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5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9
第八十章丨軒波撼岳

    “辨讒謗,判忠邪,上不損朝廷事體,下不避怨仇側目。”————————【書簡·與孫威敏公】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未央宮石渠閣,渠流清水,習習風涼。

    秘書郎韋康從中躡足走了出來,一路來到旁邊臣子等待宣召的廊房裡。廊房裡等待的眾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韋康一眼掃去,太尉馬日磾、前將軍趙謙等人皆是滿臉期待。

    “實在是讓諸公久候,國家剛看完書,正打算休息。”見眾人著急,韋康立即補充道:“諸位若是有事,不如寫就奏書,由我轉交給國家。”

    眾人沒有料到皇帝會對此事異常冷漠,紛紛交頭竊語。倒是馬日磾與趙謙對視一眼,顯然是早在意料之中,須臾過後,馬日磾將一份聯名奏疏交給韋康,非常堅決地說道:“我等在此恭候陛下聖裁。”

    聽這口氣,看來今天非得要讓皇帝給出一個結果才肯罷休了。

    韋康不敢頂撞列座公卿,只好邁著步子又返回石渠閣。

    他悄悄打開門扉往裡探頭,準備看看情況,眼前卻突然被一道身影擋著,秘書郎王輔的聲音在跟前說道:“元將,國家問你為何在門外不進來。”

    王輔的突然出現頓時把韋康嚇了一大跳,同樣是待人接物,王輔根本不如其兄長王端那樣謙和有禮,反倒是常常喜歡讓人下不來台。

    韋康躲在門外的小動作被人發覺,此時赧顏進去,看到皇帝一邊拿著書,一邊喝著水,小黃門穆順站在身後搖著扇。底下坐著秘書令射堅、秘書丞王凌,再往下分兩邊各自坐著秘書郎王粲、王輔、楊修、法正等年紀平均十五六歲的少年。

    這些人再加上韋康自己,便是朝廷新設的秘書監所有成員,也是三天前的承明殿策問表現優異,被皇帝精心挑選後,得以隨侍省中,與皇帝一同讀書、談論時事,地位與侍中、黃門侍郎相差無幾的秘書郎們。

    他們才學、眼界俱是不凡,可以說是同齡人中的精英,自從得選為秘書郎,便開始日日進宮隨侍。這三天的相處中,逐漸被皇帝平易近人的脾性所感染,各自都熟悉了起來,再無一開始的生疏。

    皇帝將這些秘書郎視為自己的人才儲備、親信班底,平日裡都是溫言細語,但這時他見韋康進來,頭也不抬,直接說了句:“他們都還沒走麼?有讓你帶什麼話嗎?”

    韋康被皇帝的未卜先知嚇得心跳加快,這幾日相處的經歷告訴他皇帝這會的心情並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把馬日磾等人聯名的奏疏遞了過去。

    皇帝放下書,一隻手中仍然拿著茶碗,乜斜著眼,空著的另一隻手往捲著的奏疏輕輕一撥,將其打開。徑直掃視幾眼名單後,皇帝將茶碗放在案上,問向在座眾人:“爾等以為,王司徒可有罪乎?”

    雖然早已知曉馬日磾與趙謙帶眾臣來石渠閣的意圖,但在親耳聽到皇帝這句話後,向來鎮定自若的射堅,藏於袖中的手亦是止不住的震顫發抖。

    見眾人都不答話,皇帝面不改色,面上浮現一絲和煦的笑容,這是他平常最喜好做的姿態:“朝中大臣自太尉馬日磾以下,皆聯名上書參劾王允屢抗聖命,賞罰無道。在對李傕等涼州諸將事上,更是進退失措,獨斷專行,釀就如今大禍。依我之見,王司徒難逃其咎。”

    秘書丞王凌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墮冰窟,他從席上起身,移到一旁對皇帝稽首拜伏道:“司徒雖處置失當,行政決策多有偏頗之處,但他對朝廷卻是一片忠心,還請陛下念在司徒定策誅董,有匡扶社稷之功,對其網開一面。”

    王允固執專橫,朝野皆知,但王凌卻不能在皇帝面前說他的不是,只因自己這秘書丞是靠王允提攜才得到的,只因王允是他的親叔父。

    “彥雲。”皇帝叫著王凌的字,看似是尋常的問話,實則話中的份量重逾萬鈞,壓的王凌喘不過氣來:“你的才幹,這幾日我都看在眼裡,秘書監製度草創,又少先例可循,全賴你與射文固費心維持,建立章程。你既是王司徒的親族,又是我欣賞的臣子,我自認有必要問一問你,如今朝廷因他的緣故隨時可能傾覆,他即便誅董有功,我又該如何給王允網開一面?”

    王凌只覺得呼吸一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馬日磾、趙謙等人與王允之間的爭鬥已經在皇帝的刻意挑撥、引導下,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難容的地步。王允剛愎自用,在朝堂上大肆封賞親信,在擴張自己勢力的同時,又一味地遏制皇帝的政治訴求以及其他人的勢力,在重要的事件上寸步不讓,不容絲毫商量。

    不僅皇帝無法在朝堂上做到君權獨尊,就連太尉馬日磾、前將軍趙謙也無法讓其族內子弟、黨羽插足。

    王允總以冠冕堂皇的言辭阻絕了他們的以權謀私,儼然忘卻了當初共謀誅董時許下的封賞諾言,而另一方面則讓自己族中的子弟、黨羽安置入朝。

    比如讓長子王蓋擔任侍中,讓王凌出任秘書丞,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又讓故吏趙戩為尚書右丞,同郡鄉人王宏、宋翼為左馮翊、右扶風,掌控朝政與京畿三輔。

    這倒還罷了,關鍵是王允自己屢出昏招,自以為藉著皇帝給予的‘總朝政’名頭就可任意施為,殊不知被皇帝算計,利用蔡邕、張喜等大案引起多方不滿。

    太尉馬日磾、前將軍趙謙,無一不視他為眼中釘,就連其盟友、司隸校尉黃琬都對其大失所望,一直保持中立的征西將軍皇甫嵩,也在射堅的不斷勸說以及朝中局勢逐漸清晰明朗的情況下,開始向皇帝靠攏。

    王凌雖然是初次涉入朝堂,但是很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勢對王允十分不利,也正是因為清楚,所以當他面對皇帝的發問時才會顯得異常不安。

    如今王允閉門自守,不在宮中,如果皇帝有心剷除王允,不用說一句話,只要將這奏疏下傳給尚書檯,尚書令士孫瑞、尚書僕射楊瓚自然會領悟聖意,積極接手查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王允及一干黨羽拿下。

    他膽顫心驚的低下了頭,只覺得嗓子乾澀異常,啞著聲說:“臣無話可說,但憑國家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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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丨計熟事定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晁錯論】

    說完這句話,坐在下面的秘書郎王輔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他行事向來但憑心中喜惡,再加上是皇帝的表親兄弟,此時陛前失儀,只要皇帝不開口,誰也不會主動說他。

    王凌知道王輔雖然年僅十五,學識不堪,但是性情孤傲,不拘細行,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如果不是皇帝看在他是自家表親的份上,哪裡還能容他出現在秘書監?誰又會對他百般忍讓?

    雖然王凌心裡對王輔頗為不屑,但還是清楚王輔的態度一定意義上也代表著皇帝的想法,見王輔對自己的回答投以嗤笑,他心裡愈發惴惴,不知是擔心王允,還是擔心自己的仕途從此將受到牽連。

    面對這等大事,除了當事人王凌、以及親信射堅、外戚王輔以外,其餘人等要麼年紀太小,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麼就是如秘書郎楊修、法正這般不敢輕易發聲,刻意保持沉默。

    皇帝也沒有繼續問詢、為難旁人的意思,他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怎麼看都是高深莫測:“讓太尉和前將軍二人進來,其餘的人都打發回去。”

    這話顯然是對依然站在正中的韋康說的,韋康年紀雖然才十四歲,但身高八尺,曠達有雅量,相貌偉麗。他與其父黃門侍郎韋端在皇帝面前獲得信任的時間尚短,秉持著少說多做的原則,唯唯遵命,退出石渠閣去尋仍在等候的馬日磾和趙謙。

    廊房的朝臣們尚未離去,得聞皇帝召見,馬日磾與趙謙告別同僚,整理衣冠,隨韋康進入石渠閣。

    閣中原本坐著的秘書監官員都已退避,韋康見狀,也識趣的站在門口不再進去。

    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眉眼含笑,注視著馬日磾二人走進來稽首拜伏。

    “太尉臣日磾、前將軍臣謙叩見陛下!”

    “此事我已知道了。”皇帝沉聲說道,稚嫩的嗓音帶著一些尖利。

    從面上看來,皇帝像極了他的父皇與母后,相貌英俊、氣質儒雅,但皇帝的才智與手腕卻遠勝先帝太多太多,先帝雖然資質聰慧,但沒有破除沉痾的魄力,又耽於美色財物,最終誤了天下。

    眼前的這位皇帝卻能熟練的運用權術駕馭臣子,而且還能通過利益交換與分享,短短時日,就將大批觀望的朝臣拉到自己的戰車上。

    就如同皇帝的名諱一樣,劉協,協和萬方的協。

    “胡軫、楊定等人臨陣倒戈,衛將軍呂布不敵叛軍,潰眾東逃。我這兩天一直在憂心這件事,涼州諸將手下十萬大軍不日即到長安,長安一應防務諸事尚未有所定論,而你們卻先要彈劾王司徒失當之罪。”皇帝看向馬日磾二人,眼神深邃,讓人捉摸不定皇帝的真實想法到底如何;

    “在危急關頭,往日恩怨、政見之別,都該暫且放置不談。當務之急,乃是朝廷上下一心,共禦外敵不是麼?”

