中山之地親手葬送多少人性命,已換得北越王的支援,削空他手裡兵權?無雙亦是如此吧,看來北越王的如意算盤本是道無常鬼的催命符,真是賠了女兒又折兵。”

  江欲晚倒也不以為然,多情眸微轉,眼裡波光漾漾,姿彩盡然:“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願的?那樣一個女人,知道自己要什麼,若是日後兩兩做選,你當她會選擇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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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我微垂頭,束髮的黑絨絲帶順著劃過兩頰,落在我眼前,我伸手,覆上雙眼:“你選的女人,自是選你,你肯娶她,想必也是當初心有把握,走到最後一步,也可得到剩下那一面兵符,你在世子與北越王之間,有個隱藏的再好不過的探子,旁人難察,實在高竿。就算那二公子再為難你又會如何?他的命,只能是自作孽不可活,罷了,命矣。”

  江欲晚玉顏帶光,他伸手覆在我手被之上,淡聲道:“我從未懷疑你聰慧,只是今日才刮目相看,原來你也懂行軍打仗。”我只覺得那隻手溫暖,可覆在手上,冷的卻是心:“你似乎忘記了,家父當初是作何的,家兄是跟隨誰的。我出身如此,能一知半解,不足為奇。”

  從前那般光景,最愛去的地方便是哥哥的書房,看的兵法,地圖,當時只當是有趣比過繡花女紅,權當打發時間的消磨,如今方才知曉,緣何自古以來,博取功名利祿之人,野心奪取天下之人,都喜讀兵書,孜孜不倦。

  原是不透徹則萬軍難敵,不變通則只餘窮途,人人都想贏,人人皆讀同樣字句,可到最後,贏的人卻只有一個。現實殘酷的令人寒徹鐵骨,成王敗寇,不過只有四字,可落到自己身上,那意味的東西,便太多太重了。

  我側眼看他,凝眸笑道:“我方才醒過滋味,為何當初,我當著北越王面前求娶無雙,你不喜反怒,原是有人想做姜太公,未曾想被我提先撒了網,魚落網,卻不是他想要的得到方式。

  你不娶,無雙只會一再利誘威逼你入套,你若是穩如泰山,她越會一退再退。看似她在高,你在低,是她逼你,實則你在上,她在下,是你逼她。”

  我越說越是笑不可支:“白白跟到十里亭,千里送君,也不見得君領情,可惜了。”

  “如何,你吃味?”

  我不禁連連點頭,嘴角笑意難掩,卻眼眶濕潤:“我當真是吃味了,只是這味道實在是太過百味雜陳了,讓人品味深刻。”

  “放心,我不會如此待你,你自是不同的。”

  我沉默,再美的誓言,也只是如浮雲,仰視之時它在天上,可若是登頂,那便是踩在腳下的,只能俯視,方才能見。

  這一餐我沒吃幾口,從他帳裡出來,只感到胃抽緊一般的疼痛,讓我直不起身。情與愛,無非如此,不是讓人心冷如灰,而是絕望至極。

  我回到自己帳房時候,帳裡只有沉香一人,我只覺得頭昏腦漲,不聲不響,一頭栽倒床上,倒是嚇壞了沉香。

  第二日清晨便拔營繼續前行,江欲晚這次打定主意要兜到中山之地後北方,可是他走走停停,似乎並不急於進入戰略要地,而是停在了外援高地之處。

  他日日招我前去,也無外乎是吃飯,喝湯,彷彿這遙遙一途而來,不是為了帶兵打仗,而是由著閒情逸致,賞景觀花來的。

  只是待到紮營的隔日,江欲晚突然抽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從戰線前方繞了過去,而這次是他親自帶兵,留守的是新將,喚名董廷風。這次我隨他同往,同行的還有曹潛和精兵五萬。

  我們只是騎馬行至半日,並未直接從中玉關攻起,而是轉而從東北角的欒城開戰。

  兵臨欒城,萬人隊伍卻連燈都不得掌,江欲晚站在山上看著城中燈火通明,面上無波無瀾,他負手而立,與旁邊曹潛道:“現下是什麼時刻?”

  “回將軍,是申時末刻。”

  “酉時準備。”

  “屬下領命。”曹潛一身玄色盔甲,手扶腰刀,英姿颯爽,走至我身側,朝我望瞭望,輕聲道:“小姐可要千萬小心。”

  我點點頭,看他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扭頭,江欲晚那一身牙白的袍子似一道白光,驟然而亮的現在漸漸吞沒天地的黑暗之中,仿如一道通往異世的出口一般。

  他凝視下面的城池,專心致志,天晚風涼,風愈發驟急,撩得我與他的袍子相纏一處,嘩啦作響。

  “大軍壓境,中山王李漁,本是應顧不暇,這欒城不外乎是座邊地城池,可卻也不是一無是處,

  這裡屯的糧草,怕是由不得李漁調往中玉關了。”

  我側眸看他:“如何這般自信?難道是斷了他的供給線不成?”

  江欲晚銜笑:“非也,非也,兵不血刃,不損我一兵一卒,還要他的糧草分毫不差的全部送入我軍帳內,沒有後方供給的中玉關,看他能撐到幾時?”

  “難道……”我微驚。

  江欲晚輕輕側過臉,朝我粲然一笑:“天下之人,豈有不被利誘,湯水不進之人,管他好財還是好色,投其所好,誘其不惜餘力,還怕他不乖乖聽話?我只需再等等,等得有人前來幫我動手,我便靜觀其變罷了。”

  話音才落,探子便到:“將軍,如您所料,就在灤州城十里之外,有萬餘兵馬正趕往此處。”

  “何人?”

  “應是袁鵬浩的人馬,人數不多,卻速度極快,來勢洶洶。相信要不了幾刻,人就該到了。”

  “很好,傳令曹潛,暫且按兵不動,待令。”

  “是。”

  我聞言,只感到後背突發一陣冷汗,夜風帶涼,吹過我皮膚,只感到毛孔急劇收縮。

  在從這半山頂居高臨下的看那灤州城,燈火,人影,炊煙,那安穩祥和的精緻在我眼裡,卻乍然就混作模糊一團,成了漫天大火,成了血色朦朧。

  “原是這才是你主意,你可知袁鵬浩征伐的手段?”我冷聲請問。

  “屠城。”江欲晚輕描淡寫:“重沄可是覺得我殘忍?”

  “所謂征,於你看來,絕不會動用這麼卑劣的手段,那便折損了你仁義忠貞的威名了吧。”

  “戰爭總要有人犧牲,敵或者我,若是只捨棄一部分的性命而保全大部分的性命,可謂值得。哪一個開國帝王,不是一路堆屍如山,血流成河的走來的,那些所謂兩全其美的辦法,不適用在這亂世之間,通則統,想必再好不過,可惜,很多東西要繞個彎路,才能名正言順的,乾乾淨淨的拿在手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7
八十三

  他負手,站在懸石之上,微微眯眼,細察下面動靜,似乎不經意間道:“嘖嘖,李哲,我們又快要見面了呢。”

  我站在他身側,身體僵硬,當初徐莊縣那一幕幕觸目驚心的遭遇猶在記憶之中,火光連色,炮火紛飛,屍橫遍地,血流成河,我如此厭惡,只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經歷一遍。

  “你又如何知曉,同時佯裝救李哲於水火的忠貞臣子,為何他一定會選擇你,而非是袁鵬浩?”

