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4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4


  我被那女子推搡到了一邊,差點兒摔在地上,她撲倒在蓆子上,像是要與我爭個你死我活。

  “瘋婦,你若是想奪,奪到那蓆子就歸你了,不然未來的日日夜夜你就站著睡覺吧。”余妃一字一句,淺笑著斜睨我。

  我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兩步,那女子頓時歇斯底里,朝我怒吼:“你這賤婦,瘋子,你乘人之危,你不得好死。”

  “瘋子,賤婦,你不得好死。”身後那些人面面相覷,像是商量好一樣,跟著喊起來,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姜姑姑把手裡破舊的瓷碗,狠狠地摔在我面前,尖聲細氣地道:“不死也可以,那就活著把你該遭的罪全部受光吧。”言畢轉眼看了身側一眼,怒喝,“沉香,你敢違背娘娘的旨意,給這瘋子留湯,看我怎麼罰你。”沉香怯懦,連忙跪在她腳邊。姜姑姑剛要發難,卻見余妃輕輕揮了揮手,聲音很輕,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靜和,你的蓆子就讓給她吧,誰讓人家是昀妃呢,獨得盛寵,美色無邊。活該你低賤不如人,活該你跟這麼個人沾到關係,她為了你,偷了我的草藥,這筆賬自然是算在你頭上,要恨,你就恨她吧。”

  余妃語畢,那個名喚靜和的女子面色慘白,雙目怒睜,撿起地上的瓷碗碎片猛地砸向我,怒吼:“賤人,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接下來所有人都撿起地上的東西,像是追打偷了肉骨頭的野狗,拼盡力氣,竭盡侮辱之能事,彷彿想將我淹沒,永世不得超生。

  “娘娘,那碗東西不是沉香留給我的,是讓我分給靜和的,您誤會了。”

  余妃斜眼瞥我,怒道:“在我面前,豈有你搬弄是非的道理,自以為聰明。給我掌嘴,狠狠地摑。”

  “娘娘不必動怒,讓老奴來教訓這不知規矩的瘋婦。”姜姑姑走到我身前,上揚嘴角,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我頓時眼前乍亮,乾坤倒轉。不等我反應,早有幾人上前扯住我的胳膊身體,一記又一記大力摑下去,皮肉相接的地方,疼如烙鐵灼過,火辣辣的仿若被揭掉一層皮。

  “嘖嘖,多美的人啊,當年誰不知曉趙敬的妹子趙洳萱的絕色無雙。”余妃揮揮手,姜姑姑終於過癮地停了手,退到一側,手掌泛紅。她疼得蹙了眉,兩隻手不斷地搓著。

  “你爹真是不聰明,一個商人娶了官家小姐,不好好地過安分的日子,非要到朝堂上插一腳,到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要不怎麼說,就算是做隻狗也要做只好狗,跟對了主子呢。想來蕭鐸山這種,只能算個喪家之犬。你呢,什麼昀妃,不過是喪家犬的女兒罷了。”

  余妃大笑,笑得何等淒厲,何等囂張。我手中的碎瓷片被緊緊地包裹在手掌之中,合攏,收緊,鋒利地割破我的皮膚,一點點劃開,一點點刺入。我未動,恍惚地看著她的背影,只想如何將這沾滿我鮮血的利器,刺穿她心臟。同歸於盡,我現今能想到的,便只有這個念想。身體不住地顫抖,憤怒,疼痛,翻天覆地地充斥在我的胸膛,並不是真的不恨,麻木不仁,只是想熬到那一日,能從這裡出去,可現下看來,我似乎想得太好了。

  余妃優哉而得意地轉過身,恨恨對我道:“你的舅舅死了,表姐死了,連九族都誅滅殆盡了,卻偏偏剩下你,老天果然開眼,讓你落在我手裡,真是一報還一報,讓我看見你們趙家、蕭家給我哥哥殉葬,可卻還是不夠本,不夠本!”余妃越說越激動,雙目赤紅,她逼近,伸出手,狠狠地捏住我下頜,一字一句道,“我恨不得將你挫骨揚灰,蕭重。”

  第三章 離

  死只是早晚,落入血海深仇之恨的仇家之手,還豈能有我的活路,生若無望,不如早些自我了斷,也好少遭些罪,留些尊嚴。我只等她逼近,用最精準的力道,襲向她胸口,就算最後只有一死,我也認可。

  我抬頭,突然彎起嘴角,余妃見了一驚,準備就緒的手剛伸出,卻有人更快我一步,只看到眼前突然一黑,有人大喊:“娘娘饒命。”身側有一道巨大氣力衝來,我不曾防備,被狠狠地撲倒在地,耳邊有道熟悉的聲音,極輕道:“忍忍,求你不要。”是沉香,她果然不簡單。

  沉香用身子掩住我的手,慌亂中撿起我手中瓷片,沾了她滿手的血,聽她尖叫:“余妃娘娘,她受傷了,流了這麼多血,會死的。她若死了,您也不好跟德妃娘娘交代,還請余妃娘娘饒過她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4
十一

  余妃也是愣住,頓了頓,又正色道:“姜姑姑,給我繼續教訓這個瘋婦,讓她知道些厲害,要是她身上還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我唯你是問。”

  “老奴不敢。”姜姑姑連忙道,朝身後幾人招了招手,我只看見似乎有東西遞過來,像是棒子纏了什麼東西在上面,然後我和沉香被死死地按倒在地,動不得半分。

  痛,痛到揪心,像是被無數細小的倒鉤扯住血肉,然後連著血,帶著肉,一併掀走。白色衣袖掄起,落下,便可以聽見我後背布料撕破的聲響,帶著刺骨的疼,正一下下地剜掉我背後的皮肉。我慘叫,竭盡全力地掙扎,卻奈何不了那些踩住我手腳的宮婦半分。汗水從額頭流下,混著地上的塵土,沾滿我的口、臉頰、鼻尖,腥味十足。手指深深地摳向青磚地面,折斷了指甲,只剩血肉模糊的手指劃著地面,無數道血印,從紅色變成黑色。

