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3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六十

  我死命抵住他胸口,連推再搡,用盡全身氣力。直到我感到手心的濕熱感,黏膩的讓我剎然間住了手,是血。

  他放開我的嘴,一隻手撐起上身,那眼神從未有過的模樣,不知是身痛還是心痛,彷彿受到委屈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大口喘息,因著用了太多的力氣掙扎,當他抬身的時候,我只感到渾身無力,不停地顫抖,我抬起雙手,映入視線的是手掌裡鮮紅的一片。我挪過目光,見他胸口那團豔麗之色慢慢擴大,儼如怒放的牡丹花。

  “許是你殺了我,或是我殺了你,你我之間的恩怨才算了結,你可動手,現下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又在笑,笑而花容失色,笑的枯木逢春。

  我只是覺得很累,厭倦人世,亦厭倦為了苟活這人世而付出太多的委曲求全,我本是無路可走,原本那些執拗和不甘,在這一刻裡,皆成了心冷如灰的理由。

  我闔目,安靜的躺在那裡,不知如何,眼淚就那麼輕而易舉落下,順著眼角劃過腮邊:“那麼就請將軍動手吧,因我已無所求,無所願,於生無望了。”

  他訕訕而笑,一雙大手,緩緩卡在我頸間,越發用力收緊:“求死還不容易?”我感到瞬間的窒息,頸項上的手只需力道再大一些,足可勒斷它。

  死了也好,死了便可解脫,我本不是求死,可我沒有生路可行。胸腔裡的空氣越來越少,眼前乍然綻開無邊無際的白光,刺目的亮。或許這就是我的終點,如果是這般,只願來世,我可現世安穩,平安健康便好。

  可江欲晚似乎並不願就此便宜我,他急急收了手,忙一隻手搪在我後頸,把我抱起。

  “你不可死,你若死了,這世間便再沒有誰知道我的苦楚。”

  他死死抱著我,似乎想將我的頭,揉進他懷裡,我頓感呼吸困難:“為什麼要毀婚?為什麼?蕭重沄,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了什麼?只是因為李哲是天子嗎?因為可以享盡榮華富貴嗎?

  既然如此,那麼你曾最鍾愛的,曾寧願捨棄我也要得到的這個天之驕子,就由我來推翻,我會讓李家王朝徹底消失,不復存在。而你,無論逃到哪裡,最終還是會留在我身邊,我對天發誓。”

  他的血凝在我的臉上,淚水滑過臉頰,變成血淚,滴在潔白如雪的床褥之上,洇成一灘灘豔媚紅梅。

  我睜開眼,他卻還不願放手,頭頂傳來他似乎呢喃自語的聲音:“若是早知今日,我們何必當初相見,終是身不由己,毀了你,也毀了我自己。”

  許...

  我竟不知道,江欲晚對我有如此之深的感情,那種深深的不甘與糾結,似海藻一般,把他的心纏的牢實,我便是那個他手裡的救命稻草,是他企圖粉飾太平背後情感的真相。事到如今,便是曾經虧欠過,愧疚過,與今日我的處境而言,我的確無以能償。

  他扶起我肩膀,看我的雙眼仍舊有些迷茫:“重沄,你道是若換了你,可會恨我?”

  “會。”我輕語,實事求是。

  他淺淺一笑,似冬日裡湖面結起的薄冰,說不出悲喜:“可你又怎能知曉,介於愛恨之間的情感是如何讓一個人的心,從溫柔似水到冷凝如冰,一面恨不得你家破人亡,受盡世間疾苦,一面卻還是唸唸不忘,心放不下。

  這麼多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見到你,然後狠狠報復,可見到你之後,卻漸漸失去最初的念想,到最後,我也分不清楚,強迫的留你在身邊,究竟是因著愛你還是因著恨你。”

  他呢喃自語,微微傾過身,離我極近,俊眸微眯,含著看不清意義的神色,與我對望:“愈是恐於失去,愈是緊緊抓住,你若真是覺得無以能償,便把你自己還給我,只做兩兩抵消。”

  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嘴角漾起的笑,越來越濃:“便是留不住你的心,也要留得你的人,我可不顧一切。”

  他伸手,環過我身體,一齊往後仰躺過去,兩人失控,跌入身後的軟被之中,他閉著眼,面色如水般從容。

  我並不完全不信他所言,只是有種無力感蔓延整個身體,將我淹沒。原是這個世間每個人都有一個孤寂的影子,不被他人所知,即便是那個讓我們陷入這種疼痛之中的人也不曾知曉,許是說了也無濟於事,徒惹悲傷,於是,連提及都不願。

  我沒有說話,嘆息聲逸出我的口,我動了動,準備起身。江欲晚卻不依,扯住我胳膊,猛地往自己胸前帶,我根本沒有防及,如是實打實的趴在他胸口之上。動,未果,他按住我後背,將我牢牢扣在他身體之上,動彈不得。

  “重沄,別走,哪怕只有這一刻,你不要走。”他沒有睜眼,只是輕聲的說,似乎這央求無足輕重。我也是一怔,江欲晚這等人物,能言出於此,的確讓我吃了一驚。

  “你的傷口裂開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包紮。”

  “由它去。”固執,這男人當真固執的很,可我心有愧疚與虧欠,有些話言過其實,可有些舉動的真實,卻是心知肚明,說不感動,那是假。可他今日倒是真的醉了酒,胡言亂語,還是明明清醒的很,卻有意而為之,我不願再多做猜度。

  “我答應陪著你,但前提是必須先讓我幫你包紮傷口。”他聞言,放手,睜了眼看著我:“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不會再如從前那麼樣笑了?”

  我起身,系好衣服,走到櫃子邊拿出藥匣子,細細找起藥瓶來:“又有誰是永恆不變的,人人皆變,我也不例外。”

  我伸手,揭開他胸口衣物,他卻抓住我的手,執拗的問:“是因為李哲嗎?因為他負了你,先捨得了你,保全他自己,所以傷你如此?”

  我抬頭,面上無波無瀾:“這世上可有從不曾心懷期許之人?可有懷了期許卻從未失望之人?沒有。既然如此,這一切也就無可厚非,不過是所經歷的太過震撼,足可影響我一生罷了,又有何好多說?”

  他的手鬆了松,我得解放,便自顧自給他清洗傷口,塗上藥粉,利落包紮:“江欲晚,我能給你的不多,除了這條命,許是沒有其他可給了,切莫與我提起情愛的以債養債,到最後,難免失望。你與我,雖不是像我和李哲那般,只能生為死敵,卻也不是同道中人,既然路不同,也沒必要強迫彼此。”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六十一

  迅速處理好一切,我扶他躺下,拿起那本書,坐在床邊:“你可先休息一下,我陪你。”

  “你就當真這般愛李哲,為他可死透心,再不可接納其他人?”江欲晚蹙眉凝望我,像個任性而不能得到滿意答案的孩子,耿耿於懷的糾結不已。

  我掀掀嘴角:“我誰都不為,只為我自己。”

  於是,他再沒有出聲,我亦沉默。桌上的燈光亮了一整夜,他在我身邊沉沉睡去,安靜而溫和。從夜黑如漆,到天光熹微,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回憶,曾經的我,對於情愛又有怎樣一份執著的期待呢?許是就像是這樣,安靜的陪伴,內心感到無比溫暖,平順,彼此做一棵永不會移動的大樹,穩穩的立在那,讓人何時何地都可心安。

  我沒有江欲晚那般激烈而執拗的追求與爭取,對於我來說,平靜,安順,就是我所需,所求。可我不曾得到過,就算成了那個寵冠六宮,天下名揚的昀妃,我仍舊沒有感到所謂的幸福和安心。情愛應該是如此,他不是困我的籠,而我,不是他籠中的鳥,可惜我始終未能得到。

  我對江欲晚無恨,不管當初他究竟是為了何種緣故沒有救我出去,我始終無法恨他,本是沒有深情就不會毫無顧忌的付出,沒有刻骨銘心,便不可期許他人會為你捨命相救,這才是世間事理所在。如今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義盡了,我無所他求。

  窗櫺外有一絲光亮射入,我起身,後背發麻,兩腿僵硬,走至窗前,推開,新鮮空氣撲鼻而至,又是新的一日,依舊,花紅柳綠。

  自從那日起,江欲晚便再未與我糾纏過,他一如從前那般,最愛含著笑,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只是偶爾與我目光相對之時,還會看出些許遺漏出的情緒,讓那雙眼看來格外幽深。

  我深入簡出,多半時間都留在自己的院子裡,我看書,沉香繡花或是改衣。隨著一日日過去,江欲晚的傷口基本好全,我給他換藥的時候,結痂全部退去,留下一個圓形傷疤,泛著淡淡粉紅色,挨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重沄,我要帶你回江北去。”

  “嗯。”

  “你願意跟我回去?”

