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薄歡涼色 作者:十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2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8 33627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9
四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總是懂得這個道理。”

  江欲晚聞言笑道:“我懂,可也要他懂才是。畢竟我只是個將軍,不是國主。”

  我剎那間似乎懂了,原來江欲晚這麼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故意為之的原因就是,用人不疑的道理,是那個可指使他卻懷疑他的主子所不懂的。

  我只是從前隱約知道,江北分屬兩個諸侯王所有,李沛和李琇。

  “怎麼不問下去了?”

  我抬眼道:“這又與我何干?我不過是暫時與將軍同生共死的人,既是暫時,早晚要分道揚鑣的,為將軍勞心勞力,也輪不到我,所以,少知再好不過。”

  江欲晚聞言笑不可支,臉上微有潮紅,使得那張俊美的臉頓時光彩熠熠,“從前是暫時,可以後就未必了,話怎可說早?”

  “將軍該不會只為了些許小事賭氣食言吧?”

  江欲晚搖搖頭,“我斷不會做這些無聊事,你且當我現在的每一言一語都是肺腑之言。”

  我冷哂,“如果不是賭氣食言,以大欺小,還有什麼道理困我?又憑什麼如此做?”

  笑容在他臉上慢慢隱匿,最後只有一絲冷透的笑凝在嘴角,他一字一句道:“就憑蕭公死前將你託付於我,就憑我擁有那枚龍玨,就憑我救你一命,就憑你我早有婚約,蕭小姐,你還要聽下去嗎?我的理由還有很多。”

  我噤言,囚禁即便是因愛尚且痛苦,若是不愛,下場便可想而知。我冷眼看著床邊那個面目冰冷的男人,心裡泛出來的只有寒意,來自於他的眼,也來自於我的心。

  我不願再多說一句話,即便是江欲晚的一切,都由我親自打點。我們同住一室,可並不同榻,他睡臥榻,我睡床,早上,再將被縟一起收起。偶爾有人進到庭院裡見江欲晚,我都會知趣地離開。白日裡大部分時間,我都會坐在冬青樹旁邊看書,尤其天光大好的時候,我能自己安靜地待一整日。

  我對未來總是懷有期望的,不管是身處長門宮,還是如今亡命天涯,於是讓方愈準備了許多冬青樹種,將它們包好收起來。如果有一日,我與沉香能找到避世安穩的地方,就買一個院子,種滿冬青樹,有井,有藤,安適而舒服地過這一生。我閉上眼,靠在廊子的柱子邊養神,陽光掠過眼皮,透過明亮,留下溫暖。

  “原來你在這裡。”

  我聽見聲音,猛地睜眼,見江欲晚一身牙白暗花的袍子,玉顏俊秀,嘴角微微帶著一絲笑意。

  “將軍有事找我?”

  江欲晚一撩衣擺坐在我身邊,“重,你說我可否信你?”

  我抬眼看他,“防人之心不可無,將軍還是信自己最好。”

  他不以為然,對我道:“可我覺得,我可以信你,你比孔裔還值得我信任。”

  我冷冷道:“或許這一刻是如此,將軍若是拿沉香、曹恚、曹潛說事,我的回答是能。”

  江欲晚聞言輕聲笑起來,“重此言差矣,這次我信你,也是為了你。你應該知道,這個庭院也不安全,之前追我們的人就快到了。他天涯海角地追我,是因為這麼多年,他在我手裡從來都是只有吃敗的份兒,如今碰到我將下無兵之際,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就在之前,我還火燒了他在江東的一處糧草營,那人跳腳的樣子很是好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9
四十一

  聽他這麼說,我不禁心裡暗忖,之前孔裔口中那個甚得江欲晚信任的秦染所謂的一箭雙鵰,似乎與這徐莊之地密不可分,若是還有追著我們不放的敵方加入進來,豈不是天下大亂?

  “這次怕是又要讓你跟我出生入死了。”說者口氣置身事外,就似掠過院中的徐徐春煦,潤而暖。

  我看他,輕聲道:“請君入甕的把戲,你若是有把握,我自然也不會畏懼。想來你一直不願放我走,這齣戲裡也有了我一份,權當是我心甘情願地被將軍大人權衡利用,我唯一要求的,便是能留著命活著離開,僅此而已。”

  江欲晚仍舊笑看著我,似乎覺得我這番話有趣得很,他挑眉,“若是沒有這麼幸運呢?”

  我似笑非笑,“黃泉路上若是有將軍陪著,也不枉我走這一回了。”

  江欲晚聞言輕笑,心裡似乎愉悅得很,微微傾身,“重,這話你可要記牢了,許是以後,我會向你來討的。”他探出手,帶著細碎落下的天光,緩緩伸到我臉頰邊,我側身躲閃,他卻不容我躲避,靠得更近。玉顏近在咫尺,清晰可見他微微垂眼凝眸,輕聲唸著,手指滑過我眼角,帶著一道涼意,“人人都知道我入了皇城,燒了廣寒宮,還帶走了許多人,你猜這正擔心你處境的人會是誰呢?”

  我聞言身形一滯,知道他話裡有話,只是睜大了雙眼,與他對視。他微微抬眼,漸漸揚起嘴角,在我眼裡仿若綻放的一朵血紅色彼岸花,有種妖惑美感,“北越王也該是想知道所謂的藏寶去處,更想知道當年盛寵一時的昀妃下落,而他是主,我是將,我不可以抗旨不遵。”

  說不吃驚是假,昀妃也只是李哲寵愛一時的後宮女子罷了,關於她的所有,就似一出跌宕起伏的劇目,大起大落,然後乍然消逝於紅牆碧瓦之間,僅是這般簡單而已,她有何德何能,竟可引得他人關注。

  再看眼前男子,雙眸如漆,深廣幽然,那些廣寒宮裡的秘密,都已悉數告知他,若是他有意洗脫乾淨,我便成了眾矢之的,儼然一個替罪羔羊。袖子下的手慢慢握成拳,心裡不斷揣摩江欲晚的意圖,若是他不願留下痕跡,不如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何須讓我苟活,帶著這個秘密,讓他心裡總有不安。

  我面上並無太多情緒,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冷哂,“將軍若是有話要對我說,但說無妨。”