  何來的大富大貴,何來的人上之人,父親,這便是我的一生,你只猜對了開始,卻猜不到我的結局。

  李哲啊李哲,你曾對我的千般好,萬般愛,原是日後的道道催命符,什麼稀世珍寶,什麼恩寵無雙,什麼廣寒宮嫦娥殿,你賜的,我帶不走,而你害的,我卻要一一受過,終是愛有時盡,恨無絕期,我對你,恨無絕期。

  深重的疼痛,像是血液流過血管,從脈絡傳到四肢百骸,直到身體不能負荷,疼就淺了,討饒聲,哭喊聲,大笑聲,在我耳邊越發模糊。我無力可動,奄奄一息,只剩微弱直覺,吊著生命苟延殘喘地堅持著。

  “娘娘,老奴實在打不動了,可否換個人接著打?”

  動作停止了,有東西扔向我的肩膀,我勉強睜開眼,看見通體血紅的東西,淌著血,在青磚地上匯成一攤。

  “娘娘,這曬乾的貓爪都全部打斷掉了,您看,這把貓爪鉤沒用了,不過早先後院還備有一把,只是不及這只鋒利牢固,要不要老奴幫您取過來?”

  我勉強抬了眼皮又看一眼,方才看清楚些,似乎是四個貓爪子用東西纏在木棍上,而貓爪上的鋒利尖爪已經不見,乾硬的皮毛上沾滿了血肉,很難辨認出原來的樣貌。心突然狠狠地抽緊,寒得像是刺入冰柱,墜入冰淵,當初靜和遭到酷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再想到自己現下遭罪,不禁滲出冷汗,汗水浸漬傷口,原本忽遠忽近的模糊感又重新清晰起來。蜇痛彷彿無數蜜蜂叮咬皮開肉綻的傷口,將毒針深深刺入,我忍不住,呻吟的聲音開始變調、扭曲。

  “別把她打死了,德妃娘娘不想讓她死得那麼早呢。沉香,你照顧她,她若是死了,你也得死……”聲音越發遠了,直至週遭安靜。我開始迷糊,像是在沸水中不斷掙扎,又疼又悶,想儘量清醒些卻不知思緒飄到哪兒去了,也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彩玉玲瓏屏,重,你可喜歡?”

  “這柄羊脂玉如意可是江南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才雕出來的,看看如意裡的那顆紅珠,那本是一塊稀有的血斑羊脂玉裡本就帶著的血斑塊,幸好工匠手巧,順其自然,做得當真漂亮,你可喜歡?”

  “重,若是我做不成萬世傳頌的好皇帝,做個最痴情痴愛的典範也是好的,你可喜歡?”

  “重,天下無人可與你相比,你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重,亂世出梟雄,成也李哲,敗也李哲,只要他心裡還有你,我們蕭家就還有望。”

  “重,趙家不可久靠,我們蕭家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你一人了。”

  “拖走,把她給我拖走……”

  “你這賤婦,賤婦……”

  “送她上路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4
十二

  混沌之間,前塵往事翻來覆去,不停地攪在腦海之間,我只覺得自己似乎浮沉於火海,奮力掙扎,卻無濟於事。

  過了三個月,我方才痊癒,後背、肩膀、手掌留了無數交錯縱橫的傷疤,醜陋地蔓延在我身體上。沉香每每看見,總會蹙眉嘆息,她輕觸,看著看著就會掉下眼淚,哽咽難語。

  受了這麼重的傷,未曾想到還有醒著活過來的那一日,她們嘲笑我命賤,因著只有命賤的人才能苟且偷生,也只有這種人,才可死皮賴臉地不肯死去,活在世間,從頭到尾變成一出笑話,除了供世人談論取笑別無他用。

  白日裡我倚在矮牆邊曬太陽,身上的傷口結痂,癢得讓人抓狂。沉香怕我留下更多傷疤,更怕傷口再次潰爛惡化,時刻看著我不許我撓。門外來了幾個太監,白著一張臉,如我一樣,仿若大病初癒。他們是奉德妃的懿旨而來,德妃生辰,又逢新喜,普天同賀,連這等被世人唾棄的長門宮竟然也能有幸得福,沾得一些福澤。木盤裡的是一盤壽桃,一碗肉,一條魚,余妃跪謝,恭敬地接過那些東西,像是得到了無限榮光。

  小太監利落地送完東西,跟著打頭的老太監準備出去,走到牆邊才看見我,那老太監瞥了我一眼,尖聲細氣地念叨,嫌棄極了,“這賤婦竟然還活著。”

  小太監跟著瞥了我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公公這邊走。”兩人唸唸叨叨,不知再說些什麼,一前一後離去。

  接了東西的余妃帶著其他人歡天喜地地進到房間裡,我依舊倚在牆角,忍受著從身體裡不可抑制往外湧的癢意,連頭皮都跟著發麻。

  “把這點兒糠米喝下去吧,你再忍忍,等到過幾天結痂自動蛻去就好了,千萬別自己撓。”

  我抬眼,看著沉香遞過來的破碗,輕聲開口,“沉香,你是李哲的人嗎?”