    趙謙身子不太好,長期居府不出,與皇帝接觸的機會也很少,對皇帝的印象僅僅來自於其弟趙溫的描述。在趙溫的描述中,皇帝聰慧睿智,有遠見卓識,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散發著令人忍不住折服的氣質,常常讓人忘記他的真實年齡。

    雖然趙謙極相信自家兄弟的判斷,在歷次大事中都無遺餘力的跟隨皇帝的腳步。但說到底,趙謙對皇帝還是缺乏一個直觀的形象,在聽到皇帝的話後,第一時間誤以為皇帝心軟,不忍心處置王允。他畢竟老練,明智的選擇不作聲,打算讓馬日磾去接這個茬。

    “陛下說的是,當務之急確實是要整頓城防,詔北軍、羽林、虎賁等軍備戰。但兵者乃國之大事,臣愚見,以為凡事需事權一統,才能減輕掣肘,從容應對一切叛亂。如今王允失職,難以錄尚書事、總朝政。加之其頂撞陛下、任人唯親、不聽良言,其罪過深重,非入獄嚴審不得息朝中人怨,還請陛下睿鑑!”馬日磾義正言辭的說道。

    皇帝良久不言,顯得左右為難,最終還是語氣堅決的說道:“王司徒畢竟於國有功,我今日若尋釁罷之,恐有虧待功臣之嫌,天下士民以後將如何看待朝廷,以後還會有忠臣義士為國效命嗎?在擊敗涼州叛軍之前,此事不得再提!”

    說完,皇帝便從榻上起身,準備揮袖離去,就在這時,趙謙驚駭的看著馬日磾向前一撲,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袂。皇帝也是大吃一驚,他穩住心神,厲聲罵道:“放肆!你這是在做什麼?”

    聽到皇帝的呼聲,外間登時闖進若干黃門、郎衛,以及等候在外的侍中、黃門侍郎、秘書監眾人盡皆湧入,目瞪口呆的看著馬日磾跪在地上,拉著皇帝的衣袂苦苦相告:“還請陛下明斷,發詔羈押王允,再傳赦旨於李傕、郭汜等涼州諸將,他們只為求生,造反實屬逼不得已,只要陛下赦詔一到,其必拱手而退,屆時則關中定矣!”

    “馬日磾,注意君前言辭,不得失禮!”侍中楊琦直呼其名,沖其怒喝道。

    馬日磾終於回過神來,趕緊鬆開手跪伏在地上不住的道罪。

    皇帝神色冷然,將發皺的衣袂親手抹平,再又揮走了眾人,閣中再度僅剩馬日磾與趙謙兩人。

    經過了這一場變故,趙謙已經完全理不清向來持重的馬日磾為何會突然如此激動、也理不清皇帝的真正意圖了,如果真不想拿王允怎麼樣,又何必將他二人單獨召見;如果存了罷黜王允的心思,何必還不松口?

    直到皇帝沉吟良久說出的話,這才讓趙謙大為釋然:“太尉這是要我誅晁錯啊!”

    “不誅晁錯,何以解當下危局?”馬日磾再度懇求道:“請陛下三思!”

    皇帝不發一言,突然看了趙謙一眼,似乎在等他表態。不知為何,那雙明亮澄淨的眼瞳裡卻有股逼人的寒氣,讓趙謙感到壓力倍增,他福至心靈,趕緊跟著附和道:“臣請陛下三思!”

    話到這裡,趙謙如何不明白皇帝適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惺惺作態!

    罷黜王允雖然會引起朝廷一時動盪,但最起碼可以穩住內部軍心,讓太尉馬日磾、前將軍趙謙等肩負重責的朝中大臣團結一致抵禦叛軍,同時也能讓李傕等西涼叛軍失去一個造反的旗號,讓對方師出無名。

    權衡利弊,皇帝不會想不到罷黜王允所帶來的種種好處。

    更何況,讓王允罷官的想法皇帝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要少,此時正是全力一擊的時候,以皇帝之明,怎麼會做如此婦人之仁的舉動?

    馬日磾比趙謙接觸皇帝的時間要久,也就更能明白皇帝此刻既想罷黜王允,又想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樣子的深層用意。

    在皇帝心中,日後在史書上記載此事,只能是太尉馬日磾與前將軍趙謙聯袂上書,逼迫皇帝處置王允,而不是皇帝急不可耐的拉著馬日磾等人打擊誅董元功,給皇帝在後世的形象抹黑。

    正如當年袁盎勸孝景皇帝誅晁錯一樣,皇帝心裡哪怕再怎麼想處置王允,也需要一個臣子來主動替他說出這句話。

    所以馬日磾才會失態般與皇帝演出這場鬧劇,此事一出,所有人都將知道皇帝罷黜王允實在是迫不得已,而馬日磾事後也能撈一個秉持公義、注重大局的名聲,也不算太虧。

    皇帝重又坐回到榻上,待他平復心情之後,方才緩緩言道:“當年孝景皇帝迫於諸侯形勢,詔誅晁錯,雖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卻以為處置過甚,故每每聽聞,常深以為憾!王司徒雖有大錯,姑念其往日功勛,罪不至死,諸公應當從輕發落,以示朝廷寬宥之德。”

    兩人知道這是皇帝的底線,他們也沒有想過置王允於死地,於是一齊應道:“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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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丨五刑之屬

    “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孝經·五刑章第十一】

    大計略定,兩人立即各自出宮準備行動,太尉馬日磾當場被詔拜錄尚書事,參與朝政決策,雖然明面上是要與前將軍趙謙、征西將軍皇甫嵩商議長安防務。

    但實際上誰都看得出王允一黨在朝堂已經搖搖欲墜,廷尉宣璠、尚書右丞趙戩為此連夜趕到王允府上詢問對策,他們一進府,便看見王允正捧著書簡在認真的讀著。

    趙戩率先拜倒:“明公!事急如此,您如何還看得進書?”

    王允身著寬大舒適的燕居常服,鬢髮在燭光的映照下較往日更加蒼白,他神色平靜的看向二人:“是老朽無能,不僅未能安定天下,反倒連累二位了。”

    趙戩眼角含淚,說話帶著哭聲:“天下未安,國家尚幼,黎庶且待朝廷還其太平,明公又何苦說出這般話來!”

    “國家年雖十二,但英明果決、仁慈聰慧;馬翁叔博學多才、德操名望具備,所謂君明臣賢,此乃中興之象,爾等可盡心輔佐。”王允緩緩放下書簡,像是交代後事般向二人囑咐道。

    在獲悉蔡邕被開釋後,王允便知道自己這兩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作雲煙散盡,皇帝已經用實際行動表明,他已經準備好迎接沒有王允在的朝堂,全然不懼之後的大臣會在他伸張君權的路上帶來多大的阻力。

    與皇帝彼此鬥爭、彼此利用的關係終告瓦解,在見識了皇帝的決斷之後,王允又是遺憾、又是感慨。

    王允要專擅朝堂,自然要打擊異己,而皇帝也需要王允替他將馬日磾等人逼到自己旗下。

    皇帝對王允最大的算計,就是利用王允與馬日磾等人互相爭鬥,將其逼入死路,好讓馬日磾等人拿不出更多的利益條件與皇帝交換、合作。皇帝便可如同買方市場的買家,能從容的掌握定價權,從而防止在徹底扳倒王允後出現如楊氏等豪族崛起、尾大不掉的隱患。

    而王允這邊即便看破了也無濟於事,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絕無與關西豪族和解的可能性,再者他背後的關東豪族支持者們也需要王允以此作為最大的底氣,來對抗關西群臣。

    這也是雙方在激烈的勾心鬥角中,沒有徹底撕破臉皮的緣故。

    對王允來說,只要自己不犯大錯,爭取時間樹立巨大的威望,便可獲得最終的勝利。

    新豐之戰就是王允押上自己全部政治籌碼,一意孤行所策劃的戰爭,在其中所付出的代價、對皇帝的讓步,只有王允一人知道,但他並不在乎。

    只要呂布戰勝了在他眼裡的十萬烏合之眾,自己的聲威將會在朝廷上升到一個頂峰,屆時他就能一口氣解決馬日磾等所有反對勢力,並將皇帝束之高閣。

    可是現在事與願違,王允像是個輸盡身家的賭徒,意氣風發的他頓時憔悴萬分。

    他知道如今皇帝已不需要他了,因為李傕等叛亂的涼州諸將帶給朝廷的壓力,完全可以取代王允的作用將臣子們逼到皇帝的陣營裡。

    就像現在這樣,馬日磾、趙謙徹底倒向皇帝,皇帝真正得以獨攬大權、說一不二。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苦苦掙扎?倒不如在君臣之間留下最後一絲情面,皇帝不用沾上走狗烹的惡名,自己也能保全名節。

    一旁趙戩早已泣不成聲,他想起自己在來之前懇求自家叔父、議郎趙岐上書為王允申辯。趙岐是海內巨儒,在朝中頗有名望,尤其是他乃大儒馬融的侄婿,而馬日磾又是馬融的族孫,兩者可謂是有姑侄之親。

    在趙戩看來,若是能說動趙岐出面,憑藉他在兩方人之間的威望,興許還能有幸挽回些許局面,不至於大廈傾頹。但趙岐當年鄙夷馬融外戚身份,不與他相見,兩家關係斷絕,如今要趙岐低頭去求馬家,這如何做得到?

