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度無歸人
「冰糖葫蘆——」一聲吆喝打斷了我的冥想,我忙偷偷擦掉蘊涵的淚水,努力對米婆婆擠出一絲微笑:「我請你吃冰糖葫蘆吧。」米婆婆「哎」了聲,我從懷裡掏出幾個銅錢遞給賣糖葫蘆的小哥,舔一口,有點甜;再舔一口,有點酸。這種感覺就像楊官舔我的唇、舔我的全身時那種感覺,明明顫粒的痠痛,卻又渴望那種甜蜜的震撼,一如我們的愛情,讓我和他欲罷不能。
我拚命忍住淚意,邊舔著這手藝和做工都極差的葫蘆,邊拉起米婆婆要給她買件東西,當作是連日來照應我的謝禮。米婆婆說什麼也不肯讓我花錢,說是讓我留著防身。我笑道:「我過了今夜就要去投胎的,留著這些錢,還能帶去人間花消不成?」
米婆婆又一次盯著我的腹部,欲言又止。我心裡一沉,問道:「米婆婆,你又有什麼瞞著我?」米婆婆嘆道:「今夜是一年一度的『破度』日,顧名思意,今日就是破裂度些冤魂野鬼去投胎,再過半個時辰黑白無常就會前來,到時候,你跟他們走吧。」
為什麼要等到黑白無常來這「破例度我」去投胎呢?我想再問米婆婆,她已經閉上了嘴巴,連未吃完的糖葫蘆都扔了,顯然不想多說一句,我再沒了給她選禮物的閒情,去了個還算乾淨的麵攤要了碗麵湯,等著黑白無常。
「姑娘,這麵湯都放涼了,給你換一碗吧。」店主是個和善的大叔,見我緊蹙眉頭神色憂鬱,好心的上前問我。
「不用了。」我謝謝他的好意,就著半溫的麵湯喝了兩口,味道還不錯,這時才警覺,我已經很餓了,「再來兩玩碗牛肉麵吧。」我想,這位大叔生前應該也是賣過面的。
牛肉麵味道也很不錯,牛肉很鮮美,看來是剛死的牛。我忽然慶幸自己是個人,若我也是頭牛,死了還要被鬼大叔再殺一次,燉了拿去做牛肉麵。
吃完了面,前頭總算有些響動了。我忙問米婆婆是不是黑白無常來了,米婆婆拉著我過去,說去看看。
只見老遠兩人衣服臉色都是一黑一白,高高的挽著兩個髮髻在頭頂,猩紅的長舌也已收起,想來便是黑白無常了,今日的「破度」日看來還是隆重,沒有一個人懼怕會被黑白無常抓走,也許,他們心裡正渴望著被抓走吧。黑白無常被一群人簇擁著,就好像方村的村長走過市集的情景。想起那個村長,我便有些討厭這兩個人了。
他們走到一處古玩店前停住腳步,裡面立刻有個穿著銅錢紋案的人點頭哈腰的過去行禮,手還塞了兩人一塊玉,黑無常拿起掂量了一下,對著白無常一笑,微微點了點頭。那人見黑無常點頭,立刻鬆了口氣,又急步進內拉著個小女孩出來,那小女孩七八歲年紀,紮著兩個小辮子,雙眼不情願的看著拉他出來的那個穿銅錢紋案的男人。
那男人看來是她爹,但拉著小女孩到黑白無常面前,神色謙卑:「二位,你看這……」
白無常一揮手,立刻有個小鬼過來拉著小女孩走了。男人如獲大赦,忙跪下叩頭,口中不停的說著「多謝多謝」。我冷笑一聲,果然不管是陰界還是陽間,受賄沒有幾個官員能倖免。
但我自然不需要,我微笑著走過去,不顧米婆婆在身後拉著我。人群主動給我讓開了一條小道,我知道,我的美麗起作用了。黑白無常也正打量著我,就連那個還在磕頭的男人,也停止了動作愣愣的看著我。
我發現,我越走近,黑白無常的臉色越難看。我一走近還未開口,黑無常就伸手檔住我:「你什麼都不必說,就算你把這家古玩店買下來,我們也不會送你走的。」
我一怔,隨即又牽扯出適當的微笑:「我為何要買下這家古玩店送你你們?」他們二人倒是一怔,我又道:「我死的明明白白,如今已經過了頭七,帶我下地府投胎是你們的職責……哎,你們別走啊……」