  江欲晚含笑,探過頭,如情人般親暱地貼在我耳邊,聲音極淺道:“我雖不可抗旨不遵,但我可以撥亂反正。你有你想過的日子,這個,只有我能給你。成全或者毀滅,也只是我一念之差,彈指之間。”

  笑容爬滿他的臉,如此俊美無儔的男子,如九天之神般高高在上,那笑容雲淡風輕,那表情唯我獨尊,薄唇輕啟,“不只是你,還有他們。”

  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逆轉,他的話再清楚不過,他把我的生死存亡,如同包袱一樣扔回我的手裡,容我自己決斷。

  “等會兒一起去這徐莊縣城逛逛,你應該會喜歡的,也好去挑幾套衣服,以後總用得著。”江欲晚言罷,轉身踱步準備離去。方才走了幾步,他又停下,沒有轉過頭,只是站在原地,道:“重,莫怪我逼你,無論是你的父親,或是你曾經的良人,都沒能將你好好愛護,愛始之於他們之手,可痛和悲一樣是他們推你下去受的。可知為何李哲不殺你?無須我多說了吧,想必你心裡也有分寸。”我渾身繃緊,聽著面前男子一字一句,仿如將我一顆心投入軟綿之中,可裡面竟是埋了細細密密不計其數的綿裡針,扎得心頭滿滿的都是細碎的傷口,流著血,混著淚。

  他微微側頭,依舊垂著眼。

  他淺淺微笑,似乎心不在焉,“你可知,屬於我的東西,從來不容他人染指,無論對方是誰,對我來說都一樣。”

  我盯著他的背影,情緒莫名,江欲晚給我的震撼不只是他深不見底的城府,還有那份野心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打細算。他是個令人防不勝防的男人,對於我來說,足以致命。

  “將軍與我本來緣淺,既然緣淺,自是各奔東西最好。”

  江欲晚聞言,負手翩然而離,連腳步聲都輕不可察,只是那道白色影子消失之前,我耳邊一直迴蕩著那句無來由的話,“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情深?豈止可笑。我掀了掀嘴角,帶了一絲冷意,站起身,抖碎了袍子上落下的銅錢般的天光,隨手扔下那本薄冊,垂眸,頭也不回地走掉。

  午飯用過,孔裔帶著明煙端著東西,送到我房間。

  “夫人,這是將軍讓人挑過的,明日有客來訪,將軍希望夫人稍有準備。”我瞥眼看向孔裔,那聲夫人叫得他周身不爽,他暗忍,甚至是連身體都跟著僵硬。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49
四十二

  “放下吧。”我淡語,移過目光,繼續看我的書。

  “夫人不看,怎知合適與否?”

  我仍舊未曾抬頭,淡聲道:“若東西不合適,那就不必勉強。如果是,我願看,如若不是,看不看又有何區別?”

  孔裔噤聲,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直直地站在門口,想了半晌,又開口道:“夫人,將軍正在外面廳堂裡等著,特地讓我來接夫人過去的。”

  我抬頭,看見孔裔冷清的面容,輕聲問:“你們將軍是北越王座下的良將?”

  孔裔不知我是什麼意思,蹙眉點了點頭。

  “北越王應該是前朝國君的胞弟,這麼說來,他的世子也應該年紀不小了,不知與將軍比起來,誰長一些?”

  孔裔也是前思後想,硬著頭皮答我:“世子長了將軍幾歲。”

  我合上書冊,站起身,撣了撣袍子,抬眼看孔裔,“有客要來嗎?你們將軍準備讓我以何身份登場?”

  孔裔見我上前,不露痕跡地往後微微退了退,似乎生怕與我靠近,隱忍答道:“將軍自有打算,您不必擔心……”

  還沒等他說完話,我驟然邁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手臂,孔裔彷彿被烙鐵燙過一般,猛地一甩,眨眼間退後好幾步。我趔趄,踉蹌幾步方才穩住身子,再看孔裔那驚慌神色,不禁淺笑,“我不過是要看看孔先生手臂的傷口,你無須這般擔驚受怕。”

  孔裔面上尷尬,不知所措,也不願再開口說話。

  “原是先生想得太多了,無妨,你若不習慣,以後遣方愈過來就好,先生自是好好保護將軍才是。”我拂袖,從孔裔身邊擦身而過,一抹淡淡笑意一直掛在嘴邊。無妨,我不曾在意他人會如何看我,是下賤、卑微抑或水性楊花、無忠無貞,就算是指著我的鼻子,極盡侮辱,我也可以眉頭不皺、眼不眨地略過。也許怪不得他人,我以色事主,取悅李哲,後又被打入冷宮。所謂失德,國破城陷,我未死,被叛軍所救,還可安然脫身,繼續苟活,怕是那些罪名都佔盡了。成見是根深蒂固的念頭,是年深日久積累的,好與壞也都是一念之間,不容輕易改變。於我,無關痛癢的人,無關緊要的事,都不是值得我浪費心思的,於是視而不見,就像與我無關。

  我在前面走,孔裔跟在我身後,遠遠地保持一定距離,彷彿我是牛鬼蛇神,帶著一種讓人疏離的恐懼活在這世上。

  走至廊子盡頭,見那人站在廳堂的門口,翩翩玉立,負著手,一雙俊眸含笑看著我,彷彿是站在天涯海角的另一邊,等了我三生三世那般,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只是安靜地等,自信滿滿地等。

  “重……”

  他淡聲喚我,聲音幽幽然,不像是出之於他的口,像是穿過他臉頰邊,從廣闊無邊的天那面飄過來,如春風,如細雨,一直鑽到人的心裡去。

  第八章 透

  徐莊縣城的大街不算太熱鬧,可比起沿路的餓殍荒民,已經好上許多。江欲晚走在我身側,我雖然極少有機會走在大街上,可現下的狀況,絲毫也沒有讓我感到欣喜。江欲晚頓下腳步,抬頭看了看,輕聲道:“重可進去看看,見了喜歡的東西,可以跟我說。”

  我仰頭,只見是玉器銀樓,便轉眼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前來,也需要我濃妝豔抹一番?將軍若是有準備,只管遣明煙和方愈送來就好,無須我自己去挑。”