  “已經答應過你,便會幫你圓這個慌到底,不管如何,權當是當初虧欠江家的,父親已死,我既然是蕭家後人,便由我來還。”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厭了這爾虞我詐,只剩兩袖清風,你可還願跟著我走?”

  我抬頭,看著他淺笑:“請問將軍可愛我到幾時?可有天長地久可言?可甘心拋下這眼前即將大成的偉業與我隱居?那田野鄉間的匹夫生計有這般大的吸引力?”

  他不答,只是蹙眉看著我,我溫聲:“將軍不是這種人,自然也不會做這種事,不必假設,你的明天,並不在我身上。而你不可放棄的,也是我不能妥協的,可若是非要其中一人退一步,成全另一個人,他日再憶起時,卻只餘留遺恨,何苦。”

  江欲晚聞言,動了動嘴角,我卻先於他道:“別輕易承諾,言之易,行亦難,別讓它成了日後兩兩相厭的藉口。”

  為他整理好衣衫,我撩眼看他:“將軍可隨時啟程,我都已準備好了。”

  三日後,隊伍啟程,從汾州浩浩蕩蕩直奔江北。隨行的女眷皆有馬車,德妃跟其他人行在後,我跟著江欲晚行於前。

  “小姐,這幾日我改了四五件衣衫了,您看看這顏色,除了一件絳紫色,餘下都是黑色,著實不討喜呢。您難道想一輩子都穿這個?再看看那德妃,這都什麼光景了,穿的還是一如宮妃那般,鮮豔的刺眼。還有平時那欲吞欲吐,故作姿態,指桑罵槐的樣子,看見就格外覺得可氣。”

  我轉頭,望向窗外:“有何可氣,總有人是我們這輩子都扳不倒的,長門宮那幾年就該學會,該忍氣吞聲之時,就不要意氣用事。”

  “小姐,若是您一直留在將軍身邊,她又被幽禁在這,那我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被她踩在腳下?”

  “一輩子?”我扯了抹笑:“時間恐怕沒有沉香想的那麼長,放心,德妃遲早要去重享榮華富貴的,不會一直留在這裡。”

  沉香納悶,反問我:“您的意思是?”

  “李哲會來接她的。”

  沉香吃驚不小:“難道將軍會跟,跟皇上……”她猛地轉眼看我:“那小姐怎麼辦?”

  望著外面不斷移動的景緻,我有些心不在焉,喃喃道:“或許就此淡出世間,或許重回水深火熱,誰知道呢。”

  我的確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我知曉,江欲晚握著德妃一行人卻有他的算謀在,若是我能想到的,恐怕就是挾天子以令天下這一途了,確是好招式,北越王一定再願為不過,而李哲,若是還有復辟的打算,借這江欲晚之手,也未嘗不是個捷徑。而我將何去何從,卻真的是我無論如何也算不出的。

  傍晚時候,行至荒山野地,只能就地建起營帳,方愈和沉香一起侍候在我身邊,多半時間都是他們兩個在說話,我坐在火堆邊,偶爾聽聽,偶爾神遊,再緩過神的時候,聽見有人輕聲喚我:“夫人。”

  我抬頭,看見秦染,他伸手遞過一件薄薄披風:“將軍命我送來的,夫人小心著涼,前方有軍情傳來,將軍許是夜裡不過來了,夫人莫等,早些休息才是。”

  “好。”我簡而答之,接過衣服,復又低下頭。

  “夫人可有什麼話讓秦染帶給將軍?”

  “沒有。”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六十二

  “那秦染先退下了。”秦染走遠,我喝了幾口湯,便回去帳篷躺下。

  外面處處篝火燃燃,將外面整個夜空照得通亮,我看著人影從眼前晃晃而過,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劃過在徐莊縣與江欲晚同生共死的瞬間,彷彿是有東西將心臟緊緊捆繞,空氣愈發稀薄,呼吸艱難。

  “重沄別動,閉上眼。”

  “我死了,你可會想著我?”

  “重沄最愛兩兩相清,可我最喜以債養債,無論如何,都注定,終是你欠我的多。”心微微抽緊,我翻身,閉眼,靜心,卻始終沒有睡意。

  “她可是睡了?”

  “恩,夫人先睡下了。將軍可要休息,方愈先去端些水給將軍淨臉。”

  “不用了,我逗留片刻便走。”

  我聽見帳篷外面是方愈和江欲晚的對話,於是佯裝熟睡,帳簾被掀開,火光乍亮,然後是一個陰影,籠住我全身。一隻手,有些涼,似乎小心翼翼的擦過我臉頰,生怕弄醒我。

  “重沄……”沒有別的話語,只有這輕飄的一喚,隨後是淡淡的嘆息聲,手從臉頰一路往下,最終也只是扯了扯被子一角,輕壓了一下。

  他似乎在注視我,許久,即便是沒有睜眼看著他表情,也能感覺到那兩道灼熱目光投射在我臉上。毯子下的手,輕握成拳,心口似乎梗了一塊石,卡得難受。末了,他起身,猶豫了再三,最終走出了帳篷。帳簾落下的一瞬,我睜開眼,氣息微急,不能自抑。

  我不願信,可我不得不信,他對我確有真感情。可他不知的是,我這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臟,早在之前的顛沛流離之中,裂成無數碎片,即便一一拼湊直至完整,卻再也照不到一張完全的圖畫。人還活著,可心只剩餘溫。

  於是,白日裡再見之時,他仍舊是如舊,傲然而沉穩,我也還是原來的我,疏離而薄涼,彷彿曾經在那個醉酒之夜,在那個假寐之夜,我和他都已忘記乾淨。

  山路一連走了幾日,雖然比起原先的條件好上許多,可為了避過袁鵬浩追在身後的糾纏,只能繞路而行,江欲晚沒有再來過,偶爾也只是讓曹潛過來傳話,或是招去方愈沉香問話,我從不問方愈和沉香他到底問了些什麼,直到方愈忍不住好奇問我:“夫人難道不好奇將軍到底問了些什麼嗎?”

  “不好奇。”

  我當真是不好奇,只因為這麼久相處以來,不可否認,江欲晚的確讓我心裡的某一角,微有動搖,可我如斯清楚,我們之間的路,絕對不會因為有過些情愛,就會按照我的期許發展,若是早知如此,我寧願從沒有開始過。

  或許是他不懂,對他來說無可厚非的矛盾,在於我看來,已經超出我的接受能力。那個無雙郡主,許是以後還有李哲賜下的皇家公主,或是哪家女兒,他的這一路,注定了不會寂寞。

  “將軍只問最近夫人有沒有提及到他。”

  “嗯。”我含糊待過,心有微澀,罷了,淡而處之吧,膽怯也罷,懦弱也罷,至少這也是自保的一種方式。

  “呦,將軍夫人,可真巧,您也在這裡啊。”我抬頭,看見德妃身著淡紫色袍子,正朝我走進,雖沒有昔日珠光寶氣繞身,卻也光彩十足。

  “方愈,你去看看沉香的水燒好了沒有,我與娘娘有話要說。”

  方愈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擔心,終還是走了。

  我站起身,風掠過我的寬袍,火光肆虐,映襯在黑袍之上,仿若覆了一層金:“無事不登三寶殿,德妃今日來尋我有何話要說?”

  德妃笑笑,緩緩踱步:“我來瞧一眼,這將軍夫人可是比皇上最寵愛的昀妃來好做。如今看來,也不是如此,聽聞將軍這些日子都沒有回來住過,日日在前面的帳房裡處理事務,嘖嘖,如何,還沒等到明媒正娶就已經淪落成殘花敗色了?你怎可兩次都到了如此地步?皇上不要你,連將軍也不要了?還真是可憐啊。我也好奇,事到如今,你有沒有後悔,當初就該潔身自愛,別那麼早就向別人投懷送抱才是。”

  我淺笑,撩眼看她:“如何,若是沒有投懷送抱,日後哪有德妃娘娘的榮華富貴可言,說來,您還得謝謝我。”

  德妃聞言大笑:“你這狐媚子到了如今地步,還伶牙俐齒,不肯安分。我倒要看你還能樂和到幾時,江欲晚這一行人沒幾日便要到江北,一旦到了那裡,讓連你哭的份都沒有。作妾嗎?怕是我們高高在上的昀妃娘娘不齒不屑呢。”

  我冷曬:“當今天下,除了皇后一人,其餘嬪妃,又有哪個不是作妾的?”