我話還沒說完他們兩個居然抬腿走了,這在我十六年來未遇見過一次。從來沒有哪個男人會在我如此微笑著的時候離開。
「莫非,二位要收到收錢財物帛才肯帶我去嗎?」我的信心受到了打擊,語氣再也和善不起來。
少出聲的白無常忽然頓住,道:「你死的不明不白,怨氣極重,而且又懷了鬼胎,就算我們拉你下去,你也投不了胎的。」
我如遭電擊,蠕噎道:「什麼……我的孩子……他還沒死?!」
黑白無常在也不回頭,隨後帶走了幾個符合條件的幽魂消失了。眾人悻悻的閃開,吆喝的聲音又重新響起。
「姑娘,別難過了……」米婆婆拍著我的肩膀,試圖安慰我。我這才想起,她看著我小腹那欲言又止是為何了,我忙抓著她,神情迫切:「米婆婆,我的孩子怎麼會還沒死呢?怎麼會變成一個鬼胎呢?」
「就是因為你的怨氣和對人間的不捨,他的魂魄走不了啊。」
我的怨氣?若說我對人間不捨,有牽掛,確實有些的,但還不至於到不能投胎的地步啊。再說怨氣?我是心甘情願隨楊官死的,就算知道他後來沒死,但我也沒怨恨過他。可是,他為什麼沒死呢?難道我死的不明不白,蒙受了不白之冤?在河邊見到楊官時那濃烈的悲傷和深深的不滿又一次湧進我的思想,忽然喉頭一甜,抑制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噴在前面一賭肉牆上。
我聽見四面八方湧來的驚嘆聲此起彼伏,不就是不知哪個倒霉鬼被我噴了一口鮮血而已,有必要驚訝成這樣嗎?我躬身扶著胸口喘幾口氣,努力平復那顧莫名的怨氣。
「天哪——」我好不容易稍微平緩的情緒又激動起來,身後的各個攤子沒有變化,變化的是擺攤子的人,不,擺攤子的鬼。一個個青面獠牙凶相畢露,剛才賣面那位慈祥的大叔居然是七孔流血,此刻正擔憂的看著我。我雖然不怕他們,但突然變臉,多少有些惶恐,加之那位大叔明明恐怖得不得了,卻偏偏又因對我莫名的擔心而扭曲著表情。
「嘔——」我再次躬身,手不由自住抓住剛才被我吐了一身血的人以至不倒下,把剛才吃的牛肉麵吐的乾乾淨淨。
「嘿,真不好意思啊……」我很狗腿的拿出一塊手絹好心的替被我吐了一身血和污穢的人擦拭著。
「吧嗒——」我聽見下巴掉地的聲音,回頭又一看,眾鬼的嘴巴都張的大大的,彷彿都被人塞了枚生雞蛋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又嚥不下去。
我在他們同情和慌張的眼神中終於意識到事情的不簡單了,尤其是米婆婆那聲倒抽的冷氣,險些被風給噎死。
我感到一絲不滿的眼神從我頭頂飄過,眼前的這個倒霉鬼顯然比我高很多。
忽然起了一陣風,迷了我的眼。我茫然的抬頭,恍惚中對上一對隱忍著怒氣的眼,幽深的酒瞳盈盈流光、紅彩異動,彷彿已經隱忍到了極限。他的髮際銀白,如一匹上好的雪錦迎著風正在飄揚,縱然在這萬千惡劣的鬼火丑地中,他也如此瀟灑飄逸。
我一時忘了要說的話,只痴痴的鎖定那長如此熟悉的臉,淚流了一面。這是楊官的臉,雖然他邪氣的眼神和臉上對於一切無謂的表情與楊官相去甚遠,但那張臉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怎能叫我不痴呆,何況,我又是如此牽掛這張天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