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5
二十

  我微微揚起嘴角,“德妃,你該憤怒的並不是為何我還活著,也不是為什麼會有人佔領皇宮,你該耿耿於懷的是,為何李哲帶走的只有那個不入你眼界的失寵皇后,而非是你。”

  “你……”德妃一滯,被我一語言中,臉上的表情複雜到了極點。

  “我曾說過,鬥敗了我,你也不會如願以償。我還說過,你當日所言,日後必共勉。到頭來呢,你的下場還不如我。”

  德妃欲上前,被身後侍衛狠狠地拉住,痛得她漲紅了臉,“蕭重,休得將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拿出來狡辯,你們蕭家本就是狗賊,陷我江山於水火之中。你是奸細,你是叛徒,不會有好下場。”

  我踱步上前,撣了撣袖子,蹲下身,細細看她眉目,還是如以前那般細皮嫩肉,膚若羊脂,不似我,手掌的皮膚粗糙,面有蒼白浮腫,從前那些被認為舉世無雙的美貌,再不存在,徒剩一副病態之容。

  “如今引敵之人是你,內外勾結的也是你,現在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們被俘,一定是快樂到死了吧,為何不喜笑顏開,讓我看著你那張噁心的臉如何得意揚揚?無須一副與你無關的表情,如果我能動,我一定會撕破你的臉,撕破你那張虛偽至極的臉。”

  我淺笑,緩緩起身,“我曾說過,我要親眼看著這座皇宮分崩離析,看火燒連宅,看灰飛煙滅,如今終於如我所願,不枉我這幾年苟且偷生,不人不鬼。放心,德妃,我不動手,我會冷眼旁觀。”

  再抬眼,天光早已大亮,照在一地狼藉之上,絲毫沒有半分晦暗,依舊刺眼。那些容貌已經模糊的人,哭哭啼啼,幽怨聲越傳越遠。

  李哲消失了,不知為何,從殿上一別之後,江欲晚挖地三尺仍舊沒能找到蛛絲馬跡。皇宮裡狼藉一片,所有後宮嬪妃都被關在一個宮殿裡,日夜有人把守。我是例外,被單獨安排在一個院落裡,與沉香相依為命。

  江欲晚讓人送來上好的衣服、食物,還派了宮婢過來,我站在房門口,看到端著東西走進院子的侍衛有種恍如前世的感覺。曾經歲月,太監們端著銀盤,將稀奇古怪的寶物蓋在金緞下,利落地魚貫而入,站在廳室裡,排成一排。他喜歡跟在最後面,然後欣欣然地越過所有人,走到我面前,手指微挑,把銀盤上蓋著的金緞子一一掀開,而後眉目含情地欣賞我見到寶物時的表情。於是就有這樣一種情感,需要永遠被束之高閣,高高在上,如神佛一般,要敬仰,要受之而感激不已,要在沾染到每一點兒雨露後,每時每刻都心生榮光無限,只因為他是那樣一個特殊的人。

  而李哲不知道的是,再美再奇的寶物,也只是一時風光,蓋上盒子,放入暗房,便銷聲匿跡了。

  “蕭小姐,這是將軍送來的幾件衣裳,還有些珠釵胭脂之類,請小姐享用。”侍衛木然地照本宣科,將幾個木盤放在桌上之後,便魚貫而出。我揮了揮手,讓幾名宮婢也下去,屋子裡一下子清靜許多,只剩我和沉香。

  “小姐,您還是換身衣服吧。”沉香想了想,改口稱我小姐。

  我扭頭看她,“李哲逃了,怕是你不能跟著他一起走,我允許你離宮,若是家鄉還有什麼人的話,我會給你盤纏送你上路,你無須侍候我。”

  “怕是我家裡的人也不敢再收留我了,入了長門宮,家人不受牽連已是萬幸,誰還敢留?”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6
二十一

  “那你可還有其他出路?”

  沉香搖搖頭,“如果小姐不嫌棄,不怕沉香拖累的話,可否允許沉香侍候小姐?”

  我彎彎嘴角,朝她望過去,“沉香,跟著我未必有好日子過,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到時候也是鄉間野地過活,你可要思量清楚。”

  “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皇城淪陷,王朝半沒,皇帝不知所終,必是天下大亂。那將軍並非池中物,野心可見,對我這種前朝廢妃,似乎留下來也沒有多大意義,不過是有礙觀瞻的一抹殘色罷了,我沒有理由留下。”

  “可是曹副將軍不是說要保護小姐的嗎?他可會讓您走?”

  我微微聳眉,“沉香,從入長門宮那日起,有誰沒有心裡暗自對比過今昔?上至碧落下黃泉,也不過只是如此程度罷了,於是再不願對那些珠光寶氣、錦衣玉食的生活留有半點兒念想了。留下,只會成為負累,尷尬地成為一個笑柄,離開,反而是重拾尊嚴,何樂而不為?”我沒說出口的是,父親勾結外賊叛國確有此事,都不管是從李哲的口中,還是江欲晚的言辭來判斷,這都已成事實。我會成為這個世間所有人憎恨、唾棄的賊人之女。人是如此矛盾,明明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卻也不願意國將不國,更不願被新的政權替代,而成為亡國之奴,這就是所謂的匹夫之責。而對於父親的所為,我從不認為他是想真的解救於天下,相反,那只是出於自保,以及對於臣服於趙家的不甘罷了。正如李哲所言,蕭家被誅只是早晚。

  沉香怯怯地開口問:“那小姐準備去哪裡安身?”