  “你……”

  “你又何須盯著我糾纏,小皇子究竟如何死的,你心裡最是清楚,與其擔心我下場,不如擔心皇后日後會如何待你。你當李哲還多顧及你身後的家族?如若顧忌,當初帶走的便是你,而不是皇后。說來,你到最後,還未必強過我。”

  “我們走著瞧,若是有朝一日,你再落我手裡,便有你好看。”德妃惱怒,惹了不悅,轉身就走。

  “夫人……”方愈從帳房旁邊探出身,定定看我。俊秀的臉滿是躊躇,他似乎一再斟酌,卻始終不願開口問我。

  “夫人,您,您就是,就是……”餘下的話他問不出口,臉上的神色不是喜悅,不是激動,而是種不可相信的驚疑。

  “方愈,我就是蕭重沄,你要找的那個人。”

  風漸大,迂迴在帳篷之間,也穿過我黑色寬袍,火光之上,我清晰的看見方愈越發深徹的瞳仁,他在不住戰抖,不可置信的結巴:“夫人,是,夫人,您竟然是她。我終於,找到您了。”

  “或許,這對你並不是一件好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3
六十三

  我微微仰頭,見頭頂雲過月明,光影之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寒星灼亮,望進眼裡,只覺得越發深邃幽暗,像是那人的眼,似乎看得很通透,其實距離卻還很遙遠。

  餘下三日,我們都在山裡行進,許是離江北越來越近,隊伍更是披星戴月的趕進。方愈知曉我的身份之後,便幾乎日日與我待在一處,他從不問我曾經經歷過什麼,也不問長門宮那段辛酸往事究竟如何度過,只是安安靜靜的在我身邊照顧,那望雲山之事,便再也不曾提及。而沉香最是心難安,嘴上不說,卻終日惴惴。

  北越王的封地在江北,都城落在臨安,從這一路過去,必要先過陵江,走一日水路,方才到達江北之地。

  上了船,便避免不了碰面,或是這麼久以來,我都認為,無論是他或是我,都刻意避免遇見對方,他已是全盤交託,而我是無話可說。

  吃過晚飯過後,我閒來無事,到船尾的甲板走走。從蕭府到皇宮,我的天地,也只有那片瓦之間,而如今眼下綺麗壯美的山河風水,也只是在書畫之中才能看得見,今日親眼所見,倒也滿懷的暢然,能有朝一日從後宮走至這裡,從高貴的昀妃到如今的蕭重沄,我何其不幸,有何其幸運。我名裡帶沄,意味波濤駭浪,父親這名字起的的確大氣,可也讓我受盡了苦頭。

  到了傍晚時候,水面的風略微大起來,江面上浪頭還小,卻有一層薄薄水煙浮在水面上方,遠遠看去,甚是壯觀。

  風吹亂我綰髮,帶著些許水汽,沾在頭髮和皮膚上面,十分舒服。我索性拔掉簪子,披散頭髮,倚在船板上,看著水面的那一邊,夕陽流彩灩灩,襯著那雲霧繚繞,析出七彩光影,真是美不勝收的景象。

  “原來你在這。”

  不必抬頭,也已經知道來人是誰,我展目望著遠處,淡聲道:“將軍找我?”

  “找你有事。”

  我抬頭,見他手裡拎著一個罐子,看來並不小。

  “重沄可曾聽過,這陵江一景?”

  “未曾。”

  江欲晚走進,撩擺坐在我身側,與我一同望著流彩瀲灩的江面,娓娓道來:“從前我曾在陵江上過了半月有餘,日日都看這陵江一景,竟還看不夠。許是連泰山之巔的日出都比不過,陵江的日出,當屬天下第一。”

  我側頭看他,但見綺麗光影映在他面目之上,光景交錯,幻生幻滅,著實讓我生出幻覺來,當真像是相識已久的一個人坐在身邊,便是從前沒有留在我身邊,也有日日夜夜的陪伴。便是承擔不了那些感情,卻也足夠溫暖我心。

  “這樣嗎?看看倒也不錯。”我淡聲。

  江欲晚銜笑:“許是日後破敗淪落,我便日日行在這陵江之上過活。”

  我輕嘆:“見之久矣,便習以為常,這世間最可懼之事也就是如此了,又有多少人耐不住這單調。”

  “那當是他們不懂,所謂的安然平順,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單調,並習以為常。”

  我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這般認為,又聽他接著道:“這陵江上的一夜,重沄可別錯過,夜裡風寒,有酒,會好過很多。”

  我們並沒有很多話談起,只是肩並肩靠在這裡,望著眼前絕美的景色,各懷心思。所謂陪伴也不過就是如此,簡單,而安靜。

  夜裡的確有點冷,喝過幾口烈酒,身子方才暖了許多,我圍著他的披風,將自己裹得老實,眯著眼,看著岸邊星點的火光,聽著江水拍打船幫的節奏聲響,愈發愜意安然。仰頭,滿天繁星,夜空如洗,低頭,浪花如細,江面一片淺輝,月色泠然。

  酒性太烈,劃過喉嚨,直衝胃底,留下一片灼熱與痛快,許是不常喝酒的緣故,竟是有些醉意,我愈發覺得面如火燒,身體仿若塗了火油那麼熱。於是站起身,迎著風的方向,扶著欄杆探身往外望去,風撩起長發,鼓起衣袍,像是要乘風歸去那般自由自在。

  “饒是這般的才是真正的人生,原是那麼多年都活在地獄牢籠之中。世人皆羨,前赴後繼奔赴,不折手段爭取的那口棺材到底有什麼好?這清風冷月,漁火細浪,又有什麼不好?他日我要是重得自由,便行天地之間,閱大好河山,再不容任何人囚我,定要恣意的過著剩下的半生,才不枉人世間走了這一遭,死裡逃生。”

  “你這般做想?”江欲晚走至我身邊,微微垂頭看我。月色下的他,被月輝染了一身淺淺銀色,這明明是從九重天外,騰雲踏霧而來的上神,蘭芝玉樹,風神俊秀,著實賞心悅目的很。

  “這般有何不好?”我懶懶扭頭看他,長發如水袖,隨風而舞,寬袍如水,似乎跟著風潺潺流動,風從四面八方吹進袖口,領口,驅趕從裡往外散發的熱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重沄所期許的以後,就只有這些而已?”他看我,一雙如漆般的瞳眸,此時此刻,有著水晶玉般亮而潤的光色,那般含情脈脈,似乎總有千年也道不盡的情,訴不盡的愛,仿若一個巨大的漩渦,看一眼,便隨其沉淪其中,難以自拔。

  “江欲晚,你為什麼會在北越王座下做將軍?”我不答反問,頭重腳輕的感覺愈發嚴重,天與地之間,晃晃而動,船身輕動,我隨著往前一探,卻被他利落扯住手臂,帶回懷中。

  這男人是毒,那唇畔的淺笑,那轉眸的神色,還有身上淡淡的味道,溫暖的體溫,我都如此的熟悉,像是已經刻進腦中,再也抹不掉了一般,可我竟不曾知曉,到底是什麼時候,我把這個人,印在了心裡,且記得如此深刻。

  我細細盯著他的眼,若有所思,他亦不想躲避,與我兩兩相視,眼神愈發溫柔細密,似乎要將我融掉一般。一隻手扶上我臉頰,慢慢滑過,直至我眼角,便細細輕輕的摩挲那塊淚滴般的朱紅疤痕,目光轉過去,就更是多情三分。

  “因為我有雄心壯志。”他輕聲,不見笑容,也不見嚴肅,而再認真不過的神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4
六十四

  我輕笑:“取代李哲嗎?”

  他挑眉,撩眼看我,眼中無不是傲然天成的氣勢,語氣卻無足輕重:“那又有何不可?”

