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14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2
第一百章丨開門揖盜

    “以身試禍,豈不痛哉!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三國志·魏志】

    漢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宣平門位於長安城東最靠北的位置,得勝凱旋之師多從此門入城,故稱‘宣平’,因門兩邊遠望為青色,在民間也稱青門。

    其上建有門樓,叫做宣平樓,城門直通東西向的宣平門大街,附近的宣平裡是僅次於北闕甲第的富貴人家聚居區。宣平門是漢長安城東的重要門戶,歷來軍隊從東面進攻長安,往往首攻此門,並從此門而入。

    宣平門在赤眉入關推翻王莽統治的戰爭中遭到焚燬,由於此門位置重要,後來光武中興,特意經過幾次大的修復和改建。如今巍峨聳立在護城河邊,下開三個門道,遠望則像是一隻巨獸,正張開大嘴將一支隊伍吞噬入肚。

    李傕一馬當先,與郭汜等人行於隊伍之前。在寬闊的護城河前,他勒住馬,皺眉仰望著高大的城樓,復又收回目光,平視那深邃幽暗的門洞。他的心砰然作響,是那麼的真實有力,而眼前的這一切卻又是那麼的不可思議。

    自己糾合十萬之眾,浩浩蕩蕩的從陝縣殺來,結果就只在新豐打了一場毫無技術含量的遭遇戰、以及在長安城下短暫的兵刃交接後,就這麼拿下長安了?

    李傕仍彷彿活在夢中,在他看來朝廷守軍尚有可戰之力,自己手下雖然兵多將廣,但是對城中的小皇帝仍有畏懼之心。這一仗若是再打下去,其實勝負很難預料,事後哪怕勝了恐怕也是慘勝。

    他預想過這場戰爭的無數種可能性,可偏偏沒有想過會如此輕易!

    哪怕是與眾人親善的蔡邕親自前來勸服,哪怕是罪魁禍首王允已經伏誅,哪怕是自己與郭汜早已做好打算。

    李傕心裡仍然對此事抱有一絲疑慮,可他怎麼也沒有想清楚心裡那絲不安源自何處,在此之前他曾夜訪賈詡帳中,希冀賈詡能給他提點有用的意見。

    賈詡卻道:“如今軍中眾人,除了胡文才、楊整修以外,都選擇臣服朝廷,願意就此罷兵入城安享富貴。將軍一人之力,豈能獨違全軍之意?”

    “可這未免太過簡單了,我怎麼瞧怎麼覺得不對勁。”李傕憂慮道:“若是彼在城中埋伏兵馬,請君入內,我等豈不是都要折在裡面?”

    賈詡知道李傕狡詐精明,行事比樊稠等人要想的更為周詳,如今李傕與郭汜兩人在軍中兵馬最數強壯,胡軫與楊定這兩個涼州豪族也略有威望。

    這四個人若是執意不肯入城,而且還在樊稠等人入城後在城外搞些吞併的勾當,對朝廷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威脅。

    所幸李傕並沒有想到這一點,而且軍中上下都知道朝廷已經赦免了他們,繼續跟著李傕造反的可能性也很小。

    賈詡心思急轉,想清利弊後,方才安然的坐在這裡設法打消李傕的顧慮:“將軍,我等起兵,無非是為了迫使朝廷開赦、懲治王允,如今朝廷低頭,這兩者俱已達成,而且將軍等人也不需捨身赴死,即可得獲名爵。將軍還有什麼擔憂的呢?”

    “至於將軍所慮,無非是擔心朝廷在城中埋伏兵馬,這大可不必。將軍試想,若是朝廷真有此意,能有這般權謀的除了王允,還會有誰?”

    李傕聞言深思,沉吟道:“說的也是,王允的權謀,就算是太師也是佩服的。其餘的人,我並未有從太師身邊獲得過什麼好的評價。”

    “難不成、”李傕突然靈光一現,說道:“王允沒死?”

    未等賈詡接話,李傕便自顧自的否定道:“不可能,董承、張濟都已進城看過了,斷然不會矇騙於我。所以說,這王允一死,朝中便不會有人想出此計來了?”

    賈詡說道:“我等擁兵十萬,貿然在城中伏殺我等,難道就不怕全軍嘩變?即便是有這等人,放眼朝中,也無人有那般威望能彈壓兵變。”

    李傕依言想了想,發覺賈詡說的在理,朝廷有這威望的唯有皇甫嵩一人,但皇甫嵩老了,膽子也變小了。局勢有利時還能硬氣三分,如今局勢明顯不利於朝廷,皇甫嵩斷然不會出面做這彈壓之人。

    如此想來,倒是自己多慮了,李傕抬眼看向賈詡,開口笑道:“哈哈,既然這樣,那我等就入城領個封賞、去見一見小皇帝便是。等各自受了官爵印綬,再出城回營,諒朝廷也不敢對我等施以奸計。”

    賈詡立即做出一副為李傕盡心謀劃的樣子,贊同道:“將軍說的是,如今是朝廷勢不如人,哪裡還會出此下策?將軍如若仍有顧慮,不如將李利等人留在軍中,為將軍看好軍營,若是有事,也可立即率軍入城營救。”

    李傕正有此意,於是立即帶賈詡到大帳之中與眾人商定,同意入城,獨留親信族人李利等人守在軍中。

    蔡邕、趙溫等一行人見李傕被賈詡說服,心中俱是安定不少,胡軫、楊定等人見狀,也知事不可為,只好隨從大眾。

    見胡軫和楊定面帶憂色,賈詡出言安撫道:“二位本是不願見王允執意迫害忠良,故而新豐倒戈,本屬義舉,何錯之有?朝廷如今既然深明大義,自然也就不會追究二位的過錯。”

    趙溫此事不願旁生關節,附和道:“賈校尉說的是,朝廷已經表示既往不咎,待會二位在太尉等人面前只需稍稍謝罪,此事便可揭過不提。”

    胡軫、楊定這才面色稍霽,心裡放下一塊大石。

    一行人以李傕、郭汜、樊稠、董承等將為首,各帶親兵百人數十人不等,再加上趙溫等使節護衛,共有千人入城。

    李傕最後看了眼黝黑的門洞,終於下定決心,昂首策馬進城。

    在城中迎接的,是李傕等人的老熟人,曾與王允一同被董卓引為臂膀的司徒趙謙。

    李傕是認得趙謙的,當年趙謙在為司隸校尉時,董卓所寵信的車師王世子因為屢次犯法,被趙謙誅殺。董卓大怒,但由於趙謙平素深得董卓敬重忌憚,故不曾加罪,後來還獨自領軍攻打白波黃巾,與王允同列三公。

    聽胡軫說趙謙由於王允謀劃誅董時將其排除在外而心懷不滿,鬱鬱不得志。李傕本還想藉機拉攏趙謙,讓趙謙學胡軫一樣臨陣倒戈,開城門迎接大軍。

    可惜現在趙謙是人臣之首,已經不是李傕能拉攏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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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丨蕭牆刀兵

    “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五代史·伶官傳序】

    按照已事先商議好的行程,眾人先去太尉府接受將職封賞,然後再入宮覲見皇帝。

    在此之前,蔡邕與趙溫兩人聯袂入宮先行通傳,向皇帝匯報結果。

    在知道李傕、郭汜、胡軫等人都已入城後,皇帝立即振奮了起來,這是他多日以來與荀攸商議密謀許久的結果,在示敵以弱,假意誅殺‘王允’之後,利用李傕等人對蔡邕的信任,以及對朝廷的僥倖,實行請君入甕。

    如今西涼叛軍中幾乎所有有實力的將領都已入城,是時候開始第三步計畫,關門打狗!

    皇帝看了看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荀攸,向眾人吩咐道:“張遼、王忠,你二人即刻帶兵趕赴北宮門,待李傕等人入宮之後,除樊稠、董承等人以外,其餘人等就地格殺!”

    “唯!”旅賁令張遼、右都候王忠立即領命。

    “魏桀、張猛。”皇帝對站立在一旁,垂手以待的步兵校尉魏桀等人說道:“李傕等人帶入城中的護衛定是親信精銳,其中不乏死忠者,李傕一旦被殺,其餘部必然生變。爾等可帶兩千北軍士兵,趕往宣揚朝廷但誅首惡,對餘部赦免之意,若還有反抗者,則一律處死。”

    最後,皇帝又看向在場的車騎將軍皇甫嵩,雖然皇帝不是很喜歡皇甫嵩見風使舵的性格,但此時論及在軍中威望,要出面彈壓城外十萬叛軍,就非得需要皇甫嵩出力不可。

    “皇甫公,城外的叛軍就交給你了!”皇帝緩緩說道:“我會讓賈詡、董承、張濟等人前來城門與你匯合,他們可以助你安撫軍心。”

    皇甫嵩應諾時與張遼等人渴望借此建立功業的激動語氣全然不同,他沉穩的說道:“臣謹諾,只是此事慎重,臣區區不才,一人恐難以濟事,還請陛下另派羽林中郎將與羽林監領兵,隨臣一同趕赴城外。”

    這番話足以表現皇甫嵩精明老到的性格,他自詡是半途上船,不是皇帝嫡系,比不得蓋順從一開始就唯皇命是從。所以出於謹慎,他不敢獨佔收服城外叛軍的大功,有意借此提一提蓋順。

    皇帝心裡正有此意,見皇甫嵩如此上道,也不拒絕,說:“那我便將羽林、虎賁連同交付與你,待收服叛軍之後,接下來一應行動,俱如荀侍中事先計畫的那樣進行。”

    “諸位!朝廷是否能就此中興,我等身家性命能否得以保全,成敗皆在此一舉!”皇帝朗聲道,做出最後的動員:“事若克成,我必不吝勛爵之賞,還望諸位勠力同心,共襄大業!”