  “便是李哲情願,佟家也不會應允。更何況,德妃她們一行女眷,皆在我手中,李哲若是還望著將來有復辟那一日,怎麼少得了德妃這個角色。”

  “將軍,敵軍來犯,已逼近灤州城。”

  “很好,傳令,一個時辰之後,曹潛打先頭,帶三萬人馬從城門直入,入城之後,只殺袁軍,不得傷城中百姓,另兩萬精兵,兵分兩路,分堵灤州城三處出口,徹底堵死那袁軍在城中,待明日太陽一出,張黃榜告知,降者不殺。”

  “屬下知道。”

  “一個時辰,多少人命死在你手裡。”

  江欲晚冷笑:“他們不是死在我手裡,他們是死在亂世之中,於是讓我來結束這亂世吧。”

  挑

  亂世,沉浮,美人,江山,無關這山河如何破落,無關那血色如何可怖,在一些人眼裡總是一幅美而卓絕的錦圖。自問我確是沒法體會那種心境,是誰站在九五自尊之位,是誰將江山如畫踩在腳下,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場泛泛之空,與我不干。

  前方的探兵不斷來報,我盯著山腳下的那座城池,仿若心頭上懸著一把銳刀,晚風夾涼,捲過我發間,讓我頓感冷寒。

  “將軍,袁軍入城了。”

  江欲晚嘴角一抹淺笑,眯眼往下細瞧,欒城縣的街道,縱橫而彎曲,原還是四通八達,陰陰暗暗,可如今,那城門口處流動的火光就似一條明光刺眼的金龍,從外如水中游魚,快速的,沿著那些彎曲之道,漫漫填滿。

  乍然響起的火炮聲響震耳欲聾,我被猛地一驚,倒退三步,猶記得當初在徐莊縣,死裡逃生之際,只感到那種恐懼緩緩滅頂將我淹沒,彷彿身上那些已經痊癒結疤的傷口,又都全部綻裂開來,流著血,攪著疼,一浪浪朝我襲來,躲避不及。

  “又是火炮,這袁鵬浩的確是有幾座在手裡,他若是調往這裡,餘下的可就是少了的。”江欲晚扭頭,看身邊的董廷風,道:“看來這袁賊也是少草短糧,他另一隊的人馬已經到了中玉關了嗎?”

  “回將軍,來人所報,幾隊人馬已經逼近關外了,卻遲遲沒有入關,因是中玉關太過易守難攻,先行攻關的張志科,五萬精兵全軍覆沒,卻是連中玉關的角都沒破,其餘人見勢只得收兵,靜觀其變。”

  江欲晚抱肘,似乎細細思忖,半是自然自語道:“天下沒有破不得的關,只有布的巧的局,這中山王李漁若是打著只守不攻,困城不出的法子,怕是早晚也是死路一條,可若是這幾路兵馬都等著城裡糧草盡絕,李漁自動出城投降,也未免太過玩笑了。”

  我從未在這種居高臨下的角度欣賞一場慘烈的戰爭過,火炮如明星,脫而衝天,在夜空裡劃出優美的弧度,最終綻放在漆黑一片之中,就似兒時看過煙花絕美,仿若天女山花一般,火星如螢蟲之尾,定在黑暗裡,慢慢開成一朵豔麗爛漫的火色牡丹。

  我看不見火燒四處裡,到底有多少人屍首不整,頭身異處,抑或是腸破肚開,成了火花綻放之後,歸於塵土的粉末,只是那一聲聲震顫人靈魂深處的恐怖聲響,將我心深處對於戰爭對深徹的厭惡與恐懼,一點點的掏來出。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慘絕人寰的求救聲,彷彿就在我耳邊,滿滿的灌進腦袋,惹了我一身疼,一身汗,已是感到空氣之中有凝固般的窒息將我死死包裹其中。

  “一個時辰,怕是這欒城縣裡的人,會全部死光,他們都死了,將軍還如何以救贖者的身份臨世。”我輕聲念叨,心裡卻早已是忐忑難安。

  “重沄錯了,這欒城縣是屯兵倉糧之處,你當那李漁何以緣由不布重兵把守,袁鵬浩的這幾萬人馬,權當探路,他未必佔得了上風。”

  我冷曬,側眼看他,山下火光明晃,染上他的面目,仿若鎏了一層細細金箔,他垂眸看著山腳之下,目中沒有憐憫,沒有動容,只有屬於勝利者該有的傲然自信和冷漠。

  “人命脆弱,他日算得人,也不知哪一日也成了犧牲品,淪為他人所算,太過無常。江欲晚,引得袁鵬浩的軍隊入城,未必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若肯救欒城軍民,未嘗不是一種功德。

  若是他日攻得此城,也少了許多鎮守的兵力。何不現在就帶兵衝鋒陷陣,在袁鵬浩的手裡,搶下一個完整的欒城縣來。若是連供給命官你都可買通,袁軍一入城,你便可收尾,圍而擒之,這座城池,你勝券在握。”

  江欲晚轉眼,黑如子夜般的瞳眸,融了那絢麗乍豔的火色流轉,他噙笑:“重沄說的對,可你不知的是,神仙降世,總是在最危難絕望的關頭,為何如此?只因在生死關頭,人方才生出渴望活下去的念頭,才最容易放棄所謂的信念,所謂的執著。

  這個當下,無論我是以攻城者的身份,抑或者救援者的身份,在他們看來,就只有一種看法,那就是救世之神。”

  再回首,那片隱暗之地,早已火花遍地,生生晃得夜半如白晝,我不忍再看,轉過身去,輕聲問他:“你帶我來此地到底為何,該不會只是帶我來看這場慘烈和你得意的志在必得吧。”

  他聞言,轉身,半身明媚半身隱暗,語氣不輕不重,道:“這一路,我便是要帶著你來看,看我究竟如何一步步的將李哲逼死在當處的,誰敢包庇他,一併該死。”

  話音剛落,江欲晚猛地鉗住我胳膊,逼我回頭,與他對視:“我言出必行,而他欠我的,也必要加倍還來。”

  江欲晚終是等了一個時辰之久,方才命曹潛帶著三萬人馬分三路攻城,尾隨袁軍身後,只圈,不攻。

  我騎馬跟在他身後,立在城門口處,那漫天源源不斷湧出的熱浪,滿地血色腥味,迎面撲來。我已經鮮少能聽到有人哭喊聲音了,只有火燒著木材,房屋發出的噼裡啪啦的聲響,城牆之下,佈滿著屍首無數,盡被血染,看不清楚面目。

  “將軍,城中還有部分殘餘袁軍奮死抵抗,守城的這些士兵大數都已調離,紛紛前去城中支援,現下城上無兵,將軍可下令進駐。”

  江欲晚點頭,淡笑:“很好,守住出城三門,讓曹潛帶一萬精兵,前去城中剿匪,其餘兩萬人馬沿城牆駐守,謹記,不得一人出城,出者,殺無赦。”

  “屬下知曉。”

  馬蹄聲漸遠,人去如人來時一般,浴火而生,又沐火而滅,我望著那綿延不斷的火光,冷聲問他:“將軍接下來該如何?”

  “你說呢?”