  我嘴角還有微笑,心裡卻漸漸發涼,不自覺的微微抽緊,掀起細細密密的疼來:“真好,許是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也說不定。”

  江欲晚伸手,環住我身體,扳直我身體與他貼的更近,他俯身,低頭,與我之間只隔得下風,我仍舊含笑,眼看他面目微變,心有莫名傷懷。

  “重沄,江山與你,我兩者皆要。”

  “很可惜,江山與我,你只能擇二選一。”

  我忘記那句話出口之時,他究竟怎樣回答我,我甚至不願回憶,只當它已隨風而去,不知所蹤。一早醒來的時候,我還在甲板之上,身上蓋著衣服,歪倚在江欲晚懷裡。

  我緩緩睜眼,看江面上豔紅的一片,從淺及深,從黯淡淺薄到光亮四射,它越來越亮,已然不如剛剛浮水水面之時那麼親切討喜,而是灼灼攝目,讓人不可再直視,與此同時,萬物似乎復甦,在光亮裡醒過來,然後一切如新。

  像是我和江欲晚,所有的自保,放肆,和不顧一切也只能是在夜裡,醉時,可以傾訴,當天光大亮之時,就如同萬事萬物,總要按照既定的軌道,日以繼夜,循規蹈矩。

  我有些頭疼欲裂,掀了衣服坐起身:“很美的日出,謝謝將軍陪我看這日出。”

  江欲晚看了看我,淡淡道:“你喜歡就好。”

  “將軍,再過一個多時辰,我們就到渡口了,您可要再安排一下?”船板的另一面傳來孔裔的聲音,他沒有露頭,只是站在拐角另一側,照本宣科的道。

  “好,我這就來。”

  江欲晚起身,撣了撣袍子上的皺褶,跟我道:“先回去休息一下,讓方愈熬一碗薑湯喝,免得著涼。”

  “好。”

  他走以後,我遍尋那柄木簪卻無論如何都找不見,許是昨夜掉進這陵江了吧,我懶得再尋,臨走之時,看見那個酒罐被堆放在欄杆下,探頭一望,裡面竟是空空。

  間

  我回到船艙的時候,孔裔正在給江欲晚更衣,秦染等在一邊,正小聲跟他交談什麼。

  見我進門,秦染朝我躬身一拜:“船很快便會靠岸,上岸後,殿下會派人親自來迎,所以秦染給夫人也準備了一套新衣,夫人這就沐浴更衣吧。”

  我看一眼江欲晚,那身服帖的絳紫色繡菊的緞袍愈發襯得他玉顏丰神,他微微凝眸,漆眸恍恍,看我,輕聲道:“先吃點東西,你臉色不大好。”

  我點點頭,垂眼,斂目從他身側走過,卻聽他聲音很輕道:“我讓方愈去取了新簪,你應會喜歡。”

  腳步微頓,心一陷,擦身而過的瞬間,我能感到秦染眼中的灼灼注視,凝重且思忖。我與他之間,相隔萬里的,又豈止只有我們之間曾經存在的愛很情仇,許是離得太遠,夾在中間的人世太繁雜,有取捨,有權謀,也有利益衡量,於是,感情的事,便不再簡單,而是異乎往常的複雜迂迴。

  究竟孔裔與秦染如何這般厭惡我與江欲晚接近?是因著仇恨?還是他們本在開始尋我之初便可預見,我的出現,將會是江欲晚即成大業的一個阻礙,或許,我也是他們出人頭地,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絆腳石。

  我坐在木桶之中,頭枕靠邊緣,眼神凝在窗外一片瀲灩濯濯水色之間,竟出神了。木桶的水面上飄著薄荷葉,這是方愈之前帶在身上的,秦染原本預備了香蘭片給我,可我厭惡那種甜膩香氣,惹得噁心,本就是宿醉頭痛的要命,聞了這薄荷清涼之氣,可稍有緩解。

  “小姐,您這身上,傷疤無數,不知道幾時能退得乾淨,許是上好的藥膏也未必管用,舊傷新患,添作一處,看的人怵目驚心的。”

  她用木舀幫我撩水,手指挽了水,拂過我後背阡陌縱橫的傷疤,實在不忍道:“可惜這般凝脂玉膚的,傷的這般狼狽,或許到時候可讓將軍問那北越王討些珍奇異藥,說不定能退。”

  “退不退又有何意義,隨它去吧,無關緊要。”我緩緩闔眼,閉目養神。原是從前那些往事,如重鎖塵封,便是不去碰觸,也難免風起撩塵煙,那一道道疤,不會再痛楚,疼的只是心,在某些時間裡,隱隱而疼,甚至骨髓百骸。

  “小姐,下船之後就到了江北,您跟將軍,可能……小姐,我們以後可要怎麼過?難道真要與那郡主共住同一屋簷下?這妥當嗎?”

  我微蹙眉頭,沉默,心從絲絲牽扯的細銳之痛,到漸慢心灰如冷,也只是用了幾次回眸的光景,世事總是最傷人,比情話傷,比真相傷,可堪比時間。

  江欲晚能給我什麼,我幾欲可猜,那些被豔羨的所處,卻不再被稀罕。當自己逃離的那個局面,竟是世間無數人為之前赴後湧的美夢,不顯得我自己矯情,更凸顯命運無常的諷刺。

  半晌,我睜眼,沉沉答她:“若有機會,我帶你走。”

  我不知已是多久沒有這般梳妝打扮,方愈手巧,幫我梳頭,霧鬢風鬟,鬆鬆而挽,只用兩柄簪別著,確是雅緻之極。身上那套朱紅色袍子繡了深色暗花,敞領,細腰,廣袖,疊擺,如是富貴有餘。

  直從出了長門宮,我臉色便一直不好,說是白皙如玉,不如說血色皆無,於是頰邊也稍用了些胭脂,蛾眉輕掃,櫻唇淡抹,鏡中那個我,還可看出許多年前的容色輪廓,只是眉間沒了那般恣意散漫的風韻,而是多了些許疏離薄涼。

  時間在我身上劃下的不只是歲月的痕跡,如是撕下一張原本貼合的面具,顯出真實而單薄的影子,或許,這才是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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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到底是夫人皮膚太白了些,些許胭脂還是不夠足,總顯得沒有豔色,不如再多用些吧。”

  我擺手,再看一眼銅鏡,轉身站起身:“已經足夠了,不過是見北越王一面,又何需我濃妝豔抹。”

  方愈垂手,站在我身後,神色複雜,聲色略低:“方愈不希望夫人見這一面,矮上他們一截,以夫人之容色,管那郡主如何無雙,自是比不上的。”

  我抬眸,掀了掀嘴角,不以為然:“不以己悲,他人又何以輕視之,方愈,有時候,我們無需顧忌無關人的眼光,苟活於世本就太累,莫要再添負累,自由自在些不好嗎?”

  方愈猛地抬頭,眼中淺光粼粼:“夫人能想開就好。”

  他這一句倒是惹了我嘴角帶笑:“方愈,你我也算親人一場,總有相似的地方。”見方愈略有激動,我轉身:“走吧,別讓人等久了。”

  我們出門時候,孔裔就等在門口,瞥眼之際,見我這番打扮也是為之一怔,而後隨之神色極快恢復如常,伸手作勢:“夫人這邊請。”

  從船上走下的一瞬,天光如灑,細密廣闊,天地之間皆籠於內,把週遭襯得白亮刺目,我微微眯眼,恍惚間,眼下見有人朝我伸出手:“重沄,這邊。”

  我頓了頓,終究沒有將手放進江欲晚手裡,而是扶在他手腕之上,借力而上。

  “重沄,你隨我來。”他執拗,似乎不甘我舉動,輕而易舉手腕翻轉,順勢將我的手包在他掌中,踱步前行。

  我抬眼,只見前方有數之不盡的人侯在那裡,鴉鴉一片,為首幾人滿面喜色,見江欲晚牽著我走進,無不是拱手上前道:“恭喜將軍安然歸來,我等奉殿下旨意特前來迎將軍凱旋歸來。”

  面目陌生,道賀聲此起彼伏,皆我不識,他們見我,也是面上帶笑,態度恭謹:“這位可是將軍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我微微頷首,只覺得周身不爽,這一幕幕相似場景,似乎在許久之前,跟隨另一個男人身側,常有發生,我本欲脫離那個我,那個時光中的記憶,可卻不管怎麼逃離,竟還是因果循環般,仿若又回到了原點一般,何其相似,何其熟悉。

  其中一位年長老者,踱步上前:“將軍快些隨我們一道回宮,殿下和世子都已設好宴席,只等將軍入宮報喜。”言罷,轉過身,慈眉善目的看著我:“殿下邀夫人請同行,夫人請吧。”

  “徐公請。”

  “將軍請。”

  那高馬寬帳,金黃華麗的轎帳,朱桿鎏金,流蘇如水,無不顯示江欲晚在江北北越之地的尊貴無比。我提裙,金線密縫的繡鞋踩在轎前鋪了紅毯的踏石,凌身而入,皇帳撩起,裡面如是華麗奢侈的佈置,江欲晚扶我腰身,與我一同上轎。

  身後呼聲震耳,鑼鼓喧天,北地迎回了連皇朝都可推翻的英雄般人物,自是喜不勝喜,普天同慶。而我,只能如無關的旁觀者,許是扮個心不在焉的戲子,此處搭台,便就地演上一出我見猶憐,風華絕代。

  轎簾落下,掩住天光與喧鬧,我嘆息,試圖掙脫江欲晚的手,可他卻如何也不肯放,只顧側過臉,微微銜笑看我:“重沄,放心,這手我斷不會放,便是你掙脫也無法。”

  我不氣不惱,不再掙脫,只是撩眼看他,輕聲問道:“我只是不甚好奇,到了這江北之地,將軍要怎麼隱瞞我身份,還有就是,既然你能清剿皇宮,又稱帶回了昀妃,你又該如何跟北越王交待?”