    “臣等敢不效命!”

    於是眾人開始按部就班的開始行動,皇甫嵩等人奉詔各去佈置兵馬,尚書令士孫瑞與尚書僕射楊瓚坐鎮尚書檯,衛尉趙溫與光祿勳楊彪、執金吾司馬防各自帶人在城中戒備宵小,北軍中候王斌親上城頭督軍,侍中、黃門侍郎等人持劍侍立殿外,戒備非常,通傳情報。

    身邊的親信臣子們人人都身負重任,唯有侍中荀攸一動不動,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宣室殿中。

    皇帝長吁一口氣,起身走到荀攸身旁,若不是有這個人,自己恐怕還無法一時間調動這麼多資源,花費這麼多精力想出、並完善這個計畫。

    “此事多虧了公達。”皇帝鄭重的向荀攸行了一禮。

    “不敢,李傕死後,尚還要陛下出面收服軍心,重整朝廷。尤其是董承,事先既已給出答諾,其後勢力漸長,該如何約束,這還需陛下籌劃。”荀攸不敢居功,將身子挪到一邊,俯身拜倒。

    “我不是那種功過不分的人,你大可不必自謙。”說完皇帝便嘆了一口氣,想起給董承開出的條件,心裡竟想起宮中某個靈動的身姿:“只是麻煩事,我這還剛開始呢。”

    李傕等人各領封賞後,依例要入宮向天子謝恩。

    在臨行前,太尉馬日磾說道:“朝廷已在未央宮南安排好了營地,須知兵甲非詔不得入宮,諸位將軍的部曲可暫且屯駐於此。”

    意思是讓李傕等人徹底捨棄兵馬護衛,赤手空拳的入宮。李傕、郭汜等人鑑於董卓死因,百般不願,正欲推辭,只見得封輔國將軍的董承率先響應道:“正是此理,聖天子不曾見過刀兵,我等可別衝撞了才是。”

    一旁得封安集將軍的張濟也附和道:“是,我等既已歸順,自當尊奉朝廷制度。”

    李傕皺起眉頭,以探詢的目光看向賈詡,且聽被拜為尚書的賈詡淡然說道:“理當如此。”

    揚威將軍樊稠立即叫嚷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索性都進城來了,不過是入宮一趟,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李傕也不好反對,只得無奈接受了這個要求,跟隨先導趕赴未央宮。

    未央宮,北宮門。

    負責帶李傕入宮的先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路上對李傕奉承有加,卻不顯諂媚。李傕到底是粗人,很快便對此人產生好感,心想自己今後若是要在朝中施加影響,怎麼也得扶植一些像這樣的人當自己在朝中的口舌耳目。

    “本將軍看你很會說話,不知你喚作什麼名字?”李傕側過半張臉問道。

    那人展顏一笑,將李傕等人引入宮中,走過了北宮門後,方才答道:“在下乃長安令王凌,奉陛下詔旨,特來接送諸位將軍。”

    “王凌?”胡軫聞言,面露思索,突然驚道:“你是王允的侄子!”

    “家叔正是王公。”王凌這時已策馬與眾人拉開距離,他不說王司徒,單說王公,但這已足以證明他的身份。

    王允不是被馬日磾等人彈劾罷免,被判處死罪了麼?身為他的族人,為何還擔任著朝中官職?

    胡軫越想越是陣陣心寒,他哪裡還敢往前走,徑直撥馬回頭,想跑出宮去。

    只見賈詡、張濟、董承三人站在門洞裡,北宮門在他們背後緩緩關閉,其身周護衛著百多名執戟衛士,正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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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丨凶頑授首

    “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春秋繁露·精華】

    “……你們!”胡軫心裡掠過一絲不好的念頭,他勒住身下焦躁不安的坐騎,向四周叫道:“朝廷既已赦免我等,又何故出爾反爾,難道就不怕城外十萬大軍嗎?”

    “胡軫、楊定,你二人臨陣背叛朝廷,阿附逆賊之時,自當想到會有今日。還有何顏面乞求朝廷赦免?”旅賁令張遼帶著數百人團團圍住了宮門,冷冽的說道。

    此時李傕等人身後有王忠帶兵堵住門口,身前又被張遼圍住,四方牆上排列強弓勁弩,可謂插翅難飛。

    此時他再怎麼愚鈍也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可他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賈詡會背叛他,暗自投靠朝廷。

    似乎看出了李傕心中所想,賈詡朗聲說道:“李稚然,起兵之前,朝廷便有派使者攜赦詔到陝縣,陛下既早已赦免我等,為何你私下隱瞞消息,脅迫我等隨你造反?既然你不義在先,就別怪我負你在後。”

    此話一出,不僅是身旁的郭汜,就連賈詡旁邊的董承都是一臉錯愕,而張濟顯然是被賈詡提前告知過,冷眼瞧著當初連哄帶嚇的騙他們造反的李傕,往地上啐了一口。

    “樊將軍!”賈詡說道:“李傕、郭汜、胡軫、楊定等人皆為朝廷欽定不赦之徒,陛下念你武勇,未曾參與主謀,又主動歸順有功,特饒你不死,官爵如故。快到我們這裡來,免得一會被流矢傷了你。”

    樊稠的心情從一開始對朝廷的驚怒交加,到聽賈詡說出的事情之後轉而對李傕的怨恨,還道自己深受連累,以為必死。直到聽了賈詡這話之後,他的心思再度活絡起來。

    見身邊樊稠也被說動了心,本想假借勇武的樊稠殺出宮外的李傕急道:“樊稠!我等可是軍中袍澤,你切不可聽信小人之語!”

    樊稠雖然莽撞,此時也知形勢,當即冷笑一聲,撥馬就要往賈詡那裡跑去。

    “你這豎子!”李傕大怒,追上去拔刀便砍。

    樊稠聽聞身後動靜,趕緊側身躲避,同時拔刀相抗。

    張遼見狀,立即下令眾人持盾將李傕等人團團圍住,讓城牆、闕樓上的士兵彎弓放箭。

    “李將軍!”早已躲在張遼身後的王凌冷笑道:“一個多月前董卓便死於此地,爾等既自詡為董卓餘部,忠義當先,大可就此隨他而去,以旌壯烈。”

    李傕等人不甘就戮,但也敵不過萬箭穿心。

    待他們死後,王凌一面使人往宮中報信,一面讓董承、樊稠等人親自砍下李傕等人的頭顱,以做投名狀。

    賈詡則與張濟、董承帶著李傕、郭汜等人的首級,趕赴未央宮南。

    未央宮南司馬門與西安門之間的狹長過道上駐紮著簡陋的營寨,李傕等人帶入城中的親兵就臨時居留在此。

    此時這千餘部曲正被北軍步兵校尉魏桀等人帶兵堵在街頭街尾,射聲校尉沮儁與衛士令高順各自帶兵守在兩側的宮牆、城牆上。

    這群部曲被四面圍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樊稠等人來後,也不說話,只各自叫走了自家親信,獨留下李傕等人的衛士仍在包圍圈內。

    李傕的兩個從弟、都尉李桓、李維站在人群中,看著樊稠等人各自的親兵被一隊隊叫出嚴陣以待的包圍,心裡焦急萬分。

    看到賈詡正與魏桀交頭接耳說些什麼,李維沖賈詡喊道:“賈公!敢問是出了何事?”

    賈詡看也沒有看他一眼,點齊了樊稠、董承等眾人手下後,撥馬便走,把李桓等人丟在原地。

    一絲不祥的預感浮現在李桓心頭。

    魏桀見狀,即刻說道:“李傕、郭汜、胡軫、楊定等人意圖作亂,謀逆叛上,罪不容赦!今奉有天子詔,特命我等領兵討伐從賊,願尊國家者,跪地免死!不服王命者,格殺勿論!”