  我抬眼,“天下之大,處處為家,只要遠離風起雲湧之地,我都願意。”

  “何時動身?”

  “等我見過一個人,交代一些事,我想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傍晚,江欲晚傳人喚我過去,順著廊子往裡走,但見亭中有個深色背影,似乎正饒有興趣地觀賞池中錦鯉,石桌上放了幾盤小菜,一壺酒。侍衛將我送到九曲橋頭,便退下。聽到我的腳步聲,那人回頭,原本遮得嚴實的夕陽霞彩,滑過他的側臉,灑了滿地。

  “夕陽甚美,不知道蕭小姐從前是否在這裡賞過?”

  “未曾。”我淡淡道。

  江欲晚淡笑,一身絳紫色袍子穿得如斯服帖,本就是風流瀟灑的男兒,被這一身襯著,不像是行軍打仗、殺人如麻的將軍,反倒像是個從水晶宮裡走出的俊雅公子哥。

  “聽說蕭小姐只收了送去的素菜,和一柄銀質髮簪,這讓我十分意外。”

  我抬眼看他,“將軍顧念昔日與家父的交情,危急之時還不忘救我於水火之中,這情誼我自是領情的,其他的就不便多受,所謂無功不受祿,也好日後活得自在一些。”

  江欲晚扯了扯嘴角,撩起衣擺坐在石凳上,給自己斟酒,“蕭小姐言重了,當初令尊也是希望江山能早日安穩,百姓安居樂業,可李家王朝腐朽不堪,朝政黑暗動盪,奸臣賊子當道,恰逢幾十年戰事不斷,藩王、郡王皆無可忍受,遂相繼揭竿而起,就是為了推翻李家王朝。自然,江某也是其中一份子。可推翻王朝也並非易事,李家畢竟統治了百餘年,根系之盤根錯節,也不是一日兩日能清除得淨的。就算了結這個王朝,而後其他割據勢力、外來入侵,也是十分棘手的問題。再者新的王朝誕生,如何安撫百姓、改變狀況也是大工程。不過,幸而我們順利地走出了第一步,這也算是個成功的開始。”

  我莞爾,“將軍果然是個治世之能臣,非我等女流之輩所能瞭解,我只想著如何報答將軍的救命之恩,然後日日燒香拜佛,為將軍千秋萬代的大業祈福,以表感恩之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6
二十二

  江欲晚端起酒杯,輕抿一小口,淡淡道:“蕭小姐若是有報恩之心,那便再好不過。”

  我會意,斟一杯酒,舉杯,“將軍的大恩大德,重定當沒齒難忘,也會助將軍一臂之力,只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將軍成全。”

  “哦?蕭小姐說說看。”

  “事成之後,可否放我和沉香自行離宮?”

  江欲晚似乎沒料到我的請求,他側眼看我,“自行離宮?不願和我們一道走?”

  我笑笑,“人各有志。”

  江欲晚直直地看著我的臉,像是上面有什麼值得注目一般,莫名其妙地問道:“為了李哲?”

  我頓了頓,舉杯,飲盡,火辣的液體,順著胸口一路往下,灼得五臟六腑似乎火燒,“我只為了我自己。”

  “所謂榮華富貴,珠光寶氣,你當真願意放棄?”

  我直言:“命中注定我非富貴之命,天命不可違,我便順其自然。而對於將軍來說,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請求,我蕭重雖非男兒,卻也是一言九鼎,我說過助將軍一臂之力,自然也很清楚將軍心中究竟打著什麼盤算。想必宮中應該有將軍安排的眼線,若非如此,也不會面面俱到,瞭解得那般透徹了。所以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與將軍做個口頭商議,便是知道大將軍是何等角色,定會言出必行,那便會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再好不過。”

  江欲晚笑意漸濃,“蕭小姐果然爽快,冰雪聰明。”

  我也淡淡一笑,“跟聰明人說話,何必繞彎子。”

  江欲晚斟滿兩杯酒,朝我舉杯,“你那要求,我應了。”

  我也舉杯,“祝將軍早成大業。”

  廣寒宮的美從來就獨一無二,待到再次燈火通明之時,那美輪美奐的輝煌精緻到了極點。

  江欲晚走在我身側,笑著看我,“平生僅見,美妙絕倫。”

  “再美輪美奐,也不過是口冰冷的棺材罷了,看看則罷。”

  廣寒宮的宮門被封,窗櫺上落了很厚的灰,應該是許久都沒有人來過這裡。我曾一度猜想,我離開以後,這廣寒宮會迎來誰——德妃,或者又是其他美人。撕開封條,門開的一瞬間,潮濕髮黴的氣味撲面而來,點過燈之後,方才看清楚裡面的一切,佈滿灰塵的擺設,黯淡無光,與我被帶走時毫無二致。桌上的半盞茶,內室剛睡過的被縟,還有地上那雙金線繡牡丹的錦緞鞋子,仍舊維持著匆忙被遺棄的姿態。兩年前那個天翻地覆的瞬間似乎又回到我眼前,似乎可見面色蒼白的女人被拖走,看著廣寒宮慢慢空下來,然後恢復死寂。胸口沉悶,我轉身穿過水晶簾,越過玉屏風,在內室的側間找到佛龕,江欲晚跟在我身後,一語不發。

  佛龕右側有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即便沒有燈火,也可以將小小側間照得恍如白日。我伸手,扭動夜明珠,佛龕後面傳來石磚摩擦沙礫地面的聲響,灰塵四起,嗆得我不能呼吸。門開了,我站在一側,衣袖掩面,“將軍,您要的東西都在這裡。”

  江欲晚似乎並不在意那側間裡面滿滿裝的都是何等稀罕的珍奇異寶,只是眯了眯眼,向我靠近,低聲問:“李哲願意把這麼難收集起來的寶物都交給你保管,可見他是多麼喜愛你。即便是你離開了廣寒宮,也沒有轉移的意思,難道是舊情未了?而你呢,怎麼知道我想要的就是這些?”