  沉香一怔,碗歪了歪,撒出一些湯水,她急急道:“妹妹多想了不是,快喝湯水吧。”

  見我不接,沉香頓了頓,“妹妹當真多想了,我若是皇上的人,豈能待在這裡,早就放出去享福去了。”

  我收回眼,接過破碗,看見渾濁的湯水裡只有極少的糠米沉在碗底,還混有泥沙,一些稻殼浮在水面。

  “沉香,你不必怕我不吃東西,作踐自己,不管你是誰的人,出於什麼目的,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差別。”

  沉香笑了笑,“這樣才對,人就只有這麼一條命,死了就沒了,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總有盼頭。”

  “盼頭?如果還真的有的話。”我抬手,把那一碗難以下嚥的湯水倒入口中,使勁吞嚥。喉嚨已經習慣,不再感到尖銳刺痛,不再覺得難以下嚥,取而代之的是習以為常的適應。人是多麼善於改變的動物,做得嬌貴的金枝玉葉,也做得卑微的階下之囚,待到連時間都快要將這個暗淡無光的角落遺忘,我們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人生在那個戛然而止的斷點被一分為二,只是眨眼的瞬間,從前那些榮華富貴、世人豔羨就真的成了過往雲煙,像是前生前世的記憶,漸漸模糊,到最後,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盛大光華、浮光幻影,是否曾真的出現在我的人生之中。或者,那只是綺麗絢爛的劇段,被傳唱過,幻想過,它其實並不真實存在。

  時間如水,流過長門宮,連痕跡都不曾落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春去冬來,這裡與世隔絕,彷彿一塊異世之地,我們活在他人的世間之外。

  我每日都會坐在矮牆邊,用那塊粗糙的大石磨那塊曾被我握在掌心、將我的手掌傷得血肉模糊的三角瓷片,原本鋒利的尖角越發尖銳,仿如匕首,而它的側面卻磨得圓滑,握在手裡再也傷不到我半分。它不再是利器,而是武器,用來對付那些敵人,我堅信,總有一日,我用得上這東西。

  余妃一如既往地想盡辦法折磨我,她不需要我死,只有我活著,她才能達到目的,而最近,動作似乎更頻繁了些,那是在一個令她慌亂的消息傳進來之後的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4
十三

  只要這個王朝不倒,長門宮便永在,我們可賴活,總好過死。原是很多人都不願意死,能死的,早就受不起這些折磨,而活下來的人便是執著地要活到最後一刻。就是因為要活著,才會生出恐懼,所有動搖和不安分都是折磨,讓絕望中的這些女人面臨更徹底的絕望,那便是死亡。

  這麼多歲月輪轉,從祈望到破滅,從忍耐到放棄,從偏執到隱忍,我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來救我的人,他像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寒星,總是引著我往前,卻永遠不會達到那個終點,就在我認為塵埃落定之際,我等到了另一個消息,風雲湧動,大勢有變。

  所謂朝代,就如情路,有峰迴路轉,便有柳暗花明,最終回天乏術。從前讀書時,父親談及此總與哥哥論上幾句道理,哥哥那翩翩風姿,展眉淺笑的樣子我仍舊記憶猶新。那時兒郎英姿颯爽,那時少年躊躇滿志,也只有那時,方才是我最幸福而安逸的時光。我常常偷懶,不喜做女紅,常常讓婢女代勞,畫畫、彈琴也不擅長,我只喜愛讀書,各種書籍,來者不拒。可惜,父親不需要一個精通兵法國策的女兒,李哲也不需要一個胸懷大志的妃嬪,而由始至終,從父親到李哲,我之於他們的用處,只是一些女子的青春韶華和新鮮身體,至於學識,便是最無足輕重的多餘。

  “瘋婦,去把那些蒿草割光,拿到房頂去曬,過了這段日光最好的時候,等到梅雨時分若是沒曬好,我就剝了你一身賤皮。”姜姑姑站在門口,冷言冷語,那雙下垂的眼,看著我的時候,總是泛著寒光,似乎她比余妃還要恨我。

  那一大片蒿草我不休不睡也要五天才能割完,傍晚沉香過來給我送吃的,也順便幫忙割草,我們很少交談,似乎有默契地讓彼此好過一些,也許只是不願再說些翻來覆去被重複的話題。這裡沒有誰疼惜誰,沒有誰委屈了誰,只有如何活下去,留住一條爛命,堅持到最後。

  手間都是血泡,血泡磨破了會流出血水,可即便是手殘廢了,我也必須繼續割下去。那些時不時就有的懲罰、折磨,在天長日久裡,成了一種漸漸適應的習慣,身體還是會疼,可心卻會倦怠麻木,我已然逆來順受,成了行尸走肉,至少她們這麼認為,而這種認為對我來說,可謂一種成功。

  德妃時不時地派人過來關照余妃,她會被短暫地接出長門宮,送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些東西,一點點玫瑰油,一些食物,或者一身清爽的衣服,一雙新繡的鞋子,這說明她們在折磨報復我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樂此不疲並歡天喜地。

  但最近幾次,每每余妃回來,表情都有所緊繃,笑逐顏開的得意神色越發少了,而白髮佔了發間的絕大部分。沉香說,那是因為外面時局動盪,德妃在後宮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外憂內患,捉襟見肘,年輕的天子也會分身乏術,力不從心。這對德妃不利,間接地也牽連到了余妃。

  可我很清楚,德妃的寸步難行,只是因為後宮還有一個隻手遮天的女人,皇后。我曾說過,便是她鬥敗了我,也未必能如願以償。不受恩寵的皇后,能穩坐東宮,十年膝下無子卻未廢,李哲的態度何其明顯,曾經珍妃與德妃的你死我活,且如了皇后心思,她願意坐享漁翁之利,好戲看得正酣。不出手,是因為不用出手,也會事半功倍,這也是我不願摻和到珍妃和德妃之間爭鬥的重要原因。取代後位,是我從不曾謀算過,也明知不可為之的事情。那樣一個厲害的女人,吃齋唸佛,置身事外,後宮之中又有多少是沒有掌握在她股掌之中的?皇帝身邊的女人,從沒有無來由的淡定自若,雲淡風輕,但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必是不可動搖,足以隻手遮天的。比如皇后。