  江欲晚似乎並不被疑問所難,劍眉微挑,眸光幽深而平靜道:“放心,我可帶你回來,又豈能保不住你?我倒是自有辦法,讓你名正言順的留在這裡。”

  我收眼,斂目,不願再多做言語糾纏:“我也只會留到將軍可利用我徹底之時,待物盡其用,我自會離開,也請你不要再為難我。若是真心為了我好,不如放了我。”

  江欲晚目光如刺,卻也沒有再開口反駁,我自是當他默認,暫且安心。哪怕心沉如深井,墜落無邊,卻也有隱約期待,許是就要熬出升天,可指可望,便是孤寂的與沉香相依為命又如何,總是求仁得仁,為之圓滿罷了。

  轎簾隨著馬車晃動而微微敞開縫隙,我順著空處往外瞥去,一路上車水馬龍,哪怕是郊區的之外,也有人沿路歡迎,確是比起京城週遭民不聊生好上不知多少。長長車隊,展旗列勢,前有朝廷要官開路,後有騎兵恭送,若說北越王大駕,也不過就如此程度罷了。

  倒可見北越王有多器重江欲晚,或者,也有恭維抬高之意,其中意圖,百轉千回,道之不盡,卻不得不承認,這面子給的當真風光的可以。如此偏愛,還哪裡有不懂眼色之人敢枉為,許是跟著那個郡主不無關聯,也本是個很好的鋪墊。

  馬車走了大半日,吹拉彈唱,一路而行,我頓覺嘈雜不已,於是闔目,倚向身後的軟靠,逕自討分清靜。不知走了多久,江欲晚突地側身,伸過手臂,微微掀起轎簾一角,語氣輕忽,神情有些微征:“倒是好大的排場。”

  經他這麼一說,我醒目,聽聞外面吵鬧聲尤甚,順著他掀起的一角往外望去,街巷兩邊湧了滿滿登登的人,夾道而迎,而這一行人馬走過的石板路上竟是鋪了長長的一條紅毯路,順路綿延,望之不盡,好不扎眼。

  江欲晚鬆手,簾角垂落,掩住外面歡天喜地的熱鬧,也隔絕了些許吵鬧。

  “這般仗勢想必重沄早不稀罕,別說是紅毯,便是金毯也自是踏在足下過,毫不在意吧。可若是我迎重沄,必用十里金織錦緞覆地開路,緞上繡蓮,一步一朵,仿是足下生香那般。也要為你造一頂舉世無雙的轎子,金拱頂,雪玉壁,水晶架,珊瑚骨,明珠為飾,琉璃做簾,我便親自來迎你,你說可好?”

  我含眸,未曾看他,只是淡淡道:“不好。”

  “緣何不好?難道比不得那李哲給的更好更多?”江欲晚語調平緩,卻可聽出話語中夾帶的一絲冷意猶在,那麼傲然的人,連普普通通一句問話,都讓人倍感那氣勢本是與生俱來,無需故做苛責,也能讓聽聞那句話的人,感到話裡些許不悅與不甘。

  我略有不耐,只是微微側頭看他的眼,幽深而灼灼攝目的瞳仁,直刺人眼最深處,彷彿要一望到底,容不得一句誑語,半分閃躲。

  “你倒是有你追求的權勢利益,我自然也有我追求的平淡安順,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你又怎知,天下人就沒有再如我這一般,視那金山銀海,珠光寶氣為糞土之人?我若是喜歡,廣寒宮下的珍寶也不必交託給你了,這個道理以將軍的聰明才智,若不是看不懂,那自當是有意蔑之,如果是有意,我也便無需與你置氣,一字半語都是多餘,只是無辜浪費我口舌罷了。”

  話音剛落,聽聞身側男人輕笑聲如碎石驚了靜譚,猶是突兀:“那倒是我愚蠢了,想不通透。昔日,他給你廣寒宮,你便喜上眉梢,他予你萬寶閣,你也欣然,為何偏偏換成我,贈了些許,你就如此牴觸。何不大方承認你原是情絲難斷,還念舊情,來的更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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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江欲晚深眸輕轉,看向我,嘴角淡笑如雲煙,似乎還揉了一絲諷意在內,猶是那雙眼,深不見底,凝眸深處,只見無法隱匿的莫名悲傷和淺微慍色:“若是富貴榮華不為你所流連,那便是那個人為你所念了?蕭重沄,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天下任是誰藏在你心裡我都可認,唯獨他不可,這話,我也只說一遍,希望你放在心上,記它一輩子。”

  我微惱,只覺得眼前人本就是與我胡攪蠻纏,遂冷目與他相視,言語不善:“若是由著將軍這般所言,我是舊情難斷,舊人難忘,那將軍又是如何?也懷著跟心裡不屑那人一樣的念頭,看嬌妻美妾縈繞身側,享盡齊人之福?或是本就不服那亡國之君,不甘奪妻之仇,非要逼我上絕路,以證你與他究竟誰贏誰弱?只為你一人心裡暢然?你道是何其殘忍不堪。”

  江欲晚那張最愛笑的臉,終究連半點笑容都不剩下,定定看了我半晌,方才淡聲道:“若你已經忘了他,又何必拒我於千里,我本是想對你好而已,竟也成錯。”

  他側過身,扳直我身體,俊眸飄忽,似有隱情:“李哲給不了你的,我可以給,你我不該就此成為歷史的一個輪迴之終,命裡終有之時,卻也只需伸手便可碰觸。芸芸眾生,蒼茫塵世,你可與我並肩一處,俯瞰整個人間。”

  我抬眸細細看他,將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收納其中,確是霸者,確有野心,可是,這卻不是我所求,我頓了頓,緩緩開口:“如是那血流成河,堆屍成山的帝王之路,於我而言,從不是好,歷經動亂之後,我便只求平凡淡泊的一生,僅此而已。”

  江欲晚嘴角微動,似乎還有話要說,馬車卻停住,外面有人掀了簾子:“將軍,車到宮門口了,您可攜夫人一起隨引者一併進去。”

  北越之地偏北,離京城較遠,據說,冬時飛雪狂風,夏時雨急如潑,春干秋燥,並不是塊風水寶地。可我眼前的這座北越王行宮的豪華與壯闊卻絲毫不遜色與京城的皇宮,朱漆高柱,角瓦嶙峋,樓落起伏連綿,壯麗而華美。

  我隨著江欲晚跟著打頭的小太監,一路往裡,迴廊,水榭,亭閣,處處精緻,哪怕只是個一隅之地也是美不勝收,獨立成景。比起皇宮來也不遜色,反而是更是多出一分人文風俗的情懷來。

  “將軍您看,殿下和世子都在水榭候著呢,您過了這條九曲橋,再繞一座假山,就在湖的那端,一眼便看見了,將軍請吧。”小太監彎腰恭順,指完了路,便佇立曲橋一端,似乎再等我們歸來之時,再為引路。

  穿過九曲折橋,又繞假山,原本眼前還是山一色樹一色,一晃之間,卻見乍然躍進眼眸之中那片瀲灩爛漫的水光之色,濯濯而炫目,粼粼而閃爍,目光再挪遠一些,便可見湖的旁側,有一房撩紗水榭。

  只是已近傍晚,天光不若午時那般絢爛,餘暉卻也毫不遜色,投在水色之上,變成星點灼目亮光,晃晃,蕩蕩,伴著一層薄薄水煙,竟析出奪目彩光,將那臨風水榭襯得如九天瓊台仙谷,風吹紗飄,水煙迷迷,看來幻幻不似人間一般。

  “將軍快請,父王是等得久了,心急的很。”先從水榭裡走出的人身著一身淡黃色錦袍,胸口繡有雙龍戲珠圖,腰繫九龍珠帶,頭頂金箍束髮,長的倒也方正,不必猜,也知來人是誰。

  “我這裡向將軍先道喜了。”人未出,音飄四處,底而沉,確實飽滿,隨著世子出來的是另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青色緞子遠看如水,頭頂亦有同色的碧玉冠束髮,若說世子端正,那這人便是干淨,少見男子長相清洌至此,彷彿衣衫上那山泉淺水劃過他身體,也流過他的臉,竟被蕩滌的如此清明。

  “臣拜見,世子,二公子。”江欲晚方才走進便撩擺,屈膝而跪,我斂目,跟著深深一拜。

  “將軍快請起。”

  “這位便是將軍此路上迎娶的夫人?”那二公子抬眼,嘴角淺淺含笑,眼眸劃過我的臉,似乎別有心思:“當真美不可言,著實清豔的難得一見。”