    再者說趙岐歷經三朝,什麼紛亂的朝局都經過了,此時如何看不出王允黨羽已經回天乏術,哪裡還肯施加援手。不僅拒絕了侄子的苦苦懇求,更是三令五申,老早就勸說趙戩不要涉入太深,免得受到牽連。

    王允對趙戩有提攜之恩,對趙岐的好話根本聽不進去,此時既是痛恨自己無能,不得為王允助一臂之力,同時也怨恨朝廷與皇帝,明知王允不是董卓那樣危害社稷的奸臣,還非要百般迫害。

    廷尉宣璠似是不甘心的說道:“孝景皇帝誅晁錯,被後人非議這麼多年,今上明斷,未必會重蹈前人覆轍。事情興許還有轉機,明公切莫消沉。”

    漢室歷代有大作為、大功業的皇帝,有幾個是以王道治人的?哪裡還會在乎這點虛名?

    王允心裡哂笑,他早已心灰意冷,此時也懶得追究宣璠口中對漢室先帝的言語不敬,他顧左右而言道:“如今只是來了你們兩個?”

    說到這裡,宣璠便是一臉氣憤不平:“城門校尉崔公託辭如今城防緊要,要時刻看守,不得擅離,所以不能來。至於尚書郎吳碩,更是直接說不來,依我看,他現在應該在尚書檯阿諛太尉呢。”

    王允也早料到如今樹倒猢猻散的局面,他未有動怒,反而為他們說起話來:“崔公深孚德望,此時此刻當然是城防要緊,老夫與他只是往日同僚,他不來也罷。至於尚書郎吳碩,人各有志,且隨他去吧。”

    “那黃公呢?”趙戩不忿道:“黃公當年好歹與明公同謀誅董,彼此得契,如今竟來府上看望一眼都不願。”

    王允搖頭道:“子琰不來,才是對老夫最大的恩情。”

    說完,王允又拿起書簡,以示送客,趙戩等人無奈,只得黯然離去。

    在臨出門前,趙戩再次回頭看了昔日長官一眼,看到王允眼邊垂下一絲白髮,兩片薄唇巍巍戰戰的輕聲誦讀著書上的一句話。

    那句話口出無聲,簡直如雪落地、輕不可聞,趙戩卻鬼使神差般的聽得清清楚楚,這分明是當日承明殿策問諸生子弟的題策:‘要君者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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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丨連根拔起

    “內剪群凶,崇朝大定,外誅巨猾,不日肅清。”————————【請移都表】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太尉、錄尚書事馬日磾在尚書檯召諸尚書議事,在尚書令士孫瑞、尚書僕射楊瓚的全力支持下,很快就對司徒王允的處置意見達成了一致。

    隨即常侍謁者皇甫酈持節,將策書送至王允府上,宣告上意,讓王允自行謁廷尉獄。王允被免職等待發落後,其長子、侍中王蓋則被勒令罷官歸家,王氏族人不經允許,不得擅自出府。

    其餘黨羽,比如廷尉宣璠不屑於效仿尚書郎吳碩再次改換門庭的行徑,在謁者傳詔來之前便在家中自殺。他曾經是董卓手下,蒙王允不棄,給了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如今恩主倒下,他再也無顏苟活於世,與其在廷尉獄被往日下屬審訊羞辱,倒不如一死了之。

    馬日磾得知消息後大為動容,表示要向皇帝請示,往日罪責一筆勾銷、不再追究。

    除此之外,還有王允的同鄉,左馮翊宋翼與右扶風王宏。兩人各據京兆左右,兵谷富實,馬日磾與趙謙擔心此二人不服朝廷決議,割據作亂,特意派兵護送使者徵召二人。

    王宏,字長文,並州太原人,少有遊俠豪氣,不拘小節。初為弘農太守,在郡中興起大獄,將所有向宦官購買官爵的人,一共數十人盡皆拷掠收捕,下獄論死,威震三輔,是個極有主意和決斷的人。

    他接到詔書,正如馬日磾等人所料,不願就此入京,特本想遣使赴左馮翊尋宋翼,試圖說服他與自己一同拒不奉詔,坐地觀望,好讓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對王允施加重罪。

    可如今李傕大軍旦夕即到,左馮翊被叛軍隔離在外,就連朝廷的詔書都不一定得到,又何況是王宏的信使?聯絡不到宋翼,王宏一人也獨木難支,再加上皇帝時常在上林苑演練諸軍,而上林地近右扶風的治所槐裡,重兵在側,朝廷完全可以在短時間內出動少量兵力閃擊試圖割據的王宏,再回師防禦叛軍。

    無奈之下,王宏只得服從朝廷徵召,免除一切官職,與王允一起押入廷尉獄。

    這場風波就連司空淳于嘉也未能倖免,以阿附之罪一同下廷尉獄待審,短短時間,王允黨羽幾乎被一網打盡,三公一日倒了兩個,引發朝野人心惶惶,無疑是一場政治地震。

    但其中也有倖免,比如司隸校尉黃琬,由於關西豪族對其觀感不錯,為人正直,平常又未曾阿附王允做什麼事,故而免去牽連。

    至於王允的親信、尚書右丞趙戩,趙岐到底還是捨不得讓自家侄子陷入囹圄,在他的奔走下,選擇低頭請馬日磾為其說情。而趙戩得知後,為了報答王允的故主情誼,還是堅決辭官。

    另外就是秘書丞王凌,本來他也該與王允長子、侍中王蓋享受同樣待遇的,只是由於尚書令士孫瑞事先得了皇帝吩咐,出面保下他,這也算是讓王凌遠離了這場風波。

    有了黃琬、趙戩與王凌的例子,足以表示皇帝不願將王氏黨羽連根拔起,於是朝中人心漸漸平復下來。

    以皇帝潔身自好的性格,自然不會親自下黑手翦除於國有功的重臣,他在事先下發口諭令太尉馬日磾與前將軍趙謙負責此事後,便一清早就擺駕出城前往上林苑,提前開始了準備在月底才進行的演武。

    這次演武由羽林、虎賁、北軍五營、還有宮中兵衛參加,一共有一萬七千餘人,步騎兼備,弓弩強勁,單論氣勢,就足以稱得上是一支精兵。

    在拿出從郿塢繳獲的財物犒賞三軍將士,各有提拔之後,眾軍士氣高漲,將校擁戴,迅速將李傕等十萬大軍壓境所帶來的不利影響給消除到最小,並且穩定了軍心。

    等到身在上林苑的皇帝處理完了軍中的一切,得到馬日磾命尚書檯下詔對付王允的消息後。他立即連夜趕回長安,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驚愕模樣,但這時候王允黨羽早已盡數入獄,詔旨已發,不可追回,只得默認事實。

    一場自董卓死後便引發的朝堂爭鬥,終於在這兩天塵埃落定,勝負立分。

    王允倒台,朝廷在皇帝的主持下開始論功行賞,以前將軍趙謙為司徒、與太尉馬日磾並錄尚書事;以光祿大夫楊彪任光祿勳,頂替了南陽人鄧淵,為皇帝掌握郎衛;其後又遷廷尉正法衍為廷尉,專司王允案。

    不久朝廷又調整官吏,將光祿勳屬下羽林、虎賁兩支郎衛分割獨立出來,成為與北軍五營一樣的編制軍隊,各自擴充兵額,共六千人。同時也分離出了謁者台,將謁者台正式從名義上獲得與御史台、尚書檯等同的地位。

    這樣做一來擴充了軍隊,方便將羽林、虎賁直接歸皇帝掌握,另外也能提高謁者僕射楊眾的地位,算是變相的酬功於楊氏。

    最後詔拜征西將軍皇甫嵩為車騎將軍,並以其為主,北軍中候王斌、羽林中郎將徐榮等人為副,統率長安各軍負責守衛城池。趙謙為表支持,主動將手下四千益州叟兵交了上去,這支叟兵是由叟人組成的軍隊,以勇敢善戰著名,曾借此鎮壓白波黃巾。

    這樣再加上皇甫嵩手下兩千餘人,建義中郎將段煨手下萬餘人,以及護羌校尉楊儒招募的三千新兵、荀攸與皇甫酈前往左馮翊以財物說來助戰的數千羌胡義從,長安可勉強拉起一支將近四、五萬人的隊伍。

    此事過後,還引起一陣餘波,長安市民在甫一開始聽到王允被捕入獄後,在有心人的挑唆下輿情紛擾,險些鬧出事端。

    皇帝為了安定城內百姓,命京兆尹司馬防內鬆外緊,逐一排查,在處決了幾個尋釁滋事的惡徒、以及秘書丞王凌改任長安令現身說法以後,長安才逐漸開始安定。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9
第八十四章丨預先安內

    “謁問析辭勿應,怪言虛說勿稱。”————————【說苑·談叢】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未央宮,宣室殿。

    氣候悶熱異常,熱的讓人心裡發慌,涼州諸將自從在新豐大破朝廷三萬精銳之後,便再也無性命之虞,行軍也不像一開始的倉皇,反倒是好整以暇,就好比惡漢將少女追入死角後,動作也開始變得不緊不慢,將少女的驚慌失措當做是一種樂趣與享受。

    對李傕來說,這既是示威、也是報復。

    報復當初朝廷當初盛氣凌人、不肯赦免他們的姿態,報復他們當初為此惶惶不可終日的心境。

    涼州諸將有意放緩行軍速度,雖說是給長安朝廷帶來了極大的恐慌,但無形之中還是給了皇帝更多的時間以從容應對。

    在這段時間裡,皇帝聯合馬日磾、趙謙等人罷黜了王允一黨,在朝中形成了以皇帝為核心,太尉馬日磾、司徒趙謙等人共同輔佐的利益團體。這個團體能有效團結長安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積極應對叛軍。

    軍情奏章一路呈進未央宮,然後一一擺到了皇帝的案頭,皇帝看也不看,這些奏章無非是說李傕今日到了哪裡,明日將到哪裡,距長安還有多遠,根本沒有什麼實質性意義。

    他又繼續翻了下去,看到了京兆尹司馬防的奏疏,長安市民在有心人的背後挑唆下,因王允被罷黜而群情洶湧,雖然事後得到了妥善的解決,但皇帝還是十分提防這個始作俑者。

    如果在李傕攻城的時候,那夥人在暗地裡煽風點火,與城外的李傕來個裡應外合,長安再是城堅池深,也將不攻自破。歷史上的李傕攻下長安,不就是因為城中內應?