    在去往宣平門的路上,董承與賈詡並轡而行,聽得身後隱隱傳來的李桓等人殊死反抗的聲音。跟一臉灰敗,戰戰兢兢的樊稠比起來,董承無動於衷,甚至還有閒暇跟賈詡說話。

    “賈公當初信誓旦旦,言反攻長安,奉國家以討不臣。如今不知又是何時攀附上了朝廷,倒真是讓我驚奇。”

    董承當初久在河東,未有如李傕等人那樣親身體會到賈詡的智謀,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小看賈詡對叛軍將士的影響力。

    本來他還以為賈詡作為提議反攻長安的罪魁禍首,定然逃不過此次朝廷的伏殺,沒想到賈詡不知怎麼取得了朝廷的信任,不僅逃過一死,而且還要代替朝廷安撫城外大軍。

    既然賈詡暫時死不了,那倒不如趁此將賈詡收入自己麾下,借他在軍中的威望,讓董承更徹底的掌握城外的十萬大軍。

    賈詡微微點了點頭,看著一旁樊稠、王方等人同樣投來探詢的目光,他認為有必要做個解釋:“李傕私殺朝廷天使,明知朝廷已經赦免我等,卻隱瞞不報,哄騙我等叛亂。此等賊僚,即便是袍澤,又豈能與我等共事?此外,蔡公奉命招撫,朝廷誠意昭彰,我等何必與李傕赴死,而捨棄眼前富貴?”

    “賈公說的是,如今朝廷睿鑑,賞罰分明,正是我等大丈夫卒功立業的時候。”張濟唯賈詡馬首是瞻,立時附和道:“當初在陝縣,賈公救了我等一回,這次賈公依舊是救了我一回。若說是為一己之利,背棄袍澤,應受唾罵的是那李傕!而不是賈公!”

    樊稠與王方、李蒙互相看了一眼,在甫一開始的心慌意亂後,此時終於靜下心來想清了前因後果。確實,若不是賈詡剛才出口搭救,樊稠恐怕早就跟李傕一個下場了。

    更何況賈詡說的也沒有錯,自己何必辛辛苦苦的為李傕做刀子,用自己與將士的性命來滿足他個人的私慾?

    見樊稠等人對賈詡都逐漸面帶感激,董承心中警聲大作,他沒有賈詡那樣三言兩語就能收服人心的本事,在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拿出自己最大的優勢出來。

    董承感慨道:“今早我入城查驗王允屍身,事前與皇帝的舅父、北軍中候王斌見了一面,他說我以外戚之尊,甘為叛賊,實屬可惜!又言盡利弊,說我反正。我當時便想,我等十萬將士若是能好生安置,各有一個前程,那麼就此歸降又如何?何況我等本是朝廷兵馬,不是李傕等人的走狗,何必丟了自己的性命,成全他人的功名?”

    說到這裡,就連賈詡都忍不住側頭多看了董承兩眼,目光中透著一絲審視。

    董承像是受到了鼓勵,繼續說道:“我等受人哄騙,無奈從賊,為諸位將士的身家性命著想,我當時就與王斌商定合計,賺李傕等人入城受死,以保全三軍!”

    “承蒙仗義,承蒙仗義!”樊稠大為感動,沒有想到平日交往不深的董承會為了他們做到這種地步。

    見賈詡繼續無動於衷,反倒是愈加好整以暇的看著他,董承嚥了口唾沫,心道;‘這回非得將你收服不可!’

    “諸位且放寬心,我董氏對今上有撫育之恩,可謂功莫大焉。王斌已代皇帝答允了我,為表親親之義,此事過後,我家小女便要入住椒房。”董承看到變了眾人皆變了神色,就連賈詡的表情都凝重了許多,得意道:“屆時我為大將軍,諸位與我同為袍澤,何愁會少了富貴?”

    樊稠自以為看清了形勢,投機的快,與王方、李蒙二人當即在馬背朝董承拱手行禮道:“我等謝將軍保全之恩,皆願以將軍為主!”

    董承‘哈哈’一笑,轉而凝視著默不作聲的賈詡,一旁的張濟也不說話,似乎在等著賈詡表態。

    賈詡突然笑了,溫和有禮的答道:“詡在此要提前恭賀大將軍了,還望大將軍念及袍澤情分,不忘提攜我等。”

    張濟立時有了動作,跟著賈詡表示順從。

    董承這才放下心,只要掌握了絕對的實力,他不相信賈詡會生出什麼別的念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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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丨帳中豎子

    “想當初有憂呵同共憂,有愁呵一處愁。”————————【救風塵·醋葫蘆】

    長安城外,中軍大帳。

    “來!張兄弟不至於才這麼點酒量,再喝一碗!”

    張濟的侄子張繡箕坐於地,手中拿著一碗酒,既不喝,也不放下,紅著臉對一頭的李利叫道:“你們都是一家子,合起伙來灌我不是?”

    “張兄弟,大家都是事先說好了的,一人喝一碗,我們喝的也不比你少,怎麼就成了故意灌你了?”李傕的另一個侄子李暹說道。

    李傕的外甥胡封在也在一旁煽動道:“莫不是你自己酒量太差,喝不下了,故意找我們當藉口?”

    “胡說!”張繡把酒碗往案上一放,濺出半碗酒水,他朝眾人瞪眼道:“就這麼點酒,老子如何喝不下?老子分明是看咱幾個光喝酒,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才沒心思喝。”

    郭汜從弟郭浦同樣是勢單力孤,比不得李氏親族人多勢眾,一副醉醺醺的模樣,眼看就要倒下了。他心裡不服,有意替張繡吆喝道:“就是!我看倒不如派人去附近鄉里捉幾個姑娘來,讓她們給咱倒酒助興,豈不美哉?”

    眾人一聽,頓時色心大起,紛紛意動。

    張繡心中謹記其叔父張濟臨走時的囑咐,此時連忙說道:“不可不可!諸位可別忘了,我等已經歸順朝廷,自然要守朝廷法度,當日在蔡公等人面前有言在先,不得擾民。諸位兄弟即便心癢,也要多想想長安城中的自家長輩,切莫惹來麻煩。”

    李利嗤笑道:“那又何妨?若是朝廷降罪下來,左右也不過是再反一遭,看那小皇帝有沒有膽子責罰我等?”

    “雖然是這麼個道理,但我等還是不要玩得太過。畢竟我等奉命守營,一會兒將軍們回來了,看見我等沉迷酒色,恐怕少不得一番斥責。”胡封是眾人裡面難得清醒的一個,他話一出口,其餘人等都興致全無。

    朝廷他們可能不會放在眼裡,但自家長輩的威風,還是讓他們心存畏懼。

    “不然,我喚人進帳舞劍助興如何?”

    張繡這個提議一出,眾人盡皆叫好,於是張繡兩手一拍,沖外頭叫道:“車兒!”

    只見一高鼻深目,體格高大的胡人揭帳進來,他拿眼環顧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張繡身上。

    胡人車兒沖張繡點了點頭,抱拳見禮後,隨即拔出劍來,在帳中肆意舞動,劍光如雪,寒冽逼人,又宛若一泓秋水,浩浩蕩蕩。

    眾人沒料到張繡手下這個胡人擅長如此精絕的劍舞,一時都著了迷,不住的喝酒,並拍手叫好。

    這時,李傕手下軍吏宋果跑了進來,說道:“將軍他們回來了!”

    李利等人這才驚醒,他們都是一副醉態,此刻聽見有人出城回來,互相攙扶著,欲要起身出帳迎接。

    宋果站著沒動,遲疑道:“只是,從城裡出來的只是樊將軍、董將軍和張將軍他們,在下未曾見到李、郭等幾位將軍。”

    聽到這裡,張繡如何不知城內發生了什麼?他心中狂喜,卻裝作不解,起身快步走到宋果身前,問道:“這是為何?李將軍他們為何沒有跟著出城?”

    李利此時揉著發脹的額頭,在胡封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在此間的李氏族人中數他年紀最大,軍職最高,眾人便以他為主,先聽他講:“城中想必是出了什麼變故,不然為何我叔父沒有跟著一同出來?來人啊,楊奉!”

    他叫了半晌,李傕手下都尉楊奉便揭帳走了進來,緊隨其後的,則是一副從容淡定的賈詡。

    賈詡是軍中首推的智者,眾人皆是晚輩,在賈詡面前不敢託大。不管是喝醉了倚柱半躺在地上的郭浦,還是受人攙扶才得以站立的李利,都恭敬有加的行禮道:“晚輩見過賈公!”

    見禮之後,李利隨即問道:“賈公可知城中出了何事?為何樊將軍和董將軍他們都安然回營,唯獨我家叔父與郭將軍他們不曾出城?”

    “諸位且放寬心。”賈詡如同往日一般平靜淡然的語氣,讓眾人不由得靜下心來;“太尉馬公執意要代天子宴請李、郭諸位將軍,朝廷情面,難以辭卻。李將軍雖然應下,但憂心軍中無人看管坐鎮,便先讓樊將軍他們回來告知諸位一聲。”

    李利心裡想了想,深覺這很符合自家叔父精明算計的作風,有樊稠等人領軍在外,就算馬日磾擺的是一出鴻門宴,也得顧忌城外大軍。

    眾人向來對賈詡深信不疑,此時又是酒意上頭,哪裡還能想到其中是否可疑?