  我側眼瞥了裡面一眼,因為裡間鑲有夜明珠的緣故,所以一目瞭然,光亮映著珠寶的色澤,反射出瑰麗奇彩,實在是斑斕奪目。

  “贈與我,還是容我保管,那已經不重要了,既然我走不出這皇宮,放在誰的宮裡保管都是一樣,那是他的意願。至於我猜得中將軍的意圖,其實是再簡單不過,行軍打仗,需要軍餉,尤其兵荒馬亂之際,招兵不易,糧草衣食,兵器馬匹,無一不是用錢的地方。時隔許久,將軍竟還願意解救我,試問家父與將軍的交情何以到了這種地步?自古有言,人去茶涼,不外如此。如不是將軍與家父情深義重,可卻又不願意放我走,那必是尋求只有我才知曉的秘密。”

  江欲晚聞言一笑,抱臂看著我,“說說看,你還猜到了什麼?”

  我笑笑,“李哲不願讓我死,又封廣寒宮,那便說明這些東西還安全,可若是移出廣寒宮,可就未必能等到讓將軍漁翁得利之日了。將軍算人算得極準,可謂高人。至於我的去處,想必將軍也十分清楚,打著推翻腐朽王朝的旗號的確是個群起而攻之的好因由,日後一定是個解救蒼生於水火、被傳頌萬代的英雄。可若是披著跟前朝官員勾結之罪,成了監守自盜的內賊,想必就不那麼得人心了,總會留下口舌,不是嗎?所以,將軍將我送出宮,於己於人都是好事。”

  江欲晚朗聲笑起,“未曾想到蕭鐸山的女兒竟是如此不可小視之人,可為何當年卻著了德妃的道?你這等心思,算計她可謂綽綽有餘。”

  “不過有所求有所不求罷了。”我淡淡道,不願多說,轉身進了裡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6
二十三

  “這些東西我只挑幾樣用於日後我和沉香維持生計所需,剩下的,將軍可悉數帶走。”

  江欲晚看都沒看,點點頭,“隨你。”

  我走進側間,站在堆了一地的珠寶邊,順手拾起兩串寶石項鏈,一顆夜明珠,而後走到內室的梳妝鏡前,在抽屜裡找到父親送給我的那枚鳳玨,遞與他道:“我只要這些,剩下的都是將軍的了。”

  從鏡中看到身後站著的江欲晚,丰神俊秀,玉樹臨風,他又在笑,笑得天地無光,笑得花又逢春,也襯得蒼白臉色的我有著一種淡漠涼薄的神色。

  不知道多久沒有照過鏡子,仔細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一張波瀾不驚的臉,涼薄的眼色,蒼白而淡漠,彷彿大病初癒。沉香幫我梳頭的時候,驚異地叫道:“小姐,你竟然沒有生出白髮來,仍是柔順烏黑得很,你看我,發間已經有好幾根了。”

  我瞥見桌子上放了許多女子上妝用的瓶瓶罐罐,都是江欲晚差人送來的。

  “姑娘,髮油你喜歡哪一種香味的?茉莉?月季?桂花?”

  “不必了,用簪簡單地綰髮就可以了,我不習慣用那些太香的東西。”

  也許是在長門宮的時間長了,我已經適應了所有簡潔而必要的生活習慣。對我來說,那些已經不是恥辱留給我的,而是一種態度,是我以這種謙卑而清醒的方式繼續生活下去所必要的。

  正巧這時門外來了人,沉香掀簾出去瞧,轉而進來對我道:“小姐,曹副將軍來看望您了。”

  我抬眼,見曹恚一身盔甲跨進門,他身後還跟了一個人,我一眼便認出,他身後的人是曹潛。

  “小姐,近來過得還習慣吧?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搖搖頭,看著許久未見的曹潛,染了些許笑容,“曹潛,好多年不見了,別來無恙。”

  昔日跟在哥哥身側的懵懂少年,如今也長成個大人模樣,與他父親一樣,盔甲穿在身上顯得格外英氣,再不是見到我就臉紅膽怯的那個小男孩了。

  “小姐,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您還好吧?”

  “還好。沉香,給副將軍和都統斟茶。”

  曹恚坐下,茶沒喝一口,便開口問我:“小姐,將軍一早跟我說,小姐有意自行離宮,可有此事?”

  我抿了一口茶,點頭,“的確,我有此意,將軍也同意了。”

  曹恚聽聞,有些著急,“現在外面兵荒馬亂,小姐一個女兒家,討活不易,若是再碰到什麼不測,可讓我如何向老爺交代?小姐不如跟著曹恚行軍,雖然辛苦,可至少能保證安全,也好隨時兼顧小姐身體,總之,我曹恚與犬子一定盡心盡力地保護小姐周全。”

  我不答反問:“曹恚,你可知道江欲晚要在京城逗留多久?”