  江欲晚笑笑,似乎不準備作罷,反而牽起我的手,“重不願意挑,那便由我來代勞。”

  我自是拗不過他,被他扯進廳堂,裡面卻空無一人,磨蹭了半天,裝了木柵欄的台後才掀簾走出來一人,見了我們三人,似乎沒什麼熱情。

  “客官,你想買點兒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0
四十三

  江欲晚淡聲道:“就買女子用的首飾,老闆可把鋪子裡上好的珍品拿出來給我們瞧瞧。”

  老闆聞言,嗤笑道:“客官,這兵荒馬亂的世道里,誰的店裡敢存那麼多現貨?敢情是嫌活得膩煩了不是。我這店小,東西就那麼一點兒,你要想看,我就給你去拿,不看的話,我這就準備打烊了。”

  江欲晚未言,孔裔先沉不住氣了,一錠金子帶著力道拍在案台上,咚的一聲,嚇了那老闆一跳。苟活於世間的人,有著塵世裡躲不過避不開的劣根性,金腐銀臭,卻也有如百用,透過它,看得到的嘴臉,豈止一兩面。那老闆見了金錁子,雙目放光,喜滋滋地藏在袖袋裡,賠笑讓小廝進去拿貨。江欲晚不怒不惱,坐在上座,眉目帶著笑,一目十行地掠過木盤裡所謂的“珍品”,復又微微揚眉,“重當真不挑?”

  我不語,若論見到的奇珍異寶,大抵這世間沒人能與我相比,眼下所見可謂皆是粗製濫造,我不挑,不是鄙棄,而是覺得一柄金簪,還是一柄木釵,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

  “金銀珠寶對你來說太過俗氣不堪,這芙蓉石的玉蘭簪倒是不錯,你可喜歡?”

  我輕輕移過目光,聲色沒有起伏,“將軍做主吧。”

  江欲晚倒也好脾氣,左挑右選地又挑了幾件,我始終目光放空,心不在焉。

  回到江府,不見江欲晚來,卻見方愈跟著老陳端著東西給我送過來。

  “夫人,這是將軍吩咐小的送來的,是今晚晚宴夫人迎客要穿的,請您選上一件。”

  我伸手摸了摸衣角,確是上好的料子。

  “放下吧。”

  “夫人,還有這些首飾,將軍說任您挑選,晚些時候,將軍再來接您過去,現在讓方愈給夫人梳個頭吧。”

  老陳退出房間,方愈恭敬地朝我拜了拜,上前幫我梳頭。我端坐鏡前,看自己淡然的眉目,聽身後方愈輕聲道:“夫人,您長得這般風姿綽約,若是悉心打扮一番,一定美不可言。只是,這一身黑色衣袍壞了您的風采。方愈以為,若是換上那件紅色衣衫,一定羨煞旁人。”

  方愈邊說,邊利落地給我盤發,我動了動嘴角,“不需要太繁瑣的髮式,簡單地綰起來就好,首飾盒裡有一支銀釵,你可用上,其他的就不用了。至於衣裳,就選那套白色的吧。”

  方愈瞠目,清俊的臉上滿是訝異,“夫人這是為何,今日將軍設宴邀請,夫人作為女主人,自當驚豔全場才是。”

  “你可知將軍宴請何人?”

  方愈搖搖頭,“只聞是個重要人物,不知究竟是何人。”

  見我不再多說,方愈又開始幫我梳頭,小聲問:“夫人,聽聞將軍攻佔皇城,燒了廣寒宮,還帶走了李哲的一個妃子,您可見過那女子?”

  我把玩著那柄芙蓉石蘭花簪,輕聲回他:“只知其事,未見其人,怎麼方愈認得那人嗎?”

  方愈略有緊張,忙道:“小的也沒見過那人,只是有些牽連的遠房親戚罷了,聽說幾年前被李哲打入冷宮,連帶著趙家和蕭家都遭了難。方愈一直被將軍安排在江府留守,不然或許也難逃牽扯。可到底也是有些血脈相連的,聽說她還未死,也想知道她人究竟如何了。”

  方愈倒是手巧,只需簡簡單單幾個來回,頭髮便綰得十分精緻。他從鏡子裡望向我,眉間染了愁緒,“從前趙家風光的時候,我們方家也是受過些恩惠的,這人情,我始終想還她。”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0
四十四

  我聽聞,抬眼,彎了嘴角,“還?你想如何還她?”

  方愈猛地抬頭,面有潮紅,彷彿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個女子淪落到這般尷尬的身份,若是他日沒了用處,想必也不會有人願意收留她,倘若她不嫌棄,我可以留下她。雖說只有粗茶淡飯,卻也可以讓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這麼卑微安順地過一生。只要她願意,我便願承擔。”

  我不禁笑出聲來,“方愈,你可知曉你這遠房的落魄親戚長什麼樣子?姓甚名誰?年齡幾何?可知她是否世不可容,人神共憤?可知她是否色衰人老,體弱多病?可知她是否欠下他人血海深仇,被人追殺?若是如此,你可還敢要她?”

  “敢要。”方愈脫口而出,見我睨他,方知談吐出格,欲收回,卻已是覆水難收。

  “天大地大,饒是再艱難的處境也不會少了一磚半瓦的遮風避雨之處,一個女人家,吃不多,用不多,只要安分,討活還是容易的。”他說著用手指扶了扶我發間的那根銀簪,繼續道,“方愈都敢跟夫人說這些體己話,只是圖著夫人心慈面軟,若是日後得了機會,可否在將軍面前說說好話,放那苦命女子一條生路,讓我接她回來。”

  說吧,方愈撩起衣擺,跪在我身側,垂頭輕聲道:“還望夫人能成全方愈。”

  我沒有轉頭看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沉重,問道:“她當日到底給了方家什麼恩惠,得你如此相待?”