    於是皇帝便讓京兆尹司馬防與長安令王凌暗中調查,如今所上述的結果稱,這些人似乎跟前些日子閭裡刺駕的黃巾賊有關。

    他怒由心生,這伙賊人在城中尋隙滋事,甚至有可能會將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優勢給破壞殆盡,要知道歷史上的長安城兵微將寡,朝中人心不齊,各有打算,哪像現在這樣朝廷人心如一,兵精將足,士氣高昂?

    再加上沒了段煨等部分將領的支持,李傕手下這十萬大軍雖然數目跟歷史上的一樣,但具體有多少強徵充數的民夫,有多少能戰敢戰的精銳還真不好說。

    這麼好的優勢,如果因為這伙藏匿城中的黃巾賊人導致長安有重蹈歷史覆轍的危險,皇帝是萬萬不能忍的。

    皇帝蹙著眉頭將奏書推在一旁,吩咐道:“去召京兆尹、長安令來一趟。”

    侍中楊琦領命,很快就將京兆尹司馬防、長安令王凌帶了過來。

    司馬防與王凌一來便興沖沖的拜倒在地:“陛下!臣等自奉詔暗中查訪以來,幸不辱命,終於有所斬獲。那青牛角原來早已在北煥裡等處遊歷,其常教習黎庶百姓文字、天時,在百姓之中頗有名聲。人們都說他看似五、六十歲,其實是已有百齡的得道之輩。”

    “裝神弄鬼,還是學的張角的路數,就差廣施符水診病救人了。”皇帝冷哼道,這青牛角如果真是逆賊張角的弟子,應該不至於沒有本事畫符籙,想必是其認為廣施符水太過惹人耳目,為了低調行事這才不得為之。

    “諾,黃巾餘毒遺患數載,是朝廷疥癬之患,不可不除。”司馬防應聲道:“坊間百姓問他姓氏,他只言自己字正方,又因其常騎青牛穿街過巷,是故百姓皆稱之為青牛先生。”

    皇帝精神一振,原來當日那餅肆老闆所推崇的青牛先生竟然就是青牛角!

    “既然如此,那百姓自當識得官府畫的案圖。”

    司馬防與王凌對視一眼,只見王凌尷尬的一笑:“識得是識得,但是百姓都說早在刺駕之前,便有人見那青牛先生離開北煥裡了。”

    皇帝臉色漸漸冷了下來:“這麼說,事情還是毫無頭緒?青牛角不知所蹤,在他背後的主使者更是遑論緝捕了?”

    見皇帝語氣中隱隱透著對兩人辦事不力的責備,好不容易從王允倒台的風波中緩過一口氣的王凌,不願就此失去皇帝對他的微弱信任,急忙說道:“陛下,此案並不能說就陷入死路。要想追捕青牛角背後主使,依臣之見,其實沒有必要非得先尋青牛角、再尋主使,而是可以將二者倒置。”

    “二者倒置?”皇帝問道:“你說說你的看法。”

    “陛下微服出宮,本是極為機密的要事,就連公卿大臣都未必得知,遑論其他?是故臣愚見,以為若是要知道陛下何時微服,其職不須有多煊赫,只需身處機要便可。”王凌自從轉任長安令以來,雖然沒有以前做秘書丞清貴,但卻是一個很鍛鍊人能力的職位。

    在長安令任上他與直系長官京兆尹司馬防通力合作,不僅消除了王允倒台在民間引起的劇烈反響,還能使民間毫無一絲戰亂前的慌亂。

    王凌的才幹早在擔任秘書丞的時候,皇帝就有所體會,不然王允那麼多族人,也不會特意保下他。司馬防身為王凌上級,又是長輩,對王凌的能力很是欣賞,這兩天還特意向皇帝上書稱讚其能。

    而王凌卻不知詳情,還總以為自己如無根之萍,隨時可能會被皇帝拋棄、被仇家攻訐,所以做事愈加兢兢業業,不敢絲毫馬虎,這也讓眾人愈加欣賞他。

    “是故臣近日思之,陛下若要微服出行,除了隨行人等,非得經過奉車郎官、黃門署官、宮門司馬以及殿門郎官不可。”王凌一字一句的推敲道:“奉車郎官皆為北軍中候昔日親手訓導,品性應當無疑;黃門署官等宦能涉及此事者不過數人,有小黃門與黃門令把關,想必其人也應可靠;至於宮門司馬,陛下微服是從北宮門出,該宮門原為羽林監手下,按理也不會做出此事。”

    北軍中候王斌、小黃門穆順、再加上衛尉趙溫、羽林監蓋順,這幾個人都是皇帝手下得力的親信,隨便哪一個都不是王凌敢出言懷疑得罪的。

    但王凌為了表示公正,還是要把奉車郎官這些人提到嫌疑的名列,然後盡力為其辯清。至於皇帝信不信、願不願意將這四種人一起進行排查,那就是皇帝所需要決斷的了。

    皇帝沉吟道:“當日出行,奉車郎是單獨受到通傳,事先也根本不知我要出宮,所以奉車郎官們的嫌疑可以洗清。至於黃門署與宮門司馬,屆時我已登車,誰也不知道我在車內,又何談知悉行蹤?”

    “唯,如此一來,也就只有當日值守的殿門郎官最為可疑。”王凌立即答道;“依制度,凡三署郎官除議郎以外,皆主殿前執戟,宿衛諸殿門,出充車騎。陛下若是突然離宮,可以瞞過宮中眾人,但難以瞞過當日值守的郎中們,三署郎不在陛下微行隨侍之列,自然可以向外間通傳機密。”

    “那就先讓光祿勳楊彪徹查當日值守名單,逐一排查,優先以涼州人為主。”皇帝有意把‘涼州人’三個字咬得很重。

    司馬防與王凌兩人頓時會意,一齊點頭稱是,王凌涉足朝政不深,尚未明白,倒是司馬防在心裡忖道;‘此事機密,讓光祿勳徹查本是其分內之責,等我退下後另行吩咐即可,又何必說出來讓我二人知曉?’

    皇帝這麼說自然有他的理由:“司馬防,近來京畿有事,朝廷須得全力應付叛軍,無暇關注內部。要知道‘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不可不慎,念你平日任職有方,頗為能幹,我即刻拜你為執金吾,招募京兆、扶風等地良家子充入緹騎,專司京城巡察警備、禁暴督奸、並與光祿勳楊彪一起參與徹查青牛角等事。”

    執金吾威儀頗盛,手攬京城防務、兼負皇帝出巡安防,非親信不得任之,如今皇帝將這個重要職位託付給司馬防,足以見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之重。

    司馬防在大受感動的同時心裡也在疑惑,他雖然算作是皇帝的人,但也知道自己在皇帝身邊這幫人中的排位,且不說恩遇一時的弘農楊氏與即將發達的外戚王氏,就連秘書令射堅都比他更為皇帝親重。

    突然被皇帝授以執金吾,司馬防心裡除了喜、更多的就是驚,難不成在皇帝的心中,眼下朝廷的權力分佈格局,並沒有達到他的要求?

    河內司馬家不過是個地方豪族,祖上既沒有出過公卿、又沒有出過經學大儒,想要興盛家業,就必須不斷的審時度勢,為自家打算。

    其實在得聞李傕等十萬叛軍不日即到長安時,司馬防心裡就開始打退堂鼓了,要不是因為皇帝能力出眾,穩定局勢,看似有幾分勝算,司馬防是絕不會接下這個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危險重重的擔子的。

    而一旁的王凌也接受了新的任務,在新的京兆尹任命下來之前,他這個長安令得以代為執掌京兆尹的權責,無疑是給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巨大的權力與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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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丨議論亡賊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語·子罕】

    昏暗骯髒的地牢裡,新任廷尉法衍正在獄吏的帶領下走到一處牢房前。看著眼前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宮中盜賊,法衍心中毫無波動:“你說他突然有了新的供詞,可是真的?”