  “逮不到李哲,估計待不了多久,畢竟江北才是我們的後方,京城不宜久留,其他揭竿而起的幾股地方勢力都在路上,會很快趕到京城分一杯羹,我們必須盡快起程。”

  我點頭,“他的目的已經達到,那應該很快就會動身,你可知道宮中的嬪妃將會如何處置?”

  曹恚想了想,回答我:“殺光,或者充當軍妓,若是年紀小的,可能會被大門大戶買去為婢。可將軍一直沒有吩咐下來,那些人就軟禁著。”

  “小姐,您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外面戰火連天,實在太危險了,不適合您一個女兒家漂泊。”曹潛忙道,見我扭頭看他,俊臉微紅,有些不自在。

  “如果當真太危險,我便隨著你們一起離開,等過了江,到了後方,找到安全地方,我就帶著沉香先行離隊。畢竟以我的身份不適合繼續留在這裡,也不願再生活在動盪之中,安穩的日子才是我最想要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6
二十四

  “也好,等到了江北,我們可以找熟人安排小姐的吃住,平日也好就近照顧,總好過流落荒野,朝不保夕。”

  我點頭,“一切就有勞曹副將軍了。”

  曹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姐這是說哪兒的話,小姐是主子,我們是下人,這都是我們父子該做的。”

  兩人不宜久留,坐了一會兒,便離去了,走之前,曹潛還問我:“小姐喜歡吃什麼,需要用什麼,只管跟我說,我有時間就來看小姐。”

  我點頭,送兩人出門。

  兩人走後,沉香看了我好一會兒,開口,“姑娘,您若是走了,那廣寒宮怎麼辦呢?”

  我站在窗下,收回視線,轉而垂眼輕翻手中的那本野史小傳,淡淡道:“燒了它。”

  第五章 燒

  剛剛得知要起身的消息,江欲晚就大駕光臨寒舍。他來的時候,已經掌燈,身邊只帶了一個人,個子很高,表情淡漠,應該是個性情冷清的人。

  今日的江欲晚穿了件牙白錦緞袍子,質地並不算貴重,只做平常,細細看過去,上面繡了暗花,清爽而雅緻。

  我放下書冊,趕緊起身,“將軍百忙之中,何故前來?”

  江欲晚負手站在我面前,淡淡一笑,“忙裡偷閒想到處走走,不知道蕭小姐是不是可以賞臉,陪我一起逛逛?”

  我點頭,“如果將軍大人不嫌棄的話。”

  我不認為江欲晚掌燈時候找我會有什麼好事,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能來便是想知曉只有我才可能知道的秘密。可半分天下財富的去向已經交代清楚,到底他還想從我身上知道些什麼?

  院子裡燈光昏暗,從前李哲最喜歡在暮雲四合之前掌燈,他不喜昏暗,一定要滿目白光,恍若白日。可如今,御花園裡昏暗模糊,只在可行走的廊子邊,每隔一段才掛一盞宮燈,只勉強照路前行便可,省了不少燈油,也算節儉下來。我們順著廊子慢慢地走,宮燈隨著晚風搖曳微微蕩著,燈影便隨著晃動在磚地上投出一道道微亮的光影,淺淺如霜。

  “仔細打算過,如果可以,明日我們便準備離京,蕭小姐今日可謂最後一日逗留皇宮,還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抑或想去的地方,今日就一次走個遍吧。”

  男子聲音不高,不潤,只是干淨而清澈。他語速很慢,負手走在我身邊,表情看來十分閒適。

  “將軍的物資都已準備妥當了嗎?”

  江欲晚點點頭,“欲帶的東西的確不少,不過好在不用帶太遠,其餘的夠用就成。”

  我微微扯了下嘴角,“將軍與我這般不同,對您,身無一物可不是件好事。”

  江欲晚側眼看我,微微眯了眼,“身無一物?世間可有人能做得到?蕭小姐現在便是如此嗎?”

  我抬眼看他,不願多說,反問:“將軍,這是去廣寒宮的路,您還要再去一次嗎?”

  江欲晚抬頭,朝前面望瞭望,復又垂頭看我,“也好,那就當是圓了蕭小姐的一個心願,請問你要如何處置它?”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陰影,重複我回答沉香的那三個字,“燒了它。”

  這次江欲晚沒有說話,臉上依舊有笑,緩緩跟在我身旁,往廣寒宮的方向走去。廣寒宮的院子裡已經有人在等,站在最前面恭順等待的人,便是跟著江欲晚前來的那個冷面男子,我們出門的時候,他先行離開了。

  “將軍,東西備齊了。”男子上前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7
二十五

  江欲晚轉過身看我,“如何?蕭小姐,東西都在這裡,你若不願動手,可讓孔裔代勞。”

  我放眼望去,名喚孔裔的冷面男子身後有幾個木桶,我走近彎腰一看,是火油。我心一晃,著實訝異,難不成這男人會算心術嗎,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卻又將我心中所想一一呈現在我眼前,倒是他聰明了,還是我太容易被他人看得明白?