  我再拜,始終未曾抬眼,不是心裡沒有擔憂,即便我只是深處後宮的一介平妃嬪,可姓名本不是假,未見其人,不代表不知其名。

  “二公子過獎了才是。”江欲晚抬起身,掩住我半面,輕聲道:“沄兒,快隨我來拜見殿下。”

  我蓮步上前,待世子和二公子先行入了水榭,方才跟著江欲晚步上台階,他握著我的手,只做雲淡風輕之色,彷彿無所擔憂。

  未看人,先跪拜,昔日需跪拜我面前的人,如今成為我跪拜之人,不禁嘴角帶了一絲涼笑,果然沒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誰都難保,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不會如過眼雲煙,只在頭頂停留片刻,便一去不復返。

  “將軍快快請起,夫人快快請起。”

  我起身,微微抬眼,入目的是一年老男子,黃袍加身,胖而面慈,他身側真的便是北越王后,女子年歲不小,面上有著深宮中女人該有的分寸和得體,她看我,淡淡一笑:“將軍夫人確是好顏色,與將軍十分般配呢。您看呢,殿下。”

  北越王面有微頓,聳了聳眉梢:“確是好顏色。”

  在座的還有幾名年輕男子,年齡並不大,而其中也有一位女子在場。若說德妃生得嬌媚富貴,我生出疏離薄涼之清淡,那這女子的相貌卻似一朵含苞待放,微沾清露的海棠,確是美人,而年齡應與我相仿。

  從來都是看人觀眼,我雖不可直視這女子,卻也在一眼半眼間看出個眉目,若是有資格坐在眾皇子之間的,恐怕只有郡主才可,若是如此,那能有此榮光的,必是北越王寵冠至極的無雙郡主。

  她看我,含笑,豔媚而大方,絲毫不避諱,不閃躲,那雙明眸善睞之中,卻也沒有陰霾與敵意。她穿了一套白色挽紗宮裝,雲鬢霧簪,環環盈盈,並不見堆砌的滿頭首飾,但見恰到好處的妝點,顯得女子嬌芙嫵媚,尤為顯眼。

  “聽聞將軍此去大獲全勝,無雙這裡先行敬您一杯,也敬夫人一杯。”這女子倒也是個識大體懂事面之人,儀態舉止,皆是得體而恰到好處。

  她衝我笑,我亦淡然回之,酒杯輕舉,心頭上不免壓的有些重,曾幾何時,我面對李哲的後宮嬪妃也不會如此,許是情深不至?許是從未有心?抑或者這淡淡沉沉的不爽,只是因為閱盡千帆之後,我終是改變看待世間的那雙眼了?仰頭一瞬,酒水飲盡,瓊漿玉液,劃過胸腔,帶著一種苦澀,一直滑向身體的最深處。

  席間說笑自如,觥籌錯錯,難免眉目婉轉,視線相交,若不是她真心無芥蒂,便是這人也是一方人物,城府之深,比之我所見而過之。

  嘴角笑意漸淺,我想我是已經乏了這種往來應付,周旋其中,從得不到所謂的歡愉,以為多得些眷顧,多貪些溫懷,就足夠余暖安生,可冥冥之中,總在無數夜深人靜,人去樓空之際感到虛脫般的疲憊。人便是如此,當初日日活在其中,便這般逆來順受的過,現下里終得擺脫,心性蠢蠢,倒也敢想敢做了。

  垂眸,耳邊的話語聲漸淡,酒醉人,人更自醉,一杯兩杯下肚,只覺得眼前青紗帳外那霞色流轉旖旎,盛大而光華,越看,心越冷,美歸美,可愈是美的東西便愈容易被摧毀,不容一觸,而我,不喜看到繁華背後的蒼涼淒色,我寧願入眼界之下的,皆是繁花俗色,並這般一直看下去,好過美極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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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夫人年方幾何?看樣子甚是年輕美貌,許是比我還小吧。”無雙郡主素手執象牙箸,青蔥手指靈動,架起一隻水晶餃笑道問。

  “郡主笑言了,臣妾已經二十有二了,應是比郡主大了許多。”我撩眼,淡然而望。

  “那還真是巧了,我與你同齡,你是幾月生辰?”無雙側目看我,水亮瞳仁,滿是關注之色。

  “臣妾生辰在八月。”

  櫻唇輕扯,貝齒隱約,她嘴角笑意更甚:“那夫人倒是比我小了,我生在正月裡,按理應喚我一聲姐姐才是。”

  我亦不卑不亢,答她:“臣妾不敢,只是當真看不出,郡主羊脂玉膚確是不像比臣妾年紀稍大,反倒顯得小了許多。”

  正說話的當口,世子忽道:“我這妹子本是生得一顆七竅玲瓏心,偏又是個執拗的性子,眼界又高,再加之父王寵愛,無端蹉跎這麼多年華,真是不急公主,急死王子。”

  他這一說,逗得大家紛紛輕笑,我目光微轉,帶過江欲晚,但見他神色靜然,姿態翩翩,似乎不受在場人都心知肚明而不點破的影響,自顧自飲一杯清酒,淡聲道:“郡主這般才智,心性,學識,北越當屬第一,若是放之四海,也定當數一數二,如此佳人,豈難尋得心儀良人?”

  無雙聞言,面上染了抹淺紅,就似帳外水面上的流彩,豔不可言。她提裙而立,再一次舉杯道:“無雙再敬過將軍一杯,將軍謬讚了。”

  江欲晚自是應承下來,杯酒入肚,任是醉眼朦朧的人也看得出,妾意濃濃之色。我頓覺好笑,如不是想與我一較高低,便是無端生出高高在上的驕傲感,她不是沒有顧忌我的存在,而是心中早已有了把握,妾意若在,郎情必隨。

  把戲玩弄多了,終會覺得膩煩,伎倆見之多了,也會生出不耐,不知是不是飲酒的關係,只覺得心梗了梗,沉了沉,想起許多往事,那梗和沉,變成了疼。

  為何總有人將我逼入無奈境界,從前在皇宮之中,算謀爭奪,不計代價,如今流落此地,也需再遇相較對手,不禁讓我心裡生出排斥。

  “若是將軍肯娶夫人過門,想必自是有些過人之處,北越人人皆知,將軍大人清心寡慾,這麼多年來,也沒見納得一妻半妾,夫妻伉儷,好不讓人羨慕。”

  無雙話音剛落,沉默許久的二公子輕聲道:“不知夫人是哪裡人,初見便覺甚是眼熟,就是不知究竟在哪裡見過,你我可曾有過一面之緣?”

  配

  那男人在笑,我可看出,那笑容裡有意義在,許是知曉內情?或者也只是探探深淺而已,手裡沒有真憑實據。

  “哦?本將也聽有人似乎這般提起過。”江欲晚噙笑,俊眸微凝,轉過頭來看我,一隻手覆上我的手。

  二公子聞言,笑容略略變淡,這是只有我們三人才聽得懂的對話,江欲晚欲指程東胥,二公子自然心裡一清二楚,於此同時也定會因為江欲晚這話,格外猶疑。

  我抬頭,看那眉眼清澈的二公子,微微帶笑道:“回二公子,臣妾應是從沒有見過您,只是不知道二公子是否在哪裡見過臣妾?”

  “記不真切了,只是總覺得眼熟而已,請問夫人是哪裡人士?”二公子再問。

  “京城人士。”

  “那便是我記錯了吧。”二公子不再追問,輕舉酒杯,含眸,淡飲。

  掌燈時候方才宴畢,北越王與江欲晚有事相商,我便被王后留下,與那無雙郡主一齊品茶。皇家女子最愛的便是品茶,從前每每聚在一起,無非都是些閒話家常,而後宮女子的家常也不過是嚼嚼舌根,饒是在高貴的人,也脫不了這些習慣。我與北越王后並沒有什麼話好說,品茶香,談茶道,有一搭沒一搭。

  倒是那無雙郡主,總是喜歡觀察我一舉一動,一雙水眸似乎不願離開我身。我最是有定力之人,倒也不必佯裝無視,我是真真徹底無視她關注,視線隨著茶香,慢慢融入外面的夜色,緩緩飄遠。到底這天下間,不會再有一棟宮殿,會如廣寒宮那麼精緻而華美,所謂極致,大抵就是如此意思。

  “母后,您看,將軍夫人的樣貌真是頂頂絕色,兒臣也算閱人無數,真還是被夫人天人之色驚豔了。就算少了珠釵簪環,也一樣傾國傾城,難怪將軍如此愛惜,聽聞路上為了救夫人安危,將軍身受重傷,恩愛可見一斑。”無雙郡主放下茶杯,秀容帶笑,與北越王后輕語。

  “確是呢,這般容貌,世間少有。”北越王妃笑談,放下茶杯,轉身與那宮女道:“把東西拿來。”

  銀盤呈上,裡面放了一柄金步搖,恍恍金色,直刺人眼。北越王妃伸手拉過我手腕,晃動亮晶晶的指甲,將金步搖淺淺插/入我發間,道:“這般人兒,便是本宮見了也喜歡不已,看那小模樣,豔的不俗,清澈剔透,將軍那等英雄不愛也難。

  這沄搖可是本宮的最愛的,也是殿下命人仿了珍品,而特質了唯一這一柄賜給本宮的生辰禮物,這就送給你做禮了,你可喜歡?”