  “滅火,救兵,濟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7
八十四

  江欲晚噙笑,吩咐身邊人:“城東角是糧倉之處,那裡應有自己人先行守著,管這糧倉之人還在,吩咐他將糧食運至城外五里,自然有人接應,餘下一層,挪至無火之處,遂紮營救兵,開倉濟民,至於原來糧倉,一把火燒了吧。”

  大火燒了一整夜,終是在第二次清晨方才熄滅,滿城只剩斷壁殘垣,邊地焦糊,我在營帳之中,負責給傷病救治,所見只怵目,平生少見。斷臂折腿,血肉模糊,將死,半死,命之末路,令人不忍。

  “救我,救救我,我還有妻兒老小,我不能死在這,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我。”一直幹枯血手死死攥住我袖口,那般固執,死不能放,他看著我的眼,眼珠赤紅,滿臉血污,一行淚就那麼滑下臉頰,銳箭穿身,血汩汩流淌不住,洇濕了他的衣服,那一身淡藍色兵服,早是成了黑紫色。

  “求你,救我……”

  那雙粗糙大手,死死捏住我手臂,彷彿要折斷它一般,我吃痛,卻不知如何掙扎開他束縛。

  “放手,你放手。”身邊幫忙救治的人拚命掰開他的手,卻始終沒法,只能與他角力:“放手。”

  “我老婆身子不好,兒子年幼,我娘年老,我不能死,救我,救我……”

  “沄大夫,您看著人眼都白了,哪裡有的救了,放棄吧,外面還有很多人等著我們去救。”

  “救我,救我……”

  箭不能拔,眼前這人確是已經回天乏術了,那一箭正穿心臟,拔了箭不消數幾個數的功夫就會死亡。

  “你別動,我救你,放輕鬆。”

  他不肯,依舊死死掐著我手腕,掙紮著似乎想坐起身:“芸娘,等我,等我……”瞳仁泛著青白,視線已經渙散,他目視前方,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胳膊,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成口中微弱呢喃,依稀可辨,喚的還是那句:“芸娘。”

  人死如燈滅,情滅幻還生,只道是臨死都唸唸不忘,那女子這一世跟他,也算值了。我心微酸,不知是否人得的多了,站得高了,便失去一個人該有的愛恨嗔痴了?人非人,情非情,是梟雄俊傑,還是行尸走肉,又如何可說的清楚。

  旁人幫我扳他的手,著實費了好大力,我甚至聽到指骨斷裂的清脆聲響。我坐在地上發呆,看手腳利落的小兵將那人抬了頭腳,迅速送出帳外,然後用力一扔,將屍體堆於牆角,混在攤成一堆的死人之中,像是隨意丟棄一塊抹布,無足輕重。

  “沄大夫莫怕,你可能還不習慣這架勢,不過時間長了就好了,平日裡我們戰場上都跑慣了,這死人看的可多了,現下可不是最可怖的,像是這天頭,晌午熱得很,死人很快就會發酵腐爛,到時候,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能漲成兩個人那麼大,那皮膚繃得黑紫錚亮,像騎馬的鞍子一樣,那從身子裡滲出膿水,臭的人頭腦發昏。”那小兵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年紀看來似乎不大。

  許是我臉色不大好,他過來拍拍我肩膀:“沄大夫身子好生單薄,跟女子一般,瞧你你臉色不好,到外面休息一下吧。不過我也先提醒你一下,得學會適應,你看這一帳子裡的傷病,能活下一小半算是不錯的了。天熱,傷口流膿潰爛,很多人只是一個小傷口也能死人,外面那些個死翹翹的,還要趁著沒爛趕緊挖坑埋了。”

  我只覺得胸口悶的厲害,房間裡飄著血腥汗臭味道,令人作嘔,我拍拍胸口,又問他:“這些人會埋在哪裡?”

  小兵不停手裡動作,麻利的給被炸斷一條腿的人用刀剔骨剜肉,那人疼的三人都無法按住,小兵卻依舊神態淡定自若,手上動作利落,不受一絲影響,血順著傷口,沾滿了他手掌指縫,他嫌手滑,往身前綁的白色棉布褂上蹭了蹭手,繼續拿刀埋頭工作,邊道:“若是有一席裹尸,那算好的了,像是這般戰死的小兵,生時同帳,死時就一坑同冢,分不得誰是誰的,到點兵時候,沒了誰,士長名冊上就除誰的名,到時候班師回去的時候,只管是通知家眷人沒了,送封官印的陣亡告示書就成,撫卹或多或少會有點,碰上好年景,分地時候會多出一人半頭的,權當是佔了死人的光。”

  小兵處理完那傷口,用破布擦了擦手,抬臉看我,明明還是孩子一般的稚顏,卻做著與他年齡不符的事情,麻木,習以為常。

  “這就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一個人多出半畝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當頭主子,人也白死了,地也沒了。天下大亂,哪裡能是世外桃源啊,活一日就算一日,像是這欒城,等那袁賊過境,還能活幾個下來,到頭來還不都白白死了。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看我姐姐被炸得粉碎,連屍體都沒尋見,我哥跟著將軍遠徵去了,走了三年,生死不明,估計也是死在外面了。現在我家就我一個,能活下來,算賺了。”

  如若不見,誰都不會知曉,民不聊生,飢民遍地到底是何種情形。

  哀大莫於心死,當人失去太多,心傷到了底,也就都看開了,懂得順其自然,聽天由命。而憑上天意願活下來的人,都是無懼生死,也生不如死的人。

  “小唐,你快點過來,瞧這個……”身後有人在喊,面前半大的孩子抹了抹手,轉身過去了:“怎麼著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李哲這一路看見如此狀況,他會如何做想?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也是使天下蒼生陷於水深火熱的罪魁禍首,江欲晚反他,雖說目的也不單純,可若是能建立起一個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嘆息不由自主溢出我口,我抬手看看自己掌紋,縱橫交錯,疤痕種種,終是有很多人的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之中,那我呢?我的命運呢?也會如這草芥一般的人,生不由自己,死亦不由自己?

  “沄大夫,你過來看看,這個還有的救沒,沒的話,直接讓人抬出去吧,外面還有太多病患,這裡放不下了。”

  我醒過神,提身跟了過去,面前的人腹部被炸來一道血口,傷口裡滿是黑色的髒物,喚名小唐的小兵想也沒想,伸手往裡去掏,受傷的人頓時疼得大叫,那聲音簡直慘絕人寰,直刺人耳膜。

  血在小唐的手拔/出來一瞬,濺得我們三人一頭一臉,我倒退一步,見小唐手裡一團木頭一般的東西,扔在地上,再看了看那昏厥的人,面無表情道:“先上點藥吧,或者乾脆別救了,這麼重的傷,基本活不下來,還浪費了藥。”

  小唐扭頭,看我:“沄大夫,你看還救不救?不救的話,我這就讓他們給抬出去。”

  “別,我試試看。”小唐點點頭,起身讓開,我半跪在地上,用清水清洗傷口,迅速塗了不少止血藥粉,並從隨身的藥袋裡抽出一個小小針線包。

  我其實並不會針線活,可周先生教過我,這種破口很大的傷處,除了清洗和塗藥之外,必須縫合傷口,不然不止是流血不止,還有內臟外露的可能。可我從沒有縫合過任何傷口,穿針引線,手顫不已,最後還是小唐代勞。

  我捏起傷處的皮肉,用針線胡亂扎的老實,最後用空蘆葦桿埋在傷口裡,一頭露在外面,以備膿血流出。

  一個又一個,無不是鮮血淋淋,各種傷狀都可見,慘不忍睹,整整一日,我都跟小唐在帳裡忙著,出帳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候,出帳的一瞬,只感到天地倒轉,頭重腳輕。

  我走過牆角堆砌的屍體,已然不再感到那麼觸目驚心,只是心有無邊的荒蕪,生命不過也是如此,一場空空,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死了便死了,世間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人。

  外面依舊一片混亂景象,我幾乎見不到百姓打扮的人,到處是北越軍隊巡邏,沒走出多遠,聽見後面有人喊我:“小,沄大夫……”

  我回頭,看見順著夕陽流彩方向,有人騎著高頭大馬,朝我跑過來,我眯眼望去,只見是曹潛。他見我滿身血污,也著實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馬,低聲道:“小姐,你可是沒事?將軍到處找您。”

  “我沒事,江欲晚人在哪?”