  我直起身,撫了撫袖子,“那就麻煩孔大人代勞了。”

  孔裔朝我頷首,指揮身後幾個人將滿桶的火油利落地移進宮殿。

  “燒掉也好,最乾淨不過了,不過,倒是可惜了那些金雕細軟,上好緞料了。”

  “將軍若是覺得可惜,就都收走,可派些用處,總好過燒成灰浪費。”

  江欲晚但笑不語,抬頭看著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眸中深沉如海,一片靜寂。半晌,裡面幾人相繼走出來,將桶中剩餘的火油,悉數潑在宮殿門口,而後走到江欲晚面前,俯身一拜,“將軍,一切就緒。”

  江欲晚接過旁人手中的火摺子,點燃裹著火油的木棍,伸手遞給我,“這個還是小姐自己動手最好,放手了,日後就不必執念,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不枉這幾年日日夜夜的計較。”

  袖子下的手緊緊握成拳,我頓了頓,接過木棍,緩緩走到台階上,抬眸而望,但見裡面一片漆黑,隱約有些起伏影子,火油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有些嗆人。

  曾經,我只是在用自己固執而近乎痴想的方式,強迫自己活下來,不管是爛命一條,或是苟且偷生,無論如何,我只要活下來。如今,我握著火把,站在這個世間最美妙絕倫、天下無雙的廣寒宮之前,只需小小一個動作,就可如願。燒吧,燒了才乾淨,就像是仇恨,恐怕只有那些人挫骨揚灰之際,才能慰藉這麼多年刻骨銘心的恨。

  “七彩玲瓏水晶玉,東海奇異夜明珠,怎可比得上我的重這般美麗,萬物不及,舉世無雙,你當屬這世間第一。”

  “重,你若是齊天大聖,我便是如來佛祖,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困你一輩子。”

  “重,我的重……”

  那些溫潤的輕喚,溫聲軟語的呢喃,漸漸傳到我耳邊,像是從一片漆黑靜寂的天邊,破雲乘風向我划來,越發清楚。

  我心沉如石落,微定心神,伸手輕輕一擲,火把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弧,最終頹然落在宮殿門口,猝然引起電光石火般的乍亮,火勢驟大,只一瞬間便熊熊不可擋。只是很短的時間,整個三層樓宇,頓成一片火海,絢爛妖嬈的火舌,像是舞女輕揚水袖,從殿門、窗口不斷向外揮舞,伸展,環繞,肆無忌憚吞沒所有。原本黯淡昏暗的週遭,一時間,恍如天光乍洩。我站在不遠處,無聲地看著,如果火能燒燬這一切,就徹底了結這一切,連同所有絕望、疼痛和回憶,讓一切歸於平靜。如果能,我願意竭盡所能,可惜,這世間沒有如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自己的院落的,我住的院子裡,看不見廣寒宮的三層樓宇,可我看得見衝天的火光,它把半面天空都照亮,讓夜晚的天有種詭異妖豔的美感。

  “小姐,節哀順變,您要想開,等過些時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扯了扯嘴角,肌肉僵硬,並沒有說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7
二十六

  天剛亮的時候,沉香就給我梳頭,孔裔交代說起早就要動身,可我的行李少得可憐,幾本書,幾件衣物,沉香早已收拾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小姐,兩串寶石項鏈、一顆夜明珠已經收起來了,您真的不帶其他東西了嗎?”沉香問我。

  我搖搖頭,那場火彷彿是一場劇目,將我的起伏跌宕的人生一一演繹,火熄了,劇落幕,一段人生就已結束了。

  “沉香,那是我們日後賴以生存的依靠,你我從前都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官家小姐,什麼都不會做,可要活下去,可傍身的就只有這些,不夠我們活一輩子的,只能應應急,之後的日子要靠我們自己。”

  沉香見我這麼說,莫名慌張起來,“小姐,您是怕沉香不能吃苦嗎?”

  我未回答,逕自說下去,“我與你都只是凡人,沒有誰能承擔起誰的人生。你若無處可去,跟著我一起,我們便相依為命,可你不是我的奴婢,你是沉香。以後的日子不知悲喜,可若是我們決定踏出去,可能有的凶險和困難,我需要跟你說清楚,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不要將身家性命當做兒戲。”

  沉香聞言眼眶一紅,跪在我面前,“小姐不要嫌棄我,我雖然不能給小姐榮華富貴,可是簡單地照顧小姐起居一定會做得很好。沉香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家裡人送入宮中,之前一直在宛平公主身邊伺候,是尚儀局裡分派的女官。十八歲那年,隨著公主前去容妃娘娘的壽宴被先帝看中,後來才封了才人的,並非是無用之人。而看在皇上讓我照顧您的情分兒上,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我扶她起身,“你莫急,聽我把話說完。”

  等她起來後,我接著說:“沉香,這麼說來,我反倒不如你,從前我只是個百無一用的官家小姐,因為年幼時貪玩懶惰,連女子最基本的女紅都做不好,入宮一年多更是什麼都沒學過。作畫、寫字,那只是富貴之人擅長卻於生計無用的東西。而後在長門宮的幾年,會的也只有編蓆子,這些你是知道的。可若是應付日後的營生,那是不夠的,正因為如此,我需要向你交代清楚。我不希望到山窮水盡的一日,你我惡語相向,埋怨互責,那便太難看了。容你思量清楚,是我應當尊重你的,你先思忖思忖,想通了,做了決定再答覆我也不晚。”

  沉香焦急,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在長門宮時,我就知道小姐是好人,雖然您總是很冷淡,極少說話,可我知道,您的心還是暖著的,您能救靜和,也救了我,我願意跟著您,做牛做馬都願意。只要能跟著小姐走,布衣草履,吃糠咽菜,哪裡都好,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