  “只是舉手之勞,卻救了我們方家全家。”方愈似乎並不願多說,我也不願再多問。若是處於我這般地步,還有人能為我做到如此,我也應該知足了。可方愈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的人生,他人無法承擔,最好連染指都不要,否則將會是場劫難也說不定。

  掌燈時,我穿戴整齊,江欲晚沒有過來接我,而是吩咐明煙和孔裔過來。明煙見我始終帶笑,而孔裔見了,甚至連眼皮都不願一抬,垂頭凝神,佯裝恭敬得很。

  江府並不十分大,卻也不狹小,我跟著兩人到廳室之時,江欲晚在殿上正與一中年男子說話。聽見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地抬了頭,江欲晚本是慣於帶著含糊不清的笑容,而他身側那人,卻是一臉探究,似乎總想從我的臉上、身上得到某些答案。

  “程東胥見過夫人。”男子開口,拱手一拜,我輕聲應著,目光卻是看向江欲晚,他微笑,目光如水。

  “從前未見夫人,如今得見,果然驚豔四座,風姿絕色,美不可言。”我微微笑著,從程東胥身側走過,一身衣衫白如瑞雪,翩然如雲,走至江欲晚旁邊,輕聲道:“程大人過獎了。”

  程東胥始終盯著我的臉,見我仔細看他,忙驚慌地低下頭去,連連道:“哪裡,哪裡……”

  想必是因為我右眼角之下的傷疤,幾年之後,仍舊沒有恢復皮膚顏色,而是猶如一滴血淚,掛在那裡,但凡看見我的人,都會注意到。一道傷疤會有很多種猜測,而對於女人,臉上的傷尤甚。

  但見我對他淺笑,那程東胥越是不敢抬頭,人就是如此,有時候,最溫婉的寬容,也是最有力的抵抗。可我對程東胥的關注並無其他的想法,他願看,願猜,那是他的事。

  “大人不遠千里前來,倒是讓江某過意不去,只是一些粗茶淡飯,平淡酒水,為大人接風洗塵,請落座。”

  “將軍客氣了,如此大事,程某能為將軍走這一遭,實則榮幸。將軍離開江北時久,又恰逢天下大亂之際,朝中之事,不好多說,也不能多說。”程東胥苦笑著搖搖頭,撩起衣擺輕鬆落座。

  “如何,難道殿下有憂心事?”江欲晚淺飲,似不經意地問。

  “自是如此,可就是不知,此話當講不當講……”程東胥目光瞥過我,再看江欲晚的反應。

  “大人但說無妨。”

  程東胥遣了身邊跟隨的人,微微傾身靠近江欲晚,低聲道:“還不是昀妃的事情,有傳將軍在皇城已經虜獲那廢妃,李哲那昏庸淫逸的皇帝小兒曾賜給那女人無數珍寶,若是沒藏在廣寒宮,也就只有廢妃才知道財寶的去處。而廣寒宮經將軍之手已燒燬,人也被將軍帶走,這一切豈不是成了秘密?”

  江欲晚凝笑垂眸,揀了些素菜放到我碗裡,“我確實帶回了那廢妃,只不過,所謂珍寶一事,並未問出個詳情,何況我並不想問得仔細。不知程兄是否知道其中奧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0
四十五

  程東胥眉目微蹙,游移道:“將軍本是心思細密之人,連殿下都要讚賞三分,哪裡是我等心智淺薄之人猜得到的。程某愚鈍,還請將軍指明一二。”

  江欲晚輕笑,“廢妃本是無足輕重,可廣寒宮裡的秘密卻讓她成了炙手可熱的人。人人都知道得到這人,便得了半分天下的財富,可有利必有弊,程兄莫忘了,炙手可熱的言外之意,便是燙手山芋。人好得,慇勤好獻,可偏偏一個忠字卻不是那麼好表的。這道理,我知,程兄也知。”

  江欲晚的目光又似無意掠過我的臉,我只是眼觀鼻,鼻觀口,口對心,聽他們一言一語。

  程東胥左思右想,似乎細細分析了江欲晚這一番話,只見眉心越蹙越深,斟酌了許久,道:“將軍本是殿下最器重之人,也本是殿下東床快婿之首選,現在那廢妃拘在將軍之手,恰逢將軍這次遠征,還帶了位夫人回來,不知殿下得知,究竟會做何感想。”

  “若以程兄看來呢?”江欲晚不答反問。

  “恐會遭殿下猜疑,而至於郡主之事……”程東胥顧忌我在場,話只說一半。

  “許是情到深處,我與兒之事,並無後悔。”江欲晚的手輕輕地覆在我手上,我無動於衷,他倒心安理得,“倒是程大人走這一遭,殿下心裡有想法,世子與二公子也一定有想法,不是嗎?”

  程東胥一滯,尷尬道:“果然瞞不過將軍之眼,程某臨行之前的確接受了二公子的一番囑託,說來說去,也是為了將軍的立場擔憂。”

  江欲晚笑道:“多謝程兄相助,這份人情,我記在心上,他日一定不負程兄。”

  “哪裡,哪裡,舉手之勞,將軍不必放在心上才是。”說著程東胥站起身,“程某敬將軍和夫人一杯。”

  觥籌交錯,燈光映襯人面,彷彿淺染薄金,酒杯還未碰到唇邊,便從外面急匆匆躍進一人,“報告將軍,原本北上的袁鵬浩不知什麼緣故,突然掉頭折回,敵軍先行部隊已經入了城,已開戰火,此地告急,望將軍早下指令。”

  “將軍,怕是有人告密。”孔裔上前,聲色俱厲道。

  叮噹一聲,程東胥的酒杯應聲墜地,臉色頓時青灰一片,慌亂道:“將軍明鑑,將軍的書信,的確只有我一人得知,這一路上也未曾與他人提及,這告密之事,斷不是我所為,將軍可明察。”

  我不為所動,仰頭,杯酒飲盡,不由得彎起嘴角,帶了笑意。

  我側頭,抬眼,看程東胥急不可待,輕聲道:“程大人莫急,這本與你無關,將軍自是心知肚明。”

  這程東胥本是帶著秘密前來,半路趕上袁鵬浩折回徐莊縣圍攻,唯恐被懷疑洩密,也是嚇得三魂少了一對半。他不知的是,自己根本不是眾矢之的,不過只做個江欲晚的傳話筒罷了。於此,江欲晚自是不會殺他,也不會讓他死在袁鵬浩的亂刀之下。