    “是,這小子本該執行懲處,誰知他竟有夢囈的習慣,旁邊的犯人聽了覺得事情重大,立即報了上來,企圖將功折過。”獄吏恭敬的說道:“屬下夜裡曾在旁親耳聽見他在夢囈中說‘青牛先生何不救我’等語,因此知道他與刺駕大案的賊首青牛角關係密切,我等將他嚴加審訊,又帶他與刺駕案的黃巾賊一同指認,才得知此人竟是黃巾賊,入宮是為了窺探機密,屬下不敢隱瞞,故而立即稟告。”

    黃巾賊心不死,這些年居然還滲透道宮裡去了,作為大臣,法衍心中憋著一團怒火,他壓著氣,道:“既然是黃巾探子,那盜竊一事又是如何鬧將起來的?”

    獄吏說道:“此人雖常在宮中,但由於諸侍中警惕宦人,故而難以探聽出有用的訊息,久而久之,外間的同夥估計就拋棄了他。這段時間穆黃門奉詔整頓宮宦,他唯恐被裁撤出去後尋不到同夥,想在臨行前撈一筆,所以糾合一干人盜竊御物,沒成想被衛士撞上,這才發生了宮中盜竊一案。”

    “他在宮中躲藏數日,衛士四處搜尋而不得,可見其善於藏匿。”法衍緩緩說道,突然心裡一涼:“他既然躲得好好的,又為何會跑到陛下的宮道上衝撞御駕?難不成是宮中還有人在背後唆使,意圖刺駕?”

    “下官也曾就此問過他,哪怕是施加重刑,他也依然說當天只是無意撞見,並無人在背後指使。”獄吏答道。

    法衍心裡存疑,面上卻未有表示,他又問道:“那他可知青牛角等人往日盤踞之處?”

    獄吏搖搖頭:“他只說在北煥裡,但那裡我等已經查過數次,一直都沒有收穫。”

    線索似乎在此就中斷了,青牛角依然查無所獲,甚至連其背後聯繫的涼州將校是誰都尚不清楚。

    法衍並未因此氣餒,在得到這個最新的消息後,他很快將此上奏給皇帝。

    皇帝此時正為解決了王允而暗自高興,然而見到這個數日懸而未決的疑案,好好的心情不免削減了許多。

    在石渠閣裡,他看了一旁正在陪同讀書的法正,笑道:“你父親給了我一個好大的難題啊。”

    別看皇帝是用的玩笑的語氣,但實質內容卻能理解成是在批評法衍作為大臣,不知為皇帝解憂,反而遇到難題都想著讓皇帝解決。

    座中如秘書郎楊修、王輔等人無不揶揄的看著平時心氣極高、卻又被皇帝青睞有加的法正,想看看他怎麼應對。

    只見法正放下書簡,從容應道:“無論是處決罪犯、還是審理疑獄,臣子難以處置時,自然要稟告陛下,這是歷代傳下的常例。”

    藉著說話的空當,法正想了想,知道自己的父親自升任廷尉後,蔡邕出獄、張喜罷黜、宮盜被擒,手頭上的案子大致都已裁定,所剩下的無非就是閭裡刺駕的賊首尚未捉獲,皇帝要說的難題怕就是指的這個。

    父子之間榮辱與共,若是法衍在皇帝心中有了一個不會做事的壞印象,那他這個秘書郎縱然再得皇帝青睞,也難保廷尉不會換人。

    雖然有些麻煩,但捋清思路後,法正也不難回答:“陛下可是在為青牛角的行蹤犯愁?”

    別看法正才十六歲,在謀略上已經初現鋒芒,皇帝在前世看演義的時候就對法正有個不錯的印象,此時聽到法正的話,立即做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廷尉奏陳前些時日被緝捕的宮中盜賊與刺駕的黃巾賊有密切聯繫,甚至都是青牛角在幕後指使,只是這青牛角搜捕不得、難覓蹤跡,長此以往,朝廷顏面何在?”

    “陛下說的是,眼下叛軍將至,朝廷全力應付之時,更要處處小心在意城內的黃巾餘孽。若是變亂起於城中腹裡,朝廷如今好不容易建立的大局必將立時傾覆,後果難以設想。”法正起身言道。

    一旁的楊修冷不丁的插話道:“孝直說的雖然頗有條理,但在座眾人有誰不知?陛下要的是解決之道,若是孝直心中並無良策,說這些也是無益於事。”

    法正性格睚眥必報,楊修也不是氣量宏大的人,自從當日在承明殿前兩人有了齟齬,便一直互相不對付。

    皇帝雖有意調解,但一個心氣極高,一個氣量狹小,哪那麼容易化干戈於玉帛?像是楊修這樣偶爾對法正挑個刺,已經是家常便飯,眾人都習以為常了。

    “那是自然,刺駕一事過後,各城門便有北軍、羽林接管,城防森嚴,自李傕等叛軍即將兵臨城下之後更為尤甚。這青牛角不過是個會觀風角、識星曆的妖物,欺瞞些市井小民倒還罷了,哪裡能在上萬禁軍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法正揚起眉頭,篤定的說道:“此人必然還在長安城中,他之所以還能如此沉得下心來,定然是有所憑恃,依我看,這個憑恃不在民間,當在朝廷!”

    話一出口,在座眾人都是智力不凡的才俊,紛紛陷入了沉思。

    就連皇帝也是驚奇不已,青牛角等黃巾餘孽勾結朝中的董卓餘部的事情只有廷尉法衍與謁者僕射楊眾等寥寥數人知道,法衍為人雖然迂腐,但也不至於把這麼重大的事情告訴兒子法正,所以法正適才所言完全是出於他個人的推斷。

    小小年紀就能根據蛛絲馬跡推測到這一步,實在不容小覷。

    一旁的楊修在思索過後,立即否決道:“這不可能,朝中大臣持正守節,哪裡會做出勾結黃巾蛾賊的事情來?”

    “那又如何?當初黃巾賊起事前,不還是勾結內臣封諝、徐奉、以及宮省直衛郎官?”法正往楊修哪裡乜斜一眼,悠悠說道:“這次青牛角勾結叛臣,意圖傾覆朝廷,也不是講不通。”

    “法正。”皇帝制止了二人眼見就要開始的意氣之爭,淡淡說道:“你且留下,其餘人等都先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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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丨按兵不動

    “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野田黃雀行】

    楊修知道這一陣是自己稍遜一籌,皇帝看似還是被法正的觀點說服,但他又哪裡知道,皇帝其實心裡早就有了想法,無非是看到法正處處與他觀念契合,在後世又有個謀士的名聲,這才留下他,準備在一會兒接見楊彪等人的時候做個意見參考。

    不用一會兒,受到傳詔的光祿勳楊彪、執金吾司馬防兩人聯袂而至。

    在這之中,楊彪且不用說,弘農楊氏在皇帝的恩待下權勢如日中天,門生子弟遍佈朝野。

    相比起來,執金吾司馬防在朝堂上的異軍突起無疑更引人注目。按常理來說,一直在韜光養晦、不問事務的京兆尹司馬防在遇到轄內皇帝遇刺一事後,不僅逃過清算與追責,反而得到皇帝謎之賞識,一再陞遷重用。

    眾人都只以為這是皇帝看重司馬防的某些能力,或者是為了提拔一些邊緣人物以制衡不斷壯大的弘農楊氏,但是誰又知道司馬防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那尚未顯山露水的次子。

    這是只屬於皇帝自己的秘密,但並不妨礙外人對此的妄加猜測,尤其是司馬防本人也是惶恐心虛,不知道自己哪一點被皇帝看上了。

    因為不知道自己哪一點被皇帝看中,他就無法投其所好,所以在為皇帝做任何事時都會謹慎再三,生怕哪裡做得不對。

    此次召見,他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臣等自昨日奉詔以來,夙夜不敢懈怠,在查閱當日值守名冊、以及當面問詢宮門司馬以後,當日值守郎官之中,郎中尹忠的行跡極為可疑。”

    “此人自陛下微服出宮後不久,便立即尋機外出,爾後又倉皇返回,幾乎可疑確定就是此人向外間傳遞機密。”楊彪精神內斂,沉穩有度,渾然不似其子楊修那般恃才傲物、舉止輕浮。

    皇帝立即說道:“真是如此?看來在他身後還有人為他出謀劃策,想必這個人就是宮盜、刺駕等事的罪魁禍首。”

    此時楊彪等人也都已從皇帝處得知法衍在獄中審訊的最新結果,司馬防雖然沒有因為刺駕一案被皇帝計較,但他心裡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他說道:“如今叛軍不日將至長安,為免尹忠與叛軍有內外相應之患,請陛下准臣下派緹騎前去將尹忠捉拿入獄。”

    還是皇帝沉得住氣,道:“先不急著去捉,尹忠不過一個郎官,往日智謀不顯,又未受董卓生前看重,哪裡能主持謀劃這等大事?其背後肯定還有他人。在知道楊公已經著手查閱當日值守名冊後,他勢必會做賊心虛,去尋求其背後之人的庇護。爾等可派緹騎暗中監視,一路尾隨,這樣方能克竟全功。”

    楊彪與司馬防對視一眼,拜道:“陛下睿鑑,臣等遵旨。”

    “只是沒想到在當下時局,竟還有人想著顛覆朝廷、危害社稷。”皇帝無不感慨:“李傕等人十萬叛軍將至,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動、三心二意,也不知有多少人是董卓餘黨、如尹忠這般心懷不軌!”