  於是,我格外懷疑,當年,天生孱弱的小皇子之死,到底與皇后有無瓜葛,她究竟是企圖嫁禍,還是德妃與李哲藉機撥亂反正,扭轉矛頭,讓珍妃與蕭家、趙家,成了替死冤鬼?現下已經不得而知,也許,我將再沒有機會得知真相。我抬頭看了看天,豔陽高照,又是六月天,天光好得不可思議,旁側靠著院牆的一棵槐樹又開槐花,暖風拂過,一陣陣清馨的槐花香氣掠過,沁人心脾。

  帝王之家,本是杜絕栽種槐樹的,只因槐字帶鬼,實不吉利。而許久之前,後宮傾軋的敗者被打入長門宮之後,不堪敵手無休止的報復折磨,一頭撞死在那面牆上。於是,人就被葬在牆邊的位置,勝者對其恨之入骨,挫骨揚灰了都不解恨,便在墳頭種了一棵槐樹,為困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之意。後來,那棵槐樹越長越好,枝繁葉茂,年年六月初便開花,一串串白色花穗十分惹人愛。而長門宮裡,世世代代的宮婦口口相傳,所有這裡的人都遠離那面牆,那棵樹。更有甚者傳言,那名妃子死於五月十五,奇怪的是,每年的這一天樹上便有槐花開放,格外邪行。

  我常坐在樹下休息,樹根部的確有土包突起,可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當初妃子的墳頭,傳言無從得知。不過,倒是這個毛骨悚然的傳言,讓我少了許多被騷擾的機會。只要我靠著樹休息乘涼,一定不會有任何人靠近,便是沉香也如此。

  時日久了,長門宮中的罪婦們又傳開,說是瘋婦的靈魂被槐樹裡的冤鬼煞魄吸了去,她只剩一副軀殼,是行尸走肉。於是見我爬上樹採摘槐花熬水服用,無不慌神恐懼。她們不知道的是,槐花有很多效用,可入藥,清熱涼血、清肝瀉火、止血,熬水敷面泡手腳還有消腫的功效。

  日子一天天過去,余妃焦躁而壞脾氣,連姜姑姑也屢屢挨罵,其他人跟著受罪,無不是膽顫心驚。我坐在牆根底下,看著沉香心事沉沉,輕聲開口問她道:“沉香在擔心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4
十四

  沉香想了想,抬頭問我:“妹妹,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他日能走出這裡,你會怎麼選擇?”

  我定了定神,側頭看著她微笑,“能走出長門宮的那一日,便是我看著這座皇宮灰飛煙滅、火燒連宅之時,或許我還有機會見到李哲,然後跟他說幾句話。”

  沉香復又垂下頭,黯然道:“國將不國,連後宮的嬪妃都要跟著殉國,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有機會走出長門宮,如果能,怕是也要遭叛軍屠殺。橫豎都是死,可我寧願死在御林軍或是太監之手,也不願死在叛軍刀下。”

  我莞爾,“沉香當初如何入得這長門宮?”

  “迷惑先帝,濫用禁藥,可是我沒有,先帝也只不過寵幸過我三次而已,何來迷惑?”

  我抬眼看她,“你看,搬弄是非的人讓你落入這步田地,生死不能,到了最後,你竟然還想著死在他們手裡,這是奴性。既然江山不保,自問他再沒必要帷幄天下,無法而不能,不如能者代勞,於天下蒼生也是好事。”

  “妹妹……”沉香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我移開目光,看著自己凌亂的掌紋,輕聲說:“如果還有機會可以走出去,就活著走出這皇宮,離開這是非之地,好好活著吧。”

  “亂世討活,又何嘗容易……”

  “既然抵死熬到這一日,死了就太不值得,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好過困死在這口華麗的棺材之中。”

  沉香沉默,低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於是日日過去,長門宮依舊死寂而幽怨,余妃和身邊幾個宮婦焦頭爛額,坐立不安,其餘的人似乎也感染了恐慌,每日早早醒來,很晚才睡下。我則坐在槐樹下張望著門外,看著長門宮宮口的侍衛漸漸變少,最後只剩五六人,心不在焉地守著。我知道,或許,重生的一日就要來到了。

  暮雲四合之際,門口的侍衛又走了兩個,其餘兩人魂不守舍,不時地竊竊私語,看起來十分焦急。余妃在房中走來走去,讓姜姑姑急急收拾東西,所有人看到這一幕,無可避免地慌亂,紛紛開始準備起來。我坐在蒿草地裡,用尖銳的瓷碎片割著蒿草,偶爾抬頭看她們心急如焚,心裡卻更加輕盈起來。

  不知為何,余妃突然從房中疾步走出,指著我大吼:“把這賤婦給我綁在樹上,快,快綁。”

  姜姑姑不敢靠近槐樹,狠狠地踹了旁邊人一腳,狠聲罵道:“還不快去,快綁了那瘋婦,不然你就去死。”

  沉香上前求饒,卻被狠狠地踹到一邊,有人七手八腳地上前,把我用草繩緊緊地綁在槐樹上,面朝土牆。傳說中,是那女人一頭撞死的地方。我未曾掙扎,只是把磨得十分尖銳的瓷片握在手中,她們慌亂至極,七手八腳地胡亂把我綁好,像是唯恐沾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樣,紛紛逃竄。沉香遠遠地看著我,也是無能為力。

  天黑得很快,初夏的夜晚並不暖和,蟲蚊縈繞,露重風涼,沒有食物,也不准許任何人給我送水,身上的草繩將我牢牢地捆住,動彈不得。時辰久了,草繩勒入皮肉,刻出深深的印痕,針刺一樣疼痛。