  袁鵬浩此人,我曾聽聞,早年便佔據西北,一直都是李哲的心頭大患。可他卻訕笑那闊口粗眉的村野之夫難登大雅之堂,給些封地,送些打賞,也就安分了。我道這村野之夫未必就願意領情,中規中矩,倒是像龍生九子之天祿,只吞不吐,送去多少都覺得不夠。尤在其女袁月嬌入宮誕下皇子之後,袁鵬浩的肆無忌憚,氣焰囂張,連李哲也是無可奈何。

  “看來又要辜負我重這一身白衣飄飄了。”江欲晚牽著我的手,轉身折進後室,腳步匆急,“比起當年殿上紅衣映豔的醉笑,我更喜歡你穿那套黑袍,前者是李哲的你,後者是我的你。”

  月光如水,晚風細密,他緊緊地扯著我的胳膊,穿過廊子,飛奔而去。“袁鵬浩動作很快,想來袁月嬌在我手上,足以讓他吹鬍子瞪眼,不過卻很有可能又是白來一場,我豈會白白給他機會可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0
四十六

  我抬眼,風掠過我的眼角,帶著涼意,“何談辜負,權當給這徐莊之地無辜蒼生百姓的祭奠,而我不是他的,自然也不是你的。”

  江欲晚笑笑道:“這世間還會有人要得起你?除了我,恐難有他人。”

  我收回目光,方愈的話一下湧上心頭,猛地一慌,“院子裡其他的人呢?你打算要棄他們於不顧?”

  這一句倒引得江欲晚笑意更濃,“看來你倒也不是無心。”

  後院的馬已經備好,孔裔收尾,隨後就到,連方愈和明煙都跟了出來。方愈手裡拎著我再簡單不過的包袱,面色慌張,氣喘吁吁道:“將軍和夫人趕緊上馬,袁賊人馬已經入了徐莊縣,外面殺成一片,得趕緊離開,快走。”

  待江欲晚扶我上了馬,方愈將懷裡的包袱塞了過來,“夫人拿好,這裡面還有將軍之前給您預備的幾件首飾,以後也許能做應急。只是……只是方愈先前的請求,還望夫人能放在心上,方愈自是感激不盡。”

  我聞言靜默無語,未曾點頭,只覺得,那段若有似無的恩情債已然將面前這個俊秀男子綁死在當初,可連皇城都可燒燬,趙蕭兩家都已誅盡,所有關聯也已煙消雲散,便不願再牽扯任何一個人,困在那段前塵後事之中。

  眼前已是火光衝天,橘色豔光越過高房,映紅了所有人的臉,我輕聲開口,“方愈,當初的所有都應停在這裡,你都忘了吧,忘了對你才好。”

  方愈蹙眉,還有話要說,江欲晚不等,策馬從他身側飛馳而去,我看著他,手臂彎曲成執拗的姿態,伸在那裡,似乎還有不甘。

  我們共乘一騎,風抽過臉頰,微微有些疼,只覺得淺輝清月與那耀目紅光凝成一體,遍佈天地之間,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馬穿梭在街巷之中,不管行進得多快,都無法將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木柴燃燒的爆裂聲還有兵器相接的尖銳聲甩在身後。沿街滿是凌亂的屍體,有些已是殘肢斷臂,有些已成肚破腸穿,看那染滿血污的衣著,不過只是平凡人家,橫禍一場,性命不保。眼界之下,戰爭的殘酷,遠遠超出我的認知。

  遠處隆隆作響的不知何物,震耳欲聾,就算是騎在馬上,都能感覺到那種地動山搖的震顫。而穿插其中的便是人的嘶嚎、喊殺,彷彿地府裡傳來的聲聲奪命令,令人毛骨悚然,忍不住渾身顫抖。

  “糟糕,這袁鵬浩竟然用了火炮,看來真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了。”江欲晚在我耳邊自言自語,兩隻胳膊將我攏得更緊,生怕我墜下馬去。

  江欲晚身後跟著的人不多,曹恚、曹潛帶著皇城裡掠來的皇室家眷也分兵他路,這便分了不少的兵力,讓江欲晚這次突圍更顯得孤立無援。可我不能理解,在如此懸殊的條件下,江欲晚到底有多少把握,可單憑一己之力,將這些人玩弄於股掌?許是自信過度,儼然成了自負,是極度的任性妄為。

  可我已經無路可走,江欲晚的這盤棋中,我是舉足輕重的一子,似乎這些人都急於得到我,只為著那半分天下的財富,這應該也是李哲所想,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身後巨大的爆炸聲讓我頭疼欲裂,抬頭之際,方才看見眼前奔過幾人,手裡帶著弓箭,那穿著,儼然不是平民百姓。

  “低頭。”我還未有動作,身後的江欲晚極快地壓低身體,將我死死地困在馬背上,也就是這一瞬間,我聽到有尖銳凌厲的風聲從耳邊劃過。然後身下的馬突然嘶吼揚蹄,我雖不由自主地抓住馬鬃,不敢輕舉妄動,可還是險些從高頭大馬上生生摔下。我被身側另一個力道狠狠地按在馬上,馬如同瘋了一般,跑紅了眼。身體隨著劇烈的顛簸起伏不止,我的臉埋在馬背上,被馬鬃掩埋,那腥臊味道衝入鼻腔,整個胸腔都跟著疼痛不已,彷彿一張口,便能噴出一口血。

  我勉強睜開眼,扭頭看見身體歪在一處的江欲晚,目如鷹隼,冰冷地盯著前方。只是一瞬,有銀亮色突然在眼前閃過,然後傳來一聲悶哼,迎面隨即飄來溫熱、腥甜的液體,淋了我一身、一臉,讓我禁不住作嘔不停。

  他按在我腰上的手力道著實太大,我不能起身,血液順著我的睫毛、臉頰滴答滴答往下流淌,我快忍受不住了,用力掙脫,卻始終掙脫不了他的束縛。

  “重別動,閉上眼。”

  晚了,我睜大雙眼,看著眼前一切,呆若木雞。突如其來的這一切讓我驚如困鳥,行蹤已經被發現,前面出現的敵軍,已然越來越多,原本跟在江欲晚身後的一行人紛紛躥到我們前面,奮力拚殺。