  我聞言沄搖,微微驚詫,隨後忙俯身跪謝,步搖墜子堪堪垂地,搖晃之間,也只是這般顏色罷了,於是帶了萬分感激的口吻,叩謝:“臣妾謝過王后恩賜。”

  從前李哲總是最愛看我舉止,笑稱:重沄乃花為容,玉為骨,豔驚旁人。於是便讓工匠特製了一柄步搖,扭花金,盤寶石,朝天飛鳳,彩凰翅,連墜子上的一串牡丹花瓣都是細碎紅寶石嵌滿的,便是在房間裡燭焰映襯下,也是光彩卓絕,刺目的很,若是置於陽光之下,便是最亮最美的一道顏色,他說這本是天下無一,只為重沄而制,就喚命“沄搖”。

  原是逃到這邊緣北地也能被影響嗎?在抬眼之際,只覺得心是沉的,頭頂那柄步搖更是壓得我頸項做疼。

  “母后真是偏心,這等好東西,居然藏了送人。”無雙嬌嗔,挽了北越王后的手臂一番女兒家姿態。

  “瞧你這樣子,待日後我們無雙出嫁,母后還要送你更好的。”

  “出嫁?母后要為無雙物色何人?”

  “那無雙喜歡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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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無雙轉眸,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我這一側,無不羞澀道:“要嫁就嫁將軍這等的英雄呢。”

  那北越王后不知是真假,竟也仔細思考起來:“朝中適齡的將軍也沒有幾個,大多已成婚。”

  無雙笑笑,輕言:“那又如何,為妻為妾也不過只是一個稱謂罷了,尋得良人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守著那有名無實的名分,又有何意義?夫人,你說,可是這理?”

  我微微點頭:“郡主說的極對。”

  原是程東胥與那德妃說的都是真的,這門婚事早是勢在必得,與江欲晚是否娶妻從來沒有關係,娶了妻子還可以做平妻,就算郡主尊貴不願屈尊,想做大,也是易如反掌。

  茫然天下,混混人間,又哪裡有我的立足之地,江欲晚野心如斯,既不會因為與我的那分毫情感就放棄爭取這江山如畫,更不會為了我的堅持而放棄迎娶無雙,這些問題沒有逆轉,只有按部就班,步步為營的走下去。

  這一頓茶並沒有喝很久,只過了半個時辰的功夫,院子那邊便有小太監過來迎我:“將軍等在宮外了,奴才這是特意送夫人回去的。”

  我趕緊起身向兩位拜別,倒是那無雙郡主似乎格外不捨我離開,緊緊捏著我手道:“夫人也是小我幾個月,可謂是妹妹了,我倒是與你一見便生熟,投緣的很,日後得了空檔找你進宮來陪,你可不要不來呢。”

  我朝她淺笑:“郡主厚愛,臣妾自是承了這份恩情,日後一定進宮來看郡主。”

  晚風有些涼,細細密密,穿過我發間,袖口,帶著徹骨的寒,令人發抖。小太監打頭挑燈,燭火在夜裡隨風搖曳,恍恍之下,忽明忽暗,愈發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紅牆碧瓦之上,仿若鬼魅重生。

  從宮中穿行,我緊隨他其後,甚覺像是身後有人再追趕一般,只想著急切的從這裡離開。許是過往的陰影對我影響極大,每每站在這庭院樓閣之中,看盡紅牆碧瓦,便心中生出滿滿的厭惡不適來,似乎被陰煞之氣緊緊纏身,扼住頸項,勒得我幾欲無法呼吸。

  我恨不能遺忘那些帶血的記憶,恨不能擺脫這桎梏的無奈,我甚至恨我之命,讓人生變成一場不可改變的災難。

  再抬眼之際,見江欲晚已等在宮門口,旁有孔裔挑燈,淡淡微光,晃出他風吹衣袂飄的翩然風姿,可我卻感到,從這吞人心神的宮中出去,便是又入了一個吸魂獵魄的洞穴裡去,又哪裡有差?

  北越王招江欲晚夜談,也知曉問了些什麼,饒是他精明狡詐,又能怎麼掩過昀妃一事?恐怕難上難矣。不說這一路到底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所為,但說連那二公子派出的程東胥都會出現,那如何相信當初身邊之人就沒有北越王或是世子身側的探子?

  還有便是無雙這一步棋,明明是早有情意互生,江欲晚擅自娶親,北越王不疑才怪,自是會暗中查我身份。或許他直言我身份,讓北越王權衡利弊,不敢輕易動我,方才能留,而若是如此,那江欲晚這步棋,怕是劍走偏鋒了。

  越走越近,越近腳步越慢,我可以看清楚江欲晚此時此刻的表情,嘴角銜著淡淡笑意,挑眉凝眸,淺輝之下,容儀俊極,丰神而清明。心裡突地狠狠一抽,疼而酸,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晰知曉,那些曾經的深情,在深宮朝堂之中,只能漸慢化為灰燼,無所存留。

  媚影風姿怎比得過國家大義,月下花容怎比得過權勢利益,再深烈濃醇的情意,也抵不過功名利祿誘惑,抵不過野心勃勃刺激,抵不過滿目瘡痍的江山,抵不過陳屍遍地的戰場,抵不過刀光劍影的較量,那是最無足輕重的一種情緒,看似難求,卻是最容易隨手丟棄的。

  因是情愛不足以換江山,不足以成霸業,也不過是豐功偉績之後,浮光掠影的一道豔色罷了。或許可在某些人心裡留下些淺淡記憶,可那便是我最恨的,因是記憶比皮肉痛苦更讓人心潰不成軍。

  江欲晚,你必是會出賣我吧,這才是你唯一能走的路,你怎可棄近求遠,自討苦吃?我苦笑,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成拳。

  原是美人情愛,除了消遣,便百無一用了。

  “走吧。”江欲晚牽我手,彷彿無所不妥。

  上了馬車,他似乎極為疲倦,微微斜靠在一邊,闔目休憩。我呆坐他身側,也是心如冷灰,胃不斷抽搐,扭攪,疼得我直蹙眉。再扭頭之際,才發現江欲晚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他定定看我,俊眸深幽,如子夜茫茫,深不知幾何。

  “如何不問我。”

  “無需多問,因為問與不問,事情總會順其發生。”

  他沉默,我亦沒聲響,似乎轎中的空氣也跟著凝滯,黏在身週遭,讓人有種被捆綁的不爽。或許沉默也是好的,至少好過將那些殘忍一一道盡,心中只是酸澀,聽過太多的美贊和承諾,人愈發清冷起來,因為知曉一張巧嘴,正可讓人刻骨銘心,反可殺不見血。

  這一場場劫難,似乎早在當初就已經注定,從帝都,到北越,從廣寒宮,到將軍府,我能走的路從來不在我掌握之中,原是以為苟活便可逃得出,現下再看,卻非如此,未必就能獲得重生。苦嘆,這是命嗎?我的命只能如此嗎?