  一夜未眠,房中的燈光也是亮了一夜。天還未亮,遠處就傳來尖銳聲響,像是兵器交接的聲音,聲音起初很模糊,而後越來越清晰。就在天光熹微時,長門宮的死寂終於被打破,宮門似乎被踹開,外面闖入幾個人,也就是在同時,房中有人跑出來想看個究竟,我只聽到姜姑姑急切地喊了聲:“陳公公。”

  然後是太監那尖聲細氣的聲音,“動作要快,沒時間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5
十五

  而後傳來尖銳恐懼的叫聲,撕心裂肺,慘絕人寰,我心一沉,知曉是時候到了。然這種光景方才開始,門外又闖入一些人,我看不見樹後來人到底是誰,只聽到太監的尖叫聲,壓過了剛剛歇斯底里的宮婦的哭叫聲,接著我聞到了焦煳的味道,很濃重。

  似乎所有人都在奔走,無頭蒼蠅一般,我費盡一切氣力,扭曲手腕,用尖銳的碎片一點點割著堅韌的草繩,但一夜下來,繩子仍舊沒有被割斷。燥熱,焦煳,我能感知身邊的東西正燃燒起來,尖叫奔走的人聲越來越小。而就在此時,有人突兀地撲倒在我腳下,她匍匐,伸出血流不止的手,扯住我的袍子。

  “沉香。”我喊她,沉香微微抬頭,白色的衣衫染了血色,幸而不多,應該沒有致命傷。

  “快走,叛軍就要攻陷皇城了。”她勉強站起身,踉蹌,用牙齒狠狠地咬扯著草繩,櫻唇破裂,滿嘴的鮮血。

  我被鬆綁,沉香拚命地推我,“別從大門出去,你出了這牆,從後門走。這時候他們應該從東面的宮門攻進來的,但是那些人應該被殺光了,你從北面後門出去,說不定可以跟著皇上隨行的人一起混出去。快走吧,千萬小心。”

  “沉香,那你……”

  “快走,你要離開這裡,好好活著。”沉香又推了推我,有些體力不支。

  我的確想帶著沉香一起離開,無論如何,這兩年的生不如死,若是沒有她肯伸出手,光靠忍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先跟我走,到了安全地方,我必須留下你,因為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扯起她的手臂,撕破寬袍衣擺,用力紮緊了她的傷口,“能走則走,生死關頭,你只需要為了你自己著想。”

  沉香執拗,被我拖了幾步,我有些微怒,“時間不多,我們需要抓緊。”我扶著沉香越過蒿草,看見有人伏在那裡,背後是極深的傷口,正汩汩流血。那人在竊竊呻吟,我走過方才看見是余妃,她顫抖地側頭看著我,嘴角的血跡未乾,眼神渙散。她朝我伸出手,卻被沉香一腳踩了下去。

  “救我,救我。”

  我緩緩走過她身側,不輕不重地道:“娘娘,先皇去了,你也早該跟著去了,能活到今日,老天還是憐惜你的,如今你的生時盡了。”

  余妃聞言,頓時瞠目,血噴出口,渾身抽搐。

  “她也有今日。”沉香不屑道,轉身跟著我離開。

  繞過長門宮的宮牆而出,那已經是我幾年不曾看見的景緻,我唯一一次來到這裡便入了長門宮,此後未曾走出過一步,也不知道該怎麼找到正確的路。

  兜兜轉轉,看見到處破落一片,一簇簇燃燒而未燎原的火,遍佈御花園的各處,而遠處亦有濃煙騰空。

  “北門在後面,我們不要從宮殿那面穿過,從小道走,過了橋就近了。”

  我點點頭,按照沉香的吩咐繞過宮殿,從御花園邊緣的小路逃走。沉香體力明顯不支,可我沒有太多時間,只能將她安置在離北門最近的地方,剩下的全憑她自己的造化。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5
十六

  繞了許多路,卻看不見人,我只能看見燃燒的樓殿閣似乎越來越多,尖銳的聲響越來越近。最終我只好又繞到了沉香所在的位置。

  “沉香,你指的路可是沒錯?”

  沉香似乎也有些猶豫,慌張得不住顫抖,張望了週遭沒底氣地答我:“應該沒錯,從前我是走過的。可為什麼沒有人,皇上若是離宮,必然走這一路,那些逃命的宮女和太監們呢?都死光了嗎?”

  我再看身後,情況緊張得超出我們預想,怕是走錯了路,也只能硬著頭皮,聽天由命地走下去。折回去已然不現實,叛軍攻陷皇城,必定殺紅了眼,但見不是同盟,一定刀起命喪。

  “罷了,先過橋,過了橋再說。”

  我扯著沉香,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橋,站在高處看得更清楚,回頭之際,看見遠處紅黑色相間的大旗迎風招展,氣勢雄渾,彷彿喊殺聲、銳器刺入皮肉的悶鈍聲都能聽得真真切切。我看不見御林軍的影子,只能看到那些玄色鎧甲的人,像是慢慢氾濫的潮水,只朝金碧輝煌的皇宮湧進來,漸漸淹沒。

  “快走,沉香,不然來不及了。”我死命地扯著她的胳膊,她的身體卻沉得要命。

  “你走吧,只要你能活著走出這裡,我便安心了。”沉香看著我,目光又從我身側滑過去,眉目一鬆,視線有了焦點,“妹妹,你命中富貴,總有人為你惦念、打算,日後你會過得更好。”

  我頓了頓喊道:“沉香……”

  她笑笑,“重,皇上心裡還是有你的。”

  我聞言一怔,垂眼看她的目光,卻見她看向我身後。我側身,瞥見橋下宮殿門口站著一個人,身側還有幾個慌亂的太監,侍衛並不在身邊,應該還在不遠的後面,拚死抵抗。

  痛,熹微天色之間,那一抹刺目明黃色再次扎疼我的眼,時隔許久,胸口間那噩夢般的記憶又浮上心頭,狠狠地被揪緊,抽成一團,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成拳。