  巨大的火花在身側爆開,彷彿投入靜潭的一塊石頭,乍然四濺的不是水花,而是尖銳的石塊、斷裂的木板還有濕滑溫熱的東西,劈頭蓋臉地朝街巷裡的所有人襲來,砸在身上,劃破皮膚,疼痛難忍。

  騎馬終比步行來得快速,可馬上人難敵,馬腿卻易斷。前方敵人很難湊到馬前攻擊馬上的人,衝上來的一些也都屍首分家,死得好不慘烈。於是剩下的人不再貿然躍進,只是聚在半丈之外圍成一個圈,然後一併拉弓搭箭。遇見勇猛而激進的馬匹難以包圍,便用長矛橫割馬腿,待馬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等待他的只有亂箭穿身的下場。幾輪下來,為數不多的士兵也已死了半數以上,江欲晚策馬拚命地跑,面前流箭如雨,身後卻有無數提槍彎弓的敵軍在追。

  “呵,重當是金口,言出必中,你說這徐莊縣會不會是你我命喪黃泉之處?”他的聲音很低,低得有些難辨。他卻始終伏在馬背上,把我壓在身下,我快要喘不上氣來,卻也不敢動彈半分。

  “並非是我金口,而是你為人辦事太過恣意妄為,你可知……”話還未出口,只覺得後背暖熱而濕潤,慢慢滲透衣服,黏在我背心之上。我一怔,隨後掙紮起來。

  “你……”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0
四十七

  “別動,你若起身,我跟你都得死。聽話,別動。”江欲晚的身子有些晃,不再如當初那麼牢地困住我。

  “再挨下去你會死。”我急急出聲,想動,卻沒那麼容易。

  他輕笑,似乎與己無關般雲淡風輕道:“我死了,你可會想著我?”

  我微惱,現下是何種狀況,哪裡有心思聽他這些胡言亂語,“我們得下馬,立即下馬,不然你可真的要死定了。”

  他笑道:“重最愛兩兩相清,可我最喜以債養債,無論如何,都注定終是你欠我的多。”

  身後的箭雨微有減少,馬跑得夠快,足夠與身後的追趕人群拉出一段長長的距離,可馬終究會累,若是現在不逃,待到馬疲人傷之後,也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江欲晚不答,一隻手扯著韁繩,抽在馬背上發出響亮的聲音,仍舊命令馬匹急速往前狂奔。血順著他的手臂,如潺潺溪流,一路往下滴,綿綿不斷。

  “江欲晚……”我惱怒,拼了命地掙脫,方才漸漸挺起胸。天際乍亮,似乎有流星劃過天邊,我猛地驚醒,看著那亮色晃白半邊天際,而後極快地下墜,那方向,正是對著我們這邊。而身下的馬已然疲憊,速度慢慢減慢,連抽打都無濟於事,江欲晚又受了很重的傷,身體不得不緊靠著我,氣喘吁吁。

  “你抱住我,抱緊。”我高聲道,牢牢地扯住韁繩,一隻手抽出發間那支銀釵,猛地刺向馬頸部,雖不深,卻也足夠疼痛到馬發瘋般往前狂奔。

  火炮遍地開花,震得碎片分散,大火燎原,週遭狼藉一片。我扭頭,勉強看見身後,空無的街巷,再看不見跟在身後的人,全軍覆沒了嗎?孔裔呢?方愈呢?明煙呢?

  “重,馬一路往前,見轉角就轉,這條路被發現了,不躲會被炸死。”江欲晚聲音更低,連說話都有些困難。

  “這就是你要的一切,血流成河,堆屍如山,可你忘了,善謀者卒於謀。”

  聽聞身後微乎其微的一聲輕哼,聲色雖淺,卻是如此驕傲不羈的語氣,“我江欲晚,平生從沒有後悔這一說。”

  再轉眼,那巨大的火球驟然下落,直逼我們身後丈許之地。乍然覺得腰部突然一緊,江欲晚的手從我背後繞過,環住我腰身,喘息著在我耳側大喊:“放手,跳。”

  也只是一瞬間,天旋地轉,我放手,身後是巨大的衝力,彷彿要將我們的脊椎穿碎,我旋轉數週,不知道那是什麼,劃過我的臉、我的身體,彷彿嵌進去那麼疼痛。馬的嘶吼驟然停止,然後是可以震破耳膜的巨大爆炸聲響,我看不清楚景緻,只是感覺眼前乍然一亮,便無知無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1
四十八

  陷...

  疼,要命的疼痛感把我從一片漆黑中喚醒過來,彷彿是周身關節皮肉都釘入鐵釘一般,疼到骨子裡去。

  淺淺的呻,吟聲溢出口,身邊有人推了推我,我動動身子,頭昏腦脹的睜開眼,耳朵裡還在不停的尖銳鳴響,眨眨眼之後,方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到處是火,橘紅色的火光漫天,有人探過頭,額頭上滿是血污,他瞠目,發狂般的搖晃我身體,牽扯到我身上的傷口,蟄疼極了。

  “重沄,重沄。”

  我眨眨眼,總於看清楚那張臉是誰,絳紫色的錦緞衣袍已經被血漬浸透,成了暗黑顏色,而身後熊熊燃燒的大火極快的把血液烤乾,讓原本服帖的面料皺褶而乾澀,我可以清晰的聞到從他身上發出的干糊的味道。

  我動動嘴角,喉嚨裡疼痛異常:“我還沒死。”

  江欲晚輕輕笑了笑:“你與我之間還未有個清算,你怎可先死?”話剛出口,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他扶胸口,可我能看見從指縫間滲出的紅色,猶如蜿蜒的血蛇,盤踞在他指間,手背。

  我蹙眉,強忍著疼,支起上身:“你可還好?”

  江欲晚呼吸急促,輕微的點頭,扯過我手腕:“這裡不能久留,後面的人馬上就快要追上來,我們得趕緊走。”

  我半跪起身,只覺得痛得根本站不直身體,而週遭的一切再度讓我作嘔不堪。不知是馬匹還是人類的屍體,被炸成無數細碎的小塊,散佈在我們週遭,那股子血腥味被火堆熏烤出焦糊而噁心的味道,直衝我鼻尖。

  我撈了根斷木,憋住氣,晃晃悠悠站起身,眼界之下,在沒有什麼是完整的,活著的,除了我和江欲晚之外。

  原是我們跳脫馬匹的時候,隨著火炮彈爆炸的衝力被頂到一塊塌陷的石牌後面,才免於被炸成屍塊,可如此幸運的代價便是滿身的傷口,我那一身潔白無暇的白衣,已然成了一件再豔紅不過的紅袍,我竟不知道,那些顏色究竟是來自於我,還是來自於江欲晚。

  我左右看了看,蹲□,看著江欲晚問:“你可還能走?”