    見沒有什麼事,自家長輩一時也不會回來,眾人又開始開開心心的暢飲起來。

    賈詡對眾人好言安撫了幾句,便留下張繡與眾人繼續在帳中飲酒,藉口退去了。李利等人也知道賈詡不愛酗酒,也不在意,只繼續吆喝車兒舞劍助興。

    這邊廂,樊稠、董承、張濟已偷偷帶著李傕的首級聚在賈詡的帳中,正準備最後一次的事前密謀。

    “李利、郭浦等人已酒醉不省,如今能統帶李傕、郭汜等人手下兵馬的,唯有部曲將宋曄、楊昂、楊奉、伍習四人。”賈詡淡然的分析道:“此四人中,楊奉本是白波黃巾出身,歸降李傕時日尚短,除了其本部兵馬以外,遇到事情,絕難調動李傕手下兵馬,所以不足為慮。宋曄、楊昂貪愛財貨,當以利誘之。”

    “而伍習此人,雖是郭汜心腹部將,勇則勇矣,卻無才智,可用軍令將其哄來誅殺。”賈詡說完,輕輕掃視了眾人一眼,道:“待楊奉、伍習二人受制以後,諸位將軍則領兵圍住李傕、郭汜等人部曲,張繡與車兒會在帳中宣告李傕等人死訊,趁機殺死李利等人,然後迫使軍士投降。”

    董承接口說道:“李傕、郭汜、胡軫、楊定這四人手下共有兵馬六萬餘人,我等合兵不過四萬,雖然相較之下兵力懸殊,但他們主將已死,無人坐鎮,又無戰心,絕不是我們的對手!諸位只需暫時圍住他們,城中皇甫嵩見到動靜,將會帶兵四萬趕來支援,屆時以多對少,大事可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4
第一零四章丨連坐者眾

    “其駢死,皆輕系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獄中雜記】

    樊稠、王方等人心中徹底安定下來,再無反覆之意,朝廷兵馬再加上他們各自部曲共有八萬多人,這八萬人對付六萬群龍無首、人心惶惶的隊伍可謂是再簡單不過了。

    眾人商定,先以軍令招楊奉、伍習二人前來,不論他們歸不歸順,都要暫時扣押。然後再以樊稠、張濟為一部,合兵兩萬餘,負責包圍實力最大的李傕軍營、董承、王方為一部,合兵一萬三千,負責包圍實力稍次的郭汜軍營。

    而賈詡則帶著本部兩千多人,連同李蒙部曲一共八千多人,趕赴大營外圍,一面負責接應皇甫嵩,一面負責威逼或順服或脅迫從朝廷叛離不久、軍心最不穩定,編制最為雜亂的胡軫、楊定所部。

    中軍大帳裡的宴飲仍在繼續,李利等人越喝越醉,車兒的劍約越舞越快。

    李利猶自不覺死到臨頭,只模模糊糊的聽見帳外傳來高聲喧嘩,眾軍驚駭慌亂的聲響。

    他艱難的抬起昏沉的頭,口齒不清的問道:“外間出了什麼事!”

    軍吏宋果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大聲叫道:“不好了!李將軍、郭將軍都死了,樊將軍他們投靠了朝廷,要拿我們問罪!”

    “你在胡說些什麼?”李利茫然的舉目四望,見郭浦等人都醉的不省人事,唯有張繡神態自若的端坐在席上。他沖張繡笑道:“你瞧瞧他說的什麼混賬話,連我叔父死了的話都說得出口,真是太放肆了。”

    這時車兒停止了舞劍,筆直的站在中間,眼神不善的往李利等人身上瞟來瞟去。

    張繡拿著酒碗,緩緩站起身來,目光清明,除了雙頰醺紅以外,再無一絲醉酒的痕跡:“他說得對,你的叔父、還有郭汜都已死了,你們一會也要去陪他。”

    李利猛然從趴著的桌案上站起來,身子踉蹌的往後倒退了幾步,堪堪站定,驚慌的看著張繡。

    “你、你……”

    車兒這時已返身將不知所措的宋果殺死,正提著劍緩緩向李利走來。

    “都說了讓你多喝點酒,醉倒了豈不是一點痛苦都沒有了?偏偏你酒量那麼好。”張繡將手中酒碗裡的酒全數倒在郭浦酣睡的臉上,面色露出一絲不忍。

    畢竟都是軍中袍澤,將領子弟,彼此私下裡相處也不算壞,若不是因為自己最為敬重的兩個人,張濟、賈詡都選擇歸順朝廷,從此立場不同,他也不會痛下殺手。

    或許這也是張濟和賈詡見他本性優柔,缺少殺伐果斷的氣質,而特意給予他的一次磨煉。

    李利不再多話,轉身就往帳後跑去,帳外是他叔父留下的近兩萬兵馬,如今李傕死了,他就是理所當然的領袖。只要他安然跑出去,就可以號召全軍起兵,那麼局勢就仍在控制之中。

    車兒到底是月支胡人,身高腿長,幾步便邁到李利身後,揮劍便往其背後砍下。

    李利被砍倒在地,忙不迭的求饒:“張兄弟饒命,饒命!我願意歸順朝廷,我願意歸順朝廷!”

    “晚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人身披甲冑,帶著若干李利從未見過的士兵走進大帳。

    張繡見到那人身旁畢恭畢敬的叔父張濟與神態自若的賈詡,立即迎上前去見禮。

    “叔父、賈公。”張繡恭敬的說道:“我已按賈公之計,將他們統統灌醉,如今都已倒地不起,再也興不起什麼風浪來了。”

    “做得好,如今朝廷已經派大軍出城了,李傕、郭汜等部皆已被我等控制,今後全軍上下都將奉朝廷詔旨是從,再有言反叛作亂者,定斬不饒!”張濟沖背後一揮手,立即跑來十幾名士兵,將醉倒在桌上的李傕、郭汜親族們殺死在了睡夢之中。

    李利看著這一切,心中悲慟萬分,慘然道:“我叔父往日視爾等為兄弟,他有何錯,你們竟然要反目背叛?”

    這時那當中陌生的年輕將領開口說話了:“李傕等人目無天子,為一己之利,哄騙忠良起兵作亂,對抗朝廷,難道不該死麼?張將軍等人心向國家,受賊人脅迫,如今是歸順反正,豈能說是背叛?”

    賈詡看了眼那員年輕武將,沖張繡介紹道:“這位是羽林監蓋順,是故京兆尹蓋公之子,你既已立下大功,今後若是有機會,得多親近親近。”

    張繡知道賈詡這是在為他今後的前途指路,心中大喜,趕忙向蓋順親近問好。

    在車兒將再無話說的李利殺死後,長安城外這十萬叛軍,算是再也沒有一個有實力有野心的人物能挑起這造反的大梁了。

    如今的形勢是樊稠、董承等一干歸順了叛軍將領各率部曲鎮守著李傕等人的餘部,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而皇甫嵩則帶著羽林、虎賁以及叟兵等四萬多人在叛軍營寨外圍,不僅是對李傕餘部,更是對樊稠等人進行威懾。

    片刻之後,軍中對李傕等人的死忠分子盡皆被清除乾淨,樊稠、王方以及李傕部將楊奉等人看清局勢,自覺向未來的外戚大將軍表示效忠,而郭汜的心腹伍習等人卻是心向故主,選擇壯烈赴死。

    董承在宋曄、楊昂、楊奉等人的支持下吞併了李傕的兵馬後,還沒來得及消化,就得知郭汜的餘部已經被事先帶千餘羽林騎入營的蓋順在張濟等人的配合下收編。

    本來這十萬叛軍都該是他的囊中之物,董承自然是不樂意見到朝廷出手分一杯羹,如今賈詡已經憑藉他的手段收服了胡軫、楊定等部近兩萬人,再加上倒向代表朝廷的蓋順的郭汜所部,還有張濟、賈詡所部,一共有將近四五萬人不受他控制。

    哪怕董承已經獲得了樊稠、王方等人的歸順效忠,手下兵馬也有五六萬人,但與他事先所設想的三軍聽命,一呼百諾,將十萬大軍引為朝中憑恃的計畫顯然不能相提並論。

    張濟向來是對賈詡言聽計從,如果賈詡倒向朝廷,以董承目前的實力,將很難在朝中一手遮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5
第一零五章丨將士歸順

    “勝則人懾吾威而庇吾勢,利害迫於前而禍福怵其心,故說易行而從者順。”————————【乾坤大略】

    就在董承苦苦思索該如何應付賈詡,不求將其收入麾下,只求結為盟好時。領兵在軍營外的皇甫嵩派人進來傳話,讓董承等人立即準備搭建高台,因為過會皇帝要來檢閱三軍。

    他知道皇帝聰慧有膽識,敢於親登城頭鼓舞士氣,可董承萬萬沒想到皇帝還敢親自到剛歸降不久的十萬叛軍中來!這可不比有重重護衛的長安城頭,只要稍微有個奸賊教唆起來,局勢就又得天翻地覆。