  “重沄,我一定得娶無雙。”半晌的沉默之後,我聽見身側有人輕聲道。這一句輕語,仿若鵝毛輕重,卻是尖銳的扎進我的心,疼了,當真疼了。

  我扯了抹笑,卻是笑的前所未有的燦爛,撩眼看他時候,也是驚了他神色:“我早是知曉,恭喜你了。”

  “重沄……”江欲晚似乎有些急躁,剛開口,便被我打斷:“江欲晚,不要再多說,你我之間,人人都是心明如鏡,多說無益。你娶無雙郡主絕對是雙贏之歸,換我是你,也必會如此。今日我便把話說絕,你無需為我犧牲自己利益,無需為我涉險權衡,甚至不必顧忌我立場身份,你只需按照你既定的路去走就好。因為即便你做了那一切,我仍舊不會領情,你亦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江欲晚聞言,傾身拉住我胳膊,逼我與他對視:“你既然知道這只是權宜之策,你也知道我心裡也只有你,難道非要如此對我?我娶無雙只是暫時,等我到時……”許是見我無波無瀾的絕望神色,許是覺得我已經無所能信,餘下的話,吞回口中,他愣愣看我,面有哀色:“重沄,你信我。”

  “我,已經沒有心了,沒心的人,何談信任,你又要來何用?”我一字一句,只剩滿眼的空洞,連著一顆心都空了。

  “我不會放了你,絕對不會,不管如何,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會放你走。”江欲晚淡淡而言,沒有急切語氣,也沒有半分激動,可眼眸之中卻是彷彿墜至冰窟般的寒冷:“這一輩子,我都要囚著你,困著你,哪怕痛苦,哪怕悔恨,我也必是執意如此。”

  我只是不知該怎麼解釋那一種心情,深刻的絕望,扭絞的疼痛,沉淪的何止是命運的戲弄,還有一顆欲要溺斃,卻還耿耿不甘的心。

  慢慢枯萎,慢慢乾涸,只覺得這一生的美好與鮮活,只是溶在琥珀色的瓊漿玉液裡,盛在精美絕倫的雪玉蓮葉杯之中,被天子驕子,英雄豪傑,眉目生情,愛意綿綿的喝下去的,許是還會濺出來一些,打濕黃衫明媚,留下一片黯淡而深色痕跡罷了。

  眼眶酸脹難忍,頭疼欲炸,欲被無盡無際的痛苦絕望滅頂淹沒,我梗然側過頭,看他俊臉,輕而呢喃的問他:“是不是,你看我哭,你會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5
六十九

  他聽見我這話,便愣在當初,面上再沒有笑意,連之前的平靜無波也不復存在,他只是呆呆的看著我的臉,眼眸之中,只餘那深徹的絕望與痛苦,翻江倒海一般,氾濫不堪,我的話宛如一隻無形大手,一刀刀剜進他心口,活生生扯出他心肺。於是,疼的人,又多了一個。

  是啊,一個人獨自走,獨自疼,是何等孤寂的事?江欲晚曾經這麼說,於是孤寂的人要找到另一個孤寂的人,就如此這麼孤寂的面對下去,就算得不到救贖,自少也是彼此陪伴。

  馬車停下,孔裔撩起轎簾,我隨著江欲晚下車,面前是座院落,門口寬扁,赫赫大字“將軍府”,字入眼,仿若敲在心頭,掀起細密而尖銳的疼。

  “這便是你的家,現在是,以後也是。”江欲晚輕語,打頭先走。

  我抬頭,盯著那三個大字,遲遲不欲進門,孔裔瞥我一眼,也隨著江欲晚進門去,只留門口幾個侍衛面色麻木的守著大門。

  “小姐,你可回來了,我這是心驚膽顫的等著,可算盼你回來了。”不大功夫,沉香從門裡跑出來,看我時候,滿眼擔憂神色。

  我緩緩收回視線,只覺渾渾噩噩,身子發沉,連忙扶住沉香的手,淡聲:“還活著,放心吧。”

  沉香給我梳頭的時候,看見那柄沄搖,於是讚不絕口,黃橙橙的簪子放在桌面,在燭光晃耀之下,只有那般俗色:“待你也找到良人之時,我就把這簪子送你做嫁妝。”

  “小姐……”沉香的手頓了頓,似乎有些遲疑:“您是不是見到無雙郡主了?”

  我斂目,細細把弄手裡的木梳子:“見過,是個美人,很懂進退分寸。”

  “可是,將軍肯放您走嗎?”

  “或許吧,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囚著一個沒心的人又能如何?”張望銅鏡中自己,洗淨面上豔色,卻是蒼白而冷薄的一張臉面,桌上那瓶豔紅牡丹正怒放,一股子甜香味道入鼻,我微微蹙眉:“花開正好,似乎是個好兆頭呢。”

  “好兆頭?小姐說的是什麼?”

  “普天同慶,天作之合。”

  沉香忍忍,口中的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隨著那黏膩的花香,淡淡的清風,終是融在夜色裡,化成一聲幽幽而微涼的嘆息,久久不散。_

  因是還扮作夫妻,我夜裡還需與江欲晚住在同一屋簷,可那一晚,他沒有回來,我則站在窗邊看了一夜淺輝冷月。

  早上時候方愈把早點端進房間,隨他而來的竟是秦染。清粥小菜,碟子裡幾隻精緻的玫瑰小包,我淺嘗一口,聽秦染立在我身側,恭謹道:“將軍這幾日一直忙碌,許是要時常出入宮中,同殿下商議大事,遂沒有多餘時間來陪夫人,還請夫人見諒。”

  再喝一口清粥,不曾抬頭,反問秦染:“我只問你一句,我還要等多久?”

  方愈側目,秦染思索了片刻,答我:“應是快了,夫人再稍等些時日。”

  秦染走後,方愈忙走到我身側,問我:“夫人怎麼認為這事?難道真的坐以待斃?”

  “方愈,我現下能信的人只有你跟沉香,不如你幫我走一遭軍營,我要見曹潛,越快越好。”

  方愈聞言燥急:“夫人可要前思後想,這等亂世春秋,不是那麼好討活的,好歹將軍是個依傍,夫人切莫置氣。”

  我放下碗筷,抬眸看他焦急眼色:“連長門宮的日子我都熬過,亂世春秋也不過如此罷了,我只是不願再參合這是非之中,只願尋個安靜。方愈若是真心如曾經所言,希望我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那便幫我,如果你也覺得不合適,那便只管看著罷。”

  “夫人……”

  “方愈,這裡已經沒有我立足之地了。”

  “方愈知道了,夫人放心。”

  方愈走後,沉香急忙走到我身邊,問我:“小姐,你真的要……”

  “江欲晚應是已經透露我身份了。”

  “小姐怎麼知道,若是將軍沒有透露,您再走這一步,豈不是陰差陽錯了?”

  我淺笑,回頭看沉香:“我再與你說,那二公子應是知道我究竟是誰,或是起了疑心。而江欲晚這等角色斷然不會讓他先行一步,淪為被動,他若肯先交代,非但不會陷自己於囹圄之中,反會讓那北越王愈發信任重用。

  若是我還能猜到的,想必就是北越王的態度,可我猜不到是,江欲晚該怎麼交待廣寒宮之事。許是栽贓他人,這樣他才會一身的乾淨,方顯所謂忠臣的本色。”

  “小姐的意思是……”

  “若不是李哲,那便是袁鵬浩。”

  我細細思索,不得不讚江欲晚的心思,何等細密,這徐莊一行,又豈止是一箭雙鵰,連廣寒宮的藏寶閣都可以一併掩了去,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死無對證。

  如此程度之下,我能信之人還有誰?曹潛不是,方愈不是,就連沉香也未必就是。畢竟二公子能猶疑我身份,或是知曉我身份,一定有個人在其中起了作用,那個人又到底是身邊的誰?

  在將軍府的第三日,我再見江欲晚,他仍舊笑語春風的樣子,站在院子的那棵芙蓉樹下,一身牙白暗花的緞袍,白玉束冠,風流俊儀,丰神天姿,似從那九天踏月逐風而來,又將乘風追日而去。

  他負手,抬眸朝我望來,那雙眼微含,瞳仁如漆點,蕩著雪亮灼目的精光,滿是傲然於天下的狂與傲。那一刻彷彿世間萬物都被他踩在腳下,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俯視人間,嘴角猶帶著一抹算計天下而天下人猶不知的自得。

  熏風微掃,我似乎又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混雜在芙蓉花香之中,仍可辨。

  我凝眸,這般人物從不是能掌握在我股掌之中,便是當初也有心動,也只能選擇放手,因為要的最是卑微,卻也是他所不能給。

  恍如隔世般的一眼,心不由得微微輕顫,卻也漸慢的遲遲歸於平靜,我看見他朝我走來,一隻手輕撫我肩膀,染了一身芙蓉花的香氣:“難得忙裡偷閒,我來帶你在陵安城裡走走。”

  陵安城到處一片安穩平靜的氣氛,全然不若在皇城時候邊地餓殍災民的情形,若是亂世之秋,哪裡能是天堂,親眼所見徐莊縣的慘烈,也看得京郊人吃人的一幕,我便也相信,一個朝代的腐敗轟塌必是有它的因由可循的。

  只可惜當初父親只是一味的看準權勢名利,卻忘記了一個道理,沒有一個盛世存在,什麼名利權勢都是浮雲,不穩,不牢,也不現實。

  必是如江欲晚這般,明明也是通敵叛國的那一個,可到最後,也是名利雙收的一個,因為他懂得,如何用推到另一個王朝的手,去建立另一個光輝,然後被世人稱讚,傳誦,而當初那些背後裡的陰暗也就慢慢被暗藏,無人能知。

  “將軍府裡可是憋悶的,你若想去哪裡便跟我說,我得了空就陪你。”

  我側頭,撩眼看他:“可否帶我走一遭格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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