  “將軍在欒城縣令的府衙裡呢,今日我們就在那裡住下,小姐快隨我一道過去,這外面太亂了,難保您不會跟著受傷,到時可不好辦。”曹潛說著,扶我上馬,隨後跟著上了馬。

  他腰板挺的筆直,似乎頗為尷尬,又不敢靠我太近。我又累又昏,此時此刻,心神俱憊,見到曹潛只感到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他策馬,踏著一地華彩落下的光影,在亂石爛木之間的甬道上奔馳,風掠過臉頰,還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道,心一緊,那些士兵林林種種的死狀又浮現眼前,難以讓我不去想到父兄。

  “很累,曹潛,讓我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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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小姐……”

  曹潛沉默,身形一滯,只是微微點頭,我深深嘆一口氣,闔了眼,靠在他後背之上,雙手環住他腰身:“曹潛,人很脆弱,生死也不過只是一念之間,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生命,我已不想再看你們一個個的都離開我了。”

  曹潛沒有說話,只是策馬前行的速度愈發慢下來,我們走在那一條死寂而慘烈的路上,走在夕陽霞彩之間,沒有溫馨,沒有安適,只有一種從心裡往外的疲憊感。

  “小姐,您想離開這裡是嗎?”許久,曹潛輕聲問我。

  “曹潛,我與你不一樣,我對江山社稷沒有興趣,卻也不願看流血犧牲,不願看身不由己,我只想現世安好。”

  “將軍許是不會放過您的,你還可走的脫?”

  我睜眼,滿目霞光萬丈,印在我眼裡,如是綺麗華豔:“若是有一日,你可願幫我?”

  “曹潛多問一句以下犯上的,小姐可還是對那狗皇帝有情?”曹潛不答反問。

  “為何這麼問?”

  “因為將軍對他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小姐您。可我知道,將軍凱旋之日也必要迎娶無雙郡主,而我,而我也為小姐您感到委屈,您自是不可和無雙併列。”

  我苦笑,反問他:“江欲晚對你可有恩情?”

  “有,將軍與我有再生之恩,為了將軍和小姐,我曹潛可萬死不辭。”曹潛言辭堅毅,猶豫不決。

  “我要你們都好好的,長命百歲的活下去,不必為我萬死,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可貴的。”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再說話,自是心中各有幾分滋味。曹潛介於我與江欲晚之中,讓他背叛任何一人,都是他心裡不可踰越的矛盾和痛苦。

  而以江欲晚的心思來說,防著我,必先盯緊曹潛,這條路不易行,若是尋機遁逃,一次不成功,便不會再有機會,江欲晚會徹底盯死我,那我便真的要死都留在他身邊。

  可我該怎麼走?沉香還在中山之地的後北方,我現下不能逃,也沒法逃走。而欒城攻陷,江欲晚的心思便動在中玉關,或者他會取捷徑而行,他會攻打中山王,還是利誘他?

  可究竟什麼因由能讓李漁放棄保護李哲,我能想到的,只能是復辟一途而已。可江欲晚願意,李哲可會信他?李漁可會信他?

  “曹潛,欒城糧倉裡的糧草損失幾成?”

  “守城的縣令幾乎拼盡全部氣力,只留得五成左右。其餘的五成在前兩天已經被中山王分批運出欒城,所以我們只剿到這些。”

  “你們運走四成,可是送到城外五里?”

  “正是,小姐您怎麼知道。”

  “你確信城外接應的人只收到四成糧草運回大營?”

  “我確信,那些本就是我帶人護送的,這點無疑。”

  正如當初江欲晚所言,欒城縣本就有裡應外合之人,半路截了運糧草的供給線,那五層糧草到底送去何方了?就連曹潛都不曾知曉,看來是有心隱瞞,可若是能算得上江欲晚至信,恐怕也就只有孔裔這一人了。

  “孔裔人呢?”

  “將軍有事找他出去了。”

  馬進了院子,兩邊站得皆是北越的兵士,江欲晚一身絳紫便服,站在院中,見我回來,嘴角笑意甚濃,卻眼神冰涼。

  “將軍,曹潛接小姐回來了。”曹潛下馬,回頭扶我下馬:“小姐好生休息,曹潛先告退了。”

  江欲晚走至我身前,微微側頭,那面如桃花般和煦溫潤的笑看我,伸出手,扶我臉頰:“到底是一起長大的,我當是找他人尋不見你,唯獨曹潛能,且輕而易舉。”

  我看他,銜笑:“如何,你怕我逃了不成?”

  “你不會,我信你。”

  他頓了頓,傾身過來,貼的極近,輕聲細語道:“若是真的讓我失望,我便不會再原諒你,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非要把你尋到不可。”

  話罷,笑意猶在嘴角,他直起身,牽我手往裡走:“先去洗掉這一身髒兮兮,回頭我陪你一起吃飯。”

  晚飯過後,江欲晚飲茶讀書,我坐在他身側,翻先生手記。

  “孔裔人呢?今天怎麼都瞧不見。”

  “孔裔去辦大事,晚了怕是要誤事。”

  我瞭眼,見他不願多說,也不再問,方才翻了一頁,又聽他道:“重沄,北越王重病了。”

  我猛地抬頭,心中大驚,想不到江欲晚動手極快,方才出門這十幾日,便生出這種事,可想來也這是必然,世子忠厚天真,並不是個坐鎮出策的主,自古能臣功高必震主,世子能允江欲晚握權怕也是因著身後有二公子的苦苦相逼。

  而還想有著無雙郡主擋在中間,也可多少壓制江欲晚一些,可他不知曉的是真正挑撥他們之間的爭奪的,正是江欲晚本人,就連那個無雙郡主也未必可信得過。至於北越王重病,說不是他的手段,沒人能信。

  “你來幫我猜猜,北越王這一病,會不會病的糊塗了,做些錯事。”江欲晚眼不離書冊,淡淡的問。

  我側眼看他:“他若是真的病重,想必會很快的確立儲君之位,世子心焦,二公子心急,北越王不會坐視不理,你若有無雙郡主從中斡旋,怕是不亂也難。”

  我頓了頓,又道:“中山王李漁如何信你不疑,怕就是這一步棋,北越大亂,於你,大權在握,也好信了你。”

  我話剛落,江欲晚的目光緩緩從書本上挪來,撩眼看我:“知我,莫若你也。”

  “看來世子的大位會坐得穩,二公子的小命也保得住,只不過,這次要犧牲的,是北越王吧,他一死,你自是可以為所欲為,河蚌相爭,漁翁得利,不牢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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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二公子自是會把世子拖住,那世子又哪裡有你這般心思,仗著一個足智多謀的無雙郡主主持大局,還不都是你囊中之物嗎?妙計。”

  江欲晚嘴角凝笑,一雙眼眸深似海,仿若一面明鏡,照得出我那般眉目顏色:“不錯,北越王一死,我無須得到二公子手裡的那一分半毫的兵權,只要無雙肯弄到世子手裡的剩下一面兵符,北越便盡落於我鼓掌之中。

  說是北越落入囊中,中山王李漁又憑什麼不願與我結盟,現在他四面楚歌,就算中玉關如何固若金湯,若是四路人馬圍城,只需幾個月,城中就是人吃人的光景了。

  那李漁不是愚物,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他人越是逼得緊,攻得厲,他自是越想逃離那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人逼,我若在去議和,你道是他會不願?”