    可皇帝偏偏就那麼過來了,不僅帶來了長安城留守的所有軍隊,更是帶著司徒趙謙、車騎將軍皇甫嵩等一干文武大臣進入帳中,當仁不讓的接受了董承這些新附將領的朝拜。

    也正是這種膽氣與豪氣,無形間震懾住了還有些跋扈的將校們,讓他們心甘情願的跪伏拜倒。

    眾人根據常侍謁者的唱喏依次起身,董承位居前列,壯著膽子偷偷打量了皇帝幾眼。

    只見皇帝端坐主位,小小年紀便漸有龍章鳳姿,眉宇間透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皇帝氣度沉穩,哪怕尚未說一句話,光是坐在那裡就給眾人一種莫名的壓力。

    皇帝突然朝董承看了一眼,董承不願低下頭去,就那麼直愣愣的與皇帝對視著。除了讓自己顯得很有底氣,更有意給身後的樊稠、王方幾個做出一副不懼皇帝的姿態來,助長他們跟隨自己的信心。

    對於董承這些人的處置方案,皇帝心裡差不多已有了腹稿,眼下朝廷的軍隊加起來將近有十五萬人,每日不知要花費多少錢谷,這對如今偏居長安的小朝廷來說是個極為嚴重的負擔。

    數量如此龐大的軍隊,如果都集中在少數人、尤其是曾經在董卓手下任事的舊部的手裡,哪怕是皇帝,也會寢食難安。

    要解決這個問題,當務之急就是精簡軍隊。趁著叛軍新附,無所適從的時候,先以軍威震懾宵小,再以勢逼人,大棒加蘿蔔,才能事半功倍。

    皇帝沒有因為董承與他十分無禮的對視而發怒,他看著董承,溫和的笑道:“表舅!崇德殿一別,如今已經快四年未有相見了吧?”

    三年前皇帝由陳留王登臨帝位,董承作為皇帝祖母的親族,得以有幸與冒認外戚董氏之名的董卓一同上殿。董承在為皇帝慶賀的時候與其遠遠見過一面,沒想到三四年過去了,皇帝還記得他。

    董承轉念一想,何不在此時試探一下皇帝,看看王斌評價皇帝‘謀略深遠,胸懷錦繡’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假?

    “臣鄙陋之軀,有勞君上掛念。”董承小心的措辭道:“如今大事已定,君上安坐宮中即可,剩下的事大可交由臣下來做,又何必親自駕臨一趟?”

    皇帝將目光從董承身上移開,掃視眾人,接口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實在坐不住,如今朝廷之軍已有十五萬人,每日耗費糧草軍資無數。關中無事,朝廷又實在供養不起這麼多人,故而我想,趁著今天大家都在這,從軍隊裡裁除些老弱,好生精簡部眾,既可增強實力,又能減輕負擔。”

    這個決議顯然趙謙、皇甫嵩等人都已事先熟知內情,並未有太多反應。倒是賈詡一如既往的從容淡然的模樣,讓董承忍不住猜想這件事是不是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裁軍肯定是要裁大頭,對於軍中實力相對較弱的賈詡、張濟來說,裁軍傷及不到他們的根本,反倒是董承、樊稠這些人萬般不願。

    “君上。”看著樊稠投來的焦急的眼神,董承自覺要代表自己這一邊的人說些什麼:“十萬之軍新附朝廷,軍心未定,倉促行事,臣下擔心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不如暫緩議行,或是命眾將各自屯駐他縣,就食當地,這也能減少朝廷開支。”

    屯駐他縣,就食當地,儼然就是軍閥割據的做派,皇帝不能允許這件事發生:“涼州馬騰、韓遂等人已進上降表,現在涼州、三輔除了些許匪患以外,再無兵事。如今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朝廷不需要維持這麼多兵馬。”

    “陛下!我等手下將士供朝廷驅使多年,征戰不斷,即便未有立下功勛,也付出過血汗!”樊稠漲紅了臉,突然叫道:“我等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歸順朝廷,就是為了能再為朝廷效命,可不是為了讓陛下一句話就下詔裁撤的!還請陛下體悟軍心!”

    樊稠說的合情合理,貿然裁軍,確實會讓一些曾經在涼州戰場上為國殺敵的老兵寒心,一旁的張濟似乎有所觸動,心裡不由擔心起自己麾下士兵的前途來。

    張濟到底是沒有主見,拿不定主意,目光轉向賈詡,見賈詡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張濟便立即打消了出言附和的念頭。

    皇帝良久沒有說話,他看了看這些涼州將校,緩緩言道:“你們都想錯了,裁軍只是要裁除老弱傷病等不能上陣者,這些人若不裁撤掉,浪費錢糧不說,日後上了戰場更是讓他們白白送死,這豈是爾等所願?”

    趙謙咳嗽一聲,搭話道:“爾等為手下人著想,難道就沒想過陛下在裁軍中的深意?這些人到底於國有功,被裁掉之後,朝廷豈會放縱不管?”

    董承等人俱是一臉訕訕,趙謙原為前將軍時,深受董卓敬憚,何況他們這些小輩?如今趙謙威風仍在,在與皇帝兩人一言一語說完後,董承一時也沒了話講。

    樊稠依然是那耿直的性格,脫口問道:“那這些人被裁撤之後,朝廷又將如何安置?”

    董承在一旁聽了,氣得只想罵他讓他閉嘴,現在都還沒答應裁軍的事,樊稠就說什麼裁軍的後續事宜,這豈不就是默認了麼!

    趙謙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接口道:“陛下上個月整頓北軍,裁撤了北軍老弱,陛下擔憂他們的生計,特意命大司農在京兆尋覓無主荒地,命他們屯田,是為民屯。若有眷戀軍旅,身體矯健,只是由於傷殘而被裁撤者,則歸入軍屯,閒時操訓,必要時亦可返回軍中效命。”

    “這次裁撤眾軍,不僅是爾等,就連皇甫將軍、羽林等部都要重新安排兵額。所裁撤下來的兵員,一概由朝廷授予田地屯墾,朝廷將為此設置典農中郎將、典農校尉等官負責。”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也都想明白了。既然裁撤的都是些沒什麼用的老弱,那他們留著除了數字上好看些以外其他的也沒什麼用,倒不如就此裁了,只要不動他們手中實實在在的兵權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5
第一零六章丨三軍聽命

    “夫用兵之要,在崇禮而重祿。禮崇,則智士至;祿重,則義士輕死。”————————【三略·上略】

    經過一番軟磨硬泡,恩威並施,眾人終於接受了裁軍的詔命。

    為了表示朝廷一視同仁的理念,皇帝先是命趙謙公佈了北軍、羽林等部的整編方案。

    北軍在長安守城一戰中損失最多,一萬北軍只剩下八千多人,尤其是騎兵損失最為慘重。對此皇帝將北軍重新調整,恢復了中壘營的編制,由北軍中候王斌直接統領,每營定額為兩千五百人。

    再從荀攸、皇甫酈在馮翊說來助戰的羌胡義從、以及從歸降的叛軍之中,主要是胡軫、楊定等部擇選出精銳忠誠之卒加入北軍,不僅彌補了北軍的損失,還使北軍增加到了一萬五千人的規模。

    而總數六千人的羽林、虎賁在此戰中損失了一千餘人,皇帝有意將羽林、虎賁的士兵數量跟北軍對等,特意從叛軍之中擇選出七千原雒陽禁軍出身的士兵補充進羽林、虎賁,兩者共湊足一萬二千之數。

    趙謙的四千叟兵被其主動交了出來,作為對弘農楊氏的示好,被撥入護羌校尉楊儒麾下。加上楊儒在郿縣等地招募的三千新兵,經過裁汰整編後,兵員調整為五千人,駐守右扶風陳倉縣。

    建義中郎將段煨手下萬餘人直接裁撤近半,僅留下五千兵馬,駐守華陰。

    經過這麼一輪裁撤,朝廷手中只有北軍、羽林、虎賁等三支實力強大的軍隊,再加上衛尉手下的三千兵衛,建義中郎將段煨,護羌校尉楊儒等手下兵馬,共計四萬人,其中留守長安的只有三萬人。

    朝廷手下兵馬強幹,將士一心,又主動裁撤了近兩成的軍隊,董承等人自然不能沒有表示。

    十萬叛軍中,除了作戰造成的損耗,還包括三萬多李傕等人沿路裹挾的無辜百姓,至於剩下的六七萬人裡,在裁撤了老弱傷病,並擇選出部分當年雒陽的禁軍精銳補充到北軍等處後,還剩下五萬人。

    這五萬人裡,董承、樊稠、王方等人抱成一團,擁兵四萬,其中有兩萬是董卓當年征討羌胡的原班人馬、嫡系部隊。

    董承手下有四萬兵馬,比駐守長安的皇帝手下兵馬還要多出一萬,為了在朝廷、在京畿附近的軍隊中有更大的主動權和優勢,張濟所統率的那剩下的一萬人,就成了關係雙方實力對比的重要因素。

    皇帝出於自己的考慮,也有意增強董承在朝中的影響力,別看皇帝如今在朝堂之上幾乎能一言左右局勢,可若是在關乎眾人利害的事情上,比如皇帝意圖開展科舉、改革官制、鹽鐵專賣等一系列針對約束世家豪族的政策,一旦公佈出去,必然會獲得所有人的反對。