  江欲晚倒是無所謂,不答反問:“這是你唯一一次擺脫我的機會,你若獨走,我許是這一輩子都找不到你,你便自由。如果你不走,以後的可能還有無數,你當會後悔。”他勉強的咧了咧嘴:“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往前走,不要回頭,就一定會得到。”

  我微微側頭,語氣輕飄:“你若是有心放我,無需我非要棄你於不顧,留你在這枯坐等死也會放我走,如果你無心放我走,我便是獨自逃走到千山萬水之外,你也一定會逮我回去,與其到後來讓你對我心生仇恨,倒不如我現在救你下來,日後也好成了恩情債,有用之日,再問你討這個人情回來。你不是喜歡以債養債嗎?我也喜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江欲晚定定看著我,似乎痴了:“你當真不走?”

  “江欲晚,同樣的話,別讓我一再重複。”我把木棍遞給他,然後架起他身體,勉強而顫顫巍巍的站起身。

  江欲晚遠比我傷的重太多,之前似乎是受了箭傷,我撇過眼,看見胸口的衣料翻開,裡面似乎嵌進去什麼東西,血一直不停往外湧,並不激烈,卻始終將衣料週遭洇成一灘濕潤,火烤之下都不能讓它乾燥,而是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出水光灩灩光澤來。

  勉強走了幾步,男人的身體比想像中沉重,他的大部分重量都依靠在我身上,我的腿受了傷,已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鑽心的疼,灼烤的熱,讓我大汗淋漓,沾染到傷口的時候,像是被無數螞蟻啃咬,又疼又麻。

  我們沒走幾步,就聽見後面似乎有一行人追上來,我看了再看,殘垣斷壁之中,能棲身的地方少之又少,火炮的轟炸和大火的燃燒,已經把整個徐莊縣變成陰曹地府般,聊無人煙。

  “等下。”我扶著江欲晚坐在斷石之上,晃晃走到那些殘碎的屍體旁,強忍住噴湧不斷的噁心感,彎□,用手拉扯屍體。

  顧不得髒,顧不得噁心,拖著屍體往火堆旁邊走。那人是炸裂了腦袋,殷紅的液體混著渾濁的黃色流了一地,面目全非不說,連肚腸都被炸開,可怖又可懼。

  屍體很重,我沒辦法迅速的拖行,可眼見身後追來的士兵越來越近,我不得不使勁渾身力氣,拖住屍體完好的兩隻胳膊,不斷往後,再往後。

  一路上帶出一條寬寬血跡,混雜了腦漿,或是一段腸子,我雙手混著不知名人的血液,滑膩,腥氣,豔紅。最終,屍體以破落的姿態被推進火堆,我眼開著屍體身上的衣料燃燒徹底,方才急忙走過去扶起江欲晚。

  “快走,不知道這群人會不會被糊弄過去,說不準可以,那我們還有些時間可逃得更遠些。”

  所謂同生共死也就是如此,其實明明是兩個人都有求生欲、望,唯恐自己這一條金貴的性命搭在無故的錯失之間。而我更清楚,此時此刻,我若是離開江欲晚,獨自逃走,最終也只有死路一條。

  本就是出生富貴人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天大地大,處處都是家,而我卻無可營生。全身上下,除了一支銀釵之外,連可當之物都不曾存有,而方愈之前遞給我的包裹,早就遺失在逃亡的路上,不知去向。

  我就算能僥倖苟活下來,孔裔和江府的諸多人都曾知道我的存在,天下之大,可要找到一介無依無靠的女子,又是何等容易之事。為著此,我斷是不能棄江欲晚而不顧,帶著他,或許會找到一條討活的路。

  我艱難的邁著每一步,男人能用的氣力越來越小,我只覺得肩膀上的人愈發沉重。細汗在額頭上匯成汗滴,順著我的眉心往下蔓延,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淪落如此,可再沒有任何窘境比堪比長門宮的淒慘悲涼。

  我曾那般忍氣吞聲,卑微苟活,為的就是有一日能走出那牢籠,能新生。如今,我夢得圓滿,我便再沒有任何理由輕看自己這一條性命。許是因為為著活下來,已經付出太多,於是便不在乎犧牲更多,來讓我為著一直渴求的那個希望赴湯蹈火。

  “重沄,若是我們難以逃脫,你放下我,獨自走吧。他們沒人認得你,逃出徐莊縣,一直往北,曹恚他們應是在汾州等著我們,你可投靠他,安然過你一生。”

  我哼笑:“江欲晚,家父曾經教會你知自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可否教過你,百折不撓,不到黃河心不死?”

  江欲晚輕笑:“許是未來得及學吧。”

  “許是你沒學到吧。”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倒塌深陷的街巷裡面走,我只想找到一個可暫避追捕的地方,窩藏到天亮,興許會找到一條求生的路去走。

  民宅不比皇宮或是蕭家的院落闊落,能棲身的地方不多,我和江欲晚歪扭著走進巷子深處,找到一間塌陷的房屋。因是房頂塌落的角度與地面剛好形成一個空窩,可勉強擠進兩個人大小。

  近了,我已經可以聽見身後追趕而至的敵軍談話聲響,他們似乎看到了焚屍,卻又顧慮會不會就是江欲晚本人,於是躊躇不前,著實讓我焦心不已。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18:51
四十九

  我們離得並不算遠,那些人的對話聽得清楚,面對面擠在一起,感受得到對方的呼吸,和起伏不定的身體,提心吊膽的聽著外面的交談,他仍舊在不停流血,甚至洇濕了我胸前的衣服。