  “你果然是他身邊的人,沉香,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我放開她的手,轉過身,一步步邁下階梯,邊走邊道:“放心,他應該會帶著你一起走。沉香,好好活著,這句話你我當共勉。餘下的日子,你僅為著你自己討活吧,你的命屬於你自己。”

  “妹妹,妹妹……”身後的呼喊聲被越發清晰的兵器交接的尖銳聲音蓋住。我步履緩慢,從橋上踱步到橋下,再走上階梯,走到殿上,目光始終不離那一身熟悉的明黃,和那張熟悉的俊秀的面孔。我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卻無波無瀾,微微帶著一抹笑,目不轉睛。

  李哲不動,任憑身邊的太監怎麼勸,也不為所動。風撩起他的衣袂,熹微淺光之下,男子玉容漸淡,眉目微微輕蹙,那不是愁,只像是少年時候執拗地要跟某個讓他不甘的人,分算個清楚。

  “皇上,您快跟著奴才走吧,前面御林軍抵擋不了多久,北門的馬車都備好了,您不可再耽擱了。”

  我一步步靠近,那太監見李哲直直地盯著前方,便轉過頭來張望,見來人是我,面露驚恐,著忙大喊:“快殺了這瘋婦,快,護駕,護駕。”身後湧過來幾個太監模樣的人,肩膀上有包袱,臉嚇得慘白。

  “你們都下去,容朕跟她說幾句話。”李哲倒是鎮靜自若,他揮揮手,翩然姿態不凡,仍有風采。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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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殿後候著。”李哲態度不容置疑,老太監不甘地退到一邊,“奴才在一旁候著,皇上長話短說。”

  我走到他身前,凝神看他眉目,一如從前的俊秀,沒少了風流蘊藉,也沒多了老練陰沉。他挑眉,嘴角微微帶笑,“重,別來無恙。”

  我在他面前一步之處停住腳,風帶來他身上的馨香,仍舊清晰可聞,“如是照顧,我便留得一條爛命,無所謂無恙,也無所謂有恙,只是還活著,正如你所見。”

  李哲輕聲一笑,“你恨我,可你也該知道,我不得不這麼做。從頭到尾,不求你原諒,我也不願做任何解釋,個中道理,個中利害,以你的心思應該猜中十之八九。幾欲得到的,未必能得,我能給的,只有這麼多。”

  “包括讓我活著?可你知道我為何要活下去?”我仰頭問他。

  “讓你活下來的唯一原因,就是為了再次見到我。”他答得輕而易舉。

  我笑出了聲,肩膀無可抑制地跟著顫抖起來,“你曾經是我的李郎,可李郎已經死了。”我頓了頓,微微傾身,靠近他,“你還不夠心狠,不如處死我,說不定你還會頤養天年,看子孫縈繞膝下,坐享天倫之樂。”只是眨眼間,手中那尖銳的武器露出寒光乍現的尖角,我幾乎用盡全力準確地朝李哲的腹部刺去。原來人體是如此的脆弱,尖銳地刺破皮肉,只有微弱的一點兒悶鈍聲,然後是柔軟的觸感,也就是一瞬間,手掌感到溫熱,滑膩而濡濕。

  我嘴角始終帶笑,輕聲問他:“你仁慈地放我一條生路,以減少你罪孽的辦法其實一點兒都不好。李郎,你說得很對,我害了你,我當真是害了你。”

  李哲不動,連表情都不曾有過細微變化,彷彿早已預見一般,只是微微垂眼看著我的臉,伸手,撫上我右眼角下的那顆朱色淚疤,喃喃道:“若說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除卻所有顧慮和無可奈何,只是從私人情愛角度說,為自己所做的,也只有這一件事而已。重,你不可以死,至少不能在我前面先走。只要我知道你活著,我就能安穩地過一朝一夕,就算天下人認為我自私冷酷,我也認了。”

  我的手在顫抖,彷彿那銳物是塊燙手烙鐵,讓我無法把握,心口一跳一疼,一呼一吸之間,似乎燒壞了氣管,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氣。

  “我從不會因為男歡女愛失去這江山,所以我下得了任何狠手,可我又有私情私愛,所以我必須讓你活著,跟我一起,活在這個皇宮之中。趙家謀逆自然有蛛絲馬跡,蕭鐸山是幫凶,我也有足夠的證據,他們一定會死,只是早晚,可如果晚了,你便保不住了。”

  我眼眶脹痛,許久沒有流淚,似乎已經漸漸忘了流淚的方式,我流不出眼淚,所有情緒憋在心裡,像是隨時都能爆炸的火山。我勉強扯了扯嘴角,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將手中刺入他下腹的銳物扭轉了半圈。他動動眉梢,笑了起來,“重,何不將它一推到底,徹底了結你我之間的恩怨?”

  我緩緩收回手,沾血的手在晨風吹拂下陣陣發涼,血順著我的手指,一滴滴落在漢白玉地磚上。我穩了穩身體,看著他,“你我之間的愛恨跟著從前的我死透了,我如今以滅門之仇如此待你,你何須死得那麼急,你該想得更多,趁還有時間可以去想。”

  李哲挺立不動,直直地看著我,任憑血滴在石磚上匯成刺目的一攤。身後的老太監發現異常,大驚失色地朝我撲過來,卻被李哲抬手制止,“下去。”

  老太監跪在地上,哭花了臉。

  我們對看,仿若再無旁人,我看見天光放亮,從他身後漸漸泛出天際。他那麼看著我,一如從前,含著笑,目不轉睛,溫柔得快要把人淹沒。

  直到他流血太多,已經踉蹌得站不穩身體,方才淡淡道:“死在你的手裡,總好過死在他們手裡,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話語剛落,他應聲倒地,明黃的袍子上綻開一朵碩大鮮豔的薔薇花,怒放得讓人心驚膽顫。