    雖不至於眾叛親離,但足以讓皇帝成為孤家寡人。

    對此,就必須要有一個‘王莽’似的人物,替皇帝勇敢擔起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改革重任。

    朝中自大將軍何進、常侍張讓等人所各自代表的外戚、宦官勢力滅亡後,便開始出現了以士人當朝,徹底杜絕外戚、宦官干政的主流輿論。董承武人出身,不為士族所看重,皇帝越是有意突出他的外戚身份,越是提拔他,那些士族大臣便會越是敵視他。

    只需如同皇帝刻意挑唆王允與馬日磾等人的關係那般,挑唆董承與朝中士大夫的關係,為了實現個人的野心,董承勢必會按皇帝給出的計畫走。

    所以董承在皇帝眼中,就是那個改革破局的‘王莽’似的人物,不僅能幫他抵擋幾乎所有的攻訐與暗算,更能代替他向士族下黑手,好讓皇帝看上去顯得超然世外,從而擁有更大的騰挪轉移的空間。

    任何一個王朝中的改革行動,無不是皇帝暗中允准,然後由某大臣親自主持。若是改革順利,則國家富強,皇帝與大臣共享盛名。若是改革不順,觸犯利益,那自然是大臣背鍋,而絕無讓皇帝背鍋的道理。

    較出名的人物中,范仲淹是如此、王安石也是如此、張居正更是如此。

    這是皇帝一開始就有的打算,除了王斌隱隱有所察覺以外,誰都不知道皇帝優待董承的背地裡包藏的禍心。

    面對董承對張濟屯駐長安的排斥,皇帝假意不允,最後還是裝作不情願似得的做出讓步,命張濟屯駐安定郡,與護羌校尉楊儒防備羌胡。

    對於這個決定,賈詡沒有表示什麼異議,以他對皇帝城府的瞭解,在完全可以留下張濟以掣肘董承的情況下,之所以沒有這麼做,無非是有別的理由,需要董承在長安附近的軍權上壓過朝廷罷了。

    賈詡有心置身事外,在未有看清局勢以及皇帝的打算之前,出於謹慎,他一時還不願牽涉其中。

    經過這麼一輪的清洗裁撤,共有六萬多人退出軍隊,這六萬多人要在這些天內由指派的典農中郎將、以及典農校尉們帶到關中各地開展軍屯,為朝廷提供糧草軍需。

    自此之後,除了尚未來朝的馬騰、韓遂等涼州叛軍以外,三輔之地再無可以顛覆朝廷的隱患。皇帝手綰大權,名義上聽從他的軍隊共有九萬人,他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放心去實行以前他想做卻又做不得的事情了。

    草草搭建的校台之上,皇帝與司徒趙謙、車騎將軍馬日磾、新晉衛將軍董承等人分次站定,共同檢閱大漢朝廷的北軍與羽林、虎賁。

    只見一隊隊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軍隊在北軍各營校尉的帶領下,呈方隊列陣,緩緩進入臨時清理組建的校場。

    這是皇帝近兩個月以來,從募兵到練兵,從糧餉到軍械,幾乎是一手創建的北軍五營。他們有的是來自關中各郡善弓馬射箭的良家子弟,有的是扶風、馮翊等郡應募而來的羌胡、匈奴義從,也有的則是從雒陽隨朝廷遷來的移民青壯。

    他們有的久習弓馬,只需稍加訓練便可成軍;有的身強體壯,來自底層,因為飯食之恩而效忠於皇帝。

    論單兵作戰,北軍或許還不如董承等人手下身經百戰的隊伍,但若是論及軍心士氣,卻猶有過之。

    在北軍之後,則是數千騎策馬而來的羽林騎兵,他們本就是徐榮手下曾統帶的雒陽西園軍精銳,無論是精銳程度還是士氣都遠在各軍之上。

    有皇甫嵩這等威望巨大的宿將在,又有一支精神抖擻、甲堅劍利的強軍,再加上賈詡等人的全力支持,整整十萬新附的叛軍之中,饒是還有心存僥倖、不屑之人,此時也都暫時息了反覆之心。

    年輕的皇帝站在高台之上,身穿華貴合體的武弁服,腰間懸佩寶劍。雖然樣貌年輕稚嫩,但他巍然站立在前,在十幾萬人的矚目下面不改色,在身後眾將與儀仗郎衛的烘托下,無形之間,有一股上位者的氣勢蔓延開去。

    這便是皇帝,大漢的皇帝!

    “詔曰——!”皇甫酈與其餘常侍謁者在高台上扯著嗓子叫喊道。

    皇帝的口諭通過這些人傳到底下的將校耳中,又分批次逐個通傳了下去,曉諭三軍。

    “逆賊已誅,念朝廷有好生之德,不予株連,餘者一概赦免,既往不咎。爾等皆我大漢將士,本該一視同仁,今後無分涼並,無分內外,望眾位竭盡忠能,開疆擴土,捍衛朝廷!”

    許多士兵當日在城下尚未窺見完全,如今雖仍是遠遠的看見一個身影,但無疑比當日離他們近了許多。

    更何況台下眾多士兵心中都以為自己有反叛之罪,僥倖得赦倒還罷了,偏偏皇帝還絲毫不嫌他們曾是戴罪之身,親自前來看望,這讓更是許多人激奮莫名,感動不已,雖不至於死心塌地,但對國家的忠誠度無疑有了一個質的飛躍。

    他們既有蒙獲赦免的慶幸,又有對皇帝不嫌他們曾犯下罪行的感激,當此之時,無不奮臂呼喊。

    “萬歲!”

    “萬歲!”

    眾人的歡呼直衝雲霄,本來當兵吃飯,在他們看來,董卓也好,李傕也罷,只要誰能帶他們安然無憂的活下去,他們便不介意以誰為主。

    既然董卓、李傕這些人都死了,自家性命又能得以保全,那麼奉誰的命不都可以麼?

    如今這支軍隊在董卓專權之後,再度回到朝廷的手中,而朝廷也成了這支軍隊新的主心骨,有皇帝一視同仁的言語在前,又有皇帝親臨赦免,表示既往不咎的行為在後。哪怕是李傕復生,看到這個場面也會明白,這支軍隊幾乎是再也不會有何反叛之心了。

    炫耀了一番朝廷武力以後,在眾將的支持下,裁軍的詔令有條不紊的實施了下去。裁撤之後既有田地可分,又有一筆撫卹可拿,朝廷待他們可謂是仁至義盡,是故輪到被裁的時候都毫無怨言,皆心甘情願的接受。

    這件事情由皇甫嵩與董承、賈詡等人負責,一直從六月初忙到六月中旬,在城外屯駐的十幾萬軍隊才逐漸被調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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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丨灞橋折柳

    “征徒出灞涘,回首傷如何。故人云雨散,滿目山川多。”————————【請告東歸發灞橋卻寄諸僚友】

    漢初平三年六月初一。

    長安城,灞橋。

    長路盡頭,一行車隊緩緩駛來,停在枳道亭邊。枳道亭再往東邊一點就是灞橋,過了灞橋,就算是徹底遠離長安了。

    灞橋在長安東,始建於秦穆公霸西戎,將滋水改成灞水,並橫跨灞水作橋,是為灞橋。在漢時屢經修繕,時人送客,常至此橋而止,折柳贈別之風,也自漢時而起。

    王允喝止了車馬,往日高大的身軀,在經過政治傾軋之後變得佝僂瘦小,在兒子王蓋的攙扶下,他巍巍顫顫的下了車。

    不禁回頭張望長安城,高大的城樓闕宇在地平線上隱隱可見,遙想當年與眾公卿入長安,心裡盛裝著全是大漢天下,夙夜圖謀,只為誅董之後還復太平。

    他與皇帝殊途同歸,只是他偏要選擇走自己的路,就因為這樣,所以他就不容於朝廷,所以他就錯了麼?

    回想這兩個月的風波迭起,從誅董之後聲望一時無兩,到如今車馬返鄉無人問津。

    望著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長安城,他心中突然湧出數不盡的酸楚,卻無人可以傾訴。

    當年與他並轡而行的公卿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

    只有故吏趙戩仍感念當年提攜之恩,堅持棄官,要送王允一路回並州。

    “王公,時候尚早,我等何不到霸陵了再做歇腳?”趙戩下馬問道。

    王允放眼望向長路盡頭,口中喃喃道:“再等等。”

    趙戩凝眉,順著王允的目光向西望去,心裡說‘王公一大早就催促動身,正是不願讓人送別,也不願讓旁人看笑話,可現在怎麼又盼著人來呢?’