  我淺淺一笑,看著她的臉上眼淚漣漣,伸出手幫她拭淚,“莫哭,今日之言,你日後可要牢記在心,不要輕易打破誓言。若是難以維持,直言相告就好,切莫欺騙,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

  天剛泛亮,我和沉香便被曹潛接走,車隊停在皇宮的後門,在長長無盡頭的宮道間連成一隊。江欲晚有心,安排了一輛不大但也不算簡陋的馬車,裡面東西一應俱全。我出來時,侍衛正押著德妃一行人跟著從另一邊走出來。所有人的行頭全換,不見了滿身綾羅綢緞,只有簡單緞衣,少有的幾件首飾,看來還算體面。

  “蕭重,你這狗賊,賤婦……”

  德妃見我迎頭就罵,絲毫沒有收斂,這一罵惹怒了我身側的曹潛,上前便是一記耳光,打得德妃嘴角流血,“潑婦,小姐面前,哪容你放肆。”

  德妃自然不服,似乎心裡知曉自己不會死,所以肆無忌憚、無所畏懼地朝我嚷嚷,“如何?皇上不要你,把你打入冷宮,你在長門宮裡找不到男人,一出冷宮,便迫不及待地勾引其他男人了?還真有本事,倒也有蠢貨上鉤。”說完斜眼看曹潛,極其不屑地嘲諷道,“小姐?她哪裡是個小姐,不過是個破爛貨罷了。你連這種貨色也要,你可是沒見過女人?”

  “你最好留點兒口德,不要以後死得難看……”沉香聞言,也動了火氣。

  我伸手,攔住沉香,拍了拍面前曹潛的肩膀,輕聲道:“讓她罵,何須與這種人計較,何況她能罵的時間也不多了。”

  我轉身,往宮門外轎子的地方走,邊走邊淡淡道:“以我淺薄的見識認為,你這般落入敵手的忠臣之女,定是不會僥倖苟活,應是自裁以表忠誠才是。”

  不殺,不遣,不流放,而是當成賓客招待,這其中定有陰謀。而這一點反常連沉香都注意到了,她輕聲問我:“姑娘,德妃似乎沒有受罪,倒像是好生養著呢,也不知道那個將軍大人到底是打什麼算盤,真奇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7
二十七

  “奇不奇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裡一定有主意在,而且會算得天衣無縫。”

  我上了馬車,沉香撩開簾子往後張望,突然轉過頭道:“姑娘,德妃那一行人進到後面的馬車裡去了,跟我們一樣,她到底是囚犯還是賓客啊?”

  “莫要惹她,沒準到最後,她還會鹹魚翻身。”

  “什麼?她還會鹹魚翻身?怎麼可能?難道是將軍要把奪來的一切還給皇上?”沉香頓了頓,聲音輕了許多,“就算還給皇上也無妨,其實……其實皇上對您還是有心的……”

  我猛地抬眼,或是眼色太過凌厲,讓沉香面色一滯,隨後怯懦道:“小姐莫氣,先聽沉香說。當初劉公公接我出去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會被新皇賜死,沒想到竟然見到了皇上,他卻直說讓我在長門宮儘量照顧您的起居,還讓我千萬不要跟您說起這層關係。長門宮的人自然不知道是誰接我出去的,又做了什麼。姜姑姑來審問我,我按照劉公公交代的說是被詢問了當年先帝服藥一事,還挨了板子。我是當真挨了板子,皇上怕他人起疑,只能假戲真做。我只記得,他說,說……”

  “他說了什麼?”

  “皇上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一個性子,都掩在低眉順目之下,可我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一定會熬過去的,熬到那一日。”

  我失笑,“熬?說來何其輕鬆,可我到底如何留下的一條命,你自是看得清清楚楚。沉香,你記得,話說起來雲淡風輕,卻需要人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堅持下來的,而能堅持下來的又有幾人?”

  “小姐……”沉香還有話要說。

  我卻先她一步道:“我和他之間,終是他欠我的多,他高高在上情非得已也罷,我身邊親人罪有應得也罷,他們彼此犧牲,以獲得自己所求,可到最後我才是那個被夾在其中,被首當其衝捨棄的人。然後死的死,走的走,彷彿與這個世間無關了,剩下我一個,從頭到尾,再清楚不過地活著,為著那些利誘和陰謀,付出一生的代價。所以,沉香,那個人,以後不要再提了,讓他死在過去吧。”

  沉香默默地點點頭,不做聲地移開目光,似乎不理解我的話。

  馬車一路從偏遠的官道出去,因為速度不慢,即便是再穩當的轎子也顛簸不已。兩天下來,我每日都抱著小木桶乾嘔不已,胃裡已是翻江倒海,吐到什麼都不剩,還噁心到不行。車裡沒有太厚實的軟墊,再一經顛簸下場可想而知。等到車隊行到京郊休息的地方,我已經渾身散架,腿軟頭昏,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沉香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裡去,隊伍不再行進,我們便窩在轎子裡昏昏欲睡,連飯也不想吃。晚些時候,外面有人敲了敲轎門,沉香應著推了門,見外面站著的是曹潛。曹潛見我躺在裡面忙道:“小姐是不適應顛簸吧,我看外面的飯菜都沒動過。這可不成,不吃東西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不管怎樣,多少吃一點兒,前面的路還長著呢。”

  我起身,感覺昏天暗地,“曹潛,今日就在這兒休息了嗎?”

  “是的,今天不走了,就在這兒安營紮寨,過兩日再走。”

  “過兩日?”