  “皇上……”後面跑過來幾人,準備將我當場擊斃。我僵直身體,動彈不得,只是垂眼看著躺在地上仍舊與我相對的李哲,呼吸要停了,心跳也要停了,那種心如刀割、翻天覆地的感覺,在胸口乍然爆裂。

  有東西極快地從我耳邊、身側疾馳而過,穿越空氣,帶著兇猛的力道,一聲聲劃破長空,也刺入眼前的一具具身體內。

  我站在李哲面前,不躲不閃,老太監把他抱在懷裡,哭號著死命將他往後拖,灰白的地面被蹭出長長寬寬的一條血跡。我始終未動,身形正好擋在他們前面,於是,身後的箭雨停了。我聽見遠處有聲音傳來,“蕭重,原來你還活著。”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緩緩扭過頭,但見白玉橋上走下來一人,白衣勝雪,亮甲刺目,閒庭信步一般,悠然而來。他在笑,那雙眼深如幽然夜空,微微泛著寒亮,涼到人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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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四章 救

  這幾年,沒有一個時辰會像此時此刻,讓我感到一種徹底的解脫,滿心的仇恨、怨念、不甘剎那消失得分毫不剩。風又起,揚起我寬大醜陋的黑色寬袍,撩起披散的長發,似乎就要將我灰飛煙滅了一般。我轉過身,看著男人欣然踱步下橋,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丰神俊逸,從身後一片靜守的士兵前走近我,他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個人。

  “小姐……”那人一身盔甲,看不出模樣,卻在張嘴的瞬間,觸動我神經最敏感的觸點,電光火石般穿越了所有曾經混沌的記憶。

  “曹恚……”我有些不敢置信,事到如今,竟還可以見到舊人。

  來人撲跪在我腳邊嗚咽,身上盔甲隨著身體的顫動發出乾澀的磨響,“小姐,曹恚來晚了,來晚了。”

  我的眼眶脹痛不已,卻乾涸得沒有一滴眼淚,只是任憑跪在眼前的老者歇斯底里地痛哭,在我心頭,動作緩慢地一塊塊剜掉血肉。身後是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印,正是我那迂迴而慘烈的情愛,能留下來的只有慘不忍睹。眼下是被翻起的結痂,從前被壓制的種種崩潰,瞬間肆無忌憚,衝撞我心懷。

  “蕭家可還有其他人活下來?”我哽嚥著輕聲問道,極為艱難地吐出一字一句。

  曹恚搖搖頭,抽泣道:“當初老爺讓我連夜送信給將軍救急,於是我就帶著犬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往邊地,可等我再回來的時候,蕭府已經被清剿,府中一百二十三人,無一生還。而老爺和少爺的首級,曾懸掛於城樓之上,後來被我們偷偷帶走,已經安全下葬了。”

  我止不住地顫抖,聽他一字一句地說,不由得生出萬箭穿心的痛感,站不穩,倒退了一步。那樣慈祥的父親,那樣玉樹臨風的哥哥,屍首分家,掛在城樓上,隨風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姐,當初李哲將您棄之冷宮,我們本來要救您的,但時機不到,又生出變故,唯恐因小失大,才束住了手腳。得知您還活著,只好暫時按兵不動,尋找更合適的機會再下手。這麼久過去,小姐您還好嗎?蒼天有眼,終於讓我能親自接小姐走。”

  我抬眼,怔怔地望著橋後一片黑色盔甲,心不是沉的,是絞扭著,撕扯著,懸在半空中。身無一物是件多好的事,可對於我,卻是個最慘烈無比的極致。好嗎?不好,一點兒也不好。蒼天有眼嗎?或許吧,只是它睜開得太遲,它眨眼間,人間卻早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小姐,跟我走吧,我曹恚會用性命發誓,一定不負老爺生前交代,照顧好您。”

  未等我答應,身邊的銀色盔甲男子微微傾身,“曹恚,容我先跟蕭小姐說幾句話。”

  曹恚等不到我的答案,卻也不便再逼問,只好退到不遠的地方。我抬眼,看見面前男子玉顏白面,眼亮如星,嘴角總有笑意,確是芝蘭玉樹之色,但並不像曹恚口中將軍該有的模樣。

  “將軍有話要說?”

  男人微微頷首,一雙眼深如潭,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看,抬手舉起一樣東西。紅線晃晃,下面吊著一個東西。

  “這東西是許多年前令尊交給本將軍的,有些特殊的意義,也為了以備他日不時之需,好在碰面之時做個萬無一失的憑證,便是連曹恚也不曾知曉。如今有機會物歸原主,再好不過,你且將這玨收好。”

  我伸手,捧起薄薄的玉玨片,手不住地顫抖,整個手掌滿是凝固發暗的血跡,越發顯得青白的玉玨素淨得很。這玉玨我認得,出嫁時父親送給我一枚鳳玨,告知我這玉玨本是一對,還有一個龍玨,也曾叮嚀我切勿丟失,將來總有用處。我入宮之後很少隨身攜帶,總是放在首飾盒子裡,讓侍女收起來。

  “有勞將軍。”我接過玉玨,死死地捏在手裡,卻被他扯住了胳膊,不輕不重地問道:“可曾受傷了?”

  我搖搖頭,“不曾,重斗膽問過將軍,接下來要如何安排我的去處?”