    突然間,有數騎從路盡頭跑來,趙戩看見當頭一匹黃驃馬上,有一個年輕人身著便服,鞍橋兩側掛著一隻酒囊。

    王允同樣也望見那人,那人追上王允,終於放下心來與之微笑。

    他的眼眶突然濕潤了。

    那人正是他太原王氏的後起之秀。

    王允的三個兒子,王蓋、王景、王定紛紛迎了上去,只見王凌翻身下馬,帶著張泛走上前來。

    “叔父!”王凌在王允身前拜倒,道:“何去之急!小侄險些就要追不上叔父了。”

    “你得天子信重,託付長安之令,你如何能擅離職守?”王允嘴上不悅,其實心裡欣慰不已。皇帝在朝中留下王凌,無疑是念及情面,給太原王氏一線之機,今後興王氏者,定是此人。

    王凌面容一肅,道:“叔父平日待我不薄,教導照顧,猶如親子。如今叔父白衣歸鄉,小侄無論如何都要來送你一送。”

    王允慨然一嘆,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趙戩見機,打岔道:“此處人多,我等莫要佔著往來道路,不如入亭一敘。”

    枳道亭長得知王凌是自己的直屬上官,連忙出亭參見,又得知其身旁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原司徒王允,更是跪下參拜,極力邀請眾人入亭說話。

    王允知道久立此處,容易惹得外人觀瞻,便順水推舟,隨著王凌等人進入枳道亭中。

    枳道亭長慇勤的端茶送水,噓寒問暖,佈置上座。王凌擺出長安令的架子,與其好言說了幾句,便讓其心滿意足的下去了。其餘王氏親族見狀,知道叔侄兩人有事要談,都默契的退避。

    座中除了王允、王凌叔侄,唯有趙戩奉茶作陪。

    王允剛才看著王凌與枳道亭長說話,言語分寸把握得當,沒料到他任事宦職一月不到便有如此風采。王允不由欣慰道:“我本來還不甚放心你年紀輕輕,難以擔當大任,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是,若不是叔父昔日諄諄教導,於民事上多有提點,小侄初任令長,怕也不會如此順遂。”王凌謙虛幾句,又似若無意般,開口提及道:“再說天子沖齡繼位,乃有如此威勢。這才是真正的天賜聰慧,相比之下,小侄實在不算什麼。”

    王允下意識反駁道:“你早已及冠,心智成熟,所缺不過行事處政的閱歷與經驗罷了。而天子尚未元服,少年心性不定,能有今天已是漢室祖宗保佑,誰知他日如何?”

    “叔父!”王凌皺著眉頭,沉聲道。

    王允知道自己剛剛這番話不過一時氣話,猶如失敗者的牢騷般不值一文。他嘆了口氣,虛握右拳,輕輕捶了一下大腿,復又抬頭道:“朝中近來如何?我自出獄以來,閉門自守,只知道叛軍已除,事後封賞調動,倒是不甚明了。”

    趙戩知道王允功名之心未死,也在一邊附和道:“王公心繫朝堂,憂思社稷,若有不需隱晦之事,還請告之。”

    王凌早知會有此一問,而且他也想知道王允對近來朝政的看法,畢竟王允久在宦署,任何一個看法都能讓王凌受益匪淺。

    “太尉馬公得封美陽侯,司徒趙公本有爵封,陛下給他增添了二千食邑。”王凌思考了一下,答道:“另外,小侄聽說趙司徒有意舉薦司隸校尉黃公為司空。”

    這也是王凌不甚明了的地方,要知道趙謙素來與王允不對付,此次好不容易扳倒了王允,又上趕著薦舉王允昔日的關東盟友做什麼?

    王允則是心領神會,未有理會趙戩投來的詫異目光,只低聲說了句:“趙彥信的病怕是不會好了!”

    趙戩、王凌頓時明悟,趙謙出身蜀郡豪族,勢力孤單,比不上朝中扶風馬氏與弘農楊氏這兩大豪族,拉攏出身江夏豪族,同樣出身邊鄙的黃琬上位,可以引為自家奧援。

    再者,黃琬之父與楊賜師出同門,兩家交好,趙謙可以借此結交楊氏,共同抗衡勢大的馬日磾。

    要知道趙謙老弱多病,恐怕是自覺將不久於人世,希望能借此恩惠,讓黃琬和楊氏在自己身後照拂其弟趙溫。

    王允此時孑然白身,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整個朝局,往日裡尚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此時都一一想了個清楚明白。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5
第一零八章丨哀歌路難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第七】

    按王凌所言,如今朝中隱然已成三足鼎立的格局,一方是以太尉馬日磾、尚書令士孫瑞為主的關西士人集團,另一方則是以侍中楊琦、尚書僕射楊瓚為主的弘農楊氏。

    這兩派雖同屬關西士人陣營,但相對來說弘農楊氏與關東士族交往頗密,與漠視關東士族的馬日磾等人有本質上的分歧。

    在對付王允這等強敵時,他二者尚能團結一心,待王允倒下後,兩方之間的政見頓時不合了起來。

    最後一方便是司徒趙謙,他雖然德望具足,但論及門生故吏與家望,到底比不得以太尉馬日磾為代表的扶風馬氏、和以侍中楊琦為代表的弘農楊氏。

    趙謙的勢力雖然最為弱小,但趙謙卻有足夠的權謀心計周旋於朝堂,此刻舉薦黃琬為司空,皇帝出於平衡朝中勢力的需要,八成會允准。

    在此之後,趙謙要為他的弟弟鋪路,恐怕還有後手,比如,借黃琬向朝中殘餘的關東豪族勢力示好,促使彼此聯合、或是靠黃琬與弘農楊氏之間的恩情,結好楊氏。

    王允思忖過後,道:“朝中但有黃子琰在,當不使政有失也,吾輩亦可安心返鄉了。”

    話畢,王允又問道:“軍中諸將如何?”

    王凌答道:“自胡軫、李傕等人伏誅以後,陛下裁汰老弱、厲行屯田,得眾軍擁戴,三輔安定,叔父與趙公應該已知此事。”

    見王允與趙戩點頭,王凌接著往下說道:“裁軍之後,陛下先是獎勵有功之將,以皇甫將軍為首功,拜驃騎將軍,恢復了被孝靈皇帝削去的槐裡侯爵祿,還多加了兩千戶,並賜食邑萬戶。”

    “皇甫義真當年剿滅黃巾,乃獲此爵,後因得罪宦官而遭削減,如今失而復得,倒也了卻他一件憾事了。”王允說完,想到皇甫嵩宦仕一生,臨了還能居如此高位,無不感慨:“昔日皇甫義真牧守冀州,直言抗辯,卻落得削爵罷官的下場;此後潔身自愛,對誰都屈意委婉,沒想到卻還能有今天。”

    趙戩在一旁搭話道:“我聽說,秘書令射堅之弟射援,前日已與皇甫義真之女成婚了?”

    王凌不明所以,回道:“此二人早有婚約,如今成婚,正當時也。”

    趙戩哂笑道:“當初射堅親附陛下,主張寬赦蔡伯喈,那皇甫義真嚇得閉門稱病,不敢私見射氏,以示無所偏頗。如今射堅為秘書令,典掌秘籍,出入禁中。皇甫義真嫁女,確實正當時也!”

    王凌一時答不上話,訥訥無語。

    索性趙戩不過是氣話,完全是為其故主王允抱不平而已,王允心裡有所觸動,看了趙戩一眼,說:“馬翁叔等人雖與我不和,但都是為了朝廷著想,有他們在朝輔佐陛下,再有皇甫義真領兵。我哪怕不在其位,也不耽誤漢室中興之勢。”

    “朝廷捐棄能臣,縱使最後得以中興,也無非是事倍功半與事半功倍而已,豈可同列而語?”趙戩不服氣的說道。

    “叔茂!”王允突然說道;“幸而你已不在簪筆持囊,否則依你直言快語的本性,我豈能安心留你在朝堂?”

    說退了趙戩,王允轉頭對王凌囑咐道:“彥雲,你既已出仕,便要恪盡臣責,不僅要養育黎庶,還要時刻關注朝野大事。若是朝有奸佞、或是朝堂施政有所失當,你當直言抗辯,不可學皇甫義真獨善其身!”

    王凌受了教誨,凜然道:“謝叔父贈言,凌斷不敢忘。”

    趁此機會,王凌正好說一件近來使他疑惑不解的事,以希冀能從王允這裡得到答案:“叔父,朝中又有人開始上奏勸陛下早日元服,擇立長秋宮了。”

    王允眉頭一揚,說道:“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親自寫詔,說‘皇母前薨,未卜宅兆……三歲之戚,蓋不言吉,且須其後。’”王凌記憶不凡,脫口背誦道。

    王允心裡有些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了,說:“陛下已有元服立後之心,無非是想讓朝廷追尊生母而已。”

    “是,有司已上奏,追尊陛下生母為靈懷皇后,改葬文昭陵,儀比敬、恭二陵。”王凌接口道:“至於立後人選,朝臣大都看好宋貴人,而伏貴人得體大方,宮中府中具有善言,故稍在其次。陛下雖未有明言——”

    王凌稍稍傾身靠近,小聲說道:“但朝野有傳,陛下似欲以董承之女為後。”

    “董承?他可是陛下外親!”趙戩登時不滿道:“此人原是阿附李傕起兵為亂,如今僥倖得赦,又非士人豪族,竟還敢圖謀外戚之位?”