  “嗯,將軍讓孔裔先行一步,用金銀首飾去換了許多糧米,準備在縣上分發給被擋在京郊城門外的飢民,先分發一批,等差不多了再起程。小姐您沒看見外面那些飢民面黃肌瘦、瘦骨嶙峋的慘樣,他們源源不斷往京城方向聚攏而來,全是逃荒躲避戰爭的人,但是李哲這狗皇帝讓軍隊擋住京郊的城門,誰闖,格殺勿論。所以進京的一路,餓殍病患滿地都是,而且情況越發嚴重,已經到了食子賣女的地步了。好在將軍仁慈,來的時候捎帶了糧米,不過已經分發完了。這次從皇宮裡帶出些錢財,交給孔裔先去換糧米,只要我們再等一日,糧米一到就好了。”曹潛說著,臉上洋溢的是對江欲晚訴不盡的敬仰之情,“對了,小姐,您真是仁心善意,就跟老爺和少爺一樣,好人總會有好報的。”

  我一怔,不知道曹潛在說些什麼,問道:“你在說什麼?”

  曹潛看我,滿眼的神采,“小姐捐出的那些金銀細軟和幾匹錦緞,可是換了不少的糧米,萬斤足有了。您都不知道,您這些東西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愣住,金銀細軟?錦緞?我何時捐過?轉念一想,頓時驚醒,那不是廣寒宮裡的東西嗎?難道……再想到那晚江欲晚在我火燒廣寒宮前的那一番話,一切瞭然於心。

  “小姐,您別著急,明日我去縣城給您買點兒酸梅,也給沉香帶點兒,您感覺顛得噁心就含一顆在嘴裡,會好上不少。”曹潛遞過食籃,“小姐,多少吃點兒,別餓著,我晚些再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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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應承,渾渾噩噩地接過籃子,心裡卻是複雜到了極點,這江欲晚到底是個什麼角色,算得出我要火燒廣寒宮,還能提前準備將廣寒宮搜了個乾淨,但凡能賣的全賣光,然後換來糧米救濟荒民。這鐵蹄踏遍九州的人物,竟還如此仁慈善良?抑或,這只不過是表面功夫?

  打開食籃,是饅頭和鹹菜炒肉,已算是上好菜色,可我懨懨欲昏,沒有食慾,分給沉香一半,吃了幾口就放下了。轎門敞開,我靠著門坐著,等著沉香燒水回來,可沒等到沉香,卻等到另一個人來。

  江欲晚偏愛穿白衣,不是那種白如雪的純色,而是極其喜歡牙白繡暗花的緞袍,見他不過三四次,除了一次穿著絳紫之外,一律都是牙白色。他身後跟著幾個侍衛,等走到我的馬車附近,身後的侍衛守在一段距離之外,他本人則閒庭信步,優哉游哉地朝我踱步而來。

  “蕭小姐,這幾日趕路還吃得消嗎?”波瀾不驚的口氣,置身事外的神情,然後自然地倚在轎子門邊,像是專程來找我談心聊天的。

  我扭過頭,看著他的側臉,問他:“讓我不得不佩服,將軍辦事可謂事半功倍,從來都是盤算精準的,而且慈悲為懷,倒是反襯著我小家子氣了。”

  江欲晚微笑,應是把我這話全當補藥喝盡,微微偏頭睨我,“想必換了蕭小姐也會這麼做,尤其是當你那麼回答我時,我才徹底放下了心。俗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救活一條人命,總好過付之一炬。若是蕭小姐有興致,明日可隨我一起去救濟飢民,到時候,受盡天下蒼生傳頌的人,就又多了一個你。”

  看他言語間那神采流轉的樣子,我當真以為,他這是為了報復我當日極盡毀譽參半地對他暗懷野心進行的美化,你看他說得正經八百,卻怎麼都不覺得那是發自肺腑的讚美,像是熱包子裡面裹了一塊冰,一口咬下去的滋味,可想而知。

  “看來將軍除了恩澤天下之外,也會普照身邊的人,這些當是將軍自己所得,無須附加在我身上,天下歌頌我可免了,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福分,能受得了那麼多。”

  “誰說,我看蕭小姐就有這個福分,我說有,就一定有。”正說著,他伸手遞過來一個布包,“給你的,吃了胃口會好些。我還有事情要忙,得了空再來看你。”

  說罷,他揚長而去。我望著他的背影一陣胸悶,這男人似乎特別喜歡跟我玩文字遊戲,字字斟酌,句句有意,尤其那一臉笑,不是輕視,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種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我捉襟見肘的窘況。想到我那日無心之語,到後來以我名義捐出換糧米的廣寒宮細軟,就像是同我開了個無傷大雅卻又讓人憋悶至極的玩笑。仔細想想,到頭來,誰才是名利雙收?恐怕有我的份兒,卻是沾了他極大的光。

  我收眼,耿耿於懷地打開手裡的布包,卻再一次愣住。

  山楂糕?那是開胃助食壓住噁心的食物,小時候生病,奶娘總要給我買一些,吃上幾口,就能多吃一些飯,效果十分好,可他是從哪裡弄來的?

  轉念,我莫名其妙,這男人難道是專程來給我送山楂糕的?