  我轉眼瞧了瞧攤在案上的地圖,伸手輕撫,喃喃道:“這世間怕是沒有什麼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李漁能如此對待他,也算仁至義盡了。”再抬頭看他,道:“北越王的時間到了。”

  江欲晚笑笑,請舉杯,淺飲暖茶一口,好不悠閒自得,道:“的確已經到了。”

  餘下幾日,我日日去帳裡跟小唐照顧傷病,牆角堆著的屍體已有三日之久,雖說不至於膨脹,卻也逐漸有了味道。只怕腐爛的屍體會帶來疫病,於是只好弄來散灰,撒於其上,每日都要運走一些,可帳內的病人死數仍舊甚多,多數死於傷口膿化潰爛,而後高燒不退,無需幾日光景好熬,人便斷了氣。

  我已是沒有辦法,只好在帳外支鍋熬藥,每日熬出幾鍋出來,分發重病人員喝下,過了兩三日死數才漸漸少起來,方才讓我稍有心安。

  小唐隨我身側,幾日下來也熟絡許多,多少也同我學些熬藥配方,他倒聰明,學的很快。

  “沄大夫可知,再過兩日,我們便要啟程離開欒城了。”

  “你聽誰說的?”

  “我們士長說的啊,要跟大部隊匯合呢。這欒城攻下了,將軍搶在大火之前,方才保住那麼一點點糧食,也全部都開倉濟民了,不知道這剩下的百姓多感激他呢。定了這城池,我們也該繼續向前出發了。”

  小唐攪著藥鍋,嘟囔道:“沄大夫,不如你收我為徒弟吧,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我也想給自己積點德,好讓老天爺待見我一點,讓我多活幾年。”

  我笑笑:“小唐可是有什麼願望。”

  小唐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只有在某些時候,我還可以從孩子的眼裡看到一絲屬於這個年齡該有的純真,他想了想,朝我有些羞澀的笑:“娶老婆,生娃子。我娘以前說,人丁興旺就是福氣,你看皇上,不都是一群老婆,再生出一大群兒子閨女來。”

  小唐說著,臉上有著羨慕不已的表情:“我聽士長他們說,那落跑的皇帝有個最喜歡妃子,本是寵的不得了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給打冷宮裡去了。他們說,那妃子甚美,就似天上下凡的仙女兒一般,我可真想瞧瞧看,看到底是什麼姿色的女人,能讓皇帝連江山都丟了,撇下皇宮,連夜逃命去了。”

  我臉上笑容漸淡,微微垂眼:“不過一介罪婦,有何好看的。”

  小唐聽我這麼說,更是來了興趣,眉飛色舞的說開了:“我聽他們說,那女人沒死,將軍攻城的時候,把她救出來了。這女人據說十分狐媚,狗皇帝迷得死去活來,連我們將軍也被她給迷得團團轉,之前徐莊縣那一仗,將軍差點死在她手裡。”

  說著小唐用手肘捅我胳膊,一臉壞笑:“沄大夫,看你這摸樣,也有十七八了,長的這麼漂亮,可是嘗過女人滋味了?他們都說女人身上有銷魂窟,嘗過一次,終身難忘,若是有幾日不碰,總是饞的慌。你試過沒有?看你這模樣,肯定有女人樂意跟你好,你說說到底是不是他們說的那麼妙?”

  我睨他:“看來你們將軍的軍紀太差,小小年紀滿腦子亂七八糟東西。”

  小唐嬉笑:“怕啥,男人最愛的,除了江山不就是女人嘛。”

  我舉目,站起身,看著連綿如山般的青磚城牆,隱在天光粲然之下,像是一個圈,圈死了裡面許多人,這世間又何嘗不是如此,真實而殘酷,無理可循,亦無從辯起,天理循環,不過只是一個簡單而無聊的往復罷了。

  五日後,江欲晚留下一萬精兵鎮守欒城,餘下四萬九千餘人便隨他準備離開,從中山之地的正北方直挺腹地中梁。

  這此去一路路徑蹊蹺,並不是策馬大路,而是從羊腸小道行進,夾在磅礴山體之間的狼牙口,是一條不算寬闊的路,只因兩邊懸崖峭壁,只有一條開山密道可行,遂十分隱蔽,旁人不可查知。

  而為了這次與另一隊大軍盡快匯合,欒城死傷的病患統統留在城中療傷,並沒有跟在隊伍後面,於此,行進速度較快,只管日夜兼程,不到三日功夫已是進入腹地,只離中梁還有幾十里地。

  這幾日,每日都有兩方探子回報,一面從身前的中梁腹地,一面從身後的北越之地,江欲晚臉上笑容愈發燦爛,我便心知,那北越王死期不遠,於是不禁心裡暗想,許久不見曹恚去向,當初也聞得周先生所言,江欲晚手裡的兵馬遠不止於此,難道……

  我不禁暗讚這江欲晚的心思,滴水不露,若是我猜不錯,怕是他要的東西,不必討,不必求,只會有人拱手奉上,亦卑躬屈膝,只求他網開一面。

  剛拿到密報,江欲晚笑不可支,扭頭道:“等袁鵬浩知曉那幾萬人馬全軍覆沒,順著路來尋我,只怕是晚了三春還不止,這路甚好,諒他想破了腦袋也是找不見蛛絲馬跡的。”

  “是啊,這本是中山王命那縣令派人運送糧草的密道吧,袁鵬浩豈能可知,他繞了一大圈,追到最後,只是一場空罷了。”

  江欲晚但笑不語,仰頭看了看天,眉目生姿,仙人之態,很是置身事外。

  傍晚時候,已是將出狼牙口,這一晚就紮營在牙口邊,全軍休息,以備他日再戰之時。剛用過晚飯,帳子外便來了人,掀簾一看,正是失蹤多日的孔裔,江欲晚見人興高,似乎等著消息已久。

  “將軍,裡面的人傳話,城中未亂,可宮裡卻是成了一鍋粥了。秦染那面的消息已經順利傳進去,您所料不假,中山王李漁此時正是頭疼的很。

  而中玉關外聚了四路大軍,袁鵬浩不在陣前,而是繞路懸山道那一面圍追堵截,我們就按照您的指示,暗中埋伏,剛過懸道之時,滾石破路,袁軍損失半數,可袁鵬浩並不在其中,這不過是其中一隻分支而已,而臨陣中玉關的是鐵騎將軍徐圖。”

  “這袁鵬浩確是按照我原先的安排走了懸道追堵,只是竟不是他本人,難道是我料錯他心思了?”江欲晚輕言,似乎只呢喃給他自己聽,走至帳中那副巨大的地圖面前,他負手沉思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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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我想了又想,也覺得格外稀奇,再看那地圖一眼,乍然心中一晃:“懸山道與懷幽谷路之差那麼幾十里之地,北越傾兵而出,必是後方虛空之時,看來這袁鵬浩不是蠢材,倒是學會了聲東擊西的把戲,恐是從那懷幽谷路調轉馬頭,直逼郾城了,江欲晚,你的郾城怕是要丟定了。”

  江欲晚聞言眯眼,仍舊死死盯著地圖看個仔細,倒是孔裔慌了神:“將軍,蕭小姐所言有理,要不要派人先去探探虛實?”