    見楊彪幾人在自己旁邊毫不避諱,法正雖在心裡早有猜測,但甫一聽到朝臣勾結黃巾賊的事情屬實時還是震驚不已。

    皇帝既然在眾多秘書郎裡唯獨選擇留下法正,顯然是期望於他能提出些什麼有用的見地。

    法正再如何也不能讓皇帝失望,在一旁認真的分析、絞盡腦汁的想了一會後,他腦中靈光乍現,還真被他想出一個法子來。

    “如今李傕等叛軍勢大,朝廷又在新豐輸了一仗,許多人對即將在長安城下發生的一戰並不看好。”在得到皇帝允許後,只見法正緩緩說道:“眼見涼州人翻身做大,當初被迫蟄伏在朝中的董卓餘黨此時必然會忍不住鬧出動靜,好讓那些叛軍將校們知道他們的能耐,日後在朝堂上也能有立足之地。”

    “最近這段時間他們確實在暗地裡鬧騰的厲害。”皇帝贊同說道:“當初王司徒入獄,引發城中士民不安,這背後何嘗沒有他們在推波助瀾、想借此擾亂局勢、好聲援城外叛軍的用心。”

    受到鼓勵,法正更有勁頭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給他們一個冒頭的機會,就說朝廷不滿諸將叛亂犯上,要派遣使者持節前往叛軍軍中示以天威,勒令諸將退兵。那些蟄伏在朝、盼著與叛將通消息的人勢必會爭相自薦,請求派往叛軍軍中。這樣一來,無論是董卓餘黨還是三心二意者,都將主動跳進朝廷彀中。”

    這一招引蛇出洞確實出彩,哪怕並不需要靠這個方法捉到刺駕的幕後主使,也能趁此機會將朝中的投機分子與藏匿下來的董卓餘黨給一網打盡。

    誰跳的最積極,跳的最高,誰就最有嫌疑。

    楊彪不由得側目,法衍平時不顯山露水,沒想到竟然有這麼一個多謀善斷的好兒子。他不禁拿法正與自家兒子楊修做了個比較,最終在心裡無奈的嘆了口氣,除了文采和學識,楊修還真沒什麼比得上法正的。

    看來扶風法家不僅後繼有人,而且也將因此昌盛了。

    楊彪拋開一絲浮現心頭的憂慮,沉吟道:“秘書郎說得有理,臣以為如今趁著李傕等叛軍還未到長安,待他們踴躍自薦後,大可以尋機扣下,等戰事一了便另行查辦。”

    司馬防在一旁卻有不同的看法:“好是好計,只是願意出使者,朝廷如何得知誰是三心二意之徒,誰又是忠貞為國之輩呢?若是將義士與宵小一概入獄,豈不是有違國家本意?”

    法正在提出這個計策時根本沒有想到過這點,他畢竟年紀還小,處事不甚周慮。

    雖然對皇帝表示歉意,但法正依然堅持自己的主張:“等到朝臣自薦出使以後,尹忠等人想必也落入法網,只需兩者對證,看他們平日之間可有往來、再以爾等品性加以甄別,要區分出義士與宵小其實並不難辦。”

    說完以後,法正看著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本是自信的他心裡也不由得打鼓。

    雖然司馬防指出了不足,但他依然認為這個方法是十分可行的,而且,他其實有句話並沒有說出來。

    那就是朝中有膽氣的人早在董卓專權的時候就冒出來了,何須等到這個危急關頭,朝中剩下的那些大臣,還真不一定有像這樣的人物。

    皇帝知道法正不確定的神態只是出於對自己是否採納的猶疑,而不是對他所提出的計策的不自信,於是做出了最終決定,先下詔旨招募自願出使叛軍的臣子,然後使司馬防派緹騎暗中監視尹忠,以順藤摸瓜,捉獲幕後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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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丨豈能脫禍

    “譬如獵人終日馳驅踐蹂於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於羅網而後取也。”————————【策別十七·去奸民】

    長安城東北,宣平裡。

    在一處小小的府邸門前,神色匆匆的尹忠自馬車上走出,在小心觀看四周形勢後,他親自上前叩響門扉。

    門很快被打開,見到來者,開門那人頓時一驚:“不是說讓你少來麼?”

    “實在是事情緊急,不然我也不會叨擾先生。”

    那人不好將尹忠拒之門外,且放他進去了。

    這間宅邸並不大,正對著門口的就是主屋,屋後連接著左右廊房,一邊是廁所、一邊是牲棚。尹忠走在廡廊上,隱隱聽見幾聲悠長的哞叫,似乎在棚子裡圈養著一頭牛。

    此處似乎比上次來時多了些陌生人,尹忠小心的看著四處逡巡的精悍人士,雖然明知這些都是自己人,但還是不免有些膽顫。

    尹忠一直以來都反對跟黃巾賊搭上關係,這無異於是與虎謀皮,只是那人執意如此,尹忠也不好說什麼。

    屋內坐著兩個人,一個文士氣定神閒的跪坐在榻上,手中正握著一冊書,在他身前則跪坐著一名老道。

    這老道正徒手捧著一隻圓形銅壺,這銅壺名喚鐘器,也就是所謂的‘萬鐘於我何加焉’的鐘。老道將這個鐘內盛著的黃酒傾倒在案上放著的一隻犀牛尊內,那酒還冒著騰騰的水汽,好像是剛燙熱不久。

    文士在一旁暗暗驚奇,想不到這老道看上去又老又瘦,竟然能徒手拿起發燙的鐘器而面色不改。他開口誇讚道:“天下奇人異士,各懷技藝,像你這樣徒手捧發燙的器皿,還能遊刃有餘的,無論是看多少次都是這麼讓人驚奇。”

    “這只是小伎倆而已,何足道哉。”老道從犀牛尊中舀了一勺酒,倒入自己面前的漆碗裡,小口啜飲了起來。

    “青牛先生可是大賢良師的親傳弟子,哪裡是只會小伎倆的人物。”文士慢悠悠說道。

    自從閭裡行刺失敗後,青牛角便帶著手下四處躲藏,後來在官府的步步緊逼之下,他只得放棄了原本的據點,全部藏進眼前這個文士的居處。

    聽到對方話裡有刺,青牛角心裡不悅,想著自己好歹也是得到過大賢良師的嫡傳,又曾是董卓手下親信的座上賓,哪裡能讓一個背主弒主的小人譏諷?他當即說道:“彼此彼此,都是纍纍若喪家之狗罷了。”

    “哼。”那文士怫然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若不是我給你提供託身之所,你現在恐怕已經在廷尉獄吃盡苦頭了。”

    “整日待在這裡,門戶不得出入,與囹圄牢獄有何區別?”青牛角說道:“你信誓旦旦說胡軫將帶大軍至長安,到時候劫奪天子,把控朝廷,官爵名祿少不得我們。但現在呢?自打他們在新豐勝了一仗之後,毫無進取之意,在霸陵逡巡而不敢進,我看他們心裡還是畏懼這小朝廷,仍然有僥倖之心。”

    這番話其實早在那文士心中盤桓數日,若是有僥倖求饒之心,在勝了一仗後,應當立即奉上降表給朝廷,可是叛軍卻毫無動靜。

    若是執意要攻下長安,可每日行軍速度卻比烏龜還慢。文士饒是自詡多智,面對這種情況仍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

    青牛角接著說道:“你說只要照胡軫他們的安排,擾亂朝局,等到大軍來時,必將各有封賞。就是因為信了你們的胡話,當日在北煥裡不知折損了我多少手下,這倒也罷,我等蟄伏起來等大軍攻城就好。誰知你忍不住趁著王允被免,暗中興起風浪來,鬧得如今寸步不能出的境況。你說,我是該恨你,還是該對你的收留感激不盡?”

    文士一時語噎當場,無法作答。

    所幸有人在這個尷尬的時候替文士解了圍,那文士看見出現在門口的尹忠,立即不再與青牛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放下手中簡牘,定了定神,刻意保持著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輕聲說道:“雖說早已囑咐過你,但既然來了,便進來喝碗酒吧。”

    尹忠如蒙大赦,道罪之後,走到那文士跟前坐下,看到案上擺放著兩隻漆器酒碗,還有一碟肉食,顯然是主人在招待客人。但很明顯,尹忠並不是主人要請的這個客人。

    想到自己的來意,尹忠哪裡還有心思惦記著喝酒,噗地一下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哀求道:“先生請恕我冒昧前來,在下方才聽聞,執金吾和光祿勳正在查詢當日殿前值守的名冊,這件事情怕是瞞不了多久。在下知道先生多有主張,還請念在往日情誼,救我一救。”

    這件事頓時出乎那文士意料,他與青牛角互看一眼,皺起了眉頭,道:“你說光祿勳楊彪他們已經開始著手查你了?”

    “正是如此,還請先生救我!”尹忠拜倒道。

    文士尚未答話,對面的青牛角卻已擱下酒碗,站起身來:“你是朝廷官員,他們便是來尋你,沒有證據也不會對你怎樣。你本應安坐家中,裝出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就好了。可你偏偏跑到這裡來,豈不是要害死我等!”

    尹忠頓時手足無措,道:“這、這是怎麼一說?”

    那青牛角也不跟他廢話,抬腳就走出門去,喚了王當與剩餘幾個精壯的黃巾賊過來,準備不辭而別。

    “正方。”那文士此時也坐不住了,上前勸道:“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走?”

    “為何要走?”見這文士死到臨頭,還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樣,青牛角氣憤的頓足道:“我若不走,一會就都走不掉了!”