  因為是山裡,夜半涼風徐徐,微寒,我和沉香睡在馬車裡。許是白天昏沉地睡了很久,望著月上樹梢,我卻毫無睏意,想起身到外面走走。到處都是篝火,侍衛們結隊巡查,負責夜晚營寨的安全。我漫步在瀰漫著淡雅清香的槐樹林,心也跟著輕盈起來。從前皇宮裡日日困守,對著滿室的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被無數宮婢、奴才縈繞,看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實則是困死我一生的牢籠。廣寒宮的那面窗,我日夜遙望,卻也只看得到連綿殿閣,雲浮日沉,花開花落,能做的,只有無盡的等待。

  這個時節正是槐樹開花的季節,在長門宮時,我最喜歡躺在那棵槐樹下,聞著幽幽的淡香,閉目養神。這林中卻更香,風一動,帶來芳馨香氣,沾了我一頭一身。

  “蕭小姐夜半無聊?”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得不輕,我有些失措地慌亂扭頭,看抱臂站在我身後的江欲晚笑容可掬,身上多了件披風,很是有閒情逸致。

  我深嘆一口氣,“難道將軍也是無聊?”

  “帳篷裡待了許久,出來透透氣。”他朝我走近,我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退,等他到我面前,我便俯身一拜,“夜裡風涼露重,將軍務必小心。我先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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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說著我想要從他身側走開,卻被他拉住胳膊,“何故見我就逃?”

  我頓覺可笑,“逃?我何須逃?”

  掙了掙,江欲晚不願鬆手,我掙不脫,聽他輕聲道:“既然無須逃,就陪我一起去瞧一眼明日救濟分發的糧米吧。”

  “將軍可找孔裔陪同您一起,無須我……”

  不等我說完,他自顧拉著我往林子深處走,“放心,你陪我一起去,我絕對不虧待你。我來告訴你一個你最想知道的秘密,如何?”

  他扭頭,淺輝下俊容恍如月神般,笑如春色,眼若凌波,多麼雍容高雅的一個人。我內心掙紮了下,心裡本不願跟他一起前往,卻又被他剛剛的那一番話吊得心口癢癢,腦中所有急欲得知真相的問號席捲而來,哪一個?他說的究竟是哪一個?腳步不自覺地隨他一起,越走越遠。

  林子深處有一隊馬車,每輛車上都放了許多袋子,用麻繩工整地捆綁在一起。燈光之下,十幾個侍衛赤膊上陣,正在碩大的木桶裡淘著什麼東西。

  “看,那些就是長門宮裡的細軟錦緞換來的糧米,一共一萬三千五百七十六石。”

  那些干活的士兵們看見江欲晚走近,無不是恭敬地俯身拜禮,而後繼續辛苦勞作。江欲晚走到一個木桶前,挽了挽袖子,伸手去攪淘米的木棍。平日裡看他溫文爾雅的樣子,未曾想到力氣竟然如此大,他用力一攪,大米上下翻滾,一會兒工夫,水便渾濁不堪,漂起灰色泡沫。他用木勺舀起髒水往外潑,再提起旁邊的小桶將裡面的清水灌入,週而復始,兩三次之後,水便清了,蓋好蓋子,就可以在木桶下裹了一層鐵皮的底部生火。

  “你希望李哲活著?”我看他利落的動作正入迷,他突然問我。

  “我和他已經毫無關聯,他的生死無須我操心。”

  江欲晚笑笑道:“若是日後他重得權勢接你回宮封后,你會如何?”

  “不屑一顧。”

  江欲晚似乎對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微微地朝我探過身來,輕聲問我:“我記得你之前眼角下沒有淚痣。”

  我一怔,看著他慢慢貼近放大的臉,尷尬地往後倒退幾步,“將軍從未見過我,怎知我相貌?”

  風吹過,帶來絲絲涼意,他好笑地將披風拿下來遞給我,“夜裡風涼露重,你這身子不宜再生病,穿上吧。”

  看我不接,他接著道:“我要告訴你那件你想知道的事情,恐怕要耽擱一些時間,你且先穿上披風,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我聞言,趕緊接過披風,等他言無不盡。

  火勢旺盛,順著鐵皮的圓弧形狀往外竄,我和江欲晚坐在旁邊地上,他扭過頭看我,“令尊與令兄的墓在江北的格山上。若是日後你跟我們到了陵安,我自會帶你去墓前祭拜。”

  我點點頭,“無論如何,將軍救我出水火,也替我安葬父兄,這人情我自是記在心上,若是日後有機會可幫將軍,我定會竭盡全力。”

  江欲晚似乎並不在乎這個,微微仰頭看著天空,像是自言自語:“情債嗎?這個恐怕是世上最難還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隨著江欲晚、曹潛等一行人先行到幾里之外的定點去分發粥食。我從未見過那麼多人聚在一起,不是如同軍隊般整齊,而是雜亂吵嚷地擠作一團,無不是破衣爛衫,面黃肌瘦。大部分的人赤腳,手裡拿著破碗,像是要躍然湧上岸邊的浪頭,看見木桶被抬上來,便一哄而上。老弱病殘被留在最後面,因為爭搶,有些人倒地,瞬間被湧來的人踩在腳下,他們歇斯底里地號叫著。身後人絲毫不顧及倒地的人,仍舊肆無忌憚地繼續踩踏往前,高喊著,向我們所處的石台伸出無數隻嶙峋瘦手。見此情景,我不由得突兀地想起在長門宮時求生的遭遇,果然,當瀕臨生死邊緣之際,人性都是冷酷自私的,與善良還是邪惡無關,只是想求生,急切地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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