  江欲晚搖搖頭,聲色微冷:“不必了,郾城必丟,現下折回,也無事於補,還會礙了這面的進程,只可惜……”

  “只可惜有兵不能出,怕是讓無雙郡主先疑了你誠意,功愧於虧。”我言罷,孔裔死死盯著我看,表情緊張異常。

  “北越王未死,二公子未反,你本帶著大軍遠征,這會子如何憑空出現另一隻隊伍救城,你若是如此,那二公子豈不是要猶豫再三,一場名正言順的保家衛國的戲碼便演不起來了。”

  江欲晚終於挪過眼光,銜笑看我,嘴角染了笑意,眼中卻冷冷一片:“這袁賊倒是也有些腦筋,想逼我撤了挺進中山之地的打算,調頭救郾城,怕是他想錯我了。現下我可放郾城,他日一定讓他以十抵一。”

  “那將軍意思是……”

  江欲晚看我:“重沄覺得呢?”

  我抬頭看了看郾城周圍地勢,腦中細算,思忖半刻,頓道:“將軍在朝中可有能帶兵打仗的心腹之人?若是有,兵令易得,兵令已出,北越王薨歿,敵軍兵臨,將軍又遠離京師,遠水不得救近急,那麼二公子沒理由不趁機下手,起兵謀反。

  剩下的就看無雙郡主如何做了,沒有北越王的世子,不過只是紙紮的燈籠人罷了,多少身後還有幾個謀士,還有一個深有卓見的無雙郡主。先是失主,再是內訌,難保上面那幾人心不慌,我想,無雙郡主一定會去找秦先生商議。

  如此一來,將軍便有理由,也有立場調出曹恚手裡的兵將,將陵安城圍個水洩不通,如此之下,不愁無雙郡主不交出那面兵符,這般說來,順理成章,也滴水不漏。

  你倒是該好好感激袁大將軍的聲東擊西之法了,這遠比靜候二公子起兵謀反,更快,更有理由,北越王朝之人,亦無人敢有半句怨言,都忙不迭的盼著你這一步好棋呢。”

  “好,很好,重沄,你果然讓我刮目相看。”江欲晚走至我身前,眸中湧動讚美之色,容顏俊極,可那話卻是說給身後孔裔聽的:“告訴秦染,北越王的時限到了,我不日便要看見殤報傳至。至於程東胥那裡,你讓秦染回他,我與夫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大婚之事,暫不欲提。”

  孔裔應聲,領命出了帳子。我不禁暗想,若是二公子得知如此,怕是起兵謀反的心思必是堅定不移,而這樣一來,無雙便不得不被迫立選一條自保的路來走。

  是殺兄弒父,以獻兵符保命?抑或者丟掉所有顏面和尊嚴,求得江欲晚相幫?這你來我往之間,勾心鬥角之中,怕是沒有人會一直做贏家。她不是,她的感情和算計亦不是。

  我轉眸看他,請問:“你這般逼她,當真沒有半點心存不忍?”

  江欲晚挑眉,含笑,輕聲問我:“當日你求娶之時,她又何嘗沒有逼我如此?”

  “看來,她徹底算錯的不是眼前的路,而是你這個人。”

  套...

  從江欲晚的帳子裡出來,已是清月冷星之時,涼風撲面方才感到舒服很多。

  從前我以為跟著江欲晚出征,便得機會,遂願逢場作戲,只為有朝一日心思能圓,現下看來,不知江欲晚是否本來就把我這心思算計在內,倒是讓我信口胡亂承諾,只道他是認真,若是他日我真的可逃離,不知他心裡的仇恨,是否會覆海滔天。

  我舉頭望月,嘴角透出一絲苦澀,可見月輪如圓,明亮而清泠,卻從來都讓人感到冷清遙遠,許是就為了紀念如此,人間才會多處一座美輪美奐的廣寒宮,天上的廣寒宮住著嫦娥,地上廣寒宮住著我,我與她沒有區別,無關人仙,卻都是孤寂而清寒,這一陷就是一生之久。

  “承諾……”輕微呢喃,訴之於口,唯恐被他人聽見:“還可有誰會當真……”

  回到帳中時候,小唐正在裡面翻看手記,見我回來,他熱絡的跑上前,扯我衣袖:“沄大夫,我來給你送樣好東西。”

  說著轉身從帳門口拿出一個布包,那本應是白棉布質地,如今已成灰色,他攤開,裡面有幾個紅色野果,是在過去從不曾見過。

  “今日晚飯過後跟幾個人上山腰走了一圈,你看,野海棠果,嘗嘗看,酸甜的。”說著,半大的孩子仰著笑臉,把果子舉到我面前。

  我順手拿了一個,餘下的推到他面前:“自己留著吃就好。”

  小唐笑笑:“沄大夫,你很像我姐姐,不過我姐都沒有你一個男人漂亮,她也會那麼看我,只不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死了很久了。我最想的就是我姐,因為她對我最好。”

  小唐還是把餘下幾個果子塞在我懷裡,一陣風的跑出去了。沒有人喜歡亂世,喜歡戰爭,除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只是沒人能懂,成就一個王朝和毀滅一個王朝一樣,不是一族人的死活,而是整個天下人的災難。

  第二日,第三日,一連兩日,江欲晚都沒有再帶領隊伍前進,而是選擇在牙口這隱蔽處安營休兵,他每日都是一樣作息,找我去帳裡陪他飲茶看書,過得好不悠閒。

  我多半時候會去研究那張諾大地圖,因是無聊,也因著另有所圖。我在想,他按兵不動,與其說實在等北越王的殤號傳來,不如說再等另一對人馬前來與他匯合。

  無雙郡主到底會如何處理眼前棘手之事,還是未知,若我說,她當初若能當殿跪求做小,現下拉下臉面求江欲晚為了世子的寶座賣個面子並不困難,可她到底開出的加碼為何?只是單單的以身相許,怕是太過單薄無力,不足夠江欲晚覬覦。可是那剩下的另一面兵符她會拱手相讓?未必那麼容易。

  若是憑她一介女流維護住北越最後的歸屬,怕是有些異想天開,等二公子反叛,世子鎮壓,餘下的親族子弟,除去淪落在江欲晚之手,也不會剩下幾個。

  若是她會換個思維看待這個問題,不如自己犯險,反招江欲晚為額附,若是北越有可與江欲晚勢力相當之人,倒也是個保全辦法。只是不知道江欲晚再一次落在她算謀之中,會有滋味幾何?