    文士心裡早已亂成了一鍋粥,但在青牛角面前依然要擺出一副鎮靜的樣子,他牽強的笑道:“這話說的有些嚴重了吧,朝廷未必能查到……”

    他話未說完,臉色刷的就白了。

    “把此處圍起來,一個都不准逃了!”

    屋外忽然傳來陣陣兵甲摩擦、馬蹄踏地的聲音,似乎有一支精兵將府邸團團圍住。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文士再也保持不了平靜的士人風度,驚慌失措的大喊著,他忽然扯住了同樣六神無主的尹忠:“是你引來的對不對?你害慘了我啊!”

    青牛角見到癱軟在地的兩人,心裡沒有一絲憐憫之心。他用充滿惡意的眼神看了兩人一眼,周圍護著他的黃巾賊立即會意,紛紛湧上去把尹忠等人像背麻袋似得背在肩上。

    幾人像是保護似得將尹忠等人圍在當中,幾個踏步便飛躍過低矮的牆頭,饒是有人肩頭背著尹忠,動作也毫不阻滯。

    很快,牆東頭便傳來陣陣疾呼:“他們在這裡!莫要跑了賊人!”

    也不顧牆外陣陣刀兵交擊的聲音,青牛角顧自走到後門,屏息靜聽了稍許,嘴角輕蔑的一笑:“果然如此。”

    然後青牛角又走到棚房裡,將一頭壯碩的青牛牽到後門,正對著門口,這是他行走河北、關中的坐騎,如今不得不捨棄他了。

    青牛角無不憐惜的摸了摸牛耳,又將手湊到牛鼻子下。那牛不知吸了口手心裡的什麼東西,本來溫馴的青牛陡然發起怒來。只見那青牛拱起腰背,低頭往後門一沖,徑直撞開了大門,在人群裡四處頂撞。

    埋伏在門外的數名緹騎猝不及防之下,頓時被這瘋牛撞飛,鮮血與臟腑飛濺在空中,又落回地上。

    青牛角在東牆吸引了大部分敵人精力,又在後門引發混亂,這才悠悠然從西牆翻了出去。西牆正對著的巷弄裡安靜一片,青牛角揮灑衣袖,翔行舒步,翩翩然如謫世仙人,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中了。

    “爾來尚可,孰來殺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0
第八十八章丨先事慮事

    “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求而無之,實難,過求何害?”————————【左傳·文公六年】

    宣平裡的這場伏擊,最終以尹忠二人被捕,青牛角隻身逃脫告終。

    說實在話,得到這個結果皇帝是不滿意的,他沒想到出動這麼多人力,費了這麼多心思,竟然還是沒能克竟全功。

    當日負責圍攻府邸的正是旅賁令張遼的兄長張泛,由於張遼的關係,皇帝特意讓張泛擔任執金吾緹騎,還將這個幾乎唾手可得的大功交給他去辦。

    可張泛沒能對得起皇帝的栽培,初出茅廬的第一陣就被青牛角擺弄了一道,這讓他在皇帝心中的能力大打折扣。

    果然名將不是遺傳的,做弟弟的是良將,做兄長的可未必。

    皇帝正在發著感慨的時候,廷尉的審訊也有了結果。

    原來在尹忠背後出謀劃策的人是朝中的一個博士,他有個後世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叫李儒。

    博士是學官,而不是後世的學位,自漢以來,但凡精通《易》、《書》、《孝經》、《論語》中的某一學問者,在通過考核後皆可拜為博士。

    職責主要是掌管圖書,通古今,以備顧問,有參政議政的權力,秩六百石,為太常屬官,員額多至十人,只是如今朝廷幾經波折,剩下的博士只有六七個。

    李儒就是其中的一個。

    聽到這個在後世三國迷心中無人不知的名字,皇帝深深吐了口氣,心中暗道:“怎麼會把你給忘了!”

    李儒,字文優,左馮翊合陽人,少習經學,經故合陽令曹全舉薦成為博士。董卓進京後,李儒曲意逢迎,很快就討到董卓的歡喜,在初平元年,李儒身為弘農王郎中令,受董卓的指派親手毒死了弘農王,也就是少帝劉辨。

    在皇帝原本的認知當中,李儒是《三國演義》裡不輸賈詡的毒士,陰險狡詐、作惡多端。自穿越過後,皇帝的思路仍有一部分侷限於小說劇情,還以為他在董卓死後就跟著死了,是以不曾顧及到他;而王允則忙於鞏固權勢,更無暇顧及這樣的一個小人物。

    多方忽視,再加上李儒刻意低調隱忍,居然讓他苟到了現在,依然還在勾結胡軫等人興風作浪。

    聽了法衍的描述,這個李儒不過是董卓的一個槍手、董卓黨羽中的一個邊緣人物而已,論及歷史地位,也就比殺死曹髦的司馬昭帳下督成濟兄弟要高一些,根本就沒有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厲害。

    李儒功利心極重,見董卓得勢,他便立馬前去攀附,甚至不惜以親手毒弒少帝為投名狀。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弒殺少帝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污點,要不是董卓保住了他、讓他繼續得以做博士,李儒早就死於士族臣子的攻訐之下了。

    士為知己者死,在李儒看來,董卓如此信他任他,不遺餘力的庇護他。自己就應該為董卓盡上最大的一份心力,所以哪怕董卓死了,他也要找到機會聯絡胡軫等舊部,圖謀復仇。

    只可惜李儒智疏才淺,沒有演義裡那麼大的能耐,只能像個跳樑小丑一般惹人發笑,然後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

    皇帝心裡譏諷,這李儒對董卓倒是如演義中的那樣忠心耿耿,可他又怎麼會想到,若是他在董卓眼中真那麼重要,董卓也就不會讓他去做弒殺少帝這麼髒的活計。

    說白了,李儒在董卓眼裡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讓他繼續留任博士,應該是隨手施為、隨後就忘。

    到這裡事情的脈絡無疑很清晰了,胡軫為了擾亂朝廷視線,好方便與李傕勾結造反,特意指使博士李儒與郎中尹忠聯繫黃巾賊寇青牛角等人,準備在長安鬧出動靜。

    沒想到尹忠偶然得知皇帝微服出巡的消息,李儒臨機決斷後立即將計畫改成了刺駕,他明知皇帝身邊護衛重重,不是青牛角那幾個蟊賊就能刺傷的,所以便有恃無恐,只想借此鬧出大動靜來。

    “這夥人膽大包天,罪不容恕,暫且先押入獄中,等朝廷解決叛軍之後,再一併處置了。”

    聽了皇帝的吩咐,法衍心裡明白,至少是在朝廷那些三心二意、以及私通叛軍的董卓餘黨跳出來後,才能對李儒等人進行處決。

    待法衍奉命離去後,皇帝正獨自思忖著,只聽門外頭有中黃門細聲細氣的稟告:“太尉、司徒求見。”

    穆順奉命出去將二人迎了進來,大熱的天,太尉馬日磾居然廣袖深衣,神色自若,而司徒趙謙卻是滿頭的虛汗,喘氣不已。

    兩人年紀相仿,只是趙謙常年任職地方,曾親自率軍攻打汝南、白波等地黃巾,也曾奉董卓之命攻打益州牧劉焉。多年征戰早已累垮了趙謙的身子,乃至於年紀大了,舊病纏身,體格沒有馬日磾養尊處優的好。

    皇帝打量了兩人的神態,命人將趙謙等人扶到席上安坐,又讓穆順奉上冷飲,取來羽扇搧風。

    馬日磾為皇帝的心意所感動,看著皇帝那張稚嫩的臉上表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穩重,霎時間,他居然覺得本該出現在成人面上的表情出現在一個孩童的臉上,顯得十分妖異。

    他被這念頭嚇住了,趕忙定了定神,道:“臣等不負陛下所托,適才已與趙司徒前往蔡邕府上,說明來意,在知道陛下有意讓他續編《漢記》後,蔡邕感激不已,說是要上表稱謝。”

    皇帝說道:“蔡邕才學出眾,又有編撰《漢記》的經歷,此時讓他續編也無可厚非,只望他謹記‘齊太史之執簡,晉董狐之直筆’的典故,議論人物,要不偏不倚,不得因相惡而污衊、也不得因相善而修飾。”

    馬日磾知道這是皇帝對他的提醒,他謹慎的應了下來。

    一旁的趙謙用穆順遞來的縑帛擦了擦汗,緩了口氣,開口道:“據軍報所述,叛軍距長安不過二十里,這幾日長安各處城防皆已安排妥當,不知陛下是否另有廟算示下?”

    擊敗李傕叛軍,是王允冀圖絕地反擊、凌駕朝堂的最好機遇,只是新豐那一場仗讓王允一敗塗地、鋃鐺入獄。

    而對皇帝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他的機遇?