    王允卻以為不然,把袖一展,皺眉道:“觀陛下行事,皇后之位,恐怕非董氏莫屬。”

    “王公,這話如何說起?”趙戩道:“如今朝廷強軍在側,兵多將廣,本就不懼董承等那幫新附叛軍,若是為了暫且安撫,假辭籠絡,其實大可不必。”

    王允到底曾與皇帝彼此利用、勾心鬥角過,對於皇帝善借力打力、馭人制人的本事,放眼朝野內外,沒有人比王允更清楚了皇帝的心思了。

    如今馬日磾與楊瓚等人儼然是朝中巨頭,若是要安天下,光靠他們幾個倒也勉強堪用。若是要徹底破除漢室百年沉痾,這些人不僅不會出力襄助,反而可能會成為皇帝的絆腳石。

    扶植與他們毫無瓜葛,又野心勃勃的董承,不僅符合皇帝在王允心中的處事習慣,更體現了皇帝心中的雄心壯志。

    只是當年雄才大略的光武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皇帝小小年紀,能做得到麼?

    臨去前,王允仍有些擔心,特親自寫就一份簡牘,雙手奉交給王凌:“此中鄙夫之言,還請呈遞陛下,望有所補遺。”

    王凌接下了簡牘,只聽王允在耳旁悄聲說道:“漢室再興,已是天命所屬,爾當緊附陛下驥尾,如此可興吾家。”

    這等若是將太原王氏滿門興衰盡皆託付給王凌一人了,王凌身擔重任,感激垂泣,說:“敢不竭力而行!”

    既而,王凌又說道:“其實陛下昨日便想親赴城門來送叔父一程,只是陛下稱其雖無愧於心,但畢竟有負叔父,故不忍相見。此中原委,還請叔父體諒聖意,切莫寒心。”

    王允聽了,登時愣在當場,兩眼失神,饒是趙戩與王凌從旁提醒幾句,仍是無動於衷。

    就在眾人著急忙慌準備尋醫的時候,王允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皇帝雖然曾與其為敵,還罷黜了他,但到底顧念恩情,饒他一命。而且,王凌代說的那番話,更是申明了皇帝對王允的一片保全之意。

    要知道,並不是只有董承才最適合為皇帝背下罵名。

    饒是王允心堅似鐵,此時也不由得跪伏在路上,對著長安的方向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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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丨興亡遠鑑

    “故明君治國而晦,晦而行,行而止。”————————【申子·少輔】

    未央宮,宣室殿。

    皇帝手中拿著王允由王凌代呈的奏疏,有一下沒有一下的,輕輕敲打著掌心。

    “臣允稽首上書……今關東饑荒,百姓多賣妻鬻子,法不能禁;涼、並之間,羌胡為亂,積年難平,此乃社稷深憂。願陛下專顧根本,節約民力,以弭平羌胡為首,以撫卹關東為是……臣允稽首再拜。”

    心中默唸完這段奏疏,皇帝對坐在下首的王斌、楊琦嘆道:“他還是不明白自己輸在了哪裡。”

    北軍中候王斌是最瞭解皇帝心意的人,關東群雄紛起,早就被皇帝視為叛逆。如今未有興兵討伐倒還罷了,哪裡有張開懷抱逐一封賞接納,對擁兵攻伐的行為既往不咎的道理?

    倒是侍中楊琦眉頭一皺,尚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他在皇帝身邊也不早了,雖然禮遇如常,有大事也會找他來問計商量,但他依然覺得自己在皇帝眼中並沒有達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甚至還隱隱察覺出皇帝對他的提防。

    只見皇帝把奏疏往案上一丟,道:“他所仰賴的世出三公、經學傳家的汝南袁氏,如今一個假借說客謀奪冀州,另一個擅居南陽,自立開府。這樣的人,哪裡有把朝廷放在眼裡?如何能像王允所言,忠心輔弼漢室?”

    “陛下,當年董卓專權亂政,彼等為興漢室、清君側,不得不暫代軍權,串聯各方以抗朝廷。”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雖有地域之別,卻有姻親之好,此時不得不為袁本初兄弟說幾句話。“如若不是董卓顧忌關東之軍,朝廷恐怕就不只是封其為太師、相國那樣簡單了。”

    皇帝卻不以為然,道:“如今王綱解紐,天下喪亂,各路州牧郡守擁兵自立,猶如古之諸侯,趁勢而起!當年袁氏即便是心存社稷,興起義兵,所謂情隨事遷,如今董卓已死,朝中安定,他們再擁眾割據,可就心懷叵測了。”

    通過王允的奏疏,以及楊琦適才的回話,皇帝可以從中得知朝廷內部仍有很大一批人對關東諸侯,譬如袁紹、袁術等人抱有樂觀的態度,並將彼等起兵謀亂的行為視為勤王義兵。

    這幾日朝中已隱隱有風聲,不僅不怪罪他們割裂州縣,互相攻伐,反而要對他們加官進爵,予以籠絡。

    好像是只要朝廷這麼做了,他們就會俯首帖耳,對朝廷畢恭畢敬似得。

    楊琦等人拘於眼界,不如洞悉這段歷史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如今漢室威風喪盡,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一落千丈,諸侯迭起,天下大亂。袁紹等人無不想著逐鹿中原的霸業,誰還會在乎一個偏安關中的小朝廷?

    皇帝認為有必要統一內部、尤其是自己人的思想,讓他們拋棄幻想,準備鬥爭。

    朝廷眾人怎麼想,他管不著,只要身邊的親信與他的意見保持一致就行了。

    於是當著一干親信的面,皇帝鄭重其事的說起了這件事。

    “如今世道更易,若要尋個譬喻,我以為正如平王東遷,諸侯雖仍奉周天子為主,但各自爭霸,目無朝廷。”皇帝說道:“要諸侯稱臣奉表,何其易也!如今我手握十萬之兵,只需兵出河洛,殺一儆百,再賜以餘者官爵,天下諸侯誰敢不服?”

    皇帝頓了頓,往在座眾人看去,見他們俱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皇帝接著說道:“可這麼做後,天下雖是臣服,州郡之內,卻仍是餓殍載道,民不聊生,與桓、靈二帝在時一般無二。既如此,於國又有何益?”

    “陛下。”楊琦起身言道:“撫慰關東,本是權宜之計。待天下暫且安定,陛下佈施德政,緩而行之,可成集細流而成江海,積小步而至千里之效。”

    楊琦所提的法子在皇帝眼中,不過是做個泥瓦匠,只知道對四處漏風,一場豪雨就能沖垮的屋子塗塗抹抹、粉飾縫補。根本沒想過這棟房子早已到了非得拆換腐朽的棟樑,重建地基牆體的地步了。

    皇帝知道這些人都是出自豪族,多半是棟樑上的蛀蟲,想要他們除害,倒還不如讓自己一腳將這破屋踹倒重修了好。

    王斌倒是領會聖意,開口道:“君上,關東諸侯,譬如袁紹、袁術等輩,皆割裂一方,自相攻伐,毫無治土安民之心。當年起兵反董,皆為個人名利,頓足逡巡而不敢前。如此看來,所謂匡扶社稷而起義兵,倒不如說是有意擾亂天下而擁眾割據,這等人,斷不能以忠臣視之。”

    底下的謁者僕射楊眾似乎有些不服氣,反駁道:“朝廷偏居關中,道路阻絕,信使不通。各地刺史、太守很難得知朝廷情況,譬如家裡一時沒有長君,餘者皆惶惶不知所為。朝廷當下要做的就是恢復秩序,遣派使節赴關東,勒令地方不得擅動刀兵,有違者論處。關東諸侯,到底心向朝廷的多,心存異心的少,豈能一概視之。”

    這些人裡面,哪怕是最瞭解皇帝心意的王斌都只是認為朝廷要佔據大義名分,對關東諸侯分而治之,看來一時間想讓這些人轉變思路還很困難。

    正好眼下關中要修養生息,不宜興兵作戰,所以順著朝中大多數人的意見,對關東懷柔也不為不可。

    等袁術淮南稱帝、袁紹攻滅公孫瓚等事情發生以後,就能用事實來說明皇帝的高瞻遠矚。

    中國自古就存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傳統,想要保全爵祿,就必須要迎合上位者的施政理念。

    皇帝如今已經很露骨的做出了提醒,而且提防地方勢力做大,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說也不算錯。底下的臣子們就算不願、不解,也得在今後緊隨著皇帝的決議。

    知道自己今天這番話的基本意圖已經達到,皇帝最後強調道:“天下紛擾,不能再以常理常情視之,當初王司徒派使者張種出使關東,如今已有月餘,可有州牧郡守奉表來朝?不過謁者僕射說的也是,關東諸人,當徐徐圖之,彼能順者,便予以爵祿,彼不順者,便興兵伐之。”

    眾人無不是人精,皇帝言盡於此,要是還看不清形勢,那就不用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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