  我正盯著地圖思忖,突然感到有人拍我肩膀,回頭,看見江欲晚站在我身側,同我一道看這眼前地圖,頗為輕鬆自在,請問:“李哲本有三子,有一子就出於袁月嬌,另一個是嬪所出,第三子就是德妃所出,可惜半路夭折,只剩下兩個,而其餘兩個女子的地位都不算高,袁鵬浩又野心勃勃,想來他能立的,也合適於立為儲君的便是二子,李明珠。他應該怎麼立,方才合情合理,叫他人閉嘴信服?”

  看他帶走之人你也可猜得出。”

  江欲晚噙笑:“怕是生母會有不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8
八十八

  我側眼睨他:“若是你的兒子做了儲君,日後就是皇帝,你道是就算把孩子過繼給他人,也無妨,孩子長大了,總有好日子過,皇后那日做事極有分寸,斷然不會讓後院失火之事,發生在她身上。”

  他輕輕點頭,又問:“你與她曾有交手?”

  “不曾。”

  江欲晚笑:“難得李哲當初如此寵愛你,她竟然也無動聲色,果然是個厲害角色,斷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跟李哲翻臉陌路,那李哲也真是不負於她,從皇城裡帶走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當初以為德妃借東風上位,原還是上不得桌面,重要關頭,究竟誰是緊要,誰是無關,一目瞭然。”

  他目光挪至上方某一點,輕聲問我:“重沄,你道是,北越王薨逝傳遍九州,會讓誰緊張,誰觀望,誰先下手,誰先試探?”

  目光掃一遍圖畫,斟酌再三,方才開口:“北越王一死,袁鵬浩必是緊張。”

  抬手,手指劃過郾城一點,一路往上:“若是消息趕在他大破郾城之時,他便可在離開郾城過惠州縣,直逼岳陽關之前到達你藏兵的這一處,你可讓秦染在時間相近時刻起兵,袁鵬浩會觀望,斷不敢貿然下手。”

  “如何見得?”

  我淺淺一笑:“論對這袁鵬浩的瞭解,我自是不會比你少,從前當面領教幾次,觀人看眼,品人辦事,我道是他也並不是為了攻破北越,而是……”

  “你是說德妃?”江欲晚輕問。

  “挾天子以令天下啊,誰人的智謀之團,不會有智者想到這一步,可左右想想,人人皆求天子,天子卻只能選其中一人,憑的又是什麼?”

  手指從岳陽關劃下,一路往下,穿過北越之地,點上中玉關:“連袁鵬浩也要觀望,這萬夫不破之關面前,誰人願意以身試局,願為他人試驗?人人瞻前顧後,倒也給你空出不少時間,可使你輕鬆入中山之地,達成所願。”

  江欲晚淡然一笑,美眸輕轉:“重沄這般角色,從前在李哲面前,可謂真人不露,他可白白浪費了這一角色,可惜,可惜。”

  我調眼,目光轉至北越陵安,輕嘆:“你這一逼,無雙郡主自是最先下手之人;四路大軍圍攻,李漁自是最先試探之人。只是我不敢確定,無雙到底會以何種方式應付你招數,但願不要寧為玉碎,若是如此,你倒也麻煩了。”

  “她?作為女子,無雙自是高人一等,只不過,她與你不同,你是知多而甚準,她是好高而騖遠,說白了,你摸透人心,她只途算計,到底還是你高一籌。”

  江欲晚側過身,微微傾身,朝我俯頭過來:“重沄,你非常聰明,有時候,便是聰明的讓人咬牙切齒了。”

  我斂目,轉身,錯過凝眸沉思的江欲晚,娓娓道來:“我在猜,你的心思裡,應該不會放過可攏的兩個無用之人身上。”

  江欲晚抬眼,笑意粲然:“你竟可猜得到?”

  “猜到也不難,畢竟,可集兵者,未必擅帶兵,勇猛的戰士不一定能做個稱職的將軍,逐鹿天下,你與那袁鵬浩本也相差無幾,若論得人心,你佔上風,可若論兵力盛,你則弱於他,東北函關的張志科及駐守吳門關的徐默,也都是兵士出身,這次揮著義兵旗號前來分羹,怕是他們本不是來要挾天子,而是要換天子。

  可你與李烈李旭幾人明是勢力相當,斷是無人敢貿然行事,如此一來,豈不是剛好把李哲架在高處,反而安全。人人皆知皇帝無用,可皇帝在世一日,名號卻也可是名正言順,就該統領天下的,不是嗎?”

  “義兵雖亂,可也並不好收服,有些人骨子太硬。”

  我輕笑:“你錯矣,義兵本取之於民,民暴走,不過也只為這討口飯吃罷了,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沒人願意揭竿而起,千里迢迢,拋家棄子。何處是天堂?分地免賦之處,便是家,既是家,便是天堂。自古骨子硬的人,甚好收服,因為不知迂迴曲轉,反倒硬傷頗多。”

  江欲晚反倒奇怪:“你的意思是?”

  “李哲若是願意跟著你走,你便方便許多,囤地修生養息吧,於你,只有好處。得天下之前,必得天下人之心,有了這個,你還怕不得江山社稷?”

  江欲晚滿眼驚色,疾步走至我身側,無語,卻伸臂將我還在懷裡,鬢間涼意,許是那一雙眼劃過,許是那一張薄唇掠過,只聽見耳邊情不自禁念道:“我能得你,上天對我何其偏愛,重沄,我是當真愛你。”

  愛?已經多久沒有再聽別人對我提起,陌生的恍如隔世的情,飄渺似九天外的輕音,於我,過盡之後,便再不可讓我為之動容。

  鼻尖清馨芳若如舊,沁入心脾,卻已經不再芳郁,只徒苦澀,穿過心脈,透過肺腑,累不堪言。

  又有誰能知曉隔日天明之後,我會不會成為欲求下信手丟棄的棋子,我只是不住的在腦海裡思忖了再思忖,與李哲的這場交涉之中,我與江欲晚,我與李哲,紛繁複雜的糾葛,仿若三生石上鐫刻下的亂世情仇,誰人能解?誰可倖免?背道而馳的我和他,終是不可善始善終。

  兩日後,等到了前方送來匯合隊伍的急報,由副將帶領,已是趕到二十里之外的舞涓駐紮,江欲晚見報仍舊未行,原地不動。我知道,他在等北越的殤報傳至。

  果不然,晚了半日之後,殤報傳至,江欲晚握著那卷黃絹,只是微微挑目,凝眸含笑,他將黃絹遞於我,音色略有愉悅:“重沄,日後,你曾跪之人,都會一一死盡我手,這便當個禮物贈與你吧。”

  他轉身出帳,我低頭看著手中黃絹,信手展開,玄墨紅印,寥寥幾行,言盡意了,一代諸侯王的性命,只到這裡就已結束,說如草芥,也無非如此,只道是多了一封以絹做報的殤訊罷了。

  我揮手,黃絹落入燃灰的鐵盆之中,見火舌漸慢肆虐,極快吞噬那絹布,轉眼明黃色只剩一灘灰燼,無人知是何處來。這世間,又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呢?想來,從來沒有吧。

  殤報一至,大軍拔營齊備,以待行進。這支隊伍本就是江欲晚為突擊所帶的精騎兵,所以行進速度極快。而我則跟在後面,連日騎馬已然有些吃不消,常常是顛簸噁心,頭昏目眩,而後是兩腿內側皮肉磨得通紅,猶是衣料摩擦,格外如針刺般灼疼。

  小唐見我猶疑:“沄大夫,為何將軍總是招你至帳中,難道是將軍病了?”