  如此緊密的接觸已經不能讓我感到尷尬,前所未有的緊張讓身體繃如緊弦一般,他們若是就此作罷,我們便可逃脫,可若是刨根問底,就必是大局已定。

  可天從不如人願,窸窸窣窣的聲音愈發清楚,看來是終究是不放心真偽,而朝周邊的地方掃蕩過來,我連大氣都不敢喘,雙目大睜,透過空處朝外張望情勢。

  “重沄……”江欲晚似乎有話要講,我伸手掩住他口,示意他不要說話,就在我眼前,兩三個人正朝這邊走近,懶得彎腰去探,只用手裡的長槍刺探亂石下動靜。

  尖銳聲響乍然響起,是鐵質槍頭與石頭摩擦的聲響,那一瞬間,我猛地伸手向前狠推江欲晚的胸口,一柄銀亮發光的槍頭,突兀地出現在我們身體狹小的空隙之間,晚一分,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我屏息,只感到手掌下滑溜溜的液體不斷溢出,還有似乎皮肉外翻的柔軟,我手輕顫,卻始終不敢放鬆力道,江欲晚只是輕微蹙了蹙眉頭,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槍頭在我們之間劃了劃,只是輕微的挑破了我衣襟,並沒有傷到我皮肉,隨後就被抽走,幾個人不願離開,似乎並不甘心。

  “娘的,看來這姓江的真是被炸個屍骨無存了,只不過他之前帶走的那個娘們兒是誰?怎麼沒見她的屍首?”

  “行軍打仗居然還帶著女人玩,倒是路上也不寂寞。”

  “寂寞?他哪裡會寂寞,我們大將軍的女兒握在他手裡,李哲後宮那麼多嬪妃都在,他應是連寂寞都沒有時間。話說回來,將軍跟他倒是對陣了幾次,卻從沒一次討到半分便宜,眼看這一次就能活捉他,確讓他給先死了。老子還想著提著他人頭回去邀功,怎麼的就晚了這一步?”

  “你這傻子,不懂了吧,據說李哲從前最寵愛的昀妃也在他手裡,誰不知道一得昀妃,便得半分天下錢財啊,那閱盡美人無數的皇帝都寵愛的妃子,夜夜流連,想來姿色一定不錯,皇帝小兒喜歡的,老子也想嘗嘗鮮兒。”-

  “哈哈哈,許是那娘們兒功夫還不錯,伺候完皇帝,再伺候將軍。只要床上功夫好,什麼富貴全都有了。換作是我,逮江欲晚,遠不及逮住那娘們兒來的值。”

  外面的話語污穢不堪,江欲晚抬眼看我,眼光明亮亮,就似覆了一層淺月清輝。我凝眼,嘴角微微帶笑,聲音極小:“將軍這算盤打的極好,原是我才是這世間最富貴之人,連李哲都比不過。”

  江欲晚未曾開口,只是定定的看著我,我眼光飄過他的臉,他的眼,無悲無喜,無羞無澀,仿若他們口中極近侮辱的人不是我一般,一臉置身事外的無所謂。

  再沒有悲涼,再不惱怒不堪,這世間之上的人與人,不就是相互利用,相互權衡的關聯嗎?誰也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偉大,事到臨頭,我們終還是先為著自己著想

  於人前你是光鮮奪目,珠光寶氣,你就是主子,可踐踏人命,可唯我獨尊,若是他日虎落平陽,落於人後,便當真什麼都不是,可是他人口中的淫,婦,爛貨,也可是人人得而犯之,辱之。

  許是我嘴角的淺笑,惹得江欲晚煞是不爽,但見他眉頭緊蹙,突地抬起手,死死按住我肩膀,我一怔,不知他到底什麼打算,只看他傾過身,毫無預警的俯下頭,陰影籠罩住我面前所有視線,冰冷的薄唇驟然吻上我的唇。

  我掙扎,可空間太小,不敢動作太大,生怕被外面的人發現隱匿之處,於是輕而易舉被他束縛。輾轉反側,由淺及深,吸、吮,舔、舐,啃、咬,鼻息咻咻撩撥著我的臉,那是比李哲更霸道,更驕傲的一種情緒,不容被拒絕,不容被褻瀆。他不肯放過我,似乎打算將從前那些恩怨情仇一一分算清楚,而且睚眥必報,不肯吃虧半分。

  我不示弱,不得掙扎,也不代表我委屈就範,他的舌劃過我唇邊,靈巧的可以,我逮不到那片巧舌,只管照準齒邊薄唇,狠狠咬了下去。頓時間,唇齒之間蔓延著腥鹹的血味濃重,他竟連頓也未頓,絲毫不受任何影響,仍舊我行我素,似乎更加步步攻城略池,像是要把我吞下入腹那麼堅定。

  我對血有種厭惡,從前看見二皇子的屍體,看見珍妃要緊的牙關,想起父兄,憶起靜和,血給我的印象當中,除了死亡,便是陰謀詭計,是最不吉祥的預兆。於是狠狠推開他胸口,想要掙脫,可即便是碰觸到他傷口,他始終不成屈服,一隻手從我肩膀滑到我頸項,牢牢的扣住我後腦,讓我不得動彈。

  廝殺,搏擊,迅速的比我想想中的要快,於是,我聽到熟悉的聲音。

  “將軍?”

  “將軍?”

  那是孔裔的聲音,江欲晚聞聲抬了頭,有種意猶未盡的迷醉表情,不顧我的寒眉冷目,臨了還用舌舔過泛著血光的嘴唇,挑釁的意味十足。

  他倒不急於側身鑽出這桎梏的石縫,似乎看好戲的心情與我道:“滋味不錯。”

  我瞭眼看他,也不見怒氣,輕描淡寫:“那還真是委屈我了,因是將軍的味道極差。”

  我扭頭朝外看了看,見趕來的確是孔裔等人,人不多,只有三五人而已。我調過頭,沒準備出去,反問:“緊要關頭,這人可否值得信任?”

  江欲晚瞥了外面一眼,淡淡道:“孔裔是自己人,大可放心。”

  聽聞他這般說,我方才放下心,無波無緒道:“將軍請。”

  孔裔見到江欲晚現身,彷彿看見神佛臨世一般,許是看見他胸口的傷,面目變化前所未有,我倒也第一次見他這般色變。

  “將軍,你可還好?傷在哪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