  男子輕笑,言語十分無謂,“現下時局動盪,民不聊生,亂世討活自然是不易的,而令尊當年與本將軍也屬志同道合之友,蕭小姐如今死裡逃生,大可不必擔心未來生計。蕭公雖已不在人世,可這份情,我自是領的,亦不會虧待蕭家任何人。所以蕭小姐莫急,待大功告成之際,也就是蕭小姐重得榮華富貴之時。”

  男人容色安寧,嘴角那抹無時不在的笑,一看便知城府,再看便知難猜。我明明聽出些許嘲諷之意,卻不能從他臉上挑出一絲不敬不妥的神色,只能勸服自己,似乎是小人之心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5
十九

  我卻並不在乎他能給的條件,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打算,能否可行,於是朝他身後望瞭望,問:“原本橋上有個破衣受傷的女子,還請將軍將此人交還與我,我自是感激不盡。”

  男子笑著點點頭,邊轉身邊朝身後人馬下指令,“一鼓作氣,將這皇宮內外搜個乾淨,活捉李哲,擒者重賞。”男子語畢,隊伍的士氣高昂得不可思議,像是鍋中沸騰的水。我自是不知道李哲登基臨朝這幾年置江山社稷於何種田地,可我知道這是個亂世,亂世必出梟雄。我對眼前這個男子完全陌生,從不曾聽身邊人提及過,也沒有見過面,如果不是他手裡有那枚龍玨,我也一定不會相信曹恚的任何說辭。

  男子意氣風發地上了馬,天光如水,從他的側臉、盔甲傾灑而下,是刺眼的光華。曹恚則恭敬地將我扶到自己的馬上,牽馬而行,沉香被後面的士兵帶著走,跟在最後面。

  “曹恚,這將軍是……”

  “回小姐,將軍姓江,名欲晚,幾年前跟老爺結識,後來一直來往密切,也是老爺暗中籠絡的一股勢力,本想著能借勢,沒想到,唉!被那狗皇帝先下手了。不過小姐放心,天下大亂,各地的藩王、郡王但凡有些勢力的,都會奮起抗爭這腐朽王朝,李哲這狗皇帝驕奢淫逸,從不管天下蒼生如何生活。如今皇城被攻陷,狗皇帝被逼得落荒而逃,若是有幸能被我們逮到,也算報了刻骨之仇,為天下蒼生除害……”

  曹恚滔滔不絕,看得出他對李哲和這個王朝仇恨頗深,不只因為父兄的慘死,或為天下蒼生所恨。而跟在我們身後的士兵,則是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在他們眼裡,我只不過是一個曾經供驕奢淫逸的皇帝享樂的女人,一個連這種皇帝都要拋棄的廢妃,何來尊嚴,又何須解救?

  越往御花園深處走,週遭便越是不堪入目,昔日繁花似錦、絢爛輝映的亭台水榭,已是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未熄的火團、亂箭,花落枝折,血跡斑斑。石板路、花叢中抑或廊子曲橋,到處都有橫七豎八的屍體,太監、宮女、御林軍,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混躺在一起,死得十分慘烈。打頭的江欲晚下馬,閒庭信步一般踏過花間小路,面上永遠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就好像,那一地的慘絕、血流成河根本就未曾出現在他眼界之下,他所看到的仍舊只是枝繁葉茂的美景。

  我跟著下了馬,抬眼看了看江欲晚的背影,心裡自知此人一定非凡夫俗子,剛剛聽他話裡有話,似乎不準備就此放我出宮,他打的什麼心思,我多少可猜得一二。

  “將軍,皇宮搜了個遍,只捉到了幾個還沒來得及逃走的嬪妃、公主之類,可李哲與其皇后及兩個皇子並不見蹤影,也沒有找到其他人。”

  我站在江欲晚身後,見他無動於衷地微微頷首,開口問:“人都在哪裡?”

  “回將軍,那些人都在東邊的德惠宮裡候著。”

  我聞言抬眼,見江欲晚不急不忙地轉身,微微挑眉的樣子似乎有些興致,“如何,蕭小姐方便與本將同行否?”

  話雖說得客氣無比,可微微探出的手勢,已是讓我沒有回絕的餘地。我抬眼看他,緩緩一拜,“將軍請先。”

  他走在前,我跟在後,聽見江欲晚輕聲道:“都道話莫說早,看來的確有道理,昔日她送你入了長門宮,今日可是要反過來了。從前也曾聽聞,李哲最寵昀妃,為博紅顏一笑,可謂千金散盡。第一次見過廣寒宮,當真驚豔至極,可惜封掉了,想必房中一定更是世間至極。如何,蕭小姐可有興致再走一遭廣寒宮?”

  我側頭看他,“將軍果然見多識廣,深宮內苑的事情也一樣逃不過您的把握。”

  江欲晚扭頭看我,笑容始終掛在嘴角,像是畫上去的。同樣是愛笑之人,李哲的笑容溫潤而曖昧,可江欲晚的笑容涼薄而玄妙。雖然他無時無刻不在笑,卻絲毫感覺不到暖到心裡的溫度,只讓人覺得那笑容彷彿是嘴角習慣性的上揚,與心情愉悅或感知到幸福快樂無關。

  他挑眉,接話,“確實如此,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想必令尊也曾這般教導過你,因為幾年前,令尊也這般指點過我,這讓我日後受益匪淺。”

  我哽住,江欲晚話中有話,他以父親與他亦師亦友來向我表達尊敬之意,卻說明,蕭家遭到滅門的緣由並非空穴來風。若是江欲晚圍剿皇宮早有打算,那蕭家便的確是叛國,而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德惠宮的院子裡站了十幾個人,老少都有,身上的衣服仍舊光鮮絢麗,只是臉上的神色已近崩潰。打頭的是德妃,一如既往的盛氣凌人,確實高人一等。

  見我尾隨江欲晚而至,顯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住,隨即指著我大罵:“蕭重,原是當初滅你蕭門一點兒也不為過,蕭鐸山本就是賣國求榮,與外賊勾結,現在引狼入室,不如當初也把你弄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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