  “不過尋醫問藥,有何奇怪。”我扭頭看他,咬了一口饅頭,嚼蠟一般乾澀堅硬,勉強就著水吞下,算做一餐。

  “他們都說你像個女人,經常提起,背地裡淨說些難聽的。”

  我斂目:“你別跟著學壞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8
八十九

  軍隊本來就是如此,一些血氣方剛的男兒經年不見女子,若是戰時還好,總能轉移注意,分散精神。可若是息戰休兵之時,便得了閒空,可紓解的辦法,無非兩種,若是靠離城鎮,便花些錢嫖/妓,還有便是在帳中生有斷袖之事。

  說是某些軍營有習慣,為了安撫心浮氣躁的士兵,若是攻城略池,便沿路掠些女子回來,充當軍/妓,雖說緩解了士兵燥急,卻也害慘了那些姑娘們。

  “男人跟男人那事我也是知道的,營裡本是也有,不過都是偷摸摸的,可時間一長誰都知道,也難免拿來打趣,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呢。”小唐話音剛落,剛轉眼,立馬站直身子,恭聲道:“副將大人有何吩咐?”

  我回頭,看見曹潛朝我走來,面上帶笑,讓那清秀面容格外熠熠生輝:“沄大夫,我們這就要整軍待發,您準備下,可以啟程了。”

  我略有欣喜,看向曹潛:“沉香方愈可是一起跟了來?”

  曹潛點頭:“都在舞涓駐紮,不過半日工夫就可匯合了。”

  “甚好。”

  從牙口到舞涓幾十里地之遠,整支隊伍幾乎是連夜挺進,伴月攜風,策馬奔馳,直挺進中山邊地的舞涓縣。差不多奔了一夜,終是在天際泛光之時到了舞涓境內。城外有人來接,江欲晚下馬,我跟在他身後,方才走了兩步,見有人從軍中探步上前,我定睛一看,微怔。

  “可是安排的妥當了?”

  “回將軍,一切就緒。”秦染恭聲,再抬頭之時,並未跟我說話,只是微微俯身,再拜一禮。我頷首,跟著江欲晚往前行,秦染曹潛隨後。

  進了院落,我並未跟著江欲晚入房間,看秦染的樣子,應是有些事情需要交待,我想多半與無雙有關,便不願再參與,問過身側人,只管去自己的院落裡尋沉香方愈。

  沉香見我,淚流滿面:“小姐沒事,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我不願跟小姐分開,孤單單的在這軍營裡,又是擔心,又是寂寞。小姐你這些日子可還好?怎的覺得又瘦了許多?”

  “您可還安好?”方愈上前,若有關心的問道。

  我點頭:“不用擔心,一切安好著。我方才見到秦先生也來了,他幾時與你們匯合的?”

  “秦先生沒有與我們匯合,我們也是今日到了舞涓方才見到原來先生也在。”

  我垂眼,心間回轉九曲十彎,不得不從頭到尾梳理一遍,若是還有什麼事情能讓留守後方的秦染都可離開前來,必是有不得了的大事,可以我所見,究竟還能有什麼樣的大事,能讓他非來不可,甚至放棄岳陽關的坐鎮指揮?

  “小姐,你怎了?”

  我搖搖頭,淺笑:“好些日子都沒吃得一頓好飯,方愈今晚可要仰仗你了。”

  方愈點頭,面色如水道:“您放心,我這就去備。”

  “腿腳可還好了?”

  方愈抬眼,眸中有依稀動容神色可見,沉聲回我:“多虧了您臨走之時囑託了周大夫,托您的福,已經好全了。”

  我轉眼,朝裡間走去:“好了就成,也免得放在心裡惦念。”

  身後沒了聲響,方愈似乎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提身出去了。

  沉香把乾淨帕子遞給我手裡:“小姐,給您。”

  我用帕子拭面淨手,想了想又問:“沉香,我不在這幾日,方愈可有什麼異常?”

  沉香搖搖頭:“您臨走之前讓我仔細顧著,我便十分注意他,平日也沒見有過什麼異常行徑,只是您走以後,他時常在您帳子外坐著發呆。那時候他腳傷未好,可他離開帳子之後,多半到處走來走去,卻又似乎沒什麼事情要做,有一日我跟著他,手腳那麼輕,卻還是被他給發現了。”

  我凝眸沉思:“未想到這方愈如此警覺,可若是他出身有疑,那會是誰的人?”

  “小姐,您難道懷疑將軍?”

  我搖頭:“江欲晚把我困在他身側,就無需人再來監視我,從前我也曾注意過這人,年紀如此輕,卻沉穩而謹慎,斷不是一般人物,若不是江欲晚的人,卻也從未被逮到把柄,一直能在我身側待到如今,如不是他演戲的功夫滴水不漏,無懈可擊,那麼就是江欲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為之。”

  “難道……”沉香驚詫:“小姐,方愈難道根本就不是您的遠親?他撒謊?”

  轉念一思,我斷然否決:“江欲晚是何等角色,收方愈之前,絕對不可能不查他底細,方愈想混進來,難矣。”

  “那究竟是誰人呢?”

  我輕笑:“是誰的人,很快就會試出。”

  沉香不懂:“小姐的意思是……?”

  “秦染不是來了嗎?他一到,這局面必亂。”

  夜裡微寒,青燈小盞,隱約有些光亮,我躺在木板床上翻覆難眠,總是一顆心難以歸附心懷之中。從遭遇江欲晚的那一刻開始,離開是不變的心念,經歷那麼久,也只為著某一日,連衣袖都不必揮,只做是從此消失不見。

  也因著我並未有太多取捨之心,亦會看清他人心思,算計精準,就似當下,我卻不得不為自己一算再算,若是中山之地無需征戰便得解決,似乎也更好讓我趁虛而離,只不過,我卻仍舊有些提心吊膽,畢竟對手是江欲晚,這一謀,如何算,都是險。

  我躺的難受,支身坐起,木板床咯吱作響,聽見隔壁側間裡沉香的聲音:“小姐起了?夜裡還早,您再睡一會兒吧。”

  “恩……”我應聲,倚在床頭,望著燈火閃爍,漸漸恍惚起來。

  那些曾經的記憶攪亂我心,從兒時,到入宮,再到落長門,宮城傾,火海箭雨,死裡逃生,想說一顆冷如死灰的心未變,已經太難。曾經慈愛可依之人,已成北越野地兩座伶仃墳塋,有些話怕是這輩子都再問不出口了。

  只是未曾想,我這顛沛流離之命,卻再一次與江欲晚繞在一起,如是鏡已碎,還如何破鏡重圓,上天給我的,也不過只是一份又一份支離破碎的愛,捧在手裡,卻眼睜睜它順著指縫如流沙消逝,不可挽留,亦不可強求。

  而餘下會梗在我與他之間的,又何止只有一個隱於江湖,一個高居廟堂而已,心底那份隱隱做疼的不安,讓我不得不一再心慌意亂。

  再闔眼,心口之處陣陣痛楚,我便是再有心想給,也只怕是,早已物非,人也非。若是還可證明,我曾經確有真情付出於你,那便不是白首陪伴,亦不是求全退步,而是甘願成全,江欲晚,我願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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