    如今他面臨著跟王允一樣的處境,贏了,自然沒有話講,從此君威大盛,皇帝在朝中的權力絕對要遠勝於他那便宜老子;若是輸了,雖不至於像王允那樣徹底終結了政治生命,但以後若是還想有如今這樣的權勢,怕也很難做到了。

    皇帝緩緩點頭,道:“我不通軍略,城防一事,我相信司徒與車騎將軍的能力。”

    趙謙表示不敢,馬日磾適時插話道:“臣以為,朝廷宜派使者前赴李傕軍中,說清利害、曉以大義。彼等只為復仇、求赦而來,如今王允入獄、赦詔已下,彼等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話正好與皇帝早上跟法正等人的企劃不謀而合,他面上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道:“非也,太尉曾說彼等只為董卓的死討個說法,在我看來,這無非是當個幌子。在最初,我還信他們是沒接到赦詔、迫不得已才起事。可直到他們輕易獲勝,便自以為看透了朝廷虛實,此時心裡多半想的怕是真的要把控朝廷、制御天下。”

    見馬日磾無言以對,皇帝又想起了一事,近日朝廷中屢屢有人提出請皇帝詔關東諸侯領兵勤王的建議,他知道有不少人跟關東豪族暗通款曲,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去一一清除掉,此時索性將其定論,免得還有人在這個話題上饒舌:“遠水解不了近渴,關東各地牧守皆在千百里之外,要想解決叛軍,只能靠我們自己。”

    馬日磾與趙謙對關東豪族沒有如王允那般的親熱,而且他們也對外兵入朝抱有顧慮,所以對皇帝謹慎的態度都表示贊成。

    趙謙當初頗受董卓重用,熟知涼州將校各自的品性,此時接話道:“叛軍之中心思不齊,既有一心謀逆之徒,便定有僥倖求饒之輩。所謂上兵伐謀,將其分化瓦解,不失為一條好計。是故臣以為太尉的意見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朝廷不能全依賴於此,還需要另做準備。”

    皇帝這時才拊掌贊同:“說得對,敵有十萬之眾,雖良莠不齊,但好歹也有幾萬可戰之兵。所幸其群龍無首,只因求生而團結一致,如今彼再無性命之虞,正可將其分化拉攏,各個擊破。遣派使者自然是要做的,關鍵在於派誰去,這個人必須既忠於朝廷,有蘇武之才,又能讓李傕等人信服。”

    於是商議過後,便以馬日磾的名義讓尚書檯擬發詔書,不到半天便有數人自薦。

    皇帝親自從中擇選,結果卻無一人得到允准,但他們也不是別無所獲,皇帝雖然沒有任用他們出城為使,但為了嘉獎他們的膽識與操守,特意將他們提拔為光祿大夫或中散大夫,歸光祿勳楊彪直接管轄。

    眾多人選無論自薦還是他人薦舉,一概都不符皇帝心意。思來想去,馬日磾覺得除了蔡邕,便再無第二人想了,再加上他也有意提攜蔡邕重返朝堂,此時將其舉薦出來,正中皇帝下懷。

    “好,我素知蔡邕忠義有才幹,此次出使,他是最好人選。他若是願意為朝廷效命,尚書檯可即刻下詔拜為蘭台令史。”蔡邕對漢室的忠誠,皇帝是毫不懷疑的,而且蔡邕在涼州將校中確實很孚人望,讓蔡邕出使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只要蔡邕能說服李傕、郭汜等眾將棄軍入城,便是大功一件。”

    君臣詔對,一言一句無不得仔細推敲,聽到皇帝只說棄軍入城,而不是率軍歸降。馬日磾眉眼一突,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沒有做聲,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30
第八十九章丨登城臨戰

    “苟能知利害之本,謀以禦敵,雖有百萬之眾,可不勞而克矣。”————————【虎鈐經·先謀第十五】

    李傕、郭汜等叛軍終於還是到了,按皇帝的話說,使者還是要派,只是無論如何都得先打一仗再說,不然一開始就遣派使者,會顯得朝廷心虛。

    趙謙、馬日磾對此皆以為然、並無異議,同時他們也都認為,呂布之敗,敗於胡軫、楊定臨陣變節,若是拚死交戰,朝廷未必會輸的那麼慘。

    當日下午,叛軍抵達長安城下,李傕有意示威,特讓精銳的士卒排在前面,將孱弱的民夫藏在後面,造成一副十萬精兵的假象。

    這瞞得過皇帝派來查探軍情的外行人謁者僕射楊眾,卻瞞不過老於行伍的車騎將軍皇甫嵩。看著底下旌旗招展,步騎陳列,皇甫嵩笑道:“彼無謀之輩,不足為慮!

    “這是如何一說?”楊眾茫然道:“還請車騎將軍示下,我好回宮稟告陛下。”

    皇甫嵩不敢拿大,如實說道:“僕射莫被這些小兒輩矇騙了,董卓手下親信部曲不過三萬,其中大多是朝廷兵馬,其餘的都是並涼匈奴屠各、湟中義從。眼下這十萬大軍,看上去氣勢很足,氣勢不過是強徵民夫拼湊出來的。”

    楊眾放眼望去,看見敵陣兩旁遊騎策應、衣著打扮和武器制式截然不同的異族軍隊,而在更後面則是手無寸鐵的民夫青壯。

    他點了點頭,道:“我記得當年大將軍何進被宦官殺於省中,其手下部將吳匡由於素來與車騎將軍何苗不合,於是率大將軍手下兵馬攻打、並斬殺何苗,以至於雒陽城中大將軍手下部曲無人統御,最後都歸附了董卓手下。想必眼前這些人裡,有許多都是當年的雒陽禁軍。”

    “是啊,孝靈皇帝組建的西苑軍、還有原來的北軍、羽林、虎賁、以及大將軍何進、驃騎將軍董重、車騎將軍何苗、執金吾丁原手下兵馬一共四五萬人,皆因董卓假借詔命收入麾下。其順者編散充入部曲,其不順者則裁撤逐出軍旅。”皇甫嵩嘆道:“說到底,這場仗不過是當年的雒陽禁軍與如今的長安禁軍之間的戰爭。”

    “誒……”楊眾心情抑鬱,無話可說,在瞭解完城防已經敵軍情況後,他立即趕赴宮中向皇帝覆命。

    皇帝在聽了楊眾的匯報後,並沒有如他那樣心情低落,但感慨還是有的,底層禁軍出於對皇帝、對朝廷的服從,以至於不分好惡,唯詔命是從,將守法則守法,將暴虐則暴虐。

    其實說到底,這並不是士兵的問題、也不是掌兵將領的問題、而是制度與思想的問題。只要有個嚴謹合理的領兵調兵制度,在士兵中樹立家國與忠君的思想,哪怕再遇上一個暴虐的長官,他們也會知道對錯,至少不會盲從。

    現在說這個還太遠,軍隊建設的問題皇帝打算在此之後慢慢調整修訂,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城外的叛軍。

    別看眼下十萬叛軍聲勢浩大,其實為首作亂的也就李傕他們幾個,底層的士兵只要朝廷給條活路,又有幾個敢造反?

    就皇帝現在所知道的情形,這十萬人裡有大部分都是當年守護雒陽、忠於朝廷的禁軍。只要控制住了叛亂的將領,斬斷將領與士兵的聯繫,昔日的雒陽禁軍自然會重新跟著朝廷的詔旨走,就像當年董卓侵吞禁軍的路數一樣。

    要知道此時的漢室朝廷還沒有經過歷史上興平年間顛沛流離、威嚴掃地的光景,也沒有建安年間任人擺佈、束之高閣的境況。

    漢室數百年的權威仍在,百姓依然對劉氏數十代天子不斷有意塑造、強化的人間神格心存敬畏。

    此時還沒有‘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的口號,若是唐末武夫當道的時代,王允在誅殺董卓後哪裡來的底氣敢對手握兵權的李傕頤氣指使?李傕等人一開始又哪裡會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知終日,向朝廷搖尾乞憐、懇求赦免?

    想到這裡,皇帝的底氣更足了,自己與馬日磾等人制定的請君入甕、誅殺首惡的計畫成功的勝算也愈加大了幾分。

    只是這計畫能否順利實行,還得先看這開頭一仗打得怎麼樣。打贏了,能挫敗叛軍銳氣,在之後蔡邕的出城談判中朝廷就將更有底氣的開條件。打輸了,或是沒佔到便宜,那麼皇帝所綢繆的一切就將再次充滿不確定的因素。

    戰鼓擂動,旌旗飄搖。

    車騎將軍皇甫嵩親自登上城頭,督軍與叛賊奮戰。北軍五營旬月的操訓此時終於顯現出成效,射聲校尉沮儁與步兵校尉魏桀配合無間,防守長安城東北戰事最為激烈的宣平門,幾次打退敵軍攻勢。

    而長水校尉張猛、屯騎校尉姜宣、以及羽林中郎將徐榮、羽林監蓋順共率具裝騎兵數千,策馬出城,在叛軍中酣戰廝殺。

    其中長水校尉張猛表現得最是勇武,他自持甲堅馬快,率部衝入叛軍中亂砍,一連砍倒了十餘個人,身上到處流淌著鮮血,叛軍士兵懾服,紛紛不敢靠近。

    只是叛軍後續支援越來越多,出城的突騎逐漸抵擋不住,於是聚兵一處,開始往叛軍西部薄弱地帶殺了出去,李傕未有料到如此,來不及阻截,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往長安城南的西安門撤去。

    大隊騎兵在駐守西安門的護羌校尉楊儒、衛士令高順等人的接應下順利入城,皇帝在未央宮北宮門的宮城樓上特意讓太官令孫篤等人發放飯食慰勞他們。

    旅賁令張遼看得眼熱,主動請令要出城一戰。皇帝見士氣可用,當即允准,命張遼帶所部登城,助皇甫嵩協防長安,見機行事。

    李傕等將雖聚攏十萬大軍,但各自為戰,沒有一個高效統一的指揮中樞,十成的力氣只發揮了兩三成不到。反觀長安城頭將士用命,上下一心,士氣高漲,屢屢打退進攻,局勢愈發對城下叛軍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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